繼室難爲,不如發瘋

大理寺卿的續絃不好當,前有白月光亡妻,後有硃砂痣外室,下還有恨不得生啖吾肉的繼子繼女。
我夾在中間苦哈哈。
發瘋吧,這日子不過也罷。

-1-
天剛破曉,晨光熹微,雕花窗上凝着冷霜。
尚子譽帶着人闖進來的時候,我正跪在小佛堂誦經。
「顧氏,你身爲主母,妒忌成性,謀害子嗣。你以爲你求神拜佛,就能洗清你的罪孽嗎?」
「我會命人封鎖這裏,保留你作爲正妻最後的榮光。」
身後的大門重重闔上。
最後一絲光亮也被阻擋。
我坐在一片黑暗中,抬手捂眼。
我的人生本不該是如此的。
一開始,尚子譽並非我的丈夫,他是我表姐林素芝的夫君。
林素芝自知自己時日無多,又恐她丈夫尚子譽再娶,繼母虐待她那一雙兒女,便將主意打到我頭上。
當時的尚子譽不過是翰林院待詔,區區從九品,出身又低微。
而我身爲國公府貴女,給他做原配正妻都是他尚家不配,遑論是繼室?
林素芝便心生毒計,她在我的酒水裏下了藥,又引着尚子譽過去,隨後將衣衫不整的我們二人抓姦在牀。
她明明是因難產患上血崩之症,本就纏綿病榻。
她卻讓我以爲,是因我之故,害她氣急攻心,時日無多。
她利用我的愧疚,逼我發誓將她兒女當作親生兒女,逼我飲下絕子藥,此生再無子嗣。
我爲他尚家當牛做馬,到頭來竟是爲人作嫁,笑話一場!
罪魁禍首倒是死得乾淨!
我該去恨誰?

-2-
門外響起一陣爭吵聲,片刻後,安靜了下來。
尚子譽的大女兒尚芸推開阻攔她的下人,走到我面前,笑道:「姨母安好。」
我進門時,尚芸已經四歲。
她不喜我,在外總是喚我姨母,讓我難堪。
她在我身側迤迤然坐下,面對着菩薩佛祖,言語卻輕蔑:「阿孃說過,我們尚家遲早有不需要你的一天,等你沒用了,自然可以將你捨棄。」
「我不喜歡你。阿梔姐姐才配做我的母親。」
阿梔是尚子譽養在外面的外室。
我捏着佛珠的手一頓。
我的手背上蜿蜒着一道長長的傷疤,猙獰難看。
這是八年前,爲了救尚芸留下的。
她去看雜技表演,結果百戲人操作失誤。
當閃着寒光的劍朝着尚芸臉上劈來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伸手去擋。
「我下了一點點不致命的毒藥……弟弟也真是的,他一說是喫了你的東西,父親不經查證立刻就信了。」尚芸仍自顧自說着。
我笑出了聲:「你和你親孃一樣,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尚芸猶如被踩了痛腳,怒道:「你懂什麼?阿孃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我們。」
爲了成全她的慈母心腸,便要賠上我一生?

-3-
最後一絲光亮消失。
我捻着佛珠,心下茫然。
啪嗒——
佛珠散落一地。
我蹲下身去撿,眼前卻閃過一陣白光。
整個空間扭曲、重疊、拉扯。
眼前是熙熙攘攘的人羣。
「阿爹,我要去買糖人。」
我低頭看去,一個小孩正拉着尚子譽的衣角撒嬌。
這是尚芸?她還這樣小?
還來不及反應,尚子譽已經牽着尚芸的手走到前面,將我遠遠甩在身後。
我只當這是在做夢。
夢醒後,我還在小小的佛堂裏面,暗無天日。
我快步往前走。
「阿爹,舉高高,我看不到。」
尚子譽寵溺地把尚芸抱起來,讓她坐在肩頭。
百戲人笑呵呵地收了一波賞錢,準備表演他的拿手絕活——吞鐵劍。
我的心被揪住,這夢中的情景似乎在現實中發生過。
當一截鐵劍在他手裏脫手,朝着尚芸飛去的時候——
電光石火之間,我突然想起來了。
這是八年前,我爲了救尚芸,導致自己傷了手。
這次我沒有伸手去擋。
「啊!」
一聲慘叫過後,尚芸滿臉是血。
我猛然驚醒。
佛堂裏靜悄悄的。
佛珠好端端地被我握在手裏。
門外把守的僕婦開始躁動起來。
「不好了,大小姐毀容了!」
「怎麼個事兒?」
「平白無故的,說是一覺起來,臉上就多了一道刀疤。從眉心到嘴角,可嚇人了。」
「造孽喲,大小姐可還沒說親呢。」
我怔住,低頭去看我的手。
手背光滑細膩,沒有任何痕跡。
那道疤憑空消失了。
我又拿起那串佛珠左右擺弄,卻看不出什麼端倪來。

-4-
「放開我,讓我進去!」
等尚芸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她形容狼狽,再不復昨日高高在上的模樣。
她摔倒在地,髮髻散亂。
「顧皎,你爲何不救我?」
她抬起臉,滿是怨恨的目光死死盯着我。
我終於看清了她的整張臉,怪異、扭曲。
猙獰的疤痕從眉心貫穿到嘴角,一張清麗的面孔像是被狠狠劈開成了兩半。
她的眼淚落下來,仍還無意識地重複着:「爲何不救我了?你不是答應了阿孃要好好護着我嗎?」
我蹲下身,抬手溫柔地拭去她的眼淚,好似我仍舊是那個願意爲兒女付出一切的母親。
「我又爲何要救你呢?狼心狗肺的東西。」
尚芸的視線落在我完好無缺的手背上,瞳孔驟然緊縮:「是你!果然是你!」
她死死抓住我的手,癲狂道:「你手上的疤呢?哪裏去了?」
「阿爹,是她!」
尚芸爬起來,拽着我,急切地找剛剛趕來的尚子譽求證:「你看,她手上那道疤不見了。是她搞的鬼!」
「你的臉是當年在外面劃傷的,幹你繼母何事?」
尚子譽只是淡淡瞥了我一眼,吩咐周圍的婆子道:「還不快送大小姐回去。」
「明明不是這樣的。」尚芸撫着臉,神情恍惚。
「小姐的臉受傷這麼多年了,怎的一下子受了刺激?」
連之前在外面談論的僕婦也是這樣附和,不見絲毫異色。
怎會如此?
明明在一炷香之前,她們還說尚芸是突然毀容的。
被婆子們拉住的尚芸,像是一瞬間卸了力,任由她們推搡着出去。
最後一眼,她轉頭看向我,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5-
我摩挲着這串佛珠,腦子裏的思緒百轉千回。
這到底是個東西?
它好似能帶我回到過去,改變已經發生過的事情。
這串佛珠的來歷,我竟記不得了。
我緩緩起身,走到供奉的牌位前。
我點燃一炷香。
「林素芝,若你在天有靈,好好看着吧。不要以爲躲到地底下了,就能徹底安生了!」
啪——
牌位被我按下,倒扣在桌案上。
「縱將這幫人剝皮拆骨,又有什麼意思?偏你長眠地底,難解我心頭之恨!」
「我日日在佛前祈禱,只求你復生,求你長命百歲!」
啪嗒——
燭火跳動。
手裏的手串再度斷開,佛珠散落一地。
那種不受控制的感覺再度襲來。
我的眼前一黑。
再度睜眼,青煙嫋嫋。
神佛慈悲,憐憫地望着我。
我後退了半步。
那廂有人打起簾子,含笑道:「妹妹,怎的這般早便在佛堂了?」
我抬眼望去,一陣恍惚。
一晃十年,那張清麗溫婉的面孔再度出現在我眼前。
林素芝,我的表姐,尚子譽念念不忘的白月光原配。
我的視線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輕聲道:「自然是爲表姐求的,求表姐長命百歲。」

-6-
林素芝撫着肚子,周身縈繞着爲人母的溫柔氣息,眉目間卻難掩惆悵:「也不知這一胎是男是女。」
此時她和尚子譽成婚五載,已育有一女,自然盼着這胎一舉得男。
我笑了笑,並不說話。
因爲這一胎,即便生下來,也是個難養活的。
這孩兒早產,先天不足。而她也會因爲產後血崩,丟了性命。
林素芝撒手人寰後,留下四歲的長女和堪堪滿月的幼子。
我抱着瘦弱如貓兒的孩兒四處求醫,連太醫院都直言回天乏術。
我卻是個不信邪的,日日用貴重藥材爲他續命,他吸吮不了乳孃的奶水,便用勺子一滴滴餵養。
我是真心疼愛過他,他幼時也會躺在我的臂彎,一臉孺慕地喚我母親。
一晃十年過去,在我的精心照料下,曾經瘦瘦小小的孩兒壯得跟小牛犢子似的,可也學會了處處頂撞我。
他親近外室,聽信挑唆,在我喫食裏下毒,夥同他長姐陷害我。
我望着林素芝的背影。
若是她提早流產,是不是就不會早死?
反正只是一個不聽話的孩兒。

-7-
我隨着林素芝穿過迴廊,走到花廳,早有位婦人候着我。
見我過來,她忙「心肝心肝」地叫着,把我摟過來:「我的兒,又在忙甚?姨母上門也避而不見。」
我嬉笑着掙脫開她的懷抱:「在忙着替表姐肚裏的孩兒祈福呢。」
這婦人是林素芝的母親,亦是我母親的庶妹,名爲徐玉珠。
她嫁的夫家受了牽連獲罪,舉家流放,後來陛下開恩赦免,她們母女才得以來京中投奔孃家。
舅舅舅母勢利,見她夫家落魄,並不如何待見她,她便把算盤打到我身上。
母親生我時難產過世,我自出生後便不曾見過母親。
對她唯一的印象,便是來自父親書房掛着的畫像。
徐玉珠眉眼間同母親有幾分肖似,常常心肝似的哄着我。
乳母告訴我,她們這些窮親戚上門,不過是打秋風的。
我並不懂這些人情世故,府上又常常只有我一個主子,我只覺着,表姐姨母對我好,我便也對她們好。
首飾銀錢什麼的,大把相送。
她母女二人一應支應門庭的,皆出自於我安國公府。
我那時當真蠢笨。
後來,徐玉珠仗着是尚子譽的前岳母,尚府一雙兒女的親外祖母,可沒少在其中挑撥。
可這時候她還得小心翼翼奉承着我。
她開始若有若無透露出生活困窘,女婿是翰林院待詔,區區從九品,俸祿微薄,卻要打點上下,養活全家。
往常我早就貼心地奉上銀錢首飾,這會兒我卻低頭品茗,時不時附和幾句,假裝聽不出二人的言外之意。
徐玉珠說得口乾舌燥,我卻懶懶打了個哈欠:「今兒起得太早,有些乏了,表姐懷着身子,也不好留你們。」

-8-
「十一。」等她母女二人一走,我立馬喚出父親留給我的暗衛。
我不知我還能停留ṭûₐ多久,所以我得儘快安排。
「你去尋一位叫雲中老人的郎中,這時候約莫在蜀地,速去速回!」
我又取了鑰匙,喚來管家,讓他清點庫房。
我飛快寫了一張方子,遞給他:「若是庫房裏有的,便取出來備着。有短缺的,立刻去採買,不管花多少銀子,事情都得給我辦妥了。」
林素芝,這可是我最後一次給你花銀子了。
剛把事情交代完,我便陷入黑暗。
再一睜眼,是在那個小小的佛堂裏。
燭光搖曳。
我伏在桌案上,不知何時睡着了。
而那串佛珠正好端端地戴在我的手腕上。
我揉着痠痛的脖子,目光不經意間與坐在角落裏的尚子譽相對。
「景哥兒病着,你倒是睡得安穩。」他冷嘲出聲。
那不然呢?
我反脣相譏道:「那是你的嫡長子,自然多的是人替他操心,輪不上我。」
尚子譽,我的夫君。
此時他年過而立,擢升爲大理寺卿,又有美人在側,春風得意。
哪裏像我,落魄至此,將自己活活變成怨婦模樣。
「你果真惡毒至此!」
「我惡毒?」我步步逼近,指着堂前供奉着的牌位,「那你和林素芝呢?你們算計我的時候,怎的不覺得自己惡毒?」
尚子譽推開我,眉眼俱是不耐:「你配和素芝相提並論?若非你當初下藥算計我,素芝何至於急火攻心、早早病逝?你就該在素芝牌位前,日日贖罪懺悔!」
素芝素芝,你果真是好算計啊。
你將你的謀劃告知你母親、你幼女,卻不肯透露給枕邊人分毫。
你死了十年,在尚子譽心裏仍冰清玉潔,任誰也無法動搖你的地位!

-9-
僕婦們戰戰兢兢地進來。
「讓你們生炭火,磨磨蹭蹭的。」尚子譽將怒火發泄在底下人身上,「我說過,顧氏仍舊是府裏的大夫人,誰也不準怠慢她。」
僕婦們諾諾應聲。
外面淅淅瀝瀝地下着雨。
有眼力見的婆子上前爲尚子譽撐傘。
他卻毫不猶豫地將傘丟開,轉身踏入雨簾。
也不知他來這一趟,發的什麼瘋。
索性離天亮還早,我躺回榻上。
室內暖意融融,催得人昏昏欲睡。
我撫着那串佛珠,闔上眼,漸漸沉入夢鄉。
佛珠從手腕脫落。
我的意識如同一片羽毛,在水面上漂浮着。
「皎皎,你來看看。」
我睜開眼,滿室明亮。
我又回到過去了?這又是在何處?
「發什麼愣啊,皎皎。」
保養得宜的貴婦拉着我的手,關切道:「昨日沒睡好麼?」
原來這次是在外祖家。
「昨日貪玩多耍了一會兒,舅母不必擔憂。」
舅母話題一轉,取過幾張卷軸,在我面前徐徐展開。
「皎皎看看,哪位合適給你的素芝表姐做夫婿。」
見我垂眸不語,舅母以爲我在鬧脾氣,哄我道:「你素芝姐姐十六了,也該說人家了。她一沒有父親,二沒有兄弟家族,無人替她張羅。」
這時候是人人都要奉承我的。
「你還小,不明白,旁的貴女爹孃心疼,寵到十八九歲纔出嫁的大有人在,可你素芝姐姐不成。」
早早打發素芝出嫁,省得外祖家養閒人。
那時我並沒有聽懂舅母的言外之意。

-10-
「你瞧瞧,這是尚家的公子,雖說如今只是一介白身,但也有秀才功名。他家世清白,你舅舅也說了,他是個有前途的,不算辱沒了你表姐。」
我突然起了壞心,伸手一指:「我看這位公子更好,那位尚什麼的,瞧着便一副虛僞模樣。」
舅母有些爲難,支支吾吾地道:「這位家世有些……只怕是看不上你表姐。」
林家已經敗落了,不復從前。
「罷了,我去說說看。」舅母咬牙道。
我倒要看看,已經發生的事,能被我改到什麼地步。
我慢慢踱步出來,趴在欄杆前百無聊賴地喂着池裏的錦鯉。
「呀,你是何人?竟闖進內院來了。」身邊的婢女出聲責備道。
「小生唐突,一時迷了路。」
我轉頭望去,來人面紅耳赤,十分羞愧的模樣。
喲,這是年輕時候的尚子譽,臉皮還這般薄。
我輕笑出聲。
小廝匆匆趕了過來,拉着尚子譽道:「尚公子,怎的一眨眼的工夫,你就跟丟了?」
又向我討饒道:「表姑娘饒恕則個。」
我的心情很好,揮揮手,示意他們自行離去。
我慢悠悠晃了一圈,又進了舅母的院子。
「皎皎啊,一刻鐘前許家遣人來,說是那個許公子在趕來的路上墜馬了,傷筋動骨,需要休養着。」
她示意我附耳過來:「方纔你表姐隔着屏風相看,她自己也屬意那位尚公子。」
哦,那還真是可惜了。
「瞧着也是一樁好姻緣……」
舅母還在絮絮說着,但聲音已經離得我非常遙遠。
我的意識陷入黑暗。

-11-
等我睜開眼,天已經大亮。
我的榻前趴着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孩。
見我睜開眼,他討好地說道:「母親睡了好久呀。」
他是尚子譽的長子尚景,今年十歲。
我坐起來,冷冷地盯着他不說話。
他的小胖手捏着一串糖葫蘆,殷勤地往我嘴邊送:「母親喫。」
我拂開他的手,糖葫蘆被打落在地,滾了一圈。
「你又在玩什麼花樣?」
他小嘴一癟,立刻哭出聲來:「母親壞!」
「母親乖乖喫了糖葫蘆,就會一直睡覺,阿梔姐姐就能做我們的孃親了。」
又給我下了毒!
我眉心直跳,終於忍無可忍,拎着他衣領,將他連人帶糖葫蘆一起扔出門去。
「姐姐好大的脾氣。」一個娉婷嫋娜的身影站在樹底下。
尚景抽抽噎噎地朝着她跑了過去,一副得了靠山的模樣:「阿梔姐姐。」
阿梔拿着手帕擦拭尚景哭花的臉蛋,聲音輕輕柔柔的:「我們做大人的,何須同小孩子計較?」
她生得同林素芝有兩三分相似便罷了,這副做派更是宛如林素芝再世。
人前溫婉可人,實則虛僞至此。
面上善良大方,內裏惡毒算計。
我厭煩她。
「你一個做外室的,上來教正頭娘子做事。你也配?」
尚景哇哇大哭,躺在地上撒潑打滾:「母親壞,欺負阿梔姐姐。」
尚府嫡長子,就是這般小家子氣做派!
傳出去也是丟我的臉面。
「你們兩個都給我滾!」

-12-
回到屋裏,我取出那串佛珠,仔細端詳。
我似乎找到了回到過去的契機。
只有接觸到他人或者與其相關的物品,才能以此爲媒介,來到與這個人相關的過去。
我想起了方纔的阿梔,一橫心,拿起手串,雙手用力一扯。
佛珠四下散開,落了一地。
我突然感到一陣眩暈。
細密的雨絲斜斜織着,半開着的雕花窗戶飄進來幾分涼意。
「夫人,你都一天沒用飯了,別餓壞了身子。」雙喜捧着飯食,跪地求我。
銅鏡中的女人容顏憔悴。
我嘆了口氣,正要說話,尚子譽轉過屏風,行至我面前。
「陛下已經下旨,太子被廢,你父親安國公褫奪敕封,罷免官職,舉家流放。」
他冷冷宣讀了我孃家的命運。
雙喜手裏的托盤摔落,飯菜灑了一地。
在這滿室狼藉中,我起身,毫不猶豫地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這耳光他捱得不冤枉。
聖人晚年昏聵,寵幸李貴妃,甚至一度起了廢儲的心思。
太子仁德,又是中宮嫡子,並無過錯。
可聖人一門心思要爲李貴妃生的七皇子鋪路,最先要料理的便是太子的外家——手握重兵的安國公府。
我父親對尚子譽不薄,可他卻扭頭投靠了七皇子,喫裏爬外。
那時的我一無所知,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未來的我。
他充當七皇子的爪牙,踩着扶持他的岳家,一步步上位。
「尚子譽,你當真讓我噁心!」
尚子譽似被我的話激怒,他狠狠扼住我的脖子:「顧皎,覆巢之下無完卵,若非是我在其中斡旋,你以爲你還能好端端站在我面前發脾氣嗎?」
我從喉嚨裏擠出幾個沙啞的音節:「來,有本事你殺了我,爲你的素芝報仇!」
我搭上他掐在我脖子上的手掌,用了力道。
他卻猛地驚醒,鬆開了對我的鉗制。
我不受控制地跌倒在地。
「顧皎,死,實在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偏要你好好活着,活着贖罪。」

-13-
這次的過去是和阿梔相關的。
按理說這個時候,阿梔是不應該在這裏的。
那爲何我會出現在尚府呢?
興許是我弄錯了,回到過去的時間點是隨機的。
我在尚府漫無目的地走着。
秋葉簌簌,滿地枯黃。
「這次多虧子譽,我們才能扳倒安國公府這棵大樹。」
遊廊曲徑間花木掩映,我走上前去窺探。
尚子譽與一錦衣男子正對坐着飲酒。
「七殿下謬讚了。」
我的手指慢慢收緊,指甲陷進肉裏。
就是這個人!害我姑母表哥被廢,害我安國公府舉家流放的罪魁禍首!
「只是你留着安國公之女在身邊,不怕有一天被反噬麼?每每想起,我實在寢食難安吶。」
尚子譽起身爲七皇子斟酒,姿態謙卑:「臣有一結髮妻子,被那顧氏所害。臣恨不得剝其骨、啖其肉。讓她留在臣身邊,不過是爲了日日折辱她。」
他露出嫌惡的表情。
復又自知失言,拱手道:「讓殿下見笑了。」
七皇子約莫也是派人調查過這樁事,聞言也是放下芥蒂,舉起酒杯道:「子譽隱忍,如今大仇得報,加官晉爵,也算快慰。」
他一擊掌,一個窈窕身影抱着琵琶出現,盈盈下拜。
「阿梔,給尚大人彈一曲。」
女聲低低應諾。
「阿芝?」尚子譽看得有些癡了。
此阿梔非彼阿芝。
可她的確生得與林素芝有三分相似,加上同樣的溫婉氣質,便能聊以慰藉。
尚子譽不勝酒力,喝得酩酊大醉。
七皇子放下筷箸,笑得意味深長,他吩咐道:「阿梔,還不快扶尚ṱũ̂⁵大人去歇息。」
「是。」

-14-
燭焰輕輕搖曳着。
尚子譽撫着阿梔的臉頰,眉眼柔和:「你長得很像一個人。」
阿梔溫順地垂下眸,聲音低低的:「是大人的妻子嗎?」
「是。」
尚子譽低低唸叨了一句什麼,離得太遠,我聽不分明,只瞧着阿梔錯愕的神情。
「我安寢了,你退下吧。」
阿梔跪下,聲音悲慼:「求大人憐惜妾。」
外邊的風吹得又疾又冷。
「妾本也是侯府貴女,一朝落難,才入了教坊司……」
「若大人不要妾身,不知七皇子又會將阿梔送到哪處的魔窟裏去!」
阿梔抬袖拭淚,低聲哭泣。
尚子譽坐在牀沿,定定打量着阿梔的側臉,最終喉間溢出一絲嘆息。
他朝着阿梔伸出手:「上來吧。」
阿梔小心翼翼地將手搭上去,順着力道坐入他懷裏。
一陣風吹過,紅燭熄滅,帳子裏很快暗了下來。
「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夫人。」
阿梔的聲音似痛苦似歡愉,她顫抖地回話道:「好。」
世界天旋地轉。
再度睜眼,我依舊是在小佛堂裏。
香已燃了一半,半截香灰落下。
阿梔是七皇子的人,看來他也並非是全然信任尚子譽的。
否則尚府就不會有阿梔的存在了。
至於尚子譽是真心愛着阿梔,還是想讓七皇子安心,或是出於別的什麼考量,都不重要了。
我抬頭看向案上供奉着的牌位,脣角微微彎起:「素芝,若今日面對此情此景的人是你,你又當如何呢?」

-15-
門外把守的僕婦們又在閒聊,起初我並不在意,直到其中一個僕婦說起了我父親。
「七皇子過來了,你們聽說沒?前安國公一家被流放到嶺南,那裏到處都是毒蟲瘴氣,他們沒捱過,接二連三地病死了。」
「你可小聲點,那是夫人的孃家,若教她曉得了,又要生出許多事端……」
砰——
房門被我一腳踹開,這些婆子的對話在看到凶煞如惡鬼的我時戛然而止。
「夫人,您不能出去!」
父親留給我的口信,什麼徐徐圖之,什麼小不忍則亂大謀,這些我全然聽不進去了。
路上我遇到了阿梔,她俏生生立着,笑道:「夫人不是在禁足思過嗎?大人正同七皇子議事,姐姐還是回去吧,免得衝撞了貴人。」
我掐着她的脖子,她驚呼一聲,大半個身子都探出了欄杆外,她下意識開始反抗,卻終究敵不過我的力氣。
我拍了拍她的臉,戾氣十足地道:「你以爲我不知道我父親他們的事是你有意透露給我的嗎?」
我一鬆手,池塘水花四濺,阿梔在水裏死命地撲騰着。
我看也不看一眼,直奔尚子譽書房。
書房外有侍衛把守,見我靠近,長劍先架在我脖子上。
「七皇子在此,不得擅闖!」
尚子譽出現在門口,他眉眼冷漠,懶得看我一眼,只轉頭吩咐小廝道:「將夫人帶回去。」
「慢。」七皇子從尚子譽身後走出來,他一揮手,侍衛鬆開了對我的鉗制。
「顧皎,你我故人重逢,竟是這般場面。你匆匆趕來,想必是聽說了前安國公之事吧?只可惜,罪人之軀,不配回京安葬,他們的骨灰我已命人就地揚了……」
我長袖揚起,手中擲出一物。
「噗」的一聲,利刃入體。
我的動作又快又狠,衆人都來不及反應。
七皇子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胸口的血暈染開一片。
我生生攪碎他的心臟,拔出匕首。
他搖晃幾下,終於倒地,死不瞑目。

-16-
他身邊的侍衛叫囂着要殺我,幾柄刀劍架在我脖子上,我卻不閃不避,只抬頭盯着尚子譽,嘴角溢出血絲來。
我朝着他伸出手,癲狂地笑出聲道:「一起下地獄吧,尚子譽!」
讓整個尚府爲我陪葬,這樣很好。
毒藥起了作用,五臟六腑被來回翻攪着,我捂着小腹倒地。
我的意識飄忽着往下沉,沉入水底。
無數嘈雜的人聲在耳邊響起。
我忽覺得煩悶,大喝一聲:「別吵了!」
周遭一下子安靜下來。
我掀開沉重的眼皮,屋子裏站了一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我就曉得,景哥兒不是你生的,你是不會知道心疼的!」徐玉珠一屁股坐在大堂的地上,哭天抹淚地撒潑。
見我一言不發,徐玉珠面上顯出幾分慌亂來,她眼珠滴溜溜地轉,將一個女童推到我面前。
「你看看,這是你表姐親生的孩兒,你這樣對得起她嗎?」
眼下這幅情景,我似乎又是回到過去了。
可我不是死了嗎?
我喫下了尚景送來的、摻了毒藥的蜜餞。
與其死在亂刀下,或者被斬首示衆,不如我自己選一種死法。
「夫人,您得儘快拿個主意。」
我理清了思緒,這是我過門第三年,尚景好不容易在我的呵護下長到三歲,卻突然發了病,昏迷不醒。
太醫院的院判更是直言不諱,讓我準備後事。
在這人仰馬翻的時刻,我的暗衛從蜀地請來了雲中老人,他說尚景從孃胎裏帶了毒,得以毒攻毒纔是。
不過此法兇險,尚景又年幼,他只有兩成把握。
徐玉珠當場便叫罵了起來,說我作爲繼母,容不下原配之子。

-17-
我爲了養活尚景,多少珍稀藥材流水般地往他那裏送,爲此掏空了我的大半嫁妝。
到頭來不過留下一句:繼母惡毒,不能容人。
之前我頂着全部的壓力,拍板同意了雲中老人的以毒攻毒之法。
結果尚景醒過來之後,居然一改之前的孱弱多病,身體越來越健壯。
可是這次麼?我絕不會再那麼好心,再養出一頭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來。
我斜眼睨着,七歲的尚芸依偎在徐玉珠懷裏,滿臉怨毒。
從前我以爲她只是不喜我佔了她母親的位置,想着等她大些便會懂得我的好,卻原來她早就恨毒了我。
我沉吟道:「此法太過兇險,先生可還有什麼別的法子?」
雲中老人捋着鬍子,遙遙一聲嘆息:「還有一個保守的法子,只是治標不治本。若夫人同意,老朽願意一試。」
天邊正泛起魚肚白,房裏終於傳出一聲小兒啼哭。
徐玉珠鬆了口氣,衝進屋裏,摟着轉醒的尚景。
雲中老人退出來,對我言明道:「這小兒先天不足,生來遲鈍癡愚,不曾開智,若用以毒攻毒之法,想來有救,倒是可惜了。」
他說得一點沒錯,後來的尚景是多麼機敏聰穎。
可他癡傻時,尚且純真善良,懂得維護乳孃,孝順母親,憐惜弱小;一旦他開智生慧,便成了自私自利的一匹惡狼,不明是非。
他所喜愛的,便絞盡腦汁地百般維護;他所憎惡的,便恨不能咬下一塊血肉來。
我向着雲中老人盈盈一拜,感激道:「先生大恩,顧皎沒齒難忘。」
我命人奉上重金,雲中老人卻擺擺手,背起藥箱與我告別:「昔日安國公對我有恩,此番不過是舉手之勞。」

-18-
四面八方的潮水湧來,眼前的世界分崩離析,驟然破碎,我的身體一輕。
耳邊有數不清的哭聲。
我睜開眼,一個男人正背對着我,提着劍破口大罵着外邊的人:「人還沒死,你們在這裏號的什麼喪!」
這聲音有些熟悉,我不確定地喚道:「哥哥?」
他的身體一僵,然而轉Ťũₑ過來的卻是一張全然陌生的面孔。
見我醒來,他急急奔到我榻前:「皎皎,你真是嚇死哥哥了。」
果真是哥哥?
見我怔愣的模樣,他後知後覺,伸手從臉上揭下來人皮面具,露出原本的真面目。
我又驚又喜:「哥哥,你們當真無事?」
他答道:「我和父親,還有你的嫂嫂侄兒,我們都好端端的。我們從京城到嶺南,一路遇到的暗殺無數。」
他將他們流放途中遇到的事情一一與我道來,我聽得心驚肉跳。
「後來我們索性金蟬脫殼,假死祕密回京。」
「倒是你,」他敲了一下我的腦袋,「父親讓你隱忍,你又沉不住氣。」
我亦有些委屈:「你們什麼都不曾交代給我,只留下口信,叫我徐徐圖之,叫我忍耐。姑母表哥被廢,你們又被流放,偏我什麼都不知道!」
哥哥連連告饒:「這也怨不得我,誰叫你是顧家人裏腦子最笨的那個。」
我白了他一眼,又道:「我殺了七皇子,這下好了,咱家沒完也得完了。」
「完不了,你殺的那個不過是個冒牌貨。」他衝我晃了晃手裏的人皮面具。
「那天的七皇子也是易容?」
哥哥解釋道:「對,他生性多疑,那麼多次暗殺都能被我們躲過,自不信我們會那般輕易地死掉。」
「所以他藉機來試探我?」我冷笑道,「可惜我一無所知,甚至還打算和他同歸於盡。」
「誰能想到你那麼虎?」哥哥輕嗤一聲,「不過這次也算歪打正着。」
「而且我的反應更說明,你們當真死了。」我思索了一番,又道,「只是我不明白,七皇子他爲何不殺我泄憤?」
反正顧家再無翻身可能,他爲何不直接斬草除根?

-19-
哥哥讚許道:「皎皎長大了,變聰明瞭。」
他將人皮面具覆上臉,眨眼間又變作了另一個人:「他不會殺你,相反,他比誰都希望你好好活着,甚至還會抹平你刺殺他的事情。」
「陛下與阿爹年少相識,數十年情誼並非旁人可比。即使他要爲七皇子鋪路,也不曾想過要顧家人死。」
「前有崔家案牽扯出顧家蒙冤受屈,眼下又有我們的死訊傳回京中,陛下雖不會爲顧家平反,可你作爲阿爹唯一的血脈,陛下一定會厚待補償你。若連你也出了事,七皇子那邊不好交代。」
我急道:「我總覺着你們在暗中謀劃什麼,爲何不能告訴我?」
門外響起了尚子譽的聲音,哥哥最後叮囑我道:「這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皎皎,你只要記住,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一切都會撥亂反正。在這之前你什麼都不要做,只需要保全自己。」
哥哥按住我的肩,示意我躺回去裝暈。
「大夫,我夫人如何了?」
哥哥聲音變得粗嘎:「所幸中毒不深,用了我師父的獨門祕方,應當快醒了。」
「先生不愧是雲中老人的愛徒。」尚子譽恭維道。
屋中的人盡數退去,只剩下我和尚子譽。
他踩上腳踏,坐在我牀邊一言不發。
我躺得僵硬,他終於動了,卻也只是伸手探了探我的鼻息,隨即將被角掖緊了些。
婢女端了熬好的藥進來,滿室藥香。
尚子譽起身,給她騰了位置。
我恪盡職守地裝暈,牙關緊閉,只感覺到勺子哆哆嗦嗦遞到我脣邊,然後溫熱的藥汁順着嘴角流到我脖子裏。
第二勺亦是如此。
婢女戰戰兢兢地回話道:「大人,藥實在喂不進去。」
「我來。」
我正猶豫着要不要醒來,一陣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
我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尚子譽那張放大的俊顏,我想也不想地便伸手推開他。
他嚥下口中含着的藥,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20-
我看向他手中的藥碗,譏諷道:「什麼藥,還得勞煩大理寺卿親自來喂啊?」
他慢條斯理地擱下藥碗:「不想死的話,我勸你還是乖乖把藥喝了。」
我擁着被衾坐起來,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尚景呢?」這小子給我下毒的事,我得好好算賬,「你兒子謀害繼母,人贓俱獲,你不會輕輕揭過吧?」
「於禮法來說,他也是你的兒子。」尚子譽扭頭吩咐婢女道,「把公子帶過來。」
尚景是被乳母抱過來的,他身量小小,瘦弱不堪。
夢中我的選擇,已經反噬到他身上了。
「景哥兒,過來拜見你母親。」
我低頭,對上一雙呆滯的眼。
「說,尚景知錯,求你母親饒恕你。」
尚景張了張嘴,沒有發出一個音節,涎水卻順着嘴角往下淌,乳母連忙用手帕擦去。
「說!」尚子譽的聲音驀地變得嚴厲。
尚景被嚇得哇哇大哭。
「尚景,知、知錯,求、求母親原、原諒。」連說話也變得磕磕絆絆,這副癡傻的模樣哪裏還有當初神童的影子。
「跪下,給你母親磕頭。」
我心中複雜難言。
「他心智如三歲稚童,給你下毒是受了他長姐挑唆,芸姐兒我已家法處置,你可滿意?」
這我倒是挑不出錯來。
尚子譽很快離去,倒是尚景,呆坐在原地,玩着一隻布老虎。
我看得厭煩,吩咐乳母將他抱出去。
他卻不肯走,小手死死拽住我的裙襬,鼻涕眼淚蹭了我一身:「阿孃,別不要、我。」
見我不爲所動,他捏着手裏的布老虎,討好地遞到我面前:「阿孃,玩。」
布老虎很舊了卻依然乾淨,被洗得發白,針腳也粗糙,我皺眉:「真醜。」
乳母愕然:「這、這是您八年前親自做給公子玩的。」
是有這樣一件事。
我還記得女紅學得亂七八糟的我,將布老虎做得歪七八扭,尚景卻很寶貝。
可後來,也是他將這布老虎丟到地上,連同所有我送他的東西一併丟棄,再狠狠碾上幾腳,他還衝我吼道:「你不是我的母親!我討厭你的東西!」
也許從那時起,我的一顆慈母心,便碎了。

-21-
我擦拭着林素芝的牌位。
「素芝啊素芝,你爲你的兒女籌謀一生,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你說你多可笑,看看你那一雙不成器的兒女,是不是恨不得從地底下爬起來找我?」
我的世界驟然顛倒,意識變成了一片落葉,漂浮在水面上,一陣風吹過,它被打溼,墜入湖底。
「皎皎,你答應素芝姐姐,以後無論如何,都將景哥兒和芸姐兒當作是你親生的好不好?」
我不耐煩地睜開眼,林素芝緊緊握着我的手,一臉懇切。
她的手冰涼得瘮人,沒有一絲活人該有的溫度。
見我面上有所鬆動,她端起一碗黑乎乎的藥汁,蠱惑道:「皎皎,我時日無多,我那兩個孩兒還小,不記事。他們日後會將你當作親生母親奉養,你便是沒有親生的孩子也無妨的。」
對對對,待我飲下絕子藥,永無子嗣,就會乖乖爲她的一雙兒女當牛做馬。
她說得好聽,在尚芸和尚子譽面前又是另一番說辭。
她從來沒有想過讓我好好過日子,她只是想讓尚家吸乾我的血,待我無用時,再將我丟棄。
她將她的謀劃說與尚芸聽,我們便永不會母慈子孝;她在尚子譽面前顛倒黑白,我們便不可能舉案齊眉,做恩愛夫妻。
尚家人人都恨我。
素芝啊素芝,你害得我好苦!
我從她手中接過藥碗,她嘴角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皎皎,表姐便是死也瞑目了。」
我伏案大笑起來,笑得眼角沁出淚珠:「那可不行啊,素芝。你便是死,也該在地底下好好看着纔是。」
我拽着她衣領將她從牀榻上拖起來,按到桌案上。
我從來就不是嬌滴滴的姑娘,我爹是武將,我自幼也跟着習武。
林素芝本就病得快死了,渾身軟綿綿的,沒什麼力氣,她那點微弱的掙扎反抗皆無濟於事。
我一手鉗制住她,一手端着藥碗:「這絕子藥,我無福消受,還是表姐喝了吧。」
我撬開她的嘴巴,將藥一口氣灌了進去。

-22-
「對不起皎皎,是表姐想岔了,絕子藥你不喝也沒事,表姐相信你會把芸姐兒他們看作親生孩兒的。」
我掐着她的臉,逼着她看向我:「看來表姐還沒意識到問題的真正所在呀?」
她一開始還企圖以溫柔姐姐的形象哄我,到最後,她一貫戴着的假面破碎,滿臉恐懼。
她不明白,她那般縝密的謀劃,怎就讓我這個蠢貨識破了。
「區區尚家,在我面前就是螻蟻,你們膽敢算計我,就要承受代價。」
我背靠着安國公府、皇后、太子這幾棵大樹,這句話意味着什麼,林素芝不會不知曉。
她連滾帶爬地跪在我腳下磕頭,再不見居高臨下指責我的模樣:「皎皎,表姐知錯了,你原諒我吧。」
她哭得梨花帶雨,我卻不爲所動。
「不是要我嫁到你們尚家來嗎?我都答應了,你還哭什麼?」
我此刻的模樣一定如同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不!」林素芝淒厲地尖叫出聲,她用力抱住我的腿,「不用嫁了,是我失心瘋了,是我錯了!」
「不好意思,現如今你說了不算。」我一腳踹開她,「今晚發生的一切,你大可跟尚子譽說去。你說一句,我就剜了你那雙兒女的眼睛,說兩句,我就拔了他們的舌頭,你大可以試試。」
林素芝癱軟在地,一臉絕望。
從前的顧皎,是真的將她視作親姐姐。
所以一直以來,我在她面前,都是一副乖巧妹妹的模樣,讓她產生了錯覺,以爲能隨便拿捏我。
如今她終於知曉她招惹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可太晚了。
「我會嫁給尚子譽,我會好好撫養你的一雙兒女,以全你的慈母心腸,如何呢?」

-23-
再度睜眼,天光大亮。
牀榻邊圍了一羣婢女,見我醒來,她們七嘴八舌地對我說道:「宮裏來了旨意,奴婢們立刻給夫人梳洗打扮,快快去接旨。」
睡眼矇矓的我被她們拽起來折騰。
最後一支步搖插入我的髮髻,領頭的婢女恭敬道:「夫人,請隨奴婢去領旨謝恩吧。」
我卻迤迤然坐了回去,攬鏡自照:「急什麼?」
哥哥預料得不錯,陛下的封賞來得很快。
我無視婢女們苦口婆心的勸說,尚子譽匆匆趕來。
「你又在胡鬧什麼?」
陛下初聞我阿爹等人的死訊,心中悲慟,大病一場。
這位九五至尊的帝王后悔了,但他仍不會爲顧家平反,他是天子,是無上權威,他怎會有錯呢?
他只會將這點悔意彌補到我身上,至於我,只能叩謝皇恩浩蕩,不敢有恨,不得生怨。
尚子譽的意思是讓我見好就收,別給臉不要臉,畢竟我還是罪臣之女。
「顧氏,難道你敢抗旨嗎?」尚子譽疾言厲色地道。
我漫不經心打理着指甲:「我便是抗旨不遵又如何?反正啊——」
我拉長了語調:「你們整個尚家都得給我陪葬。」
尚子譽額前青筋直跳,他朝着左右使了眼色。
「你大可以命人將我綁去領旨,到時候我一頭碰死在宣旨太監面前,尚家人還是得陪我一起死。」
本朝抗旨不遵、藐視皇權是大罪,輕則抄家流放,重則誅九族。
何況皇帝能給我這個罪臣之女封賞,如此皇恩浩蕩,我若抗旨,旁人如何想?陛下如何想?
這顧家女顯然還在怨恨陛下啊。她觸怒龍顏,如此不識抬舉,大理寺卿又是怎麼做丈夫的?
「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抬手指了指硃紅色的院門,幽幽道:「還記得嗎?當初你說,將我禁足此處,此生都不能再踏出半步。如今風水輪流轉,我要你們尚家人,一個個跪在這裏,求我出去!」

-24-
「顧皎,你別太得寸進尺!」尚芸闖了進來,指着我罵道。
她臉上蒙着了一層面紗,額頭抹了厚厚的脂粉,以掩蓋那道猙獰的傷疤。
她只露出那雙充滿怨毒的眼睛。
自她毀容後,整個人變得十分陰鬱沉默,再不是京都那個盛名遠揚的姑娘。
「隨你如何說,橫豎我是活膩了,不知道你們願不願意陪我死一死了。」
「你敢!」尚芸氣結。
「尚芸,跪下。」尚子譽發了話,尚芸又怒又怕,最終在尚子譽沉沉的目光中,提着裙襬朝着我跪了下來。
「夠了嗎?」
「還不夠,尚家難道死得就剩一個尚芸了嗎?」
我低頭品茗,對尚芸怨恨的眼神視若無睹。
我怕什麼?若眼神可以將一個人千刀萬剮,我早殺他們這羣人千次萬次了!
很快,尚景也被乳孃抱着跪到我屋外。
就連落了水、抱恙在牀的阿梔也被婆子們抬了過來。
她臉色蒼白,跪得搖搖欲墜,瞧着真令人心疼呢。
我若有所思地道:「我瞧着好像還差一個人呢。」
徐玉珠一路疾走,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這又是造的哪門子孽障喲!」
我擱下茶盞,擊掌道:「這下人齊了,跪吧。」
徐玉珠正摟着尚芸和尚子譽哄着,聞言伸手指着自己,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我也要跪?我可是你姨母,你眼裏有沒有長輩?」
「我眼裏只有族譜。」我起身,扶着頭上的步搖,輕笑道,「違抗聖旨誅九族,姨母好像也跑不掉吧?」
「你連你外祖家也不要了嗎?」徐玉珠一臉扭曲。
「你說我那攀高踩低、落井下石的舅舅舅母嗎?正好,一併死個乾淨!」
我臉上的瘋狂之色震懾住了所有人。
徐玉珠被僕婦們押着跪倒在地,嘴裏卻還不乾不淨地叫罵着:「我那苦命的女兒啊,瞧瞧你丈夫是怎麼對待我的喲!他是個沒心肝的,早忘了當初……」
尚子譽神色淡漠,對徐玉珠的謾罵充耳不聞,只低聲問我道:「夠了嗎?」
我矜持地點點頭:「夠了,你跪吧。」
他撩起衣襬,雙膝一彎,朝着我從容跪下。
「瞧瞧,大理寺卿的胸襟氣度就是不一般,如此能屈能伸,實在令人欽佩。」我陰陽怪氣地道。

-25-
尚家人特來跪迎,給我做足了排場。
我自然不能拂了他們的意,於是也很配合地起身。
陛下封我爲郡主,封號柔嘉,享一縣食邑,賜京中府邸。
柔嘉,溫婉柔順,至善至美。寓意很好,但我是半個字都不沾邊的。
我捏着明黃色的聖旨起身,卻聽到身後傳來異響,我回頭看去,阿梔正捂嘴乾嘔。
「你們也真是,還不快把她扶回去,病秧子一個,死我面前可太晦氣了。」
我想了想,又繼續道:「快給她請郎中去。」
我回到我的院中,那羣僕婦戰戰兢兢地守在門口,她們之前沒少折騰我,頓頓餿飯冷菜地伺候着我,哪裏想到我能有翻身的一日?
我冷笑道:「還站在這裏作甚?難不成還要監禁我?」
婆子們面面相覷,一副唯唯諾諾之態。
「還不快滾!」
我燃起一炷香,從桌案後捧起一尊牌位。
今天這香,敬的是我的婢女雙喜。
我腦子裏浮現出那個圓臉討喜的胖姑娘,她是我從國公府帶來的婢女,也是安國公府失勢後,唯一一個願意留在我身邊的人。
她飯量很大,還喜歡啃雞腿,有時候她也會苦惱道:「我喫這麼胖,以後嫁不出去了怎麼辦?」
我笑眯眯地捏着她圓嘟嘟的臉蛋:「沒關係,以後我養你啊。」
就是這樣一個白白胖胖的丫頭,後來卻餓得面黃肌瘦,她把省出來的口糧都勻給我,自己淪落得喫土啃樹皮。
跟在我身邊已經沒有雞腿了,只有喫不完的苦,她爲何不離開呢?我不明白啊。
阿梔被尚子譽接到了府中,我這才知道,他有一個養在外面一年的外室。
再後來,我生了重病,奄奄一息,她闖出去找郎中,衝撞了阿梔,被阿梔命人亂棍活活打死。
我還記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阿梔領着人進來,丟給我一件帶血的衣裳。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阿梔。
她生得是有些像林素芝的。
「夫人不知道,到最後,她的屍體都成一攤爛泥了。」
「你問她的屍身葬到哪裏去了?」阿梔掩嘴輕笑,「她一個下賤坯子,也配安葬?我早讓人丟去亂葬崗餵狗了。」
我失聲痛哭。
雙喜啊雙喜,我是如此恨我自己蠢笨如豬、識人不清!
我恨忘恩負義的尚家人,可我更恨我自己!
這些恨意如萬蟻噬骨,早將我折磨得瘋掉了!

-26-
阿梔查出來了兩個月的身孕,消息傳來的時候,我正命人押着尚芸姐弟倆來給我這個繼母請安。
「這是好事啊。」我摸着尚景的腦袋,「你阿梔姐姐要給你們添一個弟弟妹妹了。」
「呀,以後你們不能再叫她姐姐了,她如今還是個外室身份,沒名沒分的,說出去太沒臉面了。」
尚景仍舊懵懵懂懂的。
尚芸白眼翻上天。
「弟弟妹妹。」尚景拍手笑,學着我說話。
我笑眯眯的,心情很好:「是啊,等阿梔給你們生了弟弟妹妹,你阿爹就不要你們咯。」
阿梔拍桌而起,胸口劇烈起伏着。
我睨她一眼:「母親同你們玩笑呢。你倆之前不也總說,你們阿爹納了阿梔,就不要我這個黃臉婆了嘛,那時候母親可從未同你們計較呀。」
「如此睚眥必報,有你這樣做母親的嗎?」
「什麼母親,你不是向來只當我是姨母嗎?現下又覺着我是母親了……」
我斂眉肅容道:「但我只是繼母,你要求別太高。」
阿梔終於被抬爲了姨娘,她進門那日,跪在地上給我這個主母奉茶。
我還沒喝上她敬的茶,她就突然捂着小腹倒地。
婢女趕緊去扶她,卻見鮮紅的血液從她裙下蜿蜒流淌出來。
屋裏鬧得人仰馬翻。
等下職的尚子譽歸家時,房門緊閉,只聽得阿梔斷斷續續的痛苦呻吟聲。
婆子們進進出出,一盆盆血水往外端,瞧着便觸目驚心。
尚芸趕緊跳出來指認道:「母親,您怎麼能推梔姨娘?」
「你哪隻眼睛看見了?」我反問道。
尚芸把尚景揪過來:「弟弟也看見了,他自小癡傻,總不能撒謊騙人吧?」
尚景陡然被推到衆人面前來,神情還帶着迷茫,尚芸推搡着他,催促道:「你快說啊,說母親推了梔姨娘!」
尚景支支吾吾半天,我白了尚芸一眼:「你話本子看多了吧?」
房門打開,郎中擦着汗大步走過來,他隱晦地道:「這位姨娘是被人下了相剋之物,才導致小產的。她傷及根本,能保住一條命已是不易,此生都不能再有孕。」
阿梔捂着臉痛哭起來,她扯着尚子譽的衣袖,哀哀慼戚地道:「大人,你一定要爲阿梔做主,爲我們的孩兒報仇雪恨。」
我站在門邊,揚聲道:「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梔姨娘莫怕,我自會替你討個公道。」

-27-
「你別在這裏貓哭耗子了,一定是你!」阿梔扯着嗓子尖叫道,「是你嫉妒我得大人寵愛,偏自個兒又生不出來,才害了我的孩兒!」
「我嫉妒你?」我上上下下打量着阿梔,滿臉鄙夷,「你算什麼東西?惹我不開心便能提腳發賣的玩意兒,你也配?」
小廝在尚子譽耳邊耳語幾句,他變了臉色,猛地看向我。
我理了理裙襬上不存在的褶皺,笑道:「想必是官府的人來了吧?方纔芸姐兒一打岔,我便忘記告知夫君了。」
「我啊,在夫君回府之前,以柔嘉郡主的名義報了個官。這下毒的歹人真是包藏禍心,她今日敢害梔姨娘,明日就敢害我,害夫君這個朝廷命官。」
官府的人動作很快,直接就把在我房門外鬼鬼祟祟徘徊的徐玉珠抓個正着,還從她身上搜出了阿梔所中的毒藥。
這些年她仗着是尚子譽的前岳母,在府裏揚武揚威慣了的,光長年紀不長腦子,竟然想出這麼低級的法子去害阿梔。
這時候的徐玉珠仍舊有恃無恐,人贓並獲又如何?自己不過害一個小妾沒了孩子,她那個大理寺卿的女婿一定會保下她的。
「您是大理寺長官,親屬犯案,按理說您當迴避。」
尚子譽拱手,輕飄飄的一句話便將徐玉珠打入地獄:「這婦人歹毒,諸位請秉公辦案吧。」
我在旁邊拱火道:「姨母也真是的,素芝表姐留下的兩個孩兒皆是不成器的,可不就只能指着別人了。夫君千盼萬盼的孩子,就這般被您弄沒了,您也別怪他不講情面。」
徐玉珠被衙門的人拿下,尚芸又哭又鬧地追了出去,我在旁邊幽幽道:「你們是該好好哭一場,這世上唯一疼你們愛你們的外祖母也沒了。你說她蠢不蠢?隨便聽得幾句挑撥,就要殺了梔姨娘的孩兒爲你姐弟倆掃清障礙。」
我掩嘴輕笑:「沒了梔姨娘,又會來李姨娘、王姨娘,她殺不完的。」
好姨母啊,你當初舞到我面前來,將你和林素芝的謀劃一五一十地說與我聽。
你覺着我再翻不了身,怕是從沒想過還有這一天吧?

-28-
徐玉珠被判了絞刑。行刑當日,我心情很好,吩咐廚房多做了幾道菜。
尚芸望着滿桌佳餚,筷箸一拍,沉下臉來,高聲斥責道:「不知道今日是什麼日子嗎?外祖母剛剛離世,就弄上一桌子的葷腥,我豈是那種不仁不義不孝之人?」
她斜斜看我一眼,又命人將菜餚即刻撤下,統統換成素菜。
她自作主張地決定道:「府裏所有人都必須得食素三月。」
我抬手,制止了上前準備撤菜的下人:「芸姐兒,你心情不好,就讓府裏全部陪着你食素,如此霸道,這又是何道理?」
我親自夾起一筷子魚肉,放到她碗碟裏:「死的不過是一個罪人,你從前不也說過,顧家人便是死絕了,你也喫得很香呢。你說說,他們從前對你可多好啊……」
「死的也是你的姨母!」尚芸叫出聲。
「你最好好好陪母親用膳,否則母親可不保證又會折騰出什麼幺蛾子來。」
她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最終還是不情不願地坐下來。
「這纔對嘛。」我看向侍立在一側的梔姨娘,「你也坐下來一塊用膳吧,突然變得這麼守規矩,我還有些不習慣呢。」
尚景昏昏欲睡,被奶孃抱着退下了,與下職歸來的尚子譽擦肩而過。
我盛起一碗雞湯,推到尚子譽面前,溫柔小意地道:「夫君辛苦了。」
啪——
碗碟俱碎,湯水四濺。
尚芸捂着小腹,額頭沁出大顆大顆的汗珠來。
「這飯菜有毒!」
阿梔和尚子譽隨即也嘔出一口血來。
我抬起手背蹭去嘴角溢出的血絲,大笑道:「之前你們一個兩個,不都是誣陷我下毒嗎?我又豈能不如你們的意?」
屋子裏亂作一團,丫鬟小廝們都慌着出去找郎中。
我緩緩起身:「放心吧,我下毒很有把握,你們都死不了的。」
尚芸掙扎着爬起來去推尚子譽:「阿爹,你報官啊,將這個狠毒的女人抓起來!」
尚子譽卻不理會她,他的臉色很難看:「顧皎,你就這般恨我們?」
「是!」我彎下腰,在他耳邊輕輕地道,「夫君Ŧűₑ,毒雞湯好喝嗎?你倒是比林素芝乖覺,想當初,我灌她藥的時候,她可是死活都不肯喝呢。」
尚子譽渾身都在發抖,我繼續添油加醋地道:「她跪在地上像條狗一樣哀求我,求我放過她,放過她一雙兒女,真可惜,你都沒看到。」
尚芸聽不下去了,她發了瘋似的衝過來推搡我:「顧皎,你真該死!我一定要報官,讓你償命!」
我卻好整以暇:「請便吧。」

-29-
我的世界被潮水吞噬,陷入黑暗。
再睜眼,面前站着的人是徐玉珠,我有些恍惚,她不是死了嗎?
「皎皎,你快想法子救救你表姐,她快沒命了!」
原來我又回到過去了。
從徐玉珠的三言兩語中,我明白了,我這次回來的時間點,是林素芝的彌留之際。
她會死在今日。
這一死,就成了尚子譽心中永不磨滅的白月光。
這一死,就成了尚芸和尚景眼中最好的母親。
因爲得不到,因爲已失去,她便在這些人的心中被無限美化。
倘若她活下來了呢?
我靜下心來,命令管事開庫房。
第二次穿回來時命令他們找尋的藥材,已經全部都收在庫房了。
我還記得那時候尚景病重,幸得雲中老人救治,他聽聞林素芝病逝,嘆口氣道:「若遇着老夫,興許能活一命。」
他還將他研究的方子告知了我。
待我們驅車趕到尚府的時候,林素芝已經陷入昏迷,我命人將我帶來的藥材通通煎好,給她灌進去。
而我的暗衛十一,經歷了數月的奔波,終於在我們趕來的一個時辰之後,把雲中老人帶了回來。
所有人都在忐忑地等待一個結果。
徐玉珠默唸着菩薩保佑。
尚芸依偎在她懷裏。
我撥弄着手裏的佛珠。
尚子譽一身白衣,早已染了塵。
我抬眼看向他,這時候他還是我的表姐夫,和姨表妹有了肌膚之親的表姐夫。
他玉冠束髮,面容沉靜,無悲無喜,好似一切與他無關。
我忍不住出聲道:「你深愛的妻子快死了,你不在意嗎?」
他是愛林素芝的吧?
所以他恨了我這麼多年,所以他寵着那個替身阿梔。
可是爲何在此刻,我察覺不到他的半點愛意?
尚子譽緘默不言,天空飄起了細密的雨絲。
不知是誰驚呼一聲:「夫人醒了!」
我心絃一動,想要抬腳過去,可雙腿好似灌了鉛般足有千斤重,將我死死釘在原地。
院外的人都急忙朝着裏屋奔去,徒留我在原地。
尚子譽頭也不抬,如同一隻牽線木偶,神情恍惚地綴在衆人身後。
我窺見月光破碎,遠處的房屋樓宇一點點被黑暗吞噬殆盡,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
於是在他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我眉眼一彎,叫住他:「永別了,尚子譽。」
從今往後,我再也不做尚家婦!

-30-
我昏迷的這些時日,外界已然天翻地覆。
先是曝出來李貴妃向聖人下了蠱,聖人突然清醒,下令將李貴妃賜死。
再是我那假死的父兄,裏應外合,拿下了造反的七皇子和李家外戚。
顧家又恢復了往日的榮光。
至於我,一覺醒來,尚子譽依舊是我的夫君。
人人都傳大理寺卿夫人瘋掉了,到處找尚子譽那過世十年的原配妻子。
她成日瘋瘋癲癲的,幸好大理寺卿情深義重、不離不棄。
這時候外面開始謳歌我倆之間的情誼了,而不是像前幾年那般,嘆尚子譽薄情寡義,罵我無恥下賤。
林素芝屍骨未寒,作爲表妹的我就急急忙忙嫁進來。一對姦夫淫婦!
哦,說得更難聽的還有呢。
說林素芝撞見了我和尚子譽苟且,被活生生氣死了。
還有說,尚子譽攀權附勢,搭上了顧家女,就急匆匆弄死了自己的原配妻子。
爲了找林素芝,整個京城被我翻了個遍。
最後是兄長尋到了崩潰的我。
「你說林素芝,她不是早死了嗎?」哥哥唸叨着要找人爲我驅邪,我突然就冷靜了下來。
沒關係,一次救不活林素芝,我就救第二次。
「那尚子譽呢?他跟七皇子是一夥兒的,怎麼沒有被一塊兒清算?」
兄長沉默片刻,告訴我,尚子譽後面早就向陛下投誠,過去種種,陛下他既往不咎。
他藏得還挺深。
我冷哼一聲,咬牙切齒地道:「他可真難殺啊。」
尚子譽來顧家接我回府時,哥哥冷着一張臉不肯放人:「我妹妹嫁給你過得並不快活,你倆這便和離吧,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尚子譽並不肯,被哥哥拿劍指着也不退讓。
我撥開哥哥的劍刃,與尚子譽並肩而立:「我可不同意和離。」
既然林素芝沒回來,那我就繼續折磨尚家人好了。

-31-
阿梔失了七皇子這個靠山,又被尚芸怨恨針對,在府裏過得並不好。
她從前是慣會哄人的,哄得尚芸姐弟對我喊打喊殺,可她一旦懷了孩子,顯露出威脅姐弟倆地位的意圖時,幾人便撕破臉了。
我觀她們龍爭虎鬥。
最後隨着七皇子的敗落,尚子譽對阿梔的寵愛也不復從前。
這下她在我面前,開始伏低做小、謹小慎微,日日隨侍在我左右,再不見從前的傲慢姿態。
我懶得搭理她,照舊在小佛堂上香。
我燃起一炷香。
青煙嫋嫋,我的神情隱在其中,看不分明。
雙喜的牌位立在佛像下方,好似她正憐憫地將我望着。
我將香燭插進香爐,問一旁的阿梔道:「還記得雙喜嗎?」
阿梔一臉茫然。
我陡然生了怨氣。
牌位上金色的字體,越看越鮮紅,紅得刺眼。
「就是那個,被你命人打死,屍體丟去亂葬崗餵狗的雙喜啊。」
阿梔被我猙獰的模樣駭到,下意識折身想要跑出去。
我拽住她的頭髮,將她扯了過來:「想起來了吧?」
一道閃電劃過,晃得阿梔的臉煞白,她哆哆嗦嗦的:「夫人,我錯了!我錯了!」
太晚了,太晚了。
我挑起她的下巴,她的確是個美人,楚楚落淚的模樣特別引人生憐:「我很早之前就想那麼做了,拿簪子一點點劃爛你的臉,再將你千刀萬剮,把你身上的肉一塊塊剃下來,鮮血染紅的衣裳一定特別好看吧,你當初不就送了我一件?」
阿梔倒在地上,掙扎着往外爬,卻被我抬腳踩住裙襬。
「夫人饒命!」
我冷冷地望着這一切,她髮髻凌亂,形容狼狽,她跪在桌案前,朝着雙喜的牌位重重磕頭,一下又一下。
「原來你也會害怕啊?那雙喜向你求饒的時候,你有沒有放過她呢?」

-32-
我拔下她髮間搖搖欲墜的簪子,抵住她細膩無瑕的臉龐。
這簪頭磨得很鈍,並不鋒利,不過沒關係,我最喜歡鈍刀子割肉了。
我狠狠劃下去,鮮血四濺,阿梔捂着臉尖叫。
到最後,阿梔頂着滿臉鮮血,她癡癡地道:「你劃爛了我這張臉,我又用什麼去討大人歡心呢?」
她復又癲狂地笑出聲:「顧皎,你真是蠢鈍如豬!你自己蠢,就不要怪別人來害你!」
我深吸一口氣,免得失手將她掐死:「你真像林素芝啊,連說的話都一模一樣。是,我傻,不如你們聰慧。可憑甚我愚蠢,你們就該來害我?」
她抬手撫着她眼下淚痣:「你以爲我像誰?我又是誰的影子?」
「我從來都不是林素芝的影子!」她死死瞪着我,「我是你的替身!」
「你我眼下都有這顆淚痣,大人總是說,我的側臉很像他的夫人。」她轉過身,只露出側顏,粲然一笑,她面上疤痕交錯,我卻詭異地從她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
「他喜歡我,連名帶姓地喚他尚子譽,喜歡我嗔癡怒罵,甚至喜歡我對他發脾氣。」
「他說他愛我着紅衣騎大馬的颯爽英姿,我知道,那從來都不是我,我並不會騎馬,但我必須得會騎馬。」
「他對你這個正主殘忍至此,他要折斷你的翅膀,折辱你,將你困在他的籠子裏,卻對我這個影子寵愛如斯,我竟然天真地以爲他是愛我的。」
阿梔放聲大笑,笑着笑着竟然哭出聲來:「我故意折辱你,因爲我嫉妒你!我殺死了雙喜,你也難過得快要死掉了,那天我第一次見他發那麼大的火,他要殺了我……」
「你說多可笑,世人都說尚子譽情深義重,對亡妻念念不忘,七皇子照着林素芝的模樣尋來了我,將我訓練得有七分相似。可他!他根本沒發現,我像林素芝!他早忘了林素芝是何模樣!」
「我多麼希望我只是林素芝的替身,她好歹是個死人,不會爬起來同我爭什麼。而不是扮成你,去搖尾乞憐……」
我懶得看她自怨自艾的樣子,因而我輕聲告訴她道:「你以爲你告訴我這些就能擊垮我?」
「我早就知道了,尚子譽愛我。你倆一起度過的第一個夜晚,牀榻間歡愉的時候,他不就是喚的我的名字嗎?」
阿梔滿臉愕然,她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怎麼……你怎會知道?」
我不回答她的問題,只低頭擦拭着長劍。
「他愛我如何,不愛我又如何?我纔不稀罕他那丁點兒令人作嘔的愛意。不過,如果他愛我,我才能傷他更深,不是嗎?」

-33-
長劍出鞘,劍刃映出我瘋狂的模樣。
我長劍指向阿梔:「倒是你,將你當替身的是尚子譽,你不敢將刀劍指向他,卻反過來往死裏折磨我,今日一切,都算你咎由自取。」
阿梔梗着脖子:「那你呢,你又有什麼不同?」
我想了想,告訴她道:「和你不太一樣,我打算平等地弄死所有人,包括尚子譽,包括——」
我抬手指向桌案上供奉着的林素芝的牌位:「也包括林素芝,她死了我都要把她從地獄裏拖回來收拾!我要讓她知道,別以爲自己死了,就能歲月靜好。」
Ţü⁽
僕婦們聽到佛堂的動靜,紛紛闖了進來。
我站在佛像下面,身後的佛像上濺了阿梔的鮮血,血跡又順着佛像的眼眶蜿蜒流淌下來。
普度衆生的佛堂,在這一刻變成了婆娑地獄。
「啊!」
有僕婦衝上來攔我,卻礙於我手中滴血的長劍不敢靠近。
「夫人發瘋了!」
「快尋大人去!」
阿梔躺在血泊裏打滾,我卻猶不解恨,又是一劍刺下:「那時候,雙喜多疼啊!你放過她了嗎?」
「你把我的雙喜還給我!還給我!你知不知道,我用了多少法子,我回去多少次,我趕走她多少次!她還是死了!你把她還給我!」
一劍又一劍!
我早就化身爲厲鬼了!
有人自身後強行抱住我:「顧皎,你冷靜點!」
我聽出了尚子譽的聲音,拼命想要從他懷裏掙脫出來。
「阿梔已經死了!」
哐當——
長劍落地。
阿梔倒在血泊裏,再無聲息。
她睜着空洞洞的眼睛,血肉模糊,可見森森白骨。
旁邊的婆子們都捂着嘴乾嘔。

-34-
我跪在地上,神情恍惚。
這亦難解我心頭之恨啊。
我渾身是血,狀如惡鬼,所有人皆不敢靠近我,只有尚子譽,他蹲下身來將我摟在懷裏,帶着誘哄道:「顧皎,我把雙喜還給你,你別這樣好不好?」
我狠狠咬住尚子譽的脖頸,恨不能撕下他一塊血肉來。
脣齒間品嚐到了血腥味,大顆大顆的眼淚落下來。
「尚子譽,你以爲你又是什麼好東西?」
我早就瘋掉了。
「尚子譽,你我十年夫妻,多怨懟,無歡喜。」我定定望着他,「多可笑,我本該有圓滿姻緣,而不是一生都籠罩在林素芝的陰影裏。」
「是林素芝算計我,那你呢?這麼些年,你當真一無所知嗎?」
我這一生,從頭到尾,都是一個笑話!
我腕上的佛珠斷裂,珠子散落一地。
「皎皎呢?應當睡醒了吧,你將她抱過來。」一道溫柔的女聲在屏風後響起。
我茫然地睜開眼,就聽到耳邊傳來一聲輕笑:「娘娘說得是呢,小主子是醒了。」
那雙大掌揉了揉我的腦袋,很是慈愛。
我認出這是皇后姑母宮裏的梅若姑姑,她瞧上去還這樣年輕。
等她彎腰抱起我時,我才注意到自己胖乎乎的小手。
我這是回到小時候了。
姑母伸手點了點我的鼻子,笑眯眯地道:「瞧瞧,又睡迷糊了。」
小孩的軀殼裏如今裝着大人的我,再被這般對待,就有些羞恥了。
我羞赧地紅了臉,掙扎着要下地。
梅若姑姑給我梳了兩個小花苞,又用鵝黃色的髮帶紮好。
我那時候還小,她們一貫愛倒騰打扮我玩的。
「喝了這碗牛乳,讓梅若陪你去放風箏好不好?」
我如蒙大赦,一口氣喝完了牛乳。

-35-
我今年二十有九,繼子繼女都大了,早過了愛放風箏的年紀。
做了主母,便要端莊。
我興致缺缺地放着風箏,實際上是在思索,我爲何會被佛珠送到兒時來。
在這之前,我分明只跟阿梔和尚子譽有過接觸,剩下的便是林素芝和雙喜的牌位。
林素芝這時候還在江南林家,她父親還未被革職流放。那會是雙喜嗎?
雙喜便是姑姑親自挑選,送到我身邊來的,但我早就記不清具體年月了。
「哎呀,風箏!」
小宮女急切的呼喚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抬眸望去,蝴蝶風箏被一陣風吹得趔趄,飄得遠了,最後它越過一方牆頭,被裏面高高的枝丫掛住。
這是哪位娘娘的宮殿呢?
「算了,回去再拿一個就是。」梅若姑姑輕飄飄地說道。
小宮女有些爲難:「可這是小主子最喜歡的蝴蝶風箏。」
我已經不是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就撒潑打滾的年紀了,聞言頷首道:「這個不要了,再去尋一個吧。」
話音剛落,宮門「吱呀」一聲開了個門縫,一個太監躬身立着,手裏拿着方纔的蝴蝶風箏:「我家公子正在溫書,特命奴才將風箏送過來。」
梅若姑姑親自接了過來,道了謝。
重重的大門再次闔上。
我有些納悶,我也算常常來宮中住的,怎的不知宮裏有了這一號人。
「累了吧?我們先回去歇歇。」梅若姑姑捏着手帕細心地替我擦汗。
我的意識飄忽着往下沉。
最後我眼睜睜看着梅若姑姑牽着那個小小的「我」,越走越遠,最後消失在我眼前Ţū́₌。
我感覺自己變成了無實質的靈魂狀態,誰也看不見我。
我輕易地就穿過那道大門。
裏面亭臺樓閣、軒榭廊坊,竟別有一番洞天。

-36-
「你喜歡那個小丫頭?」
我循聲飄過去,竟然是青年時候的皇帝,他玉帶白袍,一副尋常公子哥的打扮。
在他面前,約莫七八歲的孩童正坐在石凳上溫書,聲音帶着惱意:「兒子只是覺着她活潑可愛,阿爹莫要亂說!」
「哦,不喜歡啊?」這位素來不苟言笑的君王居然毫無架子,還起了逗弄之意,「那你天天在明月樓上看的什麼?看風箏?風箏好看嗎?」
「還眼巴巴地給人家把風箏送出去。」
見這小公子愈發惱了,皇帝才鄭重其事地道:「你喜歡這顧丫頭也沒什麼,那丫頭的確討人喜歡,等你長大了,我便將她許配給你,讓她永遠陪着你。」
小公子緊抿着嘴脣,到底沒再說出什麼拒絕的話。
我竟然從不知道陛下還有一個兒子,我也從來都不知道宮裏還有這樣一個地方。
我滿懷心事地飄回了姑母的宮裏。
小小的我已經睡着了,姑母正在給我掖被角。
「你說皎皎的風箏落到了那位的宮裏。」姑母嘆了口氣,「你見到她了嗎?她還好嗎?」
梅若搖了搖頭。
「琉璃啊,我只怕琉璃易碎。」
我記得陛下總將那位李貴妃喚作琉璃,脣齒繾綣,無限眷戀。
可那個小公子,分明不是七皇子啊。
這日姑母領來了一個丫頭,她臉上還帶着嬰兒肥,圓溜溜的大眼睛四處張望,這是幼時的雙喜。
「讓雙喜給你做玩伴好不好?」
我搖了搖頭,勾住姑母的脖子,撒嬌道:「許伯伯一直都想要一個女兒,讓雙喜給許伯伯做閨女吧。」
許伯伯是父親麾下的副將,因爲上戰場受傷,早早退下了。他和許伯母都很喜歡雙喜這個丫頭,不止一次說想要認雙喜當女兒。
只是雙喜爲了留在我身邊,一直都不肯答應。而現在,該是我替她掙一個錦繡前程的時候了。
她不必再跟着我喫苦受罪,直至丟了性命。
我一直改變不了雙喜的結局,也許是因爲每次回到過去的時間點都太晚。

-37-
送走了雙喜,我一直等着佛珠將我帶回去。
可一天、二天,直至三個月以後,都毫無將我送回去的跡象。
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我不知道又生了什麼變故。
我只能得過且過下去,每到下午,小顧皎睡着的時候,我都會靈魂出竅,莫名其妙地出現在那個小孩身邊。
陛下日日都來,同他相處得宛若人間的尋常父子。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他,他在太子表哥面前也從未流露過半分溫情。
我亦見到了姑母口中的琉璃,她並不是那位囂張跋扈的李貴妃,她是個很美很溫柔的女子,眉眼間清冷又脆弱。
「你總這麼飄着,不累嗎?」
起初我以爲這小孩是在和別人說話,但回應他的只有風吹竹葉的沙沙聲。
我才後知後覺,指了指自己:「你看得見我?」
他點了點頭。
我突然變得拘束起來,畢竟我已經習慣了每日做阿飄的日子,無聊的時候便將自己倒掛在樹梢上。
我是不是給人小孩留下心理陰影了?
「你別怕,我不喫小孩的。」雖然我殺過人,發過瘋,但精神穩定的時候,還是很正常的。
他笑了,眉眼一彎:「還從來沒有人跟我這麼說過話,你叫什麼名字?」
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顧皎。」
「好,顧皎,你能常來陪我說說話嗎?」
我跟一個小屁孩有什麼好說的?但見他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我又不好意思拒絕了,於是很矜持地點頭,反正我總是會身不由己地飄到這個地方來。

-38-
我又路過了那座奇怪的宮殿,這次皇帝叫住了我。
梅若姑姑很緊張,皇帝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告訴皇后,皎皎今日在這裏陪朕用膳。」
我有些拘謹,他便說道:「怎的不叫朕皇帝姑父了?」
我有些汗顏,兒時的我是很混不吝的,擅長在老虎頭上拔毛,顧家敗落後,我纔開始夾起尾巴做人。
那位小公子正在院中扎馬步。
「你覺得他練得如何?」
我很實誠地道:「腿腳無力,下盤不穩、虛浮。」
皇帝擊掌,嗓音蘊着笑意,他揚聲道:「不愧是顧卿的閨女,聽到了沒?臭小子,人家小姑娘都叫你多練練。」
用過膳後,皇帝贈了我一枚鯉魚玉佩:「有空多來陪陪朕的小九,他總是一個人,太孤單了。」
我的的確確有這樣一枚玉佩,它如今就收在我房裏的梳妝匣中。
而我的記憶深處,似乎有過一個玩伴,我叫他小九哥哥……
世人皆知,皇帝最寵愛的妃子是李貴妃,最疼愛的是她所出的七皇子。
倘若這世上當真存在過九皇子母子,他們又是怎樣悄無聲息地消失的?不曾留下半點痕跡。
而我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月娘娘自戕了。
這位集帝王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女人,選擇了最痛苦的死法。
皇帝給她與皇后平起平坐的地位,爲她精心佈置了這樣一座宅子,同她關起門來做尋常夫妻,不讓是是非非來困擾她。
可她還是決絕地去了。
「我只求你一件事,送小九出宮去,讓他做一個普通人,別讓他陷入宮闈的爾虞我詐。」
九五至尊哭得像個孩子,哽咽不成聲:「朕答應你。」
小九被抱過來,他整個人渾渾噩噩的,我下意識擋在他身前,不叫他看見他母親的慘烈死法。

-39-
可我忘了我只是毫無實質的靈魂,他還是什麼都看見了。
他的眼眶通紅,卻倔強地不肯掉下一滴淚來。
他跪下來,鄭重叩首:「兒子,拜別母親。」
月娘娘眼裏含着淚,她欣慰地點點頭。
她全身的血液都快流盡了。
「琉璃!」我聽到了姑母淒厲的呼喚。
她踉踉蹌蹌地衝進來,不見一國之母的端莊。
月娘娘終於落下淚來,她說道:「顧姐姐,我全都想起來了。我恨他利用我,恨他滅我全族。可我還同他生兒育女,做了夫妻。他是個好皇帝,我不能殺他,唯有以我血肉全我月氏一族了。」
她身後燃起熊熊大火,她卻轉身,毫不猶豫地走進火裏。
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將一切焚燒殆盡,連同那個可以俯瞰整個皇城的明月樓都付之一炬。
這位月娘娘什麼都不曾給陛下留下。
月琉璃,彩雲易散琉璃脆,倒真是一語成讖。
小九一直固執地守着那片廢墟,不喫不喝。
皇帝走了過來,不由分說,命令心腹大太監將小九抱走:「將他送出宮,尋一戶尋常人家,莫要讓朕知曉。」
「小九,這是你阿孃的遺願,我們必須要遵從,你我父子緣分已盡。」
小公子在空中揮舞着雙手,企圖要抓住最後一絲眷戀,但最後他頹然地垂下手,他什麼都留不住的。
這對於一個孩子來說,未免太過殘忍。
皇帝將一串佛珠塞進他手心裏:「這是你阿孃的遺物,也是她唯一能留給你的東西。」
這串佛珠,和我手上戴着的那串一模一樣!
小九被大太監抱着遠去,帝王挺直的脊背一下子就佝僂下來。
我追過去,小九被塞進馬車內,他們將祕密前往一個地方,連皇帝的暗衛們都出動了。
小九呆呆的,只摩挲着那串佛珠。
我看着他緊繃的臉,柔聲道:「你想哭便哭吧。」
那位小公子號啕大哭起來,他說:「顧皎,你別忘記我,我叫子譽!」

-40-
子譽?他是尚子譽!
我如遭雷擊,世界再度陷入黑暗。
塵封已久的記憶被喚醒。
五歲那年,父親在外領兵打仗,姑母不放心我,將我接進宮中撫養。
在宮裏,我有了小九這個玩伴,皇帝贈我鯉魚玉佩,與小九系在腰間的那塊是一對。
「皎皎,讓小九以後做你的夫君好不好?」
我那時候還不懂得害臊爲何物,昂起頭答道:「如果小九哥哥長大了還是這般好看,那我挺願意的。」
皇帝撫掌大笑,同左右道:「諸位可記下了,省得這丫頭日後不認賬。」
再後來,因爲親眼目睹月娘孃的死亡,再加上小九被皇帝強行送出宮去,我高熱不退,大病了一場。
病好後,姑母紅着眼眶,她在我耳邊說道:「月夫人和皇九子薨了,陛下下令抹除了她們母子存在過的一切痕跡。」
「沒有小九哥哥了?」
「對,沒有了。」姑母狠下心來,「你要忘記他,這是爲他好。」
我撫着那枚鯉魚玉佩,用力點點頭。
我的世界裏再也沒有出現過小九,我也再沒有想起過他。
可他終究還是來到了我身邊,他是尚子譽,是我恨不能千刀萬剮的仇人。
我任由自己封閉在黑暗中,不願意再醒來。
耳邊有無數的聲音響起。
有阿爹的,有哥哥的,有姑母的,還有雙喜的……
他們都在哭。
到最後,我聽到了尚子譽的聲音,他說:「顧皎,只要你醒過來,我什麼都給你,好不好?」
他真的很煩,我什麼都不想要了!

-41-
「不要睡了,顧皎。」
尚子譽整日都在我耳邊唸叨着。
「你討厭徐玉珠,我就讓她死了。」
「尚芸也屢次三番冒犯你,我把她嫁給販夫走卒,好不好?」
間或有尚芸的尖叫聲響起:「阿爹,我不要嫁!我是你親生的啊!」
「來人,送大小姐回去,馬上出嫁。」尚子譽輕飄飄就決定了她的命運。
「不!我知道錯了,我不敢再冒犯母親了!我知錯了!」
尚子譽並不理睬,只繼續道:「還有尚景,將他過繼出去吧,就當我沒這個兒子。」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真是瘋了。
我不耐煩地睜開眼。
尚子譽面上帶着失而復得的狂喜。
我一把推開他,從手腕上剝下那串佛珠:「這是你的東西?」
他垂下眼簾,表示默認。
「那你知不知道,這串佛珠能帶着人回到過去?」
「我知道,這是我阿孃的東西。」
我怒極反笑:「所以你什麼都知曉,偏將我玩弄於股掌之中!」
「和離吧,我跟你沒法過了!」我掙扎着起身,他卻將我攔住。
他眼尾發紅,眉眼間生出一股偏執和執拗來:「我不同意和離,顧皎,你回到了過去,應當明白,你原本就該是我的。」
我被他禁錮在牀尾,動彈不得。
我與他年紀都不小了,連尚芸都到了出嫁的時候,還興玩這一出虐戀情深?

-42-
但我昏睡了十幾日,手腳無力,一時竟不能脫困,只能聽他斷斷續續說着。
他的母親月琉璃是個可憐人,她生來便要捨棄父母親緣,成爲月氏一族的聖女。
她的不幸,從遇上在外遊歷的皇帝開始。
那時候皇帝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皇子,他和我的父親、姑母來到了月氏部落。
他們同月琉璃一見如故,四個少男少女在大草原上騎馬打獵,飲烈酒澆憂愁。
她不知道,皇帝蓄意接近她,只是爲了盜取月氏的鎮族之寶,來救他青梅竹馬的李婉寧,也就是後來盛寵的李貴妃。
而我父親兄妹倆則是想要伺機瓦解月氏一族與其他部落的聯盟。
四個人的友誼,三個人皆是心懷鬼胎,只有最無辜的琉璃遭了殃。
再後來,皇子繼承了帝位,他領兵南下,滅了月氏一族。
那時候皇帝還太年輕,他並沒有意識到他愛上了那個皎潔如月的少女。
可他即便早早明瞭他的愛意,在家與國之間,分量還是太輕。
琉璃以一己之力將一支軍隊困於山谷,但也僅限於此,敵軍的鐵蹄還是踏平了她的故鄉。
她在絕望中死去,又被皇帝救活,她失了全部的記憶。
尚子譽托起佛珠,聲音悲慼:「在阿孃最後的歲月裏,她總是握着這串佛珠,她說,小九,我這才知道,原來世間是沒有後悔藥的,一步錯步步錯。」
「再後來,我被阿爹送出宮。李貴妃給阿爹下了情人蠱,阿爹將李貴妃當成了我阿孃,將七皇子當成了我。」

-43-
我歪頭打量他,他目睹生母自戕,又被生父所棄,的確是命運悲慘,可那同我又有什麼干係?
他慘淡一笑,伸手撫我的臉頰:「顧皎,你怎麼一點都不心疼我?」
我側過臉,竭力避開他的觸碰。
他縮回手,繼續道:「十年後,我在徐家再次遇到了你,你在池邊觀魚,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原來皎皎妹妹已經長這麼大了啊。」
「其實我也想過認命,遵從阿孃的遺願,只做一個平凡的普通人,所以我娶了林素芝。」
「但我真的很不甘心吶。我可以不做皇子,不做阿爹的兒子,可是唯獨你顧皎,是阿爹一開始就答應許給我的,我只想要你。」
我滿臉諷刺:「所以呢?你這個人多可笑,嘴上說着愛我,又將我打入地獄。」
「是,我一開始被林素芝矇蔽,以爲幼時燦若朝陽的皎皎,長大了當真變得如此歹毒。我不敢面對自己的心,不敢相信我愛的人心腸歹毒,所以我折辱你,冷待你,讓你爲素芝贖罪。」
「等後面我查明瞭真相,反而不敢告訴你了。因爲我知道,你留在尚家是爲了贖罪,一旦你知曉一切都是林素芝的算計,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棄我而去,我只能裝作一無所知……」
「若不是林素芝從中作梗,我們本可以做一對恩愛夫妻。」
「夠了!」我打斷他的話,「所以從頭到尾,最自私自利的便是你們夫妻倆!」
尚子譽並不反駁,他勉強擠出一絲笑:「我帶你去見一個人吧。」
「不過在此之前。」他端來一碗白粥,「你很久沒喫東西了,先喫點這個。」

-44-
我竟然不知道,尚府的地底下設有水牢。
我在水牢裏見到了不人不鬼的林素芝,她已經不成人形,整個人半泡在水裏,傷口潰爛發膿,渾身上下沒一塊好皮。
她猛然抬起頭,對上她那空洞洞的眼眶,我嚇了一大跳。
「她被我關在這裏整整十年。」尚子譽冷不丁地道。
我的大腦飛速運轉,電光石火之間,我突然明瞭:「所以那串佛珠,不只是帶我回到過去,你也回去了?」
怪不得我明明救活了林素芝,歷史軌跡卻沒有絲毫改變。
他微微頷首:「不光如此,佛珠雖能改變過去,但卻篡改不了月氏族人的記憶。」
我想起來我第一次回到過去,尚芸質問我爲什麼不救她,原來是她同時擁有改變過去前後的記憶。
「你說尚芸?她已經沒有那樣的能力了。」
我不想再去刨根問底地追問這些了。
我覺得這一切都沒意思得很。
林素芝縮在我腳底瑟瑟發抖,嚷嚷着求我給她個痛快。
我將尚子譽的話原封不動地送還給了她:「死,實在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偏要你活着贖罪。」
我扭頭對尚子譽說道:「放了她吧。」
「你要做什麼?」
我笑得花枝亂顫:「自然是讓她繼續做大理寺卿夫人啊,讓她那雙廢物兒女好好承歡膝下。」
不等尚子譽說什țŭ̀₁麼,我便揚長而去。
沒意思,真的好沒意思。
我生下來便是衆星拱月的存在。
可我知道,阿爹不喜我,覺得我是害阿孃難產過世的災星。
大哥覺得我蠢笨,何況他年長我許多,要讀書要考功名。
我只能自己孤孤單單地摸索着長大。
外祖家的那些人討好奉承我,只因我是顧家女。
姑母疼愛我,是因爲深宮寂寞,聊以慰藉。
其實蠢點沒什麼不好,只要他們愛我,我又何必去想這些緣由呢?

-45-
雙喜這丫頭,生了對白白胖胖的龍鳳胎,她的丈夫對她很好,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我看了一會兒,終於放心了。
天地之大,我竟不知該往何處去。
我騎着駿馬,馬蹄飛揚。
其實,我曾有一個青梅竹馬。
我長到十九歲,歡歡喜喜地準備嫁給他。
後來他戰死沙場,馬革裹屍,而我身穿紅嫁衣,迎親隊伍與他的棺槨相錯。
其實我也不算多喜愛他,但這一刻,我突然很想他。
我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這些年在內宅中,我生過幾場大病,中了幾次毒,我耗盡了心血,身子早就大虧了。
雲中老人說我活不過三十歲。
沒了這些恨意支撐,我感覺自己不行了。
我從馬背上摔落下來,如同一隻斷翅的蝴蝶,我聽到了尚子譽淒厲的呼喚。
他滾燙的眼淚砸到我臉頰上,我突然覺得他好像有點可憐,親孃死了,父親丟下他,而我,我也不要他了。
這是我對他的報復。
我將他對我愛意,化爲利劍,狠狠刺入他的心臟。
看看吧,他難過得快要死掉了。
興許看客們會說, 你這算什麼報復, 你死了,男人痛苦幾天,又兀自逍遙自在去了。
他只是沒了愛情,你失去的可是你的性命啊。
所以我努力睜大眼, 在他耳邊一字一句地道:「尚子譽, 你要永遠愛我, 永遠都不要忘記我。」
算啦,這樣玩真的很沒意思。
我痛苦地喘息着, 尚子譽貼近我的嘴脣, 想要聽清楚我最後的遺言。
我反手將匕首送入他的心臟:「尚子譽,你還是爲我陪葬吧。」
番外
從小到大我總是會做同一個夢。
夢見一個男人用匕首剔去自己全身的血肉,渾身的血液流盡後,以一種獻祭的姿態倒在我面前。
我還記得他那慘淡的笑容, 他說:「顧皎, 我換你重來一次吧。」
我醒來,冷汗涔涔。
我叫顧皎,顧家嫡女,阿孃生我時難產,差點一屍兩命,幸好遇到了神醫相救。
自小阿爹阿孃就把我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要星星不給月亮的。
我夢魘的毛病一直困擾着爹孃, 他們求神拜佛捐香火都沒有一點作用。
陛下的九皇子回京了,聽聞他自幼便在臺雲寺出家,如今已是得道高僧。
爹孃死馬當活馬醫, 將我領到那位高僧面前。
他正跪坐在佛前講經, 身披袈裟,聖潔莊嚴, 凜然不可侵犯。
「阿彌陀佛。」他雙手合十。
我亦回了個禮。
這位高僧只是看我一眼,便低頭爲我解籤:「是上上籤, 這位施主此後一生順遂, 長命無憂。」
這就完事了?
我一臉蒙逼地被爹孃領下山。
阿爹突然道:「從前陛下還想給你倆賜婚呢。」
「啊?」我大驚Ťṻₕ。
阿孃捂嘴偷笑道:「那時候你天天追在他屁股後面, 小九哥哥地叫個不停。」
我實在汗顏。
回到家裏,有下人來報口信, 說我母親的庶妹進京投奔的路上遇到山洪,和獨生女兒雙雙遇難。
我追問道:「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姨母?」
孃親嘆口氣,輕飄飄地揭過此事:「從前在閨中時, 我同她關係也不大好。」
我便不再想了。
說來奇怪,自從見過那位高僧,我竟然不曾夢魘過了。
我很快也到了議親的年紀, 別出心裁地搞了個拋繡球招親。
搶了繡球的是我的竹馬魏臨。
我倆是一對實打實的歡喜冤家。
見是魏臨,我撇撇嘴道:「行吧行吧, 我湊合着嫁吧。」
他很不服氣, 指了指自己:「小爺我玉樹臨風, 你嫁我很不喫虧的好吧?憑什麼叫湊合?」
周圍的婢女們聞言都笑彎了腰。
「那行吧,不湊合,也不勉爲其難, 我特歡喜嫁給你,你快來我家提親吧。」
「誒!」魏臨忙不迭地應了。
這小子,我就知道他覬覦我很久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9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