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入宮做了貴妃。
皇帝知她另有心上人,於是心思惡劣地將我指給了她的心上人。
賜婚的聖旨傳來時,我正被母親逼着在家繡自己的嫁衣。
繡花針刺破了手指,我盯着滲出的血珠出神。
我從來沒有想過……
自己未來的夫君,會是這個我一直當作姐夫的男人。
-1-
皇帝賜婚,欽天監選了良辰吉時。
在外人看來,是皇帝對丞相府和寧遠侯府的重視。
可我們心知肚明,他是爲了什麼。
「阿寧,他是天子,他在逼我!」
我第一次見到姐姐這般歇斯底里的模樣。
她又哭又笑,將手邊能砸的東西砸了個乾淨,全然沒有貴妃鳳儀。
我靜靜地看着她,任由她發泄。
等她平靜下來,終於將話題扯到了我的身上。
「阿寧,我出不去了,是我負了銘遠,可是銘遠他該是有大抱負的男兒,他不能因爲我消沉下去。
「陛下說得對,你我姐妹,你最瞭解我,姐姐只能求你……求你替我,照顧銘遠……」
姐姐其實說得不對,我和她雖然是姐妹,可是我並不瞭解她。
我靜靜地看着她,「那我呢?」
姐姐頓了一下,「銘遠從小看着你長大,他絕不會傷害你。」
我面上咧出一個笑來,心底一片蒼涼。
卻也慶幸,慶幸自己所求,從來不是情愛。
那日十里紅妝,花轎浩浩蕩蕩行過長街,我嫁給了顧銘遠。
我知他城府深沉,手段狠厲,年紀輕輕承襲寧遠侯,不知有多少鐵血手腕。
我曾親眼見他手刃背叛自己的手下,更在刑場上親手執刃,凌遲奸臣。
我亦知他是個情種,姐姐從小體弱,他爲救她,不顧剛從戰場拼殺回來,渾身帶傷,獨騎千里爲她尋藥。
回來後,更是不願姐姐見他渾身是傷心中擔憂,將藥交給父親,自己只在姐姐門外守了一夜。
這個本一輩子不該和我有交集的男人,在一夕之間,成爲了我的夫君。
這注定是一場沒有期待的婚姻。
坐在紅得刺眼的婚房裏,我撥了半宿的算盤,來頤居最近生意越發火爆,清風堂卻不大景氣。
有些心煩。
顧銘遠進來時,我已經寬衣入睡。
帶着寒氣的懷抱將我從不安穩的夢中驚醒。
睜眼,就看見顧銘遠染了醉意的俊臉。
「侯爺!」
我僅一瞬,從牀榻上彈坐起來,從他懷裏掙扎出來。
他似乎醉得厲害,醉眼朦朧地看着我裹緊被子。
水潤的脣輕輕張合,「嫣兒怎麼不等我,就睡了?」
心底漫上一陣寒意,我抓着被子的手不自覺收緊,指節泛白。
「侯爺喝醉了,我不是姐姐,我是榮寧。」
「榮寧?」
眼底的情慾漸漸褪去,他搖了搖頭,再次藉着顫動的燭光看向我。
「抱歉,是我喝醉了。」
我咬脣不語,只是緊緊裹着被子,防備地看着他。
他察覺到我眼底的警惕,最終只是嘆了一口氣,「阿寧睡吧,我就在旁邊的榻上休息。」
可能怕我誤會,緊接着解釋道:「新婚之夜,若是見我將你獨自留在婚房,對你的名聲不好。」
我什麼都沒說,放下牀幔,將自己縮進漆黑的牀角。
這一夜,我們兩個誰都沒有睡好。
-2-
第二天醒來時,顧銘遠已經起牀了。
他背對着我更衣,高大的身影將窗外透進來的光線擋住了大半。
我翻了個身,趴在牀上靜靜地看着他。
或許是因爲天亮了,我對他的恐懼漸漸褪去。
我親眼見過他如何愛護長姐。
如何熱烈,如何義無反顧,蕩氣迴腸。
我也知道他是京城首屈一指的貴公子,是立下赫赫戰功的大英雄,不知道多少女子對他心馳神往。
可我,無法再對他升起任何期待了。
我和他,是一場永遠的死局。
既然不再有期待,那更應該坦然地去過未來的日子。
他扣好腰帶,轉身看我,見我已經醒了,還直勾勾地盯着他,愣了一下。
「母親那邊傳話,說早上不必去請安,你可以再睡一會兒。」
他的聲音很輕,一如從前和長姐帶我出門玩時,對我悉心的照拂,「小阿寧可以再睡一會兒,等到了,我們叫你起來。」
「夫人慈愛關懷,我做晚輩的,卻不可恃寵而驕。」
說完便喚陪嫁的澄碧進來爲我梳妝。
顧銘遠欲言又止。
待他自己收拾好,便挑了本書,一邊看,一邊等我。
長姐說得對。
顧銘遠,本身就是個好人。
除了昨晚醉酒失態,他絕對不會讓我難堪。
顧老夫人很早便知道顧銘遠和姐姐的事,她一向待我們姐妹倆親厚,也很屬意姐姐做她的兒媳婦。
見到我,她的目光中是掩飾不住的哀傷。
喝了茶,拉着我的手,將她腕上的玉鐲套上了我的手腕。
「謝謝母親。」
「好孩子,以後這裏便是你的家了,母親也是看着你長大的,必定像親女兒一樣疼愛你,若是銘遠讓你受了委屈,只管來找我,母親爲你撐腰。」
我知顧老夫人是一片好心,可哪裏有無緣無故的好呢?
離家前母親交代的話在腦海中閃現,是了,我既已是顧家婦,是該給他們家開枝散葉的。
顧老夫人所求,也無外乎如此了吧。
想到這裏,我不由自主地看向在一旁靜立的顧銘遠ťū́ₛ,他似乎也已經神遊天外了。
察覺到我的目光,他回過神來,「母親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阿寧,不讓她受委屈。」
不受委屈嗎?
我覺得可笑,若我對他有所渴求,那從要嫁給他那一天起,我便早已經是滿腹委屈了。
-3-
因爲成親,朝廷準了顧銘遠三天休沐。
頭兩天,他都沒有碰我。
第三天晚上,他一如往常要去短榻上睡。
我扯住他的衣袖。
「阿寧,怎麼了?」
「顧銘遠,你要孩子嗎?」
「什麼?」
他疑惑的神情僵在臉上。
「我既然嫁給了你,總是要給你生個孩子的。」
他的呼吸一緊,慌亂地將衣袖從我手中抽走。
「阿寧,你還小,這些事不急。」
問出這些話,我也是硬着頭皮,此刻被拒絕心中多少有些難堪。
「你不想要我生嗎?沒關係,我可以爲你納妾……」
「蘇榮寧!」
他突然放大的聲音唬了我一跳。
「你我才成婚三日,你便要替我納妾?」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
我後知後覺自己說錯了話。
他本就心有所屬,娶我已經是逼不得已,如何還能忍受別的女人。
我慌亂地想要解釋,卻無話可說,只好愣愣地看着他。
他見嚇到了我,也一時無措,伸手想觸碰我,我躲開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隨即苦笑了一聲。
「阿寧,其實你在怨我們,對不對?你明明不該捲進這些腌臢事裏的,可偏偏,我們誰都沒有ẗüₘ躲過。」
我見他在苦笑中紅了眼眶,罷了,我們都是可憐人。
從這夜後,顧銘遠開始搬到書房過夜。
我想這樣也好,他自在,我也自在。
-4-
顧老夫人身體康健,顧家有她執掌中饋,我樂得清閒。
平日多在鋪子裏待着,從我十五歲經營來頤居、清風堂和醉香裏,如今三年成效顯著。
這是舅父偷偷送我的產業,他原本也給了姐姐一份的,姐姐不要,我便都討了過來。
舅舅可是天下第一富商,我從小就想像舅舅一樣有使不完的銀子。
女子拋頭露面做生意,總會惹來爭議。
在舅舅的舉薦下,我請了幾位掌櫃,自己只做幕後老闆。
知道我的人少之又少,甚至家中除了姐姐,連父親母親都不知道。
顧銘遠,自然更不會知道。
顧銘遠成日裏忙於公務不着家,我們基本上碰不到幾面。
日子與從前在閨閣時倒也沒有多大差別。
我不是多麼歡脫的性子,在京中卻也有一兩個手帕交。
齊侍郎家的三小姐齊芸與我最是交好,也是知道我底細之人。
成婚後,便是她陪我看店最多,無事也會來府中陪我打發時間。
「榮寧,我猜我昨日遇見誰了?」
我仰着頭後退,專注地扯着風箏線,「能讓齊三姑娘特意留心的,除了俊俏的少年郎君,還能有誰?」
齊芸笑道:「這次啊,那俊俏的少年郎,你也認識!」
我眼瞅着風箏越飛越高,心中暢快,聲音也輕快起來:「你說便是,賣什麼關子!」
「就是你的表哥秦書明啊!」
我愣了一下,空中的風箏被一陣逆風拂偏,我趕快扯線。
「秦表哥回京了?」
「這不是要放榜了嘛,你經常讚歎他的才華,想來這次他必定高中的。」
後退的身子突然撞進一堵肉牆,一陣苦竹氣息瞬間將我包裹。
我慌忙回身:「侯爺回來了?」
-5-
顧銘遠面上笑容淺和,朝着齊芸點了點頭,又看向我。
「阿寧平日在府中無聊,齊三小姐可常來陪陪她。」
齊芸衝着我擠眉弄眼,「顧侯能愛重榮寧,我便也放心了。」
說完便匆匆告辭了。
「我從承梔齋帶了你愛喫的點心。」
我抿脣笑ẗû⁾了笑,「多謝侯爺。」
「最近衙門事忙,我無暇顧及你,在府中一切可還好?」
「都挺好的,母親很是照拂我。」
我看着高遠的風箏,也能感覺到顧銘遠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他今天有點奇怪。
我和他之間並沒有什麼話題。
一陣勁風襲來,扯斷了風箏線,沒有了牽絆的風箏倏忽間飄遠。
他負手站在我身後,聲音平和:「無牽無絆雖得自由,卻也只能受風依託,哪日風定,終落塵埃。」
「侯爺說得有理。」
他卻眉心微蹙:「從前,你也不似這般與我生分,你我已經成婚,還叫我侯爺,未免太過見外。」
風吹亂了我鬢角髮絲,他欲伸手,我退了一步,躲開了他。
「侯爺爲國征戰,立下汗馬功勞,喚您侯爺,是對您的尊敬,何來見外之說。」
他不再說什麼,看向我的目光卻越發幽深。
「今日朝堂上見到岳父,他叫我們明日回蘇家團聚。」
-6-
我以爲就是普通的一場家宴,回家才知道,原來姐姐也回來了。
她入宮三月,頗得聖寵。
皇帝對她幾乎有求必應,所以一聽她說想家,便立馬准許她出宮。
我忽略不了身邊的男人看見姐姐時,瞬間緊繃的氣息。
也無法對姐姐泛紅的眼眶視而不見。
我若無其事地向父母和姐姐行禮。
顧銘遠幾次三番欲言又止,目光一直沒有從姐姐身上移開過。
我自然不會忘記,命姐姐入宮的聖旨傳來那天,顧銘遠狼狽地半夜翻牆來找姐姐。
一向矜貴自持的他,第一次哭紅了眼,不顧一切地要和姐姐私奔。
我也不會忘記,他在看見姐姐身旁與她長相相似的我時,口不擇言地說,蘇家不止她一個女兒。
我與她長得這樣像,或許可以李代桃僵。
他說我又不是沒有替過她。
姐姐從小乖巧聽話,唯一出格的事,便是和顧銘遠相愛。
他們常常相約出門,若遇上什麼事,都是我假扮姐姐應付過去。
漸漸姐姐見我幾次扮她都沒有被發現,膽子也大了,連一些宴會也變成我去了。
可如今他讓我代替姐姐入宮?
他那時痛苦絕望,說話不過腦子,我不怪他。
可他說過的話,我會永遠記得。
不管怎麼說,姐姐從小待我很好。
如今這個局面,我們三個,都是無辜。
我想給他們創造獨處的機會,希望他們可以把話說清楚。
可是看出我的意圖,姐姐只是無奈地撫了撫我的頭髮。
「阿寧,我如今是皇帝的雲妃,銘遠是你的丈夫,我們不會再有交集,也沒有什麼話可說。」
「阿姐只希望你和他,還有蘇家,都能平安順遂,從前的一切,都不過是鏡花水月,我們都要向前看。」
向前看嗎?
可是姐姐身上憂鬱的氣息濃郁,並不像是往前看的……
-7-
我心不在焉地坐在回顧家的馬車上,忽聽得外面一陣喧譁。
撩開車簾,便看見不遠處,鑼鼓開道,一匹戴着紅綢的高頭大馬上,坐着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今年的新科狀元可真是儀表堂堂啊!聽說年方弱冠,年少有爲啊!」
「就是啊,也不知哪家小姐有此等好福氣,能做狀元娘子。」
「秦狀元,請收下民女的花!」
……
秦書明的目光不經意轉過來,在視線即將相觸的瞬間,我慌得甩下簾子。
「怎麼了?」
顧銘遠本在閉目養神,聽見動靜睜開眼。
「沒事。」
他淡淡「嗯」了一聲。
「秦公子高中狀元,也有蘇家一份功勞,岳丈大人定然也很高興。」
秦書明是蘇家的遠方表親,家中並不富裕,兩年前入京城,借住在蘇家,學業上得到了父親不少幫助。
我沒有應聲,他卻一反常態,「從前你不找你姐姐的時候,都是與他在一處?」
「你可知他中榜那日,第一件事便是去蘇府提親?」
額角猛地一跳。
我確實不知道。
顧銘遠卻誤解了我驚訝的表情,「嫁給我,也拆散了你們,對不對?」
我發現了他此刻的惡劣,他感到痛苦,便也不想讓我好過。
「侯爺慎言,我和他沒有關係,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嫁給他。」
馬車突然顛簸了一下。
他伸手要扶我。
我抓着椅子穩住了身子,然後挪了個位子,拉開了和他的距離。
他卻一反常態,一把將我扯進了他的懷裏。
車簾被風吹起,我坐在顧銘遠懷裏,看見了不遠處,秦書明望向我時,臉上悽楚的笑容。
「你對他無意,可他未必不對你有情,不如果斷些,斷了他的念想。」
馬車拐過街角,秦書明從視野裏消失。
我從顧銘遠的懷裏起身,輕輕嘆了一口氣。
「侯爺應當知道的,從賜婚聖旨降下那一日,什麼該有不該有的念想,便已經都斷了。」
不管是秦書明,還是我。
我沒再看他,也沒有捕捉到他似有落寞的神情。
-8-
我們成婚三月有餘,未曾圓房。
即便老夫人知道顧銘遠有心結,但到底是做母親的,對我旁敲側擊之後,又找顧銘遠說了半天。
到底是躲不過,顧銘遠只好將被褥從書房搬回了臥房。
當晚,澄碧一臉憂心地爲我沐浴,我看她長吁短嘆,只覺好笑。
「小姐你還有心思笑!姑爺心思不在您身上,又何必委屈了您?」
「你倒是想得多。」我在浴桶中沉了沉身子,「婚姻而已,都不過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又能做得了什麼主,今日不是顧銘遠,也會是別人,只要這些人啊不克我財運,隨他們就是。」
「可若是秦公子就不一樣……」
「澄碧!」我喝止道,「這樣的話,斷不可再說。」
回房時,顧銘遠正披了件袍子在桌案旁看書。
「燈暗傷眼,明日再看吧。」
他的臉從書上挪開,落在正在寬衣的我身上。
「再過幾日,便是你的十八歲生辰了,可有什麼想要的?」
「多謝侯爺還記得,不必費心了。」
白日跑了幾家鋪子,我累得只想倒頭就睡。
「母親最近總找你說話,可是談到子嗣的事,爲難你了?」
我躺下,裹好了被子,強撐着眼皮看向他,「母親待我很好,不會爲難我,你也不必擔心我爲難你。我記得這個話題,我們成婚不久就討論過了。」
他想要孩子,不想要孩子,想要誰給他生孩子,都是他的事,我是絕不會再多嘴一句的。
他被噎了一下,臉色有些難看,放下書也上了牀。
耳邊傳來窸窣聲,他四平八穩地躺着,有些拘束地一動不動。
見他沒有什麼其他的想法,我放心地進入了夢鄉。
身旁縈繞着他身上的苦竹香,還好,不算讓人討厭。
如此相安無事過了幾天,姐姐被冊封爲皇后的消息便傳來了。
原因是……姐姐懷孕了。
-9-
冊封典禮後便是宮宴,皇帝特意下旨讓我和顧銘遠進宮赴宴。
沒想到在宮門口,我們遇見了秦書明。
「見過秦大人。」
「阿寧何時與我這般生分了?」
他的聲音苦澀,我刻意忽略他眼底濃得化不開的情愫。
我跟顧銘遠說我和他之間沒有什麼。
其實不盡然。
只是,秦書明曾真的將一腔熱忱的愛意捧到了我的面前,我到底辜負了他。
曾經他親口問我,「阿寧,若我高中,你可願意做狀元娘子?」
我與他朝夕相處兩年,一直將他當做兄長,從來沒有生出什麼旁的心思。
「書明哥哥,莫要說玩笑話了。」
他漲紅了臉,「我是認真的!阿寧,我真心悅於你,若你願意,我此生唯與你恩愛白首,奉你若珍寶,絕不讓你受半點委屈!」
我被他嚇到了,開始有意無意地避着他。
會試之後,便聽聞他家中老母身子不適,他匆匆與我道別,趕回家去。
他讓我慢慢考慮,說這本是兩情相悅之事,絕不強求。
他說若他此次名落孫山,便絕不會再提此事。
可是不等放榜,不等他回京,我便嫁給了顧銘遠。
要說遺憾,其實並沒有多少。
可偶爾午夜夢迴,看着身邊與自己同牀異夢的男人,我又會自私地想,若是我嫁給秦書明,至少是會被真心愛護的。
日久生情,我未必不會喜歡上秦書明。
可對於顧銘遠……
我釋然一笑,「阿寧已嫁爲人婦,自然要懂事些了。秦大人似乎消瘦了不少,聽聞大人治理西南水患剛回京,可要好生休養,保重身體纔是。」
秦書明也笑了,眉眼溫潤,一如從前,「嗯,聽阿寧的。」
「咳!」顧銘遠一聲乾咳插了進來。
他ŧũ̂₅挑着眼角看了我一眼,又斜着眼瞟了一眼秦書明,一聲不吭地拉着我的手便進了宮門。
在外面我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任由他拉着我走了一路。
一路上的官員見了,無不恭維一句「顧侯真是與夫人伉儷情深。」
-10-
宮中男眷和女眷分席。
一年不見,或是因爲懷孕,姐姐豐腴不少,可今日見她,總覺得她眉眼間的憂愁更甚。
尤其見到我,拉着我的手,眼中蘊着水汽,欲言又止。
「姐姐,你怎麼了?」
她終究沒忍住,滑下一滴淚來,爲了不讓其他人發現異常,趕緊擦去,復又強撐出一個笑來。
「沒什麼,姐姐太久沒見到阿寧,今日太過高興罷了。」
可她這絕不是喜極而泣的模樣。
她不說,我不好追問。
姐姐必然是在宮中受了委屈。
即便這樣,她沒有忘記將我帶來的醉裏香的脂粉新品送給前來的官眷,爲我做宣傳。
「本宮命人出去採買時,偶得了這醉裏香的香膏,香味清雅怡然,陛下也甚是喜愛,以爲好物自當共賞,今日便借花獻佛,贈與諸位。」
大家忙不迭謝恩,我知這新品推出的第一步便成了。
要說這京城,就屬這貴女夫人的錢最好掙了。
我心滿意足地拜別姐姐,出了殿門,便看見顧銘遠竟然醉醺醺地被兩個小太監攙着出來了。
「怎的喝了這麼多?」
話剛說完,秦書明也搖搖晃晃走了出來。
我不禁皺眉,趕忙問小太監他們可有殿前失儀,哪有在皇帝的宮宴上喝醉的!
「回顧夫人,是陛下高興,與兩位大人多飲了幾杯,不曾殿前失儀,陛下吩咐讓奴才將兩位大人平安送回府中。」
我放下心來,「有勞公公了。」
「阿寧……夫人……」
顧銘遠突然推開扶着自己的兩個太監,朝着我直直地撲了過來。
我慌忙接住他,肩膀上擱着他腦袋,重得我寸步難行。
他還在說一些我聽不太清的醉話。
「勞煩公公將顧侯扶起來。」
沒想到平日裏一向最克己復禮的顧銘遠,鬧騰得像個孩子,非要我扶他。
我活動了一下剛剛被他壓疼的胳膊,站在一旁,任由小太監架着他上了馬車。
秦書明全程靜靜地在一旁看着。
我跟他點頭示意,也準備上車,他卻叫住了我。
「阿寧。」
我回身看他。
他依舊靜靜地說,「你根本不愛他。」
我笑了,「愛可是很奢侈的東西。」
-11-
顧銘遠喝了醒酒湯,很快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半夜我被他火爐一樣的身體給熱醒,發現他正手腳並用地將我緊緊箍在懷裏。
我掙不開,小聲叫他,「顧銘遠,你鬆鬆手,我要喘不過氣了!」
他巍然不動。
我奮力掙扎,他才勉強醒了過來,睡眼迷濛地低頭看了一眼懷裏的我,竟直接俯身過來,急促地吻落在了我的頸邊。
「顧銘遠,你醒醒!」
他恍若未聞,翻身壓在我身上開始解我的衣服。
「阿嫣……」
那一刻,我彷彿被人迎頭一擊,大腦一片空白,緊接着便覺得渾身發冷。
胸口突然被他咬了一口,我才猛然驚醒。
「啪」,一個巴掌,將他的頭扇得偏了過去。
我也不知道那是哪裏來的力氣,猛地推開他,胡亂裹了件外套,跑出了房間。
奪門而出的那一刻,我才恍然發覺,我已無處可去。
夜晚的風很涼。
津得我渾身冰冷,腦子卻格外清醒了。
門房不明所以地給我開了大門,出門的那一刻,身後傳來顧銘遠的聲音。
「攔住少夫人!」
我聞聲拔腿就跑,至少今夜,我不願意再待在這個地方。
我在醉裏香枯坐了一夜。
天一亮便有人在樓下敲門。
我以爲是顧銘遠,吩咐店小二不要讓他進來。
小二爲難道:「小姐,是秦大人。」
秦書明進來了,雙目猩紅,眼下青黑,一看也是一夜未睡。
「阿寧,我想到辦法了!」
「我想到辦法了,我向聖上請求出京外任,我帶你走好不好!我知道你過得不開心,我只想讓你開心,阿寧,跟我走吧!」
「秦大人要我的夫人跟你走去哪裏?」
顧銘遠冷硬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
是我天真了,店小二又怎麼能攔得住他呢。
他鐵青着臉,死死盯着我,「阿寧要去哪兒?」
秦書明將我護在身後,「顧大人,你我也算舊識,很多事情,大家心知肚明,阿寧最是無辜,還請大人放手。」
「哼。」顧銘遠冷笑一聲,「阿寧是我三媒六聘迎娶的妻子,她既然嫁給我,便不會再有回頭的機會。秦書明,你對我夫人一再冒犯,我對你一忍再忍,你是當真以爲我不敢動你?」
顧銘遠言語間透露出狠戾,我心頭一跳,真不像只是說說而已。
「秦大人只是說笑而已,侯爺何必當真?」
「阿寧?」
秦書明錯愕地看着站出來的我。
我苦笑,「表兄,人各有命,或許這就是我的命。別再節外生枝了,你本有遠大抱負,還有大好前途,切不要意氣用事。」
-12-
我沉默着跟着顧銘遠回了府。
進門便吩咐丫鬟將偏房收拾出來。
「不要使性子,阿寧。」
我垂眸頷首,「侯爺多慮了,榮寧不敢,只是習慣獨睡。」
丫鬟聽了吩咐,便要去收拾。
「不許去!」顧銘遠喝住了她們,他一向溫和,突然這般疾言厲色,將大家都唬住了。
丫鬟們看看他又看看我,十分爲難。
我心下了然。
低眉順眼道:「既然侯爺不許,便算了,各自忙去吧。」
說完自己也要回房,卻被他抓住手腕,扯到了自己跟前。我分辨不出他的情緒,「阿寧是因爲昨晚的事?我昨天喝醉了,腦子不清楚……」
「是榮寧該向侯爺道歉纔是,是榮寧掃了侯爺的興致,還勞煩侯爺如此興師動衆地找我……」
握在手腕上的手猛地收緊,我喫痛地哼出了聲。
我從來沒有看清過任何人。
在顧銘遠將我摔上牀榻欺身而上時,我更看不懂他了。
我不是沒有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但沒想過,這一天來得這樣快ƭũ̂ₕ。
我沒有再反抗,任由他對着我撕扯啃咬,他逼着我看他。
我紅着眼,忍着無法忽視的撕裂的痛,看向他。
然後呢?
然後他又將手掌覆在了我的眼上。
他的聲音酸澀,「阿寧,你別這樣……」
他俯身吻住我的脣。
難得溫柔,交纏的呼吸再度分開,他終於軟下了姿態,變回了那個溫潤的公子。
「阿寧,你是我的妻子,我不會再想着旁人,我會對你的一生負責。」
-13-
顧銘遠食髓知味,開始夜夜拉着我翻雲覆雨。
起初我很不適應,等到體會到其間一些妙處,又因爲他太過索求無度,而成日裏疲累不堪。
陪顧老夫人用午膳時,她瞧着我面色憔悴,低聲訓斥顧銘遠不知節制,命人給我煨湯補身體。
「聽聞你白日裏總在外奔波,可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是陪嫁的幾件鋪子,平日裏去照看一二。」
「那些事自然有掌櫃去做,你還是要好好保養身子纔好。」
我放下手中的湯,「母親說的是,是阿寧思慮不周,也該在家多爲母親分擔一些。」
顧老夫人一噎,「母親不是這個意思。」
「我明白的,母親。」
齊芸說我成了婚,都變得窩囊了。
任由顧銘遠搓圓搓扁也不反抗。
我只是不想在婚姻上消耗更多的感情和精力罷了。
若是順着他,能少些麻煩,能多騰些精力在生意上,也未嘗不可。
-14-
從接手這幾家生意起,四年間,來頤居、醉裏香已經開了二十幾家分店,分佈幾大州郡,這幾家店的大老闆雲鶴也在商界出了名。
我沒有什麼別的愛好,就是喜歡賺錢。
最近齊芸說想開一家書鋪。
我很支持,於是越發忙碌,加上答應顧老夫人要分擔府中的事務,晚上再沒有更多的心力應付顧銘遠。
每日偷偷灌下的避子湯也快要把我醃入味了。
爲人婦者成婚三年無所出,丈夫便可以休妻。
可惜我們是皇帝賜婚,他休我是休不了了。
但顧銘遠不可能不要孩子。
到那時他便可名正言順地讓我消停些了。
我已經盤算好了,唯獨沒想到開了葷的顧銘遠,變得這般難纏。
姐姐產子的消息是很快傳來的。
她再次召我入宮,因爲孩子,她身上更顯慈愛柔和。
她拉着我的手,「聽聞銘遠對你很好,如此我便放心了。」
我笑了笑,「姐姐不必爲我操心,如今誕下皇嗣,想來陛下會更加愛重姐姐,宮中艱難,姐姐更需自己保重。」
可以說到這裏,她的神情又低沉下來,輕輕撫摸懷裏孩子的臉蛋,「你們成婚已有一年,也該抓緊要個孩子,若是日後他又納了別的女子進門,你也好有個倚仗。」
姐姐從小讀《女德》《女訓》,信奉女子的倚仗,是丈夫,是孩子。
「我的倚仗,從來都是我自己。」
我看見姐姐頓了一下,緩緩看向我,眼神中遺憾帶着欣慰。
「阿寧,就在外面好好生活吧,是姐姐對不起你。」
說話間,有宮女通報皇帝要來鳳儀宮用午膳,還說既然我來了,也可與他們一同用膳。
姐姐卻突然慌張起來。
她將孩子遞給乳母,拉着我的手,神情焦灼,「阿寧,回去吧,宮中規矩森嚴,碰見陛下只怕惹Ţų⁽火上身,快回去吧。」
我不明所以,被她吩咐的侍女帶出了宮門。
-15-
從宮裏回府,顧銘遠便將我喚到了書房。
他將一本書遞給我,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着我的臉。
「我已經將此卷中不合適的章節刪減,你讓他們按照這個印刷成冊吧。」
我與齊芸挑了一批書準備刊印,但爲免有不合時宜的內容,便請了顧銘遠把關。
顧銘遠也可謂文韜武略,學問自不必說。
他倒也上心。
「多謝侯爺了。」
我拿了書便要出去,他又叫住我。
我疑惑地看着他,看他猶猶豫豫欲言又止,瞬間瞭然,「姐姐一切都好,如今陛下更是予她盛寵,侯爺不必擔心。」
他突然愣住了,靜靜地看了我半晌,才輕聲道:「我是想說,我今日外出弄破了袖子,阿寧在閨中時便繡工了得,可否幫我補一補?」
我皺眉,「府中賬房上銀子不少,既然袖子破了,何不扔了再買一件?」
他眸中的光又黯淡了一分,卻還倔強,「這件外袍衣料難得,是達邏國進貢的,扔掉難免可惜。」
我嘆了一口氣,讓他把衣服脫給我。
他復又高興起來,興高采烈地脫了外袍給我,「那便有勞夫人了。」
沒什麼有勞不有勞的。
府中有專門的繡娘,我出門便讓人去喚了繡娘來,讓她精細地補了這件顧銘遠寶貝的衣服。
晚上顧銘遠傻了吧唧摸着袖口縫補的位置,一臉心滿Ṱū́⁺意足。
我沒忍住問:「這件衣服,夫君便如此喜歡?」
「我只是感慨阿寧繡工精湛。」
他笑着望向我,我猶豫了一下,才道:「侯爺誤會了,這是繡娘補的,Ṫű̂₎阿寧久不拿針線,怕給侯爺補壞了。不過侯爺滿意就好。」
顧銘遠不再說話了。
沉默着將衣服掛了回去,一言不發地將我扛起來,扔到了牀上。
「我還沒沐浴呢!顧銘遠!」
「等會兒我幫你洗!」
「你放開我!放開我!」
他壓住我掙扎的雙腿,動手開始解我的衣服,「阿寧,我們也該要個孩子了。」
筋疲力盡之後,他將我抱進浴桶,小心翼翼地給我清洗。
我趴在桶沿上問他:「你既然想要孩子,我生不出來,不如給你選幾房良妾?」
他悶着沒有說話,將我抱回牀上,又狠命地要了一回。
「小姐,那藥還喝嗎?」
一早顧銘遠便出門了,澄碧進來服侍時低聲問我。
我在牀上翻了個身,虛脫得都快爬不起來了。
張口便是沙啞的嗓音,「喝。」
「阿寧要喝什麼?」
我瞬間清醒,「一些補藥罷了。」
顧銘遠立在屏風前,盯着我,「夫人身子確實弱了些,是該補補,爲夫這裏有更好的方子,便喝爲夫這副吧。」
我擰起眉,與他的視線碰撞,他雖然在笑,笑中卻帶着幾分冷意,我知道,他該是知道了。
或者,其實他早就知道了。
我不想再拐彎抹角,問道:「只要我給侯爺生個孩子便行了嗎?」
「我只要阿寧的孩子。」
我點頭,「我明白了。」
我不再喝避子湯,甚至熱忱地每次結束後都灌一大碗坐胎藥。
他又不高興了。
我不知道顧銘遠爲什麼變得這麼難伺候。
-16-
秦書明終究還是選擇了外任。
皇帝愛惜他的才華,本不欲放他走。
秦書明卻選擇了大周最貧窮偏僻的州郡,他呈給皇帝的摺子裏,寫滿了他想要造福一方百姓的抱負,更是立下生死狀,要在十年內讓這一州郡的百姓都能喫飽飯。
皇帝感慨他的志氣,終究是準了。
我得知了消息,約了齊三小姐去城外青龍寺祈福。
顧銘遠也巴巴地跟了過來。
我給秦書明求了一個平安符,顧銘遠壓制着心中的妒忌,扯着笑央求我,「阿寧也給爲夫求一個好不好?」
「夫君自己都來了,自然是自己求更心誠。」
他又要拉着我到姻緣廟裏跪下。
他倒是虔誠,「結髮爲夫妻,白首不相離。」
我又笑了,「侯爺放心,你我是陛下賜婚,這輩子也只能這樣了。」
他似乎真的被我傷到了,眼眶漸漸溼潤,眼角泛起緋紅,「阿寧,這樣不好。」
「哪有什麼好不好的。」
「你明知道,我現在一心想的都是你,你到底還要我怎樣?」
我也疑惑了。
「那你又想要我怎樣呢?陛下要娶姐姐,便將我賜婚給你,我沒得選。我不吵不鬧,努力做好一個妻子的本分,我甚至都願意給你納妾。
「你夜裏夢囈,摟着我喚姐姐的名字,我當作沒有聽見,你說要我給你生孩子,我便日日喝坐胎藥。
「顧銘遠,你到底還要我怎樣才能滿意呢?」
「不是這樣的!阿寧,我已經放下了,我現在愛的是你,我只是想要你也能……」
「愛?」我實在有些哭笑不得,「顧銘遠,你執着這些又是何苦呢?」
回去的路上,顧銘遠一言不發,默默地坐在馬車的另一邊。
我想這次我真是惹他生氣了。
反正日子都這樣了,便是哄他說我也喜歡他,又能怎樣呢?
回到顧府,爲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我只給秦書明寫了一封送別信,將請來的平安符一起放進了信封。
書鋪開業後,因爲地段好,附近有兩家書塾,還有幾家客棧,聚集了不少進京趕考的學子,生意火爆。
齊芸在來頤居看着書鋪門口進進出出的人,嘆了一口氣:
「知識的壟斷是一個國家最可悲的事情,如今寒門學子能夠冒尖的越來越少了,只願我們這微末之舉,能對他們有用吧。」
「只要不枉費了你大價錢弄來的那些藏書。」
「我們提供條件,其他的,便是各自的造化了。」
-17-
皇帝冊封小皇子爲太子,取名嚴霖。
聽聞皇帝在早朝時便有意讓顧銘遠做太子太傅,但被顧銘遠拒絕了。
他回來特意說給我聽。
我翻着賬簿,點了點頭。
「朝堂上的事我不懂,侯爺自有侯爺的考量,畢竟伴君如伴虎,還是莫要鋒芒太露。」
我知道我沒有說到他的心坎兒上。
他也早已習慣了我的冷淡,無所謂地笑了笑,「阿寧說得對,我一定不會讓顧家陷入危險。」
第二日,宮中又來旨意宣我入宮。
可是我前不久剛入宮見過姐姐,怎麼這麼快又叫我?
顧銘遠今日休沐,將我送到門口,叮囑了幾句,卻顯得有些不安。
「今日怎麼是蘇公公前來,皇后娘娘身邊的林公公呢?」
蘇公公是皇帝身邊的人,想是皇帝爲給姐姐驚喜,便吩咐自己的人來接我。
蘇公公也如我所想,給了顧銘遠解釋。
可入了宮,蘇公公沒有將我帶往鳳儀宮,反將我帶到了御書房。
我在門前遲疑,蘇公公只遞給我一個淺和的笑。
御書房內傳來皇帝的聲音,「進來吧。」
聲音有些沙啞,也有些頹唐。
「臣女參見陛下。」
我恭敬地俯身跪拜,這是我第一次單獨見皇帝,說實話,我連他到底長什麼樣也不知道。
可當初,他爲了阻斷姐姐和顧銘遠,親自擬旨將我賜婚給了顧銘遠。
我聽見他突然咳嗽起來,似乎是生了病。
他不喚我起身,咳了好一陣,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氣。
「蘇榮寧?」
「臣女在。」
「蘇榮寧?」他又喚了我一聲。
我有些不解,沒忍住抬頭看向他,視線相撞時,一股熟悉的感覺瞬間湧上心頭。
這是一張毫不遜於顧銘遠的臉,可此刻他的眼中,盛滿了悲哀。
「陛下,臣女是蘇榮寧。」
他臉上本就沒有血色,此刻更是慘白如雪,「那日參加品香會的,是你?」
「跳蓮上舞的也是你?」
我一陣錯愕,「臣女愚鈍,不知道陛下在說些什麼。」
「兩年前,你是不是去過東州?」
-18-
東州?
這兩年我去的地方很多,爲了開分店做生意,東州也確實去過。
而且在東州的路上,我們遇到了三個受了重傷的人。
只是我讓隨行的醫師爲他們救治時,有兩個人阻止醫師扯下另一個人的面罩。
而我看見了那人腰間露出的腰牌後,深知幾人身份不簡單,爲了不惹上麻煩,讓醫師給他們簡單止血之後,便送到了當地的醫館,然後就離開了。
我沒有說話。
皇帝卻笑起來,眼底沁出淚,「原來是你,是朕親手,將你送給了別人!哈哈哈——」
「陛下……」
「錯了,全錯了,榮寧!朕竟然全弄錯了!」
我看着幾近瘋魔的皇帝,也終於回憶起他說的品香會。
那是一年前的事。
我記得,因爲那日一次的品香會不同往日。
原該赴會的姐姐因爲顧銘遠要出京前往和安賑災,一心只想爲他送行,便央求我替她去參加。
我沒有理由拒絕她。
我長大了,與她容貌身形更相似了幾分,帶上面紗,不是熟識親近之人幾乎分辨不出我們兩個。
我原以爲只要在那裏老老實實喫喫茶等宴會散了就行,偏偏中間出了差錯。
長公主突然大駕光臨,並且看着一園子的鶯鶯燕燕,頓時起了興致,讓這些小姐們個個獻上才藝。
姐姐會下棋,會彈琴,可我不會。
我會跳舞。
那支蓮上舞,我也僅僅在那次品香會上跳過。
那次,皇帝也在?
皇帝似乎病得很厲害,他想走向我,卻又開始猛烈咳嗽起來。
「陛下,可要傳太醫?」
他一邊咳嗽,瘦削的身形搖搖欲墜,一邊朝着我擺了擺手。
我等他再次平復,跪在地上的雙膝有些麻木。
他終於注意到我還跪着似的,叫我起身。
「謝陛下。」
「榮寧?」
從我進御書房起,他已經喚過很多遍我的名字了。
「臣女在。」
我下垂的目光,瞥見他握緊又鬆開的拳頭,最後只剩下他一聲綿長的嘆息。
「顧銘遠他,對你好嗎?朕爲你們賜婚,你可怨朕?」
女人的直覺告訴我,此刻只要我表達一絲對這場婚姻的不滿,皇帝便會立刻下旨讓我和顧銘遠和離。
然後呢?
讓我和姐姐一樣,被鎖緊在深宮高牆之中嗎?
我垂眸,輕聲道:「顧大人他,待我很好。臣女還未向陛下謝恩,爲臣女覓得良緣。」
「良緣?」皇帝愴然一笑,「榮寧喜歡他嗎?」
我原想違心地說一句喜歡,卻到底只吐出一句:「不管臣女喜不喜歡顧大人,如今,都是最好的結果。」
皇帝久久沒有說話,一手撐着書案,身子斜倚着,緩緩閉上了眼。
「若是不喜歡,又何必強求呢?」
是啊,爲什麼要強求呢?
這該問他自己。
如今這樣,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又怨得了誰呢?
他撫着額角擺了擺手。
「回去吧,榮寧,不要再入宮來了,就在外面,自在地生活吧。」
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見皇帝。
似乎並沒有說什麼。
又彷彿什麼都說了。
我也終於理解了姐姐臉上那日復一日的憂愁。
一步錯,步步錯。
既然無法挽回,也只能將錯就錯了。
-19-
恍恍惚惚回到顧府,看見顧銘遠一直等在門口。
「怎麼現在纔回來?宮中可有人爲難你?」
「姐姐的孩子乖巧可愛,多逗弄了一會兒。」
他將外衫爲我披上,輕輕扶住我的腰,「阿寧不必羨慕,我們的孩子定然也是可愛乖巧的。」
孩子嗎?
這下顧銘遠是真的要如願了。
「請大夫來吧。」
顧銘遠沒反應過來,「什麼?」
「我說請大夫來。」
他的眼睛突然睜大,不可置信,臉上喜色瞬間浮現,「阿寧你……」
他想抱我,又不敢碰我,跌跌撞撞跑出去,叫身邊的小廝快馬加鞭去找大夫來。
他高興得像個孩子,一刻不離地守在我身邊,拉着我的手。
大夫把了脈,說我已經懷孕兩個月了。
顧銘遠給大夫包了個大紅包,盯着我的肚子恨不得盯出一個窟窿來。
「阿寧,我要當父親了!」
我第一次懷孕,其實感覺還是很奇妙的。
手掌貼着肚皮,裏面竟然有一個生命正在孕育,以後她也會慢慢長大,從襁褓嬰兒變成頂天立地的大人。
齊芸知道我懷孕後,偷偷大罵了顧銘遠一場。
「這下你可萬不能勞累了。要做什麼直接叫我啊!」
「哪裏這麼嬌氣,我現在什麼感覺都沒有。」
齊芸如臨大敵,「懷胎十月,這對女子是一大劫,不能掉以輕心!」
「好好好,我一定小心,你就放心吧……」
說話間,顧銘遠下朝回來了。
不像往常那樣一回來就圍着我搖尾巴。
卻是面色凝重。
見到齊芸,也沒有着急趕她走,而是朝她一拜,把她唬了一跳。
「顧侯這是做什麼?」
「南嶽犯我邊境,今日朝堂上陛下已欽點我掛帥出征,此一去快則兩三月,長則兩三年,阿寧與齊三小姐最是交好,我不在的這段時間,還望齊小姐能多多照拂一二。」
齊芸驚了。
我也愣住了。
-20-
待齊芸走後,我纔回過神來。
「是,陛下讓你去的?」
顧銘遠心情低落,輕輕抱着我:
「我承襲寧遠侯爵位,食君之祿,爲君分憂,更何況南嶽來犯,損我國威,害我子民,危難當頭,我必須挺身而出。」
「今日是我自己請命,阿寧,這是我的責任。」
我的心,彷彿被什麼輕輕敲擊,似有一瞬的了悟。
這一年,我將顧銘遠視爲需要應付的對象,卻忽略了他的身份。
他也有自己的責任和擔當。
還有一瞬的慶幸。
至少不是皇帝逼他上戰場。
大家其實都是理智的,尤其那坐在高位上的九五之尊。
「阿寧,給我一點念想吧。」
我從他懷裏抬頭,「什麼念想?」
他果然還是有執念,磨着我在他每一件裏衣的袖口處繡上一個「寧」字。
送他出徵時,他拉着我的手久久不願意鬆開。
「阿寧,等我回來。」
我點點頭,朝他笑了笑,「侯爺此去,定能早日凱旋。」
只是沒想到,這是一場硬仗。
他出徵七月未還,我便迎來了生產之日。
我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女兒,顧老夫人抱在懷裏喜愛得很。
顧銘遠離開時說, 若是兒子便取名顧錚,若是女兒, 便叫顧瑾。
宮裏的補品流水似地送來。
更是在孩子百日時, 皇帝便封她爲郡主。
可是顧銘遠一直沒有回來。
父親說, 如今前方戰事膠着,顧銘遠的軍中出了內奸, 被敵軍重擊, 如今損失慘重, 更是糧草告急,只怕很難支撐。
女兒抓着撥浪鼓的鼓槌往嘴裏塞。
我扯出來,輕輕搖晃。
「我知道了。」
父親嘆了一口氣,「兒啊,即便當初你們兩個被迫成婚,可如今你都爲他誕下孩兒了, 如何還對他如此冷漠?」
我笑起來,「那此時我悲痛欲絕哭天搶地, 他就能回來了嗎?」
「你……」
父親拂袖而去。
-21-
我起身前往來頤居。
「南嶽所犯爲雍州,顧銘遠如今死守雍州城, 此地本就不富庶, 內奸燒燬糧草乃是突發,朝廷急撥也要些時日。」
我向幾位掌櫃吩咐:「天下興亡, 匹夫有責。我們賺的錢,今日正是到了用的時候。雍州之後爲平州, 平州富庶, 有來頤居兩家,清風堂一家,利潤頗豐, 但供大軍喫穿用度還不夠, 今日勞煩各位將錢莊票號選幾位信得過的人急送平州, 我已修書平州來頤居李掌櫃代爲籌措糧草。」
「聽憑老闆吩咐。」
「還有, 籌措時將來頤居與清風堂的名聲打出去, 尤其在各大商號面前,問起來就說,雲鶴老闆自發爲軍隊籌措糧草,她自來不做虧本的買賣。」
幾位掌櫃瞬間明白:「此戰不知還要多久,能讓更多的人提供幫助自然更好。」
因爲生意需要,我們的溝通網四通八達,也有更便捷的生意線路。
平州那邊幾位掌櫃十分得力, 不出五天便已經運送了一批糧草到雍州, 解了他們的燃眉之急。
之後糧草源源不斷地送過去, 有了保障, 將士們的士氣也高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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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三個月, 顧銘遠凱旋的消息傳來了。
一併傳來的,還有云鶴老闆的高義名聲。
皇帝親題「京城第一樓」賜給來頤居, 也一併嘉獎了此戰中有所貢獻的各大商家。
一時間,來頤居、清風堂和醉裏香門庭若市。
幾位掌櫃忙得苦不堪言。
午後,小院一片靜謐。
我謀劃着趁熱打鐵,再多開幾家分店。
勢必要從舅舅手中接過這「首富」的名頭。
女兒躺在搖籃裏咿咿呀呀啃着手指。
我趴在地上研究着新店的選址。
院中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我的身上落下一片陰影。
我仰頭,看見一身戎裝的顧銘遠靜靜地站在門邊。
「阿寧,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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