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侍衛很討厭我,但我全家還都護着他。
我罵他,我爹罵我。
我絆他,我爹揍我。
我和他掉河裏,一羣人擁來,倒先把他撈了上來。
我實在沒忍住,跑去質問我爹:「那林遇風,難道是你的私生子?」
我爹嚇得趕緊捂住我的嘴,悄聲地對我說:
「你要想好好地過日子,就別去招惹他。」
-1-
林遇風是我見過最奇怪的人。
他整日都板着一張臉,不苟言笑,神色淡漠,好像對什麼事情都不關心。
拜託,他可是我的侍衛啊,就他那個樣子,我覺得我出去一頭撞樹上了他都懶得管我。
當然,我覺得他巴不得我撞到樹上,最好撞死了。
我猜他都能出去整兩杯小酒慶祝慶祝。
而說起我與他的初見,就更讓我生氣了。
七歲那年,我爹出城回來,撿了個小乞丐,說要扔給我做侍衛。
我打量了一下這個渾身髒兮兮的小乞丐,剛想說一句:
「好吧,那本小姐就收留你了。」
誰知我爹直接繞過了我,屁顛屁顛地跑到他面前,問候道:
「這就是我的女兒沈檀,你覺得給她做侍衛可好呀?」
林遇風掃了我一眼,並未多加言語,只是點了一下頭。
我爹馬上拍手笑道:「如此甚好,甚好。」
我拉了拉我爹的衣角:「爹,你還沒問問我呢。」
我爹立馬回頭瞪我一眼:「休要多事。」
我被噎了一下,不滿地看向林遇風。
林遇風抬頭對上我的眼神,可他看着怒火中燒的我,眸中卻沒有絲毫的波瀾。
甚至……還有一絲嘲諷。
什麼鬼!
一個小乞丐,我爹瞧你可憐護着你,你不知道感恩就罷了,你還對我的怒火視若無睹!
你給我等着,我要你知道我纔是你主子。
我要讓你知道何爲世道險惡!
所以在他到我家住的第一日,我就在他屋子的門上動了手腳,讓他淋了一身的麪粉。
他立在那裏一動不動許久,方緩緩地轉過身來。
待他睜眼,那眼睫上的麪粉便簌簌散落,四散在了空氣之中。
而在那眼眸中的,是我從未見過的凌厲之色。
他盯着我,言語冷厲地喊我:「沈小姐,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
我從未見過這般神色,心裏突然有些發怵,但仍舊強撐着道:
「我知道又怎麼樣,你是我侍衛,難道你還能翻了天不成?」
當然,這件事馬上就被我爹知道了。
沒想到,他還真有翻了天的本領。
我爹臉色鐵青,居然罰我淋了一個月的麪粉。
而我每次被淋,林遇風都在我面前看着我,他不笑不語,只是看完便抬腳離去。
我爹越是護着他,我心裏就越難受,這心中一不憤,就總是動不動地便挑他的不是。
我喊他,他走路慢了一點,我把他痛罵一頓,我罵他無情無義,我罵他狼心狗肺。
後來我爹把這些話,原封不動地罵了我一遍。
我設下陷阱,故意絆倒他。
結果我爹拿着戒尺打了我好久,把手都打腫了。
那晚我捂着手哭,林遇風終於做了個人,過來給我送點藥,還要親手給我塗。
我以爲他終於良心發現了,剛感動了兩秒,就被他塗藥的大手勁兒給疼得齜牙咧嘴。
他手足無措道:「我也第一次給別人塗藥。」
我瞪着他。
他又補充說:「你也怨不得旁人,誰讓你捉弄我。」
我捂着手,哭得更大聲了。
這林遇風,他看我哭,他竟然還笑了。
後來居然還越笑越大聲。
都笑出眼淚來了。
真的是氣死我了。
我爹爲什麼老是護着他啊!
林遇風,這個名字我一念就會咬牙切齒。
當然,我也知道他討厭我。
我出門遇到了小偷,別人家侍衛都千里奔襲把小偷擒獲。
而我家侍衛呢,快馬加鞭走了半日。
可就是追不上小偷。
回來還要睡上一覺,喫個好飯犒勞一下自己。
我實在是沒忍住,跑去質問我爹:「那林遇風,難道是你的私生子?」
我爹嚇得趕緊捂住我的嘴,悄聲地對我說:
「你要想好好地過日子,就別去招惹他。」
什麼?!
爹你自己看看你說的啥話。
我堂堂小姐,還不ƭŭₒ能去招惹個侍衛了?
真的是氣死我了!!
我隱忍了好幾年,終於是忍不下去了。
我決定我要崛起。
我要反抗!!!
-2-
我思索了好幾日。
還是覺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祖宗的話,確有其理。
我爹既然說了不要去惹林遇風,我想我還是乖乖地聽話比較好。
畢竟萬一他是什麼變態殺人魔之子,或者是什麼世外高人遺孤,那可就不好了。
我惹不起,那我還躲不起嘛。
我不找他事,也不給他安排事。
主打的就是一個互不干涉。
如此,我的世界裏林遇風的身影是越來越少。
這甚合我意,我出門在外,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我甚至覺得,我一個弱女子,獨身一人闖蕩江湖也未嘗不可。
但現實很快地就教會了我做人。
倒黴的我,在街上又一次被人搶了錢袋。
熙攘的街市上人頭攢動,我推揉了幾個人想要追過去,可始終是無動於衷。
我不知道林遇風在不在周遭。
但是想來他在也沒用,他肯定又是捉弄我一番就溜之大吉。
父親也肯定站在他這頭兒。
我就眼看着那小偷離我越來越遠。
其實我知道我的錢袋子裏,沒裝多少銀子。
但我就是感覺很難過。
我難過於這世界都站在林遇風那邊。
而我總是孤零零的,連個能夠讓我傾訴委屈的人都沒有。
真是的,爲什麼總是我啊。
爲什麼總是我這麼倒黴,這麼慘啊!
我心裏積壓了許久的難過、憤怒一起湧在了心頭。
我也顧不得什麼形象,直接坐在牆角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
我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只感覺有個人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叫我:
「別哭了。」
這聲音溫柔清朗。
我抬起頭,循聲望去,看見了一個俊朗的面容。
我並不認得他。
但他長得很好看,像是個小書生,笑起來嘴邊會浮起來兩個淺淺的小梨渦。
他衝我笑了笑,伸出手掂了掂手裏的錢袋子,然後遞給我:
「也沒有多少錢,怎麼就讓你傷心成這樣。」
「好啦,我不是幫你追回來了嘛。」
「別哭了。」
我接過錢袋,把它放在懷裏,抬頭再次看向他。
第一次,我心裏好像有了一種踏實的感覺。
我衝他笑:「大俠,謝謝你。」
他見我笑,也舒了口氣:
「你看起來也不像是窮苦人家的姑娘,怎麼,自己出門竟沒帶侍衛?」
說起這個,我的笑一下子就消失了。
我垂頭喪氣:「我的侍衛就跟大爺一樣,我根本惹不起。」
「原來是這樣。」
他展眉輕笑:「既如此,那你倒不如換一個侍衛。」
他頓頓:「你覺得我怎麼樣?」
「啊?」
我抬頭,面露驚訝。
他衝我篤定地笑笑:「我會很稱職的。」
可還未等我答話,我身後卻突然傳來了聲音。
「等等。」
我回頭,對上了林遇風陰沉的眸子。
他的語氣冰冷:「小姐,我不稱職嗎?」
-3-
我可以不要臉到說太陽是從西邊冒出來的。
但我也不能失了智,說林遇風是個稱職的好侍衛。
ṭúₗ
我「呵呵」一笑:「你心裏有數。」
林遇風的臉又難看了幾分。
我身後響起了笑聲。
我回頭,見到那小書生立在原地,揚眉輕笑:「看來,你就是那個不稱職的小侍衛?」
林遇風冷冷道:「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小書生「哦」了一聲,走到我身前,問我:「怎麼樣,考不考慮換個侍衛?」
我抬眼望向林遇風。
林遇風眼眸沉沉地盯着我,裏面漸漸地燃起了淺淺的火苗。
其實說實話,這兩人我一個都不想要。
林遇風,與其說他是我侍衛,倒不如說他是我大爺。
這不知道是誰的小書生……
剛見面就如此殷勤,不免讓人懷疑別有用心。
思量再三,我耳邊響起了我爹的話。
「你要想好好地過日子,就別去招惹他。」
我嘆了口氣,伸出手指着林遇風:
「其實他……也挺好。」
林遇風緊蹙的眉頭突然舒展,他的眼睛裏透露出一絲訝異。
似是沒料到,我竟然會這麼說。
不僅是他沒料到,這樣違背心意的話,其實我也不常說。
那小書生估計也在意料之外,他低頭笑了笑:
「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
「無妨。」
他看了看林遇風,從袖口掏出一隻玉哨,遞給我:
「你要是有需要,就吹響它,我自會來幫你。」
我抬起手正打算接過,誰知林遇風突然走上前,揚起手直接把它打掉在地。
那玉哨隨着林遇風的手揚落在地。
一聲脆響,碎片四落。
周遭的氣氛突然凝滯。
林遇風拉住了我的手腕,語氣冷漠:「這個,就不勞你費心了。
「畢竟她選擇的那個人,是我。」
我不安地望向那小書生,生怕他會生氣。
那小書生眼間微冷,但轉瞬而逝,臉上又是那溫和如玉的笑。
彷彿對林遇風的冒犯並未放在心上。
「好啊。」
他看着林遇風,語氣輕緩而有力:
「那希望下一次,也是如此。」
林遇風握着我的手又重了幾分:「這是自然。」
……
我覺得林遇風的腦子,可能抽了風。
如若不是腦子抽風,那真的沒法子解釋他爲何莫名其妙地黑了臉,又莫名其妙地和那小書生說了一大堆奇怪的話。
可等我回了家,我卻發現林遇風這腦子抽風的時間真是有點長。
他冷着臉問我:「那人是誰?」
我說:「不認識。」
他好像有點不甘心:「那他說的下一次,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
我無語:「我怎麼會知道?林遇風你腦子抽風,別來煩我行不行|!」
林遇風被噎了一口,半晌沒有說話。
良久,他又開了口:
「總之你以後出門,必須要帶上我。」
我真的服了。
什麼叫必須帶上他,難道之前不都是他自己不想跟我出門的嗎?
我懶得理他,白了他一眼,在藤椅上翻了個身。
日光和煦,和風輕拂。
早春的風吹落了簌簌桃花,落在我的臉上,讓我有點癢。
我皺眉,剛想抬手把花瓣拿下來,可溫暖的觸感卻迎了過來。
我豁然睜眼,看到林遇風伸出手,將我臉上的花瓣拿了起來。
他見我睜眼,便向我看來。
我對上了他的眼眸。
映着茫茫而落的桃花雨,他衝我輕輕地笑了笑。
我從沒見過林遇風這般樣子,一時竟然有些怔忡。
我頭一次感覺,林遇風其實長得挺好看的。
笑起來,竟讓我平白地想起了一隻毛茸茸的白狐狸。
甚是妖冶。
-4-
我發現林遇風最近總是喜歡在我身邊晃。
我在窗子邊彈琴,林遇風就在院子裏練劍。
我收了琴打算練字,他又跑到書架前找書。
他上躥下跳地吵得我心煩,我索性把書一收,打算出門溜達溜達。
可我發現他好像又在跟着我。
爲了甩掉林遇風,我特地從後門出去,三拐五拐了好久,纔到了熱鬧的街市上。
可我還沒走幾步,相似的故事竟然又一次發生在了我的身上。
一個黑衣男子從我身旁經過,猛地撞了我一下。
我被他推了個踉蹌,險些摔倒。
可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才發現我的錢袋竟然又被人給偷走了。
我真想哭。
天可憐見!我的錢袋怎麼就那麼招壞人喜歡啊!
正當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一個身影從我身側騰空而起。
飛揚的袍擺帶起了些微微的塵灰,月白色的勁裝在嘈雜的人羣中格外醒目。
他步伐輕快,幾步就追上了那小偷,緊接着一腳就把他踹翻在地。
伴隨着男子的哀號聲,他在我身前落定。
我看着他,覺得這背影好似有點熟悉。
他轉過了身。
我抬頭望去,竟然看見了林遇風的臉。
我愣了。
怪事年年有。
今年特別多。
林遇風竟然出手幫我抓小偷?
可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林遇風已經走到了我的身邊,揚起手將錢袋扔給了我。
他的臉色冷冷的,言語間還有着一絲不滿:
「出門爲什麼不帶上我?」
我本是想感謝他一下,可是他居然向我擺臭臉。
搞什麼啊,你難道不是我侍衛嗎?
我堂堂主子,我面子不要啦?
我不想理他,轉身走了。
可林遇風居然三步兩步地跟了上來,一把抓過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勁兒每次都很大,每次都抓得我骨頭生疼。
「疼疼疼……你輕點……」
我下意識地喊他。
他毫不理會我的叫嚷,直接拉着我的手腕直接到了一處僻靜的小巷裏。
我使勁兒地甩開他的手,揉着腫脹發痛的手腕,問他:「你到底要幹什麼?」
他又問了一遍:「出門爲什麼不帶上我?」
我答得也很快:「你自做我侍衛的那天起,就沒有跟我出來過啊。」
他一字一字地說道:「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
「現在你出門,就得帶上我。」
什麼歪理?
我也憋着一肚子氣:「林遇風,你想跟我出來我就得帶着你,不想跟我出來,我就連個二話也不能說。
「我是主子還是你是主子?」
林遇風立在原地望着我,雙拳緊握,咬着牙問我:「沈檀,我看你是又想着那日那個書生了吧?
「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幾句花言巧語,就把你給哄騙了?
「你就這樣時時想着他?」
林遇風說話的聲音不輕不重,卻字字清楚。
我實在是不懂他最近究竟是犯了什麼病,每次都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但我被他弄得心裏不痛快,也沒多想,直接就應了下來:
「對啊,我就是想着他念着他。
「我就是甘願被他騙。
「你又能怎樣?」
話音剛落,我看見林遇風的眼睛裏閃着一絲煞氣。
就像是一隻準備撲食獵物的狼,趴伏在原地眈眈而視。
他額上的青筋漸漸地突起,眼中殺氣瀰漫。
我突然有點害怕。
可還沒等我緩過神兒來,林遇風突然一把抓住了我抵在了牆角。
猛地一下,撞得我腦袋有點疼。
他的雙手將我牽制住,看着我,突然吻了上來。
「林遇風你瘋了……唔……」
我被他弄得喘不過來氣,實在是顧得不了那麼多,直接抓起旁邊的碎瓦片就朝他的頭上一砸。
「砰」的一聲。
我脣邊的力道驟然一鬆。
林遇風的身體僵了僵,朝後踉蹌了幾步。
隨後便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我看着我的手,上面沾着血跡。
我徹底地慌了。
完蛋了,我又闖禍了。
-5-
好在林遇風身體好。
好在我的力氣實在是小。
林遇風沒有生命危險,只是暈了過去,躺在牀上還沒有醒。
我爹皺着眉頭看了林遇風好久,終於想起來問我:
「到底怎麼回事啊,我不都跟你說了,不要招惹他的嗎?」
我帶着哭腔:「沒有啊爹,林遇風他硬要親我,我實在害怕我就……」
我不敢再往下說了,閉着眼等着我爹罰我。
可我爹卻沉默了。
他轉過頭看了看林遇風,揉着眉間,許久未言。
我閉眼閉了許久,也沒聽見我爹的叫罵聲。
我怯怯地睜開了眼,看見我爹坐在圓凳上。
他的背有些駝,好像一座要傾倒了的大山。
我走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角:「爹,我錯了。
「你別生氣了。」
我爹沒有說話。
良久,他似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忙不迭地問我:「阿檀,你對他,沒存什麼別的心思吧?」
我趕緊使勁兒地搖頭。
都快把腦瓜子給搖掉了。
這事兒誰敢認啊。
我爹鬆了一口氣:「那就好。」
我覺得我爹知道林遇風的很多事。
林遇風,好像也是個什麼高深的人物。
可是我爹沒說,我也就沒敢問。
正待此時,侍女進來說我爹請的郎中到了。
我爹點頭:「快快請進。」
我順着侍女的身影望去,只見門簾被輕輕地一掀,一個雙鬢斑白的老者進了屋。
他後面還跟着個小郎中。
待我看清這小郎中的正臉,我愣了。
這不是,不是那個誰嗎?
那個小書生。
他也瞧見了我,衝我笑了笑,浮起兩個淺淺的梨渦。
然後趁着衆人不注意,給我塞了個小竹筒。
他悄聲地對我說:「噓,回去看。」
我點點頭,就一直拿着那竹筒沒敢打開,看他跟着那老郎中忙前忙後。
老郎中看了看林遇風,說這只是皮外傷,不打緊。
他給林遇風開了些藥,又囑咐了些東西,便帶着那小書生離去。
我就這樣看着他離去。
可他走之前,卻再也沒看我。
我回了屋,把那竹筒倒了出來,打開它,發現裏面藏着一隻小小的玉哨。
這玉哨好像是碎了,又被人給悉心地粘了起來,可仔細看去,仍能望見道道細碎的裂紋。
這好像……是他那日要贈予我,卻被林遇風一巴掌拍碎在地的玉哨。
我放下玉哨,在竹筒裏還發現了個小小的紙條。
我打開,上面寫着:
【若需,必至。
【李淮。】
我放下了紙條。
李淮,我記得他。
鎮守南疆的忠義侯府世子。
自小體弱多病,是個實打實的病秧子。
他小時候的身體過於孱弱,長大之後才稍稍地好些。
也可以說是從小到大,幾乎就沒有出過南疆。
這也不奇怪爲什麼他家世顯赫,我卻不認得他。
可他爲什麼要來京都呢?
難不成就是爲了給我送一隻玉哨,告訴我如果有事情可以找他?
我和他,似乎還從未見過面啊。
我也是從別人口中,才堪堪地聽得他的一點傳聞而已。
這還真是,有點奇怪。
-6-
我這幾日清淨了不少。
林遇風的腦袋被我砸壞了之後,不知道是不是記恨上了我,他居然很久都沒有在我眼前晃悠。
我也不知道他在幹什麼,只聽說他常常一個人就在屋裏待着。
誰也不讓進。
這倒也是件好事,反正我見了他也煩。
閒來無事的時候,我經常會想起李淮的那隻玉哨。
我依舊躺在院子裏那棵桃花樹下的藤椅上,把那隻玉哨放在太陽下端詳。
陽光透過紛繁的桃花枝丫,在玉哨上投出斑駁的光來。
我眯着眼仔細地看着。
這玉觸之生溫,晶瑩剔透。
若沒有那幾道裂紋,當真是極好的東西。
我收起玉哨,閉了眼,感受着風吹樹枝發出「沙沙」的聲音,斑駁的陽光在我眼前忽明忽暗。
李淮的兩個淺淺的小梨渦浮現在了我的腦海裏。
我似是有些睏倦,閉着眼好像要睡去。
半夢半醒之際,好像有隻手輕輕地拂過我的臉頰,帶去了幾片落下的桃花。
我懶得睜眼,稍稍地動了動,便接着躺着。
片刻過後,我似是聽見有人在那裏站了好久,終是輕聲地開了口。
他對我說:「阿檀,對不起。
「我以後,不會再讓別人欺負你了。
「包括我自己。」
他頓了頓,聲音又低了幾分: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想把你留在我身邊。從小到大,我丟了太多太多的東西,我只是不想把你也丟了……
「娘、阿姐,他們都離我而去,我不想……」
他後面說了什麼,我好像沒有聽清,也好像根本就沒有聽見。
我只是覺得這聲音有點像林遇風。
我想睜開眼看看,到底是不是他站在這裏說話。
可是我的眼皮實在是很沉很沉,我想睜也睜不開。
我索性就不睜了。
日光溫暖地灑在我的身上,漸漸地暗了下來。
我再一睜眼,卻發現早已日頭半落,晚霞滿天。
我的身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條軟毯,上面積存着薄薄的一層桃花。
軟毯上放着一個木雕的兔子。
我記得這個兔子。
兩年前我出門,在街上看中了這隻兔子。
我剛想付錢,誰知旁邊突然伸出了一隻手。
「這個兔子,我要了。」
我順着這聲音望去,看見了昭寧公主的臉。
她衝我笑笑:「我先付的錢。」
昭寧公主自小和我就不對付,遇上她,也算我倒黴。
我順手把那兔子一扔,裝作不在意的樣子說道:「反正我也不怎麼喜歡,公主喜歡,就拿走好了。」
說着,我轉頭就走。
身後是昭寧公主得意的誇讚聲。
「這兔子可真好看啊,你看這小耳朵……」
我憋着氣,走得飛快。
不知何時,林遇風竟然出現在了我身邊,他問我:
「明明很喜歡,爲什麼要裝作不在意?」
我隨口答了一句:「沒有,我本來就不喜歡。」
他輕咳幾聲:「其實那個東西也不難雕,我之前學過一點雕刻。你要是想要,求求我,我就給你做一個。」
我只覺得我更鬧心了。
我求他?
還不如讓我去上吊。
這傢伙真的是找準了機會就來氣我。
於是我停下腳步,轉過頭看他,笑着對他說了一個字:
「滾。」
林遇風也生了氣,冷着臉對我說:「愛要不要。」
我瞪了他一眼,轉身走了。
-7-
我拿起這隻兔子,仔細地看着。
的確和那日被昭寧公主搶走的兔子,一模一樣。
林遇風的手藝,還真的可以。
只匆匆地見過一次,就能雕刻得一般無二。
當真厲害。
我抬起頭,左右看了看,卻並沒有發現人影。
我又想起了我夢中時,耳邊響起的話。
可能林遇風這次,真的覺得他做錯了吧。
這段日子,林遇風的確沒有再來煩我。
我出門只要不叫他,他從不會主動地跟來。
我要是讓他做點什麼雜事,他也甘之如飴。
我想,這傢伙總算是改邪歸正了。
天氣漸漸地熱了起來,娘說要去給我裁剪幾身新衣裳,讓我有時間去挑幾匹料子。
我出門時,遇見了林遇風。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淡漠,可這次遇見了我,居然扯起嘴角衝我笑了一笑。
我想,不會笑的人還是不要硬逼着自己笑。
林遇風這樣笑,簡直比哭還要難看得多。
他問我:「要出門嗎?」
我點點頭。
他說:「那……用我跟着你嗎?」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林遇風居然在問我的意見。
我想說不用,可想想那隻兔子……
我承認,有的時候,我是有點同情心氾濫。
總是狠不下心來。
總是想着林Ťűₜ遇風從小沒爹沒孃,獨自一人,性格古怪些也是能夠原諒的。
心軟是病,可這毛病我總也沒治好。
我決定再給林遇風一次機會。
最後一次。
破天荒地,我同意了。
林遇風愣了愣,衝着我笑了起來。
他的眼睛彎彎的,像是懸在天邊的一彎月牙。
林遇風跟着我去了裁縫鋪。
我望着那一排的料子,突然眼神一亮,我伸着手指着那匹水藍色的料子:
「我要那匹。」
與此同時,另一個聲音和我一塊響起|:
「那匹我要了。」
我轉過頭,又碰見了老熟人。
昭寧公主。
-8-
其實我和昭寧公主,也沒有什麼天大的怨恨。
但是她就是從小到大都討厭我。
原因嘛……說來慚愧。
年幼時,我曾做過昭寧公主的伴讀,和幾位皇子伴讀一起,在宮裏聽先生講學。
其中,成國公家的二公子宋湛,生得極爲俊俏。
那時候也不算是喜歡,我承認我就是單純地見色起意。
當着衆人的面,我站起來指着他,義正辭言:「你長得好看,我要把你拐回家天天看着。」
他愣了一下,搖搖頭:「不不不,阿檀要跟我回家,我要在我家天天看着好看的阿檀。」
我不服:「不行,回我家!」
他也不服:「回我家!」
「我家!」
「我家!」
「……」
我和他吵了一下午,這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整個皇宮都知道我倆的事情。
我聽說昭寧公主不知道爲什麼生了好大的氣,把我和宋湛全趕回了家。
不讓我倆做伴讀了。
從這件事開始,我和昭寧公主的樑子算是結下了。
後來過了好多年,我纔對這件事後知後覺。
昭寧公主,莫不是喜歡那宋湛,所以纔對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
若是如此,那她倒也是真的倒黴。
畢竟她出生後不久,就被陛下賜婚給了豐凌王的嫡子。
自小負有婚約,自然要把自己的情感都深深地掩埋在心。
直到宋湛娶了妻,她徹底地心死。
可豐凌那邊又傳來了消息。
說豐凌王的嫡子因病早逝了。
她又不用遠嫁了。
這個消息傳入京都那日,昭寧公主即刻便病倒了。
一連在牀上躺了將近一個月,才堪堪地能緩過一口氣來。
我常常在感慨。
滄海桑田,世事無常。
這世上的事情瞬息萬變,誰都無法預料。
可這變化之中,可卻總是有些東西,依舊如故。
就比如,昭寧公主對我的討厭。
-9-
「那匹我要了。」
昭寧公主揚着眉毛問我:「怎麼?你想和我搶?」
我垂下手,衝她笑了笑:「怎會||?我本來也不太喜歡。」
從小到大,這樣的情景不知道出現了多少次。
她是公主,她願意搶就搶吧。
我都讓給她。
我回頭叫林遇風:「我們走吧。」
說着,我衝她行了個禮,就轉身要走。
可就在我轉身的瞬間,一支長箭從窗戶中射來,貼着我的臉就飛了過去。
「砰」的一聲,正正好好地刺穿在我和昭寧公主爭搶的那匹水藍色料子上。
屋內登時亂作一團。
我嚇得僵在原地。
還未等我回過神兒來,我的眼前再次浮現三四支箭。
齊刷刷地朝我們這邊射來。
我想我是不應該害怕的,畢竟林遇風就站在我的身側。
他的武功很厲害,只要他護着我,我應該不會被傷及分毫。
但是公主怎麼辦?
雖然她自始至終都不喜歡我,可是我想我也不應該丟下她不管。
於是,萬分火急時刻,我轉過頭喊林遇風:
「公主你也……」
我的話音還未落,只見我的侍衛,林遇風。
他越過了我,直接奔着昭寧公主而去。
我眼見着他將公主拉在一邊。
長箭飛過,公主安然無恙。
我的耳邊響起的,是林遇風前幾日對我說的話:
「我以後,不會再讓別人欺負你了。
「包括我自己。」
我愣在原地,甚至忘了閃躲。
我不知道這一刻,我腦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麼。
是對林遇風棄了我的悲傷,還是對我輕易地原諒了他的後悔。
還是其實林遇風本身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只是我忘記了。
是我可笑。
憑着他林遇風的武功,如今的境遇要是想救,兩個人都能救下來。
只是他不想罷了。
我本該知道的,從小到大無論我出了什麼事情,他都不會管我。
我給林遇風的最後一次機會,在此刻全部消失殆盡。
林遇風猛地抬頭看向我,他睜大着眼睛看向即將刺入我身體的長箭,下意識地朝我伸手——
可早已來不及。
就在這時,我的腰不知道被誰輕輕地一攬。
我失去重心,倒在了他的懷裏。
他抱着我在原地飛快地轉了個圈。
只聽「撕拉」一聲,一支長箭帶着殘存的血跡,飛在了我身後的桌子上。
箭尾上的白羽,還在微微地顫抖。
我猛地抬頭,看見了熟悉的面容。
李淮的胳膊還在滴着血,他的面色有些白,額頭上也滲出了細微的汗滴。
但他居然還有心情朝我笑:
「我早說過的,你該換侍衛了。」
-10-
官兵趕到,屋外的人仍舊亂糟糟的。
在這嘈雜的聲音中,林遇風終於緩過了神兒。
他像瘋了一樣地跑來,一把把我從李淮的懷裏拉了出來。
他抓着我的手腕,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邊看邊問:「你有沒有受傷?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我用力地從他的手中,將我的手腕掙脫出來。
他愣在原地,眼中驚慌未定,再一抬頭,對上的是我滿是失望的雙眸。
他想解釋:「阿檀,不是的,你聽我解釋……」
「林遇風。」
我打斷他,自嘲地笑了笑:「一開始我以爲你是討厭我,後來我以爲你只是不善表達。
「可現在我知道了。
「你也是個見義勇爲的好人,只不過,是我不曾擁有過你的善心。」
我轉過頭,看向李淮還在流着血的胳膊,輕聲道:「我們去包紮。」
我攙扶着他,剛要離開,可林遇風又將我拉了過來。
他看着李淮,還在做最後的掙扎:
「我纔是她的侍衛。
「她是我的。」
李淮的手還在滴着血,他走到林遇風的面前,用那隻沒有沾上血的手,輕輕地握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右臂,血「汩汩」而流。
那滿是血的手抬了起來,按在林遇風抓着我手腕的手上。
他抬眼,看向林遇風,一字一字道:
「你弄疼她了。」
這聲音很輕、很涼,像是長劍掃過留下的一陣風。
林遇風緊握着我的手突然一鬆。
好像直到這一刻,林遇風才發覺到,我也會疼。
他的眼眸微微地垂下。
李淮再未多言,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轉身拉着我離去。
他握着我的手腕,掌心微涼,動作輕柔。
我抬頭看他。
面容蒼白,更顯羸弱。
我驀地想起,他從小到大都體弱多病,是在藥罐子裏泡大的病秧子。
看着那仍在不斷地湧出的血,我的心突然有點疼。
我開口問他,聲音有點顫抖:「疼嗎?」
他的嘴脣有些灰白,但仍看着我笑了一下:
「放心,沒事的。」
-11-
我們去了那日來給林遇風看病的老郎中那兒。
他仔細地給李淮包了扎,看着那深至露骨的傷口,他嘆了口氣:「這身子骨剛好沒幾年,就開始這麼折騰自己了?你知不知道你……」
「雲伯伯。」
李淮開口打斷了他:「這都小傷,沒什麼大礙。」
他看了看李淮,又轉眼看了看我,收起藥箱輕哼一聲:「色令智昏。」
這說的李淮愣了一下,隨後耳根竟然有點泛紅。
他生得本來就要比尋常男子白一些,如今受了傷,便更顯蒼白。
這抹紅色如今看來,倒是格外顯眼。
雲伯伯又沒好氣地提起藥箱,走到了屋門旁,抬腳欲走是,又給李淮扔下一句話。
「哼,你就好自爲之吧!」
李淮看着他離去,想反駁但好像又不太敢開口。
就剩那耳朵根越來越紅。
片刻之後,他只得回頭對我說:「他瞎說的,你別理他。」
我看着他那傷口,雖然包紮了白布,但隱約之間,仍能滲出絲絲血跡。
我低着頭:「今日,真的謝謝你。
「要不是你湊巧在,我還不知道會怎樣。」
李淮的胳膊被白布綁着,他微微地起身,忍着傷口傳來的疼痛,朝我靠近了些,笑道:「誰說我今日是湊巧在的?」
「啊?」
我抬頭,有點不解。
「那……」
他沒有接我的話,而是反問我:「如今在下受了這麼重的傷,沈小姐打算怎麼還這樣大的一個人情呢?」
他衝我挑挑眉,彷彿在期待我的答話。
我縮縮脖子:「那你,想怎樣呢?」
李淮若有所思:「我家住在南疆,南疆的梨花開得很好,不如沈小姐得了空,陪我回家看看梨花吧。」
看花?
就這麼簡單?
我對此有點驚訝:「這當然可以,那何時啓程呢?」
「隨時。」
「哦……」
我點點頭,又問:「那……要去多久?」
他撐着腦袋想了想:「很久。」
嗯?
這讓我有點摸不着頭腦:「很久……是多久?」
他笑了:「很久,就是很久很久。」
-12-
昭寧公主遇刺一事,陛下極爲關注。
雖然公主並未有什麼大礙,但陛下還是把京都給翻了個底朝天。
終於查了出來,刺客是豐凌皇室中人。
陛下龍顏大怒,要求豐凌王給個合理的說法。
豐凌連夜派了使臣前來,向陛下與昭寧公主道歉。
我聽說了這件事,抱怨道:「怎麼只給公主道歉啊?難道受傷的不是你嗎?怎麼不給你也道個歉。」
我順手倒了杯水,遞給了他。
李淮接過,卻並沒有喝,低頭看着那水微微地晃動,自言自語道:「無妨,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因禍得福?」
我站起來,左望右望,隨後還蹲下來去桌子底下看了看。
他不解:「你這是做什麼?」
我站了起來,朝他攤手:「福在哪裏?」
李淮忍不住笑了,他也不說話,就盯着我看。
他的眼睛,澄澈又清亮,像是春日裏經陽光照耀的一汪春水。
他看得我有點不自在,不知道怎麼了,我突然有點不好意思。
許是剛纔熱茶喝多了,我怎麼感覺我有點熱。
還偏偏只有臉熱。
還越來越熱。
我輕咳兩聲,忙轉過身去,不去看他:「算了,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良久沒有人說話,屋內陷入寂靜。
我也不知道李淮爲什麼在那裏坐着不說話,可這氣氛實在是過於尷尬。
可我又不知道同他說些什麼。
我越想找點話題打破僵局,我的臉就越燙。
急的,肯定是急的。
我都急出汗來了。
許久之後,還是李淮先開了口:
他背對着我,輕聲道:「估計豐凌這次前來,是想在致歉的同時,和我們大齊商議一下和親的事宜。」
「和親?」
我轉過頭,看向李淮。
這一轉頭,我好像知道爲什麼李淮剛纔和我一樣,不說話了。
他的耳根子,似乎比我還紅。
這都是什麼破茶!
喝完就熱,我再也不要喝這個茶了!
稍微地平復下心情,我上前問他:「你怎麼知道豐凌來是想和親?」
他笑:「我猜的。」
「那你可能猜得不準。」
我說得很是篤定。
「我大齊只有昭寧一位公主,她也早早地與豐凌嫡子訂了婚約。如今嫡子早逝,斷也沒有讓她嫁給其他王子的道理。
「所以,你猜得肯定不對。」
李淮看着我一臉自信的模樣。
片刻之後,他也了悟地點點頭:「還是你聰明又自信,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可他明明是在誇我。
我怎麼平白地倒聽出了一絲笑話我的意味。
我在心底暗暗地叫罵。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哼。
-13-
我從醫館出來,發現林遇風在馬車前等我。
他的面容憔悴了幾分,想來是在那裏等我等了很久。
我不想理他,越過他要上馬車。
可他卻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力氣一向很大,但是今日卻明顯地剋制了幾分。
甚至於我都能感覺到,他的手還在微微地顫抖。
他又向我道歉:「阿檀,你原諒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將手腕從他手中抽出Ṫŭₛ,轉頭看向他:「林遇風,若我沒記錯,你並不認識昭寧公主。」
他囁嚅半晌,最終開了口:「也算是……不認識。」
我更感可笑:「以你的武功,若是想救,我和昭寧公主都會無礙,我說得沒錯吧?」
他垂下眼睫,聲音低低的:「是……」
「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我實在不想與他多言,正待離去,可是林遇風又再一次喊住了我:「阿檀。」
我沒有停下腳步。
他繼續道:「阿檀,我真的是……真的是有所苦衷……」
他的聲音顫抖又滯澀,彷彿還帶着哭腔。
我沒有理會他,轉身上了馬車。
但我剛剛坐好,卻又聽見車外有人喊我||:
「沈小姐。」
我掀開車簾,竟然看見了昭寧公主身邊的嬤嬤。
嬤嬤看向我,行了個禮:「公主有請。」
她稍微地頓了頓,又看向林遇風:「林侍衛,也一同去。」
我對這個安排感到疑惑,下意識地看向林遇風。
我想,我還從沒有在一個人的臉上,看到過這麼複雜的表情。
或有慶幸,或有解脫。
或有懊悔,或有痛楚。
萬千情緒匯聚,林遇風的臉色變得煞白。
他抬起頭,看向嬤嬤,似是多年來一直在等着這一刻,又似是下定了許多的猶而未決的決心——
最終,他只輕聲道:
「是。」
-14-
我和林遇風,一同來到了公主府。
我這才發現,這並非一場簡單的會面。
陛下、太后、昭寧公主,甚至於前幾日從豐凌來此的使臣也在。
還有,我爹竟然也在這裏。
我從未見過這樣大的場面,忙一一地向前行禮。
行禮完畢,我起身站定時,發現豐凌使臣竟突然臉色驟變。
他的眼睛裏閃過猶疑,閃過不可置信,但理智讓他緊握着雙拳,竭力地遏制自己的情緒。
陛下瞧出了他的變化,微微地笑了笑,向我介紹說:「阿檀,這是豐凌二王子。」
我點頭:「二王子殿下。」
陛下笑着,越過我去看向林遇風,再次向我介紹:
「阿檀,你身後的,正是豐凌嫡子。
「豐凌三王子,赫連成。」
我的後背猛地一僵,但還未等我反應過來,二王子已然上前一步,轉過頭怒目圓睜:
「大齊皇帝,你們究竟在搞什麼鬼?我三弟兩年前就死了,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裏?」
陛下的語氣不緊不慢:「多年前,豐凌王后因巫蠱罪被五馬分屍,王后一族被誅。三王子自小被囚,直至兩年前才傳出死訊。
「這是你以爲的,但事實卻並非如此。
「在他被囚後不久,朕就找人把他接了出來,化名林遇風養在京都,一直以來,朕都在等這一天。」
二王子擰着眉頭,忽地恍然大悟,仰天大笑Ṭů⁽幾聲,眈眈看向陛下:「大齊皇帝,那刺殺公主的豐凌刺客,也是你安排好的吧?
「目的,就是引我入大齊,你好偷樑換柱,讓赫連成那小子回去繼承王位,讓我豐凌十四州歸順於你,是不是!」
陛下笑道:「二王子,當真聰敏。」
二王子望着陛下,竟然大笑:「大齊皇帝,你真以爲,我只是帶着使團那幾個人來的?我豐凌三萬壯士早已埋伏在京都周圍,倘若我出了事……」
他環顧四周,扯起嘴角陰沉地笑着:「你們,誰都別想活!
「據我所知,你們京都的守軍只有不到兩萬人,且戰力低下。精兵騎銳都在南疆,等到他們來的那天,京都早就一片廢墟了!
「你們不想一起死,就放我走!」
「……」
屋內一片寂靜,直至一個清朗的聲音將此打破。
「我南疆軍士,早就等候多時了。」
我循聲望去,屋內又走出了個熟悉的身影。
一身月白色袍子,右臂上還纏着白布,面容有些蒼白,但聲音卻很有力度。
他走上前,向着二王子亮出腰牌。
「我南疆五萬大軍,早已埋伏在城郊,只待陛下一聲令下。
「二王子,比起陛下,你還是少算了一步。」
李淮看着二王子,臉上仍舊是他那一直以來的淡淡笑容。
二王子的手已然按上了劍鞘,他皺眉環視四周,隨之猛然一個起身,將劍架在了離他最近的我的脖頸上。
刀劍壓住我的肌膚,慢慢地刺了進去。
疼痛之間,淡淡的血腥氣逐漸地瀰漫開來。
他竭力而喊:「都滾開,不然我殺了她。」
林遇風最先慌了神,他衝着二王子喊道:「赫連祈,你放開她!」
二王子轉而看向林遇風,言語間顫抖着悲痛:
「赫連成啊赫連成,你忘記了你還姓赫連嗎?你當真要做那叛國賊,帶着我們豐凌十四州,投誠於他們嗎!」
林遇風咬着牙,字字泣血:「赫連族可還把我當作家人嗎?
「你們殺害我的母親,侮辱我的姐姐,殘殺我母家全族的時候,怎麼忘記了,我也姓赫連。
「這麼多年,我就是在等這一天。我的痛苦,我要你們統統地償還。」
多年壓抑的痛苦,在此刻幾近爆發。
林遇風的全身都在不住地抖動。
二王子的劍已經慢慢地割進了我的脖頸,他衝着林遇風不住地喊罵,罵他狼心狗肺,罵他背判國家。
在余光中,我看見了李淮的身影,掩映在持刀圍着二王子的層層侍衛之後。
他的手,緩緩地舉起了一張弓。
長箭上弓,他右臂上的傷口還沒有癒合,隨着拉弓的動作,鮮血已經不斷地從中流出。
二王子情緒激動,層層侍衛在不斷地走動。
這樣難的處境,要一箭射殺,實屬太難。
非高手所不可得。
更何況,李淮這種雖然出身將門,但自小身體孱弱,直到年歲稍長才開始習武的人。
我和他的眼神對視了一瞬。
他好像在問我:「阿檀,你信我嗎?」
我忍着脖頸間的疼痛,朝他笑了一笑。
我在告訴他:「我信你。」
我從來沒有這樣相信過一個人,把性命這樣放心地交付於他的手中。
但如若這個人是李淮,那我想我願意去信一回。
我看見李淮手中的弓一鬆,長箭越過層層人羣直接奔我而來。
我閉上眼。
一聲哀號,二王子的胸口正中一箭。
就在他中箭的瞬間,侍衛猛地湧上來,將他俘獲。
抵在我脖子上的劍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我鬆了一口氣,再睜眼,只見李淮朝我跑來。
他把我擁在懷中,用帕子按住我的傷口,輕輕地撫摸着我的髮梢。
他不斷地撫慰着我:「沒事了。」
我把腦袋埋在他的心口,聽着他因緊張而劇烈跳動的心。
在這時,我特別想和他說一句話。
我想告訴他,我願意和你回南疆去看梨花。
看很久很久。
看一輩子。
-15-
事情全部按照陛下的計劃在進行。
豐凌王已經病重,二王子本是最大的即位之人。但卻在京都,被流落在外的豐凌三王子赫連成所誅殺。
二王子所領的三萬大軍,被李淮堵在了半路,遲遲無法進京。
赫連成拿出了昔日二王子設計害豐凌皇后五馬分屍,害他母家一族慘死的證據。
豐凌皇室震動,爲其平反。
陛下履行了婚約,着其與昭寧公主擇日完婚。
赫連成也向陛下許諾,他日即位,豐凌十四州歸順大齊。
一切向好。
林遇風,或許就要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
存在的,是豐凌王赫連成。
昭寧公主大婚之日,她說想見見我。
我去了。
第一次,昭寧公主沒有冷着臉對我發脾氣。
她溫柔地笑着,注視着我。
她笑得很好看,但眼睛裏卻淚光隱現:
「阿檀,其實我並非是討厭你,我是羨慕你。羨慕你想喜歡誰就喜歡誰,想說出你的喜歡,就可以說出你的喜歡。
「我貴爲公主,受萬民供養,理應爲萬民擔責。我無怨,卻有悔。我後悔我這一生,從沒有真正瀟灑肆意地活一次。
「所以阿檀,一輩子就Ṫù¹這麼長,千萬別辜負了自己。」
她的聲音低低的、緩緩的,就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一樣。
「我這一生啊,就要囚在豐凌了。和一個我不愛的人,也不愛我的人,或生或死,再不能回家了。
「和他走吧,去南疆好好地看看,看看這大好河山。
「看看那裏的春天,該多麼美。」
她笑着,眼角的淚再也含不下去,順着眼眶緩緩地滑了下來。
一顆一顆,墜在了她的紅妝笑顏上。
像是一朵盛開後,就要即刻枯萎的花。
我很想安慰她,但卻又不知道如何說出口。
昭寧公主上婚車的時候,林遇風騎在馬上,轉過頭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或許在這一刻,我才明白,爲什麼他那日下意識地救了昭寧。
如若沒有昭寧,就沒有和親,就沒有大齊皇帝對他奪位的名正言順的支持。
他等待了十數年,蟄伏了十數年的光陰,或許就要付諸東流。
昭寧公主的婚車逐漸地遠去,十里紅妝,聲勢浩大。
我轉頭往回走的時候,忽然看見城牆之上,有一個熟悉的身影。
白衣獵獵,迎風而動。
我笑了。
他的嘴巴動了動,我並沒有聽清。
但我好像聽懂了他的意思。
他好像在說:「怎麼樣,這回該和我回南疆看梨花了吧?」
-16-
日光融融,惠風和暢。
李淮拉着我的手,在閃着浮光躍金的湖水邊散步。
半晌,我甩開他,言語中帶着些委屈:「李淮,你就是個騙子。」
他睜着無辜的眼睛:「怎會?」
我指着這片樹林,問他:「你不是和我說南疆的梨花很好看嗎?在哪裏啊?」
他笑出了聲:「沈檀,我看你真的是個沒良心的小姑娘。
「把我忘得是一乾二淨。」
我皺眉:「忘得一乾二淨?」
他說:「四年前,我偷跑出了南疆,到了京城。
「那是我第一次ƭų₉到京城,我在山林裏射箭,遇到一個小Ṭũ⁷姑娘,她被她的小侍衛惹得坐地上哭。我看她可憐,就折了一支梨花送給了她。
「她還誇我人好呢。」
好像有這麼一碼子事。
我問他:「所以,你是對我一見鍾情了?」
「那倒不是……」
李淮輕道:「我只是覺得你被侍衛氣哭,有點可憐,想幫幫你。
「誰知道後來,我幫着幫着……」
我打斷他:「幫着幫着就動了歪心思?」
李淮的耳根又有點紅,他輕咳幾聲不去看我。
但我使勁兒地想了想,又覺得哪裏有點不對。
我提出質疑:「可我怎麼記得,那天是個大爺啊。」
「我稍微地變了裝啦。」
李淮笑着看向我:「李淮,梨花,你不覺得讀起來很相似嗎?」
「李淮,梨花……」
我這才恍然大悟:「什麼啊,你說的看一輩子的梨花,就是看你啊!」
我嚷嚷着:「不要臉!騙子騙子!!」
他見我這樣,居然有點擔心:「你不會後悔了吧?」
「後悔了。」
我「哼」了一聲,轉頭要走。
他跟了上來:「那我現在就給你栽。
「你要多少,我就給你栽多少……」
我停下腳步,轉過頭伸手攬住了他的脖子,歪着腦袋說:「算了,既然是這朵梨花,我就不能只是看了。」
他有點緊張,左右看了看:「這荒郊野外的,你……你想幹什麼?」
我狡黠地笑了笑,忽然湊上去親了他一下。
他愣住,整個身子一僵。
我趴在他的耳邊輕聲地笑道:
「我不光要看,要親,我還要嘗一嘗。
「小公子,我們回家吧。」
(正文完)
番外——當時只道是尋常
-1-
我常常夢見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
他們抓住了我的阿姐,四五個男人圍着她,把她的尊嚴狠狠地踩在腳底。
我阿姐被折騰得哭也哭不出來,眼角無聲地滑下一顆顆淚珠。
我叫喊着要上前,卻被人狠狠地按在地上。
不遠處的帷幄翻飛,燭火輕搖。
一道道閃電頻頻地閃起,在我阿姐臉上投出慘白的光。
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漸漸地,沒了聲息。
像是一株被暴雨摧殘過的花朵,在此刻帶着滿身的泥濘,歸於塵土。
我的臉被壓在地上,無力地抽泣。
昔日裏對我寵愛有加的二哥,此刻走到了我的身前,他抬起腳,踩在了我的臉上。
他的聲音裏帶着得意的笑:「你姐姐看不上我選中的駙馬,既然如此眼高於頂,那我就讓她知道自己究竟是個什麼貨色。」
我咬着牙,彷彿能嘔出血來:「赫連祈,他也是你姐姐。」
「我姐姐?」赫連祈大笑,「我母妃只有我一個兒子。」
「王后的位子,本來也該是她的,嫡子的身份,本來就應該是我的。
「如今這儲君之位,你也想奪去?簡直癡心妄想。」
我被他踩得喘不過來氣,只聽他的話在我耳邊清楚地說着:
「王后與大公主行巫蠱之事,賜死。三王子赫連成,囚於行宮,無詔不得出。
「王后一族參與謀事,均予以賜死。
「三弟,這是你們應得的歸宿。」
他說完,即刻放聲大笑。
我咬着牙,手指狠狠地抓着地面,彷彿想把自己給敲碎了,化成一攤血水,也隨了他們而去。
半晌,赫連祈的笑聲停了停,他將腳從我的臉上移開,伏下身子,在我耳邊輕聲地說道:
「忘了告訴你,主謀王后,父王令其五馬分屍,以平天子之怒。
「現在,估計已經行刑完畢了。」
我的眼睛裏早已佈滿着血絲,喉嚨裏翻湧着酸澀、血腥的氣味,我掙扎着要爬起來,卻被人按得動彈不得。
我拼了命地朝他大喊:「赫連祈,你這個混蛋,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好啊。」他居高臨下地看着我,「我等着。」
「不過……」
他左右看了看,行宮斗室內,蛛網密結,灰塵漫布。
他笑了笑:「三弟啊,父王現在憐惜你,不想把你賜死。但是你放心,過幾年等父皇忘記了你,你自然會因病而逝。
「偷來的這幾年,你就好好地在這兒待着吧。
「好好地想想你母親、你姐姐、你母家一族。他們啊,可都死了呢。」
他轉過頭,抬腳離開屋子。
按着我的手被鬆開,我整個人癱軟在地。
我掙扎地要爬起來,可卻像是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氣。
再也起不來了。
我伏在地上,終於是再也沒能忍住,放聲大哭起來。
我想,我這輩子就應該這樣荒唐地過去了。
這些血海深仇,我想報,但是如今囚於這一方斗室,我連門都出不去,又能做什麼呢?
正待我心灰欲死的時候,大齊皇帝派人找到了我。
簡單而言,他是想與我合作。
他扶我上位,我歸順大齊。
他拿出一瓶藥,說若是同意,我就把它喫了,他日若是我不聽話,自會毒發身亡。
幾乎是沒有什麼猶疑,我即刻便飲下此毒。
大齊皇帝把我從豐凌行宮內救了出來,並帶給了沈家,他同沈家人說,我是重要之人,要好生地招待。
不可虧待,但又不能引人注目。
沈家人連連稱是,隨後把我帶了回去,給沈家小姐沈檀做侍衛。
我第一次見那個小姑娘,我就很討厭她。
她總是想讓我低頭,像那些卑賤的下人一樣,捧着她做事。
可是我做不到。
母后告訴我,我生來就是豐凌嫡子,是未來的豐凌之主,我無須討好任何人。
哪怕我知道我自己早就沒什麼資格再談這個事,但是自小而來養成的習慣,讓我無法低下身段。
我腦海裏只有復仇。
我的家人,他們所受的苦楚,我要讓赫連祈千倍萬倍地償還回來。
這個念頭,折磨得我幾近發瘋。
但生活裏唯一能讓我感覺到煙火氣的,就是那個我名義上的主子。
她常常會捉弄我,讓我淋麪粉,對我破口大罵。
當然,他爹受他們大齊皇帝做託,自然是站在我這頭的。
我本是冷眼看待這一切,直到那次她被打手,疼得直哭。
我頭一次,覺得我好像欺負了她。
我好像做得有點過分了。
可是我不知道怎麼去安慰她。
我想了半天,決定去給她送一次藥。
我說我幫你塗。
她看起來好像有點感動,可是我一上手,她就疼得齜牙咧嘴。
我忙鬆了手,有些手足無措:「我也第一次給別人塗藥。」
她瞪着我。
我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又補充說:「你也怨不得旁人,誰讓你捉弄我。」
她捂着手,哭得更大聲了。
她就在我眼前哭着,我突然很想笑。
我記得有一次我騎馬摔了下來,我阿姐給我塗藥的時候好像也是這樣。
她手勁兒很大,我塗着藥,哭得更大聲了。
我阿姐趕忙抱着我安慰我,說要給我買我愛喫的糖。
我笑着笑着,不知道爲什麼又忽然特別想哭。
我怕沈檀看見,我只得笑得更大聲,來掩蓋我的淚水。
最終我還是沒忍住,哭了出來。
阿姐啊阿姐,阿成好想你,真的真的好想你。
阿成再也不亂喫糖,再也不淘氣了。
你回來,你回來好不好?
-2-
那天之後,我想我應該對沈檀好一點。
可怎樣叫好一點,這個我又不太知道。
算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反正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母后舊部還需要聯絡,赫連祈陷害的證據還需要調查。
我要做的事情很多,我也沒太多心思管她。
與此同時,我發現她好像似乎在躲着我。
出門不帶我,有事也不叫我。
我倒樂見其成,畢竟我也沒太多時間去同她周旋。
什麼侍衛,只不過是我掩蓋身份的一個形式罷了。
直到那一日,我在街上遇到了她。
那個小書生問她,要不要換個侍衛。
那一瞬間,我忽然感受到了極大的害怕。
這麼多年,這麼多人,我沒有一個是牢牢地抓在了我手裏。
母親,阿姐,他們都離我而去。
沈檀,她不算是我的親人,甚至於連朋友也算不上。
可是,在這裏一刻我才發現,我真的很害怕她也離我而去。
從小到大,多少個難眠的黑夜,我總能想起沈檀和我吵、和我鬧的樣子。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喜歡,但我已經把這當成了習慣。
當我忽然意識到,沈檀也要離我而去的時候,我就特別想拼命地抓住她。
她當着我的面,對我說, 她就是想着那個小書生,念着那個小書生。
我的眼前湧現了很多畫面, 母親抱着我笑的樣子,阿姐追着我鬧的樣子。
這些我全都失去了……
沈檀,我不能再失去。
我失了理智, 我上去強吻了她。
她被我嚇壞了,拿起瓦片就砸到了我的頭上。
那一刻,我想了很多很多。
其實,我也想知道愛究竟是什麼。
怎樣纔算是愛人,怎樣才能讓她感受到我的愛。
我不知道。
我輾轉反側良久, 終於想起來她好像喜歡過一個小兔子, 後來被人搶走了。
我雕刻了一個給她, 她好像很喜歡。
她好像原諒了我, 出門也會帶着我。
我很高興, 我覺得她又是我可以握在手裏的人,是我不能失去的人。
直到那一日, 長箭朝着她和昭寧公主射來的時候。
幾乎是沒有半分猶疑,我衝上去護住了昭寧公主。
這個人,我實在是不能失去。
我在京都待了這麼多年, 就是爲了等時機成熟,我娶了昭寧公主, 藉着大齊皇帝的力量復仇。
這是我苟活這麼多年的信念, 是我報仇的救命稻草。
可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這才發現沈檀仍處在危險之中。
我知道如若我兩個一起救, 我自然可以讓他們都無虞。
可是我真的怕昭寧出一點事,我怕我的母親殘魂碎魄, 遊蕩人間。
我怕我阿姐清白受辱,卻無法陳冤。
可當我看見沈檀眼神中的失望時, 我的心彷彿突然空了一塊。
那一瞬, 我似乎明白了。
沈檀, 我已經徹徹底底地抓不住她了。
我好像, 又失去了一個人。
我想留住的所有人, 終究……都沒有留住。
-3-
我娶了昭寧公主, 我成了豐凌的王。
我爲我母親平了反。
我讓赫連祈受盡苦楚,豬狗不如。
我做到了我想做的所有事。
可卻沒有留住, 我想留的所有人。
我站在豐凌最高的城牆上, 望着眼前萬家燈火,歡欣熱鬧。
我想起了母親經常抱着我來這兒, 看天上的煙花在空中一個個地綻開。
我想起我阿姐常常會把我愛喫的糖偷偷地藏起來,我一直追着她要。
她笑着,那聲音就像是一串串鈴鐺。
我想起沈檀總是叉着腰罵我, 說我這不好那不好。
但到了喫飯的時候, 又總會冷着臉來叫我:「喫飯了,喫完趕緊走,別礙我的眼。」
我在那裏站了許久, 才堪堪地緩過神兒來。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我自嘲地輕笑。
原來那些歲月。
終究,是再也回不去了啊。
(全文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