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鹿

「你說我是什麼?」我瞪大了眼睛瞧着面前的人。
「通房丫頭。」
他生怕我聽不清似的,字字清朗,聲聲擲地。
罷了,他指了指我,笑眯眯地重複:「你是通房丫頭!」
「通房?通誰的房?」
他翻轉手腕,又指了指自己,衝我擠了擠眼:「自然是本王的房。」
「本王……」我緊了緊身上的被子,默默唸叨了一句,「你是……王爺?!」
「元元是喫酒喫傻了?」他湊過頭來在我頸間嗅了嗅,「聞着倒沒多少酒氣。」
我瑟縮着往後退了退,裹緊身上的被子,屋裏的暖爐燒得旺,還泛着香,我卻汗毛豎立,冷汗涔涔。
我這是穿越了,穿成了九王爺景晏的通房丫頭,元元。
這景晏是個笑面虎,談笑間便能將人吞喫入腹,最是個不好擺弄的主,我也真是苦命得很。
他見我躲他,反倒欺身而上,從被子縫隙中伸手進來,捉了我的一隻手腕,含着笑將酒氣都渡進我耳裏。
「元元躲什麼?本王是不喫人的。」
我抽了兩下手,非但抽不出,還險些掙落了被子,露出一片肩膀來。
他反倒是好整以暇,甚至頗爲君子地爲我將滑落的被子重新拉好。
我惱羞成怒,也不知哪裏來的橫膽,瞪着眼睛駁他:「王爺怎麼不喫人?不過是喫法不同罷了!」
說完了,我才覺出這話裏有些曖昧意思,容易叫人會錯了意。
他聽了反而鬆開了我,拍着掌大笑起來,笑足了,他點了點我的鼻尖,對我說:「元元,本王最喜歡你聰明。」
真喜歡,也不會僅是個通房了。
然而這話是能想不能說的,說了,便是十成十的蠢貨。
「王爺明日還要早朝,還是……」
「春宵一刻值千金,本王早告過假了。」
他半道截住了我的話頭。
「我前幾日染了風寒,王爺不要渡了病氣……」
「風寒?那更要出些汗,好得才快。」
他伸手扣住我的脖頸,我便如同被拎住了後頸的貓兒,再耍不出什麼小把戲。
「王爺!王爺!」我慌不擇言,連聲音都變了調,「我……我身上來着,不吉利……」
我聽出自己帶了哭腔,身子只隔着一層被,貼在他胸口發抖。
「真的?」
他狼一般的眼睛盯着我,嘴角的笑如一把彎刀,架在我脖子上,容不得我說半句假話。
「真的嗎,元元?」
他的手無聲地滑進被子裏,摩挲我喉嚨處脆弱的骨骼和血管:「元元,本王纔剛誇過你聰明,你就拿本王當傻子嗎?」
我終是被他給嚇哭了。
「不是……不是……」
我搖頭如撥浪鼓,抖得更厲害了,期期艾艾地流了一會兒淚,我抬起頭來,委屈地看着他:「王爺,我今晚是逃不過了,是嗎?」
他聽了我的話又笑,粗糙乾燥的手掌撫過我的臉:「這話說的,倒像是本王叫你去赴死。」
「王爺,這帝城之中誰不知道,晚芍郡主是太后娘娘爲您選好的佳人,將來是您的王妃。」
晚芍郡主是太后娘娘的外孫女,因着受寵,性子毒辣得很,最是晴雨難測。
她對這九王爺一片癡心,倒是真的,曾有個婢女不過是在景晏面前多戴了一隻絹花,便被晚芍下令,綁着青磚丟進了護城河。
「元元,你是怕本王,還是怕晚芍?」
「自然是都怕。」
他聞言輕笑一聲:「你倒實在。」
「王爺……」我趁着這個空當,裹着被子跪到了牀畔,討好地抓了他一側衣袂,低眉順眼地求他,「王爺,您翻手爲雲覆手成雨,自然是要什麼都成的,何況是女人的身子,只是……」
我強抑住顫抖的身子,仰面看他,啞着聲音哀求:「只是,求您趁夜放我走吧。」
他看着我,只笑,不語,看得我毛骨悚然。
「王爺,落到晚芍郡主手上,元元沒有命活的。」
他單手鉗起我的臉,迫使我與他直視,臉上還是掛着笑:「放你走,可以。」
我深知他的爲人,伏在地上靜待他的後半句。
「只是,本王不聲不響地放你走了,要如何與人交代呢?」
「王爺,這偌大的王府,沒了區區一個通房,哪還需要什麼交代?」
景晏輕哼一聲,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他的喜怒:「區區一個通房的確不算什麼,可我景晏的牀上死了女人,若傳出去,豈不是敗壞了本王的名聲?」
他根本就是不想放我走。
我死心地鬆開他的衣角,認命地靠在牀沿流淚。
「元元,本王是人,不是鬼,你不必怕成這樣。」景晏展開手,示意我給他寬衣,「你方纔說,本王想要什麼都成?」
我抬起空洞的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他笑着看我,面孔被燭火映得忽明忽暗,蒼白的皮膚配着森冷的聲音,倒真像是鬼魅一般。
「問你話呢!」他的音色冰涼,如蛇吐芯子,卻又蠱惑人心,像烈酒灼心,「要什麼都成?」
我的心驀地一沉,手指抓緊了身側綢緞的被面,閉了眼睛,哆嗦着將錦被扯落。
屋子裏不冷,空氣挨着赤裸的皮膚,卻像在扎人。
我閉着眼,聽胸腔裏如擂鼓一般的響動,血湧心跳,簡直令我按捺不住地想吐。
等來的卻是景晏的笑聲,這笑聲並不陰森,甚至有些悅耳。
他斷斷續續地笑了好一陣,笑聲伴着腳步聲向我靠近,停在離我極近的地方,輕薄的衣料若有似無地挨蹭我的身體。
我不敢睜開眼睛,我怕這悅耳的笑聲背後,是一張冷漠陰鷙的臉。
「元元。」他的手指撥開我凌亂的頭髮,再劃過我冰涼的臉,「本王沒你想的那麼缺女人。」
那日我睜開眼時,景晏早已離開,只留下赤身委坐在地上的我,和一句不鹹不淡、不輕不重的話。
他說:「元元,你是本王的人,要聽本王的話。」
他這話擺明了有弦外之音,只是我此時驚魂未定,尚沒有閒心去琢磨。
我是穿越而來,自然知道元元的命運。
元元是通房丫頭,是王府的丫鬟裏地位最高的一個。
而我,只是府裏最低微的婢子,跟在元元身邊伺候,連景晏的樣貌都不能得見。
元元是由景晏親自選的通房,這夜之後,便做了妾。
三日後王府走水,元元葬身火海,連着我也命喪其中。
這事不消想,也知道是晚芍郡主的授意,可元元想不明白,死到臨頭還叫着王爺救她。
王爺哪裏會救她,她不過是主子們解悶的玩意兒罷了。
天意弄人,世事難料,如今,我竟成了元元。
景晏對我說,要聽話。
除了聽話,我哪裏還有別的選擇呢?
這裏是王府,以景晏爲天,想活下去,必定要依附於他。
景晏本沒有妾,這些日子,卻一次納了三房妾室。
一房,是皇帝選的,地方進貢的舞女——綾宜。
一房,是太后選的,宮裏養着的繡娘——織歡。
另一房,就是元元了。
不錯!他就是這個意思!
我醍醐灌頂,忽然想明白了他話中深意——綾宜是皇帝的人,皇帝忌憚他的勢力;織歡是太后的人,太后厭恨他的母妃,只有我……
只有我是他的人!
只是,爲何偏偏是我呢?
我想不明白。元元資質平平,更沒什麼才智勇謀,景晏選她做自己的心腹,實在沒什麼道理。
更何況,景晏曾聽之任之,縱容晚芍將其活活燒死。
元元這顆棋子,景晏究竟想如何擺佈?
他這人城府太深,心思太重,令人捉摸不透,實在是可怕得很。
夜巡的更夫又在敲小鑼了,我仔細聽了聽,已是四更天。
我剛要起身,卻聽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
夜風伴雨,頗冷,我不禁打了個冷戰,伸手去抓散落在身側的被子。
景晏的眉細不可見地蹙了一下:「你怎麼還是這副樣子?」
他穿戴整齊,我卻衣不蔽體,看着倒像是我在勾引他。
我將身子伏了下去:「王爺,四更了,元元伺候您更衣上朝。」
「不必了,本王告過假了。」他回手關了門,坐在榻子上,居高臨下地睨着我,「去找身衣服穿上。」
「是……是……」我披着被子,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退回了自己的小臥。
所謂通房丫頭,其實就是夜裏頭貼身伺候的丫鬟罷了,是因如此,我的臥房與景晏的相通,僅用兩塊軟帳子隔開。
「元元,本王抬你做妾如何?」
景晏說這話的時候,我正在係扣子,手上一緊,竟是將一顆盤扣硬生生扯了下來。
「王爺……」我只着了一件單衣,便挑開帳子走了出去,在景晏面前跪下,「王爺,元元不願意,元元只想做通房。」
景晏挑了挑眉,發出一聲細不可聞的輕哼,玩味地看着我:「爲何?做了侍妾,給你在別院挑一處別緻的小閣,不好?」
我將身子伏得更低了:「還是通房方便伺候王爺。」
他輕笑:「你幾時伺候過本王?」
「既然沒有伺候過,就更沒有做妾的名分了。」
他似乎沒有想到我會這麼說,竟有片刻的失語。
我額間泛汗,緊盯着地面,不敢看他。
少頃,他站了起來,邁了幾步,在我面前站定。
他抬起一隻腳,用一塵不染的鞋尖兒碰了碰我的右手:「手裏拿的什麼?」
「回王爺,拿的扣子。」
我攤開泛白滲汗的手掌,露出那顆被我扯下的盤扣。
他淺淺地笑了幾聲,道了句:「看出來,你是真怕了。」
我不敢搭茬。
景晏緩緩蹲下身子,與我對視,端着我的臉打量了一番,忽又含着笑,伏在了我耳畔。
「元元,你的確聰明,去別院並不安全……」他頓了頓,話中的笑意更濃了,「不過,本王的身邊……就安全嗎?」
至少一把火燒了王爺的臥房,晚芍還沒這個膽子。
前狼後虎,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景晏是伺機而動的毒蛇,晚芍卻是逮誰咬誰的瘋狗,當務之急,是躲過三日之後那一場大火!
「元元是王爺的人,自然是王爺在哪裏,元元就在哪裏。」
我深知景晏此人深不可測,在他面前,裝傻充愣,賣弄伎倆,是萬萬沒有好下場的。
唯有小心行事,和盤托出,纔是唯一活路。
「王爺。」我壯着膽子捉了他一隻手,強迫自己與他對視,「王爺,元元聽話,王爺要守,元元就是您的甲;王爺要殺,元元就是您的刀!」
不出我所料,景晏在我這一番話中眯起了眼睛,他森涼的音色慢慢悠悠,伴着眼神在我臉上游弋。
「元元,你剛剛這一番話,可是要犯死罪的。」
我強勾出一抹笑來,緊緊地盯着他:「王爺……難不成想過要放我活嗎?」
若我沒有猜錯,打他選我的那一刻起,便在心中盤算着,何時殺我。
這枚子,是一枚棄子;這步棋,是一步死棋。
或許是夜裏風涼,吹得我的滿顱燥血也漸漸冷了下來,景晏的用意,我也越想越明白。
他問我,是不是他要什麼都成,他想要的是我的命。
他納了三房愛妾,晚芍必定會起殺心,可綾宜和織歡是動不得的,饒是郡主,也不敢跟皇帝、太后造次。
可我不同,我是籠中豢養的小雀,任人生殺予奪。
我申冤無道、雪恨無門,唯有於烈火中啼出一腔血,隨着熙攘的人羣踐踏,乾涸黯淡,不可辨認。
晚芍必定會殺我,是景晏將我送給她殺!
所以,我問他:「王爺……難不成想過要放我活嗎?」
他眯着眼睛,嘲弄地扯了一下嘴角,鉗住我下巴的手緩緩下移,如愛撫一般攀上了我細弱的脖頸。
他的手稍稍收緊,眼睛卻一刻不緩地盯着我,銳利的目光像生出爪牙,探進我的眼底,幾乎將我剖穿。
我咬緊打顫的牙齒,不許自己露出一絲恐懼的表情,用盡全身力氣搖了搖頭。
「不是,王爺不是要我這樣死。」
聞言,他果然放開了我。
他重新站起,抱着雙臂,居高臨下地看我瑟縮成小小的一團。
「元元,你說本王想殺你,可本王爲什麼要殺你?」
「還沒想明白。」
我伏下身去,額頭碰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實說。
他卻被我這回答給逗笑了,轉身回到椅子上,舒服地坐下:「那就再好好想想吧。」
我輕輕抬頭,偷偷看他一眼,發現他並未在看我。
「元元。」
他忽然叫了我一聲,嚇得我慌亂之中又低下頭去:「是……是……」
他聲音裏帶了點笑,不像之前那般陰森詭怖,卻像是將獵物玩弄於股掌之間的興奮。
「元元,你要幾天纔想得明白?」他漫不經心地將目光移回我的身上,挑眉笑望着我,「你要幾天……才猜得中本王的心思?」
他心思縝密如絲,我哪敢誇口說要猜中?
他卻似乎洞悉了我的躊躇,不輕不重地拿話推了我一把。
「元元,這是你的機會,知不知道?」
景晏說得沒錯,這是我的機會,讓我活得久些,可這也是我的劫數,一着落錯,滿盤皆輸。
「那就……五天。」
「三天。」
我不是能夠跟他討價還價的身份,於是順承着答應下來:「好,就三天。」
他發出一聲輕輕的哼笑,話鋒一轉,似乎說起了不相干的事:「最近風沙勢猛,聽說這護城河的水,也是又深,又濁。」
我卻明白,他這是在掂量我,要是我不能陪他玩好這個遊戲,護城河裏那個戴花的女人,就是我的下場。
我深知不能在他面前裝糊塗,於是攥緊了拳,壯着膽子答道:「是的,風沙勢猛,尤其夜裏,將滿園的芍藥都給打蔫了。」
他轉過頭看着我,並不掩飾臉上的驚訝,看了我一會兒,他又笑起來:「你是膽子小呢,還是膽子大呢?」
我沒有答話,恰好更夫敲了五更鑼:「我去吩咐小廚,端些膳食上來。」
「不必了。」景晏卻站起身來,往門口走,「本王去別處用膳,也好給你留些時間,想想正事。」
景晏走後,我回了小臥,才跌坐在牀上,如篩糠般抖了起來。
想起他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麼混過了第一關。
我穿越而來,這之前尚能摸着石頭過河,這之後卻只能靠自己,再無石頭可摸。
可我得活着,纔不枉老天垂憐,給了我這一次機會。
景晏,景晏。
我咬着食指的骨節,在疼痛中一遍一遍用低啞的聲音念着他的名字,喉間發出困獸一般的嘶鳴。
我要活下去,我不能是景晏的敵人,也不能是他的玩物,我只能做他棋逢對手的夥伴,做他平分秋色的戰友。
我對他不能有愛,也不能有恨,我必須時刻冷靜,算計籌謀,與他一樣,做一個掌局的局外人。
三天,我只有三天。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一遍一遍地抽絲剝繭,試圖看出這其中的利害關係。
然而卻是徒勞,任我怎麼想,也不明白一個小小的通房丫鬟,爲何就非死不可。
一夜的無眠和與景晏的周旋已耗去我許多精力,盤根錯節的故事如一團亂麻,叫我找不到任何頭緒。
我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元元!」
我循聲望去,是個丫頭趴在窗欞上看我。
我認得她,她叫木嬋,也是府裏的大丫頭,跟元元玩得最好。
「元元,快過來!」她又叫了我一聲,「你怎麼樣?」
我強擠出一個笑來:「你這丫頭,當這裏是什麼地方,還敢來?」
「王爺出府去了,且要一陣子纔回來呢!」她吐了吐舌,機靈得很,「你快告訴我,王爺是怎樣的人?」
「王爺?」我斂了斂眼睛,答道,「我沒敢細看。」
「瞧你那點出息!」木嬋揶揄了我一句,又像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一般,咋咋呼呼地叫了一聲,「呀!」
她拿帕子掩住半張臉,另一隻手指着我:「元元,你這領口缺了顆釦子,該不會……是王爺扯的吧?」
我心中一緊,瞪了她一眼,低聲呵斥她:「別出去胡說!」
她不以爲意地笑我:「瞧你,還害臊了!你這是攀上高枝了,姐妹們可都羨慕你呢!」
「是嗎?」我心中忽然升騰起一抹異樣來,低頭笑了笑,輕聲問,「你呢,木嬋?你也羨慕我嗎?」
「我?」她似乎沒料到我會這麼問,歪着頭想了一會兒,又笑嘻嘻地說,「咱們是姐妹,你好了,我自然也能好!」
「嗯……」我點點頭,握住她的手,「木嬋,咱們是姐妹,我好了,你才能好。」
她愣了一下,旋即打了我的手背一下:「怎麼了你!」
我笑了笑,輕輕放開了她,轉身去屋裏取了個東西出來,捏在她手裏:「木嬋,你記得,別人靠不住,你要靠我。」
她看了一眼手裏的東西,又看了看我,沒有去深究我的話,反而問:「這樣好的面料,這是我能用的東西嗎?」
「王爺賞的,你藏好就是。」我捏緊了她的手,壓低聲音對她說,「等過幾年,你二十五歲出府去了,可以給自己換些嫁妝。」
「好!那我收下!」她又衝我笑,扯了一會兒閒,跟我說她要給別院準備午飯,就先走了。
我目送她走遠,隔了一會兒,關了窗,倒在牀上小憩。迷迷糊糊的,還發了夢,夢裏光怪陸離,又是水,又是火,實在難受極了。
晚些時候,景晏回來了,帶着少許的酒氣。
他揮退了房裏其他下人,單單使喚我:「元元,給本王倒杯水來。」
我依言倒了水,他又展開手:「元元,寬衣。」
我只得挪到他身側去,默默地爲他盥洗更衣。
「元元,你來聞聞,本王的身上可有脂粉味?」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他的打算,只得裝模作樣地嗅了嗅他的袍子,還真是有一點香。
他從袖兜裏掏出一方小小的粉盒來:「送你。」
我並未推辭,接過這一盒脂粉,甚至打開聞了聞:「這味道倒真罕見,多謝王爺,元元很喜歡。」
他輕笑一聲:「喜歡就好。對了……」
他話鋒一轉,看似漫不經心地問:「你可在屋裏收拾出了一個水藍色的荷包?」
「沒有。」我頓了頓,又補道,「許是收拾得不仔細,待明日再看看。」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忽然發出一聲哼笑:「好,若是找到了,記得告訴本王。對了……那荷包上,繡的是一株芍藥。」
「元元記住了。」我望了一眼天色,起身關了窗,順便滅了幾盞燈,只留下他牀側的一盞,「明日還要早朝,王爺休息吧。」
景晏今日倒沒有爲難我,我無事地退到小臥,許是白天睡了一會兒,此時並沒多少睏意。
我屏息,在黑暗中睜着眼,聽着軟帳之外的動靜。
良久,聽見景晏低低地叫了我一聲:「元元。」
不待我應答,他又問:「想明白了嗎?」
「還沒有。」我答。
「有頭緒了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不敢說。」
帳子外果然傳來他低低的笑聲。
「元元,你還有兩天。」
是啊,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默默地想,我還有兩天。
「啊——」

說不清什麼時候,我從夢魘中驚醒,四周還是漆黑一片,像一團濃霧裹挾着我。風聲鶴唳,猶如鬼泣,碎沙拍打在窗上,發出如厲鬼撓門一般瘮人的聲音。
身上溼黏一片,頭髮也被汗浸得打綹,黏在臉上。
景晏那側的小燈倒是先燃了起來。
「元元,你做什麼?」
透過帳子看去,他的剪影立在那裏,正在看我。
我驚魂未定,胸口起伏,生硬地答道:「王爺恕罪,元元發了夢魘。」
「過來。」
我心中一緊,卻又不敢不從,只得挑了帳子,走到景晏的面前。
待我到他面前站定,才發現他枕下露出半截刀柄,看來我剛纔這一聲喊,竟是讓他在睡夢中去摸枕下的刀。
「過來。」
他似乎不滿我站定的位置,依然是重複這一句。
我又往前磨蹭了兩步。
他不耐煩了,單手扯了我過去,我沒有防備,也不敢防備,只得僵着身體在他懷裏坐下。
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很沉穩,貼着我的背,鼻息卻有些灼熱,在我耳畔低聲說:「元元,你這麼個喊法,外頭的人會以爲本王把你拆了。」
這話實在露骨,可我如今的身份,卻沒有反駁的立場。
他察覺到我的僵硬,又發出了那樣譏誚又低緩的笑聲:「你夢到什麼?」
「夢到護城河,水又深,又濁。」我深呼一口氣,如實相告。
他還是笑:「聽你這意思,倒是本王嚇着了你?」
我不答話,以退爲進。
「那就在這裏睡吧。」
他卻半步都不容我退,像拎貓一般將我塞進了被窩。
夜深燈滅,身旁的鼻息漸漸平緩下來。
原來我總聽元元說,主子們的牀那樣寬、那樣軟,可此刻我卻覺得這樣的狹窄逼仄,稍稍一動,就會碰到景晏的身體或四肢。
我儘可能將自己蜷成一個小團,不與他接觸。
「你究竟要幹什麼?」
或許是我三番五次亂動,擾人清夢,景晏真的有些慍怒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輕聲說:「元元……想讓王爺睡得舒服些。」
景晏聞言忽然笑出聲來,跟之前都不一樣,他這次笑得有些輕佻。
「你想讓本王舒服,是嗎?」
此情此景,這話真是叫他說得變了味。
我心一橫,索性伸直了胳膊腿,閉着眼睛像死魚一般平躺:「王爺說是,我還能說不是嗎?」
我能感覺得到,景晏的目光灼灼,想在我臉上找到我的破綻。
我怕,可我絕不能夠讓他看出來,否則他會靠這檔子事拿捏我一輩子!
他的手順着我的腰線緩緩上移,勾住我小衣的帶子,將拉不拉,像貓玩弄老鼠一樣戲弄着我。
良久,我才聽到他含着笑伏在我耳邊,低聲說了句:「不錯,元元,你有長進。」
我聽了這話,也閉着眼,摸索着伏上了他的耳朵。
「王爺,這下……是真讓您嚇着了,我……我內急。」
景晏半真半假地笑了我幾句,便放我走了,我也正好藉故出來吹吹風。
其實我心裏知道,景晏並不相信我的說辭,他一定知道我撿走了那個荷包。可他卻未必知道,那個荷包早已不在我的手上。
就連現在,我對他說我內急,他也一定猜到,這是一句假話。
如今,我在夜風裏猜忌着他,他也一定在房中猜忌着我。
此刻,我唯一能利用的東西,就是他的好奇。
我是被他丟進叢林的小兔,而他想看一看,兔子被逼急了,是不是真的有膽子咬人。
我撥弄了一下額前的頭髮,視野中卻還是一片混沌的黑,離天亮還遠着。
「元元?」遠處,木嬋挑了燈籠,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確定是我,才走上前來,「你怎麼出來了?」
「折騰了半宿,王爺這會兒才睡下。」我說,「你今晚值夜?」
「嗯,同人換了。」她拿胳膊碰了碰我,低聲說,「我剛剛……聽見你在裏邊喊了。」
「嗯……」我不置可否,只含混地答,「當主子的,都不知道心疼人。」
她不承想我會說得這樣直白,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麼好,我與她更是無話,站了一會兒,就跟她道別,回房去了。
進屋時,景晏背對着我,燈還沒滅。我試探着回了自己的小臥,他並沒說什麼,過一會兒就吹了燈。
我算準了,剛剛和木嬋說話的地方就在他的窗下,他一定是聽到了。
我想要他幫我一把,可不知道,他會不會接我這一茬。
翌日,四更天,我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去叫景晏起牀上朝。
他卻擺了擺手:「不去了。」
我怔了一下,又問:「今天也不去了?」
「不去。」他看着我,依舊是一臉戲謔的笑意,「折騰了半宿,怎麼去?你這當丫鬟的也不懂得心疼人。」
他這話噎得我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算什麼意思?是在暗示我,他聽清了我昨夜的談話嗎?
那精明如斯,他又是否猜出了我這麼做的用意呢?
「王爺,我斗膽猜猜……」我沉了一口氣,輕聲問,「明日您也不上朝,是嗎?」
他瞥了我一眼,要笑不笑:「不上。」
「今晚,您還是誰的房裏都不去,是嗎?」
他不再掩飾臉上的笑意,轉過頭來專心致志地打量我的表情:「不去。」
我點點頭,又問了最後一句:「明日,您白天不在府裏,是嗎?」
「不在。」他拂了拂袖子,手指輕輕地叩擊在桌案上,「元元,本王不喜歡兜圈子。」
「元元不跟您兜圈子。」我斂起眼睛,低頭笑了笑,「王爺,元元想明白了。」
景晏不說話,眼睛卻一刻也沒離開過我。
「王爺掉的那個荷包,若無意外,明天就能找到。」我頓了頓,看了他一眼,「等明天貴客登門,就能找到。」
「好啊,那本王等着。」他笑意不減,我卻聽出了他聲音裏的危險。
「王爺。」我已不知道這是第幾次跪在他腳邊,「若明日貴客來了,我沒猜錯,您能……」
我牙齒髮顫,雙手發抖,壓低聲音哀求他:「您能救我一命嗎?」
他俯視着我,還像第一夜似的,不語,只笑,看得我毛骨悚然。
他眼中分明有話,可那雙眼太深,我竟看不明白,這句話是救,還是不救。
短短兩天,我不敢說摸清了景晏的脾氣秉性。我只知道,他這個人油鹽不進,軟硬不喫,走每一步都是運籌帷幄,絕不爲旁人所動。
他是否會幫我,我說不準。
說他不會幫,可他有些行爲實在怪異。
可若說他會幫,他看我的眼神卻又那麼森冷。
那個繡着芍藥的荷包,分明是他故意遺落給我的,我撿到時便仔細瞧過,面料上乘,絕對是宮裏的東西,繡工卻說不上有多麼好。再加上上頭繡的是一朵芍藥,我幾乎確定,這是晚芍郡主贈予他的信物。
可它卻出現在了我的房裏,靜靜地躺在我牀邊十分醒目的位置。
木嬋認得荷包的面料,可她不認得上面的圖案嗎?她一定是認得的。
那她是想不出箇中的曲折?不,她也一定想得出。
可這麼燙手的東西,她竟敢收,還要藏在自己手裏幾年之久?我並不信。
她不對勁。
不對勁的還不止是她。
景晏連着三日不去上朝,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乃至皇帝,都必有微詞。
細究起來,這三日,景晏冷落了兩房愛妾,卻迷上了一個通房。
這樣私密又不成體統的風流韻事,王孫貴族最是喜歡,消息不脛而走,不多時便會傳到晚芍郡主的耳朵裏。
景晏並不介意,他巴不得這故事傳得再離譜些,故事裏的他越荒唐,故事外的他才越安全。
而晚芍盛怒之下,難免犯蠢,要麼上門來興師問罪,要麼,就是像之前一樣,妒忌殺人。
她越是憤怒,越是不顧,景晏才越能揪出王府中的異己,排除更多旁人的耳目。
而這通房的丫頭是活是死,是元元還是木嬋,對於景晏來說,根本無足輕重。
一切尚是我的猜測,可光是猜測,已令我恐懼萬分,因爲即便我猜的都對,以我的身份,也依舊束手無策。
所以景晏纔會那樣看我,那樣嘲弄又興奮,那樣輕蔑又期待。
他在玩弄我,可我說了,我要活下去,就不會做他的玩物。
第二日,景晏一天都在書房,到了晚上纔回來,依舊是揮退了下人,只留下我。
他沒再問我關於三日之限的任何問題,甚至是旁敲側擊的提醒,都沒有。
唯有第三日晨,他出門時回頭看了我一眼,對我說:「最近大魚大肉,喫得人身上發膩,吩咐小廚房,今天備些清淡的小炒,不等晚上了,日落前就備好吧。」
我愣了一下,旋即答道:「是。」
或許是我沒藏住臉上的笑意,景晏本要走,卻又折回來,對我補了一句:「元元,你那點小心思都寫在臉上了。」
我怎能不喜!聽景晏這意思,應當是日落前就回來了,且他一回來,就會來找我!
抑或說,救我。
他走時是大清早,午後,貴客就來了。
來人衣着華貴,氣質驕縱,一臉的恨意,應當就是晚芍。
跟在她身後的,果然是木嬋。
我沒猜錯,她這次是真氣着了,竟然親自找上門來。說來也對,她一定想要看看這個傳聞中把景晏迷得昏頭轉向的丫頭長什麼樣子。
晚芍前腳剛踏進門檻,身後兩個婆子就關了門,一邊一個,像逮牲口一般將我按在地上。
「你就是那個賤婢?」晚芍從鼻間冷哼一聲,不可一世地看着我,「你可知我是誰?」
一想到我與元元便是命喪其手,心中便升騰起一股火來,燒得我心肝兒發顫。
我強壓下心中的不適,裝作怯懦的樣子:「奴婢……奴婢不知道。」
「賤婢,本郡主就是當今太后的外孫女,皇上的外甥女,晚芍郡主!」
「是……」我的後腦被人按住,臉緊貼在冰冷的地面上,倒讓我清醒了不少,「郡主息怒,奴婢可是做錯了什麼事?」
她再發出一聲冷哼,咬着牙,陰惻惻地問我:「你可知道兩年前,這王府裏有個跟你一樣的賤婢,是怎麼死的?」
她伸出手,手上掛着一枚水藍色的荷包:「這個,你可認得?本郡主一針一線,真心實意,王爺竟給了你這麼個賤婢!」
我裝模作樣地看了一眼,喊道:「奴婢認得!奴婢認得!這是王爺遺失的東西,王爺還說,這是郡主您贈予的,叫奴婢務必找到!可奴婢找了兩天也沒有找到,爲此,王爺還責罰了奴婢!」
「你撒謊!」還不等晚芍說話,木嬋先沉不住氣,喊了起來,「你明明說這是王爺給你的,你纔給了我!」
「木嬋,枉我同你姐妹一場,你怎能這樣血口噴人?」我說着說着便落下淚來,掙脫了婆子,哆嗦着指她,「你撒謊也要打個草稿!若真是王爺賞賜的,我又豈敢隨意送人?你也不看看這上乘的面料,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饒是我敢送你,你也敢要?分明是你偷的!」
「明明是你……明明是你……」木嬋顯然慌了,口齒不清地衝着我喊叫,「前天夜裏,我都聽見你喊了!喊得那樣大聲,還說王爺不心疼你,你也不嫌害臊!」
「郡主,晚芍郡主,不是的。」我簡直泣不成聲,口中卻都是編好的說辭,「是王爺看奴婢沒有找到您的荷包,責罰了奴婢,奴婢是說了一句氣話,可絕不是木嬋所說的那樣啊……」
「你……你!元元!你這殺千刀的丫頭!」木嬋是氣急了,她撲通一聲跪在晚芍的面前,抓着她的腿,紅着眼睛發狠,「晚芍郡主,奴婢親眼看見王爺扯爛了這丫頭一件衣裳,郡主,是奴婢親眼所見啊!」
晚芍倒還真讓她拱起火來,再度恨恨地看向我:「賤婢,你還真伶牙俐齒,這次又想了什麼說辭?」
「子虛烏有的事情,奴婢無從辯駁。」我卸了全身的力氣,癱坐在那裏,無力地說,「木嬋,她是恨毒了我,纔要這樣污衊我,編出如此惡毒的瞎話來。」
我往前跪爬了兩步:「郡主,奴婢是王爺的通房,不假。可不瞞您說,王爺對奴婢並不中意,奴婢至今仍是完璧之身,若不信,您身邊也帶着婆子,拉奴婢去驗身就是。」
木嬋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晚芍的眼中也有了變化,她們似乎都不相信我能有這樣的底氣。
事實上,這也是我最後的一步棋了。
破釜沉舟,釜底抽薪,若晚芍還是鐵了心要殺我,我依舊逃不過。
「你個賤婢,還敢詐我?」晚芍譏笑一聲,示意我身後兩個兇悍的婆子,「給咱們這位元元姑娘鬆鬆綁,拖進去,看看她到底是塊完璧,還是爛瓦!」
跟在晚芍身邊的婢女小聲提醒:「郡主,這要是王爺問責起來,未免不好收場。」
晚芍揚了揚脖子,瞥了那婢女一眼:「怎麼,你還怕王爺會爲了這麼個賤人同我撕破臉嗎?」
得了她這句話,兩個婆子便像得了聖旨,一人拽住我的一條胳膊,拖死狗一般將我拖進了小臥。
我像案板上的魚肉,被粗暴地剖開,連帶着自尊也被撕裂,我幾乎咬碎牙齒,指甲狠狠地摳進皮肉,纔不至於在這些人面前發瘋,或是咬舌自盡。
不知過了多久,我幾乎被抽走了半條命,才被兩個婆子拿碎布一裹,像扔紙人一般扔在了地上。
此刻,我已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木然地看着婆子衝着晚芍微微搖頭,而晚芍咬緊了牙,回頭一巴掌將木嬋打得趴在地上。
「賤人,你敢欺騙本郡主!」
我貼在地上,看着木嬋同我一樣,像死狗一樣趴着,她的眼中全都是恨,死死地盯着我。
她還在捱打,而我裹在這些破布裏,身上撕裂一般地疼。
從這裏剛好能看到一點窗外,太陽依舊掛在天上,景晏呢?
景晏真會回來嗎?
耳邊猶是木嬋撕心裂肺的求饒與喊叫,喊了幾聲,聲音便弱下去,只剩下血在喉頭含混的呼嚕聲。
我木然地低着頭,不理會殘破的木嬋,也不理會兇悍的婆子。
晚芍在看着我,像餓了三天的野狗,盯着一隻受了傷的幼兔。
鐺——
金屬落在地面上,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
我抬了抬眼皮,是晚芍扔來了一把匕首。
「賤婢,你爲了活命倒真費了不少心思。」她往前邁了幾步,將那把匕首踢向我,又說,「可你這張小臉,實在是叫本郡主放心不下。」
我知道她想要什麼,可我的臉不能毀,臉若毀了,我在景晏手中依舊沒有任何用處。
我緩緩地往前爬了一步,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抓了那把匕首,拔了刀鞘,餘下刀刃在手裏。
鋒利的刀刃貼在我滾燙的臉上,我閉着眼睛,口中喃喃:「奴婢明白,奴婢不給郡主添麻煩,不給郡主添麻煩……」
我用盡全力,手腕卻依舊哆嗦,不知我能拖延多少時間,不知晚芍能有多大耐心。
四周靜得出奇,彷彿只剩我粗重的喘息。
「芍兒,你要將本王的府邸掀翻嗎?」
這聲音依舊含笑,景晏不疾不徐,不慌不忙,閒庭信步一般,慢悠悠地跨了進來。
我手中的匕首卻應聲落了地。
好險!好險!
晚芍一愣,攥了攥拳頭,卻又不得不暫且擱下我,回頭衝着景晏作禮:「王爺。」
景晏輕笑,自始至終未曾掃過我一眼,他看着晚芍,意味深長地說:「芍兒,本王竟不知道你要來,若是知道,今日一定不走。」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全憑聽者自己琢磨。晚芍是瘋子,可不是傻子,聽了景晏的話,倒是先服了軟。
「是芍兒沒有規矩了。」
「欸,本王可沒有這個意思。」他頓了頓,又說,「你不來找本王,本王也正有事找你。」
景晏不等她問,假模假式地嘆了口氣:「你送本王的那個荷包不知落到了哪裏,本王房裏的丫頭最是個笨手笨腳的,找也找不到,本王早教訓了她一番。」
這話與我的說辭不謀而合,看來他終是幫了我。
可晚芍也不傻,她未必聽不出,這話是說與她聽。
「不是什麼稀罕玩意,丟了倒也無妨。」她瞧了一眼地上被打得半死的木嬋,對景晏說,「緣是這丫頭手腳不乾淨,竟盯上您的東西,芍兒才叫她長長記性。」
她拿出那個荷包,雙手遞上:「如今,物歸原主。」
這三言兩語,倒是將自己擇了個乾乾淨淨,可景晏是何許人也,自然是半個字也不會信。
他笑眯眯地接過,系在自己的腰間,順着晚芍的話頭,意有所指地說:「原來是這大膽的丫頭,本王竟不知道,芍兒,你真是好靈通的消息。」
晚芍一驚,還欲說什麼,景晏卻先她一步,搶着說:「這兩個婆子看着面熟,也是本府的老人了,手腳麻利,人嘛……也老實得很,既然芍兒用着順手,就帶走吧。」
晚芍讓他架在了當場,只得硬着頭皮反問:「王爺,您懷疑我在您府裏安插眼線?」
若不是我此刻實在無力,保不齊真會笑出聲來——這蠢貨全然不是景晏的對手。
果然,景晏喟嘆了一聲,裝着語重心長:「芍兒,你這話說得令人傷心,本王是心疼你身旁沒有體己的人,知不知道?」
晚芍這會兒怕是已經氣沒了腦子,咬着牙,騎虎難下,只得置氣:「好……好……既是王爺一片好意,那芍兒就收下。」
景晏笑意更深,幾乎是得寸進尺:「這個半死不活的,待會兒就找塊破席子捲了吧,沒用的東西,本王這主子當得不長眼,讓芍兒你笑話。」
這話簡直是擺明了罵她沒長腦子,若景晏不是王爺,這會兒怕是已經被她一刀捅了。
「這個半死不活的,我不管。」她咬牙切齒地看着景晏,忽然又轉頭看着角落中的我,「那個半死不活的,我要帶走!」
「不成。」景晏慢悠悠地駁她,「這個,本王用順了手。」
晚芍急了,怒不擇言:「胡說!我已命人給她驗過身子!」
「晚芍。」景晏聲音不大,甚至很輕,聽起來卻更加瘮人,他一步步走向晚芍,緊盯着她,笑說,「晚芍,你想要的東西,本王高興了才能給你,你可不要作孽,自己把它弄沒了。」
晚芍喜歡景晏這個人,晚芍的家族也喜歡景晏這個王爺。所以晚芍纔不敢在他面前胡來。
不胡來,她早晚是九王妃,可她若胡來,觸了景晏的逆鱗,景晏還真就能鐵了心,不娶她。
晚芍走了,走也走得盛氣凌人,雖是不情不願,還帶着兩個婆子。
木嬋只吊着最後一口氣,口鼻中冒着血沫。
景晏邁過她,走到角落裏,靜靜地看着我。
我也只是抬起頭,愣愣地看着他。
其實我想了很多,我在想,若他是我的丈夫,此刻我就能撲進他懷中痛哭一場;若他是我的竹馬,我也能訴說一番心中的委屈……
哪怕,哪怕他只是我的情人,我至少能耍耍性子,向他討些好處。
可他是王爺,而我只是他有名無實的通房。
我只能用盡全身力氣衝他笑一笑,嘶啞着聲音對他說:「王爺,送走了貴客,找到了荷包,您這步棋走得妙,是我接得不夠好。」
若我沒有看錯,他臉上確實閃過了一瞬的錯愕。
他褪下袍子,彎下身將我包了起來,輕輕拍撫我的後背:「不說這些,元元,現在不說這些。」
我知道,這是他僅能給我的片刻溫柔,百無一用是溫柔。
可我卻必須陪着他,把這溫情的戲碼演下去,讓這鬧劇有個像樣的收場,再等他敲響下一出的鑼。
我攥緊他的衣袖,任憑身體在他懷中發抖,牽着他的手去觸摸我身上新鮮灼熱的傷痕,輕聲對他說:「王爺,我從未覺得如此羞恥,從未覺得如此屈辱。」
「是我求您救我。」我將頭靠在他胸膛上,繼續說,「可到了這會兒,我又在想,活着是不是真比死了好。」
景晏由我靠着,半晌才說:「元元,本王的確是低看了你。」
聽來如此薄情的一句話,可我已心滿意足了——虛情自然只能換來假意,景晏這麼聰明的人,絕非我三言兩語能夠對付。
我恢復了一些體力,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木嬋還在地上伏着,時不時地痙攣,四肢扭曲成極怪異的姿勢,想來是已被打斷了。
我蹲下身去,看着她問:「木嬋,你說,活着真就比死了好?」
她的手指動了動,費力地指着我,口中噴出烏黑的血沫:「元元,姐妹一場,你害我……你害我……」
「我給過你機會,是你先把我賣了。」我笑了笑,輕聲說,「木嬋,我曾希望是我看錯了你,可到最後,是你看錯了我。」
木嬋竟笑了,露出猩紅的牙齒,惡狠狠地瞪着我:「你我都是下人,怎麼你就那樣好命,要當主子?」
好命?
我差點笑出聲來,回頭看了景晏一眼,發現他也用同樣的表情看着我。
那樣含着笑、發着狠、斂着眉、冷着眼的一張臉ṭṻₗ。
「木嬋,你當真覺得我好命?」我就這樣看着她,幽幽地問,「你可知道溺水而死,烈火焚燒,都是什麼滋味兒?」
許是被我的話恫嚇,又許是被我的表情嚇着,木嬋用滿是血污的手抓住了我的腳踝,發癲一般地求我:「元元,是我糊塗了,我不分好賴,你饒我一次……你饒我一次……」
「木嬋……」我眨了眨乾澀的眼睛,動了動疼痛的身體,「若今日你成了事,換作我趴在這,你會不會饒我一次?」
木嬋愣了一刻,鬆開手,擠出一個悽然的笑來。下一秒,她便如同一個破爛的木偶,人起身落,撞死在了我的面前。
溼黏溫熱的東西從她臉下流淌出來,散發着令人作嘔的味道,紅的是妒忌,白的是愚蠢。
她瞪着那雙有些凸出的眼睛,不瞑目,似乎在看着我。
彷彿有一雙手抓住我的五臟六腑不斷翻騰,我兩眼一黑,終於控制不住地嘔吐起來,嘔到滿臉淚痕,身子發顫,卻仍覺得淤堵,恨不得一刀捅下去才能痛快。
「元元!」是景晏攬緊了我的身子,不停地喊我的名字,「元元!看着本王!看着我!」
真奇怪,我耳邊是他的聲音,眼中是他的面孔,周遭是他的體溫,卻仍覺得他遠。
「元元!回過神!」
這是我一生中在景晏面前爲數不多的一次崩潰。
我無聲地屈起身子,如蝦米一般蜷着,終於沉默地嘔出了一口烏黑的血來,大部分都噴到了景晏的衣服上,有一些甚至沾到了他的手上。
「不礙事,不要緊,元元……」他就用那隻沾了血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我的後背、臉頰和頭髮,「你哭出來,你哭出來……」
可我哭不出來,我只覺得累。
不過兩炷香的工夫,屋裏便恢復了原樣,下人們各個面無表情,將四處收拾得一絲不苟,全無一點痕跡可循。
既麻利,又麻木。
景晏換了一身乾淨衣裳,順便拿掉了那個繡着芍藥的荷包。

至今,我想起那個荷包,仍想苦笑——當日若我拾到不報,擱在自己手裏,有朝一日讓晚芍知道了,一準兒活不成。可若我拾到後告訴景晏,他也可以順水推舟叫我留下,到時候我就是想送出去,都沒了機會。
要不是木嬋邀功心切,任我怎麼走,都是死路一條,景晏這是要將我架在火上炙烤。
我清洗了身上,又特意拿涼水撩了一把臉,身上還有幾處隱隱作痛,可與狼同寢,實在容不得我矯情。
待我回屋時,景晏已在小桌前坐下,侍女擺好了桌子,正是他點名要的清淡小炒。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我會意地走到他身邊,問:「王爺,給您燙壺酒來?」
下人們眼色極快,不多時便端上酒來,識趣地退下了。
我與景晏心似明鏡,兩人都不去提白天的事,卻似乎在暗處較着一股勁,所謂心懷鬼胎,大抵就是如此。
「元元,坐下喝一杯吧。」
我爲景晏斟了一杯酒,他卻食指一動,將這杯酒推給了我。
喝酒誤事,我心中是明白的。
「喝了纔好睡,要不你今夜……怕是又要夢魘。」他還似從前一樣,拿話不輕不重地推我,「元元,你還要本王端起杯來敬你嗎?」
聽了這話,我算是讓他逼到了頭,端起杯來一飲而盡。
「坐,元元,陪本王說說話吧。」景晏將我的空杯移到自己面前,輕輕一點,示意我爲他斟酒。
「元元去給您換個新杯子。」
「不必。」他卻截住我,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怎麼,你還在杯子上下毒了不成?」
我聞言定在原處,咬着牙半晌纔回過神,也皮笑肉不笑地回頭看着他:「王爺,您這話是鐵了心要害死我。」
我看出來了,景晏並不喜歡軟柿子,也並不喜歡硬骨頭。他只喜歡聰明人,適時進退,服從他又挑釁他,給他找些樂子。
我必須要做這個人。
景晏果然笑了,他笑着搖了搖頭,語氣頗爲委屈:「元元,本王對你哪裏不好,你怎麼就認準了本王要殺你?」
我也不去管什麼新杯子舊杯子,走回他身邊,拽出椅子坐下,爲他斟滿面前的酒杯。
「王爺,喝酒誤事,您別貪杯。」
他慢悠悠地飲盡了杯中的酒,不等我,自顧自又倒了一杯:「元元,你是想說喝酒誤事,還是想說喝酒亂性?」
我發出一聲輕輕的笑,拄着半張臉看着他:「我如今這副樣子,王爺也喫得下嗎?」
我劈手奪過酒壺,掀開蓋子喝了一大口,喘着粗氣:「王爺還真是好胃口!」
景晏按住我的手,還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不要陰陽怪氣,元元,本王不欠你的。」
我的手讓他攥得發疼,可他臉上卻依然是雲淡風輕,似乎我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我又喝了兩口酒,甚至越過他身前,拿他的筷子夾了幾口菜送進嘴裏。酒足飯飽,我只覺臉上有些發燙,目光渙散地看着景晏。
「王爺,您讓元元陪您說話,您想聽真話,還是聽假話?」
他揉了揉眉心,微笑地望進我的眼裏:「假話是什麼?」
我晃晃悠悠地靠在他肩頭,有些恍惚地說:「元元不恨王爺,沒有王爺,元元活不過今天。」
我聽見景晏鼻間一聲輕嘲,抬眼看他,只見他挑起一側眉峯,又問:「那真話又是什麼?」
「真話……」我如賴皮膏藥一般貼在他身上,雙臂環着他的脖子,將臉埋在他的肩窩,帶着酒氣的呼吸全撲在他臉上,「景晏,你現在敢給我一把刀,我就敢捅死你。」
還不待我說完,他就不可自持地笑了起來,笑得極大聲,引得我也發笑。兩人就這樣親密地貼在一起,因一句狠話笑彎了腰。
笑夠了,他像哄小孩一般拍了拍我的背,在我耳邊輕聲細語地說:「元元,別借酒裝瘋,也別來探本王的底線,我景晏不喫這一套。」
我的心忽然狠狠地一顫,因烈酒而有些渙散的血液瞬間就衝上了頭頂。
察覺到我的僵硬,他笑意更濃,兩指輕輕抬了我的臉:「元元,你這點小把戲,拿來對付晚芍是足夠了,在本王面前還是收起來,你說呢?」
這戲是演不下去了。
我直起身子,低着頭不敢看他:「是元元糊塗了,王爺。」
景晏搖了搖頭,還是笑:「你不糊塗,你最聰明。你只是醉了,醉話嘛,作不得真。」
聽他給我找了臺階,我自然是乖乖走下來,小雞啄米一般點點頭。
「你喝醉了,本王就先走了。」景晏站起身,拂了拂袖子,往門口走。
「王爺……」我鬼迷心竅一般叫了他一句,仔細思忖卻又覺得不妥,搖了搖頭,「無事,王爺慢走。」
他回頭,只一眼就看穿了我,輕嘆了一口氣,走回了我身邊:「元元,若你說你害怕,本王可以不走。」
「但你要說。」他牽起我發抖的手,輕輕握了握,「元元,本王要猜的事情太多了,不要讓我猜,你要說。」
景晏不是個感情用事的人,指望他做情種,大概是不太可能。如今他能將話說到這份兒上,也算是情真意切,我再端着,就是給臉不要了。
於是我適時反握了他的手,順勢投進他懷裏。
「我害怕,怕得不敢閉眼,不敢睡。」我環着他的腰,抓緊他身後的衣料,輕聲說,「王爺,您別走。」
景晏倒是愣了,任由我抱了半晌,才淺笑一聲,慢悠悠地說:「元元,下回跟本王打個招呼,好叫本王有個準備。你這溫柔一刀,叫本王險些沒接住。」
想來也是,我與他把酒言歡,卻又說要取他性命,我對他避之不及,如今卻又投懷送抱。我猜,他看不清我。
看不清纔好,我也看不清他。
景晏吩咐我鋪好被子,自己卻取了枕下的刀,沉沉地擱在遠處的桌子上。
我嚇了一跳,一時間忘了動作,定定地看着那把刀。
「看什麼?」景晏衝我擠了擠眼,半真半假地笑,「元元,本王也怕。本王也知道,你是真敢捅死我。」
他的玩笑話總是如此瘮人,讓人聽了也不敢笑。
三天之前,他也是這樣衝我擠眉弄眼,一副花花公子做派,說我是他的通房。
躲過了那一夜,這夜,也還是躲不過。
夜深,我躺在他身邊,不再那樣侷促,反而一手挽着他的胳膊,一手握着他的手。
我細細地用手指摩挲他的掌心。
送我入險境的是這手,救我於水火的也是。
打巴掌的是這手,給甜棗的也是。
我的把戲,這手招招接下,這手不過輕輕一撥弄,我便節節敗退,潰不成軍。
我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他卻四兩撥千斤,化於無形。
是我對自己太過自信了,才錯估了他,我本想探一探他的喜惡,看看如今他能對我縱容到何種地步。
他不接招,輕飄飄一句話便戳破了我,還丟給我一句「不喫這套」。
想來想去,沒忍住,在黑暗裏發出一聲輕嘆。
「別琢磨了,元元,趕緊睡。」景晏笑了笑,頗爲曖昧地在我腰側輕輕捏了一把,「怎麼,看來我沒累着你?」
我怕癢,咯咯咯地笑起來,他更來了興趣,直至我出聲求饒才作罷。
翌日,我醒得晚,景晏也沒叫我,待我起來時,聽人說景晏已上完朝回來,這會兒正在書房。
他不找我,我自然不會沒事找事,等到了中午,還是屋裏的婢女提醒我,我纔不情不願地提了食盒,到書房給他送飯去。
路上經過別院,還看見凌宜和織歡兩人在小亭子裏閒聊。
我的位分低,既然看見了,沒有不去問好的道理。
兩人都算是客氣的,倒沒視我爲眼中釘一般,還叫我一塊兒坐下,嚐嚐她們房裏的點心。
閒聊了一會兒,凌宜忽然問我:「元元,你身上這是什麼香?」
「奴婢也不知道。」我眨了眨眼睛,將景晏送的那盒脂粉拿了出來,「王爺賞賜,奴婢便拿來用了。從小家裏窮苦,也不懂得這些東西。」
凌宜接過盒子聞了聞,搖了搖頭,又還給了我:「我也不懂,不過王爺賞賜,必然是好東西,元元你有福了。」
一旁的織歡卻突然出了聲:「元元,你的食盒別涼了。」
我聞言,正好起身告辭,凌宜笑,織歡卻意味深長地看着我。
我自然知道她們爲何如此——景晏送我的脂粉並非什麼稀罕玩意,只是裏頭摻了麝香,麝香氣味獨特,纔要重重地用別的香料來壓。
塗在臉上的時候不知道,放在盒子裏,卻還是一下就聞得出。
凌宜怎麼會不懂這麝香的功效?她不過是覺得,景晏賞了這麼個東西給我,意思再明白不過,我構不成她的麻煩。
只要我的肚子沒動靜,對她來說,就是一顆定心丸。
織歡顯然不如她那樣好糊弄,看她第一眼我便覺得,她不簡單。
我拿着食盒到景晏書房門口的時候,屋裏只有他與侍衛兩個。
「王爺,侯府昨夜拖出了兩個婆子,剖了心肝,丟在後山餵狗了。」不知這侍衛是真沒注意到我,還是故意說與我聽,「那女人不是簡單人物,王爺,咱們留不得。」
我輕咳了一聲,進了屋,沒去看那侍衛,徑直放了食盒在景晏桌上:「路上耽擱了一會兒,您看看,要是涼了我就拿到後頭去熱熱。」
景晏笑着瞥了我一眼,又去看那侍衛。
「這小狼崽子最是個記仇的。」他指着我,笑說,「嚴鋒,你要當心了,她已在心裏記了你一筆。」
這個叫嚴鋒的侍衛凶神惡煞一般,頗爲鄙視地瞪了我一眼,抱着膀子轉過頭去。
我也懶得搭理他,給景晏拆了食盒就要走。
景晏果不其然叫住我,笑眯眯地仰在椅子上:「元元,急着去哪兒?」
我頭也不回,皮笑肉不笑地答:「我偷人了,急着去見。」
嚴鋒大喝一聲:「放肆!」
我回頭剜了他一眼,冷笑一聲:「偷的也不是你,你急什麼?」
「哎呀呀,元元……」景晏一臉看好戲的表情,像唱戲一般地給我遞話,「本王可沒有招惹你呀!」
「不是留不得我嗎?讓那傻大個伺候您喫吧。」我衝着嚴鋒努努下巴,「以後他伺候您喫,伺候您睡,元元省事了。」
嚴鋒冷哼一聲,不屑地看着我:「我奉命護王爺,護王府周全,豈是你一個丫鬟能夠比擬的!」
「王府讓您護得周全,那怎麼還讓人闖進來,打死一個,傷了一個,拖走兩個去餵狗呢?」我嘴上是不饒人的,專揀氣人的說,「顧頭不顧腚,屁用不頂。」
「元元,本王這還喫着飯呢。」景晏站起身來,假模假式地摸摸我的頭,「給本王個薄面,算了算了。」
「蠢不可忍!俗不可耐!」嚴鋒氣黑了臉,臨到最後還要罵我一句,「卑職還當她是什麼厲害角色,真是高看了她!」
好,真覺得我蠢纔好!
我前腳氣走了嚴鋒,景晏後腳就指了指我,笑罵:「怎麼不機靈死你!」
嚴鋒是一介武夫,腦子不靈光,可景晏是個人精,自然不會以爲我是在同嚴鋒置氣。
他衝着我挑了挑眉,裝模作樣地輕嗅幾下:「元元真好聞,怎麼這樣香?」
我也假模假式地搡了他一下:「脖子那裏有印子,羞人得緊,只好拿脂粉遮遮。」
他手上親暱地攬着我的腰,眼中卻紋絲不動,只是用那雙漆黑幽深的眸子反覆端詳我的表情。
「別這麼看我,王爺。」我對他笑一笑,狡黠地眨眨眼睛,「有時候真覺得,您也是荒唐人。喫不着的時候連哄帶嚇,恨不能把人戲弄上一百回,如今真喫着了,怎麼還琢磨起來了?」
我話已說得很明白,也不妨再明白一些:「您是王爺,元元是您的通房,身份擺在這裏,我難道還要羞憤難當、寧死不從嗎?照這個道理,王爺是不是該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王爺,咱們倆誰在做夢?」
景晏眯了眯眼睛,我發現,他思索事情的時候總是會這樣做,看了我一會兒,他輕聲發笑:「元元,都是你在說,本王可一個字都沒說。」
「王爺不用說,元元會猜。元元來說,王爺不必猜。」我同他貼得更近了些,輕聲說,「王爺,元元不給您編什麼一片深情的戲碼,您也不要給元元立什麼鏗鏘烈女的牌坊,好不好?」
我不會去奢求他的真心,他也不要來細究我的真意,什麼情啊愛啊,那是小兒女間的東西,可我們是將腦袋提在手裏過日子的人,情愛皆是累贅。
景晏摸了摸我的頭髮,指尖滑過我的耳後和脖子,最後停在我的臉頰上。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憐憫,還有一點溫柔,一點都不像他。
「你說的都對,元元,但你還小……」他頓了頓,將我的臉埋進他胸口,輕聲說,「你還小,你不知道,這些事情是由不得人的。」
這是什麼話,他還能愛上我不成嗎?我心中不屑,暗自腹誹。
他還是那樣,彷彿只看我一眼就對我瞭如指掌,不緊不慢地補上一句:「元元,別會錯意,我說由不得人,是指由不得你,不是由不得我。」
鬧了半天,他是怕我會對他動真心。
我不說話,仔仔細細抬頭看他,他的皮膚很白,比女人還要白上一些,只是因爲他那雙狼一般的眼睛,加上硬挺的鼻子,纔不顯得陰柔。他的脣很薄,脣色也淺,嘴角總是向上勾着,卻說不上來是不是在笑。
他的氣質絕不佝僂猥瑣,面孔更是跟難看不搭邊,但是,這雙眼睛不露出什麼喜怒,這張嘴也不知哪一句纔是真話。我自問是個謹慎的人,大概不會捧着一顆真心,交與這麼一個摸不透的人。
「要看穿了,元元。」他出聲打斷我的思緒,低頭親暱地用鼻尖蹭了蹭我,壓低了聲音,十分曖昧地說,「本王不只臉上好看,元元,你知道的。」
日子過了約莫兩個來月,景晏有時來,有時不來。他不來的時候去了哪裏,我不打聽,他不談及。
平心而論,除了最開始設下險局,景晏對我還算十分不錯——說白了,我們都是穩當人,自然是敵不動,我不動。
他最終還是抬我做了妾,比侍妾還要高上一級,我沒再推辭,只是求他讓我留在他房中小臥,他也應允。
他來的時候,心情不都是好的。有時高興,會跟我說說話,喝上兩口,偶爾會打鬧,我急了便沒規矩,他竟很放縱我。有時則看得出來,他來的時候就帶着煩悶,兩人便沒什麼話,來了做了事情就睡下,他下手又重,幾次給他欺負哭了也不哄我。
其實我偶爾也想,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若我有晚芍那樣的身份,說不定我也願意嫁給他。
其實這樣的話,景晏也曾說過。那天我倆都醒得出奇地早,離天亮還早,索性先在牀上賴着,他卻忽然對我說了這麼一句話。
「元元,那天你在書房罵嚴鋒的時候,其實本王在想,如果你我是尋常夫妻,是不是你也會這樣恣意,從不拘束?」
我當下沒想明白這句話,不敢亂接茬,側過身去老實地答:「王爺,我沒聽懂。」
他這人說話,說出三分留七分,一點弦外之音都沒有,我是絕對不信的。
他笑了笑,又說:「本王只是在想,論做丈夫,是不是連嚴鋒也比本王要強得多?」
「嗯?」我咬着手指頭想了半天,被自己得出的結論嚇了一跳,當即躥了起來,「王爺,您……您不會是要將我賜予嚴鋒吧?」
妾的地位不高,又算是主子們的私物,作爲賞賜送人倒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景晏哼笑兩聲,做出發狠的樣子來,將我蒙進他被子裏:「你想得美!休想逃出本王的手心兒!」
鬧了一會兒,他又說:「嚴鋒這人,空有一身武藝,腦子就差了些,是該給他找個聰明的女人。」
不知爲什麼,我腦中忽然浮現出一個人來,轉頭一看景晏,他也正看着我。
「太后給您選的貴妾,您要送人?」
景晏大笑了幾聲,颳了刮我的鼻尖兒,不明說,只道:「元元啊元元,是你我心有靈犀,還是你實在太過聰明?」
他竟要將織歡許給嚴鋒!
可織歡是太后插在這王府裏的一面旗,景晏也是心知肚明的。
我瞠目結舌,斷然不敢相信景晏會做出這樣的糊塗事來。
可不待我細究,他又捏了捏我的臉:「本王說着玩兒的,瞧你。」
他金口玉言,哪會有一句話是說着玩的?
不過他既說了,我也不較勁,順着他的話茬點點頭:「嚴大人是您的自己人,他的婚姻大事,自然不能馬虎。」
「元元,你又來了。」他瞧我一副謹慎的樣子,抓了我的手過去親了親,「你也是本王的自己人,不必如此拘謹。」
這話,老規矩,信一半,扔一半。
我確是他的自己人,可該拘謹,還是放肆不得。
「本王今日晚些回來,太后要過壽了,皇上召了衆親王商議操辦。」景晏一邊展了手,讓我爲其穿戴,一邊側頭與我閒談,「元元,你說備一份怎樣的禮纔好?」
我爲他拂去朝服上的褶皺,漫不經心地說:「那……把晚芍郡主娶了吧。」
景晏沒忍住,哧地一下笑出聲來,又黏黏糊糊地拉了我進懷裏,問我:「元元,你真心的?」
「王爺,這不是遲早的事?您不等皇上指婚,趁着太后大壽主動提親,太后一準兒高興,不比送什麼強?」
景晏十分誇張地嘆了口氣,做出委屈的樣子:「元元怎麼對本王如此不在意,真是令人好傷心。」
「少來,不喫這套。」我任由他抱了一會兒,卻見他沒有撒手的意思,才掙脫開來,「拿了摺子走吧,待會兒遲了。」
「才讓你別拘謹,你就撒歡兒。」景晏接過摺子,輕飄飄在我頭上敲了一下,「看來是本王對你心慈手軟,要找日子好好修理一番纔行。」
我往門口推了他一把,推到一半卻又拉回來,小聲問他:「王爺,晚上回來睡嗎?」
他衝我笑笑:「說不準的,晚半晌估計有雨,你關好窗。」
送走了景晏,我對屋裏下人說要補一會兒回籠覺。躺了半個時辰,卻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着。
他今天好怪,又是說要將織歡許人,又是說起太后過壽。
他博聞廣識,見過的奇珍異寶怕是多過我喫過的白米,又怎會來問我給太后備禮之事?
若說是閒聊,他卻絕不是會對我說起皇室逸聞的人。
我起初以爲,他是想娶晚芍,才藉由子來探我的底,可我剛剛分明給他遞了話,他卻不理,究竟意欲何爲?
彼時,我尚不知,他又佈下多麼大的一盤棋。
那日稍晚,果然就下起了瓢潑大雨,深秋的雨最冷,裏邊還摻了雹子。
屋裏這會兒來了人,是景晏的一個隨從,進來說是景晏在匯賓樓喝醉了酒,非要見我。
先不論這事真假,光看這天跟下刀子一樣,他倒是真能折騰人。
我叫丫鬟給我拿了把傘,披了褂子上馬車。
這車還沒出府,忽然一個趔趄,嚇了我一跳,挑開簾子問:「怎麼了?」
隨從讓雨澆得睜不開眼,抹了一把臉說:「元元主子,這雨太大了,帶冰,馬有些打滑。」
「怪險的,等雨小些再走吧。」我看了一眼位置,支使道,「這裏離別院最近,先去避避。」
車停在別院,雨還未停,那隨從冒雨伏低給我做腳凳,我心中不太落忍。
「起來吧,起來搭把手就是了。」我話音剛落,卻透過朦朧雨幕瞧見一抹影子閃進了假山後,腳下一滑,踉蹌着扭了一下。
「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這隨從嚇壞了,可我嚇得卻不比他輕。我不要他攙扶,自己撐傘進了織歡的屋子。
織歡正在屋裏坐着,瞧見我,問:「這麼大的雨,元元,你怎麼來了?」
「歡姐兒,我本要出門的,扭了腳怕是走不成了。」我扶着她的手坐下,「屋裏有跌打藥嗎?」
「有的,等我給你拿去。」她說完便進裏屋找藥去了。
我坐在椅子上環顧四周,地上有水印出鞋印來,傘在門口豎着,用油布袋子裝好,我探身過去摸了一把,卻是溼的。
她出去過,且剛回來不久,不將傘撐開晾着,是不想要人知道。
聯想到剛纔模模糊糊撞見的那個影子,我竟是不自覺打了個寒戰。
「元元,府裏上回分的藥膏沒有了,只找到一些跌打酒,你湊合用。」
我接過,道了謝,想了想才問:「姐姐屋裏沒人?」
她愣了一下:「什麼?」
「姐姐屋裏沒人伺候?」
「哦,雨大,讓她們都歇着了。」
我閉嚴了嘴巴,在心裏想了老多,實在是覺得不成,才又問:「姐姐,您……習武?」
「你讓雨澆傻了,說什麼呢?」她笑了笑,「我這拿繡花針的手,怕是連你也打不過。」
「那,」我深呼了一口氣,也不知這麼做是對是不對,「那您這軍中用的跌打酒,是誰給的?」
她一愣,顯然是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
我心一狠,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詐她說:「姐姐,我剛纔好像,好像在外頭看見嚴大人了。」
「你……一準兒看錯了。」她神色還算如常,聲音卻有些慌了,「嚴大人當然跟王爺在一塊,怎麼會來我這裏?你這丫頭,可別害我。」
她緩了緩,又說:「這跌打酒是王爺上回拿來的。」
她不說這句還好,說了,我更覺她是在蒙我:「姐姐,我也是長了嘴巴,會去問的。」
她的手猛地一顫:「元元,你……」
她躊躇了半天,臉都白了,才擠出一句:「元元,王爺那麼喜歡你,你何必跟我過不去?」
我心中一驚——她這是默認了我的話,想不到還真讓我給詐了出來。
我正驚愕無言,織歡卻忽然撲通一聲跪在了我面前,我嚇了一跳,趕緊伸手去扶:「姐姐您別,我……我沒想怎樣的。」
織歡卻不起來,額上全是豆大的汗粒:「不,元元,我得求你……」
她忍了半天,還是哭了出來,哆嗦着小聲對我說:「元元,我走投無路了,我懷了身子。」
我啪的一聲弄掉了手中的藥瓶,嚇得半晌閉不上嘴巴,當即只覺得自己惹了大麻煩,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走爲上計。
我腦子一熱,跛着一隻腳,跌跌撞撞跑到門口,拉開門卻看見嚴鋒跟一尊羅剎一般杵在門口,嚇得我連退三步,跌倒在地。
「嚴大人,嚴大人,您別殺我,」我往後蹭了蹭,躲在織歡身後,「您別殺我,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過,什麼也不會說。」
嚴鋒不說話,依舊一步一步往前走。
「嚴大人,你就當給孩子積福報,別殺我。」我稍稍冷靜了下來,「這四周有人,不好鬧出太大動靜,嚴大人,咱們坐下談談,成嗎?」
嚴鋒看了我一眼,沉默地扶起織歡,安頓她到椅子上坐下。
我剛要開口,他便一揮手打斷了我,自顧自說:「元元姑娘,打你一進院子,你看見我,我也看見了你。」
他頓了頓,又說:「我並不信你,是織歡說過,她信你,我只信她。如今,我有兩樁事要問你。」
我不敢喘一口大氣,靜靜地等着。
「一是,織歡說你能保住這孩子,你能不能?」
都這個時候了,不能也得能,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二是,你對王爺,可曾有過異心?」
要我是個壯丁,聽他問這句話準會給他一腳,搶了人家的女人,還來裝什麼大尾巴狼,問我有沒有異心,什麼東西!
我沉了沉心,說:「嚴大人,您是義氣豪傑,我卻是個貪生怕死的,跟您比不得。這王府裏誰最能保我性命?我又怎會有異心呢?」
我停了停,措辭很是小心:「嚴大人,我知道您怕我一回頭,就將您供了出去,我說我沒那個膽子,您也不會信……」
他卻再次打斷了我:「你供不供出我,我並不在乎,我只在乎這個孩子。我愧對王爺,自會以死謝罪。」
我心裏忐忑,卻又直覺他二人並非鼠輩,於是決定犯險一次,握了織歡的手,低聲說:「大人,不談生死,孩子着實無辜,我來……我來想辦法。」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末了,讓出身後的門來。
從織歡房裏出來,雨將近停了,我欲登上馬車,卻聽人說景晏已經回來了,喝得酩酊大醉,這會兒正在撒酒瘋,到處找我。
我也顧不上剛受了多大的驚嚇,急急地趕了回去。
還沒跨進門檻兒,景晏整個人便掛了上來,滿身酒氣,口中還念着我的名字。
我沒叫別人搭手,自己把人扶了進來,差退了旁人。
「元元,本王叫你,你爲何不來?」景晏紅着臉,口齒不清地問我。
「本是要去的,路滑扭了腳,纔沒去成。」我將他身子勉強扶正,「王爺,您坐端正。」
「不是……不是……」景晏擺了擺手,非要讓我坐在他膝上,「元元,本王知道你厭惡本王,纔不想來。」

「不曾有的事,哪有這樣的事?」我捧着他的臉,輕輕拍了拍,「喝不喝水?」
景晏搖頭,我又問:「想不想吐?」
他還是搖頭,然後又笑,笑得頗爲傻氣,沒有半點平日裏的樣子:「元元,本王知道你心裏有氣,你不痛快。」
我默不作聲——我裝醉騙過他,他未必不會裝醉騙我。
見我不答,他於是接着說道:「你一定在心裏痛罵本王,做妾做通房又有什麼分別,不過是聽着好聽一些罷了。」
「王爺,元元明天陪您說一夜的話,今天先睡下,好不好?」
他卻不理我,自顧自地說下去,聲音也大了起來,簡直說得上是在嚷嚷:「元元,你不認,本王也明白,本王心裏清楚得很。」
緊接着,他便說出讓我出了一身冷汗的話:「本王都明白,本王的母妃,她也是妃!她不是後!她一輩子也不舒坦!」
我一驚,趕緊起身關緊了門窗,回身就捂了他的嘴:「我的祖宗,你怎麼敢說!」
景晏不依不饒地,抓了我的手不讓我阻攔他,繼續說:「我是九王爺,我是親王,是皇帝的胞弟……元元,可皇帝,他是寡人,他是孤王,他哪來的兄弟!」
「王爺,王爺,咱們躺下說吧,好嗎?」我看他是真醉了,醉出了小孩心性,只好耐着性子哄他,「好久沒跟您說悄悄話了,咱們悄悄說,好嗎?」
「元元,本王也想把真心給你……」他將我的手放在他心口上,「可本王的真心是苦的,本王不願你更苦。」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如燙着了一般抽回手。
「你不要給我,景晏,我不要你的真心。」我看着他如一攤爛泥一般趴在桌上,知道他此時聽不明白,反而暢快許多,「景晏,你要清醒些,我不是你的懷中寶,我是你的刀。」
「我不留戀你。」我看着他一動不動的樣子,不知爲何有些心酸,「若讓我得了機會,能逃,我會逃離這王府,逃離你,頭也不會回。」
桌上的人一聲不吭,像是睡着了,半天才有一點動靜,只說了四個字:「你做得對。」
那聲音哪有半分醉意?
「元元,你做得對。」他閉着眼睛不看我,只輕輕地說,「這地方是會喫人的,元元,咱們倆,能逃一個是一個。」
我微怔,覺得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王爺,您沒醉?」
「怎麼沒醉?醉了。」他睜開眼睛,衝着我笑,「元元,醉了記不住事的,你就叫我景晏,不妨事。」
我有些恍惚,爲他剛剛那樣好的țű̂⁰演技,也爲我剛剛差一點,只差一點就動了的真心。
他說事不由人,我曾那樣不屑,此刻竟有些信了。
「元元,你方纔緊張我,是不是真的?」
這問題如此矯情,一點也不符合他的性子,我看着他,忽然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
我湊上前去,捧着他的臉親了親,又像小狗舔水一般吻一吻,輕聲說:「你試探我,竟沒試出真假嗎?」
這晚他對我分外溫柔,只是我要熄燈,他卻不肯。他說元元,我要好好看看你,我怕你同我只有這一會兒不是做戲。
我沒敢告訴他,我只怕他連這片刻溫存,都是同我做戲。
昨日種種如一套亂拳,打得我措手不及,讓景晏鬧了一檔子,也沒得空去想,如今細細琢磨起來,才發現許多古怪之處。
先是景晏一大早,冷不丁跟我提了嚴鋒與織歡,再是大雨瓢潑,他非要我出府,馬兒恰在別院附近打滑,我又那麼準,偏偏撞見了嚴鋒出了織歡的屋子。
這世上真能有這麼巧的事情?
織歡說她懷了嚴鋒的孩子,嚴鋒竟也說是。
織歡聰明,又怎會在景晏眼皮子底下偷情?嚴鋒耿直,又怎會背叛主人,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來?
在這其中,景晏究竟充當了怎樣的角色呢?
說一千道一萬,我應下來,要保住這個孩子,這孩子想活,就不能是嚴鋒的,而只能是景晏的。
我想得心煩,翻了個身,發現景晏早已醒了,此時正在靜靜看我。
我倒是叫他嚇了一跳。
「元元又在琢磨什麼?」他像說悄悄話一般,輕聲問。
我搖搖頭,在被窩裏伸出腳丫蹬了他一下:「讓您嚇了一跳。」
他笑一笑,捉了我的腳,又問:「不是說昨天扭了,還痛不痛?」
「不太嚴重,活動活動就好了。」我往他懷裏鑽了鑽,「王爺,元元遇見難事了。」
他不出聲,只用眼睛示意我講下去。
我想了想,還是謹慎爲好,於是先問了:「王爺,您昨日爲何說,要將織歡賞賜給嚴大人?」
「隨口一說,怎麼了?」
「王爺不說實話。」我作勢轉過身去,背對着他,「罷了,真沒意思。」
他在身後,半天不出聲,最終還是我沉不住氣,回頭委屈巴巴地看着他:「王爺,您不哄我!」
景晏還是笑,笑夠了才嘆口氣,張開手叫我:「知道你在賣乖,罷了罷了,過來吧。」
我於是從善如流,賴賴乎乎地蹭過去,放軟身段兒遞了一句:「王爺,您就行行好,點撥我。」
「也沒什麼,只是瞧着嚴鋒不太對勁,對織歡關心得緊。」他摟緊了我,輕聲說,「織歡不是蠢人,本王至今沒去看過她,她也沉得住氣。」
「您沒去看過她?」我有些喫驚,也有些意外,「那要不……您擇日子去看看?」
景晏輕輕捏了我一把,壓低了聲音說:「做什麼總要把本王往出推?」
「王爺,元元身子薄,您讓元元歇一歇。」我想了想,又問,「那凌宜呢?」
「去過幾次,她人很淺薄,不去看她,她要鬧的。」景晏輕笑,懲戒一般地輕咬我的耳珠,含糊不清地說,「元元,不要再耍狡猾,你究竟想問什麼?」
我沒作聲,在心裏盤算着怎麼開口,半天才說:「王爺,織歡是太后娘娘的眼睛,您無端賜給別人,是要惹麻煩的。」
我眨了眨眼睛,繼續說:「其實這不必我說,您也一定明白。那天您跟我說起太后娘娘過壽的事情,我在想……要不,您跟織歡要個孩子吧?」
「你說什麼?」
我心裏有些打鼓,卻還是硬着頭皮說了下去:「織歡要真懷上了,顯得她最承寵,給太后一個安心。織歡是聰明人,有孩子拴着,她在府中便不會妄動。至於嚴大人,王爺,等您娶了晚芍郡主,到時就是真把織歡賞賜給嚴大人,太后娘娘也不會說什麼。」
「元元,你將本王安排得好明白,雖然聽着,是薄情了一些。」他摸摸我的頭,像在摸貓兒,「元元,你說得有理。」
他停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眸中都是笑,像說悄悄話一般湊過來,同我耳語:「元元,這就是你給那孩子想的辦法?」
我聽見胸腔中發出咚的一聲響,緊接着,心便如戰鼓一般紛亂破碎地跳動起來。
「王……王爺,」我侷促地挪下榻子,手摳着牀沿,小心地跪着,「我……」
景晏側過身,支起腦袋,笑着看我:「不急,你慢慢想,慢慢編。」
「我編不出,王爺,元元騙不過您,」我越說越沒底,聲音細如蚊蠅,「元元沒想害您,真的!這事兒,元元還是可憐王爺,不是不是,不是可憐,是、是心疼……」
「你心疼本王?」他出聲反問,輕輕哼了一聲,似笑非笑,「元元,本王倒真沒覺出來你心疼。」
他伸出手來夠我,我下意識去躲,他才冷了臉,叫了我一聲:「元元!」
我低着頭,盯着自己的膝蓋,聲音也沒了氣力:「王爺,元元知道,這回是完了……」
「元元。」他單手一撈就將我拖回了牀上,「你不嫌冷?」
我一愣,卻更慌了:「王爺,您究竟想幹什麼呀?您做局整我?」
「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啊,元元。」他揪着我的臉蛋,「是昨天晚上嚴鋒招了,他說織歡同他早在入府前就已傾心彼此,並非私通款曲。他自知做出荒唐之事,罪不可恕,當着本王的面,又是要死又是要活,還抖出你撞破了他二人之事,聽說你求他不要殺你,還險些嚇尿了褲子?」
這嚴鋒,我還未供出他,他怎麼反過來將我一軍?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還、還說什麼了?」我還有點發怵,怯生生地問。
「求本王保了這個孩子,還能說什麼?」他倒是神色自若,還笑得出來,「君子有成人之美,本王算不上君子,但細算起來,確實愧對織歡。」
聽他這意思,是要應允這一樁事。想不到他生於皇室,對兒女私情竟看得如此開明。
「那王爺打算怎麼辦?」我問。
「本王?」他看着我笑,十分討人嫌地衝我眨眨眼睛,「本王覺得你的打算不錯,元元,就這麼辦吧。」
「那,您不罰我?」我不會相信他竟這麼仁慈!
「怎麼?你還挺失望?」他瞥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說,「那就罰你一個月俸錢吧。」
我犯的是死罪,他竟只罰一個月俸錢。織歡與嚴鋒都是死罪,他竟虛懷若谷,就這麼一筆帶過了。
是他對自己人向來寬容?
是他對我有情,對嚴鋒有義?
不對!
這夜躺在牀上,我是越想越不對!白天是讓他嚇着了,現在卻反應過來——他的說法並非天衣無縫,稍加推敲,便能發現其中漏洞!
他自己信口雌黃,還反過來詐我,做出一派寬宏大量的假樣子來,真是令人心中來氣!
我一下子坐了起來,盯着他看,他這會兒睡着了,睡得那叫一個安穩!
真是越想越氣!我當即掀開被子,搖醒了他:「王爺,您騙我?」
他迷迷糊糊的,像逮小雞一般將我逮回被窩裏,含混不清地說:「祖宗,有事明天再說吧。」
我聽了更氣,亮出尖牙在他胳膊上狠咬了一口,趁他不清醒又補了一腳:「景晏!你個王八羔子!你又騙我!」
景晏發出嘶的一聲,徹底清醒了,他坐起來,有些驚訝地看着我:「元元,你是真瘋了?」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也虎視眈眈地瞪着他。
「嚴鋒昨日是見過我,可我離開時他還沒走,緊接着我便回來找了你,整夜都在一起!他難不成是半夜溜到這張牀上跟你招認的?」
景晏不接我的茬:「你說本王是什麼?王八羔子?」
「不要顧左右而言他!」我咬着牙,一點也不避諱地看着他,「不是他溜上牀來,怎麼,還是我白跟你折騰了一晚上,你還有力氣跑出去與他夜談嗎?」
「元元,你聽你都說些什麼?哎呀,真是好羞人,本王都聽得臉紅。」
他還是嬉皮笑臉的,我一口氣沒上來,居然被他半真半假地給氣哭了。
「景晏,沒你這麼欺負人的!」我跟小媳婦似的抽搭了一會兒,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又可憐兮兮地湊過去,「白天都嚇着我了,知不知道……」
景晏靜靜地看着我哭,許久才頗爲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拿袖子給我擦眼淚,一邊擦一邊輕聲叨咕:「元元,本王怕了你了,你這都是跟誰學的?」
我其實本來也沒多少眼淚,只是有點哭入了戲,忍不住地哼唧,拽着他的袖子賣乖:「你沒有一句真話,你太壞了!」
他看着我笑,那笑就像是在說:元元,你也沒有真話。
這話呼之欲出,我幾乎能想象出他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和表情。
我讀懂了他的眼睛,又有些怵,甕聲甕氣地小聲叫了句:「王爺,我是不是有些過了?」
他被我逗笑了,杵了杵我的腦門:「元元,你還真是能屈能伸。」
他又摟着我躺下,緩緩地說:「其實本王也不算騙你,織歡入府前與嚴鋒相識,兩人一見鍾情,結果陰差陽錯,織歡受命入了府。」
我扒着他的肩膀,小聲問:「然後呢?」
「詔書一下來,嚴鋒就來求了我,我說皇命不可違,但等過上幾年,可以把織歡賞賜給他。」他看了我一眼,低頭吻了吻我的發頂,繼續說,「嚴鋒跟着本王,這些年出生入死,喫了許多苦。」
「所以您答應他,不碰他的女人,是嗎?」我問,「您把織歡納入府裏,卻沒去看過,是因爲您早答應了嚴鋒,只是您沒想到,他們情難自持,竟然出了事,對嗎?」
「元元真聰明。」他笑了笑,又說,「所以本王才說,這些事是由不得人的。真動了心,就想立即跟他在一起,一時半刻都等不得。」
初聽這句話時,我竟不知他有如此深意。
我心中一動,忽然想到一種可能:「王爺,元元想多一句嘴,您不要怪我越界。」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問:「嚴鋒與織歡相識,是天的安排,還是您的安排?」
他還沒開口,滿眼的笑便給了我答案。
「元元,你已經猜出來的事情,何必要明知故問呢?」他輕輕摸了摸我的耳朵,低聲說,「元元,織歡不是壞人,可若她真成了這王府裏的女人,那她也做不成好人。」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景晏得知太后挑中了織歡,便暗自促成了嚴鋒與她結識,兩人能一見傾心,估計也少不了他的安排。
入府後,織歡本該爲太后做事,可嚴鋒是景晏的人,權謀與愛情,景晏賭,她會選愛情。
對此,二人應是毫不知情,甚至還會覺得愧對景晏。尤其嚴鋒,本就是忠心耿耿,景晏又允了他的心事,從此,他更會死心塌地。
唯一的變數,就是這個孩子。
所以嚴鋒纔會說,他不在乎我是否供出他,他只在乎這個孩子。
至此,我還有一點不明白。
「那您爲何做局,要我撞破這一樁事?」
景晏笑了幾聲,笑聲也是那樣涼薄:「實話說來,也不是多麼了不起的打算,本王不過想看看,你是會幫着別人瞞騙本王,還是會於心不忍,如實相告。」
竟是這麼一個毫無意義,甚至有些幼稚的理由。
那我爲何聽着有些心酸呢?
「王爺,元元讓您失望了,是嗎?」
他還是那樣深深地望着我,眼角蘸一點笑,嘴角也蘸一點笑:「元元,是本王對你不夠真,不夠誠,你這樣聰明,不過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罷了。」
這似乎成了景晏與我之間,一個約定俗成的遊戲——我們頻頻做戲,妄圖試探對方的真心,卻又將自己的真心牢牢攥在手裏,誰都不肯撒手,不敢撒手。
這事之後,我去找過織歡,瞞下了景晏的籌謀,只說了我的打算。
後來,府上都知道,織歡悶聲不語幾個月,最近卻忽然就得了寵,不多時便有了孕。下人們私下都在說,織歡主子得了勢,元元主子的好日子,要到頭了。
織歡本就安靜本分,有孕後就更不愛動,我偶爾去她屋裏看她,陪她說說話,更多的是安慰她。凌宜偶爾也會來,她來時我們三個人便會聊閒天兒。凌宜說話還是那樣客氣,她怕惹嫌,來時從不往織歡屋裏拿東西,也不靠近,連別院裏她的下人,無事也不可以到處閒逛,生怕惹了事端。
我們都明白,這是府裏的第一個孩子,是妾室所出——這是一樁險事。
過了一個月,織歡開始顯懷了,吐也吐得厲害,爲了保險,整日地躺着。她身子這樣不穩定,凌宜估計怕事,也不怎麼來了。
天越來越冷,這日,我讓人提了些東西,去看織歡,她正靠在牀頭縫東西。
「姐姐,我給你拿了些好炭,這炭燒起來沒什麼煙塵,適合你用。」我叫下人放好東西,就支使了出去,「最近冷得不像樣,你繡花樣時也要捧個手爐。」
織歡拽過我的手,輕輕拍了兩下:「難爲你如此有心,妹妹,我欠了你許多人情。」
她頓了頓,又說,「最近嘴裏沒味兒,總想喫些辛辣的,估摸是個女兒。女兒好,女兒好,女兒不爭不搶不摻和。」
我知道,她是怕了,她想告訴我,這孩子不是威脅。
我也拍拍她的手,輕聲說:「姐姐,不論兒子女兒,我都愛他護他,我答應了的。」
「妹妹,你該知道,我不是怕你。」她臉色有些發白,憂心忡忡地看着我,「妹妹,我不跟你打啞謎,你是明白人,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
她嘆了一口氣,繼續說:「我知道,不論是王爺,還是你,你們都將我當作太后娘娘的羽毛。」
我看着她,一聲不吭,只靜靜地笑。
她頓了頓,繼續說:「可那位侯府貴女,她與太后娘娘,纔是一脈血親。」
我何嘗不知,她怕的不是我,她怕晚芍。可我不能接她的茬,我絕不能將自己搭進去,哪怕僅有一絲一毫的可能。
「姐姐現在只該安心養胎。」我說。
「王爺神機妙算,你又機敏卓絕,說起來,只有嚴鋒愚笨。」她看着我笑笑,懇切地握着我的手,「我不傻的,妹妹,太后娘娘能選中我,你當知道,我不傻的。」
她望着窗外,半晌,才幽幽地說:「嚴鋒看不出,我卻看得出,打從一開始遇見他,我便是一腳踏進王爺爲我圈出的圈套裏。」
我不置可否,還是靜靜地看着她。
「可我就是喜歡他,元元,我喜歡嚴鋒,纔會心甘情願踏進來。我什麼都不要了,什麼榮華富貴,什麼一世安穩,我都不要,就爲了這麼一個人。」她轉回頭來看着我,牽着我的手去觸摸她的小腹,「元元,我鬥不過王爺的,你我心知肚明,我肚裏的孩子保的是你,不是我。」
她先懷了景晏的孩子,也就等於,是當了晚芍的靶子,景晏能保下這個孩子,除了對嚴鋒仗義,也是要我躲在這靶子後頭。
這一點,我雖一直知道,卻不敢承認。
她卻自己挑明瞭這一點:「可這怨不得王爺,怨不得你,這隻怨我。是我關心則亂,我糊塗了。」
我看着她,忽然有些恍惚地想,教聰明人做糊塗事,爲何要愛人?愛人有什麼好,才讓人拋卻一切,向死而生?
「罷了,你不愛聽,我不說了。」她拿出新做的小衣服給我看,上頭繡了兩尾鮮肥的鯉魚。
「真是栩栩如生,姐姐,你的手真巧。」
「只是這批繡線不行,好一段,壞一段,離遠了看還像些樣子,仔細看就看出來,有些紕漏。」
她不是在說繡線,她是在說我與景晏——好一段,壞一段,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可是她明不明白呢?我若動心,並不會落得如她一般田地。
我若動心,恐怕比她慘上百倍,會粉身碎骨,灰飛煙滅。
景晏做戲向來周全,自從「織歡受寵」,他便不太來找我。
他也曾跟我玩笑,說論做戲蒙人,他是天賦異稟,我是無師自通。
這天晚上,我已躺下,他卻忽然回來了——回來時臉上還是帶笑的,可我懂他,他那已是十分難看的臉色。
我赤腳踩下牀,投進他懷裏,用身子去暖他帶回來的一身寒氣,輕聲問:「怎麼了?」
他抱着我半晌不說話,力道之大,幾乎要將我揉進身體裏。
半天,他才幽幽地說:「元元,今日皇上宣本王進宮,說過幾日太后大壽,要本王來操辦,辦家宴。」
我心頭一凜,輕聲問:「在府裏辦?」
「是。」景晏將聲音壓得極低,纔沒露出什麼情緒,「太后說,她惦記織歡,要來看看。」
我舔了舔乾澀的嘴脣,忽然覺得心口鬱結不已,半天才勉強問出:「是……是莫侯提議?」
他不說話,算作默認。
我摟緊了他的腰,聲音已經帶了哭腔:「她也會來,是不是?」
「別怕,元元別怕。」他緊緊地抱着我,反覆叫我別怕,「元元不怕,你就待在房裏,嚴鋒守着你,本王叫他守着你。」
晚芍的父親是侯爺,母親又是長公主,皇親國戚,金枝玉葉,她真要如何,一個嚴鋒,守得住我嗎?
景晏看着我,眼中有些發紅。他好聽的嗓子此時啞了,卻還是勉強對我笑:「元元,你信我一次,就這一次,你信我一次。」
我躲在他懷裏抹淚,心中卻非常明白,我不能全然指望他,那樣太險了。
我信他,可若他自顧不暇,我能靠的,只有自己。
太后壽宴這天不算太冷,還下了雪,壓着園子裏滿樹的梅,非常好看。
這是件大事,全府上下不論哪一屋的人手,都是不停地忙活。
辦的是家宴,來的都是與皇室沾親帶故的人——人不算太多,卻各個都是得罪不起的厲害角色。
太后由皇帝和景晏陪着,一大早就到了府上,滿府從上到下磕頭行禮,烏泱烏泱跪了一地。
織歡被免了禮,太后還親自走下來,攙起她,一聲一聲地喊她乖女。
她看着還算是慈祥,扶着織歡的手,說在宮裏的時候最喜歡她繡的花樣子,寵她像寵半個女兒,這話騙鬼鬼都不信,她擺明了是說給景晏聽。
至於皇帝,我連頭都沒敢抬,至今也不知道皇帝長什麼樣子。
宴廳裏這會兒出出進進,嘈雜得很,我和凌宜都不喜歡吵鬧,行完禮就各自回了屋子。
晚些時候,賓客陸陸續續來了,我們這些地位不高的女眷不方便拋頭露面,都要在屋子裏待好。
天一擦黑,嚴鋒就來門前站着,我知道,這是她來了。
凌宜來過一趟,說是太后命人在別院也擺了小宴,織歡也在,問我去不去喫酒。
我說不去,她衝我笑笑,說:「織歡就說你不會來,是我多事,非要來問。」
我也對她笑,說織歡懷了身子,喫喝都要注意,姐姐多費心。
不多時,外頭便歌舞昇平,四處笙簫。
我在屋裏坐着,門上映出嚴鋒的背影,我心中卻並不安穩。
又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外面有動靜,便讓身邊婢子去看一看是在幹什麼,婢子回來說,太后娘娘高興,給各屋都賜了酒。
我點點頭,心中卻又冒出不好的猜測來,於是走到門口,隔着門對嚴鋒說:「嚴大人,咱們去別院看看吧。」
「王爺命我守住此處,元元姑娘,您也不好妄動。」
「嚴大人,我不放心。要不這樣,我身旁還有婢子,您去看一眼,無事就回來?」
嚴鋒沉默了許久,終是放心不下,對我說:「那我去去就回,姑娘一定小心。」
其實我並不知道這樣是對還是不對,我險,織歡也險,碰見晚芍這樣的瘋子,沒人不險。
我正在想,卻有個家丁模樣的人走進來,天黑,他面目模糊,手上端着一個托盤。
「元元主子,太后娘娘賜美酒一壺。」
我打量了他一會兒,放緩了呼吸,輕聲說:「你瞧着面生。」
其實這府裏家丁無數,我看誰都不面熟。
他說他是本月新來的,原來並不在府中伺候。
「是嗎?」我用後背貼緊了椅子,蹺着腿,漫不經心地問,「這酒是每屋都賞了?」
「回主子,是。」
「別院裏兩位姐姐都懷着,本是不該沾酒的。」我頓了頓,對身旁婢子說,「回頭問問掌事的大丫頭佳淳,她是怎麼想的,派個男人到我房裏來送東西。」
婢子低着頭,估計看出了我不對勁:「主子說得是,奴婢回頭就去問。」
「把東西擱下,你走吧。」我拄着腦袋,揮了揮手。
「回主子,太后娘娘賜酒時說了,這酒賞了各屋裏,要看着主子們喝一杯,纔算是真心爲太后娘娘賀壽。」
晚芍這個蠢貨,當我是傻子嗎?
「緣是如此,那你過來,給我倒一杯吧。」我歪頭衝着他笑,懶懶地勾了勾手。
他愣了一下,湊上前來爲我倒上一杯酒,我按着他的手,借他的手拿起杯子,送到嘴邊,笑吟吟地看着他:「你可要看着我喝。」
這人的手在我手裏,一下便出了汗。
下一刻,他便發出一聲慘叫,酒盞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右手卻被匕首扎出了一個血窟窿,牢牢釘在木頭桌案上。
這一下真是用盡我畢生力氣,血如泉注一般高噴出來,簡直迷了我的眼睛。
我胡亂抹了一把,將血抹得滿臉都是,撿起地上一塊碎瓷,一不做二不休,一發狠又挑了他一側腳筋。
這下,他是徹底動彈不得了。
我看着一邊抖如篩糠的婢子,低聲道了一句:「喊!大聲喊!」
婢子尖叫着跑了出去,我爬起來掰開這人的嘴,泄憤一般灌了半壺酒進去。
「你這傻子,府裏只有一人懷着身子,掌事的大丫頭也不叫佳淳!」
我只紅着眼睛留下這麼一句,站起來便往門外走。
「啊!殺人啦!殺人啦!」婢子在我前頭瘋了一般地喊,我在後頭如野鬼一般晃盪,滿身是血,直至跟嚴鋒撞了個滿懷。
「嚴大人,去我房裏看着,別讓他死了。」
這是我倒地前跟嚴鋒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圓睜着眼睛,回想無數,放任自己不停發抖。聽見遠處宴廳婢子的尖叫,然後是景晏的一聲厲喝。
「大膽!竟敢驚擾聖駕!」
「王爺,殺人了,主子殺人了!」

「元元,你怎麼了?怎麼這麼多血?」
這個懷抱曾讓我恐懼忐忑,但此刻,竟是我最熟悉的東西。
我聽見這聲音,準備好的眼淚纔敢撲簌撲簌地落下來,我睜着空洞的眼睛,抓緊景晏的手,口齒不清地說:「王爺,妾房裏有人,他要欺負我,他要欺負我。」
他身後站着許多人,有太后,有皇帝,有晚芍,還有許多我認不出來的尊榮顯貴的賓客。我只當沒看見,滿臉的眼淚混着血,啪嗒啪嗒砸在佈滿血污的手上ṭū́₊:「王爺,他欺負我,您管不管?」
景晏身後的人發出一聲沉吟,出聲叫了一旁嚇得失智的婢子:「你來講,出了什麼事?」
婢子砰的一聲,一個響頭磕在地上,額上都見了血,磕磕巴巴地說:「是……是有個沒見過的家丁,說太后娘娘賜酒,然後……然後……」
「哀家確實給各房賜了酒。」老太太穩穩地道了一句,又說,「是不是鬧了什麼誤會?」
我不說話,只是哭,嚴鋒適時趕了過來,跪地稟報:「王爺,府裏恐怕闖進了生人,您去看看吧。」
屋子裏瀰漫着濃重的血腥味兒,那人渾身潮紅,蛆一般扭動着身體,顯然是不清醒。他一隻手被紮了個對穿,釘在桌子上,一隻腳被挑了筋,血肉模糊。
嚴鋒將一盆鹽水兜頭而下,這人瞬間清醒,疼得發出鬼哭狼嚎一般的慘叫。
屋裏哪有蠢人,只看見那壺酒,就都猜中了十之八九,只是都揣着明白裝糊塗,不敢說罷了。
審問了兩句,那人說,是我勾引他在先,卻又翻臉不認人。
他當然是不敢供出晚芍。
可我已鐵了心,他不說也得說。
太后慢悠悠地掂量我:「哀家不過是賞了一壺酒,你何必妄想人人都要害你。」
我撿起地上一塊碎瓷,抵在自己脖子上,跪在地上:「皇上,太后娘娘,王爺,
元元一生清白,決不願受這樣的污衊。」我看了景晏一眼,他用眼神示意我停下。
可我停不下,此刻我已瘋了,我心中有恨。
「哀家今日過壽,實在是見不得這樣的血腥場面。」太后捻了捻手中的念珠,沉聲說,「阿彌陀佛。」
「賤人!你驚擾聖駕,在這大好日子鬧出這樣的事端!你該當何罪!」
晚芍到底沉不住氣,聽太后這樣說,她便忍不住出來敲邊鑼。
皇帝還是那樣,沉吟一聲,極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都拖下去吧,看着心煩。」
有人作勢來抓我,景晏卻一下子跪了下來:「皇上……」
「聽不懂話嗎?都拖下去。」皇帝看了景晏一眼,蹙着眉,「小九,你起來。」
「是臣辜負皇上囑託,沒有辦好壽宴,皇上,是臣的錯。」景晏直挺挺地跪着,紋絲不動。
說實話,我沒有料想到景晏會如此,這並不在我的算計之內。
事實上,我此時已忘記了什麼算計,我有些瘋了。
皇帝的眉蹙得更深了:「景晏,你是喫錯藥了,爲了一個女人?」
我看他也是喫錯藥了,竟爲了一個女人,一個我這樣的女人。
晚芍更怒,她等不及了,囂張跋扈地喊了一句:「還愣着幹什麼!把這賤貨拖出去砍了!」
我橫下心,繼續拱她的火:「莫晚芍,你爲何幾次三番害我!爲何就容不下我!我做鬼也不饒你!」
「放肆!」皇帝終是發火了,他冷冷地看着我,「這婦人太沒規矩,拖走!」
「皇上!」景晏緊咬着牙,緩緩磕頭下去,「臣的妾不規矩,冒犯了您,冒犯了太后娘娘,冒犯了晚芍郡主,她該死。」
他站起來,背挺得筆直,拿起桌上的酒壺,沉聲說:「臣也有罪,理當自罰三杯。」
酒入杯中,發出清冽的聲音,景晏端着杯,一字一頓地說:「第一杯。」
啪的一聲,晚芍衝了出來,奪過杯子摔了個粉碎。
「芍兒,你做什麼?」太后斥了她一句,是怪她沉不住氣。
「皇祖母,這酒不能喝。」晚芍說着說着便哭了,「皇祖母,您救救我。」
沒人敢問,但景晏敢:「芍兒,這酒爲何不能喝?」
她不出聲,景晏就再問下去:「芍兒,你上回闖進府裏來,將元元一頓好打,今天,你又要害死她?」
「不是的,這酒喝了不會死,只會……只會……」
她話一出口,也知自己露了餡,不再說了。
「芍兒,你何時學得如此善妒?」皇帝不鹹不淡地責了她一句。
晚芍哭着不作聲,半晌,還是莫侯跪了出來:「皇上,太后娘娘,臣教女無方。」
「挺好的日子,這是在幹什麼!」事到如今,晚芍自己認了,皇帝也沒辦法,只能裝模作樣地說,「芍兒,你做了錯事,朕不會包庇你,就罰你禁足兩月,面壁思過。」
真是好重的責罰。
「小九,你也並沒做對什麼,看在兄弟情分上,朕不跟你追究。」
「謝皇上,臣愧對皇上。」他磕了今晚第二個頭,又說,「元元犯了錯,臣會罰她跪祠堂,抄經書。」
皇帝假惺惺地問了太后的意思,太后假惺惺地念了一聲佛,根本懶得管。
晚芍被帶走時還在連哭帶喊,不知衆人是都沒聽清,還是都裝作沒聽清。
她喊的是:景晏,你爲何偏要護着她?
景晏罰我跪祠堂,這或許都算不上是罰,而是護。
若沒有他以身試險,我恐怕已身首異處。
景晏進來時眼睛是通紅的,臉上沒有一點笑,牙關緊咬,臉色森白,像索命的鬼。
我從未見他這樣,他是真的動怒了,這一次,我保下織歡,卻連累了他。
這是我在他面前的第二次崩潰。
我曾說晚芍會觸他的逆鱗,可我自己,卻動了他的反骨。
「元元,本王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他冷着聲音,先拋出了這麼一句,我無聲地跪着,知道他根本不用我回答。
「本王說過,你要聽話,你當耳邊風嗎?」他捏着我的下巴,不像平日一樣虛虛的,而是將我的骨頭都捏響了,「爲何不聽話?爲何讓嚴鋒離開?爲何就不肯信本王一次?」
他眯着眼睛,冷眼看着我,從齒間磨出兩個字:「說話。」
「嚴鋒不走,這會兒出事的就是織歡。」我木然地看着他,輕聲說。
「好啊元元,你是博愛有加,你是兼濟天下!」他兩眼通紅,手上使勁至泛白,微微發着抖,「你知不知道,織歡那壺酒也不乾淨,嚴鋒晚了一步,她的孩子沒保住,這會兒人已經快要不成了?」
我忽然覺得無言,只有兩行淚從眼眶裏滾落出來,流到了景晏的手上。
今天早上我才見過織歡,太后還同她說話,叫她乖女,說寵她就像寵女兒。
如今呢?如今太后是不是捻着佛珠,虛情假意地念上一句阿彌陀佛?
景晏說的沒錯,這地方會喫人,人也會喫人。
「本王顧不得那麼多,本王只顧得上一個!」他聲音不大,卻嘶啞得厲害,「元元,你太聰明瞭,你太聰明瞭!你險些搭了兩個進去!」
「你哭什麼?不管用了,元元。」他緊盯着我,目眥欲裂,全然沒有半點平日的泰然,「你是不是還嫌不夠,要搭上一個我你才滿意?」
「是,我嫌不夠。」我此刻只覺得一把錘子包了布,衝着心間鈍鈍地砸,不見血,只將我體內全砸成了一攤爛泥。我全然沒有一絲理智,抬起頭狠狠地回視着景晏,咬緊了牙關,用盡全力喊了一句,「我要殺了她,莫晚芍,我要她死!」
「你給我閉嘴!」景晏掐上了我的脖子,手沒收緊,卻在發抖,我知道,他在忍耐。
我的腦子很不清醒,許多平日裏明白的道理,此時已拋諸腦後。我瘋了一樣地衝着景晏喊叫:「她就該死!你爲何保她!你知不知道她怎樣對我!你要保她!」
「我在保你!」景晏顯然也忍耐到了極限,「元元,若你還不清醒,我說不定真會殺了你。」
「我知道我連累了你,你不要手軟,景晏,你殺了我,你提着我的腦袋去見皇上。」我渾身抑制不住地哆嗦,直到將脣上一塊皮肉生生咬了下來,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我來保你,你榮華富貴,你迎娶新娘,你把我殺了!景晏,我不要再同你猜忌,我要你親手殺我!」
我的眼淚混着滿口鮮血,又一次弄髒了景晏的手。
「你要我殺你,元元?」他的手上漸漸使了力,「你不要錯估了我,你不要以爲我的心不夠狠。」
窒息感第一次包圍了我,這次,不再是試探。我是真的激怒了他,他是真的動了殺心。
眼前事物有些模糊,我只覺得整個人都被抽走了力氣。
我不知他究竟爲什麼鬆手,明明只差一點,這紛紛擾擾就能結束。
我躺在地上喘着粗氣,捂着脖子說不出一句話,只是睜大眼睛看着他。
他蹲下來,額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還是那雙狼一般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看。
「我不欺負你,元元。」他咣噹一下扔了那把匕首在我面前,背對着我,「你說過,給你一把刀,你就敢殺我。」
「如今本王給你了,這把刀交給你,元元,你拿它要我們其中一個人的命。」
要麼殺了他,要麼……就自戕。
「你何必大費周章,景晏?」我還沒喘勻氣,聲音有些怪異,「自戕太不體面,景晏,我想死在你手裏。」
他不回頭,還是背對着我:「死在沙場淒涼,死於皇室悲慘,元元,我也想死在你手裏。」
我怔怔地盯着那把刀,拾起來攥在手裏,抹了一把眼淚,輕聲說:「這把匕首,我用它扎透了那個人的手,可第一次,是晚芍踢給我,要我毀了自己的臉。」
我悽然地笑了笑,低着頭絮絮叨叨地說:「景晏,那個時候,我還是相信惡有惡報的……可我現在不信了,如果真的惡有惡報,你景晏就該第一個死。」
我攥緊那把刀,幾乎是想也不想就向他捅了過去。
這一刻,我是不計後果,真的想與他同歸於盡。
他沒有躲。
他轉過身來迎着我的刀,刀尖兒淺淺地戳進了他的肋下。
我腦中的弦似乎要繃斷了,有個聲音在心裏大喊殺了他,可見了血,我又半分都動彈不得。
他空手攥住我的刀刃,掌心立刻將白刃染紅。
我想抽手,卻抽不出了。
「元元,這裏是死不了人的。」他攥着我的手,對準了他的心臟,不由分說地強迫我刺向他。
我卻忽然覺得渾身沒了力氣,只有胸腔裏驟疼,疼得我將要昏死過去。
「鬆手,你鬆手,景晏……」我用另一隻手捂着心臟緩緩蹲下,可另一隻手還是被他緊緊攥着,「你放過我,我殺不了你。」
他不肯,依舊推着這把刀緩緩深入,不多時,刀鋒刺破衣衫,又見了血。
我說不出話來,只是瘋了一般地想甩開他,想鬆開手,嘔心瀝血地哭。
「你恨我當初做局害你,元元,這一刀夠不夠還你?」
他不肯我躲避,近乎殘忍地凝視着我。
「你告訴我,這一刀夠不夠換你不恨我?」他看着我,有些淒涼地說,「元元,我不指望能換來你愛我,你別恨我。」
「你鬆手,景晏,你鬆手我就不恨你,你鬆手!」我幾乎快要暈了過去,此刻只拽着他的衣角強撐,「景晏,你別嚇我,你別跟我喊,我、我身上痛,我心裏難受,你鬆手!你用這手抱抱我,你抱抱我。」
啪嗒一聲匕首落地,他終於蹲下來,伸手將我抱在懷裏。
「元元,你不哭,你靠着我。」他緩緩地拍了拍我的背,「不怕,你靠着我。」
我終於找回了自己的魂魄,靠在他肩上,好奇怪,這會兒又流不出眼淚來,我閉着眼睛,輕聲對他說:「景晏,我真該殺你,可是錯失了機會,我下不了手。」
他發出一聲輕笑,同我耳語:「元元,不只是你錯失了機會,剛剛在最後關頭沒有掐斷你的脖子,我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後悔。」
「王爺,我不是故意連累你,真的。」我圈着他的脖子,臉埋在他肩上流眼淚,「我是沒想到,我是沒想到皇帝和太后,他們對你也那樣不好。」
「我是想跟晚芍一命換一命的,我好糊塗,我發了瘋。」我終於趴在他肩頭放聲大哭起來,「元元這次闖下大禍了,可是我放不下,王爺,我放不下!」
莫晚芍殺我一次,辱我一次,如今又害我一次,我放不下。
「本王決不要你跟她一命換一命,元元。」景晏摸了摸我的頭髮,細心地安撫我,「本王也不要你放下,你信我,我會扳倒莫侯,我會讓晚芍跪在你腳下求你。
「你知不知道,本王今天差一點就保不住你,元元,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看見你滿身是血地癱在那裏,本王多怕那血裏,哪怕有一滴是你所流?
聽他說了這句話,我纔想起他手上、身上都在流血,不等我說,他便豎了手在我脣上。
「別聲張,元元,本王今天來,是狠狠打了你,這血都是你流的,本王毫髮無傷。」他褪去血衣,包了那把匕首,輕聲說,「祠堂是這府裏最安全的地方,嚴鋒也在外頭守着,元元,你在罰跪,本王不會再來,你熬三天,就三天。」
「我怕,王爺,這回是真的,我真有些怕。」我拽着他的袖子,第一次發自內心地不想讓他走,「三天一過您就來接我,好不好?」
他反覆答應,不停說好,直到嚴鋒在門外催了幾次才走。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覺得薄薄的一道門,竟可以阻絕這麼多人、這麼多事。
剛纔這些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真與假不是水與火,真與假是絲與線,我並不能一一分得清楚。景晏呢?他是否也同我一樣,真假雜糅,分不清,理不順,挑不出?
這次是我太不自量力了,我低估了那些人的陰與惡,低估了他們的僞善和無恥。
景晏的處境,竟比我想象的還要艱險,我差一點害了他。
我以爲我鋌而走險,是保住了織歡。
可是織歡……等我走出這道門,不知還是否能見得着她。
三日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祠堂燈火昏暗,我卻很少打瞌睡,一閤眼就做噩夢,倒不如睜着眼睛,想想事情。
有一點,我知道得太晚了——當今太后是莫氏。莫家,是她的孃家。
晚芍敢登門入室,假傳聖旨,借太后的名義來害景晏寵愛的女人。她必是信心百倍,底氣十足。
莫侯將門世家,手握兵權,又娶了長公主。他領兵數次,捷報頻傳,如今,正是朝堂之上風頭無兩的人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莫侯與長公主只生下晚芍一個女兒,更何況侯位不可世襲,等莫侯百年之後,不消多久,莫家就會失勢。
景晏還年輕,爲了韜光養晦,這幾年對外也過得很是閒散,手中雖有實權,但因着他按兵不動,在旁人看來,他這個王爺只是皇室的倀鬼,形同虛設。
這樣的景晏,無疑是莫侯最好的選擇。這麼多年來,景晏忍辱負重,應該也在等這個時機。
可皇帝就能這麼看着莫侯將勢力壯大嗎?
他爲何寧可重用一個外戚,也要防備與他同宗同姓的兄弟呢?
再說回莫晚芍吧,誰都知道她心狠意毒,我與織歡,她一個都不想留。可她這次如此猖狂,全然不計後果,皇帝和太后竟還是明裏暗裏默許了她……
這是敲山震虎,借女人來敲打景晏——這王府裏的女人該死,該給晚芍讓位置。
按我的估計,皇帝不出多時便會下旨賜婚,莫晚芍會由衆人護着,一步一步送進王府。
她是不肯恨景晏的,她只會恨我。
這三天我的精神頭不怎麼好,也沒怎麼喫喝,膝蓋疼得厲害,因着謹慎,也不敢歇。
第四天一早,來開門的是嚴鋒,我還保持着跪地的姿勢,回頭看着他立於門口。
他瘦了許多,眼眶發青,鬍子拉碴,頭髮如一捧雜草,顯得十分狼狽。
「嚴大人,我沒臉見您。」我面向他,慢慢地低下身體,「您受我一拜吧。我答應您保住那孩子,卻食言而肥。我答應您對王爺絕無異心,卻險些殺了他。嚴大人,我沒有顏面與您相對。」
嚴鋒垂着手,沒有任何表情:「是我不該擅自離開,姑娘,與您無關。」
「嚴大人,」我出了聲,卻又不知道怎麼說,「您別恨他,他是爲了我。那孩子是替我擋了一刀,您恨我吧。」
他看着我,半晌,才啞着嗓子對我說:「姑娘,我跟在王爺身邊的時候只有十四歲,無父無母,靠着給人家搬屍體爲生。這孩子珠胎暗結,本就是錯了,是我昏了頭,奢望太多。」
我無言,鼓足了勇氣,才問:「織歡她、她還……」
「人是保住了……」他停了停,聲音壓得更低了,「只是精神有些不好了。」
痛失所愛,難免如此——不久前她還牽了我的手去摸,說女兒好呀,女兒不爭不搶不摻和。
這世上不由人的事情,怎麼這麼多?
「王爺呢?」我問。
嚴鋒卻不說話。
「嚴大人,王爺呢?」我聲音有些發抖,強強壓下哽咽,又問。
「王爺這幾日天天入宮,回來後身上有些不好了。」嚴鋒咬着牙,狠狠地說。
「我過去,我這就過去。」我想站起來,膝蓋狠狠一疼,又跌坐在地上,只覺得兩眼發黑。
嚴鋒攙住我,低頭對我說:「姑娘,王爺說要你在此等候,他親自來接你。」
這是我與他的約定,是我拽着他的袖子,反覆求他的一件事。
這樣細想,我求他的事情,他似乎都做到了。除了三日前的那個晚上,我求他殺我,他做不到。
景晏來時還算是體面的,他也瘦了一些,一雙眼睛似乎藏得更深了,他的臉孔那樣蒼白,帶着一點笑意的嘴脣幾乎沒有血色。
他將我打橫抱了起來,手卻有些發抖。他看着我笑說:「元元,王府的伙食虧待了你,你怎麼輕得像張紙?」
我不想說話,陽光刺眼,雪也刺眼,我只能看着景晏的臉,沉默地看着。
他將我抱進轎子裏,坐在我身邊,等停下來,又將我抱進房裏。
自始至終,我們之間只有他那一句「你怎麼輕得像張紙」。
是我輕得像張紙嗎?所以他纔要抱我抱得那樣緊,他怕山雨欲來,風起,他會抓不住我。
我膝蓋上都是瘀青,此時還走動不得,只能躺着熱敷,景晏有時出去一會兒,回來,就躺在我的身邊。
我伸出手去解他的衣帶,他就按住我,笑眯眯,擠眉弄眼地說:「哎呀,元元,你怎麼這樣心急?」
「他們爲難你,是不是?」我不理他,輕聲問,「王爺,他們說你辦砸了壽宴,他們說你冒犯皇上,他們對你用刑,是不是?」
「元元,先皇共有十七個兒女,其中十個是皇子。」他握了握我的手,像講故事一般緩緩地說,「大皇子親征,戰死沙場,生母跟着去了,追封了夫人。二皇子三歲時發了天花,沒挺過去,生母一生再無所出,老死深宮。三皇子與四皇子是雙胞胎,十歲時騎馬摔死了四皇子,十三歲時三皇子失足墜崖,也沒了,這貴妃是個狠角色,硬是沒有瘋,咬着牙又有了孕,這回是個公主,生產時出了事,沒來得及抱就撒手人寰了。五皇子立了太子,生母立爲後,踩着血路,攀着白骨,現在才做了皇帝。六皇子夭折時還是個小嬰兒,說是奶孃忽然瘋了,給悶死了,他母親只是個美人,不多時便瘋了,被打入了冷宮。七皇子十五歲時舉兵要反,被太子一刀斬於殿前,血濺滿了皇座上雕着的盤龍。皇上即位後,八皇子封了王,去了封地,那裏苦寒,他身體多病,第四年就病死了。十皇子……他最小,與本王年紀最近,最喜歡跟着本王,可本王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元元,你相信嗎?本王撥開那片草叢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
「至此,十個皇子只剩下兩個,元元,本王的出身不好,本王的母妃,她是個宮女。本王小的時候,她總是翻來覆去地講,皇上有多喜歡她,不計她的出身,還封了妃。」景晏平鋪直敘地對我訴說,語氣沒有一絲波動,「有一天,她還在說着,忽然就來了個閹人,對着她唸了一份口諭,母妃跪在地上求他,可是不管用。本王再沒見過她了,本王被抱走的時候只有四歲,那時候太小了,太小了……」
「元元,你總說你騙不過本王,」他輕輕笑了笑,轉過頭來看着我,淡淡地說,「這裏生是謊言,死是謊言,寵是謊言,殺是謊言,元元,我在這謊言裏,靠着謊言活了二十三年,你又怎麼騙得過我?」
我該心疼他嗎?他絕不是要人心疼的人,他對我說這些,無非是想告訴我,此刻,他信任我。
「他們都叫本王九王爺,元元,好不好笑?只聽過輔國王、定國王、固國王,你可曾聽過有哪位親王封號是九?」
他看着我淺淺地笑,這笑一點都不勉強,只是有些肅殺。
這是那些人在折辱他,時時刻刻地提醒他,將他低微的出身牢牢地烙印在身上。景晏這些年,恐怕不可謂不是忍辱負重,與虎謀皮。
「可本王並非善類,元元。」他輕輕摸了摸我的臉,「本王做過許多壞事,也殺過許多好人。本王選你的時候,都不曾好好看過你的樣子,因爲本王從未想過你能活過三天。你能活下來,元元,這都靠你自己。」
「元元,本王是後悔過的,越是與你相處,越是知道不能留你久活。有許多次你睡着,我都摸着刀想要不要殺了你,許多次我睡着,也都摸着刀怕你要殺了我。」他拍了拍我的頭頂,輕輕說:「元元,你聰明過人,你嫉惡如仇,你不願讓織歡和她的孩子代你送命,你是個心腸很好的小姑娘,是本王將你變成了這個樣子。」
他這一席話,稱得上情深意重,雖然我知道,其中也有幾分苦情戲的成分——他先動手殺我,如今,他剖開軟肉來給我看,頗有幾分以退爲進的意思,他是想消除我心中的隔閡。
換句話說,他的計劃從未改變,只是我在他心中的分量,不再像從前一般無足輕重。
「王爺,」我悄悄地將手遞到他手中,「您的刀從不在枕下,您的刀在這裏,在您手中。」
我與他纔是這兇險海上同舟共濟的兩個孤客,而敵人如洪水猛獸。他站在船頭,說要殺,我則必須守住船尾,拉緊帆,掌好舵。
他看了我許久,嘆了一口氣,輕聲說:「元元,本王是將後背露給了你,你當知道,這不容易。」
他露出了後背,那我呢?他曾說我是齒尖爪利的狼崽兒,可在他面前,我沒的選,只能露出柔軟的肚皮。
歇了一天,我勉強能走,到了晚上,我還是見着了他的傷口,看着是杖責,腫起了一道一道的血檁子。他手上的傷好得最快,身上兩處刀傷看着淺淺的,卻還是一碰就會流血。
其實,比這些傷口更嚇人的,是他身上那些奇形怪狀的舊傷——他從未帶過兵打過仗,平日雖習武,卻不是真刀真槍,他這些或深或淺的傷痕從何而來,真是令人不敢想。
我伸出手去,一處一處細細地摸,他卻拿玩笑掩蓋:「元元,你怎麼藉着由子佔本王的便宜?」
「秀色可餐,忍不住。」我跟他學得有些沒臉沒皮,順着他的話頭跟他說笑,「王爺確實不只臉好看,渾身是寶,怪不得敢恃美行兇。」
「你說什麼?」他回頭有點好笑地看着我,「元元,你可是愈發沒羞沒臊了。」
「轉過來,上藥Ṱù³。」我繞到他身前去,卻發現他那兩處刀傷嚴重了許多,周邊已有些潰爛,「怎麼弄的?」
「不是你弄的?」
我讓他噎了一句,半天才順過氣來:「不該這樣嚴重。」
「瞞了三天,這才處理,耽擱了。」
「怎麼不找嚴鋒來,王爺連他也信不過?」
「怕這傷口好得太快,沒法到你面前裝可憐。」他這話說得半真半假,說完又笑,「元元,苦肉計,你知不知道?」
我哼笑一聲,也學着他眨眨眼睛,在他耳邊輕輕說:「王爺,苦肉計怕是不管用了,美人計還勉強行得通。」
我看着這傷口有些犯難:「這怎麼弄?我不會。」
「去取把刀來,在火上烤紅了,趁刀還熱,將爛肉挖去。」
他說得雲淡風輕,我卻聽得一身冷汗:「王爺,我不敢。」
「你只需取刀過來,幫本王對準位置,本王自己來。」他說完,趁我去取東西,又小聲叨咕了一句,「挑了人家的手腳,你怎麼敢?」
我耳朵靈,聽他提起這事就有些發僵,他趕緊打住,連說了兩聲:再不提了。
他蹙着眉,額上有汗,動作麻利,手法很是嫺熟,忍着痛不出聲,只有偶爾發出低低的一聲喘。
我將帶血的帕子丟進火盆裏,看着這鮮血淋漓的兩處傷,拿藥瓶的手有些不穩當。
「元元,一瓶金創藥,讓你抖灑了一半,饒是本王家大業大,你也不能這樣糟踐東西。」他還是笑,「你自己捅的,你怕什麼?」
這苦肉計真是讓他給用了個爐火純青,出神入化。
「快別提這茬了。」我勉強敷了藥粉上去,輕輕吹了吹,「王爺是嫌我苦頭喫得少,非要我掉下眼淚來給您看?」
他默默地看着我,半天才說:「元元,本王受苦的日子還在後頭,到時候你也要像今天一樣,不要掉下眼淚來。」
其實我倒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傷口位置他自己找得準,這藥他自己也能上,可他就是要我看着,要我來——他要我直面這淋淋鮮血,看着他痛,下一次纔不敢犯下同樣的錯誤。
晚芍還在禁足,日子也過得還算消停。景晏身上剛見好,心思就開始活泛,有事沒事地靠這傷口來跟我討便宜,還美其名曰「物盡其用」。我因着心虛,一連幾個晚上都對他很是討好,可他打蛇隨棍上,是越來越得寸進尺了。
有一天我被他鬧得狠了,終於沒忍住,說了他一句。我說:「景晏,你這傷換來的是我不恨你,不是我愛上了你,差不多得了。」
他當下倒是沒說什麼,還嬉皮笑臉地跟我認錯,扮豬喫老虎,一副討人嫌的樣子。不過牀笫之間就沒這麼留情了,他原來生氣起來也不至如此,那天卻屢下重手,我是哭也沒用,鬧也沒用,什麼見不得人的話都說了,也沒把人給哄明白。
鬧到後來他都有些忘了形,跟流氓痞子似的笑嘻嘻地問我:「元元,這下你服了沒?」
我趕緊出聲求饒,我說我服,你別折騰我,我真不成了。
就這樣他才肯罷休,末了還要說他自己寬宏大量,說我沒有良心。
來完了硬的,他還不忘來軟的,對我說:「元元,哪怕是世仇的兩個人,要是一塊掉到冰窟裏去,爲了活命也會抱在一起取暖,你是嫌這窟窿不夠冰,還是說,本王連你的世仇都不如?」
他這人就是個漂亮的陷阱,我不肯踩,可架不住他頻頻推我,非要我一頭栽進去。
這事好說歹說,算翻了篇,可我心裏還有一處疙瘩。我是鼓足了勇氣,纔敢去看織歡。
他們都說織歡沒了孩子,瘋了,可我知道她不會瘋,今天這種局面,她是料想過的,她只是在自保。
我去看她的時候,她屋子裏桌上、牀上、地上,到處都是嬰兒的小衣服,各式各樣鋪得到處都是。她的十指又紅又腫,連指甲蓋都有些發紫。
我支走了屋裏的人,坐在她面前跟她說話,她不看我,也不搭腔,只是拿針的手偶爾一頓。
我在她屋裏一直坐到了晚上,她只聽着,一句話都不同我說,只有最後我要走的時候,她幽幽地看着我,小聲道了一句:「明明只是個女兒……」
我不忍再聽,痛下決心與她別離。
十天之後,九王爺的貼身侍衛娶親。市井之中有傳聞說,王爺有個貴妾,熬了幾個月才受寵,剛有孕就小產了,人也發了癔症,這才被王爺賞給了下屬。
又過了五天,宮裏捎來消息,說是查明織歡的孩子是由凌宜害死的,白綾與毒酒,讓她選一樣。

傳旨的時候,我正在她屋裏。
我眼看着她哆哆嗦嗦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口中喃喃着:「來了,來了,逃不過……」
我倆跪着的時候,她一直像唸咒一般低低地同我重複一句話,我聽了個一清二楚,卻只能置若罔聞。
她說,元元,你知道不是我。
我是知道,可我算個什麼東西,我知道管什麼用?
我絕不能夠再逞強了。
「凌宜姑娘,選吧?」
凌宜端起毒酒,又顫顫巍巍地放回去,揀了那條白綾,死死地攥在手裏。忽然,她猛地掀翻了盤子,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像無頭蒼蠅一般在人牆中衝撞。
跑了沒兩步便被逮了回來,白綾套在脖子上,兩人一邊一個,用力一扥,很快就聽咔嚓一聲,她腦袋耷拉下來,沒了進氣兒。
「嘖嘖,可惜了,選毒酒倒還體面一些。」那閹人陰陽怪氣地搖了搖頭,轉過來看着我,「元元姑娘,麻煩您跟咱家走一趟吧?」
我的心猛地揪緊——景晏還沒回來,這是誰宣我入宮?
「敢問公公……」
不等我問完,那閹人就翹着蘭花指笑:「元元姑娘,您好大的場面,可不是隨便什麼身份,都有這福氣得見皇上的。」
路並不遠,我卻想得多。
織歡瘋了以後,凌宜這麼快也死了,這是明擺着,太后的人撤了出來,你皇帝的人,也得撤。
皇帝與太后雖是母子,看來,關係卻未必好過仇人。
爲何要撤?大抵是因爲沒用吧。
兩個不得寵的女人,就算活在王府裏,也傳不出一句有用的話來。
凌宜活着的時候,是同我聊過一次的,就在那一次我知道了,她絕對命不久矣——她愛上了景晏。
她知道景晏不愛她,哪怕是偶爾過去看看她,也是在騙她。
她卻愛上了這個謊言。
她說,元元,我謝謝你不曾獨佔王爺,我謝謝你讓着我,讓我有個念想。
她說,我起初還奢望,現在才明白,我不是你的對手。
不,她還是不明白。
她的對手自始至終不是我,她的對手在侯府,在宮裏,在那金鑾寶座上,在那垂簾帷幕中。
她沒用了,必會被皇帝棄置一旁,因爲經過大宴那一鬧,他才找出了王府中真正能夠靠近景晏的女人。
那個晚芍恨之入骨ťŭ̀₀,景晏卻拿命去保的人。
馬車停下,我跟着這閹人在宮中甬道行走,途中,還遇到了景晏。
他應該也剛見過皇帝,見我過來,他並不意外。
礙着有人,我們說不上一句話,擦身而過,只有匆匆一眼。
我卻忽然想起他那一句:元元,本王是將後背露給了你。
公公將我送到地方就關門離開,我伏地行禮,他不叫起,我不敢動彈。
「你當知道,以你這卑賤的身份,是不配與朕相見的。」
與景晏不同,他的語氣中只有不加掩飾的冷與惡。
我伏低,攥緊了拳頭:「臣妾惶恐。」
「那你可知,朕爲何要見你?」
是不是他們景家的人都如此喜歡打啞謎?
「皇上恕罪,臣妾不知。」
「你是不知,還是不敢說?」
我咬着牙不說話,過了半天,聽他叫我抬起頭來。
他反反覆覆打量着我,輕哧一聲:「不過是蒲柳之姿,小九是中邪了。」
我還是低眉順目,一字不說。
「也對,他那母妃就是個婢子出身,朕聽說,你起初也是個通房?」
這話裏的不屑與鄙夷已經滿得快要溢出來。
「是。臣妾出身卑賤,能有今天,實屬幸甚。」
「是小九垂憐你。」他說。
「是皇恩浩蕩。」我道。
「哦?還怪會說話的。」他把玩着桌上的茶杯,輕輕蹾在桌面上,發出清脆的瓷器聲,「看你那天那樣沒有規矩,朕還以爲,你是個潑婦呢。」
「回皇上,王爺至今還未迎娶晚芍郡主,皇上當知道,王爺是不喜歡潑婦的。」
我用餘光看見他的身體微微前傾了一下,似乎是有些笑了。
「你瘋了?」
「皇上,臣妾進來時,這屋裏就沒有別人,臣妾斗膽,擅自揣測,皇上是想聽些平時聽不見的。」
我的指甲狠狠地摳進肉裏,牙齒幾乎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
「你這婦人不要自作聰明。」
我已被他圈入絕境,唯有置之死地,方能後生。
「皇上,臣妾有一句話,明知冒犯,卻不得不問。」
他沉吟片刻,不再仰坐在椅子上,而是拄在桌子上,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輕聲問:「皇上,這秀麗江山,究竟是姓景,還是姓莫?」
「放肆!」
白瓷茶杯朝我砸來,滾燙的茶水濺了一地。
「皇上,」事到如今,我已沒有別的路可走,「這大好河山,風光霽月,究竟姓什麼?」
空蕩的屋子裏響起淺淺的腳步聲,他緩緩向我走了下來,停在我的面前,不怒不笑,只是陰惻惻地看着我。
「朕現在倒有些明白,景晏喜歡你什麼。」
他緩緩地繞着我踱步,像豹子審視闖入自己領地的羚羊。
「好,朕給你機會,你還想說什麼?」
我強壓下心中恐懼,兩眼緊緊盯着地面,繼續說:「這江山要想姓景,不姓莫,要靠九王爺,只有他拿住了晚芍郡主,才能藉此拿住莫侯。」
他冷漠地發出一聲哂笑,又問:「那你呢?說到底,你能給朕什麼?」
「這江山姓景,卻不能是景晏的景,皇上。」
「就憑你,能保他不反?」
「臣妾必將爲大業,身死萬次而不辭。」
他不置可否,慢悠悠地走回了桌案前坐下:「你叫什麼來着?」
「回皇上,臣妾叫元元。」
「元元,說了半天的別人,你想要什麼?」
「臣妾要人,皇上。」我咬緊牙關,一字一頓地說,「臣妾在這世上,就這麼一個人,臣妾就要這個人。」
他不接茬,執筆在紙上寫了些什麼,問我:「可識得字?」
我抬頭一看,心卻往下一沉,緩緩念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
「你可知,還有下一句?」
我調整呼吸,伏下身子:「聖、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
聖人是無所謂仁慈的,百姓蒼生,只如盛大祭祀中豐盛的祭品,生死離別,都是宿命。
更何況他並不是聖人,他是皇帝。
「皇上,」我舔了舔乾澀開裂的嘴脣,低聲說,「真的要殺,等扳倒莫侯,再殺他不遲。」
出來的時候,我一眼就看見景晏在下頭等我。此刻我人有些脫力,腦子也有點犯暈,要不是景晏眼疾手快來接我,我差點滾下石階去。
「沒事了,元元。」他還是像摸貓兒一樣摸摸我,輕輕說,「元元不怕。」
我拉低他的身子,在他耳邊說悄悄話:「王爺,那皇帝真嚇人,我現在瞧着您,竟覺得好面善。」
他看我還有心開玩笑,緊蹙的眉頭才舒展開來,也對我笑:「元元出息了,本王還怕你哭呢。」
他沒問我皇帝同我說了什麼,我也沒問他皇帝同他說了什麼——相處了這些日子,這點默契倒是有的。
更何況,只靠猜,便能將彼此猜出個七八分。
正因如此,當晚我夜裏醒來,看見他站在窗前望月的時候,纔會從背後抱住他。
「王爺,娶吧。」我把臉貼在他寬而挺直的背上,一點一點地挨蹭,「您將她娶進來,我來應付。」
他深深嘆了一口氣,轉過身來回抱住我:「元元,她會欺負你。」
「我不怕她。」
不論他想不想,願不願,顧不顧及我,也沒的選了——皇帝要他娶晚芍,太后也要。
太后要他娶,是要莫侯借他的勢,皇帝要他娶,是要他奪莫侯的權。
兩人各懷鬼胎,倒是不謀而合了。
景晏沒的選,也犯不上冒着掉腦袋的風險非要選。
「元元,是本王卑鄙,不得不推你出去。」
腹背受敵,景晏這是被架住了。要他爲我抗旨不遵,顯然是絕不可能——我與他都絕非爲兒女情長豁出命去的人,再者說,他若真抗旨,我怕只會死得更快。
「王爺,說什麼卑鄙不卑鄙,您若真感情用事,元元還要低看您一眼。」我拍了拍他的後背,輕輕寬慰他,「既然是刀,哪有不上陣殺敵的道理!」
何況晚芍還在禁足,我還有些時間,雖說不長,也算夠用了。
織歡走了,凌宜死了,一時之間府里人人諱莫如深,冷清了許多。
唯一一件喜事,四月,人間四處皆是芳菲,而我成了這王府裏的側王妃。
這是景晏的家事,可是以我的出身,若沒有皇帝的授意,是決然爬不上這個位置的。
這是皇帝的訊號,他抬我上來,太后不需多時,也會將晚芍送入這棋局。
果然,晚芍解除了禁足,未出三個月,皇帝就賜了婚,說要景晏將她娶入府中,好好管教。
只不過,按太后的意思,她一進來就該是正王妃,皇帝卻說,她入府前犯過錯,作爲正室不能服衆。
商議再三,她還是嫁作了側王妃。
這一年,景晏二十四歲,我與晚芍,都是十八歲。
我猶記得景晏娶她的那一天,一身華服,騎着高頭大馬,胸前的紅花很是襯他,馬鐙上的紅穗子在風中翩飛,顯得他十分威風。
他說元元,本王一定給你更好的。
我笑笑,說,王爺,洗乾淨了拿被子捲過去,就挺好的。
行了新人禮,喝了交杯酒,按入府的早晚,晚芍竟還要敬我一杯茶。
看得出來她今日得償所願,心情極好,敬茶時居然還對着我笑。
她說,你入府時可曾有過這樣的排場?
我接下茶,淺淺抿了一口,對她說:「妹妹冠寵無雙,豈是人人都能有的?」
她怎麼會不知道,我手中握着的,是比這排場更好的東西。
是她一直求而不得的,最好的東西。
到了晚上,屋裏的婢子許是怕我傷心,不知從哪蒐羅了市井笑話,非要說與我聽。
她這些笑話明顯都是臨時學來的,演得也蹩腳,我說:「不想聽了,倦了,想睡了。」
她卻說:「主子,您可不要熄了燈,又一個人躲在被子裏抹眼淚。」
我看着她,忽然就想起了當初的我,那樣小心,又機靈。如今纔過去一年有餘,我已不再是那個裹着被子發抖流淚的通房丫鬟了。
那一夜是那樣不堪,我哆嗦着問景晏:「王爺,元元今晚是逃不過了,是嗎?」
景晏摸摸我的臉,話中還沒有一絲溫度:「你這話說的,倒像是本王叫你去赴死。」
而一年後,也是我,在那夜裏從背後抱着他,對他說:「王爺,這一劫,我們逃不過了,娶吧。」
他回過頭擁着我,懷抱非常溫暖,回應我:「元元,不要逃,我們要闖。本王帶着你,我們闖出生門。」
箇中往事,有些是算計籌謀,有些是不曾料想,錯綜複雜之間,一步步到了現在。
婢子見我半天不說話,問我:「主子,奴婢說錯話了,惹您傷心了?」
我對她笑笑,沒說話——這一夜,哪個不是傷心人?
其實那天婢子還問了我一句話,她問我:「主子,您喜歡王爺嗎?」
我託着下巴,懶懶地靠在小桌上看她。
我說丫頭,這話,你不該問,我也不能答。
喜歡,不喜歡,這問題我沒問過自己嗎?不,我也是問過自己的,我也曾認真地去思考,只是沒有答案罷了。
不是時候,現在還不是時候。
織歡有一句話說得對,關心則亂。許多昭然若揭的事情,一旦牽扯到喜歡,就看不清楚了。
景晏教過我,一旦喜歡,就想要立即跟他在一起,一時半刻都等不得。一旦喜歡,一想到要放他離開,分給別人,就會受不了。一旦喜歡,就想窺足他所有祕密,不許他有任何隱瞞。
景晏與我,如今,都沒有這個資格。
可我們都是盼着對方好的,不論爲了什麼,我們都希望對方能長久地、安全地活下去,能順利地看見第二天的太陽。
或許,這也算是喜歡?還是將它算作一種利益同盟,更安全呢?
我曾錯失了殺掉景晏的機會,可我心中非常明白,那一刻他若不轉過來,一直背對着我,我是下得了手的。
可是他看着我,那雙眼睛又深又鬱,險些溺死我。
我若真下得了手,他又是否真會放任不管?這一點,我至今不敢細細琢磨。
不論如何,如今晚芍嫁了進來,而我和景晏纔是一夥兒。
我與他牢牢抓住彼此,像在鬥獸場裏攥緊了刀,不論睡在誰的身邊。
三天之後,景晏陪晚芍回門。
在我的記憶裏,莫晚芍的臉孔總是因妒忌而扭曲的,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她如此春風得意的樣子,臉似嬌花,如沐暖陽。
景晏是如何摸爬滾打到今天的,要哄她,恐怕只如哄三歲孩童。
晚芍這會兒還算識相,她最怕景晏厭棄她,這幾天還挺消停。我倒是沒什麼酸苦的心情,她得意失意也不關我的事情,消停就行。
景晏來我房裏的時候,臉色十分尷尬,他那樣好的演技,都險些沒藏住。
我見他這副樣子反而玩心大起,笑着揶揄他:「喲,王爺,您這是讓人給踹下牀來了,纔來找我?」
他發出一聲苦笑,甚至有些侷促地搓搓手:「元元,你快饒了我,做了半輩子的戲,還是頭一次這樣不自在。」
我是不肯輕易罷休的:「那也是王爺好手段,她竟肯乖乖放人,沒有鬧。」
「行了元元,別笑話我,我想你了。」他等了一會兒,見我沒反應,又問,「這話你也要琢磨真假?」
我到底沒憋住,撲哧一聲笑出來,哄他一句:「知道是真的,就是一時半會兒沒想好說什麼。」
「元元。」他嘆了一口氣,像往常一樣抱了抱我,「你都不想我,也不肯喫醋。」
他倒還委屈上了,彷彿他娶晚芍,是我的不是。
「喫了喫了,這會兒整個人都是酸的。」我見好就收,曖昧地衝他眨眨眼睛,「真的,要不您嚐嚐?」
我沒生他的氣,他自己倒跟做賊心虛一樣,說話做事特別小心,生怕我攆他走似的。
我也是讓他磨沒了耐心,輕輕推了他一下:「怎麼回事,景晏,難不成你愛上我了?」
他愣在原地看我,半天說不出話。
我放緩了語氣,又問:「那你是愛上晚芍了?」
他搖了搖頭:「倒是沒有。」
我這才適時把人拉了過來,摟着他的腰,輕聲說:「那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
他喫了癟,被我噎得好久沒有話,反應過來才賭氣一般地捏我的臉,算恢復了常態。
我倆不就是這樣嗎?有時覺得你最懂我,我最懂你,有時則是你不明白我,我不明白你。
第二天白天,景晏不在,我與晚芍打了個照面,她看了我一眼,我則沒搭理她。
「姐姐,早。」
我回過頭看她,竟覺得有些好笑——我還真挺好奇,這景晏是給她灌了什麼迷魂湯,竟把這瘋子擺弄得如此明白。
「嗯,妹妹也早。」
禮尚往來倒還可以,多了,我是一句話也不想跟她說。
再說,看得出來,她也在忍,她也不會一直消停下去。
我最近很少在府裏看見嚴鋒,估計是景晏有意讓他避着。其實他還是天天跟着景晏的,只是別院似乎成了他爲自己劃下的禁地。
每次他撞見晚芍,都會把刀握得那樣緊。
我偶爾會去他宅中看看織歡,她胖了一些,臉色也紅潤了不少。她還像從前一樣寡言,不怎麼繡花了,反而愛上了蒔弄花草。
我從她那移了幾株繡球花回來,種在園子裏,又圓潤又飽滿,看着十分喜慶。沒過兩天,婢子就來跟我說,繡球花讓人鏟了,換了芍藥,我趕緊讓她撿回來,移到屋子裏來。
婢子氣不過,給我出主意,要我去跟景晏告狀,反倒是我來寬慰她,都在一個院子裏住着,別同她們一般見識。
我知道,她常爲我的事跟晚芍的陪嫁丫頭鬧矛盾,那丫頭心高氣傲,愛拿鼻孔看人,逢人便說我是撞了大運,黃毛雀兒變鳳凰。我的婢子嘴笨,可腦子不笨,倒也沒喫什麼虧。
今天卻不一樣,我睡前出來,便撞見婢子在那自言自語地罵。
「呸!狗仗人勢的東西,還使喚起我來了!」
我沒忍住笑,問:「佳淳小姐,這是誰把您給氣着了?」
她聞言轉過身來,臉皺得不像樣子,狠狠啐了一口:「主子,還不是旁邊屋子那個陪嫁的,今日跟我吹牛,說晚芍主子許諾她,將她許給王爺,將來能封王嬪,還讓我給她捶腿,真是觸黴頭!」
我拿話逗她:「人家要是真成了王嬪,你可慘了。」
「嬪個屁!也不看看她自己,長得像條胖頭魚,」她跟我久了,說話不怎麼注意,「我看連個通房都做不成,自己還在那裏美得直冒泡呢。」
我看她生氣就覺得好玩,又問:「她當不成,要不你來當吧?佳淳,王爺可是一表人才呀,你若願意,我去說說?」
「饒了我吧主子,我是腦子被驢踢了,纔要給王爺做通房。」她說完又想起我的出身,一下子捂住嘴,「呀,主子,我說錯話了。」
我並不生氣,只是覺得她好笑。
「主子,我打從前就看出來了。」她神祕兮兮地說,「您是玲瓏剔透,拎得清楚,要不然,哼哼,喜歡上王爺的女人,哪有一個好下場?」
我倆正聊着,她說完這一句,卻聽見身後一聲輕輕的咳,嚇得一下子轉過來趴在地上。
「王、王爺……」她話都說不利索了,磕磕巴巴地想說辭,「奴婢,奴婢……」
景晏揹着手,擺出那張標準的要笑不笑的臉來,非常嚇人:「你家主子沒教過你嗎?說人壞話,要關起門來。」
這丫頭打以前就這樣,一有人問話,就是砰地一個響頭,聽得我都替她疼。
「行了佳淳,我這沒事情了,你歇着吧。」我給她解了圍,等她走了,才拽着景晏坐在我身邊,「王爺,您就喜歡嚇唬小姑娘,禍害我一個還嫌不夠。」
「元元,你覺得她那句話說得對不對?」
我知道他說的是那句「都沒有好下場」,卻還是捧着臉耍無賴:「哪句啊?」
他也知道我在裝糊塗,彈了一下我的腦門,給我鋪好了臺階:「說你腦子被驢踢了。」
「沒被驢踢,被驢彈了。」
他作勢要來收拾我,我趕緊告饒:「哎呀王爺,您光聽到她說您不好,我誇您一表人才,您怎麼聽不到呢?」
這麼久以來,我也算摸清了他的脾氣,知道他愛聽什麼,不愛聽什麼,他也因此損我:「元元,你這個狼崽子,只有說話漂亮。」
我趕緊拖了他的手,笑吟吟地親他一下,輕聲說:「王爺,走,元元給您說幾句好聽的。」
等兩人都進了屋,卻聽見有人來敲門,說敲都是客氣的,應當是砸門纔對。
佳淳聞聲跑出來,我對她擺了擺手,示意她我去開。
一開門,一個丫頭杵在那,瞧見我,劈頭蓋臉就是一句:「我家主子身上不舒服,請王爺過去看看。」
我聽了,沒忍住笑,倚在門邊盯着她看。
她許是讓我看毛了,才補了一句:「元元主子。」
我笑了笑:「原來你是在跟我說話呢,什麼事?」
「我家主子身上不舒服,想請王爺過去看看。」
「你家主子是誰啊?」
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是晚芍郡主。」
我又問:「晚芍郡主?是侯府那位晚芍郡主?」
「是!」
我還是笑,問她:「侯府的郡主,跑到王府裏來當什麼主子?」
她被我問得一愣,張着嘴半天不說話。
我瞥了她一眼:「你還是先學學怎麼說話,再來敲我的門吧!」
我剛要關門,她又開了口,這次規矩了許多:「元元主子,晚芍主子身上不舒服,讓我,讓Ṱŭ̀₌奴婢來請王爺過去看看。」
「讓誰聽了還以爲王爺是個郎中,還能把你家主子身子給看舒服了。」我笑了笑,又說,「腿長在王爺身上,他不來我不能強拉,他來了我也不能硬趕不是?」
她沒什麼話說,卻還是杵在那門口不肯走,我看見蠢人就心煩,損了她一句:「學話都不會?我怎麼說的,你就照實學給你主子聽去。」
我說完正要關門,卻聽見她小聲叨咕了一句:「一個撞大運的通房,神氣什麼!」
我的耳朵最靈,聽見她這話便伸手拽住她,壓低聲音對她說了一句話。
她走時落荒而逃,險些摔倒。
回屋時,景晏就在門口站着,見我回來就笑眯眯地打趣我:「本王的側王妃,還學會立官威了。」
我也揶揄他:「老實點吧,王爺,再欺負我,就把你攆到隔壁去賣苦力!」
就這麼開了一會兒玩笑,景晏臨睡時問我:「元元,你最後跟那丫頭說了什麼,她嚇成那個樣子?」

我笑呵呵地看了他一會兒,湊在他耳朵邊上,輕聲把那句話又重複了一遍。
「你就是那個要當王嬪的?信不信我殺了你?」
景晏聽了我的話,笑着說我:「元元,本王可沒這麼教過你,你怎麼還動不動就要殺人?」
「王爺,元元跟您說明白,如今是局勢特殊。一個晚芍嘛,我就容了,再給我塞個王嬪進來,我非得讓她走着進來,抬着出去。」
他既然喜歡我喫醋,那便喫給他看看吧。
景晏聽了只笑,一點不好糊弄:「元元又在唬人了,你當本王不知道,你是在哄本王開心。」
「王爺,您讓着我點兒,別這麼精,有輸有贏多好。」他既然看了出來,我也大大方方承認,想了想又說,「我就這麼把人攆了回去,她竟嚥下了這口氣,到現在也沒來胡鬧。王爺,瞧見沒?人家這是得了高人的指點。」
景晏多麼聰明,看了我一眼,立刻學着那位「高人」的語氣,假情假意地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我讓他逗笑了,伸出手去輕輕打他:「她如今是夙願得償,嫁給了青梅竹馬的意中人,該有多得意?」
景晏卻不搭腔了,半天,我都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才聽他朦朧間說了一句:「元元,要是沒有你,本王跟她演一輩子,也就演了。」
我當下睏倦,不想說話,心中卻默默地問了一句:有了我就不用演了?
有了我,也是要演的,只是稍稍難受,偶爾傷心罷了。
第二天大清早,剛送走了景晏,晚芍便揪着她那陪嫁丫頭來了我屋裏。那丫頭梨花帶雨的,臉上一個五指印,一看就是捱打了。
「這丫頭昨晚冒犯了姐姐,如今交給姐姐發落,要殺要剮隨姐姐心意。」
晚芍當頭就是這麼一句,大早上起來就喊打喊殺,真是好有閒心。她來這麼一出,我更是確定,一定有人在背後教她做事。
我沒搭茬,問:「聽說妹妹不舒服,好些沒有?」
她心裏正憋着氣,此刻咬着牙不說話。
「不是我不肯放人,妹妹,你當知道,只有王爺自己做自己的主,我管不了他。」
「我知道他自己不想來,不用你在這裏陰陽怪氣!」她沒忍住,頂了一句,強壓下火氣又說,「我自幼只讀詩書,自然不懂你那些見不得人的狐媚手段!」
是什麼詩書,能把人讀成這副模樣?
我一下笑出聲來,也不跟她一般見識:「哪有什麼狐媚手段,王爺與你青梅竹馬,與我,不過是圖個新鮮。」
我停了停,又說:「晚芍,你我二人不對付,可你既然有意把戲做足,我也不會拆你的臺。」
我已將話挑明瞭說,她這蠢人自然也藏不住什麼。
「想不到你一個婢子出身,做起主子來倒是有模有樣的。」她出言嘲諷,語氣十分鄙夷,「我倒是低看了你,以爲你撐死能做個王嬪。」
再不敲打她,她又要不知自己幾斤幾兩重了。
「我倒是高看了你,以爲你怎麼也是個正妃。」我沒瞧她,只是低着頭笑。
她聽了果然動怒,又罵:「我當日倒是看走了眼,只驗了你的身子,沒要你的命!」
我手下一頓,抬起眼睛冷冷地看着她:「我話還沒說完。」
我傾了傾身子,緊盯着她的眼睛:「我不會拆你的臺,可今時不同往日了,晚芍,你若不嫌命長,剛纔那件事情,你最好提都不要再提。」
「你敢威脅我?」
「我沒什麼不敢,不敢的是你。」我眯起眼睛睥睨着她,輕聲說,「你不敢動我,你敢動我,今生再見不到王爺一面。你敢動我,你身後的人能將你捧高,我身後的人就能將你摔慘。」
「你!大逆不道!」晚芍還是喊,卻明顯有些被我嚇住了。
「你儘管喊,真鬧大了,鬧到宮裏去,細究起來,看誰大逆不道?」我斜斜倚在座位上,語氣也不再緊迫,「晚芍,不是我激你,你去試試。」
她氣得半天不說話,只是喘着粗氣瞪着我。
我不想把繩子拉得太緊,適時鬆了鬆手:「你也不必視我爲眼中釘、肉中刺。我伺候王爺已一年有餘,至今也沒懷上,你還不明白王爺什麼意思?這正王妃的位子他給你留着,我不會自討沒趣,跟你搶。」
她還是瞪着我,不說話。
「王爺是成大事者,心繫家國天下,將來還需要與莫侯多多扶持。你是侯府貴女,我呢,是個便宜婢子,不會跟你比。」
她這才譏笑一聲,說我:「算你識相。」
其實我倒不是識相,只是想讓她把這些話學給太后聽聽,一來,讓太后相信莫侯與景晏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二來,也希望太后明白,我也是有尖牙的,輕易別踩我的尾巴。
至於這些意思,莫晚芍能不能聽得明白,就不管我的事了。
我此時才搭理地上那個瑟縮的丫頭:「你既將這婢子交與我處置,就先回吧,我問她幾句話,就放她回去。」
晚芍冷哼一聲,邁開腿就走,那丫頭被她甩得趴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主子,奴婢從小就跟着您了,主子,求您憐惜奴婢……」
「蠢貨,你求她不如求我。」我抿了一口茶,不鹹不淡地說。
「元元主子,您不要殺奴婢,您饒奴婢一命!」
她倒是從善如流,立刻就來抱我的腿。
我笑眯眯地低頭看她,問:「還做王嬪嗎?」
「不做了,不做了!主子,奴婢錯了!奴婢蠢笨無腦!您放奴婢一條活路吧!」
她將嗓子都哭得劈裂了,不住地給我磕頭。
「作爲奴僕,伺候主子,你一不該白眼看人,傳我的閒話,二不該仗勢欺人,欺負我的婢子。這也要我來教你?」我緩了一口氣,又說,「我與你是同樣出身,要是當初像你這樣莽撞,如今已在亂葬崗餵了狗。」
「主子教訓得是,奴婢下回不敢了!」
「別磕頭了,沒想殺你。」我瞥了她一眼,勾出一個笑來,「我記得你,當年我受欺負的時候,就是你在晚芍身邊提了一句,王爺問責起來未免不好收場。」
我呷了一口茶,又說:「雖說你並非爲了我,也沒攔得住她,我卻覺得欠了你一個人情。」
「您、您是當初……」
「怎麼?」我笑了笑,問,「我不像當初那個被你們驗了身子的通房?」
她伏在地上,不說話,只是哭着發抖。
「兩個婆子都被開膛破肚,餵狗了,你怎麼還是這樣不長記性?」我搖搖頭,輕聲說,「起來吧,別在我這哭天搶地,不知道的還以爲我虐打你。」
「您、您放奴婢回去?」她站了起來,怯生生地問。
我有些喫驚地看了她一眼:「蠢人,從我手底下爬出去的婢子,你就是回去了,晚芍會留你?」
她聽了這話又跪下,不停地求我救命,哭得我心煩意亂。
「王嬪你是做不成了,收拾東西出府去吧。」我晃了晃脖子,有些疲累,「不過醜話說在前頭,要是你出去了,再被晚芍抓回來,我可不會幫你。」
經過這麼一檔子,晚芍不知是不是開了竅,倒真不太招惹我,雖然有時會出言諷刺,我也懶得搭理她。
朝堂上的事情,景晏比我擺弄得更明白,他需要的是我來穩住家裏,別讓他這後院起火。
這天半夜,我正睡着,卻聽到一聲輕輕的響動,似乎是從屋頂傳來的瓦片剮蹭的聲音。
我聽力向來靈敏,當即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房頂,壓低聲音喚了一聲:「王爺。」
景晏閉着眼睛,睡得很是安穩,手卻在被子裏輕輕捏了我一把。
他醒着,他在等,等這個人冒頭。
等來等去,聲音卻很快消失了。
「壞了,王爺!」我忽然想到什麼,一下子坐了起來,與他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隔壁!」
幾乎同時,景晏與我奪門而出!
那黑影子極快,像一道黑色的旋風,此時正在晚芍的門前。
他也看見了我和景晏,腳步一閃,要逃。
我下意識去攔他,景晏卻沒有動,這黑影見我攔他去路,一下子將我掀翻在地,與我擦身而過。
速度之快,我看都沒有看清。
我愣愣地在地上坐着,景晏倒是劈頭蓋臉,張口就罵。
「你不要命了,看不見他手上有刀?」他這一聲呵斥在靜夜裏分外突兀,喊得我有點恍惚。
一定是他的戲太好,足以以假亂真,我差點以爲他是真的如此緊張我。
他估計也覺得自己動靜大了,又走過來衝我伸手:「不是跟你生氣,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還做這種傻事!」
我沒拉他那隻手,自己拄着地站了起來,推了他一把:「衝我喊什麼?我還不是怕他傷了你?」
我揉揉摔疼的地方,有點委屈地罵了一句:「好心當成驢肝肺,真沒良心!」
我鐵了心不服軟,他喘了一口大氣,半天才過來哄我:「行了,不該跟你喊。」
晚芍的房門卻忽然打開一個小縫,她披着褂子,噙着眼淚往外看:「王、王爺,有刺客?」
她是嚇壞了,聽見動靜也不敢出來。
「你好好在屋裏待着。」景晏說。
「元元,你我素來有仇,是不是你找人害我?」
她在我面前倒是神氣得很,一副興師問罪的派頭,只是腦子蠢笨了一些。
我這會兒正惱着,狠狠頂了她一句:「你以爲誰都跟你似的,成宿成宿地有閒工夫?」
她在我這沒佔到便宜,又慘兮兮地看着景晏:「小景哥哥,芍兒害怕,你別走了。」
一聲小景哥哥,愣是把我驚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景晏當然沒空搭理她,他眯着眼睛,看着我,顯然是在想事情。
「王爺,跟您說兩句話,我就回去睡了。」我說。
「小景哥哥……」
我實在是有些煩了,使勁拍了一下她的門:「沒人搶你的小景哥哥,說兩句話就給你送過來!」
許是當時情況太過危急,我也沒去細想,我究竟哪來這麼大的火氣。
我將景晏拉到一邊,他的拳頭緊緊地攥着,臉上沒什麼表情,就是那雙眼睛愈發沉鬱。
「王爺,您把晚芍穩住,今天的事情交給我去辦,我給您一個交代,行嗎?」我挽着他的胳膊,見他不爲所動,又遞了一句,「王爺還信不過我嗎?我去找他說……」
景晏此刻有些動怒,半天才生硬地對我說:「書案下邊的匣子裏,有本王的令牌。」
「元元明白,王爺,您放心。」我戴起褂子上的帽子,遮住大半的臉,「元元一會兒就回來了。」
我走了幾步,他卻又叫我,朝我走過來,抱住我。
「元元,誰都可以出事,你不可以,知不知道?」
我輕輕拍了拍他:「不是說了嗎,一會兒就回來了。」
我沒看清那道黑影子,可我不妨猜一猜。
王府戒備森嚴,高手如雲,他隨意來去,如入無人之境。
他的目標不是景晏,不是我,是晚芍。
景晏那樣的好身手,卻沒有阻攔他,也全然沒有叫人追捕。
我攔住他去路的時候,他只推倒了我,卻沒有傷害我。
這個人,景晏認出了他,如今,我也猜出了他。
我到的時候,嚴鋒正在屋裏坐着。
「借一步說話吧,嚴大人,織歡睡了,別弄出太大的動靜。」
啪——
這一巴掌甩得我手腕生疼。
「混賬東西!」
他一動不動,梗着脖子直視前方。
「你自己不要命了,也不要拖上別人給你做墊背!」我甩了甩手,又狠狠地罵了他一句。
「若沒人攔着,此刻我已經殺了她。」
我沒忍住,又使勁踢了他一腳:「蠢貨!她若是在侯府,你就是把她千刀萬剮了也不關我的事情,你讓她死在王府,是要我和王爺都爲你賠上命去嗎?」
「那誰來賠我的孩子?」他怒目圓睜,像兇狠的羅剎。
「嚴鋒!我倒要問問你,如今這裏是你做主,還是我做主!」
他咬着牙挺了半天,單膝跪地:「卑職願以命抵命!」
「你還挺瞧得起自己這條命?嚴鋒,你知不知道她已將這屎盆子扣在了我的頭上?」我真是快讓他氣死了,「你快意恩仇,無畏生死,沒關係,到時候細究起來,牽扯出那個孩子不是景晏的而是你的,連着織歡都要跟着你掉腦袋!你糊塗不糊塗!」
他堂堂七尺男兒,此刻竟落下淚來,睜着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看我,還是那一句:「那誰來賠我的孩子?」
我於心不忍,放緩了口氣:「嚴鋒,你信我,我絕不會讓你們喫了這個啞巴虧。」
我取出景晏的令牌,在暗處遞給他:「你連夜到牢裏去,打點一下,剩下的,王爺和我會幫你辦好。」
三日後,午時三刻,菜市口刑場斬首了一個死囚,是出了名的大盜,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坊間傳聞他被抓前下手的最後一家竟是王府,這下才栽了跟頭。
這事對我而言並不難辦,景晏也安撫住了晚芍,不怕她去告狀。再者,嚴鋒想殺晚芍,對我來說,未必是一個無用的消息。
日子又不好不壞地過了一陣,有天景晏來找我,我正在換衣服,他也不避諱。
我本想遮擋一下,轉念一想,這會兒害臊未免太晚了一些,索性衝着他眨眨眼睛:「看兩眼得了,王爺,怎麼像沒見過似的?」
他哼笑一聲,往上抬了一句:「元元,你也是秀色可餐,看不膩。」
我穿好衣服,眼巴巴地湊過去,親了他一下:「想你了,上次絆了兩句嘴,我這心裏還有點不是滋味兒。」
他低頭蹭了蹭我的額頭,笑說:「真假先不論,元元,你這幾招,本王倒很受用。」
我今天心情不錯,願意給他三分顏色,賴賴唧唧地湊過去說:「那,小景哥哥,你晚上過來吧。」
他被我逗得呵呵笑,捏了捏我的臉:「元元,你叫得真好聽。」
我把臉埋在他胸前,甕聲甕氣地說:「你要不是王爺,我天天都這麼叫你。」
他摸摸我的頭,又摸摸我的耳朵,過了一會兒才說:「太后叫晚芍進宮陪着去了。」
話音剛落,宮裏就捎來了話,說皇上宣景晏去下棋,叫我也去。
宮人走後,我與景晏對視一眼,心裏大概有了底——這是前幾天鬧刺客的事情走漏了風聲。
偌大的王府,是誰將話傳了出去?
景晏還是那樣,無須說話便能參破我的心思,他笑看着我,說:「元元,這府中人多眼雜,你該不會以爲,所謂眼線,只有當初那兩個婆子吧?」
我與景晏坐在馬車裏,心中盤算着待會兒見了皇帝,他會問些什麼,我又該如何應付。
景晏卻突然出聲說了一句:「元元,本王都沒有跟你下過棋,倒是皇上先搶了便宜。」
他這口醋喫得沒頭沒尾,我聽了好笑,想也沒想便說:「照這麼說,元元還沒跟您拜過堂呢。」
這話我說的時候全然沒過腦子,想到什麼就說了,說完品一品,自己也覺得有點酸唧唧的,心裏不太痛快。
景晏卻笑出了聲:「元元,本王可聽出來了,你這是真喫醋了。」
「不是真的,蒙您呢。」我讓他抓了小辮兒,有點不想認,「這都是跟您學的,怎麼樣,以假亂真?」
看得出來景晏心情不錯,也沒跟我掰扯,只是笑,偶爾伸手過來逗逗我。
見了皇帝,照例行禮,皇帝這次倒賜了座,還說一家人,不必太過生分。
「朕這裏有一局棋,小九,你來看一看,能否破局啊?」
景晏聞言上前,坐到了皇帝對面,細細端視起來。
「皇上,要破此局,怕是要棄掉這一片的黑子,會傷筋動骨。」
皇帝抓了一把黑子,交給景晏:「你且試一試吧。」
景晏執着子,遲遲不肯落。
我還沒看見是怎樣的一盤棋,自然也就不知道二人打的是什麼啞謎。
那皇帝卻忽然伸手叫我:「你可懂下棋?」
我在心中撥弄了一下算盤,說:「皇上棋藝高深,臣妾……要是有人指點,讓下哪,就下哪,那還可以。」
皇帝發出沉沉的一聲笑:「自己不做主?」
「回皇上,做不了主。」
「倒是個謹慎人。」皇帝沉吟片刻,又說,「過來看看。」
我這才小心上前,看了一眼那盤棋。
這並不是一盤多麼難以勘破的棋局,只是如景晏所言,只有棄掉大片黑子,纔可能救活。
皇帝一撒手,將白子撒回棋盒裏,對我說:「你來執白子,同小九對弈一局吧。」
話音剛落就有人給我搬了椅子,我謝恩後坐下,執起一顆白子來。
皇帝是什麼意思呢?
我猜,他是想說,我是景晏在這局中的黑子,捨下我,就能贏,舍不下,則必輸無疑。
他在試探景晏對我有多麼看重,看他是想要江山,還是要美人。
他要我來執白子,是想用我與景晏博弈。
可他恐怕算錯了,我自問在景晏心中並沒那麼大的分量。
景晏先落下一子,不在關鍵處,而是在無關緊要的邊緣。
這是在給我喂棋。
我裝作不懂棋,胡亂走了一步,跟他討巧,「王爺,您讓讓我。」
景晏不說話,又落了不痛不癢的一步棋,這一局,他是擺明了要輸。
我不再猶豫,一招定了勝負:「皇上,瞎貓碰上死耗子,竟讓臣妾贏了一局。」
景晏也說:「皇上,臣輸了。」
皇帝沒什麼表情,只是問景晏:「小九,你不是說舍下這片黑子就能取勝?」
景晏退出棋局,站起來行了個禮:「這麼一片黑子,要舍下,實在是心疼。」
景晏是聰明人,皇帝的啞謎他早猜了個透,此刻就是裝,也會裝出一副與我情深似海的模樣,箇中意思不言而喻——皇上,江山是您的,臣要美人。
皇帝笑了笑,饒有深意地看着我:「你可是嫁了個好郎君。」
我又不傻,當然連連稱是。
這時,卻聽見一聲尖厲的喊:「皇祖母,您究竟要我容忍那個賤人到什麼時候!」
緊接着又是一聲喊,這回怕是捱打了。
這聲音化成灰我也認得,這是晚芍。想不到她與太后竟一直與我們僅有一牆之隔。
好險,還好沒說什麼不該說的。
我手還在半空僵着,皇帝卻挑起了話茬:「看來芍兒在王府,沒少受你的委屈。」
我明明是得了他的授意,他卻說我給晚芍委屈受,這些人的僞善,還真是令人作嘔。
我沉下心來,從兩方棋盒中取了黑白子各一枚,問:「皇上,臣妾想問問,這棋子是死的還是活的?」
他抬了抬眼睛,不緊不慢地說:「棋子,當然是死的了。」
我又問:「既然是死的,皇上,那棋子知道自己是棋子嗎?」
我是棋子,晚芍也是棋子,只不過她做了棋子而不自知罷了。
皇帝不答,瞥了我一眼,又去看景晏:「小九,你家這婦人,竟很是難纏。」
景晏苦笑一聲,順水推舟地答:「臣也不是她的對手。」
皇帝沉吟一聲,又問我:「那你倒說說,這白子和黑子,有什麼區別?」
我將兩顆棋子捏在手裏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麼名堂,腦門都急出了汗。
景晏輕咳一聲,我循聲偷瞄,見他在把玩手中的玉墜子。
原來如此!
我登時醍醐灌頂,在桌上放下兩顆棋子,答道:「白子爲潤玉,黑子爲頑石。潤玉雖貴,脆弱易碎,頑石雖賤,百折不撓。」
晚芍是太后手中的白子,是尊貴卻易碎的潤玉,我是皇帝手中的黑子,是低微而堅固的頑石。
皇帝第一次這樣發笑,用手中棋子去擲景晏:「怎麼,怕朕爲難你家婦人,竟在朕眼皮子底下做起小動作來?」
景晏沒躲,只是拉了我一把:「皇兄,您別嚇她,待會兒她哭了。」
皇帝手一揮,頭一轉,看着景晏:「小九,沒想到朕即位以後,還能聽見你一句皇兄。」
他說完,叫下人撤了棋盤,站了起來:「你們也留在宮中用午膳吧,你我兄弟二人,也是許久不曾陪母后好好喫上一頓飯了。」
「小九,你這左擁右抱,真是好福氣。」
皇帝說這話的時候,晚芍差點捏碎了碗勺。
景晏也不是傻的,當下把這皮球踢了回去:「全憑皇恩浩蕩。」
太后往晚芍碗裏舀了一勺湯,一副慈愛長輩的樣子:「哀家怎麼聽說,前些日子芍兒屋裏還遭了刺客?」
「小毛賊而已,芍兒膽小,嚇壞了。」景晏說完,握了握晚芍的手,感動得她險些當場落淚。
我正悶頭喫飯,皇帝卻忽然點我:「你那酒可還喝得下嗎?要不要給你換杯醋來?」
我沒有準備,聽了這話,飯粒差點從鼻子裏噴出來。
「讓、讓皇上見笑了,王爺與晚芍妹妹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
「阿彌陀佛,你能放寬心是最好的,別再像從前一樣,總與芍兒過不去。」太后真跟老佛爺一樣,只是每個字都在掂量我,「爲皇室開枝散葉是好,可是這多餘的枝葉,也需要修剪。」
她怕我有孕,豈不知,我壓根也不想有孕。
皇帝飲下一杯酒,擱下杯子,看了景晏一眼,又看太后:「最近北邊不太平,孚獨一族頻頻挑起戰事,兒子決定派兵平亂,母親的意思呢?」
「阿彌陀佛,哀家年紀大了,不愛管這些事。」太后嘴上雖這麼說,卻不忘給晚芍遞上眼色。
晚芍瘋是瘋,不牽扯到景晏的事情,倒也不太傻,立刻接茬道:「皇上,家父驍勇善戰,功勳累累,願平定北方戰亂,爲皇上分憂。」
她要是一直這麼說話,我或許還會以爲她是個正常人呢!
皇帝又問:「小九,那依你的意思呢?」
皇帝肯定是不願莫侯再帶兵的,可這話他自己不能說,想讓景晏說,可景晏說了又會得罪太后,真是騎虎難下。
我瞧準時機,扯了扯他的袖子,裝作說悄悄話一般遞了一句:「王爺,嚴大人……」
「元元,不得妄議國事。」景晏當即就接住了我的話茬,假模假式地斥了我一句,又說,「皇上,這話倒提醒了臣,臣的屬下嚴鋒,倒確實是不可多得的良將。」
晚芍沒忍住,也拽着景晏撒嬌:「王爺,那嚴鋒只是個侍衛。」
太后也說:「哀家覺着,還是莫侯穩妥一些。」
景晏不露鋒芒,只淺淺地一推:「臣可擇日帶嚴鋒進宮來,皇上親自見一見,再做定奪。」
這話說到了皇帝的心坎裏,這一齣戲纔算落幕。

喫完飯又是逛園子,太后說要留晚芍在宮中住上幾天,也不問她願不願意捨下她的小景哥哥,皇帝倒是更識相一些,隨意賞賜了一些東西,就放我和景晏回去了。
六月的日頭已十分燥辣,我又用了十成的腦子,此刻累得很。
景晏估計也看出來了,伸手做扇子給我扇風:「夫人好辛苦,爲夫真是心疼。」
我聽他跟我開玩笑,也不想擺出一張苦臉來,拉過他說了一句悄悄話:「皇帝還說我難纏,他最難纏!回回聽他問完話都是一後背的汗。」
我笑嘻嘻地摟着他的脖子,呵着氣輕聲說:「要不是皇宮裏人多眼雜,真想讓您探進手去摸摸……」
他聽我這麼說了,也不失態,只是笑笑地看着我,反過來跟我說悄悄話:「元元,這皇宮本王可熟悉得很,沒人的地方有的是,喫了你也沒人知道。」
我先起的頭,此刻卻讓他說得臉上發熱,伸手打了他一下:「不想理你。」
「管殺不管埋,你說你招惹我幹什麼?」景晏得了便宜,自然不打算輕易放過我。
我乾脆不接茬了,拽着他的胳膊晃盪:「王爺,皇宮怎麼這樣大,走得我好累。」
他捏了捏我的手,輕輕說:「等出了宮門,本王揹着你走。」
我愣住了,不知道他是認真還是玩笑。
他卻神色如常,還問我:「元元,喫不喫冰?天氣這樣熱,本王有些嘴饞。」
出了宮門,景晏還真說要揹我,我當然不幹。
「怪熱的,背什麼背?」我拉着他的手,輕聲說,「自小什麼髒活累活沒做過,還能讓這幾步路給累着?」
景晏也沒堅持,只是笑:「元元,你不是嫌熱,你是怕本王對你太好,你會把持不住。」
這話聽着是玩笑,我卻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他對我,幾乎是瞭如指掌。
我也笑,指了指腦袋,對他說:「王爺,您還真是土匪生在了帝王家,一輩子都靠這裏活着。」
「光靠腦子可活不下來。」景晏似笑非笑地說,「你當那皇宮裏頭有幾個沒腦子的?如今還剩下幾個?」
還剩下兩個——皇帝與他,還是要拼個你死我活。
「不想說這些,王爺,咱們去喫冰吧。」我挽着他的手,對他說,「平日都不能出府,也不知道現在市面上有些什麼好東西。」
那天景晏帶我上街,因着不是什麼特殊日子,街上並沒幾個人。
先喫了冰,他讓我喫他碗裏的山楂,說是酸甜可口,那副表情看得我口舌生津,咬到自己嘴裏才覺得牙都要酸倒了,竟是又被他捉弄。
糖人攤子的小販看出他是個闊氣的人物,又忽悠我們過去,說夫人,小的給您畫個小白兔。景晏說,給你兩吊錢,給她畫個大灰狼。小販犯了難,估計做了一輩子生意,也沒誰畫過大灰狼,他說老爺,糖人裏畫不了大灰狼。景晏還較上勁了,說怎麼畫不了,你讓開,我來畫!畫來畫去,畫出個大糖餅,我與他一人一半掰着喫了。
胭脂都放在小盒裏,雕花鑲玉很是漂亮,景晏要我挑選,我挨個拿起來聞聞,衝他撇撇嘴:夫君,這裏頭都沒摻麝香,什麼東西,不要不要!老闆聽了我的話半天合不上嘴,估計還以爲自己見了傻子。
胭脂旁邊是口脂,我試了幾個顏色,挑出兩個覺得好看的,景晏付了錢,我就纏着他要他塗給我看,他起初不肯,我撒嬌賣乖,他竟依了,一張白臉頂着個紅嘴,饒是燈火通明,滿大街也沒人敢看他。
晚些時候街上還有雜耍,猴子戴着大紅花,一搖一擺地跳過來獻花給我,還要給我蓋蓋頭。看戲的人都笑,只有景晏轟它,說去去去,哪裏輪得到你這潑猴子。
玩到後來,只覺得再多喫一口就要吐,再多走一步就要癱,我與景晏坐在路旁茶館,挺着肚皮休息。景晏問我:「元元,你開不開心?」
我開不開心?
我當然開心,這短短幾個時辰,我幾乎忘了他是什麼人。他叫我夫人的時候,我能不假思索地喊他夫君。我可以不必站在他身後,而是挽着他的手臂,親密地走在他的身邊。我可以不用去思考他的言外之意,不用去琢磨他的話外之音。我可以任他給我餵食,支使他給我提東西,纏着他出醜逗我笑……
我們是天地間最尋常的一對夫妻,沒有詭譎變幻,沒有血雨腥風,我們是滄海一粟,是天地蜉蝣。
我真的好開心啊!
可這是短短一場夢,夢是要醒的。
於是我看着他,輕輕地反問:「夫君,你開不開心?」
是我看錯了嗎?還是燈火映襯?景晏的眼睛有些紅了。
「元元,我答應你,我給你自由。」
我低着頭,輕輕地說了一句話,不知道他聽清沒有。
「完了,景晏,你我都完了。」
不該,不該,不該動心的。
我們聰明瞭一輩子,只有這一件事犯傻,隱忍了一輩子,只有這一件事難藏。我們的甲有了破綻,我們的刀有了鈍圓,我們完了。
他說他要給我自由。
我看着他,臉上再沒有了一絲笑:「景晏,我勸你,如果這是你以退爲進的伎倆,那你最好趁早打住。」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記得我說過什麼嗎?我不留戀你。你給我自由,我真的會走的。」
景晏神色如常,還是臉上帶笑:「元元,本王當初也說了,你做得對。說白了,這局勢雖亂,可你就是當初死在第三天,本王一個人也能應付。」
他走過來,從桌下的匣子裏取了自己的令牌,對我說:「元元,你今晚就走,陸路不安全,你走水路,本王現在就爲你安排渡船。帝城留不得了,也別往北走,北邊要打仗了。你去東邊,一直往東走,靠岸就是別國了,這一生都別回來。」
我看着他,不哭不笑,不說話。
他又從書櫃後取出東西來,不理我,繼續說:「今天晚芍不在,這就是天公作美,東西不要多帶,能走路就走路,省得招搖。本王給你帶上五根金條,十枚金葉子,足夠你安身立命,一生不愁喫穿,你趕緊回房收拾細軟,天黑能走,天亮就走不了了。」
「你認真的,景晏?」我深深吐出一口氣,「別詐我,我真會走。」
他走過來張開手,僵在半空許久,又放下了:「罷了,不抱了,怕你我都捨不得鬆手。元元,你問本王今天開不開心。開心,開心,有今天就夠了。」
我握着拳,咬緊牙關,看了他半晌,無聲地退了出去。
這搞不好是我唯一的機會了,如今情淺,走得久了,或許還是能忘的。
景晏看着我的行李——五根金條,十枚金葉子,一套換洗衣服,和兩條新買的口脂。
景晏嘆了一口氣,似乎想摸摸我,卻又不敢碰我。
「走吧,元元,我們都不矯情,今生……不再見了。」
踏出這道門,要再聽到他的消息,恐怕那時,他不是皇帝,就是死囚。
我看着他,不說話,沉默地接過包袱,頭也不回地潛入了夜裏。
其實我有很多話想問。
我走了,他要如何昭告衆人?又要如何應付皇上?
我走了,那些由我參與的棋,今後還怎麼下?
我走了,他會愛上晚芍嗎?
我走了,他會記得我嗎?想起我,他會傷心嗎?
可我不敢問,我不能直面這些答案,我是如此地渴望活下來,渴望自由,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夏夜悶熱,我的腳步細碎,離大門還有幾步之遙,他竟真的安排嚴鋒在此接應。
我的心,從未如此鮮活、如此滾燙、如此疼痛。
耳邊是風聲呼嘯,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在回頭的路上奪路狂奔。
我跑得那樣快,連命都不要,腦中是雷電轟鳴,只覺得血肉都被我甩在了身後,只有靈魂衝破桎梏,扯開濃重的夜幕,一路飛奔。
我只騙得了別人,我騙不了我自己。
撞開景晏房門的時候,他的刀鋒離他自己只差分毫。
「你做什麼?景晏,你好惡毒!你做這些事情想感動誰?你以爲誰會記着你?你以爲誰會念着你的好!?」
罵完這一句,我幾乎跪在地上乾嘔,那些被我甩在身後的血肉,一點一點地追上了我。
「誰讓你回來的?元元,你趕快走。」他推了我一把,「元元,本王最後爲你安排這一樁事,你要領情。」
「誰領你的情!我走了,留你在這捅自己一刀嗎?」
「非得如此,元元,非得如此,不然你走不遠。」他握着我的手,一遍一遍輕拍我的背,「王府遭了刺客,本王遇刺,你也死了,晚芍不在,逃過一劫,這才說得過去。」
「元元,等你走了,就會有人從亂葬崗裏抬來女屍,充你的樣子,你不用怕。還記得本王告訴過你嗎,肋下,這裏,這裏是不會死人的。」
「不準!我不準!」我後知後覺,這會兒纔想起來哭,「刀又沒長眼睛,萬一、萬一……」
我是不敢往下想,更不敢說了。
「元元,本王已不是第一次詐死逃生,手下有準。」他溫溫柔柔地擦去我的眼淚,對我說,「走吧,元元,本王欺負了你這麼久,臨到最後,想讓你贏一次。」
我說不出話來,只是搖頭。
「元元,你要聽話!」他板起臉來說我,「本王不是討厭你才趕你走,是、是喜歡你,才放你走。」
他終於還是鬆了口。
我與他頻頻試探、樂此不疲的這件事,終於還是他,先鬆了口。
他說得對,應當是我贏了,我該覺得暢快,怎麼會這麼疼?怎麼會這麼疼呢?
「喜歡我爲何要放我走?你教過我的,喜歡一個人,是立即想與他在一起,一時半刻都等不得。你說,爲何你喜歡我,卻要放我走?」我撲在他懷裏痛哭,緊緊按着他握刀的那隻手。
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頭髮,輕輕地說:「傻子,我怕我自作多情,我怕你不喜歡我。」
破曉。
「天亮了,這會兒走也走不成了。」景晏抱着我,梳理我的頭髮,忽然又問,「元元,你就不怕這也是戲?」
「不知道,昨晚不該喫那麼多的,不要命地跑了一陣子,這會兒又哭得想吐。」我把頭靠在他身上,輕聲說。
怎麼會不怕呢?我當然會怕,我當然也想過,這一切可能都是他以退爲進的一步棋。
可我也怕這不是戲,我怕我這一走,不是生離,而是死別。
「元元,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抱着我,緩緩地拍撫,「本王還想等中秋,帶你去看花燈,去年中秋我們是怎麼過的?」
「去年啊……去年中秋,我還跪在地上求你救命呢。」
「新年,新年我們去看煙火。新年時我們在做什麼?」
「新年……你捱了皇帝的打,我在跪祠堂。」我說完把自己都給逗笑了,「這日子過的,真是哈哈苦,苦哈哈。」
「這麼一想,本王也好久不曾過過像樣的節日了。」
「景晏,」我輕輕叫了他一聲,「我是不會把自己綁在你身邊的,可我也不能留你獨自在這苦海沉淪。等你、等陪你到了安全的地方,到那時候,我會再向你討,我會再向你討,我的自由。」
景晏半天不說話,我抬起眼睛看了才發現,他竟掉眼淚了。
我出去的時候,瞧見有兩人偷偷摸摸,捲了個草蓆子出去,若我沒猜錯,那裏頭是一具沒用上的女屍。
景晏竟是認真的,他竟是真心爲我規劃,我該如何離開?
他的大計會敗在我的身上,而我呢?我最不想看見的事情,就是他的失敗。
他曾說我們兩個,能逃一個是一個,當初或許是,可現在不是了。
如今,他的失敗,就是我的失敗。我要他成功,儘管那功成名就,與我沒有半分關係。
我們收拾情緒都極快,要不是親眼看他哭了,我此時壓根看不出來。我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作爲棋子,我們都要有棋子的自覺。
我跟嚴鋒說了出征的事,他很樂意,織歡卻有些埋怨我。她說元元,我就這麼一個人,你怎麼還給我送到戰場上去了?
我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莫侯若此次再立軍功,恐怕就是一手遮天,到時候別說是你們,別說是王爺與我,就是皇帝都懸了。」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可我……」她低着頭,悶悶地說,「戰場上,刀劍無眼。」
我搖了搖頭,對她說:「織歡,戰場之外的刀劍,才更難防。」
我帶着嚴鋒去見景晏,自打上次嚴鋒「行刺」,景晏就憋着一股氣,搞得二人現在很是彆扭,來之前我探過他的意思,他也有意讓我從中說和。
我說嚴鋒,上回我也犯了急脾氣,還跟你動了手,你可千萬別往心裏去。
嚴鋒還是很木訥,一本正經地回道:「您言重了,卑職險些釀成大錯,多虧王爺與您的周旋。」
我又說:「嚴鋒,你跟着王爺比我更久,他對你是真心器重,視作手足。」
嚴鋒沉默了許久,才說:「您與王爺……真是十分相似。」
我笑了笑,沒往深了聊:「是嗎?許是處得久了吧。」
景晏看見嚴鋒時還是帶着氣,不願與他說話,嚴鋒這個木頭樁子,只知道幹杵着,氣得我在旁邊直翻白眼。
「哄起女人一個頂倆,見了兄弟狗屁不是,我是真服了你們。」我笑罵一聲,從後邊踢了嚴鋒一腳,「不知道的還以爲你是他的小媳婦在鬧彆扭,你等什麼?還得王爺抱你上花轎嗎?」
嚴鋒嘴笨,讓我罵得滿臉通紅,忽然跪在地上大喝一聲「卑職萬死不辭」,把我嚇了一跳。
景晏擺擺手,意思是這事就算了,接着又說:「過幾天皇上與本王要到圍場狩獵,莫侯也會去,到時本王會將你引薦給皇上,你要好好表現。」
嚴鋒也不會說別的,還是那一句:「卑職萬死不辭!」
隔了一天,皇帝卻又捎來口信,說到時要我也同去。
我同景晏剛過了幾天好日子,這一池春水,愣是讓皇帝給攪成了渾湯。
去就去吧,騎馬也不是什麼難事,景晏教了我不到半天,我便能騎馬小跑了,他卻囑咐我,不要貪玩,不要求快,要我跟緊他。
末了,他還嬉皮笑臉地說:「反正你如此喜歡本王,讓你跟緊,你當是樂意得很。」
他最近有些犯毛病,動不動就湊上來嬉皮笑臉地問我,你何時開始喜歡本王的?你覺得本王哪裏最好?實在是煩人得緊。說起來這事明明是他先認了,怎麼反倒像是我先對他深情表白一般?
我也是實在讓他煩得不行,用馬鞭子的另一頭去戳他:「王爺,您煩不煩,有完沒完!」
他笑了兩聲,一下跨到我的馬上,將我圈在懷中,繮繩勒得緊緊的,貼着我的耳朵,用頗爲煽情的語氣送了一句:「怎麼了寶貝兒?這才幾天,就嫌我煩了?」
我只覺得耳根子發燙,心像是馬上要從嗓子眼兒裏蹦出來,拿手肘杵了他一下:「別、別瞎叫啊!」
景晏十分惡劣地衝着我的耳朵發出低低的笑聲,唸咒一般蠱惑我:「從沒這麼喊過別人,你是頭一個,高不高興?」
我看他是非要我服軟,趕緊順從地點點頭:「高興,高興還不成嗎?你別這麼弄我,我耳朵癢。」
他卻得寸進尺,甚至輕輕含住我的耳垂兒:「高興啊?那以後都這麼喊你,好不好?」
明明什麼事都經歷過了,我怎麼會讓他調理成這副樣子?
我回頭把臉埋在他身前:「你欺負我,你看我認了,就拿這些事情拿捏我,我多麼大方,我從不拿你掉眼淚的事情來拿捏你。」
這話反倒讓他抓了話柄,他笑着衝我挑了一下眉毛,還是不肯放過我的耳朵:「說起掉眼淚,元元,昨天晚上是誰哭着在我耳朵邊上求我,就差求着我把她……」
「打住!」我用手背去涼發燙的臉,「你、你再說我還哭!」
那天我險些讓他給調理得羞憤投河,可他是個臭流氓、壞痞子,是不折不扣的王八蛋,我不答應他叫我寶貝兒,他還讓那馬瘋了一樣地跑,我摟他越緊他越開心,還說我那副狼狽的樣子可愛。
可愛個屁!
這天,晚芍從宮裏回來了,我連推帶搡,又攆又趕,才硬是把景晏忽悠到她屋子裏去。
心裏是不是滋味兒先不說,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兒女私情拖累了他。
沒到半夜,我聽見隔壁有些吵鬧,晚芍好像還哭了,還以爲是景晏手上又沒輕沒重,可不一會兒景晏竟又跑回來了,臉上說紅又像白,說白又像紅,看着十分尷尬。
晚芍追到自己門口哭了兩聲,便狠狠關上門,沒動靜了。
「怎麼了,王爺?她咬人?」
我看他這副模樣就想笑,給他到了一杯水,坐在他身邊,拍了拍他。
「元元,她、她……唉,這該怎麼說……」景晏兩手打掃打掃身上,像要抖掉一身的雞皮疙瘩,邊說邊打擺子,「她穿的那是什麼東西,還不如不穿!迎春樓裏也不曾聽說過這種招數!」
我聽他給我描述,實在忍不住,拍掌大笑:「哎呀王爺,人家可是爲你好費心啊!想不到她去太后那裏開了幾天小竈,竟學來如此祕術!」
太后這是急了,什麼不像樣的辦法都想讓她試一試。
我笑完又板起臉來,挑他話裏的毛病:「王爺,迎春樓裏都有些什麼招數?」
景晏很少被我問得啞口無言,此時卻傻了眼。
我見他喫了虧,趕緊趁機報仇,笑嘻嘻地撩撥他:「王爺,您身子可還撐得住嗎?我明日可得叫廚房做十全大補湯來。」
他讓我惹急了,咬着牙,痞裏痞氣地看着我,語氣十分囂張:「元元,你若受得了,本王補就是了。」
果然得意容易忘形,我趕緊閉嚴了嘴巴,灰溜溜地進屋睡覺去了。
玩笑歸玩笑,可從這事裏,我與景晏都能讀出太后的慌亂——她這是病急亂投醫,皇帝不願莫侯帶兵出征,明顯是有意打壓他,若晚芍還得不到景晏的心,她就難了。
第二天是陪皇帝去圍場的日子,晚芍本來就心氣兒不順,又因爲皇帝叫我沒叫她,此時跟瘟神一樣,誰都不去招惹她。
我的出現讓莫侯很是下不來臺——皇帝明知晚芍嫁給了景晏,卻點名要我作陪,擺明了是給他難堪。
莫侯雖是武將,腦袋可比嚴鋒機靈多了,在場這幾個人,除了我,他誰也得罪不起。
聰明歸聰明,他這幾年仗着軍功,頗有些驕縱,更何況我搶了他愛女的風頭,他更要夾槍帶棒,狠命地捏我這個軟柿子。
「上回沒看清楚,原來這就是九王爺愛不釋手的金絲雀,形影不離,真是寵愛得很。」
我知道他想折損我,不過也不想犯口舌,皇帝也不說話,只等景晏接招。
一來,他想看看景晏會不會爲我出頭;二來,他也想借景晏來煞一煞莫侯的銳氣。
「莫侯,這可不是什麼金絲雀,這是本王一手調教的狼崽子,咬起人來,是一定要見血的。」
景晏連一聲岳父大人都不叫,可說這話的時候,偏偏是帶着笑的,甚至還有些曖昧輕浮,假不正經,讓人挑不出什麼理來。
皇帝這時才虛情假意地出來調和:「小九,怎麼一牽扯到這婦人,你就如此小心眼兒?朕可要擔心芍兒在你府中的處境了。」
皇帝真狠,竟拿女兒去敲打父親。
又周旋了幾句,找了個時機,景晏引薦了嚴鋒。
皇帝於是說:「嚴鋒,小九多次誇你是不可多得的良將,莫侯呢,也是朕的愛將重臣,你們都是武將,就藉着今日好好比試一番吧,勝者,朕重重有賞。」
兩人行了禮數,便策馬揚鞭,隱入了圍場叢林。
皇帝又說:「小九,你我兄弟二人,不談什麼勝負,只當是散散心吧。」
景晏道是,錯開半個馬身,跟在皇帝身後,我與二人保持一點距離,三人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駕馬閒遊。
「有鹿。」我說。
皇帝看了一眼,從身後箭筒中取出一支箭來,拉滿了弓。那鹿很機敏,一下便潛入林子,只留下一支箭插在地上。
皇帝笑了一聲:「小九,朕不想跟你比試也不成了,不如看看,鹿死誰手?」
景晏只笑:「皇上,臣從沒贏過。」
皇帝卻鐵了心:「這梅花鹿的皮子漂亮,小九,打回去給你家婦人做張毯子?」
說完,兩人便策馬追鹿,景晏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對他笑:「別看我,看鹿。」
等我慢悠悠地趕上,發現兩人都拉開了弓,誰也沒撒手。我屏息看着,那鹿不動,我們這些人也不動。
景晏瞄得偏了一些,連我都看出來了。他這場伏低做小的戲,真是十足。
皇帝鼻間忽然發出一聲笑,轉過身子,將那箭鋒對準了我。
我瞬間頭腦充血,動彈不得。
嗡的一聲,皇帝撒了手,開弓沒有回頭箭。
那箭衝我而來,卻最終偏離,箭尾的羽毛擦着我的脖子,嗖的一聲,竟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來。
不可能!這箭本該要了我的命!
我定睛一看,竟是景晏發出一箭,打偏了朝我射出的那一支,還捲走了皇帝的半片袖子,牢牢地釘在樹上。
險些扎穿了皇帝的手。
「跪、跪……景,王爺,快跪下!」我翻身下馬,幾乎是摔了下來,跪在地上扯景晏的衣角,瞬間就冒了汗。
景晏緩緩跪下,卻緊咬着牙,一言不發。
「小九,你家婦人都明白,棋子是死的,讓它走,它才能走。」皇帝沒有發火,只是慢悠悠地騎着馬,繞着我們兜圈子,「下好你自己的棋,小九,朕的棋子,你動都不要動。」
他竟知道景晏要送我走!
「皇上,臣妾不走了,臣妾做棋子,再也不走了。」
我低着頭,血珠淺淺地滲出,滑入我的領子,額頭的汗砸進泥土裏,瞬間化爲烏有。
此時皇帝又發了笑,取下自己的半截殘袖:「朕還以爲你二人之間,總有一個是做戲,竟是看錯了。小九,你向來是匹獨狼,如今倒有了把柄,這可未必是好事。」
景晏還是跪着,不說話。
「罷了,朕的玩笑開大了,你們可別往心裏去。」皇帝拉緊繮繩,留我二人在原地跪着,「小九,再不上馬,這鹿恐怕不是你的了。」
馬蹄踏青草成泥,皇帝早已一騎絕塵。
「元元,你有沒有事?你不要哭!」
我沒有哭,我哪裏哭了?
伸手抹了一把,竟真的滿臉的眼淚。
「唉,嚇的,嚇哭了。」我吸吸鼻子,想站起來,卻使不上勁,「沒事,就是有點腳軟,歇一會兒……」
卻還是沒忍住,捂着臉,眼淚也會流出指縫,不發聲,肩膀也會抖如篩糠。
「還不如不喜歡呢。景晏,你也不如不要喜歡我!」我一哭起來就有些絮叨,「如今,要真有一個出了事,剩下那個可怎麼活……」
「元元不哭,不會、不會有這麼一天。」
他也有些發抖,卻還是緊緊抱着我。
「別讓我拖累你,景晏,你就該一生都爲你自己,怎麼能讓我拖累你……」
「胡說,元元,不許你這麼說,以後你也不許這樣說。」他先是斥我,斥到最後卻變得很溫柔,「你哪有拖累我,是我拖累你,是我連累你……」
互相拖累,互相虧欠,我們兩個聰明人,卻誰也算不明白這筆糊塗賬。
歇了一會兒,又乘到馬上,臺下雖捱了打,臺上的戲還得緊鑼密鼓地演下去。
我看他臉色不好,想法子讓他分分心,恰好前邊有隻白兔,我心中一動,對他說:「王爺,元元想養小兔子。」
他一愣,隨即跨下馬:「那本王去給你捉來。」
他趴在地上捉兔子,青色的衣服都粘了泥土,不一會兒,他揪着兩隻兔耳朵,回過頭笑着看我:「看,元元,小兔子。」
我眼中竟又有些發酸。
衆人會合時,我一眼就看到嚴鋒馬上掛的那隻鹿,這個傻子,還笑呵呵地說要拿鹿皮給織歡繃一張乘涼的小牀。
皇帝神色如常,還高高興興地賞了他,回頭看見我們,竟有些愣了。
「小九,怎麼回事,你不是最討厭兔子嗎?」
我倒不知道有這回事。
景晏也沒露出什麼異常來,就像什麼事都不曾有過似的:「這狼崽子喜歡,臣拗不過她。」
後來我才知道,先皇與他母妃好的時候,就叫她乖兔兒。
馬車剛停在王府,我那丫頭佳淳就迎上來,火急火燎地向我報告。
「王爺,主子,晚芍主子發脾氣,這會兒正在砸東西呢!誰也勸不住,丫頭們都傷了四個了。」
我嘆了一口氣,把小兔子送到他懷裏:「這是在氣皇上沒叫上她,你昨晚又駁了她的臉,快去哄哄吧。」
景晏抱着小白兔,看了我半天,問:「元元,你要本王捉小白兔來的時候,存的就是這個心思?」
我知道他有點生氣了,軟軟地遞了一句:「哄哄她怎麼了?王爺,您就當是爲了我,省着她找我的麻煩。」
景晏將兔子還給我,只說:「你早說你不喜歡,本王壓根就不會去捉。」
說完他就回了我屋子裏,既沒理我,也沒理晚芍在院子裏發瘋。
我倒確實不喜歡什麼小白兔,讓他去捉,一則是想讓他分分神,別去想皇上那檔子事;二則,也是料想到晚芍一定氣壞了。

我曾做戲誆過他許多次,可他因此鬧彆扭,還是頭一回。
我深吸一口氣,擠出一個笑來,敲了敲晚芍的門,險些被她一個花瓶砸了出來。
「晚芍,王爺說他昨夜沒想明白,你瞧,捉了只兔兒給你賠不是。」
燭臺還在她手中高舉着,她怒視着我,又看看小白兔,將信將疑地問:「王爺給我的?那他剛纔怎麼都不來跟我說句話?」
「你以爲我跟你關係多麼好,還要編瞎話哄你開心?王爺這會兒是累了,要不準會親手送給你。」
她丟下燭臺,邁出門檻,從我懷裏抱走小白兔,摸了摸,轉眼又問:「那你有什麼?」
我兩手一攤,對她說:「我哪有什麼?剛纔王爺走時你還沒看出來?生我氣了,跟我說了一路,早知道就帶你,不帶我了。」
她不看我,只看小兔子,聲音竟變得很溫柔:「你這蠢貨,我從來不惹小景哥哥生氣的,我什麼都依着他。」
我是不會可憐她的,可我也確實覺得她可悲。
哄好了這個我看不上的,那邊那個我看上的還在等着我哄。
他要是不等我哄,剛纔就會直接回房,也不會進我的屋子了。
「王爺,」我賴賴乎乎地湊過去,對着他親了又親,「別生氣了,好不容易好了幾天呢。」
他拿手隔開我,不讓我親他,我是越挫越勇,乾脆關起門來,坐在他腿上,將整個人都掛了上去:「小景哥哥,我這脖子出着血呢,你給我吹吹。」
他撥開我的腦袋,還是不理我,我去解他的衣帶子,他還打我的手。
「哎呀夫君,你怎麼了,」我這會兒是真有點喪氣了,他抱也不給抱,親又不給親,碰都不給碰,我也束手無策,「你別生氣,我去把小白兔討回來。」
「元元。」他當然不會讓我去找麻煩,於是叫住了我,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才說,「如今本王是掏出真心來了,只怕你是假的,摸不透你。」
我摸摸他的頭髮,指尖拂過他的眉毛,再去親他的眼皮、鼻尖兒和嘴巴。
「你看着我,景晏。」我捧着他的臉,對他說,「我知道他們都騙你,都貪圖你,都想贏你。我一輩子都輸給你。」
這麼一想,像我們兩個這樣的人,一輩子能給對方的承諾只有這一句。
我一輩子都輸給你。
佳淳闖門進來的時候,我和景晏都很怪她煞風景。
可她跪在地上哭,說:「主子,奴婢惹禍了,奴婢不小心說漏了嘴,晚芍主子她、她把小兔子給摔死了!」
我腦中的血忽然間冷了下來,就像是被人從雲上拖回泥裏。
「你先起來,你別磕頭,佳淳,沒事,我不罰你。」我轉過頭看着景晏,心中知道他與晚芍此時還不能有矛盾,於是說,「王爺,我過去一趟吧,您等着我。」
他環着我,輕輕說了一句:「元元,別顧慮我,別受她的欺負。」
小兔子死相很慘,張着嘴,血漬粘在白色的絨毛上。
我問她:「你做什麼要摔死小白兔?」
她把那兔子衝着我一踢,揚着臉罵我:「誰要你的便宜人情!誰要你來施捨我!你算什麼東西!」
「你不喜歡就還給我,爲什麼摔死我的小白兔?」
她恨恨地看着我:「你的?賤貨!這王府裏沒有一樣東西是你的!連你這條命,連你這張臉都是我當日高抬貴手!是我賞的!」
「我叫你別再提這件事,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等我反應過來,竟已將她推倒了,她的手碰到地上的瓷片,出了血。
「賤貨,你敢打我!」
我索性回頭把門一關,撿起一塊碎片來,上前用腳踩着她:「我不止敢打你,你信不信我敢殺了你?莫晚芍,你這張臉還想不想要,你想不想要?」
她側着眼睛看着貼在臉上的瓷片,聲音發了抖:「賤人,你放開我!我要進宮!我要稟報皇祖母!我讓父親殺了你!」
「莫晚芍,你殺人向來隨心所欲,何時還需要稟報了?」我陰着臉問她,「靠着你皇祖母,你也沒能把人留住,你還真是沒有用的樣子貨!」
她讓我戳了痛點,又瘋了,哭着想與我撕打。我橫下心,狠狠地甩了她一個巴掌。
「晚芍,當年你是郡主,我是婢子,我讓着你。如今我得寵,你可憐,我還讓着你。」我蹲下來,揪着她的頭髮,死死地盯着她看,發狠說,「你不稀罕我的施捨?莫晚芍,你還挺能抬舉自己。你的丈夫,你的婚事,你的心願,你至今爲止人生中所有幸福快樂的記憶,全都是我施捨給你的!可你太不爭氣了,就這麼一口剩飯,我賞給你,你都接不住。」
我摔下手中碎瓷,冷漠地看着她:「既然你喜歡提,我今天就把這件事情掰扯清楚,當初你說我是爛瓦,藉着驗身子,奪了我的清白。後來太后娘娘壽宴,你叫個男人端壺藥酒去我房裏,衝着的還是我的清白。可是莫晚芍,清白不在身上,我這輩子都比你乾淨。」
她顯然被我刺激,咬着牙跟鬼上身一樣不停地尖叫哭號。
「風水是會轉的,莫晚芍,如果你把我惹急了,我不想陪你玩了,等到那一天,我會將你踩進泥裏,而你的小景哥哥,只會心疼我髒了腳。」
我回頭推開她屋裏大門,側身讓開,輕聲說:「我給你機會,你想告誰就去告吧。」
莫晚芍此生,恐怕是第一次如此狼狽,她哭着爬過滿地狼藉,爬到院子裏,拽着景晏的腿,同他哭訴。
她說,小景哥哥,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們青梅竹馬,你不可以讓這個賤人欺負我。
她說,小景哥哥,這賤人騙你,這賤人會害了你,這賤人會毀了你一輩子……
哭到後來就不是告狀了。
她說,我是郡主,我父親是侯爺,我能幫你,只有我能幫你。
她說,皇帝害你,太后害你,王孫大臣害你,連元元也會害你,只有我不害你,只有我不害你。
她說,小景哥哥,我對誰都不好,我只對你好,我把那些女人都殺了,爲什麼你還是不明白……
我有些不想聽了,叫了婢子,對她說:「佳淳,你陪我去把小兔子埋了吧。」
佳淳撿了小兔子,跟在我身後,我去園子裏挖坑,她來埋土。
忽然之間,她說:「主子,您說的太對了,那個什麼男人能脫,女人不能脫!」
我低着頭,眨眨眼,一點也笑不出來,只輕輕地糾正道:「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如果女人一心只有愛情,這一輩子,未免太過悲涼。
「對對!我說什麼來着!嘖嘖,喜歡王爺的女人,沒一個有好下場!」
她這人遲鈍,還沒看出我已奮不顧身。
我看着她,輕輕地笑,說:「嗯,是啊,還好我不喜歡他。」
「主子,您想明白了,您不喜歡王爺?」
「嗯,不喜歡。」
「那、那您爲什麼要哭啊?」
佳淳問我不喜歡他,爲什麼要哭,我說,我心疼我的小白兔。
晚芍那天把嗓子都哭啞了,她一直在求景晏,她說,小景哥哥,求求你不要討厭我,求求你不要討厭芍兒好不好?
她或許不知道吧,景晏心中有太多事,將這顆心裝得滿滿的,沒有一絲空隙是爲她而留,哪怕是用以討厭她的感情,都不曾有。
他是從心中剜出一塊原有的血肉,才能將我填補進去,才能喜歡我。
我曾說他不是要人心疼的人,可如今,我也是從心尖兒上剜下肉去喜歡他,我才知道,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心是會疼的。
山雨欲來風滿樓,天變得很快,北邊的硝煙,說燃起就燃起了。
這一仗,嚴鋒領兵出征,掛了主帥,而莫侯征戰一生,卻只能作爲副將。
皇帝是很無情的,他要誰風光,誰便風光,他要誰落魄,誰便落魄。
眼看着莫侯將要失勢,最急的是太后,偏偏晚芍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一門心思撲在兒女情長上,每次進宮找她,都是爭風喫醋,告我的狀。
我是皇帝操控的人偶,太后想管也管不了,更何況事到如今,她也不太想管。如今她所有的希望,都押在莫侯這一仗上,她盼望莫侯立功凱旋,奪了嚴鋒的頭籌,要是嚴鋒能死在戰場上,就更好了。
烽火連三月,織歡發愁,景晏發愁,我也發愁。
晚芍也發愁,她愁自己不該意氣用事,摔死那隻小兔子,不該對我破口大罵,否則她的小景哥哥,或許不會一連幾年都不理她。
我有時在想,或許我真不如晚芍那麼喜歡景晏,這種獻祭式的喜歡,我真的做不到。
這會兒又到秋天了,正是我剛遇見景晏的時節,歲月真如白駒過隙,稍縱即逝。
秋日寂寥,但戰事膠着,景晏與我都沒有什麼傷春悲秋的心思,連談情都少了許多。
皇帝最近頻頻宣我入宮,他也着急,局勢一天一個樣,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會用得着我。
這天,他又宣我進宮去下棋,景晏很緊張我,可他也只能緊張,他也無可奈何。
我進屋的時候,屋裏除了皇帝,還有一個穿朝服的大臣。我看了一眼,下意識便想退出去。
皇帝叫住了我,還讓我在他對面坐下,大臣開始稟報戰況,一字一句,都是驚心動魄。
大臣告退以後,皇帝命人擺上棋盤,然後問我:「你剛纔也聽到左相的話了,依你之見,如今局勢如何?」
我離座,跪地,伏低:「臣妾一介女流,不懂江山社稷、用兵打仗,皇上,臣妾只是來下棋的。」
皇帝像是冷哼一聲,又像是笑,說:「你與小九倒是很相似,只是你較他少了一點野心。」
這話不能答,答了,就等於認了景晏的野心。
「罷了,你不想說,那就聽着吧。」皇帝抓了一把棋子在手中掂量,說,「你看,這黑白兩方,如今勢均力敵,勝負還說不好。可若喫去這一片黑子,白子的勝算是否就大了許多?」
我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觀察許久才說:「若這一片黑子都被圍住,那白子的確……不對,其中有詐!」
我身上忽然冒出汗來,爲了我心中極險的猜測。
皇帝看着我笑,臉上的表情卻不是笑,他說:「到底是婦孺之流,臉都嚇白了。」
我低着頭不敢答話,半天,還是他要我在對面坐下。
「說說,你看出什麼來了?」
我咬緊牙關,一聲不吭,還想像之前一樣矇混過關。皇帝卻放冷了聲音,催促我:
「你倒是說呀。」
「回皇上,臣妾覺得,這一片黑子雖然受困,白子看似勝算十足,但是,但其實,黑子只需一招便可反殺。」
皇帝的笑聲都是從喉嚨裏發出來的,又低,又沉,不像是人間的聲音。
「那你覺得,朕的這一步棋,佈置得如何?」
「極、極妙。」
「哦?你真看懂了?」皇帝不輕不重地用玉扳指叩擊桌案,問我,「既然看懂了,何必還要打啞謎啊?」
我覺得自己又開始發抖,已經許久不曾陷入這樣四面楚歌的陷阱。
我清了清嗓子,才勉強發出聲音:「皇上,皇上是要以兵敗假象,引誘莫侯謀反。」
皇帝拍掌大笑,那笑卻和景晏一點都不一樣,我快要被嚇哭了。
北部戰事喫緊,此時若帝城動亂,莫侯必將冒出謀反的心思,到時候,皇帝就會ťū́⁷派景晏前去剿亂,與嚴鋒接應,將莫侯捉入甕中。
他等不及了,莫侯要反,恐怕還要等上幾年,皇帝這一招引蛇出洞,是要儘快殺他,儘早拿回兵權。
「朕可沒有誘人謀反,朕只是想試一試愛將的忠心。」他沉吟片刻,又說,「你家王爺還務必要幫朕這個忙啊。」
果然,他要派景晏上戰場,景晏半生都未受過重用,如今,爲了剿一個「反賊」,竟要踏入沙場。
我低着頭,強忍着不哭:「皇上,王爺並非武將……」
「他在你這是王爺,是丈夫,是男人,」皇帝出聲打斷了我,「在朕這,他就是一把戰刀。」
最是無情帝王家。
「小九有沒有跟你講過他的七哥是怎麼死的?」
我心中一沉,緩緩說:「十五歲時舉兵謀反,被皇上一刀斬於金鑾殿前,血,濺滿了皇座上雕着的盤龍。」
他笑了兩聲,道:「不錯,這宮中四處都是血路瓢潑,小九的母妃,就是和先皇下棋時,死在了你坐的這把椅子上。」
我不說話,皇帝又說:「朕有時夜裏還看見她,他們母子關係好,她要帶她的阿晏回家去呢。」
他的眼神如此恐怖,我下意識往後退去,一下子翻下座椅,竟然撞破了頭。
「你可說了,你要保他不反。」
血淌下來,模糊了我一側的眼睛:「臣妾……必將爲大業,身死萬次而不辭。」
「那好,元元,那你再幫朕一個忙。」
「皇上折煞臣妾了,臣妾定當全力以赴,肝腦塗地。」
「不必肝腦塗地,幫朕殺一個人吧。」
回府的路上下了一場秋雨,我坐在馬車裏,撩開簾子用臉接雨水,才覺得清醒了一些。
皇帝引莫侯謀反,要景晏平亂,那麼兵權就會暫時移交到景晏的手上。如今,景晏手中是有實權的,這麼一來,他反倒權勢滔天了。
景晏是想反的,我從開始就知道,他受了這麼多的折辱,臥薪嚐膽忍了這麼多年,他必定是要反的。
他不反,皇帝收回兵權,享漁翁之利。他若反了,皇帝有了殺他的理由,在這天下,便再沒了心病。
皇帝是想借這一塊石,去投兩隻鳥,看莫侯與景晏鷸蚌相爭。
我閉着眼睛,冷靜地想了想,景晏先要凱旋,扳倒莫侯,然後……他必須要反,趁着兵權在握,實權傍身,他非得鋌而走險!
而我,我不僅要助他反,我還要助他成!
可還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皇帝究竟要我殺誰?我能殺誰?
最後他對我說:「花開堪折直須折。」
這是要殺誰?
「你怎麼受了傷,元元?」景晏看見我額頭見了血,臉色瞬間變得十分森冷,「本王進宮去。」
我趕緊拖住他:「摔的,摔的,不礙事。王爺,我有話跟您說,您過來。」
我關好屋裏的門窗,讓佳淳守在門外,跟景晏學了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毫無保留。
「他這招引蛇出洞真是陰毒,元元,這是想把本王也一鍋端了。」
景晏眯着眼睛,不停地摩挲自己的眉間。
「元元,但你要知道,兵權與實權,本王不是總有機會兼得的。」
「我知道,王爺,我明白,」我握緊他的手,對他說,「這個險要冒,王爺,這是您不可多得的良機!」
他看着我,輕嘆一口氣,伸手摸了摸我的臉,說:「元元,本王以爲,你會勸我不反。」
「別說傻話,王爺,元元知道,您已等了多少年。」我抱住他,攥緊他的手,「王爺,您別顧慮我,別受他的欺負!」
他輕觸我額頭的傷口,眼圈竟又有些泛紅:「元元,本王說過給你更好的,本王要這千里江山給你做聘禮,鳳儀天下給你做陪嫁。」
「景晏,我不要,我要自由。」我此刻安穩地躺在他懷中,輕聲說,「景晏,你我這些年,有過做戲,也有真情。如今花燈看過了,煙火也看過了,我覺得夠了。」
「我不願再在深宮中鉤心鬥角,我鬥了半輩子。我不願再與別的女人分享丈夫,我忍了半生。景晏,最難的關頭我還陪着你走,若能活着殺出重圍,你答應我,往後你一路順遂,我一生自由。」
他的手有些發抖,半晌,又說:「罷了,我何嘗不知道你要什麼,是我不該自私,不該裝傻。元元,是我不該綁着你。」
我抬起頭吻了吻他:「無妨,王爺,這場硬仗還長,你我還有許多年。」
皇帝究竟要我殺誰?這個問題,最後還是景晏將我點透。
他說:「元元,花開堪折直須折的下一句,你知道是什麼?」
我點點頭:「莫待無花空折枝。」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元元,等到無花,就是晚了。」
莫待無花空折枝。皇帝要我殺的人,居然是莫晚芍。
他要我殺了他的外甥女,僅是因爲……莫侯要反了,皇帝要他反的!
人一旦坐上那個位置,就會被權力矇住雙眼,忘記血濃於水,忘記山盟海誓,忘記人生摯愛,忘記血肉親情。
我卻要親手將我愛的人送上那個位置,陪他蹚過鮮血路,邁過屍骨橋。
可我無法眼睜睜地看着他變成那個樣子,變得如皇帝一般,冷漠、陰鷙、惡毒。我不願讓這一份珍貴的感情在權謀的裹挾中消磨殆盡,化作一抹乾涸的血。
我不想與他相看兩生厭,用餘生去折磨彼此,直到失望,絕望,而生出恨來。
畢竟,在我們兩個艱難曲折的人生裏,這一點點愛,是唯一美好的東西了。
三個月後,又入了冬,北方戰事基本平定,帝城周邊卻開始動亂。軍備不足了,百姓私下傳言,皇帝遭了大病,時日無多,帝城不需多時就會陷落。
一時之間人心惶惶,百姓人人自危,就像是那盤棋裏被圍困的黑子。
景晏與我都知道,這是皇帝開始撥弄棋盤了。
又過了一個月,兩天後就是新年,北方戰亂初平,嚴鋒與莫侯凱旋,途中,莫侯按捺不住,分裂了軍隊,與嚴鋒對陣起來。
莫侯反了。
皇帝下旨,九王爺率精兵三千,捉拿反賊莫雲高。
從皇宮回來後的每一天,我都在心中默默準備送我的丈夫上戰場,可我不曾想到,這一天會是新年。
皇帝不想讓我們好過,他非要把兩顆連在一起的心狠狠扯開,淌出血來給他看。
景晏披堅執銳,端坐於馬上,帽上的紅纓子非常顯眼,比他迎娶晚芍那一天,馬鐙上的紅穗子還要顯眼得多。
我在城樓上看着他,跟着他跑了一陣,我特意穿了他喜歡的那件褂子,顏色是粉粉的,因着我不喜歡,平時很少穿給他看。
褂子顏色鮮豔,我頻頻揮手,想讓他多看我幾眼,而我也盯着那風中的紅纓子,直到他變成茫茫白雪中不可見的一個點兒。
佳淳說,主子,我陪您再多看一會兒吧。
我擺擺手說,不必,咱們回吧,剛剛在屋裏,已經道過別了。
晚芍也來了,她不敢趴在城樓上看,就躲在角落——她怕她的小景哥哥看見她,會不高興。
她這幾年眼睛哭得有些不太好,如今宮裏也沒人管她,她自己的陪嫁丫頭被她扔了,府裏的下人們又害怕她,不喜歡她。
我往回走的時候,她還望着空無一物的遠方坐在地上,期期艾艾地流眼淚,身上就穿了一件小褂。我心裏知道她時日無多了,讓佳淳把給我帶的棉袍子給了她,她看了我一眼,把我的袍子扔下了城樓。
我忽然想起當年她求景晏不要討厭她的時候,景晏對她說的那句話,那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句話。
景晏說,芍兒,你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知道你錯在哪裏?
不會了,她這一生都不會知道了。
景晏走前,我們是細細道過別的,在那兩天裏,我們只恨不能將自己變成對方的一部分,一刻都不分開。以往他最能折騰人,哪怕是親熱時也要密切地、親密地同我說話,他很喜歡哄我說一些不中聽的,喜歡看我哭。
只有那兩天,我們是如此沉默,擁着彼此,看時間是怎樣滑過皮膚。他那麼溫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溫柔,可我還是哭了,他沒說話也沒哄我,後來他也哭了……
明明就見一面少一面了,爲何還要分開呢?
他走後,我搬到織歡家裏去住了一陣子,後來因着她半夜總哭,我又搬了回來。
如今這裏全都靠我,我總不能跟着一起哭。
景晏走的第二個月,莫晚芍破天荒地找我說話。那天,她換了最華美的裙子,戴上最名貴的首飾,珠光寶氣地站在我房門口。
佳淳怕她欺負我,還偷偷去廚房取菜刀。
可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問我:「你說,小景哥哥爲何不肯戴我送他的那個荷包?」
我看着她站在門前,綾羅綢緞,穿金戴銀,在她身後,院裏的雪很刺眼。
我說:「佳淳,你先出去,把門帶上。」
我讓她進到屋裏來,沒請她坐,她也自顧自坐在了我屋裏的主位上。
「你剛纔問我什麼?」
她嘴脣輕輕發着顫,看着我說:「那個荷包裏面縫了護身符,是我、是我走了一整天到保寧寺裏求的。我的膝蓋都磨破皮了,他們說、他們說要一步一叩,那樣才虔誠,那樣才靈呢!」
她低下頭,不讓我看她哭,自言自語一樣地說:「可他不肯戴,他爲什麼不肯戴?他、他一定是討厭我!可是他再討厭我也應該戴着,那護身符能保他平安歸來!那護身符很靈的……我就是在那裏許願能夠嫁給他,那裏菩薩很靈的……很靈的……」
我看着她,忽然覺得十分可笑。
「莫晚芍,你知道王爺此去,是去剿拿誰嗎?」
她在我這句話中發起抖來,捂着臉無聲地哭。
她怎麼會不知道呢?我以爲,讓自小疼愛她的父親,死在求而不得的愛人手中,已經足以令她死心了。
可她真是個瘋子。
她哭完了,把手拿下來,忽然又笑:「小景哥哥也是無奈的,那可是皇帝,人人都要聽皇帝的話。我父親不會謀反的,他怎麼會反呢?你不知道父親對我多麼好!你無父無母!你不知道,我小時候要什麼有什麼!金銀珠寶,你都沒有見過,你是做婢子的,你聽都沒聽過。我說我要喫筍子,父親冬天也讓人去給我挖。其實我不愛喫筍子,是小景哥哥愛喫筍子,他不得寵啊。抱養他的皇貴妃欺負他,是我,是我叫人炒了筍子給他喫!小景哥哥愛喫筍子,你知道嗎?你、你一定不知道,只有我知道……」
其實我是知道的,我挑嘴的時候,會把菜裏的酸筍揀出來擱在一邊,景晏會伸筷子來我碗裏夾走,他說他喜歡喫筍子。
可我還是輕輕地說:「嗯,我不知道。」
她聽完笑了一下,說得更起勁了:「他們說我該喊他舅舅,我偏不!我就要喊他小景哥哥!皇貴妃欺負他,我就叫父親去參她弟弟的本子,殺他的頭!宮人們欺負他,我就放出狼狗咬那些人!他那個十弟弟,居然敢用石頭擲他,還砸破他的頭,是我把他從鞦韆上推了下去!是我報了仇!」
這話讓我險些摔碎手中的東西。
我強壓下噁心,輕聲對她說:「回你自己房間去發瘋吧。」
她轉過頭來直勾勾地看着我:「發瘋?你說我在發瘋嗎?你不懂,你不如我喜歡他,你做不到……」
「是,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你做不到……可他爲什麼喜歡你?你教教我好不好?他爲什麼喜歡你?」她絮絮叨叨地對我發問,「我把人丟進護城河的時候他都由着我,我給那個貴妾下藥他都由着我,可他爲何偏要護着你?他爲何偏要護着你?」
當年,她被拖走時也喊了這一句,她說景晏,你爲何偏要護着她?
我說:「他爲何偏要護着我?讓我想想,或許,是你總想毀了我吧。」
她像是又要哭,又忽然笑起來:「我毀了你?怎麼是我毀了你呢?明明是你毀了我啊!我父親說,他就是扭着景晏的脖子,也會讓他對我好,他答應我的,都被你給毀了。要是沒有你就好了,要是沒有你,小景哥哥就是我一個人的,真假不重要,他是我的……」
她一直在重複那一句:要是沒有你就好了。
我閉上眼睛,不想看她,只輕輕說:「那你殺了我好了。」
果然,我聽到了一聲唯唯諾諾的:「不行,小景哥哥……他會不理我的。」
晚芍的精神越來越差,我知道,等景晏帶莫侯回來的那一天,就是她的死期。
有晚芍在,莫侯或許還會爲了女兒垂死掙扎,晚芍要是沒了,他的心就死了。
長公主天天去求皇帝,求他赦免自己的丈夫,晚芍也去求太后,不知道是去求什麼。可是沒用,求誰都沒用,任你是皇帝的姐姐還是外甥女,都會死的。
這幾個月裏偶爾能收到來信,只是非常偶爾,家書抵萬金。
嚴鋒的字寫得歪歪扭扭,像是舔出來的一樣,織歡都認不太明白。他信中都是大白話,偶爾還摻着粗口,說喫得好,睡得好,沒受傷,只是這莫侯真他孃的狡猾,走投無路還在抵抗!
他這傻木頭,也不知道給妻子寫的信裏說這些幹什麼。
景晏的字就很漂亮了,與他相比,我的字纔像舔出來的。看得出他開頭一般寫得很仔細,到後邊就有些着急,像有許多話要說,洋洋灑灑好幾頁的紙,有一次還扯了半塊布頭湊數。
信的開頭和落款都是講究的,一般就是「卿卿吾愛,見信如晤」和「念你,望你勿念,夫,景晏」。
至於內容,都是些車軲轆話,肉麻得很,不足爲外人道。
想來他在那裏一邊打仗,一邊還能寫出如此酸詞,應當是應付自如。
那我就放心了。
有時晚芍看我收到信,就在一邊眼巴巴地看,也不敢湊上來,後來纔對我說,你不要念信中名字,只念內容給我聽聽,行嗎?
我說,那有些難,我將名字替換成晚芍念給你聽。她聽後居然笑了,說,怪不得你說難,原來信裏從頭到尾,都是名字。
那一刻我是有些心軟了的,這件事,以後再說。
景晏走了整整半年,直到晚春快入夏了纔回來,皇帝親自在城門口迎接他,還特許我也可以去。
去之前我無數次告訴自己要舉止得體,別讓他難堪,連打扮都是素素的,不想讓人覺得他招搖。可真見到人就發了瘋,腦子還沒反應過來,人就已經跑了出去,中間還摔了一次,也不知道疼,爬起來還是跑,跑到地方就撲着他用力地抱,差點嚇着他的馬。
他摸摸我的頭,低聲笑一笑,然後在我耳邊說:「寶貝兒,我身上髒。」

六個月來,我第一次聽見這聲音,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覺得有些憋悶,眼前發暈。
「喘氣兒,元元,怎麼連喘氣兒都忘了?」他從馬上下來用手給我順後背,輕聲說,「想沒想我?」
我還是說不出話,只點頭,嘴倒是張開了,卻只做得出想字的口形。
等好不容易出了聲,不是「想」,而是哇的一聲就哭了。
皇帝也笑,皇帝身後的奴才們也笑,景晏也笑,他身後的士兵們也笑。
只有嚴鋒在東張西望,撓撓腦袋,愣頭愣腦地問:「王爺,末將的媳婦怎麼沒有來呀?」
大夥兒笑得更大聲了。
皇帝在宮中擺下慶功酒,我不能參與,但也不肯走,就坐在門口臺階上眼巴巴地等着,順帶在心裏罵皇帝!
皇帝聽說我在等,還讓人端了杯酒來給我喝,誰想喝他的酒,我只想讓他早點放我的人!皇帝喝得高興,對着景晏說葷話,說小九,你在戰場上辛苦了一番,如今回來了,還要在戰場上再辛苦一番。這話我坐在臺階上都聽見了,大夥都笑,只有嚴鋒傻傻地問:皇上,爲啥?
當晚我倆還真沒「辛苦」,這麼久不見,我就想好好看看他,嚴鋒曬了個黢黑,可景晏還是很白,我都懷疑他是不是天天坐在帳篷裏指揮!可是給他擦背的時候才能看出來,他身上更白,臉還是曬黑了一些,這一去倒沒添什麼大傷,有幾處血痂,也都長出了新肉來。
人沒事就好,我從背後抱着他,靠在他背上,沒羞沒臊地說:「王爺,您有什麼心願就許給我,那幾樣平時我不應的,今天我都應您。」
他先是笑,笑完又嘆氣,問我說:「元元,本王要是許願你不走呢?」
他不該提這檔子事的,我都不敢說話了。
末了,還是他出聲給我解圍,嬉皮笑臉地說:「算了,後悔了,還是許那幾樣平時你不應的,都有些什麼來着?日子久了,本王都快忘了。」
於是我又跟着他「溫故知新」,很不要臉,心裏的那點酸楚,也暫時忘了。
第二天,莫晚芍一整天都躲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偷看他,估計她也明白過來了,看一眼,少一眼。
我對景晏說:「她的精神是越來越不好了,如今莫侯押進了死牢裏,問斬也就是早晚的事,她的日子不多了。」
景晏還和從前一樣,一下就拿準了我,問:「你想饒她一命?你不要優柔寡斷,害了自己。」
我嘆了口氣:「也不是說饒ŧŭ̀⁽她一命,只是給她一線生機罷了。」
我本想告訴景晏十皇子的死因,想想還是作罷,就這樣一輩子不知道也挺好,省着餘生還要拿出心思來恨她。
莫侯落馬以後,太后很快就不得好了,聽說生了大病,估計熬不過今年冬天。
果然,還沒等立冬,太后人就要不行了,皇帝和景晏作爲唯一尚在的兩個先皇的孩子,進宮去送太后最後一程。
可是景晏跟我說,太后是突然病倒的,因爲她跟皇帝大吵了一架,撕破了臉皮。太后說我扶持你做皇帝,是要你來立我莫家的威,不是要你來滅我莫家的門。結果皇帝說,你自小就對我非打即罵,先皇不寵愛你,你還將我按進水缸裏,騙他我溺了水。天底下哪有你這樣的母親?
末了,景晏說,元元,他瞧不起本王的母妃是宮女,可本王的母妃對本王很好,她一生沒有害過人。
他說他母妃之所以死,是總借下棋的機會去討回孩子,先皇煩了,於是說,乖兔兒,你下完這一盤棋,就去領晏兒回去吧。
可那一盤棋是下不完的,皇貴妃沒有兒子,那一盤棋怎麼能下完呢?
太后前腳一走,莫侯問斬的日子就定下來了,他臨死前想見見女兒,皇帝沒準。聽說他在行刑前大罵皇帝暴虐無道,結果連道字都沒吐出來,腦袋就落了地。
他死以後,長公主被髮配到保寧寺裏做尼姑,天天陪着那尊晚芍說靈的菩薩。之後皇帝在下棋時點過我兩次,意思是晚芍這個瘋子,早死早痛快。我說皇上,再有半個月,九王爺生辰,這陣子王府就別見血了。
我跟景晏在一塊兒已經快六年了,不論是之前的虛情假意,還是後來的情真意切,年年都給他過生辰。當天他會跟賓客們一起過,錯後一天,就只有我們兩個人。
過來過去,其實也不外乎牀笫之間那點事兒,兩人就是花花腸子再多,六年過去也琢磨不出什麼新花樣來了,他也不嫌膩,奇怪的是我竟也不膩。
不過今年不太一樣,景晏坐在鏡子前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我:「元元,你來瞧瞧本王是不是有了白頭髮?」
他今年也纔不到三十歲,哪來的白頭髮,我湊上去瞧了瞧,那叫一個烏黑濃密。
我剛想回答,卻又覺出來,他這是有話要說。
「王爺,元元眼睛有些花了,看不清楚。」
景晏笑着回過頭揪我的鼻子:「元元,你又在騙人,誰家的姑娘二十四歲眼睛就花了?」
於是我問:「那哪家的公子三十歲有白頭髮呀?」
他衝我擠擠眼睛,又說不正經的:「許是讓你這狼崽子給掏的,身子跟不上了。」
我於是張牙舞爪地叫了一聲,對着他又啃又咬。
鬧累了,他對我說:「元元,本王也三十歲了,三十而立。」
是啊,該是他立業的時候了。
「元元,你真想好了嗎?你捨得下嗎?」
我知道,他是在問我,舍不捨得下這份情,可我正是因舍不下,纔要走。
「元元是從婢子上來的,有什麼舍不下的?」
「元元,你知道本王問的不是這個,本王問的不是榮華富貴。」
他又問了我一次:「元元,你捨得下嗎?」
我看着他,低下頭去吻他幾遍,纏綿得不成樣子才分開,卻還是不說話。
我只怕一開口,就是我舍不下你,我離不了你。
他還是那樣懂我,眼望進我眸中深處,對我說:「你若舍不下,元元,本王來舍。」
他要舍這三十年,舍這天賜良機,舍這畢生大業。
我最不願看到的,就是他的失敗。
況且在皇帝手下,不反,就能久活嗎?
我摸摸他的臉,用手指去描繪他的五官和骨骼:「王爺,您記得您與皇上在圍場狩獵那一次嗎?那次我對您說了一句話,我說,別看我,看鹿。」
景晏,我不要你看我,我不要你被我拴住,我要你放眼江山萬里,只要你心中知道,我在這江山某處。
捱過了冬天,開春的時候,晚芍還是瘋了。
她終於還是跪在我腳下求我,她說元元,我求求你,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只有小景哥哥,我求你把他讓給我,你把他讓給我吧。
我問她:「你愛他什麼?」
她愣愣地止住了哭,問我:「那我不愛他,我去做什麼?」
我蹲在她面前,想把她最後的樣子看清楚:「晚芍,什麼是愛啊?」
她被我問得發傻,半天,才捂着腦袋慘叫起來,她說:「我不知道啊,沒有人愛過我,我不知道啊……」
我拄着臉,輕聲說:「你都不知道如何去愛人,我怎麼能把他讓給你呢?」
她跪在地上,爬着來抓我的腳踝,她說元元,我跟你保證,我會對他好,我會比你對他更好。
「可你對他好的方式,只會令他噁心。」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站起來,「晚芍,當初你欺負我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你會跪在地上求我?你送酒害我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你會跪在地上求我?還有你害死織歡的孩子,你間接害死凌宜,你害死那個戴花的姑娘,你害死十皇子的時候,這些時候,你有沒有想到,你會有今天?」
我居高臨下地望着她,就像她曾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晚芍,你說,你錯了嗎?」
「我沒有錯啊,我沒有錯啊!我喜歡一個人,怎麼會錯了呢?」
我閉起眼睛,對她說:「晚芍,你走吧,皇帝要我殺了你,可我瞧不起他,我放你走,你坐船去東邊吧。」
兩炷香後,嚴鋒揪着她回到了我的面前。
「夫人,她沒去碼頭,她往皇宮跑了。」
我側過臉看着她,輕聲問:「因爲我說我瞧不起皇帝,你要去告狀?」
她伸出手來要打我,叫着:「你歹毒!你狡猾!皇帝是我舅舅,我叫他殺你!」
我不怒,只是輕嘆一口氣:「晚芍,你錯過了你人生中最後的機會。」
我轉過頭看着嚴鋒,說:「嚴鋒,當年你問我,誰來賠你的孩子,如今,人我交給你發落了。」
說完,我本要走,卻聽晚芍在身後幽幽地問我:「你說,我死在你的手裏,以後小景哥哥看到你,會想起我嗎?」
我因這一句話回過頭來看她。
她繼續問:「我死以後,將來能和小景哥哥葬在一起嗎?」
我看了她一會兒,示意嚴鋒先讓開,上前揪着她的領子,將她拖到了門口,踹開了門。
「你看,你種的那株芍藥開得多好啊,嬌豔欲滴,像你一樣。你知道嗎?我把小兔子埋在了那裏,待會兒,就會把你也埋在那裏。」
我蹲下來,揪着她的頭髮,讓她往前看,輕聲說:「晚芍,王爺要反了,不論成與不成,都不會再踏進這王府半步了。等我們一走,這裏就會付之一炬,你的屍首和你的芍藥會在烈火之中蕩然無存,連渣都不剩。」
我的手有些發抖,卻還是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你不知道火海是什麼溫度吧?可我知道,晚芍,說起來,還要拜你所賜。」
她聽不明白這句話,她也沒有機會再聽明白了。
嚴鋒的刀那麼快,我連一聲慘叫都沒聽見。
這一年,景晏三十歲,我與晚芍,都是二十四歲,而她,再也不會迎來她的二十五歲了。
這一年,皇帝還立了太子,他已經四十多歲了,小儲君才十二歲。
我聽得出來,景晏最近話裏話外,也想要個孩子,但是也只能想,他要反,我要走,孩子只會受苦。
他也明白。
我要出府去玩的時候,一般都是去織歡那裏,景晏有時不放我出去,我就跟他撒嬌。
「織歡說她家今天蒸大螃蟹,好饞好饞!」
「嚴鋒說織歡又有了孕,你饞不饞?」
說來說去,有時就會這樣繞回來。
我知道,他這是有些不想反了,想過安穩日子。其實日子要真能過得安穩,那誰會想反?
他不是因爲安穩纔不想反,而是因爲我,他怕皇帝會捏碎我這枚棋子。
皇帝選我做棋子的時候,我曾腹誹他選錯了,如今看來,他選對了。
他選對了,景晏就麻煩了。
莫侯的兵符交到了他的手上,皇帝沒說收回,就是頻頻宣我下棋。他宣得越勤,景晏越怕夜長夢多,反而更要籌謀。
這是兩人在較勁,皇帝想催促景晏,他已迫不及待,想看這一局的勝負。
終於,某夜,宮裏來了人,進來就綁了我,說要我去下棋。
這月黑風高,五花大綁,下的是搏命的棋。
景晏急了,當下就要取刀,我說王爺,我去下一盤棋,就下一盤棋就回來,若我今夜沒回來,您帶着嚴鋒,帶着人,您去接我。
景晏不肯,他說:「元元,本王現在就不要你走,本王不會放人。」
我求宮人讓我單獨跟他說兩句話,我說:「景晏,我這一輩子都在做刀,做棋子,做誰的棋子不是做?我甘願做你的。再說,你帶着人去,或許我還死不了。」
他還是不肯,我才衝他發脾氣:「景晏,別看我!看鹿!」
其實,景晏攔也攔不住。今夜,他不反也得反。
皇帝叫我過去坐下,面前還是最初的那盤棋。
他說:「當年,小九沒有舍下這片黑子,輸了。」
我說:「如今,捨得下了。」
皇帝看着我,忽地發出了一聲笑:「朕很好奇,你這塊頑石,是會墊他的腳,還是絆他的腳?」
我也笑:「活着會絆,死了,就會墊了。」
我沒有打算活着回去,若我活着,他只會瞻前顧後,畏首畏尾,我死了,這恨還能助他一搏。
我從袖子裏取出事先預備好的東西來,那是一方小小的煙膏子,這麼一小塊兒,立刻就能要命了。
「皇上,落子無悔,我輸了。」
我正欲送入口中,皇帝問我:「想好了,值嗎?」
我輕蔑地看着他,對他笑:「你沒有被人愛過,你不知道,值。」
皇帝不惱,只道:「你當初說,願爲大業,身死萬次而不辭。」
我還是笑:「嗯,可我沒說是誰的大業。」
皇帝再問:「真不要命了?」
我這下甚至笑出了聲:「皇上,您忘了嗎?打從一開始,我要的就是人。我在這世上,就這麼一個人,我就要這個人。」
當初跟皇帝說這句話,爲的是讓他以爲我與景晏情深意重,那時尚是一句假話。
但如今不是了。
我不再猶豫,將東西送入口中。
那一刻我想起了許多人,首先當然是景晏,我與他這六年間的種種走馬燈一樣閃過我的腦海,這六年,是我重生後的一生。
我裹在那牀被子裏流淚的時候,他的手撫摸的不過是隻活三天的孤魂。
我對着醉倒的他說要走的時候,他的手擁入的不過是斬開血路的寒刀。
我將他捅出兩個血窟窿的時候,他的手護下的不過是並肩作戰的戰友。
可是他同我講起往事的時候,他帶我上街遊玩的時候,他爲我對皇帝出箭的時候,他從戰場上回來抱着我的時候……
在這些時候,我也在準備,準備現在這一刻,刀架在脖子上的這一刻。
還有織歡,她又有孕了。郎中說一下懷了兩個,再過幾個月就生了。
嚴鋒呢,他只罵過我一次,剩下的,都是我罵他。
還有佳淳,這丫頭平時只知道磕響頭,剛剛我被帶走的時候,她還不讓人反綁我的手。
我甚至想起了晚芍。
她虛無的人生中再不會有二十五歲,如今,我也不會有了。
想來想去,最後,一顆心還是跑回景晏身上,他會坐上皇座,而我,我會在黑暗裏迎來永久的自由。
可那東西入口,竟是甜的!
這不是什麼煙膏子,這是一塊黑糖!
我還是輸給了景晏,他料準了我,他調了包!
皇帝看穿了我的表情,哂笑一聲,對我說:「既然死不了,還是下棋吧。」
我的眼中無聲地滾出熱淚來——皇帝手中有了人質,我最終不是他的甲和刀,我最終成了他的軟肋。
「稟告皇上,九王爺此時已到了殿外!」
啪嗒一聲,我手中的白子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我是他人的頑石,卻成了景晏的潤玉。
景晏殺到了殿外,這麼多年的大計,成敗就在此一舉了。
皇帝命兩人押住我,說:「走吧,去見見小九。」
那稟報的人卻又說:「皇上,九王爺他,他只有一個人。」
我的心猛地揪了起來:「幾個人?一個人?胡鬧!胡鬧……」
皇帝又笑,陰惻惻地看着我:「朕的殿外,可是有十萬精兵啊。」
他厲鬼一樣的笑聲傳進我耳中,可我已顧不得害怕了。
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一眼就看見了景晏站在臺階下,離我很遠,只有孤零零一個人。
這個人,他玩弄過我,設計過我,恐嚇過我,也防備過我。
這個人,我怕過他,恨過他,害過他,也算計過他。
可我此刻把這些都忘了,我拼命回想,也只想得起他是如何保護我,扶持我,抱住我,對我溫柔。
我想起他說他喜歡我,我好後悔,我當初怎麼忘了告訴他……
我好愛他。
他如此聰明,應當是猜得出吧?
可是猜得出也不夠,我想親口告訴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對他訴說,我是如何愛上他,從何時開始,像蝴蝶戀花一般貪戀着他,像飛蛾撲火一樣渴望着他。
可我沒說話,也不敢哭,怕刺激他。
「元元,你不怕,你不要怕,千萬不要哭,沒事了,我在這,我來接你。」
這個人聰明瞭一輩子,怎麼如今成了傻子?
我被風吹得動了動,兩把刀立刻閃起了寒光。
「別碰她,你們別傷着她,她膽子小,別嚇着她。」他舉起雙手,緩緩往後退,「我只有一個人,我沒有刀。」
他在皇帝的正前方站定,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包。
「皇上,這是莫侯的兵符,臣交了。這是臣的令牌,臣也交了。」
他放下兩樣東西,解下官帽,褪下朝服,疊在一旁。
「皇兄,臣弟願貶爲庶民,此生再不入帝城。」
眼淚模糊了我的眼睛,可我還是看得見,他緩緩跪下,臉色蒼白,在夜裏,只穿了一件單衣。
皇帝在我身邊發笑,揪着我的頭髮,對他說:「小九,朕不信啊!」
我咬着牙,還是一聲不吭,不流淚。
景晏緩緩俯下身體,頭髮披散在兩側,沉沉地說:「五哥,我來換她。」
我聽見喉嚨裏困獸一般的嗚咽。
皇帝笑得更厲害了,他一邊笑一邊摸我的臉,說:「小九,朕都有點被你搞糊塗了,你忍了這麼多年,究竟想要什麼?」
「我要人,五哥,我這一輩子,在這世上,就這麼一個人,我就要這個人。」
他伏在地上不起來:「求您,把她給我吧,求您把她給我吧。」
我見過太多景晏運籌帷幄的樣子,見過他太多的意氣風發。可我從未見過他如此,這樣不甘又卑微,這樣勇敢又膽怯。
只爲了我,他說他只有我,他只想要我。
皇帝忽然撥開我頸間的刀,往前推了我一把,我顧不上真假,瘋了一樣地朝他跑過去,抱住他,一邊抱着,一邊打他。
「你這傻子,你白白蟄伏了三十年!三十年啊!」
「元元,我再也不要你做棋子了,我也不要你做刀,我給你自由,我不綁住你,你來,你帶着我,你說去哪裏咱們就去哪裏,好不好?」
我只知道哭,哭着罵他:「你喫了那麼多苦,捱了那麼多打,受了那麼多折辱,我算什麼!我算什麼!」
「不要了,就是不要了,元元,我不要你以後因爲出身在後宮被人欺負,不要我們的孩子被奪走,不要你因爲一盤棋送命,我不要……我不要與你反目,我不要你走。」
他咬着牙強撐,可我還是聽得出來,他又哭了。
我見過他三次落淚,這是第三次。
他見過我三次崩潰,這也是第三次。
高臺之上,皇帝卻拉滿了弓。
「小九,朕只有一支箭。」
景晏咬了咬牙,拉起我,對我說:「元元,別怕,你往前走,我就在你身後,你不要回頭,永遠也不要回頭。」
我不會走的,我要跟他待在一起,哪怕是死在這裏。
「小九,你們兩個抱得這麼緊密,朕的弓法不如你,可瞄不準。」
他推不走我,也不再推了,我與他緊緊抓住彼此,冷眼看着高處的那個人。
「父皇?父皇,您在宮裏打獵嗎?父皇,您爲何要瞄準皇叔,皇叔做了錯事,您要殺他嗎?父皇,您怎麼不說話?皇叔身邊的人,是皇叔母嗎?」
皇帝手中的弓,沒有因爲這個忽然跑出來的孩子而動分毫。
「來人,把太子帶去休息。」
那孩子很是聽話,拉着宮人的手,快走進去的時候卻又回過頭來問:「父皇,等兒臣做了皇帝,也要殺光兄弟們嗎?」
太遠了,我看不清皇帝的表情。
那孩子被宮人抱走,趴在肩頭又問一句:「父皇,兒臣將來可以將九弟弟留下嗎?他沒有母親,他好可憐。」
那支箭嗡的一聲,破風而來,直直地杵在我們的面前,扎穿了景晏的袖子。
皇帝說要景晏留下做太傅,我們都知道是假的,離得遠些,還能念及一些舊日情分。
皇帝問他:「小九,非走不可?」
景晏答:「草民心念田園。」
「此生都不回來?」
「回皇上,還要看元元的主意。」
「你們怕朕?」他看看景晏,又看看我,「元元,你們怕朕?」
得不到答案,他揮揮手,只說:「小九,別記朕的仇,朕是皇帝。」
我伸出一隻手來,攤在景晏面前:「拿來。」
他死皮賴臉地將自己的手放了上來,被我嘖了一聲,打了手背。
他這纔不情不願地給我行李——五根金條,十枚金葉子,一套粉褂子,兩條長了毛的口脂。
「元元,你要去哪裏?我可不會寫休書給你!」
「你娶過我嗎?三媒六聘,八抬大轎,你給過我嗎?我要你的休書幹什麼?還當自己是王爺呢?」
「元元,我娶,我風風光光地娶你。」
「娶我?你有錢嗎?」
「元元,你不提這茬還好,我身家性命都給了你,如今,你是富得流油,我是窮得亂響,你可不能丟下我!」
「沒戲,我要到迎春樓裏養小白臉去。」
「小白臉?元元,我的臉還不夠白嗎?早年間我都去看過了,他們的臉沒我白!」
「別耍貧嘴,你煩不煩!」
「元元,你要養就養我吧,老是老了點,中看又中用。」
「看你表現。欸,你解我衣帶子幹嗎?」
「表現表現啊。」
「滾滾滾,我還不清楚你那兩下子,還用得着你這會兒來跟我表現!我早七年之癢了我告訴你,膩了!種地!種地你會嗎?一輩子沒幹過農活吧?準是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他忽然扯了我過去,咬着我脖子上的軟肉,我怎麼推也沒推開,到底還是見了印子。
「你幹嗎呀?還想強來,耍流氓呀?」
「不是耍流氓,種豆,種豆。」
他最知道我喫哪一套,別的不說先把人抱住,然後又是仗着那一副好嗓子,輕輕地喊我寶貝兒。
我還想走,腿腳卻有些發軟,後來也不知怎麼回事,又讓他給哄到牀上去了。

那一夜也做了夢,夢到七年前我們的開始,這曾是個噩夢,但如今不可怕了。
如今,我已知道那結局。
□ 傘阿花傘大王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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