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漠北和親的第二年,我懷孕了。
六個月時,胎死腹中。
我的夫君左賢王,親自喂的藥。
他捏着我被卸掉的下顎,輕柔吻去我嘴角殘留的藥汁:「阿鑰,我很喜歡你。可你的眼裏沒有我。」
他的手掌撫上我的腹部,一寸一寸摁下去。
「什麼時候愛上我,什麼時候準你擁有子嗣。」
-1-
我的父親是當朝大將軍。
十年前,匈奴進犯,他奉命前往漠北鎮守邊界。
出發前,父親換上戎裝,一身鐵甲威風凜凜。
孃親替他整理着裝,指尖微顫,紅了眼眶。
三個哥哥站在一旁,緘默無言,神情肅穆。
我五歲的雙胞胎弟弟掛在父親腿上,哭地冒鼻涕泡:「爹爹,朔兒捨不得你。」
我抬頭仰望高大的父親,滿眼放光。
驚歎道:「好帥。」
沉悶的氛圍霎時打破,衆人都被我逗笑了。
父親抱起我:「喜歡這身裝束?」
我愛不釋手地摸摸父親肩頭冰冰涼涼的鐵甲,點頭如搗蒜:「嗯嗯嗯!」
父親笑的整個胸腔都在震動,用那雙常年習武粗糙的大手捏了捏我的臉蛋:「那便好好習武,長大後隨我一塊殺上漠北。」
孃親不贊同地輕輕推了推父親:「鑰兒是女孩子,女子怎可……」
「非也。」ṱų¹父親攬過孃親的肩,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女孩子怎麼了,誰規定女子不能上戰場?誰說女子就一定弱於男子?」
父親性情直爽豪放,對孃親的愛意從來不加掩飾。
孃親慣是個害羞的,在父親的懷裏紅了臉。
「哧溜——」
腳邊傳來弟弟響亮的,吸鼻涕的聲音。
他見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羞答答躲在了父親腿後,只露出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
皺巴着臉,聲若蚊吶:「習武太苦了,我怕是不行。我、我長大了能不能當文官啊?」
這下,連府裏的下人們都忍不住笑了。
父親摟着母親,笑罵弟弟:「出息。」
母親摸了摸弟弟的頭,寵溺不語。
三個哥哥尚且年少,齜着大牙傻樂。
我坐在父親的臂彎裏,崇拜之色溢於言表。
鐵甲又厚又重,穿在父親身上卻好似輕如鴻毛。
父親在我眼裏是頂天立地,堅不可摧的戰神。
我無限憧憬着長大後跟隨他奔赴戰場,鐵馬金戈,拋頭顱灑熱血,並肩爲國征戰。
可惜這一天,永遠都不會到來了。
-2-
我及笄這年,父親戰死。
二哥三哥接替父親鎮守邊疆,大哥垂着獨臂歸來,他千里迢迢運回了父親的屍體,卻怎麼也不肯掀開白布。
向來柔弱的孃親頭一次如此強硬,呵斥大哥:「詹濯,讓開。」
大哥神色爲難:「娘,還是不要看了……」
我沒想到孃親小小的身體竟能爆發如此有穿透力的聲音:「讓開!」
大哥驚了一驚,嘴脣翕動,到底什麼也沒說,退到一旁。
孃親幾乎是小跑向前,待離得近了步伐又變得躊躇。
她站在父親的遺體前深呼吸了好幾次,顫巍巍地蹲下身,白布捏皺一角,她終是鼓起勇氣「唰」地揭開蓋着父親的布。
「詹郎……」孃親捂嘴跌坐在地上。
白布下父親的屍體,沒有頭。
脖子上皮肉翻湧,切口凌亂。
那可恨的匈奴人砍下父親的頭顱,製成飲酒的器皿獻給了他們的單于。
「他們」,大哥閉眼把頭偏向一旁,陷入痛苦的回憶,「一人一刀,足足砍了五下。」
從前連殺魚都不忍看的孃親,這會直愣愣地盯着父親已經出現腐爛跡象的頸部。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沿着傷口遊走,力道輕柔得像在觸摸絕世珍寶:「多痛啊……」
她哭倒在父親冰冷的屍體上,嘴裏不停重複:「沒事了,沒事了,到家了,我們到家了。」
我望着父親空蕩蕩的脖子,眼眶乾巴巴的,流不出淚,只是覺得恍惚。
眼前的畫面在晃動,看不真切,也聽不真切。
起風了。
涼風習習,捲起孃親悲慟的哭聲,一圈一圈在我耳旁旋繞打轉。
他怎麼就死了呢。
他可是戰神啊。
戰神也會死的麼?
「走開!」癱軟在地的孃親忽然激動地揮動衣袖。
我木然地轉動眼珠,空中有個正在移動的小黑點。
「嗡嗡——」
哦,是隻蒼蠅。
腐肉的氣味吸引了它。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我的父親,到底沒能從戰場上平安歸來。
「呼——」
風大了。
大到揚起大哥空蕩蕩的袖管。
那袖管飄啊飄,我竟怎麼也回想不起他雙臂完好時的模樣。
我迷迷糊糊地想:啊,幸好弟弟此時身在學堂。
若是讓他看見這樣的父親和大哥,以他那嬌氣性子,他的眼淚指定得把將軍府給淹了。
這番場景,我自個消化便好。
終有一天我會披上戰甲,踏平漠北,去給父親報仇。
-3-
這一天來得這樣快。
我成了和親公主。
老皇帝的雄心與勇氣隨着年歲增長消磨於歲月當中,苦戰十年無果,最後等來了大將軍的無頭屍首和他的獨臂兒子。
他怕了。
怕匈奴南下,怕城池失守,怕帝位不保。
當即遣派使臣,攜金銀珠寶及數百名美人北上。
匈奴王不滿,道他不夠誠心。
漠北荒蕪,普通女人在那甚至不如一頭羊來得值錢。
他向老皇帝要了當朝年歲最小的公主,和我。
堅守邊防十年,擊殺了無數匈奴的,詹大將軍的獨女。
簡直是奇恥大辱。
老皇帝答應了,一紙詔書封我爲長安公主,即刻啓程前往漠北。
呵,長安。
既輕視女人,又把國家的安寧拴在女人身上,寄希望於她們的羅裙之下。
當真是,愚昧至極。
收到詔書後,大哥拖着殘破的身子於殿前久跪不起,孃親日日以淚洗面,愁得白髮叢生。
今年剛入朝爲官的弟弟青朔不夠資格入殿,不能陪着大哥一起跪,只能在家跟着孃親一塊哭。
我喊他來,本意是讓他一同幫忙安撫孃親,哪知進門沒說幾句話,他卻哭上了。
「孃親,身體要緊,莫哭壞了身子。孩兒這幾天登門拜訪了不少朋友,他們的父親都是能在皇上面前說得上話的,想、想來姐姐的事也許會有轉機……」
他的聲音越說越小,頭也越垂越低。
我心道:壞了,得趕緊把他拉走。
「哧溜——」熟悉的吸鼻聲。
我腳步一頓。
完了,晚了。
青朔是家中唯一從文的孩子,除卻練習必考的騎射外,大部分時間待在室內。
他這人第一愛讀書,第二愛美。
尤其是對他那張臉,寶貴得很,從小連摔跤都拼命昂着頭,不讓面部傷到分毫。
我時常對着他那張小白臉感嘆:日後若是你落榜了,扮上女裝去青樓也是條出路。
是矣,我貌若潘安的弟弟就算是哭,也是頂好看的。
長睫低垂,眼淚簌簌地落:「我把能找的人都找了,可他們也無能爲力。皇上駁回了所有與之相關的上奏,發生了大火,說『此事已成定局』;還說『再有奏者,廷杖二十』。」
青朔頓了頓,語調顫顫:「廷杖二十,人就殘了。他這是逼大家閉嘴啊。這簡直就是、就是……」
他說不下去了,白皙的臉逐漸轉紅,攥成拳頭的手在抖。
「砰!」
忽然暴起的青朔把我和娘都嚇了一大跳,自詡翩翩公子的人頭一回失了態,瘋了一樣一拳接一拳砸在桌上。
邊砸邊破口大罵,說的全是此前被自己歸爲「粗鄙不堪」的話:「去他爹的和親!去他爹的狗皇帝!等老子升了大官!看老子不反了他!」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
我們詹家,祖祖輩輩拼搏於戰場之上,族譜上多的是壯年犧牲的將士,如此這般,薪火相傳,忠心耿耿地代代守衛着這片土地。
然後呢。換來了什麼呢。
老皇帝此舉,是要我們詹家,家破人亡啊。
我看着雙目通紅,因情緒波動過大控制不住大口喘氣的弟弟嘆了口氣。
上前,幫他順了順背:「記住你今天說過的話。」
青朔氣息一滯:「什麼意思?」
他很快反應過來,瞳孔震顫:「是我想的那個意思麼?」
我淡淡與他對視,沒有反駁。
孃親大驚失色:「鑰兒,莫、莫說傻話。」
我扶住步履不穩的孃親,問:「孃親可還記得父親當年出征時,戰甲下穿的是什麼顏色的衣服麼?」
每次出征前,孃親都會親手爲父親整理着裝。
大家閨秀的禮儀不允許她當衆表達不捨,她只能將擔憂,祈禱,人未走已經開始氾濫的思念,盼望平安歸來的期望在臨行前編織成另一副鎧甲,護佑着自己的丈夫。
那雙手撫平的每一寸褶皺裏都流動着她含蓄的愛意,她當然不會忘。
孃親怔了怔,緩緩吐出二字:「赤色。」
「嫁衣也是赤色。」
「鑰兒,你……」
孃親的眼裏似是聚着一條小溪,那淚我怎麼擦也擦不完。
倒是弄得我也想哭了。
我強顏歡笑道:「我和父親說好的,長大就隨他打匈奴去呢。」
十年前父親抱着我說:「好好習武,長大後隨我一塊殺上漠北」的場景歷歷在目。
十年後我終於獲得了行軍許可,定做的盔甲還沒來得及穿給父親看,他就成了一具無頭屍體。
我的心中翻起滔天恨意:「不是隻有刀劍相向纔是戰場,政權聯姻亦是,這身嫁衣便是獨屬於我的戰甲。」
「父親不在了,但哥哥們仍在堅守。我詹家兒女爲戰而生,永不言棄。他們項上人頭,一個也跑不掉。」
我一字一頓道:
「匈奴王的,左賢王的。」
「還有,老皇帝的。」
「我要這個國家的皇帝,改姓詹。」
孃親卻哭得更兇了:「可是鑰兒,孃親只想要你們平安健康啊。」
「阿姐說的沒錯。」
我詫異偏頭。
青朔站直了身體,經過淚水洗滌過的眼亮晶晶:「從那老匹夫同意送姐姐去和親開始,詹家與皇家的這份君臣情誼便已經走到了頭。」
他幾乎快把後槽牙咬碎了,面上的恨意不比我少:「自古以來,和親公主就沒有落到過好下場的,他這是在要姐姐的命!」
「父親忠心耿耿護國幾十年,大哥痛失一臂,二哥三哥守在苦寒的邊疆日日處在危險當中,他把我們詹家人當什麼了?!」
青朔俯身,將愈發清瘦的孃親攬入懷中:「娘,如今平安健康於我們而言,是奢望罷。」
他不再稚嫩的音色與父親有着七分相似:「事已至此,不得不反。」
孃親在青朔的懷裏顯得小小一團,我這才發現他的身量居然這麼高了。
我的哭包弟弟,長大了。
-4-
前往漠北的途中,小公主哭了一路。
十三歲的她葵水都還沒來,就得乘上花轎前往陌生的國度,成爲敵人的新娘。
怎麼不悲,怎能不慌。
「嫣純,把眼淚流乾,到漠北可不能再哭了。」我扶正她歪Ṭū₂掉的髮簪,「給我想盡辦法活着。」
她從我腿上仰起臉,茫然和害怕從每個毛孔溢出來:「活着,然後呢?」
我捧起她的臉:
「等我帶你回家。」
「我一定帶你回家。」
細細碎碎的希冀在她腫得只剩一條縫的眼裏閃爍着,她點了點頭,救命稻草般抓着我的手腕,手心冰涼:「好。我信你。」
我原以爲會和小公主一同去到單于庭,未曾想到了匈奴管轄的地域後,送親的隊伍分成了兩道。
朝中派遣的護送隊負責繼續護送小公主。
至於我,則由匈奴人全權接手,向左賢王所在的左地出發。
單于繼承人,左賢王赫連琰。
斬殺我父親的匈奴。
呵。
賜名號長安公主,贈予其殺父仇人。
何其諷刺。
我胸悶得緊,掀開一角轎簾,青草的氣息猝不及防撲了滿懷。
放眼望去,翠色慾流的大草原上牛羊成羣,碧藍如洗的空中有鷹盤旋。
傳聞中荒蕪的漠北在夏季竟有此等撼人的風光,然而當冬季來臨,這裏會進入長達五個月的結冰期,氣候惡劣食物匱乏。
可這不是他們侵犯他人家園的理由。
人若犯我,我必誅之。
這份債,我詹家人必定會將它討回來。
以仇人的鮮血,祭奠戰場上千千萬萬個亡靈。
-5-
行至左地,我被粗暴地遣下轎,手捆麻繩牽進營帳。
一進帳就看見一個光着膀子站在穹廬中央,體型比尋常匈奴還要大上一圈,宛若一座小山的男人。
只消一眼,我便知這就是左賢王赫連琰了。
他回首,左耳的狼牙耳墜隨之晃動,泛着森白的光,眉毛濃黑斜飛入鬢,一雙眼銳利似鷹。
他是我此行見過的生得最好看的匈奴人。
又俊又野。
這個男人邁着大步行來,寬大的手掌粗魯地扣住我的下顎左右轉了轉。
端詳半晌後,他的眼底浮起一絲玩味,挑眉,輕飄飄道:「你跟你爹,長得真像。」
我根本藏不住噴薄的殺意。
他完全沒有把我的殺意放在心上,低低笑了。
不顧我的掙扎,單手扛起我走回主位,往腿上一放,「嘩啦」扯爛我的半邊衣裳,從我裸露的肩頭嗅到頸窩,帶着無限惡意在我耳旁問:
「嫁給殺父仇人的感覺,如何?」
我怒極反笑,將臉慢慢轉向他,倆人的鼻尖幾乎挨着:「你問我嫁給殺父仇人的感覺啊。」
他的視線落在我脣上,喉結滾了滾,心猿意馬地「嗯」了一聲。
我驀地一口狠狠咬上他的鼻子:「這就是答案!」
「嘶!」
赫連琰痛呼一聲,一巴掌把我扇飛了出去。
我磕到桌角,腦袋發沉,額角血流如注。
還未等我作任何反應,頭皮一痛。
他薅起我的頭髮把我從地上拔起來拖着走,揮手掃空桌上的器皿,將我擲到桌上直接壓了上來。
麻繩牢牢捆綁着我的雙手,他又壓着我的腿,我在他身下幾乎動彈不得。
他的部下們在起鬨,興奮地用酒杯杯底敲擊桌面。
赫連琰雙眼冒火地當衆撕碎了我的上衣:「我們這可沒有那麼多繁文縟節,入鄉隨俗。」
他解開褲頭:「今日,便在這裏圓房吧。」
從天亮到天黑。
從疼痛到麻木。
我彷彿已經死過一回。
-6-
次日,大婚。
兩塊堪堪裹住身體的紅布,便是我的嫁衣。
他們還爲Ṫù⁹我備了麻繩與腳鐐,和昨日一樣牽起我赤足巡場,向在場的人展示赫連琰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
腳鐐拖在地上發出的聲響淹沒在滿堂笑聲中,不懷好意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舔了一遍又一遍。
酒過三巡,喝得紅光滿面的匈奴人愈加放肆。
不知是誰先伸的手,有的觸碰我的臉,有的滑過我的肩,有的停在我的腰。
我感覺自己叫一面密不透風滑膩膩的水網籠住了,新鮮空氣離得那般遙遠,尊嚴和自我淋得溼漉漉,化作水汽蒸發,從網裏漏了出去。
「父債子還」,一張張扭曲的臉獰笑着,「殺了我們那麼多兄弟,美人兒你可得好好還。」
「啊!」
置於我胸口的那隻手上紮了一把剔肉的刀,頃刻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齊刷刷驚懼轉頭。
高座上的赫連琰懶洋洋地翹着二郎腿,手上漫不經心地把玩着另一把刀。
他抬眸睨了一眼,毫無徵兆將手裏的刀甩了出去,正中先前摸我腰的匈奴人。
他的手掌紮了個對穿,疼得面色一白,硬是忍住了沒敢吭聲。
「我有說過,她,你們可以碰嗎?」
赫連琰走下高座,抱起我,向衆人宣告:「我的。」
他響亮地在我臉上親了一口,黑眸裏跳躍着濃厚的佔有慾,及凌辱戰俘的快感:「在我玩膩之前,收起你們的小心思。」
我詹青玥至此,徹底淪爲他赫連琰的專屬玩物。
他高興的時候,來我帳中。
不高興的時候,也來我帳中。
心血來潮時,根本不管時間地點。
我自以爲早就做好了承受這一切的準備,年少輕狂地想,不就是遭受仇人的鞭撻嗎,歷史上那麼多先烈都能做到,我又何嘗不可?
鞭子穿過想象真實地抽打在身上,打碎了我的年少輕狂。
我才明瞭,史書上的寥寥幾筆原來只是苦痛的濃縮。
事實遠比歷史殘酷。
於是我學會了把自己一分爲二,一個我留在現實,一個我飄向理想。
身體髒了,洗洗便乾淨了。
信念塌了,就真的回不去了。
可笑的是,我逐漸平靜下來的痛苦竟然成了赫連琰新的樂趣。
大抵是我從小接觸過的男人都過於正常,我實在不能理解世界上怎會有他這樣的變態。
當我表現得越來越順從,不再明晃晃地用想刀人的眼神看他的時候,他居然變得溫和許多,甚至在情動時吻了我。
琥珀色的眸子染上一分意亂情迷,裏面除了慾望還多了幾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阿鑰。」
他如此親暱地喚我,連帶動作也纏綿起來:「我改主意了。」
「你和那些中原女人不一樣,她們雖嬌豔,但脆弱易折。而你,堅韌得像一朵從岩石裏開出的花。」
「我喜歡你身上不屈不撓的生命力,玩不壞。」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我,狼牙耳墜一晃一晃:「也玩不膩。」
我討厭他這副野獸尋到新獵物的興奮神情,把頭扭到一邊不去看。
赫連琰鉗住我的喉頭硬生生掰正我的頭,強迫我直視他:「我要你愛我。」
我脫口而出:「做夢。」
他眉頭一皺,先前斂着的戾氣盡數釋放:「敬酒不喫喫罰酒。」
他幾乎快把我掐斷氣,動作疾風驟雨般粗暴,又在最後一刻停住。
得以喘息的我像一條困在岸上的魚,大口大口地喘,咳得眼淚都出來了。
他慢條斯理欣賞我的狼狽:「怎麼辦呢,我就愛看這樣的你。」
他的聲音在我聽來和地獄來討債的惡鬼沒什麼區別:「沒關係,我有的是時間和耐心讓你愛上我。」
我咳得說不出話,在心裏暗罵一句有病。
彼時我尚且年少,不知這世上男人有病是常態,正常的男人反倒是稀有物。
而這提着燈籠都難找的人,恰好左地就有一個。
負責照料軍隊馬匹的馬倌,在左地潛伏了 8 年,我父親的部下,烏達蒲。
-7-
來到左地的第四月一十五日,赫連琰開始把我當人對待。
來到左地的第六月零六日,我第一次主動吻了他的面頰。
來到左地的第七月二十三日,我終於得到赫連琰的允許,能夠自由進出困住我半年多的氈房。
一月初的漠北大雪紛飛,風吹在臉上刀刮般生疼,睫毛頃刻結上冰珠,鼻頭凍得沒了知覺。
我佇立於這片蒼茫大地,看見了厚厚積雪下希望的種子。
來到左地的第八月一十九日,我在赫連琰的眼皮子底下與烏達蒲成功碰頭。
那日是個大晴天,陽光折射在雪地上刺得人睜不開眼,我說想騎馬,赫連琰同意了:「走,帶你去看看我的破風。」
「嗯。」我柔聲應道,垂頭掩飾眸中喜色。
半年多以來,他不讓我與任何人直接接觸,看似緣於佔有慾,實際無時無刻不在提防我。
能從二十多個兄弟中脫穎而出坐上左賢王的位置,他赫連琰怎麼可能是個色令智昏的人,對女人的征服欲自然遠不及對權力的渴望。
他從未忘記過自己是我的殺父仇人,也從頭至尾都知曉我在假意迎合。看破不說破,不過是享受貓抓老鼠的逗弄罷了。
輕視女人是男權社會的通病。
他雖忌憚我敵國將軍之女的身份,骨子裏卻又認爲女人翻不起多大的浪花。
然世間女子,遠比男人想象的要堅韌與強大。
我詹家祖訓的第一條便是:Ṱũ⁷女子也有凌雲志,巾幗何曾輸鬚眉。
翻開詹家族譜,密密麻麻全是女將。
那些史書上不予記載,或一筆帶過,又或篡改性別的事蹟,全都能在我們詹家族譜的單開頁裏翻閱到,上面極盡細緻地記敘了她們的生平。
女性不該被歷史遺忘。
野心在呼喚我,我要的不止是單開族譜,我還要當刻字的刀,破開封建思想,開啓女子載入史冊的先河。
誰說老鼠不能戲貓了。
這第一刀,便拿赫連琰開開刃吧。
-8-
「烏達蒲,去,把我的破風牽來。」
毫無疑問,馬羣中個頭最高大的那匹黑馬便是破風了。
牽着它的男人滿臉絡腮鬍子,瞧不清下半張臉模樣,身量出乎意外的高,但整個人看上去沒什麼精氣神,塌肩勾背,眼皮半抬不抬,眼神木然地投向地面,頭髮跟流浪漢似的亂糟糟。
他沉默而恭敬地將繮繩遞到赫連琰手中,而後退至一旁,全程一言不發。
「他是個啞巴。」見我好奇側目,赫連琰淡淡解釋道。
他接過繮繩,「我抱你上去,還是……」
「我自己來。」
我踩住腳蹬躍上馬背,坐在馬上衝他揚了揚眉。
我自小熱愛騎馬,毫不誇張地說,論馬術,小一輩人裏無人及我。
我摸了把破風油亮的鬃毛,露出了來到左地第一抹真心實意的笑容。
突如其來的風吹亂了我的發,我隨意把飛舞的發拂至耳後,朝赫連琰抬了抬下巴:「走,上馬,我們去騎一圈。」
男人抬頭注視着馬背上神采飛揚笑容靈動的女人,眼中的驚豔一閃而過。他呆了一瞬,這才翻身上馬,攬住女人的腰,情不自禁吻了一下她因寒冷而凍紅的耳廓。
絲毫沒有注意到原本低頭斂眉的馬倌不知何時抬起了頭,似枯木逢春,滿目悸動。
這股生機曇花一現,很快隱下去。
再回望,依舊是一截不起眼的枯木罷。
-9-
赫連琰不知哪根筋搭錯了,說要送我一匹馬。
還特意讓烏達蒲選了匹和破風毛色一樣的母馬,他看着並排站着的一大一小兩匹馬,滿意點頭:「嗯,般配。」
隨後瞥我一眼,又狀若無事移開視線。
我攥緊紙團,愣是在氣溫極低的冬日出了一手心的汗。
這烏達蒲也真是的,半點徵兆沒有,當着赫連琰的面在牽馬路過我時手速極快地一塞,我本能將手縮進袖子,如雷的心跳聲響徹耳畔。
到底頭回做這種事,赫連琰的一個眼神就叫我心慌得不行。
萬幸,沒被他瞧出什麼異樣。
逮着機會我可得好好囑咐一番烏達蒲,讓他以後萬萬不可再這麼魯莽了。
「阿鑰。」赫連琰示意我走近點。
我適才放下的心霎時提溜回半空中,毛骨悚然地看着赫連琰揚起的嘴角——
「這匹馬,你可喜歡?」
呼——
虛驚一場。
「喜歡」,我上前摸了摸母馬的鬃毛,「你說,給它取什麼名字好呢?」
赫連琰沉吟道:「它雖是好馬,但到底是匹母馬,奔跑速度不及破風快,便叫它追風吧。」
「不錯。」我面上附和,心中卻無限鄙夷。
萬事萬物各有所長,豈能簡單用性別劃分?
他如此狂妄自大,當真是沒救了。
「走,試試本王送你的馬!」
赫連琰今日的心情簡直好到離奇,送馬也就罷了,還陪我騎到日落西山纔回營帳。
回到駐紮地我才知曉他爲何心情大好。
今早兩軍交鋒,他們勝了,抓回戰俘十餘人,我們回來時他們正在準備晚上的慶功宴。
如今我的性子收斂不少,再憤怒也能做到面不改色。甚至赫連琰命我換上夏日舞裙,於雪地中獻舞慶賀,也未表現出半分不樂意。
換衣時我趁機查看了烏達蒲塞給我的紙條,紙條上只有寥寥兩句:今日之戰我軍故意落敗,已將素秋成功送入敵營。
我捏着紙條的手止不住地顫抖。
素秋是與我一同長大的貼身丫鬟,說是丫鬟,實則我們情同姐妹。
她是我五歲那年花 50 文錢從她生父手中買回來的,她長我兩歲卻不如我個頭高,寒冬臘月身上穿的是破了洞的單薄衣物,燒得人都快糊了。
家中無一人責怪我買了個倒貼錢的丫鬟,請來的醫生花了不少功夫才把她的小命救回來。
素秋痊癒後執意要報恩,她心疼我習武總受傷,便去拜師學了醫。
小小的她堅定發誓,日後我若上戰場,有她在,我必然能安然歸家。
當初前往漠北和親她想隨行,我知她性子倔犟和她講道理沒有用,更知道此番兇險,不想叫她也置於危險之中,不得已臨行前給她下了迷藥。
哪知她竟執着到這個地步。
我將烏達蒲塞給我的紙條就水吞入腹中,茶水倒流變成眼淚滴了下來。
那場差點要了素秋命的高燒在她身上留了病根,漠北氣候惡劣,她身子骨弱,這裏誰都來得,就她來不得。
她這是,主動舍了命來陪我啊。
傻姑娘。
傻姑娘!
-10-
我懷孕了。
昨日雪中起舞,我跳着跳着忽然天旋地轉,沒了意識。
醒來後頭鼻塞頭疼,渾身發燙。
赫連琰坐在牀邊,表情說不上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他告訴我這個消息後便不再言語,手隔着被子在我肚子上來回輕撫。
平靜被我的咳嗽聲打破。
他靜靜地看我咳,待咳嗽好不容易止住,我的臉上多了一隻手。
赫連琰挑起我的下巴端詳半晌,眼裏泛起奇異的光:「你竟有這般柔弱的一面。」
他輕柔抹去我眼角沁出的淚:「好生養着,把孩子生下來。」
「好。」我吸吸鼻子,柔順地應道。
直至他走出營帳,我才鬆開攥到變形的被角。
懷孕是遲早的事,我早做了心理準備。
我猜想他會用各種不人道的方式折磨我,讓我墮掉孩子,萬萬沒料到他會讓我生下來。
原因竟是受寒發燒帶來的一時脆弱,激起了他可笑的男人的保護欲。
他要我生,我便生嗎?
孩子是母親的枷鎖,卻未必是父親的。
屆時他若用孩子來威脅我,我不能保證自己能夠狠下心。
身爲戰俘,我絕不能給自己生個拖油瓶。
我要想法子弄掉它。
-11-
或許是腹中胎兒感ƭű₌受到了母親對它的不喜,又或許是我燒得太嚴重,我出現了流產的跡象。
這裏的大夫保不了我的胎,跪了一地。
赫連琰大發雷霆,我只覺着挺逗。
他並非真心想留這個孩子,但不想要和保不住是兩碼事。
比起孩子的去留他更在意自己的人能力不夠,在我這個「外來人」面前丟了臉。
我斜臥在牀,努力扮演一名即將失去親骨肉的傷心母親。
不等擠出眼淚,帳外有人通報,說是戰俘營裏的中原女醫生有辦法保住胎兒。
我抬手假裝擦淚,以掩飾內心的焦急如焚。
她這時候來做什麼!
且不說我本不想要孩子,她若真成功了,那不是公然打赫連琰的臉嗎?!
以赫連琰那小肚雞腸的性子,很可能事後當即要了她的命。
我一急便又咳嗽起來,咳得厲害,小腹墜墜地疼。
素秋便是這時進來的。
頭髮糟亂,衣衫襤褸,光着的腳凍得不像活人膚色,滿臉髒污也蓋不住她蒼白的面色,走路時一搖一晃,蹣跚前進。
叫我回想起十年前買下她時的情景,心臟一抽一抽,眼角止不住地發酸,先前怎麼都擠不出的淚這會爭先恐後朝外湧。
赫連琰見我捂住肚子疼得滿頭大汗,當我是焦心保不住胎兒,粗暴扯過素秋胳膊大力一推:「快,給她診治!」
素秋踉蹌幾步腿一軟跪倒在我牀前,我死死按捺住想要去扶起她的雙手,淚流得更兇了。
她冰涼的手搭上我的脈,我好想拿湯婆子給她暖暖。
「王妃的胎可保。」素秋抬眸看向赫連琰,「我需要我的針。」
「針?什麼針?」
「可以救命的針。」素秋迎上赫連琰不耐的目光,「只要有它,一腳踏入鬼門關的人都能活過來。」
素秋這是開始佈局了。
赫連琰也的確來了興趣:「去,把她的針拿來。」
素秋的這副醫針是我送她的及笄禮,專門找人打造的,共九根,四金五銀。
被底下的小兵私自收了,還沒來得及轉手賣掉。
赫連琰讓人砍了他的雙手,扔進雪山任他自生自滅去了。
幾針下去我的氣色明顯好轉,腹部也不疼了。
赫連琰若有所思地盯着素秋瞧了好一會,下令吩咐道:「帶這位女醫師去收拾一下,莫要怠慢。」
「從今日起,你便在阿玥帳中替她安胎。」
「若胎兒出了差池,他死,你死。」
素秋不卑不亢回了聲:「是。」
我摸不透赫連琰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他那般多疑警惕,怎會輕易放素秋留我身邊?
兩個時辰後,素秋回來了。
她坐在輪椅上,雙眼蒙着紗布,上面有血跡滲出。
臉白得像紙一樣,好似隨時都能隨風飄走。
我怒不可遏,狠狠瞪向輪椅後的赫連琰,直呼他姓名:「赫連琰,你不得好死。」
他笑出聲,走過來一屁股坐在牀沿,扼住我的雙手重重親吻,我把他的嘴咬出血了他也不生氣。
他舔去脣上的血,充滿侵略性的眼裏滿是亮光:
「不裝了,恩?」
「還是這副模樣適合你。」
「夠勁兒。」ṱū́⁹
他很久沒掐我了,我連着燒了幾天沒有力氣反抗,鼻子又不通氣,沒一會臉就憋得通紅。
「我不在乎她的身份,也不在乎你們是否認識。我只知道你們中原人出了名的傻團結,我親愛的王妃。」赫連琰拍拍我的肚子,「給我好好養胎。」
「否則……」他揚起眉毛,「你的中原同胞可就不止是瞎眼斷腿了。」
「我會親眼讓你看看,她是如何被狼羣生而分食的。」
他撒手,在我劇烈的咳嗽聲中大笑離去。
我隔着淚水凝望輪椅上的素秋,新仇舊恨一併湧上來。
我發誓,我定要叫他死無葬生之地。
-12-
冬雪消融,生機注入漠北,一晃眼,腹中的胎兒已五個多月。
赫連琰近期有了新愛好——趴我的肚皮上感受胎動。
不知情的人看到,還以爲我們是什麼恩愛夫妻呢。
殊不知我們一個想將對方千刀萬剮,一個想囚對方在身邊玩到死。
他知素秋是我的軟肋,爲了她能活命我會盡力保護肚子裏的孩子。
他就喜歡看我爲此百般隱忍的樣子,在胎像穩固之後又如我剛到漠北時一樣,拉着我不分時間場地行男女之事。
「我的阿玥,你越掙扎我越興奮,可別一不小心傷了我們的孩子。」
「你可喜歡在這?恩?別不出聲,叫出來。」
我屈辱地扶着樹幹,幾步之外輪椅上的素秋用手堵住耳朵,空蕩蕩的眼眶留下兩行淚。
遠處放牧的烏達蒲向空中拋了一塊肉,一隻老鷹俯衝而下,接住肉飛走了。
再忍忍。
忍忍就過去了。
素秋毒死了一名赫連琰的心腹。
那日我正在午睡,赫連琰怒火朝天地衝進來,我驚醒,剛要開口問,他便卸了我的下巴。
端過身後僕從手裏的藥,捏住我的下巴一股腦灌進來。
「敢毒死我的人,就用你的孩子去給她陪葬吧。」
我睜大眼睛,驚慌失措地捂住肚子,拼命搖頭。
六個月,養條狗都養出感情了。
何況是長在自己身體裏的小生命呢?
下巴被卸,我說不出完整的話,只能發出「啊-啊-」的聲音。
赫連琰面上的不忍一閃而過,他垂眸頭一回避開我的視線。
我急地拉他袖子,在看見我眼淚的瞬間他似乎被燙了一下,喃喃喊了聲「阿玥」。
他吻去我嘴角殘留的藥汁:「我很喜歡你,可你的眼裏沒有我。」
他的眼神重新冷下去,手掌撫上我的腹部一寸一寸摁下去:「什麼時候愛上我,什麼時候準你擁有子嗣。」
赫連琰拂袖而去。
分娩腹中死胎時,我的慘叫響徹整片駐紮地。
好痛。
比兒時與人切磋不小心被刀砍到還痛,痛得我渾渾噩噩神智不清,渾身的力氣都使光了。
恍惚之際我想起父親殘缺的屍體,想起素秋滲血的眼慘白的笑,想起被虐殺的十名戰俘。
肚裏的種流着罪惡的血液,它叫我噁心。
我拼命地用力,終於將它清出去了。
之後便出神地望着牀頂,連赫連琰走近都未察覺。
我想我現在一定很狼狽,不然他爲什麼一副於心不忍的表情,還替我理了理凌亂的發。
我扯過被子遮住臉,不住地顫抖。
赫連琰摸了摸我的頭:「阿玥,不要太傷心,孩子還會有的。」
我抖得更厲害了。
不是哭的,是笑的。
笑我演技愈發精湛,笑他居然去而復返,心軟動情。
笑他被不要命的女人耍得團團轉。
素秋。
我的傻素秋啊。
待我殺了赫連琰,待我回到中原成功弒君奪位,我定將你寫在新王朝史冊的第一頁。
-13-
我從前不知生產竟是如此傷身的事,無端端便覺着累,提不起精氣神。
大夫說我此番小產失血過多,需好好調理一段時間。
還說近期不宜同房,最好半年後再受孕。
赫連琰聽了大夫的話,這段時日沒再亂來,安分得很。
對我來說倒是因禍得福了。
眼下漠北又到了草肥土沃的季節,我每日喝完藥後都會去草場牽着追風溜達一圈。
這段時間兩軍交鋒頻繁,赫連琰分不出時間來陪我,便讓烏達蒲看着我點兒。
他對這個啞巴馬伕相當信任,卻不知這是我父親安插十年的臥底。
烏達蒲的母親是漢人,叫野蠻的匈奴擄走百般欺凌,懷上了他。
他八歲時,赫連琰與其他兄弟爭奪繼承資格,屠了他所在的營地。
他調皮偷偷跑去綠洲玩耍躲過一劫,回來時正好撞見赫連琰正在強行侵犯他的母親,爽夠了,毫不猶豫大刀一揮。
兩年後赫連琰成功坐上左賢王的位置,又過了兩年,匈奴大舉進犯我朝。
烏達蒲跑去我父親的軍營主動投誠,僞裝成啞巴當了赫連琰的馬伕,一當就是十一年。
「詹小姐。」烏達蒲從兜裏掏出一個小小的陶瓷瓶,「這是按素秋姑娘留的方子配的藥丸,她說喫了這個,不會落下病根。」
「謝謝。」我伸手接過,一想到素秋眼眶就熱熱的。
烏達蒲本就不善言辭,加上裝了這麼多年啞巴,看我難過他很想說點什麼,可又不知說什麼好。
笨拙地轉移話題:「若您父親還在,看到您這樣會傷心的。」
我嘆氣,更難過了。
他自覺失言,磕磕巴巴張口試圖逗我開心:「您看,夕陽多美。」
「轟隆隆」天邊劃過一道閃電。
「……」
我看着懊惱垂頭的他,忍俊不禁笑了。
「快下雨了,我該回去了。」
「噢。」他牽過追風,「您慢走。」
「恩,明天見。」
他的眼睛好像一汪溫柔的湖泊:「明天見。」
第二天赫連琰回來了,重傷昏迷。
聽說是三哥乾的。
幹得漂亮!
赫連琰接連昏睡了七日,我於牀頭照顧了他七日。
他甦醒時,我正要給他喂藥。
他揮手,碗飛出去磕到牀檐,碎的四分五裂,濺起的碎片擦過我臉頰,一陣刺痛。
他撿起落在牀上的碎片抵在我的喉嚨上:「你可知是誰把我傷成這樣?」
「我三哥。」
「那你還敢出現在我面前?!」
「你殺了我泄憤吧。」
赫連琰對上我了無生氣的雙眸,愣了愣,冷哼一聲扔掉手中的瓷片:「那未免太便宜你了。」
「阿玥貌美,本王捨不得。」他的舌舔過我臉上的傷口,猛地把我的頭往下面摁,「來,讓我快活。」
我很想一口咬斷嘴裏的東西,到底忍住了。
小不忍亂大謀。
他蹦躂不了太久了。
-14-
三哥下的死手,那柄刺進赫連琰胸膛的矛差一點就紮在了他的心臟上,那天他醒了沒一會又昏了過去,足足臥牀養了半月。
兩日後,三哥帶兵突襲。
赫連琰的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們絕望地發現馬廄裏所有的馬都站不起來了。
烏達蒲給馬下了藥,匈奴擅騎兵,沒了馬,他們的戰鬥力銳減。而素秋毒死的那名心腹正是擅長排兵佈陣的人,赫連琰又大病初癒,行動不便。
先不提指揮作戰,他這會連營帳都出不去。
「詹青玥!你對本王做了什麼!!」
我翹起二郎腿,慢條斯理呷了口茶,衝他嫣然一笑:「當然是……趁你病,要你命咯。」
託三哥的福,給赫連琰下毒的計劃提早許多。
這些時日我盡職盡責地扮演一位痛失孩子欲隨它而去的母親,終日鬱鬱寡歡。
饒是赫連琰這般狼心狗肺之人,也生出了些許同情心。
當然,這點同情心遠遠不夠讓他放下警備,他從不在我帳內喫飯喝水,都是完事兒了回自己那兒喫。
爲此我早做好了持久戰的打算,千慮一失,總會叫我逮到他疏忽的時候。
說起來他這次受重傷,全賴自己嘴欠,偏要在與三哥交鋒時提及素秋死時慘狀。
他真將素秋丟進了狼羣,四肢健全的人都跑不掉何ṱű̂ₚ況她斷腿瞎眼,活生生被喫的只剩下骨頭。
素秋……是三哥的心上人。
前往漠北時的迷藥便是三哥幫忙下的,可連他也沒能攔住素秋深入敵營的決心。
匈奴人不守信用,不過停戰半年,一進入物資匱乏的冬季就又闖入我們的領土掠奪糧食。
打仗是件勞民傷財的事,老皇帝懦弱,賠了兩位公主還賠了鉅額錢財,導致軍餉喫緊。
北地苦寒,若沒錢購買禦寒的棉衣會死更多兵,長此以往,怕是會守不住這邊關,必須儘早結束這場戰爭。
軍中擅醫的人不止素秋一個,唯獨她是女子。
男子被俘必死,女子被俘尚有一線生機。
一個醫術高超沒有武力的弱女子,會因爲不具備威脅而允許活着。
活着,就一定能做點什麼。
家國大事勝於情愛,三哥只能親眼看着心愛的人去送死。
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赫連琰不許素秋醫治自己的斷腿,骨折引起的骨髓炎把素秋折磨得痛不欲生,就算赫連琰不把她扔去喂狼,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她充分用自己的死,去推進這場勝利。
故意露出破綻讓赫連琰發現是她毒死了他的心腹,演一個即將被狼羣分食嚇瘋了的癲女人,告訴赫連琰她不僅給他的心腹下了毒,也給我下了毒。
即使我肚裏的孩子平安誕下也會是個畸形胎,這樣我才能順理成章地墮掉這個孩子。
你是什麼樣的人,你眼裏的世界就是什麼樣的。
赫連琰這種人信壞不信好,對素秋臨死前的話深信不疑。
他的驕傲不接受殘缺的後代,所以親手灌下墮胎藥。
這兩個月,他驚奇地發現厭惡自己的中原王妃,總在無人時望着肚子一臉母性光輝,又在他出現的瞬間變回渾身是刺的模樣。
於是產生了錯覺:她不愛我,但她愛我們的孩子。
人性賭不得,但可以利用。
赫連琰的心軟和溫情是真的愛我嗎?
不。
那是征服欲得到滿足後的施捨。
這零星的施捨,便是能夠撬動地球的石頭。
身體不適磨人意志,赫連琰也不例外,重傷的他就算長了八百顆心眼,也無力運轉全部。
我將素秋給我的毒藏於指縫間,每日喂藥時摻入其中。
此毒,能致雙腿癱瘓。
他赫連琰,站不起來了。
「詹青玥!你!」赫連琰氣得面目扭曲,「毒婦!」
「過獎過獎。」
我好整以暇喝完杯中的茶,鬆手砸碎杯子,撿起沾滿灰的碎片毫不猶豫刺入赫連琰的左眼。
「啊!」他疼得慘叫。
「素秋受過的苦,你也完完整整體驗一遍吧。」
他的雙腿沒了知覺,手還有。
我折斷了他的雙手,心中無比暢快。
「詹小姐」,帳簾掀開,烏達蒲走了進來,「我丟他去喂狼。」
赫連琰瞪大完好的那隻眼:「烏達蒲?你不是啞巴?!」
我勾脣一笑:「對啊,他不是。」
烏達蒲走近:「天道好輪迴, 這人啊,做了壞事是會遭報應的。」
話音未落,他快準狠地用匕首刺瞎了赫連琰的右眼。
「玥玥!」
我回頭。
是我的三哥來接我了。
-15-
天保四十一年,詹家反了。
隆安元年, 我的弟弟青朔成了新帝。
彼時他才二十歲。
白日在大殿裝威嚴,下了朝來我這喪着張臉:「姐,當皇帝一點都不好玩兒。」
恰好被進門的大哥聽去了,他臉一板:「當皇帝是爲了玩嗎?」
青朔縮縮腦袋, 嘴裏嘟嘟囔囔:「那你自己怎麼不當,把這活兒丟給我。」
大哥耳尖,聞言一個爆栗子敲在他頭上:「比起治國,我更擅長打仗!你能打仗嗎?」
青朔委屈地撇嘴:「不能。」
我在一旁看得直樂。
三個哥哥都對皇位沒什麼想法,他們滿心想的都是驅逐匈奴,保邊țűⁱ防平安之事。
死了個左賢王,還有右賢王和單于庭。
匈奴一日不除,國家一日不安。
幾個哥哥更適合衝鋒, 青朔雖年紀小, 但心思卻是最細膩縝密。
青朔本想給我冠個閒職, 他心疼我在漠北的經歷, 只想我此生安穩在他的庇護下生活。
我拒絕了。
人生沒有絕對的安穩。
眼下的國泰民安是無數人用性命拼來的。
有男人的, 也有女人的。
女人不該默認爲政治的犧牲品。
我終究沒能將嫣純公主平安帶回來。
女子自幼被教導文靜乖巧,看的書也是專爲女子而作的書。
若碰上危險,她們何來自保的能力?
嫣純不想活着嗎?不想歸家嗎?
可她既沒有身體的本錢, 又無精神上的獨立, 叫她如何撐得住?
人想要活下去, 就必須先擁有自救的能力。
一味等待, 到頭來終是一場空。
所以比起驅逐匈奴,我現在有了更想做的事。
我想教女子習武。
不爲征戰沙場,只爲強身健體。
至於建立女子學堂, 文人的事……那便交予青朔吧。
我希望在我們的共同努力下, 新的王朝將不再以女子爲物, 去求那可笑的太平。
我想要在世間所有女子心中種下一枚種子,遇見危險它會迅速長成大樹。
這枚種子名叫:尖刃在手, 我又何懼?
放馬來吧。
番外:
隆安五年,女子學堂成立,囊括文武。
不教琴棋書畫詩酒花茶, 教的是禮樂射御書數。
我成了學堂負責人, 既管理也授課。
這天日頭大, 李家的小姐中暑從馬上跌下。
我正在教王家的小姐如何上馬,餘光瞥見,心嚇得差點跳出嗓子眼。
萬幸一旁閃過抹健碩的身影接住了她。
我心有餘悸地走過去, 攙她去陰涼處休息。
「謝謝你啊」,我抬頭衝男人笑了笑,「麻煩再幫我倒杯涼茶來。」
「好。」
剔去鬚髮的烏達蒲長了張清秀的臉,除了瞳色有些不同,個頭相較常人高大以外, 瞧着和中原人並無太大區別。
他遞完水便靜靜站到一邊,淺棕色的瞳孔裏映着女人挺拔的背。
屋檐下穿過一陣涼風。
他的雙眼漣漪輕泛,明亮璀璨。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