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開

我原是鎮國公的嫡女。
十五歲那年,爹爹因公殉職,膝下無子。
我的小叔繼承了爵位。
從那日起,我總感覺身後從有一道揮之不去的目光。
慢慢盯着我,靠近我,只待時機成熟。
後來我藉口去萬民寺爲母親誦經祈福,實則是爲了碰見出宮遊玩的皇帝。
我沒有辦法,爲了擺脫白衍塵,我只有找到一個比他更有權更有錢的人。
那個人,只有皇帝。

-1-
我心裏很清楚,自己的容貌雖稱不上一絕,但也算得上驚豔。
當今聖上貪戀美色,那是我最稱手的工具。
那日回府之後,白衍塵便被召入宮中。
我很高興,我知道我賭贏了。
可我也擔心,白衍塵不會輕易妥協。
我躺在牀上睡不着,一直睜着眼睛,聽着府裏的動靜。
直到半夜三更白衍塵纔回來。
他試圖推開屋門,可我已經上了鎖,哪有那麼容易。
嘗試過幾次後,他好像有些氣急敗壞。
我知道他現在正在氣頭上,搞不好會把事情鬧大,如果被母親知道就慘了。
我正猶豫着要不要開門,就聽見他說,
「阿瑾,我知道你沒有睡。如果你不想我半夜找來鎖匠開門,把事情捅到嫂嫂那,就給我開門。」
果然,他一直都知道我的軟肋在哪兒。
雖然他的聲音平靜凜冽,但我知道他在極力壓抑他的怒火。
我還想掙扎一下。
「我已經睡下了,天色太晚,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過了一會兒,屋外沒什麼動靜了。
就當我以爲今晚可以安然度過的時候,突然響起了重重的捶門聲。
「開門,別讓我說第二遍。」
我知道,今夜又將不眠。
我有點害怕,他每每生氣的時候就像發了瘋似的。
而我這次更是觸碰到了他的逆鱗,但我不後悔。
我顫顫巍巍地伸手開了門。
他就站在那裏,眼裏佈滿血絲,就這麼看着我,滿身酒氣。
白衍塵生得好,眉星目劍,氣宇軒昂,站在人羣中,是那種一眼就能捕捉的人。
他雖說是我的叔叔,卻比我大不了幾歲。
他是祖父的妾室所生,老來得子。
他的母親因爲生他難產而死,又是庶子,所以小時候他在府裏並不多招人待見。
是我父親突然身故,家中無子,他才襲承了爵位。
白衍塵年紀輕輕就做了鎮國公,將府上打理得井井有條,又深得先帝的器重。
剛即位時,並沒有多少人看得起他,認爲他不過是一個庶子,十幾年來也沒見有多大能耐。
直到他在朝中辦妥了一件又一件棘手的事情,大家才明白他以前都是在藏拙。
新帝繼位後,鎮國公府比往日還要風光。

-2-
我和母親的日子卻一日不如一日。
白衍塵雖說是我小叔,可從小我與他並沒有多少交情。
父親死後,沒有人再爲我們撐腰,每日謹小慎微度日。
母親因爲父親突然身故,打擊太大。
身子每況愈下,沒了精力料理府中事物。
府裏的一切都暫時交給白衍塵的貼身丫頭青黛。
那日母親受了風寒,喫了許多天的藥都不見好。
我急得不知怎麼辦,哭着求到他面前。
他命人拿着牌子進宮請了御醫,將我抱在懷裏,安慰道,「宮裏的太醫比外頭的還是有本事些。不用擔心嫂嫂的病,我會請最好的醫師。」
聽到他這樣說,我放心了不少。
擦乾了眼淚,不動聲色後退了幾步。
母親喫了大半年的藥身子才勉強好轉,臉上漸漸有了往日的光彩。
可是藥卻斷了。
賬房先生將賬簿遞到我面前。
「大娘子這半年喫得藥,大多都是人蔘當歸這類名貴藥材,每日不能斷,一日三餐都得服用。就算是偌大的國公府,也經不起這般開銷。要不槿小姐去求求公爺。」
我沒有法子。
只能再去找白衍塵。

-3-
他正在書房看書。
日光傾瀉在他肩頭,美好靜謐。
似是知道我要來,他沒有過多驚訝。
立刻讓小廝在賬上支了三十兩銀子給母親買藥。
「多謝小叔。」
我再三謝過他。
他若有所思撐着臉頰,指尖似有若無地敲擊着桌面。
一下又一下。
「這些藥,只能解一時之困。嫂嫂的病,得長久喫藥纔行。」
我抿着脣,知道這事很難。
「母親的病費銀子。父親去世前,爲我備了一筆豐厚的嫁妝。銀子不用操心的,只勞煩小叔多多費心母親的病。」
白衍塵抬起頭,眼底閃過一絲不明的情緒。「嫁妝不要了。徐家也不嫁了麼?」
原本早該嫁了,但是父親去世,我要在家守孝三年。
我還記得那時父親剛過世,徐清林牽起我的手,溫柔地對我說,「三年而已。多久我都等得。只是妹妹哭得這樣傷心,我……我看了也心疼。」
我和他青梅竹馬,徐家夫婦也對我疼愛有加,就算沒有嫁妝,我嫁過去也不會受苦。
他搖搖頭,嘆了一口氣,「阿槿這樣就想錯了……自古男子多薄倖,承諾不可輕信。徐清林沒有功名,至今還靠家中養活。日後嫁過去,若是受了委屈,他護得了你嗎?徐家並非什麼福地洞天。徐大娘子精明強幹,雖然對你好,但畢竟不是親母女。徐老爺不管事的,他性子軟弱,未必護得住你。況且當初他們和國公府聯姻,也是看中你國公嫡女的身份。」
他笑了一下,目光狡黠,「其實何必捨近求遠。靠他不如靠我。」
我睜大雙眼看着他,眼底閃過一絲懼驚。
他這話說的模糊不清,我也不敢往別處想。
只得低下頭,心裏一陣打鼓,面上仍然裝出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
「小叔是我的親人,自然靠得住。若我在徐家受了什麼委屈,小叔也是要爲我撐腰的。」
他輕笑一聲,並不接話。
拿起書又重新讀了起來。
我默默退了出去。
走到門口時,他的聲音傳來,「日子還長,阿槿再多考慮考慮,這徐家到底要不要嫁。」

-4-
沒過多久,那三十兩買的藥也喫完了。
正值上元節,京都這一晚家家張燈結綵,熱鬧非凡。
我卻沒有心思出去遊玩。
母親看出我心不在焉,「是我拖累了你。這樣好的日子,你卻在這兒陪我這個病秧子。」
「母親別這樣說。什麼拖累不拖累的。父親走後,我們就是世界上最親的人。」
我想着,只要母親能活下去,什麼臉皮尊嚴,都不要緊。
一個老嬤嬤推門走進來打破了沉默。
她遞給我一封信,低聲說,「是徐家公子身邊的長隨從角門遞進來的。」
母親見我看着信抿嘴輕笑,溫柔地撫了撫我的發,「去吧,我也累了,不想你陪我在這屋子裏悶着。」
伺候母親睡下後,我簡單梳妝一番正要出門。
剛跨出門檻,白府門口徐徐駛來一輛馬車。
一雙修長白皙的手掀開車簾,那人還穿着官服,應是剛下直。
「雪天路滑,阿槿這是要去哪兒?」
不知道爲什麼,我有些心虛,囁嚅道,「不去哪,隨便逛逛。」
白衍塵一雙狹長的丹鳳眼微眯,直白的目光讓我十分不自在。
我心一橫,「小叔若不信,便和我一道逛逛吧。」
白衍塵下了車,脣角噙着似有若無的笑意。

-5-
上元燈節有放燈祈願的習俗。
白衍塵手裏提着一隻剛在小販那買的精巧河燈,余光中他的衣角隨着步伐起起伏伏。
我深吸一口氣,勉強穩住心神。
河邊人頭攢動,大多是年輕的少男少女。
我閉上眼,雙手合十,默默祈願,希望家人平安健康,希望姻緣和睦順遂。
再睜眼時,攜着心願的小燈已經順水飄遠,隱入燈羣了。
白衍塵側目,「阿槿許了什麼願?」
我眨眨眼,笑道,「說出來便不靈了——小叔呢?」
白衍塵笑而不語。
許久才說,「我想要的,只有一個人能給。求神仙怕是沒用。」
我笑容漸漸僵住,隱隱約約捕捉到什麼。
兩人沉默良久,我開口道,「出門前母親交代我,要爲她買點東西。」
白衍塵目光灼灼,「我陪你去。」
「不用了,女兒家的玩意兒。小叔怕是不便。」
此時天邊燃起煙花,將白衍塵的臉映照得一明一滅,晦暗不清。
他終是啓脣,「去吧。記得早點回。」

-6-
轉過一個巷角,確定沒人跟上來。
遠處一顆常青樹下,徐清林神色焦急,似在等什麼人。
我加快了腳步。
許久不見,我有許多話想和他說。
看見我的一瞬,他眼神發亮,朝我走來。
徐清林將自己的大氅解下爲我披上,又將我的手攏住,一邊哈氣一邊輕輕揉搓。
「冷不冷?怎麼不多穿點。」
眼眶不自覺溢出水來,我不忍他看到,頭埋得低低的,悶聲說,「見到你就不冷了。」
自從爹爹走後,我就沒有安全感。
只有見到他,我才能安心些。
他捧起我的臉,心疼地替我拭淚。
「都是我不好,害你傷心了。」
「阿槿,還有一年。時間一到我便讓母親上門提親。」
我不敢看他,將心中想法告訴他。
忐忑地說完最後一個字,等他作何反應。
如果他要取消婚約,我也不會怪他。
沒想到下一秒,被他擁入懷中。
他聲音發顫,「你早該告訴我的……不……若是我早點發現,你日子也不會過得如此艱難。」
「這些都不重要,阿槿。我想要的,從始至終是你這個人。無關身份地位,貴賤高低,富貴或是窮苦。只是你這個人而已。」
我回抱住他,將臉埋在他的胸膛。
「阿槿別怕,我說過的,還有我在。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
他握着我的手,鄭重地說道。
「嫁妝不要動。這些你先拿去應急,若不夠我這兒還有。只是別再說什麼取消婚約的話……我不能聽這個。」
握着手中沉甸甸的錢袋子,有些燙手。
這錢對母親的病來說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我已如此,怎還能把他拉下水。
況且若我今日用了這錢,以後還怎麼在徐家立足。
我也有我的驕傲,以前我也是京都最驕傲的姑娘。
可還能有什麼辦法,母親的身子還能拖下去嗎?
什麼尊嚴,什麼驕傲,都是虛的。
只有母親的命,是真的。
我問他,「你每月也只領些月錢,哪來的這麼多?」
徐清林拍拍胸脯,「小爺我這麼多年也是攢了點家當的。」
我被他的樣子逗笑。
他見我終於不哭,也笑了,打趣道,
「你瞧瞧,把眼睛都哭腫了。若是風再一吹,洇壞了臉可怎麼是好?」
他給我看從老宅帶回來的新鮮玩意兒,給我講當地的奇聞軼事,陪我數天上的星星。
兩個人就在常青樹下,漫天大雪中親密敘話。
絲毫沒注意到,遠處樓閣之上,白衍塵目光森然,死死盯着不遠處相擁的一對壁人。
薄脣輕啓,聲音比冬日的寒風還要凌冽。
「動手吧。」

-7-
和徐清林分開後,我繞道去成衣鋪等買了些女兒家的貼身用品,也好對小叔有個交代。
正出鋪子時,前方傳來一陣騷動,有云梯隊步履匆匆地從面前經過。
「聽說國公府的庫房着火了。」
「啊?怎麼回事?」
「說是有風把天燈吹到了國公府,點燃了柴火,火勢太大,連帶着庫房也給燒了。所幸人沒事兒。」
「嘖嘖嘖,那不知道要損失多少金銀財寶。」
「管他呢,國公府不比我們有錢。操那個心幹啥。」
兩人邊說邊走遠了。
我聽着一片心涼。
本想用這嫁妝當母親的藥費,藥沒了,嫁妝也沒了。
我趕回府的時候,只看到一片廢墟。
白衍塵將那晚值夜的人都打發了,狠狠教訓了一頓。
我心中鬱結,好幾日不曾出門,只在家陪着母親。
「這藥……」
上次出門,我用金銀首飾當了些錢,再加上徐清林給的,多撐幾日是沒問題的。
母親搖搖頭,「那日你帶回來的錢,早用完了。這藥不過尋常藥,沒什麼用。只是喝着求個心安罷了。」
「阿槿,你聽我說。我這病花銷太大,是個無底洞。反正我也活不長了,若是再連累你,我怎麼向你父親交代。」
母親很虛弱,說兩句話便要喘好久。
「不會的,母親。會有辦法的。」

-8-
天光日晴,白衍塵正在書房練字。
我在門口躊躇片刻,還是踏了進去。
白衍塵笑得如沐春風,「阿槿來了。」
我察覺到他今日心情不錯,說不定能答應我的請求。
我想提前婚事。
嫁妝沒了,還有徐家的聘禮。
白衍塵寫完最後一個字,「阿槿這是病急亂投醫了。還是徐家就那樣好,讓阿槿迫不及待地就想嫁過去?」
此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就像是精明算計他人財務的小人。
可是沒有辦法,只要母親能活下去。
我臉頰發燙,咬着脣,低着頭不敢看他。
「替我磨墨。」
我走到書桌旁,拿起硯臺開始研磨。
拿不定白衍塵現在是個什麼想法,打的什麼主意。
又是一幅字寫完,他始終沒有說好亦或是不好。
「阿槿覺得這幅字怎麼樣?」
「峯迴路轉,俊逸出塵,灑脫有勁。字如其人。」
白衍塵笑了,這丫頭爲了達到目的,真是能把他誇出花了。
他對我招了招手,讓我走近些。
「寫字最能靜心。阿槿也來寫幾個吧。」
我執着筆桿,卻遲遲下不了筆。
我念過書,字也是請了名師指點過的。
寫得一手好字。
但此時此刻,我心煩意亂,不知道寫什麼。
「我教阿槿。」
白衍塵從背後虛攏着,一手握住我的手執筆,一手攬住纖細的Ťūⁿ腰肢。
我能感受他渾厚的胸膛貼着後背,頸項間是他溫熱的吐息,帶着幽蘭的清香。
他帶着我的手在紙上游走書寫。
我卻是一點書寫的心思也無,思緒比剛纔更加混亂。
白衍塵察覺到懷中人身子僵直,一雙眼望着虛空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他虎口張開,輕輕掐了掐懷中人的細腰。
「認真點。」
旖旎的動作驚得我回過神來,側首看向白衍塵。
眼前人笑意盈盈,嘴角帶着一絲挑逗的意味。
眼眸黝黑,似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讓人不自覺就跌進他的陷阱裏。
腦海中突然有一道驚雷劈開,胸口因激動而劇烈起伏。
我努力調整呼吸,也不管現在和他的姿勢有多曖昧。
「庫房着火的事,是你做的對嗎?」
似是沒有想過我會這麼直接了當地問出來,白衍塵有一瞬間地驚愕,不過很快就恢復如初。
「阿槿爲什麼這麼問?」
「太巧合了不是嗎?偏偏就發生在……就好像是有人蓄意謀之。」
白衍塵眼眸顫動,微笑着說,「是我做的,阿槿當如何?」
雖然早有猜想,可親口聽他承認我還是震驚不已。
我逃離他的懷抱,與他拉開距離,慍怒質問「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白衍塵看着我的動作,臉冷了下來,
「因爲我不想讓你嫁到徐家。燒了嫁妝,阿槿就沒有辦法了,只能來求我。」
「你……你……」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
「阿槿,你想要的我都能給,徐家給不了你的,我也能給。爲什麼不來求我呢?」
「夠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瘋了嗎?!你可是我的小叔……」
白衍塵脣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微笑,
「我知道啊,所以要使些手段纔行。」

-9-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麼回房的。
只覺全身血液倒流,即使陽光明媚,還是覺得冷。
我一直坐到天黑,腦海裏反覆迴盪着白日裏他說的話。
以至於母親身邊的嬤嬤來尋我,我都沒聽到。
當我趕到房間時,母親已經暈厥,地上吐了一大攤血。
大夫正在施針,時而嘆息,時而搖頭,時而思索,最後面色凝重地對我說,「老夫人的病一直是御醫照看的,小姐還是去宮裏請人吧。」
他欲言又止,「這是積年的頑症……總之命暫且保住了。」
我得去找白衍塵。
更深露重,行走在甬道上,只聽得見我焦急的呼吸聲。
可臨到頭,我卻怯了,停在門口躊躇不前。
或許不求他也行……
徐家在朝中也有些勢力……
待轉身欲走,青黛不知從哪冒出來。
「今日有人在醉仙樓設宴,姑娘要找的人想必是去那兒了。」
醉仙樓是京都最大的酒樓,白衍塵位高權重,自然有人上趕着巴結,他也從不推拒。
左右逢源,兩面做人,他一貫擅長。
白家的馬車停在醉仙樓,明晃晃地燈光讓人眯了眼。
饒是夜已深了,這裏還是歌舞昇平,歡聲醉酒。
房間內亦是推杯換盞,拍馬奉承。
只要我推門進去就能解決所有問題,但卻再沒有回頭路了……
這門好似有千斤重,手懸在半空,遲遲沒有動作。
下一秒,門從內打開,一張熟悉的臉映入眼簾。
「阿槿?」
他似是喝得有些醉了,面頰染上了酡紅,看見我的一瞬,皺了皺眉,半眯着眼,吐出的話還帶着酒氣。
我低下頭,艱難開口,「母親病重……我……」
話沒說完,房內傳來調笑聲。
「是誰啊?白大人。」
「不會是看上哪家姑娘走不動道了吧哈哈哈!」
「我倒要看看是何模樣的小娘子!」
話音未落,白衍塵一把關上了門,拽着我來到另一個小隔間。
世界一瞬間安靜下來。
不用我說明來意,他已然猜到。
只是兩人還因白日的爭吵氣氛有些凝重。
我咬着脣,一言不發。
他倒了一杯水,神態自若地啜飲。
微妙的對峙,都在等對方主動開口。

-10-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額間冒出涔涔細汗。
母親危在旦夕,我還在堅持什麼?
我就是不願如此輕易屈就。
我想賭那一絲希望,賭他不會見死不救。
事實上我錯了。
一杯水飲盡,白衍塵緩緩開口。
「這時辰宮門已經下鑰,明日再說吧。」
哪能等到明日,自是越快越好。
若夜裏母親再出什麼狀況,不會像白日這般幸運。
白衍塵頓了頓,「阿槿,別太過。」
「你能來求我,我很歡喜。」
「可凡事都有代價,有得到就會有失去。」
我心頭一震,難掩痛處,「你一定要這樣逼我嗎?」
「我何曾逼迫你。」
他斟滿一杯水,遞到我面前。
「做或不做,是你自己選擇。」
水面上浮現一張青青白白的臉,指尖嵌進皮肉,母親躺在牀上的畫面和徐清林的臉交替閃過。
門外有人拎着酒壺出現,醉醺醺地說,「白大人,悄悄話說完了嗎?大夥都準備了節目等着給您助興呢。」
白衍塵應承着,起身欲走。
一杯水飲盡,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
「我答應你。」

-11-
白衍塵說到做到,當晚就請來了御醫。
御醫診斷後問道,「老夫人每日可有按時服藥?最近府上有無大喜大悲之事?」
老嬤嬤說道,「老夫人每次的藥都是我看着喝下去的,絕不會出錯。近日府上也沒什麼大事。前幾日提起姑娘的婚事,還樂呵呵的呢。可這也不是近來發生的事啊。」
御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我焦心極了。
「有什麼問題您只管說,我們都理解的。」
御醫點點頭,說道,
「按理說只要按時服藥,保持心情愉快,就不會太大問題。看老夫人這情況,是氣血攻心導致,來得又急又猛。若能挺過今夜,Ţų₁再慢慢調理,便可無礙。」
送走了御醫,我讓嬤嬤按方子去抓藥來煎。
那藥真苦,母親不肯喝。
用勺子喂進去,又從嘴角流出來。
一碗藥熱了又熱,餵了一個時辰才見底。
我拿帕子擦了擦臉,是鹹的。

-12-
我守在母親牀前,嬤嬤好幾次進來要換我,都被我拒絕了。
身後再一次響起了推門聲。
我輕聲說,「嬤嬤就讓我在這兒吧,好歹能安心些。」
身後人沒有回話,腳步更近了。
我轉身看去。
那人只着了一身簡單的月白色素面長衫,墨髮披肩,想必是焚香沐浴過的。
整個人溫潤清逸,與剛纔在席間飲酒作樂的模樣判若兩人。
他現在光影交界處,昏黃的燭光搖曳,黑沉沉的目光讓人無法回視。
恍惚間只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
我只當沒瞧見他。
他也不惱,隨意拿了一本書,默默坐在一旁。
整個世界安靜得只能聽到輕輕的翻書聲。

-13-
第二日醒來是在一個陌生的房間。
青黛並兩個女使,端着銅盆走了進來,笑盈盈地說,「姑娘醒了就快洗漱吧。早膳已經端上來了,就等着姑娘您呢。」
即使我再傻也能猜出來這是哪兒。
我急忙問道,「我怎麼會在這兒?!」
青黛將溫熱的帕子遞給我,「姑娘昨晚真是累着了,趴在老夫人牀邊就睡着了。公子怕姑娘夜裏受涼,就將姑娘帶回來了。」
我摸了摸身上的衣物完好,稍微放心了些。
青黛看着我的動作,只笑。
我訕笑道,「我還是先去看看母親,早膳就不用了。」
青黛攔住我,畢恭畢敬地解釋道,「姑娘不必太過擔心。一大早公子就去請了御醫複診。過了昨夜,老夫人的病已然轉好。」
「倒是姑娘要保重自己的身子。莫待老夫人痊癒了,姑娘倒下了。」

-14-
青黛一路含笑,將我引到食案邊。
白衍塵早已坐在那兒,一隻手搭在圈椅的扶手上,另一隻手支着側額,微蹙着眉,閉目養神。
一旁的矮桌上還放着昨晚看的那本書。
聽見動靜,他懶洋洋地掀開眼瞼掃了一眼。
看見是我,眉頭微松,正了正身子。
今日他未穿官服,而是着了一件鴉青色的杭綢素面長袍。
等所有人都退了下去,他起身盛了一碗粥放在我面前。
兩個人默默喝着粥,相對無言。
直到最後,他才緩緩開口,「跟徐家的婚事,退了吧。」
見我不語,他繼續道,
「阿槿,我知道你主意多,但別用在我身上。」
我放下勺子,淺淺一笑,「我聽Ţű̂²小叔的。」
我故意加重「小叔」這兩個字。
可白衍塵神情不變,垂眸慢慢攪動着碗裏的蓮子粥。
「擇日不如撞日。正好今日休沐,有時間。」
剛纔那點笑意漸漸斂了下去。
他說的沒錯,那日我答應他,不過是權宜之計。
如此荒唐之事,他瘋了,我可沒瘋。
昨日去醉仙樓之前,我已書信一封。
找街邊的小孩,給了他五文錢,讓他送到城東梧桐巷的徐家。
若他看到必然不會置之不理。

-15-
白衍塵套了車便往城東方向去了。
我如昨日一般伺候母親喝着藥。
御醫說,若恢復得快,母親過個三五日便能醒來。
天漸漸熱起來了,母親卻不能吹風。
門窗緊閉,房間裏悶得慌,腦子裏一片混亂。
先來的,是白衍塵的退婚書,還是徐清林的聘書。

-16-
日頭過了晌午。
我睡了一覺,被子都被汗浸溼了。
嬤嬤進來推開窗,拉起簾子,摸了摸我的額頭。
「姑娘這一覺睡得沉,身子都睡熱了。」
又湊近道,「徐家公子在偏院等着,想見姑娘一面。」
我心跳得很快,步履不停。
上次見面,還是在上元節。
到底是未出閣的姑娘家,平日裏大多隻書信往來。
鬱鬱蔥蔥的少年站在常青樹下,陽光灑滿肩頭,面上的表情心焦又歡喜,癡癡地等着心愛的姑娘。
可當他轉過身來,我只看到通紅的雙眼,不整的衣衫,像受了什麼極大的挫折。
我何曾見過他這樣。
臉上的笑意戛然而止,「你這是怎麼了?」
他上前抓住我的肩膀,激動質問,
「爲什麼要退婚?是我哪裏做得不好嗎?阿槿,你別退婚,我都改,我都聽你的。」
就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渾身冰冷。
鼻子酸澀,眼眶發脹,我強忍着淚說道,
「你很好,是我……我不好。」
「那是爲什麼?!阿槿你告訴我!到底爲了什麼?」
要我怎麼說?
說我被自己的小叔覬覦。
說我爲了治好母親的病,甘願委身於自己的小叔。
這種齷齪之事,要我如何啓齒。ƭŭ̀ₘ
我問他,「你有收到我給你的信嗎?」
「信?什麼信?」
那封信沒有送出去……
一瞬間,彷彿有個巨大的水牢將我困住。
無論我如何掙扎,都掙破不開水面,漸漸地只能溺死在這囚牢裏。

-17-
淚像斷了線的珍珠,洶湧而出。
徐清林慌忙鬆開了我,「對不起阿槿。是我弄疼你了嗎?」
我搖搖頭。
不是的。
你從小就對我很好,得了什麼好物件總想着帶給我。最怕看見我傷心難過,我一哭你就不知所措。
有次爲了撿我掉樹上的風箏,摔斷了手也不吭聲,只是因爲怕我自責擔心。
那些兒時的回憶如潮水般湧來。
壓得頭暈腦脹,心疼得喘不過來氣。
我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
眼前的景象一點點被黑暗吞噬,陷入了無盡的深淵……

-18-
再次醒來,又是那個房間。
顧不上身體的疼痛,我起身欲走。
珠簾後傳來略微沙啞的低沉嗓音。
「阿槿。」
白衍塵從黑暗中走來,「你要去哪兒?」
我瞪了他一眼又收回視線。
「去找徐……」
那個名字還沒說完,溫熱溼濡的脣便重重覆了上來。
溼滑的舌尖在貝齒間流連輾轉。
後脖頸被一隻大手挾住,指節沒進根根髮絲中。
我掙脫不開,被迫承受着他的吻。
如狂風驟雨般駭人。
眼前起了霧,一顆淚珠自眼角滑落。
他終於放開了我。
滿腔的恨意澎湃在胸腔內,每呼吸一次,身上就疼一分。
他卻像看不見我眼中的恨意。
伸手輕柔地拂去我的淚痕,顫聲說道,
「你看看我。」
「別再爲他流淚了,徐家不值得。」
我嗤笑一聲,「他不值得,你就值得?」
白衍塵的手一頓,面色凝滯,隨即垂眸苦笑一聲。
「你可知徐家退親時有多爽快?」
「徐夫人早就有意退了這門親事,暗地裏找媒人相看京城世家的貴女。」
「白家主動退親,還能挽回一點名聲。」
「你以爲他多看重你?」
「你爲了他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他可有爲你想過?若不是我回來,今日還不知道要鬧成什麼局面。」
白衍塵最知道我的痛處在哪,一字一句皆不放過。
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擲在桌上,欣賞着我變換的表情。
「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要嫁的人,竟然一刻都護不住你。」
淚早就流乾了。
我也不甘示弱,紅着眼厲聲回擊。
「你把他說得這麼不堪,你又能好到哪兒去。」
「步步緊逼的是你,從中作梗的是你,燒我嫁妝的還是你!」
「你拿我最親的人的性命相要挾。看似每次我都有的選,可哪次由得了我選。」
「你罔顧人倫,逼我委身於你……」
白衍塵的面色每冷一分,我心中就暢快一分。
「其實最不堪的人——是你!」
白衍塵的臉色如數九寒冬,下顎線繃得厲害,怒笑出聲。
「好……好得很。」
「你說我逼你,那今晚就如你所願。」

-19-
那夜的場景,我到現在都記得。
無論我怎麼咒罵,怎麼求饒,他都不肯放過。
很疼,撕心裂肺地疼。
我扭頭不願看他。
他卻不許,鉗住我的下頜,強迫我與他對視。
俯在我耳邊說着極盡下流的話。
胃裏翻江倒海一樣地噁心。
我翻身想吐,吐完又被他撈回來繼續。
我發了狠,死死攀咬住他的肩頭,血腥味逐漸蔓延我的鼻腔。
他停下身下的動作,將我擁得更緊。
直到我累了,鬆了口。
滴滴血珠流過他的鎖骨,胸膛,小腹……
他粗糲的指腹摩挲着我沾了血的脣瓣。
原本毫無血色的雙脣,此刻就像塗了紅色的口脂一樣鮮豔。
我滿眼通紅,看着他因爲忍痛而咬破的下脣,恨不得沒多咬幾口。
他嘴角彎起一抹戲謔的笑。
「氣性真大。以前怎麼沒見你這麼硬氣。」

-20-
一直折騰到半夜,我不知什麼時候暈了過去。
第二日醒來,白衍塵已經不在房中。
全身要散架了一般,我忍着疼整理好衣服,喚了青黛進來。
「避子湯?」
青黛疑惑地說,「公子出門前沒吩咐奴婢準備這個。」
我怔住,以他混跡官場的縝密心思會想不到這些?
他根本就是故意爲之。
我氣極反笑,真是癡心妄想。
那次之後,白衍塵又不管不顧折騰了我好幾晚。
我每次都反抗無果,換來的只有更加嚴厲的懲罰。
早起身上布着青青紫紫令人咂舌的痕跡。
連青黛都不忍直視,勸慰道,
「姑娘何必跟公子過不去。男人都是喫軟不喫硬的主兒。牀笫之間,您服個軟,討個趣兒,自己也能少受些罪。」
我閉上眼扭過頭去,任由她們替我上藥。
青黛見我這副模樣,也不再多說什麼。
嘆了口氣,默默退了出去。

-21-
母親躺了半月終於醒了。
去看母親前,我特意選了能遮住身上痕跡的長衫。
母親一醒,便想着要去徐家商量下聘之事。
「這個孝我們不守了。再拖下去,我怕夜長夢多。」
從小母親是最疼我的,捨不得我受一點苦。父親離世後,她彷彿一夜之間蒼老。
同齡的貴婦每日穿金戴銀,保養得當。
母親卻不再擺弄這些,也不出門應酬赴宴。
就連她最愛的長公主辦的賞花宴也不曾再去。
我不敢把跟徐家退親的消息告訴她。
替她掖了掖被角,勸慰道,
「不急,哪有姑娘家主動上門的。母親先把身子養好再說。」
母親卻忽然泣不成聲,她哽咽道,
「好孩子,是我誤了你,是我誤了你啊。」
見她如此心傷,我眼底也泛起了淚花,「我只願母親身體康健,能常伴左右,承歡膝下。就算一輩子不嫁人也沒什麼。」
她臉色突然一變,「胡說!」
恰好這時嬤嬤端着藥進來,我接過碗,替母親喂藥企圖揭過這一話題。
母親卻不肯喝,問我這藥是不是先前的藥,花了多少銀子,大夫請的哪個。
母親是不喜白衍塵的。
儘管白衍塵每次見她都是畢恭畢敬地請安,但她的態度一貫冷漠,或者說是害怕。
「所以母親先前才偷偷把藥倒了,寧願重病也不喝藥……」
母親愣了一瞬,開口道,「我總要你離他遠點,就算日子再難也不要去找他,你不肯聽,還瞞着我。他心思不純……他……」
母親越說越激動,我急忙替她順氣。
「他恨我都來不及,怎會有好心?」

-22-
晚間洗漱後,我早早便上了牀。
回想起白日母親的話,心裏總是惴惴不安。
白衍塵的母親是江南人氏,後因生他難產而亡。
祖父心中有愧,又老來得子,所以很是寵愛他。
父親則不同。
他從小就被寄予厚望,被視爲整個家族唯一的繼承人,所以祖父對他十分嚴厲。
兄弟二人並不親厚。
後來祖父離世,白衍塵發了高熱,被送到遠離京都的老宅養病。
直到父親重病他才被接回來。
繼承爵位,挑起白家的重擔。
白家累世簪纓,幾代人都被錦衣玉食養廢了。
這一輩幾房竟都出不了一個可造之材。
偏偏關鍵時刻出了個白衍塵。
以往對他不屑一顧的人也紛沓而至……
……
塵封的往事太久遠,這其中有怎樣的糾葛和恩怨,恐怕連當事人都難說清。

-23-
不一會兒睏意襲來,只是身上的傷還隱隱作痛,讓人睡不安穩,時不時叮嚀兩聲。
半夢半醒之間,察覺到身後的被窩塌陷下去一點。
一隻手圈上來,將我攬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他勾了勾我額前的碎髮,熟悉的氣息貼上來,還帶着晚歸的潮氣。
我下意識縮了縮脖頸,身後發出一絲細微的輕笑。
我被他攪得睡意全無,皺眉冷聲道,
「回你自己的院子睡去。」
「這幾日習慣了,不抱着你我睡不着。」
這感覺很奇怪。
從前我只當他是小叔,處處敬重。
可自從撕破臉皮,有了肌膚之親後,彼此之間有了微妙的變化。
就像此時此刻。
我朝裏挪了挪,「這麼晚了,你來我的院子裏,就不怕其他人看見?」
他貼上來,「看見又能如何?誰敢多說一個字,我拔了他的舌頭。」
我與他說不清楚,索性閉嘴不再言語。
他今日似乎心情很好。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開口道,「徐家馬上就要娶親了。等秋闈放榜後,徐家就會去下聘。」
我呼吸一滯,故作鎮定地說,「告訴我這些又如何,我和他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似是滿意我的回答,他低低輕笑。
「你就不好奇他娶的哪家姑娘?」
「不好奇。」
半響,他將我額間的碎髮撥到耳後,輕輕喟嘆。
「既如此,阿槿把箱籠裏的物件交給我,尋一日還給徐家,免得日後說不清。」
我閉上眼。
「好。」
難得平和的一夜。
我卻再也睡不着了。

-24-
秋後朝中的各種大小事務多了起來。
聖上耽於美色,蒐羅天下美人充盈後宮,又玩物喪志,不理朝政。
白衍塵每日早出晚歸,鮮少碰我。
我樂得自在,讓青黛買了些浣花草的種子。
在院子裏闢了一塊田種上。
青黛問道,「這浣花草也沒什麼特別之處,姑娘不如種些牡丹杜鵑月季之類的,可好看了。」
我拍了拍手上的塵土,笑着說,「我就愛這個。」
有了這些,我很少出門,只在家侍弄花草。
也不再反抗白衍塵,每日裝得乖巧安靜。
我唯一怕的就是事情敗露。
母親一直不肯喝藥。
是我勸她還要保重身子,到時才能送我出嫁,她才肯鬆口。

-25-
徐清林娶親那日,陣仗頗大。
母親聽着外面的熱鬧,問我是哪家娶親。
所有人都瞞着她,只有她不知道。
她笑着說,我出嫁那日,陣仗一定要比這還要大。
我不忍再聽,藉口離開ṱû⁺。
門房見我來,趕忙去尋了青黛。
我朝她莞爾一笑,「上次姐姐買的浣花草種子不太好,想必是那新來夥計欺姐姐不懂行。小時候我和母親常去這家,認識這家掌櫃,想着再去買些。」
青黛爲難地說,「姑娘想做什麼都行,就是別挑今日。」
今日是什麼日子。
徐清林都已經和別人拜堂成親了,我和他再無可能。
白衍塵還在怕什麼。
「我很快就回來的。」
兩人僵持不下。
或許是見我近日很安分,青黛最終還是妥協了,挑了兩個隨行小廝看着我。
出了門,我左右逛逛,買了許多東西,讓他們先送回去。
兩人面面相覷,誰都不肯動。
我捂着帕子輕笑,「怕什麼,我還能走丟了不成?」
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間鋪子,「喏,你們看着我進去,然後把東西送回白家,再來接我。我要的東西多,你們一趟拿不下的。」
說完我徑直往花鋪去了。
見我進去,兩名小廝也往白家方向走了。
花鋪後門連着一條小道,再繞過幾條街,就是城東梧桐巷了。

-26-
白衍塵回府時,比往日都早些。
我正在院子裏種浣花草。
他走近問我,「這是什麼花。」
我繼續手上的動作,不看他。
「一種小花,不值一提。」
他又問,「我不在,你都做些什麼?」
「和平日一樣。不過我今日去了趟花鋪。」
他接過帕子替我擦手,細緻輕柔。
「你倒是實誠。」
我直直盯着他,「左右都瞞不過你,不是嗎?」
他回視我,神情複雜難辯。
掌心隔着絲綢緞輕輕摩挲,慢慢向下探入袖中。
手腕處傳來一股溫熱Ṭúₚ的力道,輕輕一帶,將我拉近。
湊近纔看見下頜處烏青的小胡茬,沾了墨點的金絲雲雷紋衣襟。
想必這幾日朝廷上他有諸多不順之事,連打理自己的功夫都沒有。
受不了炙熱探究的視線,手剛往回收一寸,就被不容置疑地拉近一尺。
他附在我耳邊呵氣,「這些日子,你表面平靜安順,其實心裏早就恨透我了對不對?」
喉間不由得酸澀,我蠕動着脣瓣。
良久才說,「我是恨你。可又不只是恨你。」
聞言白衍塵臉上閃過一絲悸動。
我繼續道,「恨你迫我做我不情願做之事,可轉而又念着你護佑白家,上心母親的病。想着你的好,又恨不起來,千百種心緒攪得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話到此處,我微微抬頭,「左右你我木已成舟,你只需給我點時間,讓我好好捋清楚。」
白衍塵脣角剋制不住地上揚,眼睫震顫,
「阿槿……阿槿你真……真的這麼想?」
我扭過頭去,斜睇了他一眼。
「你若不信便算了。」
「不……」
白衍塵追上來,在我額頭啄吻。
「阿槿,別生我氣。我只是太開心了。」

-27-
白衍塵並沒有完全Ŧũ⁻相信我。
但還是裁撤了我身邊大部分守衛。
他時常在我院子裏留宿。
在晚上避開所有人。
每每情動之時,他會吻我的發,吻去我眼角的淚,情難自抑喚我的名字。
指尖摸到一處齒痕狀的淺緋色傷疤。
是第一次時我咬的。
「還疼嗎?」
他握着我的手移到緊實熾熱的胸膛。
「只要是你給我的,我都全盤接受。」
感受着掌心的律動,我主動吻了上去。
白衍塵愣了一瞬,含住我的脣主動回吻。
屋外起了狂風,淅淅瀝瀝的雨吹打着窗欞。
屋子裏燒了碳火,備了暖爐。
芙蓉帳暖,一夜春宵。

-28-
大概是之前把身子折騰壞了。
即使喝藥調理,母親的身子也恢復不到從前。
現下天氣寒涼,犯了咳疾。
白衍塵去尋了專治咳疾雜症的名醫,又添了好些名貴補藥。
與徐家原定的婚事將近,我總有意避開母親。
只尋了嬤嬤問母親的近況。
但拖得過初一,拖不過十五。
母親來時,我正在院子裏喝茶。
浣花草煮的,澀得很。
她屏退了衆人,只留我們二人說話。
見矮桌上煮着茶,也斟了一杯往嘴裏送。
我急忙阻止,「母親,這茶性涼。我爲您煮點驅寒的薑茶來。」
母親握杯的手頓了頓,瞥了一眼茶湯放下。
「母親的病好些了嗎?」
似是回應我的話,母親咳嗽兩聲。
「原來你還惦記着我……」
「我一直在等你,你不去,我只好來找你了。」
「與徐家的婚事取消,你要瞞我到什麼時候?」
我手一頓,原來母親早就知道了……
徐家娶親前幾日,白衍塵命人將箱籠裏的徐清林送我的物件歸還給徐家。
不料被母親撞見,東西打翻在地。
那年上元燈節他約我見面的書信也被母親瞧見,生了疑竇。
於是故意在徐家迎親那日說一番話,觀察我的神情,更加確定了心中猜想。
直到從嬤嬤口中逼問出來,那一點希望才終於破滅。
她顫聲問,「是不是他做的?」
我瞳孔震縮,這個「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看着我震驚的模樣,無需多言,母親瞭然。
她眼眶含淚,小心地抱着我,
「我早該明白的,是我糊塗……若不是我沉湎於你父親去世的悲傷中,整日自棄自傷,他也不會有機會傷害你。」
眼淚怎麼止也止不住,我匍匐在母親懷中。
無處安放的心終於有了一個歸處。
母親擦乾眼淚,正色道。
「將你心中想法說與我聽,我們要好好謀劃一番。」

-29-
初雪這天,白家門口早早停了一輛馬車。
我想去萬民寺替母親求一道平安福。
聽說很靈驗。
白衍塵原本要陪我,但突發公事要處理,便讓青黛跟着,萬分叮囑路上小心。
若換做以前,他不會這麼放心我。
進了山門,突然颳起了大風,我打發青黛去馬車上取一件披風來。
待她的身影漸漸消失,我快步走進了後院。
東配殿門前種了一顆常青樹,徐清林就站在樹下,雪花飄飄落在肩頭。
形銷骨立,整個人瘦得彷彿被風一吹就倒。曾經某個冬日,他也是這樣站在一顆常青樹下等人。
不過一年光景,什麼都變了。
他脣瓣翕張,想說的話吞進肚子裏。
一雙烏青疲憊的眼一刻不離地注視着我。
我忽略他強烈的目光。
徑直走進了殿內。

-30-
殿內坐了一個清俊少年。
露出一個看似輕浮的笑。
「槿姑娘真人比畫像上的要好看。」
我微微一笑,「陛下也比傳聞中更丰神俊朗。」
「哦?——」他饒有興致地看着我。
「傳聞中的恐怕不止這些吧?」
他俯身靠近,「是不是還說朕風流?好色?昏庸?」
我喉間滾動,醞釀開口。
「少時爹爹曾帶我進宮赴宴。那時陛下還是太子,談吐非凡,一套槍法使得出神入化,先帝讚不絕口。」
「後來又偶然在湖邊見陛下拾得一手帕。那帕子模樣一看便知是女子之物。陛下卻沒有輕薄之意,而是喊了一名宮女交給她,讓她在那等人家來尋。」
「所以無論外界傳言如何,臣女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其實我心裏也沒多少把握,只能說我賭對了。
他看了我一眼,悠然回坐。
「既然槿姑娘想要合作,我自然得試試你在他心中的分量。入夥都得交投名狀不是嗎?」
雖然不知道他要做什麼,我還是默認了這個說法。
徐家的投名狀,莫不是和皇家出身的平陽郡主聯姻。
「因爲你和徐家的婚事。徐家在朝堂上不知道受了白大人多少刁難,這人心眼真的小。」
「所以槿姑娘得理解我。」

-32-
我不能離開青黛的視線太久。
沒一會兒便出了東配殿。
徐清林還守在那。
擦身而過之際,他攔住了我。
「阿槿……」
我目不斜視,故作冷漠。
「還請徐公子慎言。」
聽我如此稱呼,徐清林也不管不顧起來。
他扭過我的身子,逼我與他對視。
他的手好冰涼。
「阿槿,有些話我今日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對你說了。」
「那日我看你暈倒,嚇得不知所措,心中自責萬分。想去探望你,卻被攔在門外。我不同意取消婚事,母親便強行將我鎖在房中。我想盡一切辦法,絕食抗議甚至自裁……」
越聽心越抽痛,我忍住淚意打斷他。
「你我今生無緣,這番話於我毫無意義。莫在執着於過去了,好好珍惜眼前佳人。也不要在做傻事,不值得。」
我拂開他的手。
「另外替我謝謝郡主,若不是她在其中牽線,我也不會搭上今日這條船。」
聞言,他愣了半響,像是魂脫了一半。
東配殿裏那人嘖嘖一嘆。
「哎……真是好悲情的一幕啊。」
我見他頹然垂首的懨懨模樣。
心頭不由酸澀。
恐怕此次是你我今生最後一次見面。
希望你往後一切都好。

-33-
當夜白衍塵被喚進宮。
回來便是這一副醉醺醺要殺人的模樣。
比去徐家退婚那晚還要可怕。
要試也不是這樣試的啊。
狗皇帝。
我正猶豫着要不要開門,就聽見他說,
「阿瑾,如果你不想我半夜找來鎖匠開門,把事情捅到嫂嫂那,就給我開門。」
果然,他一直都知道我的軟肋在哪兒。
我心中冷笑,他和我一樣傻,還以爲自己瞞得很好。
雖然他的聲音平靜凜冽,但我知道他在極力壓抑他的怒火。
我不再掙扎,伸手開了門。
風雪隨着他的動作一道被捲進屋內。
他站在那裏,眼神陰沉猩紅。
眼睫眉頭都落了雪,可依舊擋不住眼裏的怒氣。
手裏提着一把劍,滿院的浣花草被他砍傷在雪地,一片狼藉。
他就這麼看着我,滿身酒氣。
「你說要我給你時間想清楚,Ťũ̂₍原來竟是這般想的。一個連皇位都坐不穩的廢物。你當真以爲他能救你?」
白衍塵咬牙切齒恨道,「想走?做夢!」
我裝傻道,「你在胡說些什麼?」
粗糲的指腹細細摩挲着我纖細的脖子,冰涼刺骨。
「任何人都別想從我身邊把你帶走。即便是做鬼,我也會纏着你。反正你我永生永世都要糾纏在一起,不滅不休。」
他並沒有用力,我卻覺得全身都停止了呼吸。
我顫抖着脣,喉間擠出幾個字。
「放開我。」
他眼神一明一滅,如夢初醒般,撤回了手。
我撫着心口,平復自己的呼吸。
「我不過是到萬民寺爲母親求個平安福,你事先也知道,何至於如此動怒?」
「你既如此不信我,不如將我鎖在屋子裏,叫我哪兒也去不成!」
他負手背立,肩膀微微顫抖,笑得悽苦又悲涼。
「你當真以爲我沒想過?」
我愣怔地看着他。
他走進院子,喚了青黛進來。

-34-
青黛一進院見這情狀,嚇得當即跪伏在地,交代了白日在萬民寺的情況。
白衍塵厲聲呵斥。
「我叫你寸步不離地看着她。你就是這麼看着她的?!」
「做事如此粗笨,也不必在這當差了,即刻收拾東西滾回家去!」
青黛大驚,忙磕頭求饒。
「婢子知錯了,還請公子開恩,原諒奴婢這一回。」
青石地磚上的雪漸漸化開,染了血色。
她有什麼錯,不過是聽主子的吩咐罷了。
我欲將她扶起來,她不肯,只讓我替她求情。
無奈嘆了口氣,看向白衍塵。
「是我的錯,你何苦爲難她?」
他冷笑道,「那你說說你有何錯?」
我上前握住他拿劍的手,安撫道,「你先叫她下去,我們進屋說。好不好?」
白衍塵的目光在我和他交疊的手停留半響,在抬眸時,眼中的怒火熄了一半。
他叫青黛下去,聽候發落。
隨即丟下劍,將我拽進屋,抵在牆上胡亂親吻。
冬日裏穿的衣服厚重,屋子裏又生了炭火。
我被他吻得身子又熱又軟,無奈只能攀着他的脖頸。
直到他饜足,才放開我。
他貼在我耳邊喘氣,聲音沙啞。
「現在可以好好談了。」

-34-
我推開他,微微蹙眉,嗔怒道,「不過是看後院木槿花來得正盛,一時興起忘了時間,又迷了路。你大可去問青黛,她尋到我時,我手裏是不是攥這一朵木槿花。從始至終我都是一個人,不管了旁人如何。」
白衍塵靜默了一會兒,指間翻出一朵白色小花,有些生氣又有些傷心。
「那這個呢?阿槿給我一個解釋?」
浣花性寒味苦,有避孕功效。
我仰頭直視着他的眼睛。
「你是在怪我嗎?那你要我如何。我不想還未出閣便有了身孕,也不想生出一個不健康的孩子。」
「你只顧你自己,從來沒有想過我的處境。不分青紅皁白就闖進我的院子,一副氣勢洶洶要殺人的模樣。」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眼,我亦盯視着他。炭盆裏燃燒出清脆的「噼啪」聲。
幾息之後,他捧着我的臉輕啄。
「我今日是真亂了……嚇到你了?」
我泫然欲泣,一滴淚要落不落。
他輕嘆一聲,「你怎知我沒爲你打算過?」
「阿槿信我。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妥當。」

-35-
白衍塵請了府上的大夫,每日爲我診脈,喝的藥也是助於有孕的。
他每日早出晚歸,夜裏就宿在我房中。
有時忙起來,他會來我院子坐一會兒,再去書房。
朝廷的事估計擾得他不堪其憂,眉間總是縈繞着化不開的愁緒。
他爲了將我留下,不惜抗旨,自然得四處周旋打點,給點好處。
又有以徐家爲首的黨派,在朝中處處與他作對,讓他想做的事推進困難。
不過這些事他從不說與我聽,都是母親回來告訴我的。
她好似回到了從前,愛打扮愛出門。
每每回家總與我說許多外面的事兒。
青黛被安排到了我身邊伺候。
每次她都盯着我把藥喝完才離開。
不知道是不是因浣花草傷了根本。
喝了幾個月的藥都不見效。
池中朵朵蓮花簇擁開放。
我熬了一碗蓮子粥,送到書房。
白衍塵將粥分成兩碗,讓我陪他一起喫。
我搖搖頭。
他見我神思倦怠,擔憂問道,「怎麼臉色如此之差?可有看大夫?」
我扶了扶太陽穴,「這幾日總貪睡,胃口也不大好。以前也有過,不是什麼大事,過兩日興許就好了,不必請大夫。」
我如此堅持,白衍塵沒說什麼,暗中朝青黛使了個眼色。

-36-
他將那碗蓮子粥喝得一點不剩。
「這是你第一次親手爲我熬粥。以前在老宅時就很想念這個味道。」
他牽過我的手,讓我坐在他腿上,一手攬過我的腰,一手揉着我的指節。
「嫂嫂難得出門,這幾日赴宴赴得勤。」
我掃了一眼他案上的公文,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母親以前就愛這些,這樣也好,多出去走走身子康復得快些。」
「我聽說那宴上有許多世家貴族的子弟,莫不是嫂嫂在替你相看?」
我回握住他的手,「你別生氣……拖了那麼年的親事黃了,母親她是爲我着急。」
看着他冰冷清潤的眼眸,我抿了抿脣,試探問道,「母親找過你?」
他靠在圈椅內,指間把玩着我的一縷青絲,神情淡漠。
「找我鬧過。你不是也知道麼?她一向看我不順眼。把我狠罵了一頓,說我蓄意破壞你的婚事。我差一點,就要把你我之間的事脫口而出。」
我看着他,「母親說得也沒錯。」
白衍塵微微一怔,隨即輕嘆一聲,「你何時才能全身心地交付與我呢?阿槿,我曾說過會將一切都安排妥當。」
「我會娶你爲妻。在這之前,我必須給你安排一個新的身份,那需要時間。」
我粲然一笑,「我信你。」

-37-
不多時,青黛領着府上的大夫進了書房。
白衍塵撤走了院子裏所有伺候的人。
大夫診完脈,擦了擦汗,對白衍塵道,「槿小姐這是……是喜脈。」
白衍塵眼眸驟亮,嘴角上揚幾分,「當真?」
「千真萬確,已經一月有餘。」
所以這些天我總嗜睡,食慾不振,全都是因爲有了身孕。
我極力剋制自己,扶了扶髮髻,將顫抖的手藏在衣袖之下。
白衍塵此刻全部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沒有發現我的異樣。
他對大夫道,「您若能保佑阿槿順利生下這個孩子,我保您一世榮華富貴。」
後面的話白衍塵沒說,但誰都明白。
這大夫是府上的老人了,大戶人家裏腌臢事見過聽過不少,縱然主人家沒有明說,但這些日子診脈開方子抓藥,眼前過耳邊風,心裏揣測出來不少。
送走了大夫,屋子裏又只剩下我和白衍塵。
趁他背過身關門之際,我從袖中取出髮簪,用盡全力向腹部刺去。
想象中的疼痛沒有穿來,一隻手死死攥住我的手腕。
白衍塵不可置信,眸色中俱是震驚。
「你……你要殺了我們的孩子?」
孩子?不是,是孽種。
我幾近崩潰,痛苦地掙扎。
白衍塵奪過我的髮簪,牢牢將我錮在懷中。
「我知道你在怕什麼。阿槿,你冷靜一點聽我說!」
「我不是白家人!」
一道驚雷在我腦子裏轟然炸開。
不等我反應,他接着說,「我母親陳氏,原是江南一富商的女兒。親孃早逝,姊妹衆多又不得繼母待見,日子過得清苦。那年,她本該嫁給與她從小定親的表哥,可歹毒的繼母將她迷暈,送給了清河知縣。那知縣借花獻佛,將她獻給了上峯——」
他頓了頓,又繼續道,「當時去江南巡鹽的鎮國公。母親進了白家後才知道自己已經有了身孕,偷偷寫信寄給過她曾經視作夫君的人。但那個人是個懦夫,什麼都不敢做。所有的信件石沉大海……」
白衍塵越說呼吸越重,聲音越沉。
我早沒了力氣,任由他將我抱在懷裏。
「你莫不是爲了讓我安心,編個匪夷所思的故事出來誆我?」
他悽然一笑,捏了捏我的臉頰。
「阿槿想讓我怎麼證明?知道這件事的人,都被我殺了。」
我嘴脣發白,渾身不自主地顫抖,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冷意。
所以他一直都知道,寧可看我被世俗倫理折磨,也不願告訴我真相。
「告訴你瞭然後呢?你就會接受我嗎?」
他苦笑道,「不會的,你根本不愛我。那時我甚至想,這樣你會恨我至極吧,但總比不在意得好。」
我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我好像從未看清過他。

-38-
母親又一次去了長公主的賞花宴。
咳疾尚未好全,只坐在一旁,聽別人說話。
平陽郡主是長公主的女兒,帶着徐夫人也一同去了。
母親心裏是有些生徐家的氣。
但礙於長公主的面子,不好發作。
母親撇撇嘴,對我說,「我已將話帶給了平陽郡主,若有消息,她會遣人告知。只是事情經年久遠,證據說不定已經被他毀了,不好查。」
我垂眸道,「先試試吧。」
若真如他所說,知情的人都被他殺了。
還有什麼能證明他不是白家人。
陳氏生他時難產而亡,他是如何知道自己身世的。
一連數月,江南那邊都沒有消息。
母親見我微微隆起的小腹,擔憂又不忍。
「你當真要把他生下來?」
我不由譏笑反問,「生不生由得了我嗎?」
白衍塵爲了讓我好好養胎,對外宣稱我染了病,需臥牀修養,且這病來得兇猛,任何人不得隨意探視。
連母親都只能在門外與我說話。
她照例去白衍塵那兒鬧了一通,自然是無功而返。

-39-
秋日裏風大,枯枝敗葉落了一地。
那日我自傷的行爲讓白衍塵有了提防之心。
他極其小心,甚至將辦公的地方從書房挪到了我的小院,日日夜夜守着我。
原來種浣花草的位置種上了白色木槿。
木槿花朝開暮斂,原以爲經過一夜的風吹雨打會變得破敗不堪,不曾想第二日復開更盛。
白衍塵早起上朝,我侍候他穿衣用膳。
他辦公時,我在一旁替他研磨。
他出門,我照料那一簇簇木槿花,又坐在窗前看書,看累了就躺在廊下聽雨眠,等他回來。
他回來時手裏總會給我帶些小玩意兒,有時是糖葫蘆,有時是釵環,有時是書畫……
一派歲月靜好的模樣,倒真恍惚間讓我有種世間尋常夫妻的錯覺。
有一日,他回來得早,我正臨窗練字,絲毫沒有察覺到他的靠近。
他突然從身後抱住我,害我手一抖,最後一筆歪出二里地去,毀了整幅字。
剛想開口討要賠償,察覺到他的不對勁。
他抵在我耳邊輕喃,遮掩不住的疲憊,「若我辭官,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
不等我回答,他又自顧自地說,「不,不好,沒有這些,我什麼都不是……」
想來最近他過得頗有些不順,竟起了辭官的心思。
我斂了面上一點笑意,擔憂問道。
「你怎麼了?好好的怎麼說這個。」
他不語,閉眼埋進青絲間細嗅,良久才說。
「沒什麼事,就是出門辦事路過白家進來看你一眼,馬上就走。」
說罷不等我細問,他又步履匆匆出了府。
只留下一句,「朝中事多,以後不必等我回來一起用膳了。」
待他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我復又鋪了一層紙蓋在毀了的字上,重新拿起了筆。

-40-
那日之後,白衍塵極少回府,要什麼東西,只遣人急匆匆來報,我還來不及問什麼,人拿着東西已經走了。
就算回來也待不過一刻說不了一句話又要走。
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聽着屋外風過呼嘯,樹影婆娑,我輾轉反側睡不着。
我想知道他在何處,做了一些糕點讓青黛送去,卻被門房的人擋了回來。
次日,白衍塵終於出現。
陪我用過一頓早膳,他起身準備走。
我拉住他的衣袖,祈求道,「再陪我一會兒好嗎?」
他一雙黝黑瑩潤的眸沉沉地看着我,複雜難辨,終是妥協。
臨出門,他回頭看我。
我微微笑道,「我等你回來。」
白衍塵嘴角露出一抹難言的笑意。
「以前也有人跟我說過這句話,可她食言了。」
他望着陰沉沉的天空,又看向街頭轉角的某一處,突然問我,「阿槿,你開心嗎?」
我不明就裏,還是點點頭。
「那便足夠了。」

-41-
白家的馬車轉過街角時,遭人騎馬衝撞。
混亂中白衍塵被人刺了一刀,傷及心脈,危在旦夕。
顯然兇手是有備而來。
聖上大怒,下令活捉兇手,嚴審不貸。
當晚白衍塵身邊的侍衛過來。
我急忙詢問他的傷勢。
那侍衛紅着眼,眼含怨憤,「姑娘當真是在擔心主子嗎?那爲何姑娘要拖延主子出門的時辰,爲何不見姑娘問問主子這段時日都做了些什麼,也不見姑娘隻字片語的關心。」
我微微一怔,幾欲開口,喉間滯澀吐不出一個字來。
他擦了擦淚,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交給我。
裏面寫着我當年被燒燬的嫁妝單子,還有另外幾處宅子和上好的田地以及幾間進賬頗多的商鋪。
「他這是何意?」
「主子說這是他欠姑娘的,現在一併還給姑娘。多的是他給姑娘的補償,都是乾淨的。」
原先守在院子裏的侍衛都撤了,他的東西也都搬出來院子。
「意思就是還姑娘自由身,從今以後與姑娘再無干系,望姑娘珍重。」
說罷轉身便走。
我緊抓着那封信,不由得笑出聲,笑着笑着一滴淚落在紙上暈染開。
我哪還有什麼自由身啊……

-42-
兇手很快就被抓到,或者說兇手根本就沒有想逃。
冷靜交代自己的罪行,卻又像是在陳述冤情。
白衍塵混跡官場這些年,結黨營私,賣官鬻爵,籠絡了不少人,也殘害了不少人。
凡是得罪過他的都沒有好下場。
手上粘的血多了,樁樁件件,哪還記得請。
一樁血債牽扯無數,連根拔起,呈簿公堂。
速度之快,根本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
堂下之人一身白衣,胸口還纏着紗布。
臉上平靜無瀾,不辯解一字,下了大獄,年後處斬。
第二日,有老婦上門。
我覺得眼熟卻總也想不起來。
她說她是看着白衍塵長大的嬤嬤,有一些東西要交給我。
幾封陳氏寫的信,一張證詞,足以證明他並非白家人。
難怪在江南怎麼也找不到,原來早就被白衍塵藏起來了。
白衍塵沒說謊,知道這件事的人都被他殺了,唯獨留下了從小伺候的嬤嬤。
「公子說這東西對姑娘有用,叫老婆子我過幾日送來,我想今日便是。」
有了這個,就能保證整個白家不被他牽連。
母親扶着我,怕我因情緒激動而摔倒。
我收好東西,說道,「我想去看一看他,母親陪我一起去吧。」

-43-
大牢昏暗潮溼,男人一身單薄襤褸的囚衣,頭髮散亂,大咧咧靠坐在發黴的牆壁前。
「我還以爲你不願再見我。」
我放下禦寒的棉衣和果子糕餅。
「這時節沒有蓮子了,我就做了些你愛喫的果子糕餅,你勉強喫些吧。」
母親在牢房外守着,看守說不能逗留太久。
他捻起一塊餅,說道,「以前在老宅,最想念的就是喫一碗蓮子粥,可是怎麼也做不出原來的味道。」
說罷丟給角落的老鼠啃食,冷聲道,「人之將死,也沒機會了。」
那餅不多時就被啃食殆盡,老鼠也躺在地上沒了生氣。
我收回目光,「你曾說過,只要是我給的,你都全盤接受。」
鋒利的眼風掃過,又潮又紅,薄脣涼如冰雪,目光灼灼如火,「我是說過。可現在我想聽你說一句實話。」
空氣彷彿靜止,連飄進的雪花都慢悠悠的,我緩緩開口,「自從父親去世,是你撐起了白家,我一直很敬重你,可是你毀了一切。」
「從你強迫我的那天開始,我沒有一時一刻不恨你。我忍着噁心與你周旋,甚至不惜懷上你的孩子換取信任。有時候演着演着,我也會恍惚,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可一看到你肩膀上的那道齒痕,我就不由得想起那天的噩夢,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所以我決心不管付出任何代價都要扳倒你,哪怕是連累白家。」
「來之前,母親勸我打掉這個孩子,可大夫說月份大了,只能生下來。你放心,這個孩子,會如你所願,平安健康地長大。不管是男是女,他都是白家的繼承人,永遠都不會知道他的父親是誰。」
我將那碟果子端到他面前,「喫了它, 你還能留個全屍。」
死一般的沉寂之後, 白衍塵突然笑得癲狂, 「原來都只是逢場作戲而已……」
「細想來我這一生也不算虧, 至少得到過自己想要的。」
一碟糕餅被他喫地一點不剩,笑得詭豔,「那我們陰曹地府, 再續前緣。」

-44-
走出大牢,天空中飛舞着鵝毛大雪。
臭名昭著的罪臣,無人願意替他收屍,也無人敢替他收屍。
我找人將他的屍骨埋在郊外, 無碑無牌, 無人祭奠, 就當個孤魂野鬼吧。
我遣散了白家衆多家僕, 只留下了青黛和母親身邊伺候慣了的嬤嬤。
怕受牽連, 白家的門檻也不再有人踏足。
偌大的宅子變得冷冷清清。
年後我早產下一名女嬰, 取名歲歲, 是歲歲平安的意思。
母親本想把她送走,可看着外頭的風雪, 臨了頭又不忍心。
她對外稱歲歲是她從家族旁支領養的孩子。
一開始, 我也想好好對她,可她越長大,就越像那個人。
只要一看到她,就忍不住想起從前。
我討厭她睜着一雙黑亮的眼睛喊我「阿姐」。
我討厭看她一副想討好我又不敢上前的樣子。
我更討厭她那日漸長成我熟悉的眉眼。
於是將她丟給母親, 不再過問。
母親出乎意料地很喜歡歲歲,她將歲歲養得又白又胖,粉撲撲的圓臉, 愛笑,嘴甜, 討人喜歡。
唯獨⻅了我,噤若寒蟬。
這不怪她, 是我對她不好。
……
歲歲三歲的時候,母親病逝了。
臨走時她將我叫到跟前。
「我始終放心不下你和……歲歲。她已經三歲了,能感受到這個世界對她是怎樣的。你若實在不喜,就把她送走吧。」
我點點頭, 母親在我懷裏嚥了氣。

-45-
清明時節雨紛紛。
我牽着歲歲來到郊外的一處孤墳。
草間彌生, 晨霧露重,黃白紛⻜。
歲歲問我這裏面埋着誰。
「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我告誡她, 以後要做一個清清白白的人。
歲歲懵懵懂懂點頭。
前幾日迷濛之間, 有⻛掠過我的衣裙, 溫熱的掌心拂過冰涼的肌膚, 似有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輕喚我的名字,千迴百轉, 溫柔繾綣。
我從藤椅上驚醒,屋外雷聲滾滾,寒意森森。
「阿姐!」
歲歲推開門撲進我懷裏,她害怕這樣的雷雨天。
我揮了揮手,讓跟在身後的⻘黛退下。
看着她圓圓的小腦袋, 甕聲甕氣地啜泣。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發頂,歲歲將我抱得更緊了。
我終是沒有把她送走。
紙錢燒完了, 我牽着她往回走。
人死債消,世間流轉終成塵,到頭來不過一場空。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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