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秋向來認命。
兒時稱骨,瞎子說她骨頭輕,命賤,這輩子只能賣肉。
適逢家中困難,她爹乾脆將她賣去青樓。
少時掛牌,老鴇說她雖美豔,面相卻悽楚可憐,招來的客人絕非善類。
果真隔幾日就要受一頓虐待。
及至中年,容顏憔悴,嫁爲商人婦。鄰居說她薄脣狐眼,恐難安分。
不久,流言四起,商人經受不住,於雨夜將她趕出家門。
即便如此,她從不恨人,只恨自個兒命不好。
瀕死之際,老瞎子醉酒路過,同衆人吹噓。
「二十年前,我在外鄉看到個妮兒,小小年紀已有傾國之姿。
「我裝瞎,給她稱骨,說她命賤,這輩子只能爲娼爲妓。
「你們猜怎麼着,他們全家都信了!」
-1-
旁人罵老瞎子缺德,要遭天譴。
老瞎子怒道:
「怎麼就缺德?飯可以亂喫,話不可以亂說!」
「我不過同他們玩笑,他們自己要信,與我何干?
「再說了,都說紅顏禍水,誰讓她生得漂亮?我這是有先見之明,提前爲民除害!」
伏秋躺在泥水裏,靜靜聽着,一時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信了一輩子的命,竟是一個無賴的信口開河。
她的恨意盈滿胸腔。
可她就快死了。
她留在這人間的最後的痕跡,是指甲抓撓土地的劃痕。
很快就會被雨水沖刷乾淨。
伏秋用力瞪大雙眼,她不甘心就這麼死去。
-2-
不知過去多久。
「這娘兒們死不瞑目啊!」一個人說。
「死不瞑目還不是死了。」
另一個人用草蓆將伏秋裹起來,喋喋不休地咒罵着。
「死也不會找地方,淨給我們找活兒幹。」
二人將她抬到城外亂葬崗,往萬人坑裏一扔,裹身的草蓆散開,露出伏秋灰白僵硬的身軀。
暴雨又至。
雨水打在伏秋身上,打在她瞪大的眼睛裏。
一滴又一滴。
雨水流出眼眶的時候,居然變成了紅色。
一白衣公子撐傘而來,站在亂葬崗前,幽幽嘆息。
「怨氣沖天啊!」
他將傘輕輕一拋,那傘如生了眼睛一般,徑直飛向伏秋,在她屍身上方停住、盤桓。
白衣公子用匕首劃破食指和中指,血溢出,他抬手於虛空之中畫出一道符。
「定!」
霎時,伏秋的屍身抖動起來,似被肉眼看不見的外力衝擊。
良久,伏秋流着血淚的眼睛眨了眨。
雲銷雨霽,白衣公子收回傘。
「我姓袁,你可以叫我袁生。
「我將你的魂魄封於屍身之內,讓你可以如常人一般驅策身體。
「只不過此舉到底有違天意,爲瞞過天地,我毀了你的命書。
「而今,陽間再無你的運道,陰間亦無你的魂冊,你是踏在陰陽兩界之間的活屍。
「若你能找到骨重四兩九錢的三個人,取下他們心口的那根骨頭予我,待我將其研磨成粉,添於上善之水,灌於六道之墨,重寫你的命書,你便能回到少年時,改寫命運。
「若找不回那三根骨頭,被拋屍在此亂葬崗,便是你今生的結局。今日種種,亦爲大夢一場。」
說到此處,袁生輕揮衣袖。
「我再贈你羅盤與刀。
「羅盤引路,魂刀取骨。
「待羅盤碎裂、刀身化血之時,我自會再來尋你。」
話盡,袁生飄然而去,消失在道路盡頭。
伏秋的手指動了動,不知何時,她的腕上憑空出現一對青灰色玉鐲,左右各一隻,若不細看,還以爲是鐐銬。
-3-
一隻手自亂葬崗的土坑處伸出,摳住地面。
手指破了,流出的卻是青藍色的血。
伏秋用盡全力將自己的身軀往上送,終於爬出了土坑。
她仰躺在地,大口喘着粗氣。
她的身體已經感受不到飢餓,五感卻在,是爲了更好地僞裝成人嗎?
她伸出雙手,仔細端詳腕上的青灰色玉鐲。
它們在陽光的照耀下亦沉悶無光,是不值錢的品相。
袁生、活屍、取骨……
伏秋努力理解着方纔發生的事,尚未想明白,手指上的傷痕已經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想不透便暫時不去想。
一陣風吹過,她倏然坐起,將髮絲送到鼻尖,輕嗅一口,燻得她差點吐出來。
這屍坑的味道比糞坑還衝。
她起身,指揮着還不怎麼服帖的身體,踉踉蹌蹌往山中走去。
山中多水源,她得洗洗。
尋到一處清潭,她想都沒想便直接往裏跳。
不一會兒,她仰面浮了起來。
髮絲如墨散開,身上的臭味也在潭水浸泡中漸漸散去。
她伸出左手,默唸袁生教給她的咒語,不一會兒,手鐲之上,幽藍的光聚成羅盤,盤面上有一個紅色的光點,落在她要去的地方。
又伸出右手,念另一段咒語,手鐲轉動着飛出她的手腕,飛到空中,變爲一把青色寶刀,服服帖帖地落回她的手中。
伏秋握緊寶刀,往水面狠狠一劈,抽刀斷水徒勞之舉,竟短暫地將深潭一分爲二。
潭底的泥沙上,是一條斷爲兩截的魚,猶不知死,還在顫動着身體。
水牆合攏,魚屍浮到伏秋臉側。
伏秋再一次確定,這不是夢。
袁生所說,都是真的。
-4-
屍臭味散得差不多,伏秋爬回岸上。
她順着羅盤指引的方向走了四個時辰,溼衣乾透之時,她停在一所大宅門前。
匾額上題「江府」二字,同她那商人夫君是同一個姓。
大戶人家的正門不常開,伏秋往角門走去。
守門的婆子們正嗑着瓜子嘮嗑,瞧見眼生的女子走來,紛紛抬眼打量。
伏秋繞過妒恨她容貌的、嫌惡她窮酸的、可憐她憔悴的,走到一個滿眼算計的婦人面前,輕聲詢問:「問姐姐好,不知府上可還招工?」
婦人遲疑不答。
伏秋又道:
「我是鄰縣人,夫君前些日子摔折了腿,無法出門做工不算,還得喝藥養身子。
「而今積蓄用盡,我也是沒法子才冒昧求姐姐幫忙。長工或是短工都好,只求能有一口吃的果腹。若是還能剩幾枚銅板寄回家去,便是無以爲報的大恩大德了。」
這個「剩」字是暗號。
意思是隻要對方願意幫她進府,她就會乖乖上交工錢。
伏秋在樓子裏的時候常見這樣的事。
活兒少,人卻多,初來乍到的幫傭總要打一段時間的白工,等站穩了腳跟,才能把工錢收進自己的腰包。
那婦人掂量了一會兒,笑道:
「你倒是有意思。
「等着吧,我去幫你問問。」
她前腳剛走,後腳那位可憐伏秋的婆子便嘆:「你糊塗呀,怎就找她幫忙?少不得要被她盤剝!」
伏秋但笑不語。
她來歷不明,介紹她進府風險極大。
這風險大的買賣,自然得找精於算計的人來做。
良善的人膽子小,寧可自掏腰包接濟她,也不敢給主人家惹麻煩。惡毒的人慣會使絆子,熱衷做些損人不利己的事。
只有掉進錢眼裏的人,才能按照她的意思把事兒辦成了。
見她不聽勸,看熱鬧的幾個婆子吐出瓜子殼,嘲笑伏秋不識好歹,又笑那善心的婆子枉做小人。
伏秋充耳不聞,耐心等着,約莫半個時辰後,那婦人滿面春風地回來了。
「我爲你上上下下求了一圈,衆人瞧在我的面兒上,倒還真給你挪出個空位來。」
伏秋忙謝她。
她又教導伏秋今後須得老實做人,踏實做事。
想了想,又敲打道:
「平日裏老實歸老實,遇事還得機靈些,懂得察言觀色,莫要得罪人。卻也不能機靈過頭,忘了是誰讓你喫上這碗飯。」
伏秋諾諾連聲,表現得極爲聽話。
心裏卻在想,這江府上下百餘人,找出那骨重四兩九錢的人,恐非易事。
-5-
稱骨,稱的是人的生辰。
年、月、日、時,都有不同的重量,將之相加,便是一個人的骨重。
伏秋雖進得江府,卻爲僕從,想要拿到旁人的生辰實在困難。
思來想去,她心生一計,卻不好立刻就行動。
若她剛進府就怪事頻發,只要管事的腦子健全,第一個就會拿她出來審。
伏秋權衡利弊,決定先蟄伏一段時間。
她打聽到夫人所出的小姐下個月就要分院子單住,管事的正在物色僕從。到時候一批新人進府,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至於第一個就懷疑到她身上。
時間很快過去,伏秋領到月銀,一分不剩交給了周娘子。
一貫半的錢,周娘子數了又數,最後不情不願的從中點出來十文,還到伏秋手上。
「你只管滿城去打聽,這第一個月誰不是一分不剩地拿走?也就是我心腸軟,看在你家裏還有瘸腿的相公要養的份上……」
伏秋垂首稱是,周娘子猶在喋喋不休。
院子裏不知何時來了一個錦衣女娃,粉雕玉琢的煞是可愛,只不過皺着眉頭抿着脣,滿眼迷茫。
周娘子滿心滿眼都是白得的錢,並未留意外頭的事。
伏秋不動聲色微微側身,擋住周娘子的視線。
那女娃躊躇片刻,尋了一道門繼續往出走。
伏秋又應付周娘子幾句後找了個藉口告辭,追那女娃去了。
這定然是哪位小姐。
若是能將她送回去,說不定能混到主人家身邊伺候。
伏秋步子大,很快追上了她,卻沒有立刻行動,而是不遠不近跟在那女娃身後。
女娃越走越偏,直走到一處無人看守的牆邊才停下。
那裏有個狗洞,鑽出去是府外的一條暗巷。
女娃蹲下,剛準備鑽,就被伏秋抓着後脖領提起來。
「小姐這是打算往哪兒去?」
女娃先是一愣,反應過來後,「嗷」的一聲,驚天動地地哭起來。
「放開我!你這個壞女人!」
伏秋沒帶過孩子,手足無措僵在當場,被趕過來奶媽和大丫鬟抓個正着。
奶媽捂着胸口,又驚又怒。
「天殺的!拍花子的都敢登堂入室了!」
-6-
聽完來龍去脈,端坐上位的江夫人以帕掩脣,清咳一聲:「此事是我不周到,盧嬤嬤,快鬆開她。」
伏秋活動了一下被綁得發麻的手臂,知曉過猶不及的道理,沒再邀功請賞,謝過江夫人就要離開。
江夫人卻道:
「娘子留步。今日若不是你,云溪一旦出府,恐怕真要被拐了去。
「云溪,來,同娘子道謝。」
女娃眨巴着眼睛,不甚標準地行了一個謝禮。
伏秋欠身回禮,卻見女娃在江夫人看不見的地方,皺着鼻子和她做鬼臉。
看來這云溪小姐不是意外走丟,而是故意甩了僕從往外跑的。
伏秋直起身,對江夫人說:
「道由白雲盡,春與青溪長。
「不知小姐的名字,可是取自這首《闕題》?」
江夫人驚訝地問:「娘子竟通詩書?」
詩書自然是在樓子裏學的。
有才學的青樓女子更能賣上價錢。
伏秋斂目,謙卑道:「略通一二。」
江夫人困惑地問:「那娘子爲何到我家來幫傭?」
無怪她有此一問。
能讓女兒唸書的人家,定然不會是窮苦人家。
江夫人沒往歪處想,是個好人,或是一個被保護得很好的人。
伏秋又編了個家道中落飄若浮萍的身世,聽得江夫人滿眼心疼。
不知是她死過一次,還是這活屍的血是冷的,伏秋扯起謊來臉不紅心不跳,同從前那個軟弱可欺老實乖巧的伏秋,完全兩模兩樣。
江夫人爲表親近,牽起她的手,問:「云溪正要分院子單住,不知娘子可願意去照顧她?」
伏秋眨了眨眼睛,實在擠不出眼淚,只好露出一個驚喜的笑容。
「夫人大恩大德,伏秋沒齒難忘。」
云溪小姐卻不怎麼高興。
但她剛惹了事,不敢再同母親討價還價,趁衆人不注意,狠狠瞪了伏秋一眼。
伏秋並未聲張,她勾起脣角,露出一個陰森的笑,駭得云溪埋進母親懷裏。
江夫人溫柔地拍着云溪的背,溫聲哄她。
伏秋想起那缺德帶冒煙的玩意兒給她稱骨時,她也這麼怕,而她的孃親也將她抱在懷裏,一遍遍哄。
「囡囡,我的囡囡。」
從那以後,溫情的記憶戛然而止。
伏秋看向屋外,殘陽燒得天邊都是血。
-7-
伏秋隔日便被安排到云溪身邊伺候。
剛進院子,江夫人便招呼她一同來選人。
貼身丫鬟要選同云溪差不多大的,灑掃僕從要選老實的,經手膳食的則要細心謹慎。
這些盧嬤嬤都頗有經驗,伏秋初來乍到,沒有越過她去做主的道理,便站到江夫人身後,安靜地看。
盧嬤嬤按照名冊喚人上前,其中一個女子容貌不俗,一雙眼睛尤爲惹人憐惜。
伏秋心中一緊,覺出不對來。
她在那女子身上,聞到了沖天的怨氣。
盧嬤嬤一眼就不喜那柔弱女子,卻還是例行公事問詢姓名和來歷。
伏秋則暗暗上前半步,護在江夫人身側。
盧嬤嬤問完,揮揮手:「回吧。」
那女子突然抬頭,問:「我是哪裏不好?」
衆人均是一愣。
盧嬤嬤最先反應過來,她笑着說:「沒有哪裏不好,只是不太合適。這城裏多的是大戶人家,姑娘不如再去找找。今日來的車馬費江府包了,姑娘出門前去領就是。」
那女子揚起下巴。
「我不是姑娘了。」
此時,盧嬤嬤也已經察覺到不妥,但她還是笑眯眯的。
「怪我眼拙。娘子,請吧。」
那女子冷笑一聲,看向江夫人。
「請去哪兒?不會是要趕我走吧?怎麼,憬之難道沒同你說過,你們江家的長子,已經從我肚子裏出來了?」
江夫人的臉色驟然變得蒼白。
見狀,那女子似打了勝仗那般揚起下巴。
「我爲江家綿延子嗣,不比你這個只生了女兒的強?你憑什麼攔着我,不讓我進門?
「哦,對了,我忘了,就因爲你這妒婦做派,憬之都不願意回家了。
「你見不到他,他卻離不開我,日日同我纏綿……」
云溪聽不懂那些淫詞浪語,卻敏銳地察覺到了母親的傷心。
她攥起拳頭,想從奶孃身上跳下來,把那個壞女人趕出去,伏秋卻比她更快。
只聽清脆的巴掌聲響起,伏秋左右開弓,將那女人抽倒在地。
「你!你!」
「我怎麼了?這裏還有孩子在,你就說榻上的事,這麼臭的嘴不該打嗎?」
那女人捂着臉,哭得梨花帶雨。
「我要告訴相公!」
伏秋彎腰,薅住這位外室的衣領。
「可他現在不在這裏。」
她的聲音很冷,深黑的瞳更冷。
她畢竟已經死了,只是一具能動的屍體。
那外室被她盯得直打擺子。
「我……我要去告官!告你們江家欺凌百姓……啊!」
伏秋不再和她多費脣舌,抓着她的衣領將她往外拖。
在衆目睽睽之下,將那外室扔出了江府的門。
-8-
云溪拍手叫好,江夫人命人將她抱走,又擔憂地看向伏秋。
「你這又是何苦?若是惹上官司可如何是好?」
那外室在江家沒有名份,於朝廷卻是上了戶籍的良民。真上了公堂,伏秋動手總是理虧的。
「無妨。」
這種糾紛,頂多打打板子。
江夫人若願意使銀子,衙差下手也不會重。
再說了,一具屍體無論挨多少板子也不會再死一次。
江夫人苦笑着搖頭:「是我錯了。」
不知說的是哪件事。
盧嬤嬤長嘆一聲:「木已成舟,小姐還是想開些,莫要傷了身子。」
在江夫人身邊伺候的大丫鬟卻沉不住氣,怒道:「不過一個上門的女婿,竟敢在外頭養人,呸!」
「攏煙!」盧嬤嬤瞪她一眼,「妄議主家,去領兩個手板子!」
攏煙猶在不忿,可盧嬤嬤的話得聽,她還是壓着火氣領罰去了。
伏秋顯然沒想到這江府竟是江夫人的孃家。
因爲江夫人不姓江。
她姓紀,單名一個「蘅」字。
可府中幾乎無人提過這件事。
倒是不奇怪。
伏秋想,應該是那位江老爺聽不得。
經此一役,伏秋在江家後院站穩了腳跟,尤其得了云溪小姐的歡心。
她常讓伏秋去陪她,一聲聲喚着「阿秋」。
「阿秋阿秋,我要飛!」
「阿秋阿秋,我要爬樹!」
奶媽媽李娘子說她沒大沒小。
「你怎能直呼長輩的姓名?」
云溪撇嘴:「名字起出來不就是爲了讓人叫的?而且,阿秋阿秋,就像打噴嚏,多好玩!」
李娘子無奈地看着伏秋。
伏秋笑道:「小姐這是天真爛漫。」
云溪是未經修剪過的女娃,其實同男娃一樣,坐不住,好奇心強,不懂什麼是示弱,更不懂該如何討人歡心。
像一隻張牙舞爪的小豹子。
她在院子裏瘋跑一圈,爬到伏秋膝上坐好,同她說悄悄話。
「我聽攏煙姐姐說,孃親總是魚魚寡歡。
「魚魚爲什麼不高興?魚魚不高興和孃親有什麼關係?」
伏秋:「……」
她捏着云溪的小臉蛋:「小姐,夫子講課的時候,你可少睡點覺吧。」
話音剛落,云溪已經在她懷裏睡着了。
不知何時,紀蘅來了。
她站在廊下,形容憔悴,眼神卻溫柔。
顯然,她消化了江憬之的掠奪和背叛,不打算追究他的責任。
伏秋舔了舔牙齒,心想,紀蘅真是最好喫的那一種女人。
同她以前一樣。
不忍心讓別人爲難,便總是爲難自己。
她已經死了,那麼紀蘅呢?
-9-
云溪在分院子那天鬧得不可開交,所有人圍着她哄。
伏秋站在人羣之外,靜靜看着。
眼下時機再好不過。
紀蘅很是信任她,就連盧嬤嬤那樣的人精,也將她當做自己人。
伏秋垂眸,看向右手戴着的玉鐲,
當夜,不少人的窗欞被利器斬斷,膽子大的立刻推門去找,卻不見人影。
衆人以爲是賊人想要劫財,派人來踩點。
盧嬤嬤率先懷疑起新入府的僕從,可將他們逐一遣走後,那詭異的刀劈之聲依舊在夜間響起。
她乾脆吩咐衆人夜間也要點燈。
可這不僅沒有嚇退賊人,反而讓江府衆人看清,那朝窗欞劈來的刀,沒有主人。
恐慌在江府上下蔓延開。
紀蘅抱着云溪,眉宇間滿是憂愁。
「嬤嬤,實在不行,我們便先搬去別院吧。」
盧嬤嬤正要領命,伏秋突然道:「我曾在一本古書上看過,刀劈窗欞,是伸冤之舉。」
紀蘅問:「此話何解?」
伏秋說:
「那書上記載,相傳春秋時期,一富戶報官,稱鄰居用刀劈開他家窗欞,進屋盜竊。
「偏那鄰居那段日子不知在何處發了財,出手頗爲闊綽。
「富戶聲稱,鄰居家向來貧困,突發的這筆橫財,想來是盜竊他家財物所得,要求其歸還。
「鄰居的錢財確實來路不明,不敢對官員說清,正是百口莫辯之際,小吏卻發現,窗欞處的刀口內深外淺,應是從內往外劈的。
「如此,鄰居的嫌疑得以洗清,而富戶也老實交代是眼紅鄰居一夜暴富,想要通過這個手段搶奪他的錢財。」
攏煙突然問:「既然都要做戲,爲何不做全套,從外往裏劈?」
伏秋笑道:「誰知道呢?許是怕人看見,許是自視甚高,將旁人看作傻子。」
盧嬤嬤追問:「那……那玩意兒要伸冤,書上可有寫我們該如何做?」
伏秋點頭:
「先要請它上身,問詢冤屈。若是府上可解,便替它解。若是府上不可解,便贈其金銀財帛,請它離開。
「只不過,請它離開不難,請它上身卻不簡單。」
說到這裏,她思忖片刻,隱瞞下稱骨之事。
「要找到命格極陰之人才行。」
-10-
紀蘅將此事交給伏秋去辦。
伏秋順利拿到了江府上下所有人的生辰。
包括那位尚未露面的江老爺。
若江憬之的骨重四兩九錢,那簡直是皆大歡喜的好事。
可惜,算來算去還是四兩三錢,讓他逃過一劫。
伏秋又抽一張寫着生辰的紙出來,埋頭苦算。
云溪跑進來,努力往她懷裏鑽。
孩童懵懂,不怕虎更不怕鬼。
她只怕孃親愁眉緊鎖,日復一日不開心。
「阿秋,你帶我去找父親,讓他回來哄孃親開心好不好?」
「帶你出門?你就不怕你娘剝了我的皮?」
「孃親纔不會這樣呢!而且,你根本就不怕孃親和盧嬤嬤。」
「你又知道了?」
「我什麼都知道!」
伏秋低頭看云溪,女娃的眼裏充滿了期待,令人不忍拒絕。
「帶你出去可以,不過我們要約法三章。」
「法三章是誰?」
「……」
伏秋捏住她的肥臉蛋:「還跟我裝?第一,不許大喊大叫。第二,必須在我身邊一尺之內,第三,我說回府就必須回府,不許耍賴。」
云溪乖乖點頭。
伏秋想了想,還是找了一條緞帶,一端系在云溪的手腕上,另一端則系在自己的手腕上。
她和云溪前後鑽出那個狗洞。
狹窄的巷道上滿是青苔,伏秋抱起云溪往外走。
青磚慘綠,霧氣氤氳,襯得她越發蒼白似鬼。
云溪不知這些,自顧自哼着歌兒。
「游魚兒,游魚兒,天南地北。
「游魚兒,游魚兒,且把家歸。」
細雨飄來,伏秋撐起傘,將云溪往自己懷裏攏了攏。
江憬之給那外室置的宅子離江府很遠,遠得云溪在伏秋懷裏睡了酣甜的一覺。
「到了。」
云溪揉着眼睛醒來。
伏秋帶她躲在對面屋子的牆角暗影處。
那宅子不比江府氣派,白牆青瓦的兩層小樓,卻也頗有一番意趣。
伏秋仰頭,只見上次來江府鬧事的女子憑欄而立,手中握着一卷書,眼中滿是惆ƭų²悵,同那日的瘋癲樣子完全不同。
云溪記得不許大喊大叫的約定,低聲罵了一句壞女人。
伏秋冷道:「你父親最壞。」
云溪嘟嘴:「他那麼壞,爲什麼孃親那麼喜歡他,還會因爲他不開心?」
伏秋回想,當年隨商人從良的時候,她也是真心愛過他的。
便是後來被他拋棄,心中的痛意也大於恨意。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
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死了才發現,都是狗屁。
怎麼男子的情網一戳就破,偏女子的情網比金堅?
「不過是詩書禮教都教她從一而終,將她教壞了。」
云溪沒聽懂,她玩了一會兒手指,突然激動得漲紅了臉。
「是父親!」
只聽那小樓的樓梯吱呀作響,一青衫男子拾級而上。
伏秋的視線越過欄杆,先看到白玉冠,而後是繡着祥雲的抹額。
再然後,是一雙伏秋熟悉的,溫潤的眼。
原來江憬之纔是他的真名。
在鄰縣的一座小院裏,他叫江文州,是將她贖出青樓的商人。
伏秋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
她抱緊云溪:「我們回去吧。」
-11-
將云溪交給李娘子,伏秋奔回書房,抽出被她置於底部的,紀蘅的生辰。
甲辰年四月二十九日子時。
不多不少。
正好四兩九錢。
伏秋想,她對袁生的預設有問題。
他只是救了她,不代表他是一個好人。
說救也不準確。
她應該是袁生選中的一顆棋、一把劍。
畢竟,無親無故,他爲什麼要對自己施以援手?
可就算袁生是壞人,她難道真能爲了紀蘅,放棄逆天改命的機會?
哪怕袁生有可能騙她。
那隱約的一絲希望,足夠吊着她煢煢前行。
狼毫上的墨水滴落在數字「九」上,洇成一團。
伏秋看向自己的手背,青色的血管蜿蜒在慘白的皮裏。
她哀嘆。
紀蘅,誰不是個悲慘的好人呢?
敲門聲響起,盧嬤嬤端着一碗湯進來。
「夫人怕你辛苦,讓我給你送碗蔘湯補補身體。」
蔘湯冒着熱氣,伏秋接過,先謝了一番紀蘅的關心,又掛起笑臉親熱道:「讓我自個兒去端就行,怎還勞煩您親自送來?」
盧嬤嬤擺擺手:「甭來這套,皮笑肉不笑的,怪瘮人的。」
伏秋也不分辯,從善如流地收起了笑容。
紀蘅軟弱,江憬之貪圖享樂,這偌大一個江府,靠的全是這位忠心耿耿的老嬤嬤來撐。
她是紀蘅父母留下的,最貴重的遺產。
盧嬤嬤送完蔘湯並未離開,她走到書案前,看着那紛亂的算式,提筆在伏秋算好的骨重上寫了一個「守」字。
「安分守己,好日子才能長久,伏秋娘子,你覺得呢?」
盧嬤嬤應當是瞧出一點什麼,特意過來點她。
「我覺得?」伏秋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帶着十分的真心,「安分守己,紀府便改姓了江。」
盧嬤嬤卻沒惱,反而點了點頭:「事到如今,該當如何?」
伏秋說:「夫人是個好人,云溪小姐是個人才。」
盧嬤嬤笑了笑,沒說話。
門外響起紛亂的腳步聲,李娘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扶着門框,說:「嬤嬤,不好了,老爺回來了,正同夫人吵架呢!」
-12-
江憬之回來這一趟,是爲了給那外室出氣的。
「有儀不過一個弱女子,你也真是下得了手!
「紀蘅,當初你明明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如今怎麼成了這副惡毒模樣!」
花廳裏一地的碎瓷,紀蘅捂着心口,強忍淚水。
攏煙不忿,快言快語:「當初你還是個窮書生呢,家徒四壁,一介布衣,如今不也錦衣華服,古董瓷器說摔就摔!」
江憬之沒想到被一個丫鬟當面給了難堪。
他指着攏煙,怒道:「把她給我拖下去,狠狠地打!生死不論!」
江府家丁面面相覷,遲疑不動。
江憬之愈發憤怒:「怎麼,我說話沒人聽了嗎!」
紀蘅嚥下苦澀,將攏煙護到身後。
「她不過說了實話,何錯之有?江憬之,紀家留下的財產是多,卻也沒多到任你胡作非爲、目無王法的程度。她是丫鬟沒錯,可她也是在官府有戶籍的良民,豈能容你打打殺殺,隨意作踐?」
「紀家的財產?好!好!好得很!裝了這麼多年賢妻良母,終於裝不下去,把心裏話都說出來了是吧?
「按朝廷律例,丈夫有權訓誡妻子,我管不了她,還管不了你麼?」
說着,他想要動手。
「住手!」盧嬤嬤跨進門檻,「老爺,夫妻之間,有什麼是說不開的?夫人生氣,還不是因爲在乎你?」
盧嬤嬤給了臺階,江憬之忍住怒火,收回手。
盧嬤嬤不動聲色地站到江憬之和紀蘅中間,將兩人隔開。
「老爺不知道,您不在家的時候,夫人茶飯不思,天天盼着您回來。誰承想,沒等來您,等來了一個指着她鼻子罵的外室呢?」
江憬之的態度和緩下來。
「那她也不能動手打人!有儀說,若非看在我的面子上,她定然是要報官的!」
盧嬤嬤又調和幾句,江憬之徹底被安撫下來。
他讓盧嬤嬤給他準備二百兩銀子,說是有生意要做。
盧嬤嬤自然清楚沒什麼生意,不過是江憬之又找到花錢的樂子,卻還是恭敬地應下。
伏秋站在廊道,半身掩在柱子後。
江憬之生得一副好皮囊,身量頎長,不說話的時候往那一站,當得起一句謙謙君子,如松如柏。
這樣的人,又讀過一點書,說起好聽話來自然也是動聽極了。
莫說紀蘅這樣養在深閨的嬌小姐會被騙,她那樣歷盡千帆的風塵女子也曾把江憬之當成好歸宿呢。
江憬之拿着銀票走了,紀蘅擦去眼角淚水,對僕從說:「都散了吧。」
攏煙撇過臉去,盧嬤嬤望着江憬之的背影,久久不語。
她們站在夕陽下,連影子都是冷的。
走不出去的後院是一個精緻的鐵籠,外人聽着響還以爲多熱鬧,然而鐵做的欄杆到底是燙手還是凍人,只有摸上去的人才知道。
伏秋抱起同她一起偷窺的云溪。
父母吵架,云溪卻沒哭。
她只是憤怒,雙眼迸出火苗,恨不得一口咬在江憬之的脖子上。
多麼美妙的未經污染的靈魂。
「還好,你可以走出去。」
-13-
江憬之鬧了一番,紀蘅卻當無事發生過,盧嬤嬤也不再提,江府上下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
紀蘅喚來伏秋,問她尋找極陰命格之人的進展。
伏秋有些猶豫,便說尚未算出來,還要再等幾天。
紀蘅突然道:「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沒出息?」
伏秋垂首:「不敢。」
紀蘅苦笑。
「我是家中獨女,同宗子侄卻多,若我不成親,一旦父母仙去,按律,家中財產就要交給他們繼承。
「此事招贅可解,可江憬之不願意,他說要考功名,怎能當贅婿?
「本該換個人,偏我當時喫了豬油蒙了心……
「爹孃疼愛我,捨不得我爲難,便將家資盡數換爲嫁妝,出嫁時一起帶走。
「若我同他和離,雖然能保住嫁妝,可當回紀家女,同宗的手便又能伸過來了。
「我得爲云溪打算。沒法子,在這個世道,她得有個父親。」
伏秋沒接話,她想不通紀蘅爲什麼跟她說這些。
紀蘅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解釋道:
「我本想就這麼裝聾作啞地熬下去,日子麼,跟誰過不都這樣?
「可如今,他的外室給他生了個兒子。爲了這兒子的前程,他定不會放過我。
「伏娘子,你待云溪好,更有能力保護她。
「盧嬤嬤年事已高,攏煙衝動,若我再有什麼三長兩短,唯有你能照顧云溪。」
說完,她打開手邊的楠木盒子,裏面碼着一疊整齊的銀票。
伏秋抬眸,盯着紀蘅的眼睛。
「她不需要旁人的保護,她只需要母親的庇佑。
「夫人,知道有惡戰要打,該做的是清點兵馬,排兵佈陣。而非未戰先怯,交代後事。」
說完,伏秋愣住了。
她明明想要紀蘅的命,卻在教紀蘅怎麼活。
這不對。
她也有疼愛她的孃親,她也想回去見她。
未等紀蘅再說什麼,伏秋心慌意亂地同她告辭,自行離開了。
-14-
云溪在院門處溜溜噠噠好一陣,時不時朝院子外瞅瞅。
李娘子眼睛尖,遠遠瞧見伏秋的身影,點了點云溪的腦殼:「喏,你的阿秋回來了。」
云溪噠噠噠朝伏秋跑去,在她面前站定,小臉通紅。
伏秋這才從滿腹心事裏回神。
她蹲下,視線同云溪齊平:「一直在等我?」
云溪沒回答,將握着的東西往伏秋手裏一塞。
「這個給你!」
說完,又噠噠噠跑開了。
伏秋張開手掌,只見上面躺着一個荷包,上好的綢緞上繡着一個歪歪扭扭的「伏」字。
李娘子拆臺:「我問她怎麼繡姓不繡名兒,她還笑我傻,說,當然是繡筆畫少的了。」
云溪躲在柱子後,露出兩隻眼睛偷看。伏秋望過去,她立刻將腦袋縮回去,獨留頭頂兩隻小辮子在外彰顯存在。
李娘子笑得合不攏嘴。
伏秋握緊手中荷包,良久,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
-15-
入夜,枕着荷包的香氣,伏秋卻怎麼都睡不着。
她從牀上起來,坐到書案前,提筆練字。
一個「靜」字落下。
她想到幼時,爹從娘懷裏將她搶走,娘抱着爹的腿苦苦哀求,卻被他一腳踹開。
「養這賠錢貨幹嘛?既是賣肉的命,何必喂她良家的糧?」
一個「恕」字落下。
她想到少時逃跑被抓,老鴇沒打她,只是逼着她去彈琴,一遍又一遍,不知朝暮換了幾輪,直到十指都是血,她轟然倒在斷絃上。
「你當你的骨頭真有那麼硬?」
一個「空」字落下。
她又想起贖身後,鄰居總是玩笑着說她遲早會是出牆的紅杏。曾讚譽她出淤泥而不染的江憬之聽完,在他們一同種下的桂花樹前,對她拳打腳踢。
「一日爲娼,終身下賤!」
紛亂繁雜的一幕幕,化爲亂葬崗上的那陣雨。
袁生替她擋了風雨,贈她命,贈她刀,讓她去殺人。
殺對她好的人。
她猛地將那寫滿了字的紙揉成一團。
攏煙跑來,向來潑辣的姑娘此刻竟又慌又怕,眼淚不要錢似的流。
「伏娘子,你快去看看吧,老爺他發瘋了!」
攏煙在前方帶路,邊走邊將情況大致說了一下。
江憬之今夜心情原本不錯,回來時專門提了稻和齋的點心,是要同紀蘅重修舊好的意思。
可紀蘅懶得應付,始終冷冰冰,不假辭色。
江憬之哄了一會兒不見紀蘅給臺階,惱羞成怒,將點心盒子一砸,怒道:
「你別給臉不要臉!」
紀蘅懶得同他說話,繞開一地狼藉,打算回房休息。
同江憬之擦身而過時,被他一把握住手腕,重重往地上一摔。
「你爹孃已經死了,還拿紀家小姐的喬呢?」
紀蘅抬頭,眼中是無法掩飾的恨意。
江憬之彎腰,捏着她的下巴,嘲弄道:
「恨我又如何?你敢同我和離嗎?紀家那些人,可都盼着你重新當回紀家女呢。
「不敢就乖乖聽話。
「最遲下個月,我要迎有儀進門。你挑個好日子,操辦得風光一些,莫讓誰看輕她們母子。
「有儀說得對,我的兒子,本就應當堂堂正正養在江府大宅裏,而不是無名無份地蝸居在外。」
紀蘅氣笑了。
「江府?哪裏的江府?這宅子上下,連那塊寫着『江府』兩個字的牌匾都是我花的錢。」
江憬之屢次三番被踩痛腳,怒不可遏,掐住紀蘅的脖子將她提起來,一路推到牆邊。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二人鬧出的動靜不小,驚來了盧嬤嬤。
她想拉開二人,卻被江憬之反手推倒在地。
一把老骨頭咵嚓一下散在地上,不知是哪裏斷了,總歸靠自己是站不起來了。
伏秋趕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場面。
年輕力壯的僕從躲在門口,遲疑着不敢上前。
江憬之是老爺,同紀蘅是夫妻,這到底是家務事,下人哪裏配管?
趴在地上疼得直抽氣的盧嬤嬤,就是赤膽忠心的下場。
伏秋又看向這個讓她死於非命的男人。
他花言巧語、心狠手辣。
伏秋問:「江文州,殺人是什麼滋味?」
-17-
突然聽到這個名字,江憬之心下一慌,鬆了手勁。
紀蘅趁機掙脫他的桎梏,跌跌撞撞跑到伏秋身後。
「伏娘子,快,快去報官!」
不知爲何,這個冷淡而帶點死氣的女人,給了紀蘅極大的安全感。
伏秋沒說話,只將她護到身後。
江憬之擰起眉心:「你居然沒死?」
伏秋又問一次:「殺人的滋味是不是很好,纔會讓你殺了我,又想殺她?」
此話一出,衆人皆驚。
紀蘅問:「伏娘子,這是什麼意思?」
江憬之的目光在她們臉上轉了一圈,恍然大悟,哈哈大笑。
「紀蘅,你不是痛恨我的外室嗎?不巧,這位伏娘子,恰好也是我養在外頭的人。」
伏秋臉上沒有一分被揭穿的慌亂,她對攏煙說:「把門關上。」
攏煙沒動。
盧嬤嬤輕輕拍了一下攏煙扶着她的手:「聽話。」
門被關上,月光透不進窗紗,只有燭火在跳躍。
江憬之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伏秋。
他並不心虛。
一個活着的、聲名狼藉的女人,實在不足爲懼。
伏秋對紀蘅說:「我騙了你。我的身世比從前同你說的還要可悲一些。」
紀蘅抬眸,淚滴滑落。
「他爲什麼要殺你?」
伏秋本想說,或許是因爲她出身青樓,或許是因爲鄰居挑撥的話太難聽,或許是因爲江憬之那日心情不太爽利。
可千言萬語聚在舌尖,卻只剩一句。
「因爲他能殺了我,還不必付出任何代價。」
那夜,暴雨傾瀉而下。
伏秋已經三天沒能喫上飯,江憬之抓着她的頭髮將她從牀榻拖到地上,罵她水性楊花。
而後,腹部劇痛。
江憬之像碾一隻螞蟻一樣碾着她。
伏秋躺在地上,目光渙散,模糊中,江憬之的臉變成了一張扭曲的皮。
被扔出門時,她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
她無親無故,身份低微,沒有人深究她到底是怎麼死的,只說是意外。
紀蘅難以置信。
「江憬之,你眼裏到底還有沒有王法?」
伏秋勾脣,笑道:
「他就是太懂了,不知法怎麼犯法?
「門一關,後院裏的事能不能傳出去,傳出去的又是什麼,還不是他說了算?」
江憬之從容地點了點頭。
「那又如何呢?
「知曉了這些,除了讓你們氣急敗壞卻無可奈何之外,別無用處。
「人,有時候還不如聾着瞎着。」
他無恥得不遮不掩,很是直白。
她們沉默了。
江憬之越發得意。
「紀蘅,只要你乖乖聽話,我依舊會愛你護你。你也不要怪我讓有儀進門,誰讓你生的不是兒子呢?
「至於你,伏秋,既然你沒死,當初的恩怨便一筆勾銷,我不再同你計較。」
伏秋摸着右手腕上的玉鐲,笑得陰森。
「江文州,這筆賬還是得算一算。
「因爲,我已經死了。」
-18-
江憬之愣了一會兒,又笑起來:「把我當三歲小孩,唬我?」
伏秋緩步走向他。
她的腳步聲很輕,江憬之難以自控地往地上看去,找她的影子。
她有影子。
可她慘白的臉、冷而深的眼瞳,在明滅的燭光裏,泛着淡淡的死氣。
江憬之莫名緊張起來。
伏秋走到他對面站定,抬起右手。
衣袖滑落,細瘦的手腕上是一支品相低劣的青灰色ẗų⁼玉鐲。
玉鐲發出幽微的青藍色光芒,旋轉着飛出她的手腕,變成一把刀,環繞屋子飛了一圈,劈開窗欞後飛回她的手中。
江憬之駭得後退兩步,正欲呼號求救。
伏秋執刀橫在他的頸上:「安靜點。」
霎時,屋內針落可聞。
伏秋轉頭,對紀蘅說:
「世上沒有刀劈窗欞的冤魂,這一切都是我故弄玄虛。」
紀蘅問:「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伏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微微用力,刀鋒割破江憬之的脖子,鮮紅的血滲出,他哀哀求饒。
「伏秋……不,娘子,一日夫妻百日恩,你饒了我,饒了我吧……」
伏秋聽着那低婉哀泣的求饒聲,竟覺得有些悅耳。
「夫人,你同我說過苦衷。
「我幫你解決它,你贈我一樣東西,好不好?」
紀蘅迷茫道:「什麼?」
伏秋說:
「只要江憬之死了,那外室子便永遠不可能進江家的門,也就沒資格同云溪小姐爭家產。
「而江憬之是家中獨子,江家族內亦人丁單薄,沒有能登門分財產的同宗子侄,云溪小姐也就不會陷入和你相同的困境。
「我可以幫你殺了他,而你,需要給我一根骨頭。
「你身上的骨頭。」
-19-
手起刀落,血濺窗紗。
伏秋推開門,月光曬在身上,涼透了。
她拖着刀癡癡往外走,刀尖擦着地面刺啦作響,鮮血順着刀身流下,融入剛被劃開的裂痕裏。
身後,是孩童的哭叫聲。
走出江府大門,她仰頭看了一會兒月亮。
駐足片刻,背上被砸了塊石頭。
贈她荷包的女娃哭慘了。
「我恨你!我恨你!」
攏煙追出來抱緊云溪。
「小姐,回吧,我們回吧!我求你了小姐!」
後來,再發生了什麼,伏秋就不知道了。
她沒有回頭。
她得去下一個地方。
她得往前走。
-20-
伏秋站在暗處,不錯眼地盯着玉王府的大門。
皇室宗親的後院,靠混是混不進去的。
但也不是沒有轉機。
她打聽清楚了,這位玉王爺是個混賬東西,目無禮法,行事荒唐。
他有個寵妾,隨心所欲囂張跋扈,動不動要把府裏其他姬妾打一頓扔出來。
據說那寵妾第一次這麼做的時候,玉王妃曾嚴厲地訓誡過她,沒想到玉王爺卻當衆對寵妾所做之事拍手叫好,爲她撐腰。而今,玉王妃已經搬去小佛堂,不再過問王府事務。
伏秋等在這裏,就是爲了給自己撿個「主子」。
很快,王府大門打開,一個渾身是血的女子被扔了出來。
伏秋觀察了一會兒,決定從她下手。
她不是伏秋看到的第一個受害的姬妾,卻是最合適的一個。
因爲她的眼睛裏寫着不甘心卻又無計可施的痛苦。
伏秋將她扶回自己的落腳處,一座位於離珠城中心卻荒廢已久的院子,說是發生過血案,一家子被滅了門,連小毛賊都不敢來。
她倒是不怕,畢竟她也是個死人。
伏秋起火燒水,替那女子處理傷口。
待包紮好,天也黑了下來。
那女子身體底子還不錯,一直沒徹底暈過去,只是迷迷瞪瞪的,被伏秋餵了幾口熱湯才清醒過來。
「多、多謝娘子相救。」
伏秋本想笑一笑以示友好,但不知是不是當屍體久了,笑起來總是陰惻惻的。爲免把人嚇暈過去,便還是冷着臉,明知故問:「姑娘爲何受如此重的傷?」
那女子卻是不挑,一聽有人關懷,眼淚簌簌落下,將一切和盤托出。
女子名叫蘇蠻兒,是蘇員外家中次女,替長姐進的王府。
進府當天,玉王爺就發現了蘇家偷樑換柱之事。
沒想到玉王爺卻一笑了之,既不去找蘇家的麻煩,也不找她的麻煩,只是將她忘在後院裏,再不召見。
一個無寵的姬妾在玉王府的日子不會好過。
蘇蠻兒泣聲道:
「薛慈心惡毒,王爺只要不去她那裏過夜,她便會將我們這些無寵的叫到一處折磨,她甚至、甚至讓我們一同跪爬在地上學狗叫。」
伏秋驚道:「竟如此荒唐?那玉王爺就不對她約束一二?」
蘇蠻兒苦笑。
「學狗叫的那夜,王爺被我們的聲音吸引過來。
「我們求他做主,他卻高興地拉起薛慈心的手,誇她伶俐。
「王爺便是這樣一個人,愛之慾其生,恨之慾其死,不論對錯,只論喜惡。」
伏秋安慰道:
「你既已被趕出府,待傷好一些,便回家去吧。」
蘇蠻兒咬脣,搖頭。
「不,蘇家當初讓我替嫁,就是看我是個扶不起的窩囊廢,我不要就這麼回去。」
「那你想要如何?」
「回王府去,爭寵。」
伏秋沉默片刻,說:「隨你。」
蘇蠻兒卻拉住她的手,懇求道:「娘子是否願意幫我?」
-21-
伏秋自然要和蘇蠻兒玩一手欲擒故縱。
須知男女都一樣,越是難得到的,越是願意花功夫。
被伏秋拒絕後,蘇蠻兒反而更信任她,恨不得把心剖出來給伏秋看。
「娘子若是願意助我,但凡我有,只要娘子開口,我都願意給。」
伏秋狀似爲難地問:「你我不過萍水相逢,爲何信我能幫你爭寵?」
蘇蠻兒說了一通她的優點,伏秋逐一反駁,二人又拉扯一番,伏秋才終於鬆口答應下來。
蘇蠻兒正高興,伏秋後知後覺想起紀蘅的教訓,忙問:「你的生辰是多少?」
「甲寅年六月初九戌時。」
四兩二錢。
伏秋將心放回肚子裏去。
她可不想每次都對無辜之人動刀。
但願紀蘅只是個例外。
待蘇蠻兒的傷養好,已經到了秋天。
離珠城在北境,冷得早,伏秋盤纏用盡,沒有銀兩購置新衣,二人必須儘快回王府去。
伏秋的行李是一個輕薄的包袱,蘇蠻兒好奇地問那裏面裝着什麼?
「骨頭。」
蘇蠻兒更加疑惑:「很好喫嗎?」
伏秋淡然道:「是人的骨頭。」
蘇蠻兒笑起來:「伏娘子,原來你也會說笑。」
伏秋:「……」
二人趕回王府,卻被攔在門外。
無論蘇蠻兒怎麼解釋,門房只說府裏沒有姓蘇的妾室。
「是薛慈心!定是她不許我回府!」
蘇蠻兒氣極。
「少安毋躁。」伏秋看向玉王府正門處的石獅子,說,「你坐上去。」
那玉王爺曾是九重宮闕里尊貴的皇子,什麼樣的美人沒見過?
伏秋猜,薛慈心得寵不是因爲她有多傾國傾城,而是她跋扈,不按常理出牌。
蘇蠻兒起先也不敢,可眼看着伏秋不耐地皺起眉頭,她咬咬牙還是爬了上去。
伏秋說:「不要愁眉苦臉的,笑得好看一點。」
門房也是聰明人,並沒有和蘇蠻兒正面衝突,而是跑進府裏告狀。
薛慈心聽完門房的話,勃然大怒,親自帶着人過去,要給蘇蠻兒好看。
等她走到門口,卻看到玉王爺正抱着蘇蠻兒往回走,同她擦身而過時,甚至沒拿正眼看她。
-22-
在伏秋意料之外的是,玉王爺很是英俊。
就是這個人實在太邪性了。
他對蘇蠻兒癡迷了幾天,轉頭又把她忘了。
蘇蠻兒雖然得以回府,卻還是同以前一樣無寵。
伏秋百思不得其解。
蘇蠻兒的容貌同薛慈心不相上下,爲何玉王爺能記住薛慈心,卻記不住蘇蠻兒?
未等她想明白,薛慈心的折磨又來了。
當夜暴雨,薛慈心卻要玩跳湖的遊戲。
玉王爺欣然同意,在湖心亭擺了宴席,枕着薛慈心的腿躺在美人榻上,笑眯眯地等着看姬妾們往湖裏跳。
蘇蠻兒害怕極了,這麼冷的天淋雨跳湖,保不齊就要因爲風寒去了。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走出廊亭。
湖心亭傳來摔杯子的聲音,玉王爺生氣了。
女人們知道,很快就會有僕從過來將她們扔下去。
她們哀切地哭起來,混着雨打湖面的聲音,說不出的詭異。
蘇蠻兒閉上雙眼,正要認命往下跳,伏秋終於開口:「慢着。」
她將手中刀遞給蘇蠻兒:「去,殺了薛慈心。」
旁人驚訝:「哪兒來的刀?」
蘇蠻兒雖然不解,好在聽話,她握住那把刀,顫顫巍巍往湖心亭走去。
很快她就發現了不對勁。
她幾乎是被刀拽着走的。
她踉蹌着進了湖心亭,刀直接追着薛慈心劈去。
薛慈心尖叫着躲開:「王爺救我!」
可是玉王爺不僅沒救她,反而興致勃勃地觀起戰來。
薛慈心的髮髻被斬落時,玉王爺甚至興奮地鼓起了掌。
蘇蠻兒這才明白伏秋的意思。
玉王爺之所以記得薛慈心,是因爲她是所有女人裏最會整治女人的。
伏秋到底沒有直接要了薛慈心的命。
倒不是她於心不忍,這薛慈心手中沾了不少人命,死有餘辜。
只是蘇蠻兒畢竟是普通人,不必讓她惹上血債。
薛慈心爬到美人榻下瑟瑟發抖,刀也從蘇蠻兒手中脫落墜地,又悄無聲息地化作青光飛回伏秋手上。
玉王爺打橫抱起蘇蠻兒回房,衆姬妾逃過一劫,緩緩止了哭聲。
-23-
蘇蠻兒重獲寵愛,卻患得患失起來。
玉王爺實在難以捉摸,她不知這寵愛幾時會被收回去。
伏秋勸她平常心,她卻急躁起來。
「不,我不能再失寵!」
玉王爺的寵愛確實有用,蘇蠻兒衣食無憂,不再受人欺負。
可她一直想要的,足以讓她揚眉吐氣的權力,玉王爺並沒有給她。
或許是因爲他覺得蘇蠻兒整治女人的能力忽高忽低,並不穩定。
伏秋不知該不該提醒她,可顯然此時的蘇蠻兒靠自己就能悟出來。
她正苦苦思索該玩什麼把戲把薛慈心比下去,給她梳妝的丫鬟不小心扯到她的頭髮弄疼了她。
她反手就是一巴掌,怒道:「沒用的東西!」
丫鬟捂着臉跪在地上求饒,蘇蠻兒又踢她一腳纔將臉轉回妝臺,猛然看到鏡子裏的自己,驚得呆住。
真醜。
伏秋彎腰,在她耳旁說:
「蘇蠻兒,你再這樣下去,會變成第二個薛慈心。」
或許薛慈心也是第二個某某,玉王爺能把所有女人捏成他想要的樣子。
蘇蠻兒害怕了。
「伏娘子……我、我到底該怎麼辦?」
伏秋卻說:「你該先同我坦白,爲何一定要同父母爭那口氣?替嫁之事雖然可惡,但與能逃離魔窟相比,算不得什麼吧?」
蘇蠻兒咬脣:「他們並非我的親生父母。」
-24-
蘇家以前是鄉下種田的,窮困潦倒,也曾賣兒鬻女。
一直到蘇蠻兒的母親抱着尚在襁褓的女兒找回來。
不知她在哪裏發了財,她幫蘇家大哥買房置業,甚至捐了個員外郎的官,沒什麼實權,卻也不再是平頭百姓,多少有了些體面。
她付出這麼多,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將女兒記在大哥名下養。
蘇蠻兒小時候不知道這些,她只是奇怪爲什麼爹孃跟自己不親,兄弟姐妹也常對着她笑得高深莫測。
她很害怕,把這個苦惱告訴了待她很好的姨媽。
姨媽每年過年纔回來一次,每次都要給她帶很多好東西。
她說完後,姨媽抱着她哭。
「是我對不起你。」
那天,蘇蠻兒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他們一邊花着我娘送回來的銀子,一邊看不起我娘。」
說到這裏,她不再透露她孃親的事,只紅着眼眶罵她大舅全家不是人。
伏秋卻猜到,蘇蠻兒的娘做的定然是見不得人的買賣。
女人能做的見不得人的買賣,無非那兩樣。
賣自己的肉,或者賣別人的肉。
伏秋心中咯噔一下,難道蘇蠻兒是她那樓子鴇母的女兒?
她很快否認了這個想法。
當初買她的老鴇姓周,而蘇蠻兒的生辰也不是四兩九錢。
「他們憑什麼看不起她,又憑什麼作踐我?我偏要闖出個名堂給他們看看!伏娘子,若我能當上王爺的側妃,自然也就揚眉吐氣了。求你再幫我一次!」
伏秋心想,正妃還在受氣呢,一個側妃能吐什麼氣?
「你想徹底贏過薛慈心,不必學着她作踐女人。」
「可王爺不就喜歡我們這樣嗎?」
「喜歡,卻也看不起。」
「這話怎麼說?」
伏秋將蘇蠻兒發上的金銀首飾卸下,從妝奩裏挑出一支木簪給她戴上。
「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麼薛慈心掌家這麼久卻還是個侍妾?」
蘇蠻兒搖了搖頭。
伏秋看着鏡子裏素雅的蘇蠻兒,說:「因爲她便宜又好用,還不用擔心損耗。折了一個薛慈心,很快就會有第二個薛慈心補上來。」
玉王分封一方,府裏不知有多少朝廷派來的細作,他將王妃摘出去,再從手指縫裏落點「恩寵」下來引姬妾們相互戕害,不費吹灰之力便完成了借刀殺人。
這是玉王爺的生存之道。
他的後院裏只會有你死我活的殘酷鬥爭。
不論是細作還是無辜之人,全都會被捲進去。
蘇蠻兒思索良久,問:
「伏娘子,你能告訴我,如何成爲最風光的棋子嗎?」
「我以爲你看清了現實,會想離開這裏。」
她苦笑,搖了搖頭。
「我娘被人戳了一輩子脊樑骨,如果我不能幫她爭一口氣,守着她謀給我的清白出身去死也好。」
她娘爲了讓她當蘇員外家的二小姐,忍受骨肉分離之痛,任由兄長全家趴在自己身上吸血,她便該珍重這個身份。
她向來是珍重的。
無論是讀書還是學禮儀,她都是家中最認真的那個,先生和教引嬤嬤也都誇她有悟性。
可長姐還是嘲諷她骨子裏就帶着風騷,便是有朝一日嫁了人,也是個不安於室的賤骨頭,遲早被人退回家去。
伏秋沒再勸她。
人總有一點看不開的事,她死過一次也沒有大徹大悟。
何況各人有各人的路,她和蘇蠻兒不過因利而聚,同程一段罷了。
-25-
蘇蠻兒換了條路走。
她按照伏秋的吩咐,去給玉王妃請安。
小佛堂煙霧繚繞,木魚聲陣陣,玉王妃跪在蒲團上,閉目誦經。
蘇蠻兒乖巧地侍立在側,不敢多言。
良久,玉王妃開口:「我這兒沒有請安的規矩,回吧。」
蘇蠻兒見伏秋對她點頭,便跪在玉王妃身後,恭敬道:「妾身想來侍奉王妃。」
玉王妃敲木魚的手一頓:「你如今正得寵,何必來我這裏耽誤大好光陰?」
蘇蠻兒說:「妾身鬼迷心竅走了歧路,如今寢食難安。想來侍奉王妃,也是因爲想要贖罪。」
玉王妃這才睜開眼。
她從蒲團上站起,轉身,居高臨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蘇蠻兒。
蘇蠻兒和薛慈心鬥得最狠的時候沒少折騰人,想出來的法子和薛慈心的相比,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玉王妃只是沒想到她居然能及時醒悟過來。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把一羣人關在一處,讓他們爭同一樣東西,剛開始或許還各有原則,可當他們發現無論做什麼都沒有懲罰,只會漸漸被同化。
這樣的爭鬥長久地持續下去,再見不慣的也見慣了,殺人放火也就稀鬆平常了。人性就這麼慢慢被獸性吞噬,底線越來越低,是非越來越模糊,對錯越來越虛無。
「你進府三年,一直默默無聞,被薛慈心扔出府一趟,再回來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手段、膽氣,都不容小覷。而今,竟連心性都遠超常人,實在令我意外。」
「妾身差點死了,人若經歷了生死大劫還沒有長進,纔是反常。」
玉王妃沒再說什麼,又跪回蒲團上繼續誦經。
蘇蠻兒也沒再糾纏,恭敬地告退離開。
伏秋同她說過,沒有明確的拒絕,就是默許的意思。
「從明日開始,你每日都去陪王妃做早課,一日也不可落下。」
蘇蠻兒就這樣陪了玉王妃三個月。
雖然玉王妃同她還是沒什麼話講,但佛音讓她的心逐漸安靜下來。
有時候太過安靜了,蘇蠻兒同伏秋說說笑,怕自己再這麼聽下去,真會把頭髮絞了當姑子去。
伏秋笑着讓她再耐心等等,很快就會有結果。
蘇蠻兒盯着她的臉看了一會兒,突然說:「姐姐,你笑起來真好看。」
伏秋這纔想起,蘇蠻兒雖然經歷了這麼多事,卻也纔將將十八歲,比她小了整整十歲。
少女全心依賴她,纔會對她撒嬌。
伏秋轉頭看窗外飄落的雪,冷道:
「別這麼叫我。」
親近的稱呼意味着親近的感情,一具屍體不該和活人有這麼多牽扯。
她摸了摸腰帶上掛着的荷包,云溪罵她的時候,不會跳的心倒是會痛。
同樣的坑她不應當摔進去兩次。
蘇蠻兒從未見過這樣冷冽的伏秋。
雖然伏秋一貫是冷的,但她的冷更像不起波瀾的井,是令人安心的沉穩。不像現在,冷成了刺骨的刀。
蘇蠻兒霎時紅了眼眶,磕磕巴巴和她道歉。
沉默在二人之間蔓延開,炭爐裏火星子炸開的聲音都突兀刺耳。
來拯救這場令人窒息的尷尬的人,是玉王爺身邊的大總管。
-26-
趙總管是來傳好消息的。
「蘇娘子,恭喜恭喜,將您聘爲側妃一事已經擬了摺子送往京城,估摸着明年開春,就能上皇家玉牒。」
伏秋等的就是這個結果。
當ṭŭ₀年奪嫡之爭慘烈,玉王爺站錯了隊,夫妻一同被下獄。
玉王妃在獄中因刑罰過重傷了身子,不能生育,玉王至今沒有子嗣。
當初聘蘇家長女進府,就是看中了蘇家幾代都生長於離珠城,和皇城的人不可能有什麼牽連,想讓她爲玉王綿延子嗣。
只不過蘇家換女替嫁,又蠢又不安分,蘇蠻兒便也就被當作廢子拋棄了。
而今重新將她撿回來用,最看重的自然還是她的出身,其次便是她的心性了。
她擦去眼淚,佩服伏秋神機妙算。
「我不知該如何感謝娘子。」
哪來那麼多謀算,不過是知道得越多,越能對症下藥罷了。
伏秋爲了挖出這點舊事,將蘇蠻兒這些年攢下的身家全都花了出去。
她也不知道這樣值不值當。
在她死之前,她也認爲能有個好歸宿是一個女人一輩子最幸運的事。
如今,她遊離於人羣之外,只覺得蘇蠻兒努力將自己變成端上桌的菜,同幸運無關。
但她又能往哪裏去呢?
伏秋只得說:「得償所願便好。」
蘇蠻兒很快搬到離玉王妃最近的院子裏去,將薛慈心等人隔絕在外。
聽說薛慈心去找玉王爺鬧了一通,不明白自己到底輸在哪裏。
而玉王爺不過多陪了她兩日,就將她安撫下來。
暮春,蘇蠻兒順利懷上了孩子。不過等診出喜脈的時候,已經是夏天了。
伏秋這邊也順利混到玉王妃身邊的管事嬤嬤手底下幫着做些事。
皇家選用的奴僕均一一登記造冊,前後兩代都查得到,伏秋不用大費周章裝神弄鬼去收一遍生辰八字。
這些冊子不算多,和一些玉王爺不常看的藏書一同收在書樓。
伏秋藉口自己愛看書,去領整理書樓的活兒,管事嬤嬤忖着那書樓沒什麼重要的東西,便答應了她。
王府上下幾百人,伏秋一開始還裝模作樣在蘇蠻兒身邊伺候一陣,後來乾脆直接卷着鋪蓋去書樓過夜。
旁人問起,蘇蠻兒便替她遮掩。
「伏娘子啊,是書蟲,一看書就廢寢忘食。左右我身邊也不缺人伺候,就由她去吧。」
算完最後一個人的骨重,伏秋的眉心越擰越緊。
這裏沒有一個人是四兩九錢。
她伸出左手,召出羅盤,地點沒錯,就在玉王府。
是那個人還沒有進府,還是有誰謊報了生辰?
-27-
蘇蠻兒正坐在桌前寫信。
見伏秋揉着眼睛回來,揶揄道:「伏娘子是啃完那些書了麼?怎捨得這麼早就回來?」
伏秋笑了笑,問:「你在給誰寫信?」
蘇蠻兒開心道:「給我娘。」
她想讓她孃親來府中陪她生產,已經得到了玉王妃的首肯。
玉王夫妻不做人的時候很不是人,做人的時候卻又很有人情味。
伏秋恭喜她即將母女團聚,又狀似不經意地問:「你的生辰快到了吧?」
蘇蠻兒低頭繼續寫信,不甚在意地說:「早就過了。」
伏秋故意報錯日子:「不是九月初八嗎?」
蘇蠻兒說:「你記錯了,是六月初九。」
「府裏竟沒有給你慶生?」
「是我不讓慶賀的。」
伏秋追問:「爲何?」
蘇蠻兒摸着已經顯懷的肚子,說:「我娘生我的時候難產,差點把命丟了。自我知道這事起,就不願意再過生辰。」
若是如此,她的生辰應當不會作假。
線索又斷,伏秋暗自嘆息,府中數百人,難道她得一一試探過去不成?
蘇蠻兒將信封好,吩咐人務必親手交給她的孃親。
這倒是提醒伏秋了,或許那個人是蘇蠻兒的孃親呢?
她拋下誘餌:「你可想給你娘慶生?」
蘇蠻兒問:「王妃會同意嗎?會不會覺得我得寸進尺?」
伏秋說:「不過是在你的院子裏擺一桌酒席,應當不礙事。若你想,便將你孃親的生辰告訴我,我去辦就是。」
蘇蠻兒知她做事向來妥帖,便將其母的生辰告知她。期待之餘,還有些忐忑。
「不知她能不能趕回來,這還是我頭一次給她慶生呢。」
而伏秋的頭已經痛了起來。
蘇蠻兒的孃親,也不是。
這下不僅沒找到人,還攬來了活兒,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說句心裏話,伏秋其實不是很願意操辦這場宴席。
雖然蘇蠻兒沒有明說,但她孃親是老鴇這事,伏秋心知肚明。
如今騎虎難下,伏秋只得硬着頭皮把這生辰宴準備起來,並在心裏暗暗盼望蘇蠻兒的孃親趕不回來。
而她也確實沒趕回來。
-28-
蘇蠻兒在生辰前兩天就在等,生辰當天更是焦灼難安。
飯菜熱了又熱,月懸中天的時候,蘇蠻兒總算放棄了。
她招呼伏秋坐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說:「不等了,我們自己喫吧。」
伏秋看她難過想安慰幾句,又想起自己在這件事上沒安什麼好心,只得心虛地假裝喝湯。
蘇蠻兒其實也喫不下,用筷子戳着米,半晌,淚滴落在碗中。
「伏娘子,你說,這是不是報應?
「我知道她不是好人,可她是我娘。
「她對不起很多人,可她對得起我。
「所有人都可以指責她,唯獨我不可以。」
伏秋嘆道:「這路程來回就要兩個月,趕不回來是正常的。你若真在意報應,不如勸她金盆洗手,往後好生陪在你身邊。至於生辰麼,每年都能慶,今年趕不及就明年,總能給她慶上。」
蘇蠻兒擦去眼淚:「嗯。」
那天之後,蘇蠻兒將新得的賞賜攏了攏,讓伏秋去幫她買個院子,給她孃親養老用。
伏秋領命出門辦事,街上行人攏着袖子縮着脖子,她才驚覺,竟又是一年秋。
一年多過去了,她還沒有找到那四兩九錢的骨頭。
莫不是袁生弄錯了吧?
最近府裏沒有新人進來,伏秋乾脆將稱骨之事放了放,全心幫蘇蠻兒找院子。
此時蘇蠻兒懷孕七個多月,整個人圓了一圈,行動笨拙,腦子也不太靈清,身邊不跟着人也會在自己院子裏散散步。
這本來倒也不算什麼事。
可薛慈心一直盯着她,趁她落單溜進她的院子,將她推倒在地,一腳踩到她的肚子上。
事發突然,等丫鬟們趕來將薛慈心拉開時,血已經染紅了蘇蠻兒的裙襬。
薛慈心笑得癲狂:
「玉王這個王八蛋,騙我!欺我!辱我!
「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偏不讓你們如願!」
玉王爺傲慢又刻薄,明着把人當傻子,完全忘了打人不打臉欺人莫欺頭,傻子最恨的就是被人當傻子。
薛慈心恨玉王爺,可她整治女人慣了,也完全忘了她可以直接報復男人,偏要拐個彎兒,企圖用報復另一個女人的方式讓男人傷心。
蘇蠻兒被他們禍害得早產了。
-28-
一道閃電劃過,暴雨傾盆。
穩婆讓蘇蠻兒用力,她邊哭邊搖頭,想說什麼,又疼得斷斷續續說不出一句完整話來。
伏秋替她擦汗,溫聲道:「蠻兒,別怕,別害怕……」
可生孩子不只是怕不怕的事。
天邊雷聲隆隆,產房傳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聲——
「娘!」
這個未滿二十歲的女孩,在同母親重逢的前一刻,永遠閉上了雙眼。
她死了,她的孩子活了。
嬰兒啼哭聲響起,伏秋悚然一驚。
現在是壬申年十月廿六日子時。
正正好好四兩九錢。
第二根骨頭,是蘇蠻兒的孩子。
那麼……
伏秋推開房門,一個婦人冒雨跌跌撞撞跑進院子裏來。
她隔着雨幕,認出了那熟悉的身影。
蘇蠻兒的孃親,就是買下她的老鴇,周蓮。
她的真名應該不是這個,但伏秋懶得深究了。
「周媽媽,你還記得我嗎?」
周蓮停下腳步,她自然記得。
不僅記得這個人,還記得自己對她的折磨。
可蘇蠻兒在信裏寫,伏秋待她好,一路將她扶到側妃的位置上。
周蓮跪在雨裏給伏秋磕頭。
「我求求你,讓我去見蠻兒最後一面吧!」
伏秋靜靜看着這個碾碎了她脊樑的女人。
「曾經,我也這麼求過你。」
周蓮沒有一次對伏秋心軟過。
雨越發大。
伏秋走到雨裏,走到周蓮身前站定。
「原本我以爲,看在蠻兒的面子上,我應當能原諒你幾分。
「可我高估了自己,我還是恨你,當初有多恨,現在還是有多恨。
「周媽媽,我送你去陪蠻兒,好不好?」
周蓮仰頭看她,顫着聲音哀求:「求求你,讓我死在蠻兒身邊……六年了,我已經六年沒有見過她,半大孩子長得快,我不知她如今是胖是瘦、是高是矮……」
「真可憐啊。」
伏秋舉起刀。
「可是,我若對你心慈手軟,就對不起當初磕得滿頭是血的自己了。
「那時候的我,也很可憐。」
刀上的血被雨水沖刷乾淨,伏秋走回蘇蠻兒的產房。
玉王夫妻暈倒在桌邊,穩婆昏倒在牀頭。蘇蠻兒身邊的襁褓裏,嬰兒已經睡着。
-29-
伏秋將第二根骨頭收進包袱,在雷聲轟鳴不休的雨夜,離開了玉王府。
她現在可以確定,第三根骨頭定然和那個裝瞎給自Ṱű̂⁹己稱骨的人有關,或是他的親人,或是他的妻妾,如果他有的話。
雖然她還有很多事情沒搞明白。
爲什麼袁生選中了她?
爲什麼取的都是無辜之人的骨?
爲什麼一切都同她的仇人有關?
不過沒關係,她會取完所有骨頭,找到袁生,弄清楚一切。
羅盤亮起,伏秋擦去臉上的雨水,繼續前行。
-30-
行路未半,已是深冬。
大雪封路,伏秋只得進城暫做休整。
城裏有座破廟,破舊掉漆的牌匾上依稀可見「糊塗」二字。
伏秋心想,怪不得在人氣最旺的城中心都成了破廟。
誰來拜佛是爲了求糊塗?
伏秋縮在角落,閉目假寐。
不一會兒,破廟裏進來兩個人。
「跟你說了多少次,其他時候你怎麼着都行,旁人掀開草蓆看的時候一定要憋住不能呼吸!」
「我……我記得的。」
「記得?你記得個屁!就差打鼾了!」
「我醒着的時候是記得的……」
「哎喲我……我真不知道該說你什麼好。」
「不知道說什麼就不說了。姐姐,我肚子餓。」
「叫娘也沒用,沒錢,忍着吧。」
伏秋聽明白了。
是一對行騙失敗的姐妹。
姐姐脾氣爆,妹妹臉皮厚。
「姐姐,姐姐,求你了姐姐……」
那一聲聲姐姐喚得伏秋心煩意亂。
她走出角落,看清眼前的姐妹花,倒是和花沒什麼關係。
破帽子破襖子,髒兮兮的看不清五官的臉。
雙手縮進袖子裏,不知有沒有生凍瘡。
草鞋破洞,大腳趾上還流着黑血。
褲子不夠長,露出竹竿似的小腿。
是隨時會在這個冬天死去的兩根雜草。
當姐姐的雖然怕,卻還是伸手把妹妹護在身後,虛張聲勢:「別過來!我可不是好惹的!」
伏秋說:「我沒有惡意。」
姐妹倆警惕地後退一步。
伏秋又說:「我是來加入你們的,我可以演屍體。」
再沒有比她專業更對口的了。
-31-
天剛矇矇亮,兩人一屍便開始做準備工作。
姐姐將破草蓆鋪在地上,伏秋毫不猶豫地躺上去,閉上雙眼。
妹妹伸手在她鼻子前探了探。
「沒有呼吸!」
妹妹又把耳朵貼到伏秋胸口。
「沒有心跳!」
妹妹心服口服。
姐姐罵她:「你是不是傻?誰能憋心跳的?」
妹妹撓着腦袋,徹底懵比。
小販陸續到來,叫賣聲不絕於耳。
姐妹倆將另一塊草蓆往伏秋身上一蓋,也嗷嗷開始哭。
只是一個哭的娘,一個哭的姨。
伏秋心想,死了這麼久,總算有人給她哭喪了。
用來乞討的碗叮噹作響,是陸續有人往裏頭扔銅板。
大多是一文錢。
虧不了家裏,但能幫幫別人。
也有好事者不信,要驗屍。
掀開草蓆一看,青白交加的臉,沒有鼻息,沒有心跳。
好事者連忙往破碗裏扔了兩文錢:「無意冒犯!一路好走!別來找我!」
一天下來,竟然也有十餘文。
妹妹期盼能喫一頓飽飯,姐姐卻只買了兩個燒餅回來。
這不是天天都能做的營生,不能一次就把錢花完。
姐姐將其中一個掰成兩半分給妹妹,又將完整的那個遞給伏秋。
伏秋將燒餅推回去:「我不餓。」
姐姐說:「甭跟我們客氣,要不是你,我們連半塊燒餅都喫不到。」
妹妹說:「對的,姨姨你年紀大,喫一頓少一頓的……」
話沒說完,被姐姐兜頭給了一巴掌。
「會不會說話,笨成這樣。」
伏秋若有所思:「我有個妹妹,她也很笨。」
「然後呢?」
「然後?」伏秋想起那個雨夜,「然後她就死了。」
姐姐惡狠狠地對妹妹說:「聽到了沒有,笨是會死人的!」
妹妹眼淚都嚇出來了:「聽、聽到了。」
伏秋輕笑,將身上剩下的碎銀和銅錢交給姐姐。
「你比我會當姐姐。
「努力熬過這個冬天吧。」
她不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大人物,她能給的不多。
雪停了,伏秋走出糊塗廟。
姐姐追出來:「喂!你還會回來嗎?」
伏秋說:「或許吧,我也不知道。」
-32-
這次的目的地不在城裏。
在城郊一個村落。
伏秋經過一整個冬天的跋涉,衣裙又破了些。
村裏人對她的猜測只有兩個,窮親戚或是Ṫũ̂₂風流債。
伏秋走到村尾一座小院前,卻見院門落了鎖。
她靠在牆邊等了一會兒,不見有人回來,心中起了疑。
農戶就算全家一起下地幹活兒,也會提前讓女眷回來做飯。現在各家都升起炊煙,這家人卻遲遲未歸。
伏秋敲響鄰居家的門,一婦人邊在圍裙上擦手邊開門:「來了來了!」
見是一陌生女子,那婦人眼中生出警惕:「你是誰?」
伏秋自稱是她鄰居家的遠房親戚,家鄉遭了災,前來投奔,卻撲了空。
「娘子可知他們去哪裏了?」
那婦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你說你是我這鄰居家的遠房親戚,那你可知他姓甚名誰?」
伏秋怎麼會知道?但她勝在冷靜,立刻胡謅了一個名字,即便對不上,也能被當作找錯了人而非心懷不軌,便還能繼續打聽。
果不其然,那婦人說她找錯地方了,這村子裏沒有她要找的人家。
伏秋和她道謝,又嘆世道艱難,沒得活頭。
那婦人心善,立刻順着話頭安慰她幾句:「這人生地不熟的,找錯地方也是常有的事,你莫要泄氣。」
伏秋誇她溫柔善良:「娘子面慈,不像我,長得就惹人討厭,一路來看到的都是白眼。」
那婦人道:「你生得這般漂亮,怎會惹人討厭?」
伏秋苦笑:「娘子莫要安慰我了,若非我惹人生厭,娘子方纔也不至於那般防備我。」
「哎喲!」那婦人忙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伏秋問:「那是?」
「我也是看你一個弱女子獨身在外才同你說實話。
「前些日子村裏來了一個道士,說我那鄰居印堂發黑,有血光之災,不日就會有仇人登門報仇,嚇得他們連夜搬走了。」
那婦人捂着胸口,心有餘悸。
「他們才走沒幾天,你就登門來找,我還以爲你就是來尋仇的人呢!
「也是我太過小心,倒傷了你的心,也不想想你這細胳膊細腿的,能殺了誰去?
「不過這老張向來老實,平日裏都不太同我們說話,怎麼能惹下血債呢?」
伏秋也說:「既然是老實人,怎麼可能將人得罪得那麼狠?許是那道士胡說八道呢!」
那婦人恍然:「對啊,老張怎麼就信了呢?」
伏秋不再多言,同她告辭。
繞了一圈後,趁人不注意,翻牆進了姓張那戶人家的院子。
-33-
院子裏總共四間屋。
正中兩間,一間是堂屋,供奉着牌位。另一間是他們夫妻二人的臥房,金銀細軟都被收走了。
東邊做了廚房,西邊則是女兒住的閨房。
伏秋翻了一圈,大致掌握了張家的人口。
倒是簡單,夫妻倆帶着一個女兒。
那最後一根骨頭,不是他妻子的,就是他女兒的。
伏秋盤腿坐在樹下,桃花燦燦,風一陣,花瓣如雨。若是她不說,誰能想到她等在春光裏,是爲了殺人呢?
世上的事真是奇怪。
信口開河的可以是老實人。
逼良爲娼的可以是好父母。
仇人手植的桃花也可以開得很好看。
伏秋打開云溪送她的荷包。
裏面除了幾朵風乾的花,還有幾張銀票。
銀票是蘇蠻兒偷偷塞進去的。
爲什麼,沒有親近的稱呼,依舊產生了親近的感情?
又是爲什麼,規行矩步,還是會被喫掉?
伏秋眨了眨眼睛,可是她已經不會流淚了。
破風聲響起,一道黃符飛來,貼在伏秋的額頭上,將她定住。
一個人站在院牆上,揹着月光看不清臉,只能看到道袍翻飛的影。
「妖孽,抓住你了!」
聽聲音是個女子。
她應當學藝不精,跳下圍牆的時候踉蹌了一下,急忙咳嗽兩聲掩飾尷尬。
她繞着伏秋走了一圈,站定在伏秋面前,得意道:
「聽好了,本姑娘就是三清山首席大弟子的便宜祖姥姥。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金明珠是也!
「今日你遇上我,也是命中註定有此一劫,我勸你莫要做無謂的掙扎。」
伏秋輕笑一聲:「哦,原來是個半路出家自學成才的道士。」
「嘶,怎麼說話呢你?」
金明珠說完,心下一涼。
「不對,你怎麼還能說話呢?」
伏秋伸手,將貼在她額頭的黃符揭下:「這些對我,沒什麼用。」
金明珠駭然,三步並兩步就要躥逃。
伏秋伸手,青藍幽光直追金明珠而去,在她站上牆頭的那一刻,刀尖對準了她的眉心。
金明珠轉身,對伏秋露出一個諂媚的笑容:「哎喲,都是女人,你看你這,嘖,較真了不是。」
伏秋冷道:「姓張的全家被你藏在哪裏?」
說起這個,金明珠收起了嬉皮笑臉。
「孽障,你竟真想害人?我勸你還是放下屠刀,好自爲之,否則來收你的就不是我這個善良的好道士,而是三清山那個嘴尖皮厚無惡不作的首席大弟子了!」
-34-
伏秋收回刀,坐回桃花樹下。
金明珠得意洋洋:「怕了吧?知道怕就快點回家去吧。」
伏秋閉目不答。
金明珠又勸:
「實話告訴你吧,他們早就走了,你在這裏等到天荒地老,他們也不會回來。」
「他們會回來的。」
「怎麼可能?爲了幾間破屋,他們難道連命都不要了?」
夜深,村子裏傳來幾聲犬吠。
「金明珠。」
「怎麼?」
「你家中應當很是殷實吧?」
「算得上衣食無憂。」金明珠撓了撓腦袋,「那又如何?」
伏秋睜開雙眼,看向她天真無邪的面龐。
「這不是幾間破屋,這是姓張的所有家產。他年紀大了,已經沒有再去奔前程的心氣兒。這點產業再薄,他也不會捨得放下。
「而我不用喫喝睡覺,可以一直在這裏等着他。」
金明珠打又打不過,勸又勸不動,頗爲挫敗地在她身旁坐下。
「張通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老實人,我想不明白,你們之間怎麼就能結下血海深仇呢?」
「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你們爲什麼都覺得他老實本分?」
其實金明珠也說不清楚。
好像一個男人,只要不太說話,眉眼低順些,又沒有什麼別的優點,大家就會覺得他很老實。
春風帶着一點寒氣,吹過金明珠和伏秋的發,它們短暫地交匯了一瞬,又極快地分開。
金明珠能感受到伏秋的仇恨。
那情緒太激烈了,哪怕伏秋的神色始終淡淡的,但金明珠就是覺得,只要張通露面,伏秋就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
可金明珠無法理解世上有什麼仇恨是不能被放下的。
伏秋也不求誰能理解她。
就像她也從未設身處地去理解過別人。
誰沒有點苦衷?
江憬之苦於壯志難酬。
周蓮苦於母女分離。
張通苦於窮困潦倒。
若從這個視角看,朝他們揮刀的伏秋就是心狠手辣冷血無情的大奸大惡之徒。
所以伏秋只從自己這裏看。
她不當自己的叛徒。
二人靜靜坐了一會兒,金明珠沒忍住,又同伏秋說起話來。
她說自己其實是從家中偷跑出來當野道士的,至於爲什麼無門無派地野在外邊兒,主要還是那個三清山的首席大弟子不做人。
「他同我是鄰居,我們算得上青梅竹馬,這種情誼,他居然不同意收我爲門人!」
金明珠一開口就停不下來,實在過於聒躁。伏秋想,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會多管閒事。
此刻話題已經來到了金明珠引以爲傲的占星之術上。
「你要上門同張通報仇之事,就是我佔出來的。
「星星,星星多美妙啊!三垣二十八宿,底下又各有數十星官,各領數百星星……」
伏秋覺得她挺厲害的,能把屍體都說困了。
「那你再佔一佔,我能不能殺了張通?」
夜是黑的,伏秋的眼睛也是黑的。
可夜裏有月亮,有星光,還有燭火。
而伏秋的眼中沒有半分生機。
金明珠被這純然的黑嚇得打了個哆嗦。
-35-
金明珠頭一次覺得自己管了不該管的事。
道法自然,因果自渡。
金明珠插手了惡因,若不能得善果,那惡報說不定就要轉到她身上去了。
她心事重重地往山上走,未曾發現身後跟了人。
又爬過幾段覆着青苔的石階,幼犬吠叫着朝她跑來。
「哎喲我的寶兒!再多叫兩聲,驅驅邪!」
聽到聲音,小徑深處的木門打開,張阿花問:「金姑娘,我們能回家了嗎?」
金明珠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見張通也賠着笑臉同她商量。
「金姑娘,家裏的房子不住久了要壞的,再說錯過了春耕,又是一年沒有收成……我想着,要不我們還是回去吧,這隻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總不能一直這麼躲着,真不過日子了……」
金明珠還是想不明白,這樣的一個老實巴交的人,怎麼就惹下了那般大的禍事呢?
她抱着狗走進院子,張阿花去關門,恰好看到順着臺階走上來的伏秋。
她不知道張通的仇人是個看起來弱不經風的女人,還同伏秋笑了笑,當作打招呼。
張阿花關上門,伏秋站在路口,任山風吹了一會兒。
小徑狹窄,一邊是崖,一邊是流着山泉水的小溝。
伏秋覺得,讓這樣的風景見血實在不好。
可誰讓金明珠多管閒事,把人帶到這裏來呢?
她踏上被晨露浸出泥的小徑,推開剛被張阿花關上的木門。
她要去討債了。
-36-
張通年輕時便同表兄一同在外跑商。
做的都是小生意,但張通膽子小,笨嘴拙舌,八分好的東西經他一說便成了五分,同行的人常笑話他出來一趟不賠錢便是賺。
他的表兄更是經常對他劈頭蓋臉一頓訓。
罵他蠢笨,罵他窩囊。
「你這名兒反着起的吧?我看一竅不通才是!」
張通對此向來是逆來順受,訥訥稱是。
可那日,不知是被罵太久還是酒壯慫人膽,他和同伴們說:「信不信,我能騙那漢子賣了他的女兒。」
在衆人的起鬨聲中,他走向伏秋的父親。
「你這女兒,骨頭輕,命賤,這輩子只能賣肉。」
這是張通窩囊老實的一輩子裏,做過的唯一一件出格的事。
伏秋的臉漸漸同那女娃的臉重合。
只不過女娃的眼睛天真純粹,對撲面而來的惡意一無所知。
她抱着父親的腿,對張通笑了笑。
張通撲通一聲跪倒在伏秋的腳邊,想求饒,又不知從何說起。
他向來笨嘴拙舌,他也不知那天爲什麼鬼迷心竅。
張阿花撲過來給伏秋磕頭:「娘子、娘子,求你放了我爹吧!」
頭髮花白的女人聽得動靜,也從廚房跑出來。
但顯然她比女兒知道得更多一些,她對伏秋說:「他也是被他們欺負的……被欺負得腦子壞掉了……」
解釋完,她又去拍打張通。
「你那表兄喫喝嫖賭樣樣都沾,至今沒說到媳婦兒,你以爲他爲什麼總是罵你?他那是眼紅你家裏有老婆孩子!
「再說你們商隊那些人,拿回家的錢都沒有你的多,你以爲他們爲什麼總是一同笑話你?他們那是眼紅你賺得到錢還攢得住錢!
「我同你說過多少次,他們不過是怕你過上好日子!你偏不聽!
「我說什麼你都不聽!你就想被他們捧着誇幾句!
「你去害人,他們倒是真的誇你了,而今得拿命去償、拿命去償啊!」
金明珠見伏秋追到這裏,知曉大勢已去,便不再阻攔,抱着奶狗旁觀。
聽完來龍去脈,一時之間五味雜陳,不知該說什麼,只嘆出一句時也命也。
伏秋卻不想信命了。
她喚出刀,刀尖對準張通的眉心。
「你當初給我稱骨,今日不如也給你的妻女稱稱吧。
「若她們是好命,我就放過她們,如何?」
張通頹喪道:「好。」
他說:「劉氏生辰,丁亥年正月廿九卯時。」
伏秋說:「四兩八錢。此命走的晚運,是好命。」
「阿花生辰,丙辰年十月十四日巳時。」
「四兩九錢。此命一生順遂,是頂好的命格。」
張通雙眼通紅:「該死的只有我一個。」
伏秋點頭,一刀捅進他的心臟。
張阿花哭着要同她拼命,被母親劉氏抱着腰往後拖。
伏秋將刀從張通的屍體中抽出,朝張阿花走去。
金明珠將小奶狗放到地上,也拔出配劍。
「報仇可以,但是誰準你在我的地盤濫殺無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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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秋重傷金明珠,卻也被她砍碎了左手的鐲子,失去了引路的羅盤。
不過,她已經知道袁生在哪裏了。
包袱裏,第三根骨頭的血還未乾,伏秋又踏上了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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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生並不難找。
像他那般丰神俊朗的郎君,很容易引起轟動。
伏秋剛進城門,就聽到不少人在議論,新來辦私塾的先生雖然年輕,卻比城裏最爲德高望重的老夫子還要淵博,剛結束的清談會,便是他拔得頭籌。
伏秋問:「那位先生,可是姓袁?」
原本討論得熱火朝天的茶客們突然安靜下來,其中一個男子更是不懷好意地將伏秋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末了,朝她露出一個極盡嘲諷的笑。
「你模樣雖然不錯,衣着打扮卻寒酸至極,一看門楣便不相當,配不上袁先生,還是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吧。」
伏秋:「……」
怎麼能聯想那麼多?
她什麼時候說過自己找袁生是爲了婚嫁之事?
茶肆老闆娘瞪了那羣男子一眼,將伏秋ẗú⁺拉到一旁,安慰道:「他們向來自以爲是,你不要將他們的話放在心上。這婚姻大事,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輪不到外人說三道四。」
怎麼一男一女放在一塊兒,就總是和風月相關?
就沒人想過,許是尋仇呢?
伏秋溫聲解釋:「茶娘子誤會了,我來尋袁生,是爲了給家中弟弟找先生。」
「嗐……」茶娘子搖了搖頭,「可不是麼,這袁先生開私塾的,來找他的應當是爲了唸書的事。怎麼他們信口開河,我腦子都不動就跟着瞎胡鬧。」
說完,茶娘子給伏秋指了路。
城中心有一座湖,湖邊有一座新起的兩層小樓,便是袁生的住所。
伏秋找來的時候,他正在練字。
地上落了一張宣紙,墨跡未乾。
伏秋將它撿起,念道:
「天地無窮極,陰陽轉相因。
「人居一世間,忽若風吹塵。」
袁生放下筆,朝伏秋微微一笑。
「你來得比我想象中更快。」
「爲什麼這麼說?」
「我以爲你的心會更軟一些。」
這下伏秋也笑了。
「我以爲先生最清楚不過,一具活着的屍體也是屍體,心早就死了,遑論硬或軟。」
袁生挑眉ťűⁿ,不置可否。只不過,原本從容的目光在看到伏秋光溜溜的左腕時滯了滯。
「羅盤碎了,你是怎麼找來的?」
伏秋勾脣,露出那個招牌的陰惻惻的笑。
「原來在先生心裏,我竟蠢鈍如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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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生站在窗邊,湖邊潮溼,吹進來的風裏帶着霧。
他的面容洇在這霧氣裏,總是令人看不真切。
伏秋繼續道:
「我確實蠢鈍,是金明珠提點我的。
「天上三垣二十八宿,各領數十星官。
「紀蘅所在之城名天江,尾宿星官,歸於東方蒼龍。
「蘇蠻兒所在之城名離珠,女宿星官,歸於北方玄武。
「張通所在之城名大陵,胃宿星官,歸於西方白虎。
「而我的出生之地名天紀,鬼宿星官,歸於南方朱雀。
「四象輪轉方能生生不息,這些骨頭也纔能有用。」
伏秋將包袱扔到桌案上。
「第四根骨頭,同我相關,對嗎?」
袁生的臉上依舊帶着溫潤的笑。
「你太聰明瞭,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想選你這樣的人來做事。」
伏秋點頭。
「符合要求的人確實太少了。
「四根骨頭之間不能毫無關聯,又不能以惡因關聯,惡因生的是死相,你的生陣就會變成殺陣。
「故而,惡因在江憬之,便要取紀蘅的骨。惡因在張通,便要取張阿花的骨。
「只是,我們家就我娘一個好人,但她早早就死了。我爹是個混賬,我弟弟有樣學樣也是個偷雞摸狗的混蛋玩意兒,你只能等我回來,取我的骨。
「本來,我殺了那麼多人,惡因應當在我。但我是活屍,因果不在三界之內,倒讓你鑽了空子。」
陰謀被揭穿,袁生卻不慌張。
他甚至露出悲憫的眼神,彷彿真是下凡的神仙。Ṫûₐ
「世人孜孜以求的長生之術,其實便是當這活屍,不老不死,不悲不慟。」
「那你爲何費盡心機要復生爲人?」
伏秋遇到金明珠後想明白了骨頭的用處,也想明白了袁生確實是在騙她。
若他有倒轉時空之能,何必大費周章弄出這麼多事?
他沒那個本事,只好取骨竊命。
袁生說:「好吧,且讓你做個明白鬼。」
他抬手,取下半張臉皮。
枯骨已然發黑。
「這活屍也會『死』,或者說,會逐漸消散於人世之中,待白骨化爲飛灰,靈魂也會散去,再無投胎轉世的可能。」
「真是貪得無厭。既要足夠長的生命,又不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袁生將臉皮貼回去。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
「你不也爲了自己,毫不猶豫地殺了無辜之人?」
伏秋搖頭。
「我沒有殺他們。」
……
石頭砸在伏秋背上,云溪哭着罵她。
「我恨你我恨你!」
攏煙將她抱回去,紀蘅嘆道:「你不是喜歡她嗎?」
云溪埋在紀蘅懷裏哭:「她騙我!她還殺了爹爹!」
紀蘅摟緊女兒:「別恨她,云溪,她是爲了你……等你大了就知道了。」
……
暴雨滂沱,伏秋彎腰給蘇蠻兒整理汗溼的頭髮,又將襁褓中的嬰兒放到她懷裏,掖好被子。
「若有機會再見,你該叫我一聲姨媽。」
……
金明珠執劍擋住伏秋的攻勢,到底技不如人,且戰且退。
「哇,你們當屍體的,有沒有神智都是力大無窮。」
伏秋笑着收回刀。
「你回去請三清山那個嘴尖皮厚無惡不作的首席大弟子來助我吧,光靠你恐怕不行。」
金明珠氣得半死:「你這具屍體真是刻薄得要死!」
……
伏秋說:
「我給你的三根骨頭,都是惡骨。三清山的人,也正趕來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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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生終於無法再維持體面。
他咬牙切齒:「不識好歹!我若復生,自然也能讓你脫離苦海!毀了我,對你到底有什麼好處?」
「自然是爲民除害!」
一道清亮女聲自屋頂傳來。
伏秋抬頭一看,是金明珠上房揭瓦。
噼裏啪啦一陣亂響,一玄衣男子伴着碎瓦片從天而降。
應當就是那嘴尖皮厚無惡不作的三清山首席大弟子了。
伏秋對金明珠說:「我瞧着他挺英俊,和你口中所說那……唔!」
金明珠急忙捂住她的嘴,對方恆意露出一個諂媚的笑。
方恆意挑眉,金明珠怕得手汗都出來了,伏秋忙掙脫她的桎梏,擦了擦嘴。
金明珠當機立斷,人人打我我打袁生,喝道:「你這邪屍,還不束手就擒!」
方恆意說:「斂心師叔,既已離世,就不該眷戀人間。」
原來這袁生也是三清山的門人,天賦極高,就是心思太過活絡,方恆意的師祖給他起這個道號,就是爲了時刻提醒他莫要走了歪路。
袁生笑道:「怎麼,三清山沒人了麼,派一個小輩來?」
方恆意不介意他的冷嘲熱諷,拔劍備戰。
金明珠在旁插刀:
「道門最重要的就是修心,你這邪屍心術不正,怪不得當初沒贏過方恆意的師父。」
袁生怒道:「閉嘴!」
就像在江憬之面前提不得喫軟飯一樣,在袁生面前也提不得他的師兄。
他已是天縱奇才,而他的師兄又是天才中的天才。
若想贏過他,便不得不走歪門邪道。
他卻未曾想過,人各有道,沒有誰讓他一定要勝過誰。
方恆意道:
「叛徒袁相因,屠戮同門弟子,此罪一。濫用道術謀財害命,此罪二。殺人取骨逆天而行,此罪三。
「三清山掌門座下首徒方恆意,今日便替師門清理門戶!」
趁他總結陳詞,金明珠帶着伏秋退出袁生的二層小樓。
「他們鬥法陣仗大,等下誤傷我們就不好了。」
話音剛落,只聽「轟」的一聲,二層小樓從中斷開,一黑一白兩道身影飛出,又在湖面纏鬥起來,水花四濺,炸得無數無辜之魚翻起白肚皮。
趁金明珠看得興奮,伏秋悄然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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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了一趟家。
賺到銀錢之後,她曾託人回來找過父母,才得知她娘在她被賣後不久便鬱鬱而終。
她家在巷子深處,門開得也小。
門檻受風吹雨打早已腐爛,甚至長出幾朵蘑菇。
她推門而入,只見院子裏雜草荒蕪, 積年的腐葉無人清理,散發着頹敗的臭味。
一個不修邊幅的男人從堂屋走出來,皺着眉頭問她:「你找誰?」
這是她的弟弟, 她爹賣了她也要保下來的命根子。
她娘當初說過,家中餘糧省省便能讓全家一起熬過冬天。
只是他爹那時還有抱負, 賣了女兒的錢剛好夠兒子來年唸書的束脩。而在他猶豫的時候,張通的謠言恰好給了他藉口。
伏秋的犧牲其實不是必須的。
弟弟追問:「啞巴了?怎麼不說話?」
「怎麼了?」
聽得動靜, 一個老人蹣跚着從廚房走出來。
在看清伏秋容貌的時候,他顫着聲音道:「囡囡?」
在她年幼時, 他從未這麼親近地叫過她。現在這麼叫, 或許和親近無關, 只是因爲他不曉得她的名字。
伏秋站在樹下,斑駁的光照在她臉上仿若屍斑。
她問:「爹,爲什麼你沒有得償所願呢?」
腐葉的味道撲鼻而來, 她又笑着說:「看到你們這樣,我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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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去了一趟山上。
她孃的墳塋很小。
她靜靜坐在墳前, 沒什麼能同她娘說的。
她娘良善,此生沒什麼大願望, 只盼着夫妻同心, 子女幸福。
她的願望一個都沒有實現。
伏秋一開口, 帶給她的就是壞消息。
金明珠找來, 同她說袁相因已經伏誅。
「留他一具全屍吧。」
「你在替他求情?」
「他是心術不正作惡多端, 可在我死前,讓我知曉真相的也是他。怨是怨, 恩是恩,合該一碼歸一碼地報,不必揉在一起。」
金明珠說:「好吧。不過還有個壞消息要同你說, 三清山目前還沒有能將你從活屍變爲魂的辦法, 若一直找不到, 等骨頭化爲灰燼的時候,你也會灰飛煙滅。」
伏秋說:「那便這樣吧。」
她轉身往山下走。
金明珠問:「你要到哪裏去?」
山⻛獵獵, 伏秋的聲音更加冷。
「去需要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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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塗廟旁, 伏秋正在殺豬。
一刀開膛,一刀剔骨。
她手法利落, 像殺了一輩子豬的老屠戶。
誰也想不到,她從前是纖纖素手只撥琴的花魁娘子。
一跑商的好事者路過此地,認出她來, 跑到她的攤子前嘲弄。
「都說你被富商贖走當嬌妾去了,怎的淪落到市井殺豬?」
伏秋嗤笑一聲。
「幼時稱骨, 都說我骨頭輕,命賤,這輩子只能賣肉。
「死過一次才大徹大悟,又沒說賣的必須是自己的肉。」
她砍下豬腦袋。
「貪、妒、色、戾。」
她割去豬舌頭。
「謠諑。」
她切下豬鞭。
「惡源。」
她咧嘴,笑得陰森。
「除去此三穢,豬肉乾淨無腥羶。」
好事者驚懼欲走,卻發現自己雙耳變大,手腳縮短, 大腹便便,張口只能發出「齁齁」之聲。
伏秋眼都不眨, 一刀斃命。
她扯出豬舌頭,果然腥臭難聞。
「呵,該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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