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馬穿越過來時,我已經在侯府當了三年妾室。
傳聞當今聖上自落水後性情大變。
重科教、殺奸佞,雷霆手段,各臣府血流成河。
直至上元燈會,君王一瞥,第二日便下旨將我強接入宮,冠以後位。
百官震怒,向來冷淡的侯爺更是在宮門外長跪不起,額間都磕出血印。
可沒人知道,承乾殿內,殺人如麻的君王正跟我面對面喫火鍋。
他握着酒杯,佯裝不經意問:
「要是以後我跟你夫君打起架來,你是幫我還是幫他。」
-1-
上元節,京城是潑天的熱鬧景象。
侯府也一早便掛上了花燈,香菸繚繞、花影繽紛。
只是璀璨的花燈下,我的面上仍舊沒有半點血色,一片慘淡。
但翠枝卻似乎很開心,嘴角幾乎咧到了耳根子處:
「侯爺瞧小娘整日悶在府中,人都消瘦了一圈,上朝前特意吩咐奴婢務必替您好好梳洗一番,今夜燈會,他親自帶您出門散心。」
「小娘,想來侯爺心裏還是記掛您的。」
我原倚在軟帳中,懶融融地不願起身。
聞言,只從喉嚨裏悶出一聲冷笑:
「你若喜歡,這個高門貴妾你來當。」
翠枝嚇得一個激靈,當即就跪地上了。
「奴婢失言,請小娘責罰。」
她這一跪,反倒讓我笑了出來。
穿越過來這麼久,我還是不太習慣別人在我面前動輒跪下磕頭。
況且,前幾日那位蘇氏嫡夫人賞我一頓板子,好在翠枝撲上前來擋了幾下,纔沒叫我上了西天。
我這一笑,翠枝便知我不是真生氣,沒一會兒便又開始樂滋滋起來。
「聽聞今日燈會,陛下也會來,與萬民同樂。」
「說起這位陛下,可真是怪得很,原是扶不上牆的爛泥,可自落水後忽然性情大變。」
「大改科考不說,還重翻了近十年的百官考績,誅殺了好多位先帝重臣,不論是高門府邸還是京中大牢,皆是血流成河。」
「最最蹊蹺的是,有宮女夜伺承乾殿,竟瞧見陛下多夜不寐,伏在案前寫着畫着些什麼;湊近一瞧,竟像是某種打仗用的兵器,三頭六臂,威風至極。」
我原倚在軟帳中,懶倦疲乏地聽着她碎碎念。
聞言,心中一怔,喃喃道:
「三頭六臂……聽着倒像是坦克。」
翠枝登時眼前一亮。
「小娘博學廣知!只聽聞那陛下見了宮女也未有半分不悅,只笑着說,此物名爲坦克,是最上等的兵器。若此物製成,收回邊疆失地指日可待……」
我忽然一個激靈,直起身來。
翠枝後面又說了些什麼,我已經聽不真切了,只聽得見自己怔怔的碎語:
「臥槽……難道我老鄉來了。」
-2-
我原對這上元燈會並無興致。
穿越三年,我以爲我會跟小說裏萬千個穿越女一般,要麼穿成農女搞基建,要麼穿成高門貴女走花路。
出息一點的,還能整個女帝噹噹。
可我嫁給了沈淮之。
憑着一張相似的臉,替了他死去青梅的身。
沈淮之高門嫡子,才智雙絕,是京城最炙手可熱的郎君,也是無數高門貴女的春閨夢裏人。
拜朝做官後,更是遊刃有餘,成了風光無限的權臣。
可自他的發小青梅去世後,世間便再也沒有值得他留戀的東西。
他娶了太傅之女,那個含着京城最貴金湯匙出身的姑娘。
卻並不愛她。
沈淮之夜夜宿在我府中,與我纏綿。
那時他青袍玉立,含笑爲我插上簪子時,我也會恍惚,以爲自己是甜文女主。
可他卻不願留下我的孩子。
三年來,我已流產過兩次。
那一頭的正室大娘子失了寵愛,滿心的憤懣悉數往我這個妾室身上泄。
哪怕是在院子裏賞花逗鳥,也能被她挑出錯處來。
三天兩頭的禁足、一月一次的板子。
沈淮之看在眼裏,卻並未阻止——只因蘇氏出身顯赫,連眼淚都比我這條命尊貴。
妾本賤籍,妾通買賣。
我於沈淮之而言,也不過是個奴隸和肉便器。
長此以往,我的身子已被折磨得不似人樣。
最嚴重時,連呼吸都帶着火星子灼過般的痛楚。
最開始的時候,我想活,想風風光光地活。
什麼制火藥一硝二硫三木炭,加點白糖大伊萬。
心血來潮時,我甚至用狼毫寫下萬字論文。
《如何解決中國古代商人地位低下阻礙生產資本流動》。
《如何在儒家文化盛行的情況下推動工業革命發展而不受阻止》。
寫完潤色,心潮澎湃,差小廝僞裝成平民百姓,送去各官府。
這是我在現代空調房裏躺着天馬行空想象自己穿越時,最想幹的事。
他們看不看得懂,根本不打緊。
可後來,蘇氏捉拿了那名小廝。
網羅編織了許多莫須有的罪名栽在我身上。
那小廝爲了給我抵命,活生生被打死在院子裏。
他的血染了我一身。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活人被打死時是真的會七竅流血。
原來這裏不是開放遊戲世界,沒有探索模式。
這裏是一個完全的,陌生的,現實世界的地獄。
後來,我只想活着。
不求順遂,只求平安。
再後來,我不想活了,卻連求死的動力也沒了。
困囿於小小的一方天地裏,聽翠枝給我講冷笑話,日子便也這麼過着。
沈淮之偶爾也會來。
只是我日漸憔悴,再無半分豔色。
與一具行屍走肉無異。
他想要什麼,就請他自便吧。
-3-
上元燈會熱鬧至極。
我不遠不近地跟在沈淮之與蘇氏身後,有些沒精打采。
然而沒過一會兒,只見原是人頭攢動的大街處,忽然出現了數批皇家御馬。
那是天子的儀仗隊。
天家護衛,威風凜凜,有序驅散着百姓,口中大喊着:
「天子出行,閒人退讓!」
我被人流裹挾着磕磕絆絆地往前,翠枝在一旁護着我。
人潮擁擠,沈淮之攬着蘇氏,便顧不上我。
回過神時,我已經同他們走散了。
翠枝悶悶道:
「早知是這幅場景,倒還不如不出來的好。」
我笑了笑:
「誰都想一睹天子聖顏,難免如此。」
人羣中,我遠遠看到了一架被簇擁着的鑾駕。
簾帳內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四目相對的一瞬,我愣在了原地。
回過神後,那帳中人早已遠去。
而我依舊愣在原地。
穿來三年,我從未見過這位陛下。
只聽聞當今皇帝軟弱無能,才智如同三歲痴兒,權力被權臣蠶食架空,虛有其名。
然而,縱使他再如何昏庸無能。
我一個妾室女又有什麼資格面見皇帝呢。
今日一瞥,我竟不知這位陛下,跟我在現代的竹馬江至,長得如此像。
坦克、穿越者、江至……
一個荒唐而詭異的念頭就這麼不受控制地從我的腦海中躥了出來。
沒有任何一種語言能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像是獨自一人在冗長的黑夜裏奔跑許久。
跑到油枯燈盡,月色無垠。
忽然有一束光出現,提醒着我。
原來我也曾渴望與光共舞,直至灰飛煙滅。
翠枝一臉擔憂:
「小娘,怎麼了。」
我搖搖頭。
抬頭只見一縷香菸消散,湮滅在靛藍的蒼茫大地之上。
良久,我喃喃道:
「沒關係,至少我想做的事,他都替我做成了。」
「哪怕他不是那個人,至少……」
「吾道不孤。」
-4-
次日,我尚在睡夢中。
只見翠枝慌慌張張將我推醒,低聲道:
「小娘醒醒,侯爺來了。」
我皺了皺眉,只得無奈任翠枝替我更衣梳妝。
沒一會兒,沈淮之來了。
他一身緋色朝服,一貫的矜貴淡漠。
許是燻藥刺鼻不堪聞,見到我時,他蹙了蹙眉,眸中尚有複雜之色。
我躬身,輕聲問安:
「侯爺安好。」
他正欲開口,卻被身後趕來的太監打斷了。
那太監手中捧着鎏金之物,朗聲開口:
「皇上有旨,特請侯府林夫人入宮一敘。」
此話一出,便是沈淮之也愣住了,面上盡是疑惑。
「公公是否弄錯了?她與陛下素未相識,何來一敘之說?」
那太監只冷冷道:
「皇上聖意,不可揣測,侯爺,夫人,跪下接旨吧。」
-5-
臨出門前,沈淮之終於繃不住了。
他臉色有些難看,卻拉着我的手,柔聲道:
「皇帝近來性情大變,誅殺了許多先帝重臣。」
「此番請你入宮,大抵是想借你來敲打敲打侯府。」
「你不必怕,若真是大事,便不會只讓你一個妾室去。」
我不動聲色地將手抽離出來,淡淡道:
「侯爺放心。」
沈淮之卻不太放心,強拉了我,擁入懷中。
「別怕,我定會護着你的。」
我心中冷笑,卻沒說什麼。
福了福身便離去了。
路過蘇氏時,她只看我一眼。
這一眼,卻意味深長。
她語氣涼薄,說出的話卻莫名其妙:
「陛下坐享後宮佳麗無數,你真以爲你一個侯門妾室入了宮,便有好日子過麼?」
我有些無奈,確認自己是沒辦法融入精神病人的世界了。
朝她淡淡一禮,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6-
入宮前,我已在心裏想象過無數次面聖的場面。
可當我真的踏進承乾殿時,卻還是愣住了。
嗅覺往往比大腦的反應要快一些。
我偏頭努力想了想空氣中洋溢着的熟悉氣味——
好像是火鍋。
但比身體感官更快的,是長此以往,已經刻進骨子裏的習慣。
沒有人讓我下跪,我卻已經畢恭畢敬地跪了下去。
殿上人龍袍大敞,姿態懶散。
薄散的皚皚熱霧中,那張熟悉的臉桀驁分明。
帝王撐着頭,一筷子將一片肥嫩的豬五花涮進辣鍋中。
他見我下跪,眸色有一瞬的轉冷,卻很快又恢復如常。
他眼角微挑,懶洋洋道:
「愣着幹嗎,過來啊,等得我都餓死了。」
我愣了愣。
倘若這裏不是恢宏大氣的古代宮殿,我大概真的會以爲這只是一次平平無奇的海底撈會面。
怎麼辦,這個人好像真的是江至。
我半死不活地衝他笑了笑,有些遲鈍木訥地爬了起來。
緩緩走到他的面前。
想了半天,決定用最平平無奇的方式跟他打招呼:
「Hi。」
江至頓了頓,擱下了筷子。
抬頭平靜地打量着我。
我的臉被熱鍋升起的霧氣燻得有些發燙,正準備率先開口打破沉默時。
江至笑了笑:
「林皖,三年不見,就忘了我嗎。」
林皖,是我在現代的名字。
-7-
我總覺得事情有些不妙。
倘若眼前的人不是江至,而是另一個人——甚至隨便是誰都行。
哪怕是跟我最不對付的死對頭。
我都能撲上去,扯着那件尊貴的龍袍抹鼻涕,然後哭嚎控訴:
「你怎麼纔來啊!」
「你知道我這三年過得有多苦嗎!」
「好大爹快救我出去!求求求求!」
可他是江至。
面對他,我總是不受控制地,從身體裏緩緩升出不合時宜的擰巴。
8 歲時,我是江至身邊最黏人的小跟班。
16 歲時,我在江至的默許下,替他擋了一波又一波桃花;可當身邊的朋友笑着問起我們的關係時,我也只能含糊地回答「朋友而已」。
19 歲時,跨年夜的零點時分,我有些醉意地蹲在麥記的洗手池邊,點開他的對話框,想說一句「有點想你」,最後還是刪掉了,重新發出那句:
「新年快樂,友誼萬歲。」
甚至在意外穿越時走馬觀花的一瞬間,我腦子裏想的都是——
還沒來得及跟江至說一句再見,我就要死了。
我原以爲我能一直以青梅竹馬的身份,成爲江至身邊那個不溫不火卻有些特別的存在。
卻沒承想我連那個夏天都沒能熬過去。
我正微微出神,耳邊的聲音又重了一些。
「嗯?什麼?」我禮貌微笑,掩飾方纔的出神。
江至瞥我一眼,狀似無意地問道:
「剛剛在想什麼。」
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清酒。
「沒有,只是覺得很驚訝;本來以爲穿越這種事就已經夠離奇了,居然還能這個鳥不拉屎的時空碰到你。」
我侃侃而談起來,將所有心緒壓了下去。
江至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淡淡道:
「我也很驚訝。」
「好不容易遇見個熟人,結果發現她已經被原住民拐跑了。」
我脣齒微張,愣了幾秒,有點沒聽懂。
江至笑了笑,替我添了點酒。
「林皖,要是以後我跟你夫君打起架來,你是幫我還是幫他啊。」
我靜了幾秒,控制好胸口的起伏後,才笑道:
「哦,他不是我夫君,我只是個妾。」
說完,又聳聳肩:
「你知道的,在這裏,很多時候我沒的選。」
因爲我是個運氣不太好的穿越女。
重點不在穿越,在於女人。
而這裏只是一片離文明社會還太遙遠的土地。
江至看了我好幾秒,又問:
「他對你好嗎?」
這次我笑得真情實意:
「不太好,他是個傻逼。」
敘話到了尾聲,江至顯然已經有了七分醉意。
他撐着頭,眼眸微眯,不再說話。
我靜靜又看了他一會兒,隨後起了身,請內官送我出宮。
腳還沒邁出承乾殿,身旁的內官卻被一道冷冽的音色嚇跪了。
回頭一看,江至不知什麼時候清醒過來。
「林皖。」
他喊我的名字。
「哪兒都不要去。」
說完,他頓了頓,又重新組織了語言:
「留在我身邊,我會放心一點。」
-8-
我宿在了承乾殿。
江至躺在我旁邊。
中間是一條用被鋪搭好的涇渭分明的三八分界線。
原先我還有些驚訝,直到江至理所當然地挑眉:
「當然是一起睡。」
「難不成你還想讓朕打地鋪?」
我無語了一會兒,死樣。
夜很靜。
我腦子裏想了很多。
我在想自己一夜沒回府,府裏此刻是什麼光景。
是兵荒馬亂,還是無事發生。
不管是哪種,翠枝那丫頭肯定又驚慌得整夜睡不着覺。
我還想,如果我能年長几歲再穿越就好了,那時țű̂₀的我或許心智更加成熟,更能拎得清時局狀況。
無論如何,也萬萬不會如此刻般,彆彆扭扭,什麼隱痛都藏在心裏,已經快活不下去了還跟江至假惺惺地裝理智,做朋友。
意識搖搖欲墜時,下腹卻泛起了細細密密的隱痛。
倘若面前有一雙銅鏡,必能照出我蒼白得近乎失去血色的臉。
我緩緩睜開眼,剋制着呼吸,偏頭瞧了一眼江至。
他背對着我,聲息平穩而綿長,顯然已經入睡。
我輕手輕腳爬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跨過江至。
卻在即將翻身下牀的一剎,手腕被攥住了。
江至半醒時,聲音又低又沉,在黑夜中有些失真。
「林皖。」他問,「去哪?」
持續的陣痛已經讓我額間沁出冷汗,我怕自己痛呼出聲,先是靜了一會兒,才拍拍他的手背。
「我去更衣。」
想了想,又換了種說法:
「就是去上廁所。」
江至從嗓子裏悶出一聲嗯,鬆了手。
我蜷起身子,匆匆出了承乾殿。
伺夜的宮人被驚動,看我一眼後,卻沒什麼反應。
我隨手拾起地上零碎鋒利的磚片,匆匆縮進了偏殿的某個角落。
然後毫不猶豫將那磚片扎進自己的手腕,感受着血一點點滲出來,如釋重負地笑了出來。
兩年前,苦夏伊始,我被腹中子折磨,飲水喫食經常吐個一乾二淨,胸腔猶被烈火焚心。
翠枝說,我疲倦昏睡之時,時常夢中哭着囈語,像是喊着誰的名字。
她那時跪在地上,臉色慘白,哆嗦着報出幾個人名,最後將頭磕在地上說:
「總之……聽上去並非在喊侯爺。」
我虛弱地笑笑,讓她起來。
那時我喊過媽媽,喊過爸爸,甚至喊過總是笑着鼓勵我的高三班主任……也喊過江至。
我一直以爲我還算幸運,在幸福的中產泡泡裏出生成長,接受着愛與自由的教育。
19 年來唯一喫過的苦就是對江至那段無望的暗戀。
殊不知懷胎時的暈嘔陣痛便已讓我無法忍受。
好在沈淮之沒讓我痛太久,一個普通平靜的夜晚,他命後廚送來一碗羹湯。
那一夜我忽然陷入夢魘,不能安寢。
堪堪轉醒時,翠枝掀開了我的被子,看見我身下一攤濃重血色,嚇得暈了過去。
那是我第一次流產。
第二次,時值蘇氏得寵,在沈淮之的默許下,她親手端來一碗斷胎藥,笑容純真又無害。
我笑了笑,就着手邊的梨酥糖,慢慢將那碗藥悉數喝下。
翠枝哭得嗓子都啞了,拉着我的衣襬說我糊塗。
我輕輕揉了揉她的頭,說自己本來就不想要孩子。
隨後從枕下拿出一個木匣,將那沓抄滿唐詩宋詞三百首和格林童話睡前故事的宣紙拿了出來。
將它們悉數扔進暖爐中,看着它們燃燒,直至湮滅。
好可憐,我的寶寶。
我在心裏這麼說。
從那之後,我的身子便落下病根,起初是夜間常發高熱,後來是不定時的錐心陣痛。
由小腹蔓延而上,纏繞整顆心臟。
古代沒有嗎啡,也沒有止痛劑,唯有靠另一種流血的方式才能暫時轉移我的注意力。
窗邊月色一瀉而下,映在我的手腕上,上面遍佈着深深淺淺的劃痕。
我有些失神地盯着那些傷疤,入宮前我特意挑了件略寬大的衣裳,江至應該沒看到它們吧。
空氣中有很輕微的異動,而我的意識在痛苦中浮沉,已然顧不上其餘的事。
直至那異動在距我不遠處的身後戛然而止。
一種巨大的不安和恐慌在我心中升起。
「林皖。」
江至的聲音如期而至。
-9-
我靜靜呼吸了兩次,沒有回頭。
良久,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你來做什麼。」
很低,很輕,像是喃喃自語。
我看不見江至的表情,想要微微偏頭去看,又很快縮了回來。
江至沉默了一會兒,才說:
「你離開太久,怕你出事,所以過來看看。」
語氣聽上去還算冷靜。
我還是將臉轉過去半邊,留給江至一個模糊的側顏,讓他依稀能看清我是在笑。
「嗯,現在看完了嗎?」
我頓了頓,又問:
「如果看完了,可以出去嗎?」
江至又不說話了。
我低頭看了一眼正在往外滲血的手腕傷口,有些認命地閉了閉眼。
第一滴淚劃過臉頰時,我聽見江至說:
「好。」
他轉身,退了出去。
片刻後,又折返回來,補充了一句:
「我在外面等你。」
-10-
我沒有讓江至等太久。
將所有的眼淚和傷痛處理完後,我隨意地抹了一把臉,走出了偏殿。
江至正抱着雙臂,倚在硃紅的瓦牆邊。
矜貴的黑金長袍披在他身上,卻顯不出一絲古人味兒。
我打量了一會兒,纔想明白他身上少了點什麼——得在他長袍兩側挖兩個兜,再往他指尖塞根萬寶路,那感覺纔對。
想到這裏,我沒忍住撲哧笑出聲。
江至垂眼看了我一會兒,將身上的狐裘解下來,披在我身上。
「笑什麼。」他伸手揉了一把我的頭髮,「眼睛都哭紅了。」
我吸了吸鼻子,佯裝方纔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閒聊式地拋出一個問題:
「對了,還沒問你是怎麼穿越到這裏的。」
江至沒什麼表情,伸長胳膊將我往他身邊攬了攬,帶着我走回承乾殿。
「純屬意外而已。」
他隨意地說。
-11-
回到了榻上,我們又保持一人一邊,互不越界的姿勢。
我沒什麼睡意,睜着眼睛看榻頂。
江至依舊背對着我睡覺,沒說什麼多餘的話。
我們好像向來如此。
15 歲時我被一羣小混混堵在巷口,直到江至已經把他們打出三公里外我也還是在抱着頭哭。
哭到最後把自己哭懵逼了,最後忍不住啞着嗓子問他:「你怎麼不問問我發生了什麼。」
那時江至只是瞥我一眼,淡淡道:
「有什麼好問的,你要想說你早就說了。」
其實就是懶得問,懶得關心而已。
後來我也不再指望他會主動過問我的事。
那年的互聯網很流行一個詞,叫舔狗。
還將舔狗的幾大特徵列了出來。
我瞪大眼睛,一一對應排除。
最後有些悲傷地拍拍胸脯,慶幸自己還好不是舔狗。
我還是有點底線的。
江至不問,我就不會巴巴地湊上去,把自己的事都倒在他面前。
此刻亦然。
我在黑暗裏睜着眼睛,睜到後面眼睛都發酸發澀,眨一眨就要分泌出生理性淚水。
於是我決定睡覺。
可當我閉上眼睛沒多久後,身側卻傳來一些動靜。
江至翻了個身吧,我迷迷糊糊地想。
這動靜偏越來越大,大到我已經感受到他近距離溫熱的體溫。
我睜開眼睛偏頭一看,那條三八線已經被挪開了。
江至正面對着我,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能說說嗎?」
「過去三年,都發生了些什麼。」
-12-
三年很長,發生了很多事。
但要真總結起來,其實也就那麼點事。
我挑挑揀揀,長話短說,儘量使用只有主謂賓的簡單句。
即便如此,等我堪堪講完時,東方已微微吐白。
講到最後,我故作輕鬆地總結了一句:
「其實我挺開心你來的。」
語氣輕鬆得就像在說江至只是來我家做了個客。
江至沒說話,要不是我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我都要以爲他被我的故事催眠睡着了。
我靜了兩秒,又輕聲補充了一句:
「只是你來得也太晚了。」
說完這一句,我整個人好像久違地躺在雲端。
軟綿綿的,竟真的徹底放鬆下來。
這一刻,我大概也明白了江至爲何要將我留在宮中,留在自己身邊。
……身邊有同類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
無論過去再如何不堪,如何寂寥,至少此刻,吾道不孤。
片刻後,牀榻動了動。
是江至調整了一下躺姿。
我這才發現,過去幾個時辰裏,江至一直都保持着同一個姿勢,看着我。
「再怎麼晚,我不也還是來了麼。」
我朝他緩慢地眨了眨眼。
與此同時,簾帳外出現了幾個人影。
御前宮女畢恭畢敬道:
「陛下,不時便該上早朝了,奴婢伺候您更衣。」
江至斂了斂眉,沉聲道:
「知道了。」
說完他便準備起身下牀,只對我淡淡道:
「你先好好睡覺,其他的事等我回來再說。」
我點點頭,說了太久話,又一夜沒睡,此時確實有了些睏意。
江至又看了我一會兒,最後伸手捏了捏我的臉。
他勾了勾脣,眉眼多出幾分柔軟繾綣。
他說:
「笑一個。」
此刻,我實在很想抱抱他。
-13-
睡了三年來難得一個舒坦覺。
醒來時,我本該心情大好——
如果不是一睜眼就見到內官跪在地上喊我「皇后娘娘」的話。
我愣了愣,片刻後又抓過被褥一把蓋過自己頭頂。
最後我實在忍不住,跌跌撞撞滾下牀。
不可置信地問那位內官:
「你剛剛喊我什麼?」
內官斂眉,恭敬道:
「陛下今日早朝已下旨,諭告百官,要封姑娘爲皇后。」
好一會兒,我才聽見自己的聲音:
「……什麼鬼。」
「到底怎麼回事,你且從頭說與我聽。」
那內官沉吟片刻,最後還是和盤托出了。
我這才知道。
早朝上,江至讓沈淮之生生跪了半個時辰。
這半個時辰裏,潯州蝗災、磁州水難,以及北境的例行軍情統統不議。
滿朝文武就眼睜睜看着沈淮之罰跪。
跪完之後,江至輕飄飄一句「我要封你家夫人爲後」就退朝了。
我正愣神,那內官又神神祕祕低聲道:
「據說陛下退朝後,沈侯仍跪在殿內久久不動,最後嘔出了一大口心頭血,才被其他官員合力送去了太醫府。」
「姑娘,容小的斗膽一問,『媽的』是何意思?」
我腦子裏升起一個巨大的問號。
「公公問這個做什麼?」
「沈侯跪的這半個時辰裏,陛下統共就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我支支吾吾道:
「陛下宅心仁厚,『媽的』是在問候侯爺的父母安康。」
說完,身後傳來一聲輕笑。
內官又跟鵪鶉似的跪了下去。
我回頭,江至意味深長的薄脣輕抿着。
我衝上去質問道:
「你幹嗎封我爲皇后?」
江至表情無辜:
「不當皇后,難道你想當太后?」
我急得恨不得手腳並用。
「我不是這個意思!」
「林皖,你在怕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道:
「我雖深居內宅,卻也知道陛下實際上是沒有軍權的。」
「朝堂勢力,盤根錯雜,原皇帝權力近乎被架空。可你穿來數日,便大改朝政,生殺予奪;朝野上下本就諸多議論,沈淮之一黨遲遲不作爲,不過是你還沒有觸及他們的核心利益罷了。」
「你偏在這風口浪尖封我一個臣子妾室爲後,罔顧禮法不說,更是存心打沈淮之的臉。倘若到時他們真的打着清君側剿妖妃的名號篡權逼宮……」
江至靜靜地看着我頭頭是道,隨即濃眉一挑,一臉饒有興致。
「你知道自己爲什麼會穿越到這裏嗎?」
我噤了聲,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江至別開了眼,淡淡道:
「別這麼看着我,我也不知道;而這恰恰意味着我們大概都是莫名其妙受到了某種牽連而來到這個世界的。」
「如果這是個全息遊戲,那麼我們就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牽扯進來的無辜路人——哪怕是玩遊戲也得事先勾選知情協議吧?」
「林皖,我的意思是,沒必要太過於尊重這裏的規則。」
「我有我的玩法。」
「既然選擇了我作爲玩家,那麼它們就要承擔這個代價。」
我被氣笑了:
「你這是精神勝利法嗎,搞不好我們最後真的會死在這裏誒。」
江至垂眼看我,神色平靜無波瀾:
「無所謂啊。」
「但我不會讓你死的。」
我沒想到跟江至重逢後做的第二件事,居然是大吵一架。
我們沉默地對峙着。
此刻的承乾殿靜得讓我有些難以忍受。
未幾,內官來報:
「啓稟陛下,沈侯爺正跪在宮門外。」
「他說……想見唐姑娘。」
14ţű⁹
我並不想見到沈淮之。
但我更沒辦法再繼續跟江至這樣劍拔弩張下去。
我看了他一眼。
江至沒什麼表情,看上去並無所謂。
「想去就去吧。」
我轉過身便要往殿外走。
走了沒幾步,卻聽見他叫了我一聲:
「林皖。」
我繼續往前走。
「你知道我爲什麼想要封你爲後嗎?」
我頓住腳步,回頭。
江至緩緩朝我走來,肘間不知何時多了件赤色狐裘。
他語氣淡淡:
「就是覺得你這婚結了也沒什麼意思。」
「還不如改嫁給我。」
他將狐裘披在我身上,替我係好釦子。
眸色隨意,聲音卻恰似誘哄:
「我難道不會對你好嗎?」
我抬眼冷靜與他對視,想讓他別再開這種玩笑了。
他卻沒等我開口,只輕笑了一聲:
「開玩笑的。」
「外面風大,你彆着涼了。」
-15-
宮門深重,沈淮之跪在宣政殿外。
見我來了,他神情似有恍惚。
「綰娘。」
他湊近一步,想擁我入懷。
我適時後退。
「侯爺自重。」
沈淮之怔了怔,隨即垂下雙睫,語氣像是自嘲:
「你現如今還不是皇后,那便還是我的人;我擁我妻,天經地義,何來自重之說。」
我冷笑道:
「妻?侯爺怕是糊塗了。」
「我不過是侯府中連自己孩子都保不住的妾。」
言及此處,沈淮之眸光微轉,竟有一些鬆動柔軟之意。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將我強擁入懷。
力氣大得我難以掙脫。
他喃喃道:
「綰娘,從前是我對你不好。」
「你心中有怨,打我罵我都好,可你不能這樣羞辱我。」
「倘若你願意回到我身邊,我回府便將一紙休書送與蘇氏,將你抬爲正妻。」
「別離開我,好嗎?」
我手腳被束縛着動彈不得,便下了狠勁一口咬在沈淮之的肩上。
他自小金尊玉貴,自然受不得痛,立刻便放開了我。
我抬手便是一記耳光。
「沈淮之,你真讓我感到噁心。」
他臉被打得偏向一邊,卻沒有動怒的意思。
反而笑了兩聲,再看向我時,眸中多了一份戲謔。
「從前你在我身邊時,一向嬌柔依人,謹小慎微,我也是此刻才知你還有這般潑辣一面,倒是頗具風情。」
「不知那位陛下擁着你時,是否知道你曾在我身下奉承歡好呢?」
我心口一滯,看着沈淮之一張一合的ťù₊嘴。
忽然想到從前有一次,我被蘇氏責罰。
寒冬臘月,她讓我跪在主閣外層層疊疊的石階上,聽她與沈淮之柔情蜜意,玉暖春宵。
我被凍得近乎暈死過去時,沈淮之出來了。
他緩緩走到我面前,垂眼看我。
臉上還有幾分未得饜足的潮紅。
那時我委屈得緊,執着淚眼看他,偏生出幾分癡心妄想,期望他能替我出頭,救我於水火。
可他卻撫上我的臉,嗓音微啞:
「不知綰娘嗓子眼可淺?」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下一秒卻被他粗暴地壓低了頭。
他將我按在胯間,喃喃道:
「這種事,還是讓綰娘這張臉來做,纔好。」
想到這裏,我本能地從胃裏泛起一陣噁心。
沈淮之還是那副從容不迫的神情,嘴邊卻多了一抹玩味的笑。
「不日或將天下大變,綰娘在宮中,多保重。」
他最後給了我意味深長的一眼。
「我會來接你的。」
沈淮之走後,我如行屍走肉般獨自走在偌大的皇宮中。
只是沒走多遠,腳步就不受控地虛晃,最後跪跌在地,生理性乾嘔起來。
緊咬脣肉已經毫無止痛效果,我用力噬咬自己的虎口。
直至皮膚被撕扯成死白,才能將重新將絕望的嗚咽塞回腔內,吞入腹中。
回了承乾殿,江至俯在案前,像是在書寫圖畫着些什麼。
我緩緩走到他面前,張了張嘴:
「江至。」
他沒抬頭,只懶懶道:
「大小姐氣消了嗎?」
我盯着他手邊的「坦克」設計稿,輕聲道:
「你還記得我 18 歲生日那年,你欠了我一個生日願望嗎?」
江至頓了頓,像是被氣笑了。
「不是吧你?用這個威脅我……」
我抽出他手中的紫毫,三兩下圈出稿中違反基礎力學的錯誤部分。
神色有些僵硬,卻還是盡力把話說清楚:
「我想請你把翠枝接來我身邊。」
「我在閣裏藏了一些火器圖紙,比你這個會更清晰一些。」
「還有沈淮之的府兵分佈,手上沾染過的人命官司,與其同黨的信件往來,所有罪證,樁樁件件,一應俱詳。」
-16-
剛穿來時,我還沒嫁給沈淮之,尚且還是自由身。
通俗的穿越守則大多是製冰製糖制玻璃火藥,從而走上人生贏家。
但事實上早在春秋時代火藥就已經用於民間民生應用。
《範子計然》記載:「以硫磺、雄黃合硝石,並蜜燒之;則焰起,燒手面及火盡屋舍。」
可直至宋代才大規模將火藥應用到軍事領域。
而本朝,恰好就處於僅以火藥制爆竹敬鬼神的尷尬過渡期。
穿來的第三個月,時值流寇橫行,邊郊多動盪。
我用竹子和火藥制了一支簡易的管狀火器,射程大約 150 餘步,用以防身。
時至今日,那支「突火槍」的殘骸還藏在我閣中的木匣裏。
後來我大多被禁足閣中,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提筆記錄。
記錄所有我還能記起的,有關現代文明的一切。
其中也包括那些曾在中古世紀橫掃東歐的熱兵器。
小到用手持點放的火銃、鳥銃,大到安裝在架座上發射的大口徑大型火炮。
光是草稿,便有百餘份。
很多時候,我望着沈淮之和蘇氏的臉,總會生出一些拿槍突突一頓把他們都殺了的衝動。
但客觀上,我能做的實在太少,也沒有意義。
可江至不一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權。
他想要硝,無需像我當初一樣掏鳥糞掏茅坑,只一聲令下,便有無數精銳遠赴北漠爲他帶來最純的硝石礦。
他想開拓熱兵器的先河,便有君王座下的南北兩處軍器監,數萬名工人不捨晝夜地爲他鍛造最好的火器。
把翠枝接來我身邊後,我如願獲得了那些厚重的手稿。
從那之後,我和江至也像是達成了某種默契——
他在前朝專心當好他的殺伐專斷的帝王。
而我終日在承乾殿和軍器監折返奔忙,埋在刺鼻的粉塵油煙裏,埋在成山一般的圖紙裏。
我們依舊同牀共枕,卻沒太多對話的時機。
就像兩個搭夥創業的合夥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
第一顆火箭炮試爆成功是在京郊一處無邊荒地裏。
火光照亮了半邊天際,也照亮了江至的臉。
他看向我,沉寂的眸子映着夜色一點星光,神情認真。
「爲它取個名吧,這是你最傑出的作品。」
我久違地放鬆大笑,全身每個細胞都喜不自勝:
「好啊——叫神威娘子沖天炮怎麼樣?話說你有沒有看到剛剛爆炸的時候空中那朵雲,好像一隻小貓哦,要不就叫無敵喵喵炮吧,真的好可愛……」
我正沉浸式取名,絲毫沒有察覺江至倏爾蹙起的眉頭和慌張的眼神。
忽然我感到鼻腔一熱,似乎有什麼鐵鏽味的液體順着鼻子流了出來,癢癢的。
我伸手一摸,一片腥紅,黏稠又噁心。
-17-
被江至按在榻上時,我還在極力辯解:
「我只是流個鼻血!又不是要死了!」
他神色緊繃,眸若寒冰,態度罕見地強硬。
「閉嘴,別再說什麼死不死的。」
「你現在只用做好一件事,就是閉上眼睛好好睡覺。」
我真的聽話閉上ţṻ₍了嘴。
長時間高專注的連軸轉已經讓我體內能夠感知疲憊與否的系統徹底失靈。
以至於此刻,腦子裏緊繃的那根弦久違地鬆開後,我就這樣在江至的注視中睡了過去。
醒來時想要習慣性往軍器監跑,卻被內官攔下。
「陛下旨意,只吩咐奴才務必保證姑娘在殿中好好休息。」
我聳聳肩,沒再爲難他。
即便如此,江至也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了我最大限度的自由。
我想做菓子,他便召來御前掌廚資歷最深的嬤嬤一對一教我做糕點。
我想畫畫,他便召來名動京城的國學大師爲我研磨指點一二。
只是不管做什麼,我心中總縈繞着那點淡淡的死欲。
先生教我意象留白神韻,我卻頭腦空空,只會胡亂揮灑一些混亂的線條。
三天後,我親手作出了一幅畫。
畫中花朵瘋長,遮天蔽日,只留畫中心一個奔跑的小人。
像是要被花吞噬。
先生見了此畫,強撐着笑硬着頭皮誇我「姑娘天賦極深,可惜臣暫未能參悟其中深意」。
而我只是對着那幅畫發呆,總覺得那個狂奔的小人在抱頭大喊:
「救命啊!不要殺我!」
歇在承乾殿的這些時日,我曾大醉一場。
藉着酒意,在御花園白日夢遊。
游到太液池邊,好像看見爸爸媽媽在湖的另一面朝我招手。
我又哭又笑地想要跑過去,突然身子一輕。
耳邊嗡嗡作響。
鼻腔湧入一股冰冷窒息的液體。
眼前又是黑一陣白一陣,好像壞掉的電視。
世界最後又變成一片模糊的雪花。
失去意識的前一秒,我莫名想到了以前家樓下早餐店的桂花千層糕。
每次路過都忍不住買好幾份囤在冰箱裏慢慢喫。
可是以後都沒辦法喫到了。
所以我覺得遺憾。
很遺憾。
-18-
我是在承乾殿的牀榻上醒來的。
我安靜地睜開眼,沒有多餘的動作。
看見了江至的背影。
他好像發了很大一通脾氣。
他的面前,跪了一地的人。
每個都哆哆嗦嗦的。
有人說奴才該死,沒有照看好姑娘,才讓她失足落水。
有人說姑娘曾流產兩次,早已落下病根;如今又是憂思過度,心脈不穩,長此以往恐時日無多。
江至最後只讓他們都滾。
我想出聲,想喊他名字,讓他別生氣了。
卻發現自己沒什麼力氣。
好在江至最後還是回頭看我了。
見我醒來,他眸中掠過一絲轉瞬即逝的驚慌失措,卻又很快平靜下來。
他的臉好像有些變化,雖不至於摧枯拉朽,可他皮膚白,那片象徵着疲憊的青灰眼圈在我眼裏很扎眼。
「江至,你好醜。」
我抬起手,碰了碰他的臉。
江至帶着點笑看我,眼神中卻有些難過。
「有這麼醜嗎?」
我點點頭。
「醜的,有空該敷個面膜了。」
他替我掖了掖被子。
「古代沒有面膜,也沒有心理醫生。」
「你要堅強一點,不要沒撐到最重要的那天,就把自己搞抑鬱了。」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江至又捏了捏我的臉。
「不會是因爲要跟我成婚,才這麼不開心吧。」
我感覺自己清醒一陣糊塗一陣,有些話也不經大腦脫口而出:
「不是不是,我挺開心能跟你結婚的啊。」
江至愣了愣,隨即脣角一彎。
「嗯,我也很開心。」
「你已經暈了兩天了,有沒有什麼想喫的想喝的。」
我閉着眼睛開始報菜名:
「想喫炸雞,想喫火鍋,想喫烤肉,想喫日料……想爸爸,想媽媽,想回家……」
良久,我好像聽見江至吸了吸鼻子。
他聲音悶悶的,像是隔了一層棉花落進我的耳朵:
「好,我知道了。」
-19-
封后大典那天,日暖風恬,難得的黃道吉日。
翠枝精神高度緊張,跟着許多名宮女替我忙前忙後。
層層疊疊地依次爲我戴上朝冠、朝服、朝袍、金約領約、一耳三鉗耳飾。
忙活到最後,我有些痛苦地喃喃抱怨:
「好累。」
見我這副模樣,翠枝倒是先笑開了。
她甜膩膩地安慰我:
「皇后衣冠本就考究無比,陛下愛惜娘娘,更是決心辦一場曠古爍今的封后大典,特命禮部着意添置了許多。說起來呀,這還是娘娘的福分呢!」
嚴妝後,已過了兩三個時辰,我才蹬着朝靴,在明黃色的鳳鑾儀仗上,被一羣人帶着浩浩蕩蕩趕往皇宮。
見到江至,我如同見到了救命稻草。
費了好大力氣才忍住好讓自己不要撲進他懷裏。
江至眸色溫柔,輕輕笑了笑,附在我耳邊低聲道:
「你就當是過家家就行。」
「要是緊張就牽緊我。」
接下來的流程,我是模模糊糊被江至帶着完成的。
先去了太廟,又去了奉天殿。
拜了這個,又拜那個。
最後總管太監悠悠開口:
「唐氏綰卿,賢良淑德,溫良儉讓,與朕琴瑟和鳴,互敬互愛,當母儀天下……」
後面他又說了些什麼,我已聽不真切。
只知道自己緊緊攥着江至,忽然中了高原反應,有些呼吸不過來。
可晃晃神,又有一種跟江至一起站在學校元旦會演舞臺的錯覺——
這只是一場盛大的歌舞劇罷了。
而歌舞劇中大多會出現一些反派面孔。
譬如在宮牆外蟄伏已久的叛軍。
沈淮之還是心急,急得甚至不想等總管太監唸完那句「立爾爲後」,便將他一箭穿心。
封后大典橫生變故,原本規矩的百官羣臣烏壓壓亂成一片。
有人驚慌逃命;有人氣定神閒;有人暗中得意。
忽然一聲炸響,驚得衆人循聲望去。
只見皇帝對着其中一個衝鋒在前的叛兵舉起一個古怪的東西,黑洞洞的口子正冒着青煙。
叛兵倒地,整個人痙攣數下,口吐鮮血,徹底不動了。
江至一槍崩了他後,轉身就從黑壓壓一片人羣中瞄準沈淮之。
或許是被血腥氣激發了殺意,叛軍將士齊齊拔劍,凌厲的煞氣如同黑雲壓頂。
隨着一聲「除妖后,清君側」的怒吼,蟄伏已久的叛軍立馬橫刀衝了上來,一時之間大地搖顫。
然而,數萬大軍士氣高昂,從宮門外一擁而入之時,所有人都聽到了頭頂傳來的呼嘯聲。
有光芒從穹頂中掠過,紅色的尾焰帶着濃重的黑煙。兩道光芒朝着這處軍陣之中落下,尾焰在人羣中貫入的一瞬間,轟鳴的爆炸挾着幾千ƭůₜ度的高溫火焰朝着人羣之中傾瀉開去……
彼時人們還不清楚這是什麼,都以爲是天相不吉,王朝末年之異相。
只有我看着雷炮掠過之處,騰起一片飛濺的血霧,有些興奮:
「看我的無敵喵喵炮!牛逼吧!」
這場宮變來得比我想象中的要快,結束得也比我想象中的要快。
畢竟在現代化熱兵器面前,那些爲擋住刀槍劍戟而設計的盾牌與盔甲都變成了泡沫豆腐,一碰就碎。
於是,經歷了一場科技洗禮的叛軍降了。
而沈淮之到底是死在了哪個角落,我也懶得去分辨。
哪怕他僥倖得以苟活,我留下的那些罪證也足以使他五馬分屍,名臭青史。
我曾問過江至,你怎麼確定沈淮之一黨一定會在封后大典上篡權謀反呢。
可那時的江至只是隨意地笑了笑。
「不知道啊,猜的。」
「都是男人,想法應該差不多吧。」
-20-
戰勢已收,宮城之上雲層漸散,露出了清朗的夜空。
長信宮內,我將華麗冗重的皇后朝服一件一件脫下。
脫到最後只剩一件貼身內裳,才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
搖曳的燭光透過薄薄的眼簾,照出江至身上的一片緋紅。
他笑着將一杯酒遞給我:
「娘子,今日大婚,合巹酒不來一杯嗎?」
我倚在榻上,懶懶地抓起金珠鳳冠朝他砸去,笑罵一聲:「滾。」
江至穩穩接住那冠,放在手裏把玩了幾下,才與我齊肩躺下。
平定叛臣後,他整個人肉眼可見地鬆弛了下來。
眉目舉止都是我最熟悉的清懶少年氣。
他湊得有些近,與我髮絲相纏,笑得有些無奈。
「前段時間不是才說了挺高興跟我結婚,現在就這副面孔。」
「我果然搞不懂女人啊。」
我不動聲色地將臉撇過一邊,正好能掩飾自己頰邊一點薄紅。
江至像是酒意上頭,他支起肘撐着腦袋,懶懶道:
「我今日高興,可滿足娘子一個願望。」
我聞言愣了愣:「願望?我之前不是已經用過一次了嗎?」
江至悶悶地笑了一聲:
「那點小事,實在沒必要浪費娘子一個許願的機會。」
見我猶豫,他又湊近了一些,宛如惡魔低語:
「你夫君九五之尊,想要什麼不能給。」
「怎麼樣,要不要向我許願。」
我本就心情大好,索性跟他開起玩笑:
「那……我想回家!你能不能做到!」
江至沒接我的話,只是順着話茬繼續問:
「回家之後呢,想做什麼。」
「想抱抱爸爸媽媽,想去看一直沒看的演唱會,想把之前一直想做卻來不及做的事情統統做一遍……」
江至擰起眉頭:
「怎麼你的未來就沒有一點關於我的事嗎?」
幻夢美好卻脆弱,我不敢深想,於是胡說八道起來:
「那怎麼敢啊,你要是真能讓我回家,那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您供起來,日夜伺候,爲您馬首是瞻;您讓我當牛,我絕不做馬……」
江至靜靜聽我說着,忽然莫名其妙地插了句「真的假的」。
緊接着,他摁住我的手腕,朝我湊近,幾乎到了鼻尖相貼的程度。
我呼吸一滯,陡然飆升的心跳和不受控的失措讓我有些難受。
然而大腦想要抗拒,身體卻誠實得多。
最後糾結半天,只敢低聲問:「……你幹什麼啊。」
倏爾眼前一黑,臉上纏了一塊觸感柔軟的黑布。
我後知後覺發現,江至把我眼睛蒙起來了。
我頭皮發麻,胸口劇烈起伏。
卻只聽見江至漫不經心地笑了笑:
「你說幹什麼。」
「這麼重要的日子,肯定是幹該乾的正事啊。」
我屏住呼吸等了一會兒,卻發現江至並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忽然身子一輕,他將我整個人撈了起來,抱入懷中——卻絲毫沒有將我放在軟榻上的意思。
而是翻身下榻,抱着我走了起來。
我:?
「去哪?」
我一把攥住他胸口的衣襟,想要問個清楚。
江至笑了一聲,有點無奈。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你先撒手,不然時間來不及了。」
「什麼來得及來不及。」
我一臉狐疑,卻還是聽話鬆了手。
倚在江至懷中。
沒一會兒,夜風襲來,吹得我有些發涼。
我這才意識到江至抱着我出了承乾殿。
在我忍不住再次開口問時,江至將我放了下來。
緊接着,黑紗一揭,我眼前一亮,看見了七顆星星。
我:「……」
「哦,挺好看的,然後呢。」
「真浪漫,謝謝您,這就是該乾的正事嗎?」
「不如咱們還是早點回宮,陛下龍體尊貴,不可受涼,您覺得呢?」
我有ŧüₜ一種期待了半天,結果江至給我拉了坨大的無語之感。
正準備轉身就走,卻被江至一把攥住手腕。
他以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認真神情注視着我。
「林皖,你說過的,回家之後唯我馬首是瞻,可別忘了。」
「別到時候我追你讓你做我女朋友,你還哭着回家告訴你爸媽。」
我有些莫名其妙,想要繼續追問。
與此同時,巨大的鐘鼎之聲在宮牆內響起。
意味着子時已到。
緊接着,我看見了墨色夜空中,七顆星星正以一種混亂卻有秩序的規律移動起來。
最後變成完整的七星連珠之象。
隨後,不可名狀的光在我眼前亮起,周遭的景緻開始扭曲膨脹,像是時空被撕開一個裂縫。
失去意識之前,我聽到了那句低語:
「歡迎回家。」
番外
19 歲那年的跨年夜,江至正跟大學室友在一家清吧裏喝酒聊天。
就跟很多同齡人一樣,他們聊完樂隊又聊未來,兜兜繞繞,話題最後還是回到了女人身上。
有人先這麼問了:
「誒,你們有喜歡的人嗎?」
聽到這個問題時,江至百無聊賴地點起了手邊的一根菸。
輪了一圈輪到他回答,躲不過便只能似笑非笑地搪塞過去。
「應該有吧。」
室友急了。
「什麼叫應該!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你這模棱兩可的回答應付那些學姐學妹就得了,應付我們可不能夠啊!」
緊接着手機震動起來,江至瞥了一眼。
是林皖的消息。
但他沒有點開。
畢竟猜也能猜到內容。
「嗯,那就是有。」
江至淡淡回答。
室友都樂了,其實有喜歡的人沒什麼好稀奇的。
稀奇的是江至有喜歡的人,而那個人卻沒有成爲他的女朋友,這纔是重點。
掛在大學表白牆上能掀起千層浪的頭號重點。
「有喜歡的人爲啥不追啊?別跟我說追不到,說出去誰信!」
聞言江至也笑了,笑得有些意興闌珊。
他點開林皖那條消息——「新年快樂,友誼長存。」
果然如此。
江至有些煩躁地吐出一團煙霧。
「嗯,追不到啊。」
「看到沒,人家還要跟我友誼長存呢。」
他拿起手機屏幕隨意地在室友面前晃晃。
卻沒打算真的給他們看清內容。
其中一個室友一語道破天機:
「你是壓根沒跟別人表白吧。」
江至笑着睨他一眼:
「說了到時候如果連朋友都沒的做,你賠給我?」
事實上江至也清楚,自己不是善於逃避或者拖泥帶水的人。
可他跟林皖的友誼太牢固也太穩定。
這種穩定讓他窒息得無法忍受,卻也讓他貪心得沉溺其中。
不出意外的話,他們會相互陪伴到彼此進棺材的那一刻。
但這就夠了不是嗎?
與其說他對待感情保守,不如說他更害怕失去。
室友拍着他的肩笑罵道:
「該說喜歡的時候不說,你小子就等着後悔吧。」
一語成讖。
林皖失蹤後的第三天,江至真的後悔了。
新聞播報說,警方在出事故的那條跨江大橋上勘查了一遍又一遍,連搜救船都出動了數十輛。
愣是連林皖的一根頭髮絲都沒找着。
後來的江至無數次在這條跨江大橋上徘徊了很久,手機屏幕上是林皖給他發的最後一條消息——
「生日快樂!要天天開心啊!」
他聽到了自己的哭聲。
壓抑又痛苦。
這條消息此刻對他來說過於殘忍。
「你明明知道見不到你我一輩子都不會開心了。」
他跳了下去。
意外的是,他沒死。
醒來時身邊的環境很陌生。
有一個聲音在問他:
【你想去找她嗎?】
江至聲音有些顫抖?
「她在哪裏?」
那個聲音緩慢回答:
【她在一個很遙遠的平行世界。】
【時空管理局出了 bug,導致你們所在的時空出現了裂縫,使未綁定系統的人去了不該去的世界……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們深感抱歉和遺憾。】
江至聽不懂,只是冷冷道:
「別說廢話,帶我去找她。」
那機械音依舊不緊不慢地說:
【我們當然希望能夠挽回,所以這就是你現在能活着站在這裏的原因。然而需要提醒你,那個時空目前處於混沌的無主狀態,想要返回原世界,你必須完成既定任務,維持世界的秩序。】
江至皺了皺眉:
「什麼任務?」
【不同身份對應的任務也有所不同,更具體的事恕我們無可奉告,任務完成的那一天,我們自然會送你們返回原世界。】
【再次提醒你,你想找的那個人或許已經完全不記得你,她或許會遇到一些很好的人,過上很幸福的生活,甚至可能不會願意跟你回來。】
【你確定要爲了她放棄現在擁有的一切,而去迎接一個充滿未知性的未來嗎?】
而江至連半秒鐘的猶豫都沒有,依舊重複了那句:
「帶我去找她。」
【好的,正在爲您傳送 068 號世界……】
-19-
我回到現代的第三個月。
生活已經適應了大半。
雖然作爲一個土生土長的現代人,我並不想用適應這個詞。
但實際上,每每ṱū₅看向五光十色的高樓大廈霓虹燈,我都不免生出一絲恍惚。
這時候我才明白爲什麼有些演員演過一部戲之後,便會因入戲太深而患上抑鬱症。
午夜夢迴時,我依然分不清穿越那三年究竟是真實發生的,還是我躺在病牀上做的一個精神錯亂的夢境。
直至現在,我依舊定期接受心理諮詢。
至於江至——最後一次見到江至已經是半個月前。
現在,我看着手機屏幕上高中同學生日宴會的邀請信息,有些搖擺不定。
晚上七點半,我在海濱廣場下了車。
夜風蕭瑟,馬路上的雪被來回的車輛碾實了,在商場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下泛着冷白的光。
車內外溫差過大,我忍不住冷得一個激靈。
與此同時,發頂被人不輕不重地壓了一下。
我回頭,ƭûₛ江至嘴邊噙着淡淡的笑,正看着我。
我愣住,張了張嘴,最後只說出一句:「Hi。」
江至不知想到了什麼,低低地笑了一聲。
「你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爲咱倆剛認識呢。」
他熟稔地握住我的手,指尖相觸的一剎,他皺了皺眉。
「怎麼這麼冷。」
我吸了吸鼻子,含糊道:
「先上去吧,不然遲到要被罰酒。」
從廣場到 KTV 包間要走一段路,其間我們誰都沒有提起那詭譎的穿越過往。
江至推開包間門的前一秒,我自覺鬆開了他的手。
他動作頓了頓, 回頭看我一眼,卻沒多說什麼。
我們走進去的時候, 原本嗨得正歡的十幾個腦袋整齊劃一地轉了過來。
見了江至, 有人興奮地圍了上來。
「你小子難得沒遲到啊!」
江至打着哈哈撥開那幾只拍他的手, 只轉頭對我說了句:
「坐我旁邊唄。」
他的聲音被音樂和人羣的嘈雜夾着,聽上去有些失真。
我點了點頭。
酒桌上一輪一輪喝着,江至對這種場面遊刃有餘,握着酒杯冰塊也不加, 往往都是仰頭一口氣全喝了。
偶爾分給我一杯果汁,漫不經心道:
「你喝這個。」
幾個女生圍了過來關切地問我身體近況。
其中一個性格豪爽的女孩似乎是醉意上頭,抱着我抹眼淚:
「剛知道你出意外那會兒,真的要把我嚇死了!還好你沒事……」
過了一會兒,不知是誰覺得光喝酒聊天不夠盡興, 開始提議要玩真心話大冒險。
輪到江至時,衆人先是起了半天的哄,隨後一臉壞笑。
其中一個人率先拋出問題:
「江大少現在有沒有女朋友啊。」
問完,另一個人直接在他頭上來了個爆栗,一臉撈不着便宜的心痛表情:
「整這麼含蓄做什麼!不知道問點勁爆的嘛!虧死我們了!」
江至笑得很坦然, 聲音淡淡的:
「有啊。」
聞言,我心臟不受控制地一緊, 呼吸滯了滯。
隨後在心裏安慰自己:
「放鬆點, 沒關係的。」
江至又說:
「不僅是女朋友, 還拜過祖宗結過婚呢。」
人羣頓時陷入死寂, 緊接着是更熱烈的狂歡。
江至表情遺憾地補充道:
「就是她好像不太喜歡我, 手都不願意多牽一會兒。」
衆人聽了,表情和聲音都很誇張:
「誰啊臥槽!誰啊誰啊誰啊誰啊誰啊!」
「你小子揹着我們玩先婚後愛是吧!」
「玩不過玩不過, 太潮了,潮得我風溼病犯了。」
呼聲最大的還是那句:「誰啊?」
江至不經意地瞥我一眼,隨即氣定神閒道:
「只有一個問題, 我已經回答完了。」
衆人遺憾,最後玩了幾十圈, 也再沒輪到江至回答問題。
他們曲線救國, 拼命灌他酒,江至也來者不拒,看不出一絲醉意。
最後只能恍惚離場。
我扶着江至出商場時, 已經過了凌晨十二點。
他情況看上去不太妙。
神色還算清明,耳根卻微微泛紅, 闔起雙眸,看似伸長胳膊攬着我,實則整個人都癱在我身上。
這是把我當移動柺杖了。
我伸出兩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江至,這是幾。」
他微眯着眼,喉嚨動了動:
「三。」
我樂得咯吱笑了幾聲, 隨後試探性問:
「你剛剛說的女朋友,是誰啊?」
他答得飛速:
「除了林皖, 還能有誰。」
心臟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動, 我又多問了一句, 才發現自己嗓子又啞又澀:
「那你喜歡她嗎?」
這個問題好像觸碰到了江至的盲區,他遲遲沒有回答。
當我盡力想要忽略心中那點失落時,聽見了他的聲音:
「喜歡的啊, 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她。」
他又皺了皺眉,好像十分痛苦。
「見不到林皖的話我一輩子都不會開心了。」
那時的我,還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
只是抱着他的動作更用力了一些。
然後閉着眼睛輕聲道:
「不要不開心。」
「我也很喜歡很喜歡你。」
(全文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