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露營那晚,我和周謹的祕密被曝光了。
夜幕降臨,同行的朋友們圍在篝火邊,玩起了「我有你沒有」的遊戲。
輪到的那人舉手壞笑道:「我沒有和在場的任何一個人接過吻。」
同行之中有一對情侶,這個問題明顯就是針對他們的,於是在場其他人都「嘿嘿嘿」地縮回一根手指,起鬨準備看熱鬧。
就在小情侶們小臉通紅準備喝酒受罰時,忽然,提問者大呼:「謹哥,你怎麼也舉着?」
瞬間,所有人齊刷刷看向坐在篝火另一頭高瘦的身影,集體瞳孔地震。
衆目睽睽之下,周謹的右手仍舊悠然地伸着三根指頭,漫不經心,卻明目張膽。
「謹哥,你……」
「對,我有過。」周謹一臉淡定,目光不慌不忙地投向了此刻只想在沙灘上挖個大洞把自己埋進去的我,聲音裏憋着壞,
「黎禮,你玩遊戲怎麼耍賴呢?」
我:「……」
淦!
-1-
關於和周謹……親密接觸這事兒,我承認是我先動的手,但事發到現在已經一個月了,期間誰也沒有再提過,我以爲「當作無事發生」是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沒想到……這廝居然當衆拆我臺!
此刻,原本其樂融融的篝火現場被他兩句話攪得亂作一團。
「臥槽臥槽!」
「他剛纔說啥?」
「我沒聽錯吧?周謹和黎禮……竟然真的……!」
「你和我哥什麼情況!」坐我旁邊的是周謹的表妹顧瑤,她一把掰過我的肩膀瘋狂搖晃,晃得我真想當場去世。
「不玩了不玩了,今天必須把話說清楚!」剛纔提問的徐南把手裏酒瓶一扔,大着舌頭望向周謹,「謹哥,你……你們這是在搞……搞地下情呢?」
周謹還是那副氣定神閒的樣子,他拿起手邊的啤酒喝了兩口,放下時修長的手指輕輕捏着易拉罐罐身,咯啦咯啦跟玩似的。
「罰過了。」周謹面不改色,眼睛始終看向我,那張清俊冷感的臉在火光映襯下多了幾分惑人的生動,「順便替她也喝了。」
這下,現場炸得更歡了。
「不地道!你以爲這事兒光罰酒就能糊弄過去嗎?大家一起長大的,居然瞞着我們所有人!」
「那什麼,謹哥禮禮,其實我從小就磕你倆的 CP……」
「禮禮,原來你真是我嫂子啊?」顧瑤挽着我的胳膊,又驚又喜。
還你餃子呢……我蜷縮在原地,腳趾能把人字拖鞋給摳斷了。
一羣人圍攏過來,嘰嘰喳喳,好不歡騰。
「不對吧禮禮,謹哥生日那天,你帶過來那人不是你男朋友嗎?」徐南喝多了酒,暈乎乎地撓頭道,「我還以爲你倆是一對呢。」
漂亮,哪壺不開提哪壺。
話音落下,原本熱鬧的氣氛像突然被一盆冷水兜頭潑滅,衆人面面相覷,眼神來回遊走,安靜得很詭異。
一瞬的安靜讓徐南醒了酒,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話了,他怯怯地朝周謹方向瞅了一眼,挪着步子往人堆裏縮。
「問得好。」周謹開口,眼裏映着不斷跳動的火光,「所以禮禮,我和他之間,你選誰?」
在被周謹灼熱的目光烤化之前,我選擇落荒而逃。
-2-
我和周謹,還有一同來海邊旅行的朋友們,都是一個院裏長大的發小。在這羣人之中,唯有我和周謹的關係最爲特別一點。
我們出生在同年同日同時同分的同一家醫院裏,他比我早正好一個月,不知道這算不算某種冥冥之中的巧合,總之他後來事事都壓過我一頭。
在院裏的長輩之間,我爸媽和周謹爸媽又是大學時的好友,據說當年兩對小情侶各自手牽手逛校園時,對着廣場上的碑石突發奇想,當場約定將來生了孩子,要以碑上的刻字來命名。
那碑上刻的是校訓:嚴謹敦行,崇禮明德。
於是乎,我和周謹順理成章地各分得一字。
以前,這兩樁事情被周圍的人當作趣談,反覆提起。
「老周老黎,你們兩家這麼有緣,乾脆結親算了。」
「就是,上哪找這麼巧的事兒啊。」
「周謹,長大後讓黎禮給你當媳婦兒好不好?」
從記事起,我和周謹經常像兩隻陀螺一樣,在大人們的打趣談笑中來回旋轉,有時候被轉得暈了,我也會極其天真地問上一句:「是不是像爸爸媽媽那樣,天天睡在一起就是結婚了?」
話音一落,所有人都大笑起來:「黎禮,你長大後想和周謹結婚嗎?」
我當時認真想過,整個夏天我和周謹經常擠在一張小牀上睡午覺,那是不是已經算結過婚了?我睡覺的時候喜歡抱點什麼東西,一般是牀頭的大黃狗毛絨玩具,但如果牀上有周謹,那必然要摟着他的腰睡,話說周謹身子軟乎乎的,比毛絨玩具抱着還舒服,雖然有好幾次,我迷迷糊糊間感覺到他偷摸將我的胳膊從身上移開……
思來想去,和周謹結婚好像也挺不錯的,於是我點點頭:「嗯,也不是不行。」
……
「不行,堅決不行。」周謹拒絕我的時候,語氣不容商量。
「啊?爲什麼不行?」我繞着他朝前朝後跑,「你不想長大以後和我結婚嗎?」
「不想。」
「爲什麼爲什麼?」我不依不饒,乾脆堵在他面前,「我們不都一起睡過覺了嘛?」
年幼的周謹坐在自家門前的小竹凳上,手裏捧着本書。那時其他同齡孩子連字都不認識幾個,周謹翻起書來卻已經像模像樣了。
「你熱得跟個火球似的,我每次都睡不好。」
「那我們可以冬天再結婚呀。」我蹲在他身邊,兩眼撲閃着期待的光。
周謹丟出一記冷笑,並不接話。
「什麼意思嘛!」我「蹭」地站起來,一隻手重重蓋在他的書頁上,「那你到底想和誰結婚?」
周謹仰起頭與我對視,夕陽金燦燦的光線落在他稚氣的臉龐和柔軟的髮梢上,那雙幼圓的眼睛裏透露出某種超越年紀的理性。
「反正不是和你。」
說罷,他合上書,起身往屋裏走。
「回家吧,不然你媽該出來找你了。」
我呆呆看着他的背影,一種前所未有的屈辱感湧上心頭。
我攥緊小拳頭,朝他大喊:「不結就不結!我還不願意跟你呢!」
我和周謹人生中的第一個樑子就這樣結下了,回去後我告訴每一位大人,我和周謹徹底決裂,這輩子都不可能一起結婚的。誰知他們聽後反而更樂了,倒是成日裏廝混在一起的小夥伴們在聽到我的宣言後,紛紛陷入沉思。
「他們肯定是吵架了。」5 歲的徐南抱着胳膊,一副認真思考的模樣,「我小姑姑就是因爲吵架,最後沒結成婚。」
我瞪向一旁堅決不肯「娶我」的周謹,他又搬了小凳子坐在樹底下看書,假模假式的,彷彿周圍一切都與他無關,氣得我只能嘟着嘴從鼻孔裏哼哼。
顧瑤看看我,又看看她表哥,小心問:「黎禮,你倆以後真不結婚了,對吧?」
「對!」我答得斬釘截鐵,必要讓周謹那小子聽清我的決心!
「哦,那這糖你得還我。」顧瑤毫不猶豫地抽走了我手裏那根她剛送的棒棒糖,「我媽說結了婚的就是一家人,那你和我哥不結婚,我們以後就不是一家人了,這糖是我爸出差買回來的,就剩兩根了,我……我還是留給自己喫吧。」
我:「……」
-3-
童年像一陣抓不住的風,還沒等人反應過來,我們這幫整天在院裏瘋鬧的孩子就被各自家長挨個捉住套上書包,扔進了學校。
學校是離家只有兩條街的附小,入學後,其他人都分散在不同的班級,只有我和周謹,好巧不巧又湊到了一起。
「黎禮,你和我哥還真是有緣。」站在新班級門口,顧瑤煞有介事地模仿起了夏天裏跟着她媽一起看過的不知哪部電視劇的臺詞,「可惜啊,有緣無分。」
從那以後,院裏的白天變得安靜許多,但到了夜裏,尤其晚飯過後,此起彼伏的動靜會從各家各戶窗口傳出,好不熱鬧。
自打進了小學,徐南媽媽的脾氣日益暴漲,他住我家樓上,晚上寫作業的時候,我經常聽見天花板上方傳來乒鈴乓啷的響動,以及徐媽媽幾近崩潰的咆哮。
「5+2 爲什麼等於 6?你說啊!說啊!」
還有樓下的顧瑤,日子也不好過。每晚八點,她家會準時響起練鋼琴的聲音,只可惜那旋律總是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撿都撿不起來,顧遙的哭聲也經常和琴音一塊響起。
相比其他人,我過得還算太平,小學的作業難不倒我,家裏也沒逼我學什麼樂器,往往其他人在捱揍的時候,我要麼在看電視,要麼在看小人書,於一片哀嚎中悠然自得。
當然,我並不是最悠然的那一個,周謹纔是。
開學不到一個月,周謹就不負衆望地成爲了老師們最喜歡的優等生。他還是一樣地喜歡看書,很多次課間,我都能看見他在周遭一片吵鬧聲中心無旁騖地翻着書頁,那專注的模樣,讓他在人羣裏顯得與衆不同。
我和周謹的關係在上小學後有了一定緩和,但他當初毫不留情地「拒婚」依舊令我耿耿於懷。雖然連大人們都不再提起我和周謹之間的「婚約」了,可還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種子在我心底發了芽――我很好奇,像周謹這麼高傲的人,到底會青睞什麼樣女孩子?
這個問題困擾我很久,爲此,我經常暗中觀察周謹對其他女生的態度。
我懷疑過成績好學習刻苦的,比如年級大隊長,但周謹同她不冷不熱。也懷疑過能歌善舞才藝出衆的,比如藝術課代表,可我知道她送給周謹的生日禮物一直放在他家櫃子裏喫灰。
到底什麼樣的人能入周謹的眼呢?對此,我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初中的某一天,我媽多年不見的好朋友李阿姨來家裏做客,帶上了她的女兒秦涵。
那天傍晚,周謹被他老媽派上來借醋。在我家客廳,秦涵站起身,彎起眉眼朝他燦爛一笑。
一瞬間,我看見周謹眼底,亮起了從未見過的光。
「喂,你的醋!」我把醋瓶往他懷裏一推,誰知周謹晃神沒接住,瓶子哐當一下摔在地上,瓶蓋被撞開,黑色的醋汁汩汩往外流。
一股強烈的酸味直衝而上。
「周謹你怎麼回事啊?」我很不滿地抱怨他,拿起紙巾盒蹲在地上擦拭。
周謹連聲抱歉,蹲下身和我一起收拾。
這時,一段白嫩纖細的胳臂伸了過來,手裏拿着一小包溼巾。
我和周謹同時抬頭,看見秦涵甜美友善的臉。
她抽出一張溼巾遞給周謹,笑得溫柔:「你手指上沾到了,用這個擦擦吧。」
周謹悶聲接過,低下頭,臉上的紅暈一路爬到了耳根子。
秦涵也羞澀地笑了,她笑起來特別好看,眉眼彎彎,俏皮動人。
杵在他倆面前,我頭一次感到自己特別多餘。
「你們放着吧,我來收拾。」我媽提着抹布過來,「小謹,這是秦涵,她馬上要轉學過來和你們當同學了。一會兒喫過飯,記得再上來玩會兒,認識認識新同學。」
「好的,阿姨。」周謹應下,又偷偷看了秦涵一眼。
我人生第一次巴不得周謹趕緊滾蛋,再也不要出現。
當天晚上,李阿姨和秦涵留在我家喫飯。
「林秋,你女兒在三中的實驗班,成績一定很好吧?」李阿姨笑眯眯地問我媽,「我就擔心涵涵進去後,學習進度跟不上。」
「她啊,也就馬馬虎虎。」我媽擺擺手,「剛纔上來那男孩子,周謹,成績才叫好呢,從來沒掉出過年級前五。」
李阿姨「哎喲」了一聲,連忙用胳膊肘拱她女兒:「涵涵,一會兒和周謹同學好好聊聊,以後得跟人家學習。」
「知道了,媽媽。」秦涵乖巧地應了一聲。
我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米飯,視線在李阿姨和秦涵身上來回打轉。這對母女從長相到氣質都特別相似,李阿姨皮膚很白,保養得宜,眉目間頗有種古典美的風韻,她講話溫聲細語的,好像一點兒脾氣都沒有。秦涵就更不用說了,我都能想象她轉過來後學校裏那幫男生該激動成什麼樣。
正瞎琢磨着,我觀察的眼神忽然和秦涵的目光撞到了一起。她瞧了我兩秒,隨即露出了個人畜無害的笑容,我也衝她訕訕一笑,因爲偷看被抓包而心虛地低下頭。
「黎先生,還是要謝謝你。」李阿姨舉杯,滿臉真誠地轉向我爸,「要不是你幫忙,涵涵轉學進三中也沒這麼順利。」
「太客氣了,叫我老黎就行。」我爸笑着拉過我媽的手,「三中副校長是我和林秋大學時的師兄,正巧能打上招呼。」
我媽也笑:「就是啊,都自己人,有啥好謝的。」
李阿姨又講了好多客氣話,之後,她放下杯子,目光落到我爸媽握在一起的手,竟毫無徵兆地落下淚來。
「哎呀,這是怎麼了?」我媽手足無措,趕緊湊過去替她擦眼淚,可李阿姨卻越勸越傷心。
「林秋,我真羨慕你,從小你的命就比我好。」李阿姨抓着我媽的手腕,邊哭邊說,「你看你家,裏裏外外什麼事都不用你操心…….不像我遇人不淑,半輩子青春耗在了那個好喫懶做的混蛋身上,人到中年落了個離婚的下場,還得連累孩子跟我受罪……」
說到這,李阿姨更是泣不成聲,連帶着秦涵也啜泣起來。
我媽一邊安慰她,一邊用眼神示意我照應秦涵。我小心翼翼地挨在秦涵身邊坐下,往她手裏塞紙巾。秦涵接下,驀地靠在我肩上,抽抽搭搭地哭。
我並不喜歡與外人有身體接觸,但秦涵哭得實在惹人心疼,我也不好推開她,只能僵直身子讓她繼續靠着。
一頓晚飯就在如此氛圍下草草收場,飯後,周謹果然如約出現了。
大人們在客廳聊天,我帶着周謹和秦涵進了房間。
房門關上後,秦涵便說起了她家的事。
李阿姨叫李婉,是我媽媽中學時期的好友。她高考落榜去了外地的一所大專,畢業後留在當地工作,由於年輕貌美,自然而然有了許多追求者,在這些人中,有個年紀相仿的本地男人最是殷勤。李阿姨因着自己沒有上成大學,原本計劃找一個學歷好的對象,而這個男人雖然學歷平平,但勝在家境優渥,經營着一家中等規模的公司,是李阿姨當時所有追求者裏經濟條件最好的。權衡再三,她答應了對方,二人很快結婚,第二年就生下了秦涵。
秦涵說,如果有重新選擇的機會,她媽媽一定不會再嫁給那個人,而她自己,寧願不出生也不想有這樣的父親。
說罷,秦涵拉下一側衣領,露出白皙的肩膀,和皮膚上一塊觸目驚心的粉色疤痕。
「以前,家裏人都說這塊疤是我三歲時自己碰翻燒水壺被燙傷留下的,直到他倆離婚後,媽媽才告訴我,這是我爸在一次吵完架後情緒失控,親手潑出的滾水。」
在我和周謹驚愕的目光中,秦涵拉起衣服,抱膝縮坐在椅子上,烏黑長髮披散在肩頭,脆弱又美麗,像美術課本中,名畫裏的憂傷少女。
她繼續談起自己的父母。
結婚後,李婉漸漸發現丈夫並非她想象的那般能幹可靠。秦家有公司不假,但完全依靠公婆經營,丈夫在裏頭掛了個閒職,整日喫喝玩樂,對業務不聞不問,對家庭毫不上心。李婉勸過幾次,每次都以劇烈爭執收場,幾番之後,她也懶得管了,她自小家境不好,能過上男方家提供的優渥生活理應知足。
但不承想,殷實的日子才過了幾年,公公就因爲積年累月的過度操勞而罹患絕症去世,婆婆接受不了打擊,精神出現了問題。頂樑柱一個接一個倒下,家業只能交到她不學無術的丈夫手上,又過了幾年,秦家公司破產,只剩下一堆債務、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太太和一個窩囊暴躁的男人。
李婉從小在壓抑潦倒的原生家庭中長大,她不願女兒也經歷這種狼狽的人生,於是果斷離婚,帶着秦涵逃回故鄉。
「黎禮,抱歉,我和我媽今晚都有些失態了。」秦涵淚眼汪汪地看着我,泛紅的眼角讓人生憐,「其實今天來你家真的只是想感謝你爸媽幫我解決了轉學的問題,只是……」
我趕緊寬解道:「沒關係沒關係!有些事說出來就舒服多了,以後你在學校裏,有不開心的事情都可以找我,也可以找周謹,對吧?」說罷,我看了周謹一眼。
周謹沒吭聲,眼神移向別處,但也認真點了點頭。
那天客人們準備離開時,已經快到九點了。
站在客廳裏,我看見李阿姨和我媽的眼睛都紅紅的,連我爸都表情凝重,看來他們之間聊起了更多艱難的事。
「你們母女倆住的地方太遠了,讓老黎開車送你們回去吧。」我媽提議,
「不不,已經打擾你們一晚上了。」李阿姨爲難道,「我和涵涵打車就行。」
「打什麼車,大晚上的我能放心?」我媽堅持,「就這麼說定了,跟我還客氣什麼。」
「那……辛苦黎先生了。」
離開時,秦涵朝我和周謹揮手微笑道:「學校見啦。」
她的雙眼因爲哭過還帶着霧濛濛的溼氣,臉上的笑容卻很溫暖,樓道里昏黃的燈一照,像是一束晨光穿透薄霧落在平靜的湖面上。
那一刻,我的心情出奇複雜,她太美了,美得實在令我嫉妒,可面對這樣一個經歷坎坷的柔弱女孩,我又怎麼能嫉妒得起來呢?
我轉頭看向周謹,他一整晚都沒說太多話,雖然這貨平時也高冷得很,但今晚,我總覺得他有些不對勁。
周謹神色依舊淡然,清清冷冷,可我還是捕捉到了他脣角有一絲微揚的弧度。
那是一種發自內心卻不自知的笑意,如此溫柔,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他。
倏忽間,我又聞到了強烈的酸澀味,那是傍晚時分打翻的醋,在我心底又重新翻了一次。
那晚,所有人都離開後,我媽又囑咐了我許多話。
她說李阿姨辛苦,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其實從小性格要強,偏偏家道中落又時運不濟,原本寄希望於上一段婚姻能成爲改變人生的跳板,誰承想行至中年依舊摔得如此慘痛。
她又說秦涵也苦,那家人重男輕女,她們母女因爲這個沒少受氣。所幸秦涵乖巧懂事,相貌脾氣也都隨母親,在她身上,能找到李阿姨青春時的影子。
她還說,秦涵是從外地轉學過來,要跟上三中的教學程度難免喫力,讓我平時多幫幫她,和朋友們玩也要帶上她,別叫她在新環境裏受冷落。
我心裏正亂成一團,卻又不能表現出來,只好木然地點着頭,轉身把自己關進房間。
-4-
幾天後的晨讀課間,隔壁二班來了個美女轉校生的消息瞬間傳遍了整層樓。
彼時,我正把語文讀本立在桌上,把頭窩進書本投下的陰影裏。有幾個男生靠在窗邊,激動地討論着剛纔辦公室裏撞見轉校生的驚鴻一瞥。
「可太漂亮了,皮膚又白,眼睛又大。」
「怎麼不進咱們班啊,爲什麼美女都是隔壁班的?」
「你傻啊,咱班人數早就滿了,哪裏有位子。」
「也是……唉,要是能把醜的那幾個踢出去,把她換進來就好了。」
我猛地抬起頭,課本倒向桌面,書脊摔出「啪」一聲響。
那幾人循聲看過來,我瞪着他們:「要出去你們自己出去!」
挑起話頭那人莫名其妙地瞅着我:「你急什麼,又不是說你。」
「說誰都不行。」我生氣道,「大家都是靠實力考進來的,輪得到你來評判踢走哪一個嗎?」
「嘿!黎禮,我告訴你別沒事找事――」那名男生兇巴巴地指着我,正要走來,卻被一個碰巧經過的高瘦身影擋住了路。
「吵什麼呢?」周謹漫不經心地問了句,連頭都沒有轉一下。
霎時,劍拔弩張的氣氛鬆弛了下來。
「嘿嘿,謹哥,沒事兒,我和黎禮鬧着玩呢!」那人變了副臉色,追在周謹身後嬉皮笑臉地問,「謹哥,你看見二班那個轉學生了沒?」
「嗯。」
「怎麼樣,特漂亮吧?」
我背對他們坐着,耳朵卻忍不住豎起來仔細聽。
周謹沉默了片刻,只是淡淡道:「你不是自己也見過了麼。」
那人油膩地笑:「我這不是想了解了解三中校草的看法嘛。這轉學生,妥妥的校花一枚了,你倆看着挺般配,要不……」
「無聊。」
……
直到上課鈴響起,我纔回過神來,發現指甲在木製課桌面上摳出了一個月牙形的小坑。
整節課,我始終沒法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聽講上,每當視線轉向黑板,我彷彿能透過牆體,窺見隔壁二班教室裏某張課桌邊端坐着的美麗背影――一頭烏黑長髮隨意散着,明眸皓齒,皮膚白得幾近發光。
不曉得顧瑤、徐南和秦涵打上交道沒?我心想。
上初中後,院裏那幫整天一起鬧騰的夥伴們就分散進了不同學校,一起進三中的只有我、周謹、顧瑤和徐南,而他倆就在二班。
數學老師在上面講題,教室裏響起一陣「唰唰」翻頁的聲音,我盲目地隨手翻過一頁題本,神思依舊遊移不止。
無論他們有沒有打上交道,總之過了今天,秦涵就會加入我們的四人小隊。她初來乍到,能依靠的人只有我,難道我能爲了自己的一點私心讓她無辜落單嗎?說到私心……
我鬼使神差地往教室後排看了一眼。
周謹坐在最後一排,兩條無處安放的大長腿收斂地伸在過道邊,他垂眸看着卷子,一隻手撐着腦袋,另一隻手嫺熟地轉起筆,微躬的脊背拉伸出少年成長時期獨有的清瘦線條,看似單薄卻掩不住日漸風發的青春意氣。
不知道爲什麼,自從那天周謹和秦涵接觸後,我的心就總有種被揪住的感覺,很難受,卻又擺脫不掉。
我盯着周謹發呆,完全沒察覺到身邊的氣氛起了變化。
「篤篤篤!」
三記敲桌子的聲響把我嚇了個激靈,我慌亂抬頭,直接撞上了數學老師嚴肅的臉。
「黎禮,後面有什麼啊那麼好看?」她板着面孔,指指黑板,「你上去,把這道題按我剛纔講的方法解一遍。」
我灰溜溜地走上講臺,握着粉筆站在題目前,半天寫不出一個字來。
教室裏安靜得出奇,我感到後背頂着許許多多道目光,焦灼得發燙。
「周謹,你上去教教她。」
教室後排發出座位挪動的聲響,周謹起身,腳步漸近,我又羞愧又緊張,幾乎僵在原地。
那高瘦的身軀投下一片陰影,他從我指間取走粉筆,行雲流水地書寫起來。
教室裏依舊沉靜,只有粉筆書寫的「嗒嗒」聲,以及我自己才能聽見的咚咚不止的心跳。
我偷偷抬眼瞧去,周謹側臉籠罩在逆光中,輪廓如雕刻般利落清晰,陽光自他微垂的睫毛間滑落,空氣裏的塵埃都在微微發亮。
「很完美的答案。」數學老師稱讚了一句,轉頭對我說,「黎禮,看你一整節課都心不在焉的,還以爲你是都學會了呢。」
周謹的視線也移了過來,我尷尬地低下腦袋。
「都坐好去吧,認真聽課。」
我如獲大赦,腳底抹油似的逃回座位。
周謹跟後頭慢悠悠地走,經過我位子時,伸手將我攤在桌上的題本翻過兩頁,然後指了一下倒數第三道題。
講臺上,數學老師已經開始板書這題的解答思路。
我紅着臉將題本拽到自己跟前,眼睛盯住黑板,作出一副認真學習的架勢。
只聽見頭頂傳來一聲悶笑,再然後,我的後腦勺就喫到了某人毫不留情的一記「板栗」。
大課間的時候,我去隔壁教室打算看看秦涵,結果在窗邊張望了幾圈,根本沒有瞧見她的影子。
「你們班新來的轉學生呢?」我拉住顧瑤問,
「你說秦涵啊,和她的新同桌一起去小賣部了。」顧瑤奇道,「怎麼,你也是來一睹芳容的?」
看着門口幾個藉故徘徊的外班男生,我搖搖頭:「她是我媽媽發小的女兒,我怕她第一天呆得不適應,所以過來看看。」
「原來是熟人啊!」顧瑤一邊恍然,一邊拉住我的胳膊就朝樓梯走,「她挺開朗的,你別擔心了,還是擔心擔心我吧,我今天起得晚,早飯都沒喫,現在餓得快要死了。」
從小賣部出來,我和顧瑤一人抱一袋薯片,沿着林蔭路慢慢散步,邊走邊抓起一把塞進嘴裏。
「原來是這樣啊,唉,秦涵和她媽媽還挺不容易的。」顧瑤嘴裏邊嚼邊說,「你爸媽這回真是幫了大忙,咱們學校可難進着呢。」
我吮吸着油乎乎的手指,問道:「你哥,沒和你提過她?」
「不是吧!」顧瑤瞪大眼睛,「他倆什麼時候認識的?」
「也是在我家裏,那天……」我說着說着,才意識到原來顧瑤不是在接我的話。
這條林蔭路一端通向教學區,另一側連接着籃球場,大課間比較長,不少男生喜歡趁這個時段出來打一會兒籃球。
此刻,在我們正前方的球場邊,有兩個熟悉的身影對立在梧桐樹下,一個是周謹,另一個正是秦涵。
我的心又像是被什麼給猛揪了一把。
周謹顯然是剛打完球,額前碎髮被汗水沾溼了幾縷。秦涵笑眯眯地說着什麼,遞上去一瓶水,周謹先是微愣,隨後接下了。
秦涵似乎很高興,她有些羞澀地轉過身,朝教學樓走去。周謹拿着水,又回到了場上。
「我靠,這兩個人什麼情況?」顧瑤詫異到不敢出大聲,「平時有女孩子送水他從來不收的啊。」
「可能,這個女孩子在他眼裏比較特別吧。」我冷冷道,
顧瑤看着我,眼神明顯還沒緩過勁來:「禮禮,你當我嫂子這事兒,不會要黃吧?」
我瞬間拉下臉,「誰要當你嫂子了?我早就說過了,這輩子都不會給你當嫂子的!」
「哈哈哈,禮禮,敢這麼嫌棄我們謹哥的,你可是頭一位。」身後猝不及防地響起徐南的聲音。
我和顧瑤一起回頭,只見徐南和周謹不知何時跟了上來。周謹一手託着籃球,一手隨意地抓着校服外套,冷冷淡淡不說話。而那瓶秦涵剛纔特地送去的水,卻出現在了徐南手裏。
顧瑤看着徐南咕咚咕咚地灌水,臉色立馬綠了。
「你哪來的水?」她直問,
「你哥給的,不行啊?」徐南倒也坦率,「有美女給謹哥送水,謹哥轉手送我,有問題嗎請問?」
顧瑤翻他白眼,「什麼美女不美女的,輕浮。」
徐南故意誇張地吸了吸鼻子:「顧瑤,你家是不是換洗衣液了?」
「……沒有啊。」
「那我怎麼聞到一股子檸檬味,怪酸怪酸的。」
「徐南!有本事別跑!」
這對冤家你追我趕,鬧着跑遠了,留下我和周謹呆在原地,氣氛有些尷尬。
「那個……」我苦惱着說點什麼緩和緩和,周謹卻抬起長腿直接走了。
擦身而過,我聽見他丟下一句:「你還真是能記仇。」
-5-
秦涵的到來,確實給我的生活帶來了不小的改變。
李阿姨新找的工作下班晚,爲了體恤她的不易,我媽自作主張在飯桌上多添了一副碗筷,從此,秦涵時常留在我家喫晚飯。
這種變化讓我覺得很被動,因爲父母間的交情,秦涵成了我必須接受的朋友,不管我心裏是怎麼想的。
其實秦涵人挺好的,做事溫和有禮,說話又甜又軟,甚至有幾次,我都被她嬌軟的樣子激起過保護欲。可我還是無法像對待顧瑤般毫無顧慮地接納她,我們之間橫亙着一道難以消失的隔閡,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我心裏明白,周謹就是那道隔閡。
放學後的大部分時間,秦涵都得在我家中度過,因此,我和顧瑤他們的四人小隊順理成章擴展爲五個人。秦涵十分主動地融入我們,不過能看出來,她似乎更願意和周謹待在一起。
由於兩地教材不同的原因,秦涵轉學以來,成績一直跟不上,尤其是理科,以至於每晚我都要抽出額外時間專門給她講題,可惜我的水平也有限,並不是每道題都會解,往往碰到我卡殼時,秦涵會眨巴着那雙大眼,略顯期待地問是不是可以叫周謹上來看看這題。
「別別別。」我拼命擺手,「他講題那態度能氣死人,我勸你別輕易嘗試。」
「是嗎?」秦涵笑笑,失望的表情自牽扯起的嘴角邊一閃而過,「應該不會吧,周謹人那麼好。」
此後,爲了包攬掉給秦涵講題的機會,數理化課我都學得格外認真。
我承認自己也有一點小心機,不願給秦涵和周謹製造更多單獨相處的機會,但有幾次課間,我還是看到秦涵抱着作業本去請教周謹,她在看周謹寫題的時候喜歡湊得特別近,兩人的腦袋都快捱到一起了。
有一回,徐南見狀開玩笑道:「謹哥,你們講個題不用離這麼近吧,不怕你家『小媳婦兒』喫醋啊?」
秦涵聽得茫然,周謹卻抬頭看了我一眼,漫不經心地朝徐南笑道:「她怎麼會喫醋,不是早放過話,這輩子都不可能嫁我麼。」
徐南笑得前仰後合,秦涵也跟着笑,但投向我的目光裏,明顯多了幾絲複雜的意味。
可我沒心情搭理他們,因爲看到周謹寫在草稿紙上的題目,每一道都是我前晚給秦涵仔細講過的,而她當時明明說都懂了。
除了這些,我隱隱感覺到家裏的氣氛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李阿姨來家裏接秦涵時,我媽經常叫我爸開車送她們,一開始還要她「老黎,老黎」地招呼,漸漸地,我爸會主動履行起司機的「職責」,不用任何人提醒。再後來,每當李阿姨敲開門後,他會自然而然地在房間外喊一句「涵涵,收拾下書包,回家了」。
像這樣的次數多了,我心裏的反感便愈加強烈――我不喜歡秦涵對周謹的親暱,更不喜歡我的爸爸對外人親暱。
好多次我都快要憋不住了。
「爸爸,我不喜歡你對她們這樣好。」
「爸爸,其實她們有的是辦法能自己回去,爲什麼非得你送呢?」
但話到嘴邊,又實在說不出口。我曾寄希望於媽媽能有所反應,可那段時間她正忙着帶一個很重要的項目,生活日夜顛倒,根本無暇察覺。
我心裏藏着情緒,卻無從發泄,和爸爸的話也越來越少,他卻只當我是青春期的正常叛逆。
心事積壓得久了,終有爆發的一天。
-6-
我本以爲,負面情緒累積一旦突破臨界,隨之而來的必定是一場風暴般的宣泄。然而當它真正來臨那一刻我才知道,人在內心山呼海嘯的同時,也可以麻木地沉默下去。
升入初三後,我媽變得越來越忙,她開始頻繁出差,一個月在家待不了幾天。於是,每天的晚餐人數從四個變成三個――我、我爸和秦涵。
那時,我們父女之間的交流已經徹底淪爲形式,每晚飯桌上,他會固定問我幾個問題,「今天在學校怎麼樣?」「最近測驗考得怎麼樣?」「中午食堂喫了什麼?」
我一般回以「還行」「挺好的」或者最簡單的答案,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他覺得自討沒趣,偶爾會責怪道:「禮禮,你現在的性格沒以前好了。」
一聽到這種話,我都會放下碗筷扭頭就走,然後重重關上房門。
我爸火氣上來,又礙於秦涵在場不好發作,往復幾次後,我和他之間徹底無話可談。
這頭,我和我爸互相僵持不下,那頭,秦涵卻表現得愈加懂事貼心。
她會接過那些被我聊死的話題,主動分享學校裏的趣事,還會誇我爸菜做得好喫,把他哄得眉開眼笑。
在他們的歡聲笑語中,我安靜得可有可無。
我無法不去嫉妒秦涵,明明她纔是外來者,卻在這裏過得遊刃有餘。不知道爸爸看着她開朗的樣子時,會不會想起我也曾這樣無憂無慮,是他唯一的小公主。
三中附近開了一家培訓機構,放學時店員在校門口發傳單,顧瑤和我一人被塞了一張,她看都不看就揉成團,丟進路邊垃圾箱裏。
「這玩意可千萬不能讓我媽看見,還嫌我作業不夠多是不是。」她憤憤道,
我將傳單疊好收進書包裏:「秦涵人呢?怎麼沒見她人影。」
「又去看我哥打球了唄,這段時間籃球校隊集訓,她哪次能落下。」顧瑤嘟囔着,不滿地用胳膊肘拱了拱我,「我說大姐,再這樣下去,你這段金玉良緣可要被攪和黃了啊!」
我不耐煩:「什麼金啊銅啊的,跟我有關係嗎?」
「怎麼沒有?你和我哥,那可是咱院裏的老少爺們內投出來的金童玉女,娃娃親雖然沒有法律效力,但是有羣衆基礎啊。」
「呵呵,拉倒吧。」我嗤笑,睨眼瞧她,「我怎麼覺得你不是在擔心我,是在擔心徐南呢?徐南不也和周謹在一起集訓麼?」
「別瞎說啊!」顧瑤一下子撒開拉着我的手,急急辯解,「我才懶得管那傢伙呢,你看他們訓練的時候我哪次去湊過熱鬧了?」
「哦――」我故意拖長調子,「你覺得我信嗎?」
「黎禮!你!有本事別跑!」
回家後,我把傳單推到爸爸面前。
「這個機構補課挺不錯的,我想去報名。」
他接過端詳了兩眼:「課程安排得挺滿啊,週五、週六、週日晚上都有課,會不會太辛苦了點?」
我低頭悶聲道:「明年我想考附中,以現在的成績來看,還差一點。」
「我閨女有志氣啊。」他欣慰道,「既然你有目標,爸爸肯定支持你。」
第二天放學,我就去那家機構繳了費。
「你什麼時候開始對自己這樣狠了……」看着我付款時毅然決然的樣子,顧瑤止不住地感嘆。
我不知該怎麼向她說明,最後只能笑笑。
考附中當然是我的真實願望,那是全市最好的高中,沒有理由不向往,但我還有其他原因。
一方面是因爲秦涵,以她的成績肯定上不了附中,如果我們不在一個學校,那所謂的「互相照應」也就不成立了,那麼她和她媽媽就應該從我們的生活裏退出,這是我能想到的挽救現狀最平和的方法。
另一方面……是因爲周謹,他是一定會考附中的。雖然不想承認,但我的確希望高中三年也能時時見到他。
補課的日子是真辛苦,每回刷題刷到凌晨,我都爲自己的決定懊悔不已。如果是週末還能睡個懶覺,最可怕的是在困頓中迎來週一。
最累的一次,是某週一早晨的國旗下講話,我在操場上幾乎站着睡着了,若不是準備上臺發言的周謹經過時扶了已經搖搖晃晃的我一把,三中必將流傳出一段「某學生因聽校長講話而當場昏厥」的經典傳說。
於是,當天中午,在課代表通知完物理老師要佔用午休講上週測驗卷的消息後,周謹徑直從後排走上前,一把拽過我的胳膊就朝教室外走。
「你幹嘛?」我莫名其妙,「馬上要上課了啊喂!」
他不接話,在走廊邊一雙雙好奇目光的注視下,自顧自拉着我下了樓梯。
周謹把我帶去了醫務室。
「醫生,她不舒服,老師叫我帶她到這休息一會兒。」我被周謹牢牢按坐在病牀上,聽他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喲,臉色是不太好,先留這裏觀察觀察吧。」校醫潦草地瞧了一眼,轉身出去填單子,我趁機推開周謹的手,「你把我帶過來幹嘛,我上課怎麼辦?」
「就你這站都站不住的樣兒,怎麼好好聽課?」他背靠白牆,雙手習慣性插進兜裏,反問道,「看了你一上午,快把我自己都看困了。」
「你,你老看我幹嘛……有病……」
周謹聽了倒不生氣,而是俯下身,慢慢湊過來。
視線裏,清俊的面孔越靠越近,我僵坐在牀沿,紋絲不敢動。
那陣網上流行過一個段子:不要輕易嘗試和顏值高的人做同一件事,不然人家沒事,你有可能被打。
說真的,這傢伙要不是仗着有這張臉,我早就一巴掌招呼上去了!
「你瘦了。」他近距離端詳半晌,說。
「真的嗎?」我手摸上臉,有點驚喜。
那雙狹長的眼眸微彎,嘴角挑起一個狡黠的弧度:「假的。」
「……麻煩你滾。」
「好嘞。」周謹悶笑一聲,離開時順手替我拉上了隔擋簾子,「控制點別睡過頭,我只管送不管接。」
映在半透明簾布上的校服身影漸漸淡去,醫務室裏一片寧靜。我側身躺下,白晃晃的日光灑滿牀鋪,溫暖得哄人發睏。
指尖觸到周謹剛纔牽過的衣袖,一絲甜甜的滋味在心裏漾開。
睡了整整一中午,精神變好不少,我在上課前準時回到教室,剛坐下,就看見平鋪在課桌上的物理周測卷――空白處被人用紅筆仔仔細細做了筆記,每道錯題旁都清楚標明瞭解題步驟和相關知識點。
這紅色字跡清爽工整,每個挑鉤的鋒利勁道實在過於眼熟,我甚至能直接想象出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寫下它們時的樣子。
我轉過頭,教室的最後一排,幾個男生正聚在一起談論昨晚的 NBA 球賽,周謹被圍在正中央,半托着腦袋,以一貫閒懶的姿勢和別人聊着天,嘴邊掛着若有若無的淺笑。
真好奇他知不知道自己笑起來的樣子特別好看,叫人哪怕付出再多辛苦,也想努力去靠近。
日子一天天溜走,我在自加壓力地苦學一段時間後,進步飛快,我爸特別開心,再加上繁重的學業讓我分不出精力去胡思亂想,父女關係倒也有了明顯緩和。
秦涵那邊卻發起了愁。上初三後,她的年級排名一路倒退,連李阿姨的臉色也難看了起來,向爸爸打聽我補課的機構,可秦涵在知道課程強度後,堅決不肯去報名。
我依然會給秦涵講題,即使知道她第二天還是會帶着相同的問題再去纏着周謹。只不過,每次看到她試卷上醒目而密集的紅叉,心裏就會升騰起一種扭曲的期盼,彷彿那是昭示往日安寧迴歸的預言符號。
然而,生活的轉折總是來得毫無徵兆。
某個週五傍晚,培訓機構所在的那條街臨時發生電力供應故障,當天晚課直接取消,我揹着書包一路瘋跑,想早點趕上家裏開飯。
可當我在家樓下的大樹旁稍歇喘氣時,卻聽見樓道里傳來熟悉的笑語。
心頭沒來由地發慌,我下意識地往樹幹背後一躲。
三個人影說說笑笑地走出來,秦涵挽着李阿姨的臂膀,我爸跟在後邊,手裏還拎着秦涵的書包。
我屏息靠在樹後,對話聲隱隱約約傳進耳朵裏。
「老黎你真是的,這孩子又不是分數上去了,請她喫什麼飯呀。」
「誒這話不對,涵涵學習也辛苦了,需要適當鼓勵。」
「黎叔叔,我們能不能去喫火鍋,黎禮平時口味太清淡了,我不喜歡,我喜歡喫辣的。」
「沒問題,叔叔帶你們去,想喫多辣的都行。」
我悄悄探出半個頭,看着他們走向我家的車,路燈下三人影子並行,像極了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模樣。
夜色裏,車燈照出兩道光路,我隱匿在樹影間,看着熟悉的車從眼前駛過,拐了個彎,消失在路口。
整個大院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我的腦海裏充斥着無聲的轟鳴。
茫然地上了樓,站在家門口準備開門,纔想起鑰匙落在了昨天的衣服口袋裏。
我忘了自己是怎麼又下的樓,再回過神時,人已經坐在花壇邊,不知發了多久的愣。
所以,在我缺席的那些晚上,他們也經常出去聚餐,像一家人一樣?
我凝望着他們離開的方向,路口外車流不息、人來人往,路口內白牆慘淡、燈影昏黃。
一界之隔,卻已是兩個世界。
「禮禮?」一個溫柔的聲音從背後響起,「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呢?」
我回過頭,對上週謹媽媽關切的眼神。
-7-
我被周媽媽帶回了家。
「禮禮還沒喫飯吧,跟叔叔阿姨一起湊合喫點。」周爸爸穿着圍裙,從廚房裏端出剛炒好的菜。
周媽媽盛了一碗熱飯遞給我,有些不好意思道:「周謹那小子今天去籃球集訓了,他不在家喫,我和你叔叔晚飯就準備得簡單了點……或者你想喫什麼,阿姨叫個外賣?」
我連忙搖頭,捧着碗,夾了一大筷子菜就埋頭喫起來。
我不敢出聲,害怕一開口,哭腔帶着眼淚往下掉。
「老黎這傢伙上哪兒去了,女兒回家都沒人管,我來給他打個電話。」說着,周爸就掏出手機,卻被周媽媽用眼神制止住了。
我機械地動着筷子,裝作什麼也沒聽見。
「禮禮剛纔說,不想聯繫她爸……」
喫過飯,周媽媽讓我去周謹房間裏寫作業。
反手關上門的剎那,我聽見她壓低聲音和周爸說:「林秋帶回來的那對母女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走啊……」
這還是我上初中後第一次進周謹房間,格局佈置還和小時候一樣,只是擺放的東西從玩具、畫本變成了籃球、CD、成堆的書。
另一個沒變的地方就是書桌旁的玻璃櫃裏,居然還擺着小學時我送給他的畫――一張錦鯉圖。
那陣兒我立志要當畫家,一下課就喜歡蹲在教學樓後的小池塘邊,握着水彩筆專心畫裏頭游來游去的魚。周謹生日那天,我從自己的十幾張「大作」裏專門挑出這一張送給他。
「這什麼啊?」記得周謹接下時一臉嫌棄。
「錦鯉啊,跟我倆名字一樣,謹禮謹禮。」我得意道。
如今這張「水彩大作」被升格裝進了小畫框,看着紙上幼稚的線條,眼前浮現起收禮人當年勉爲其難的樣子,嘴角就不自覺彎了起來。
我攤開習題冊,準備寫作業,筆尖在紙上轉來轉去,卻怎麼也無法集中注意力。傍晚那一幕在眼前揮之不散,此時此刻,不知道他們正在哪家火鍋店裏愉快地用餐。
我很想媽媽,可又不敢聯繫她,工作已經夠她焦頭爛額了,不能再讓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打擾到她。
無心學習,索性推開卷子,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隨意看了起來。這書的紙頁被翻得有些發舊,應該是周謹經常閱讀的一本,我耐住性子看下去,睏意卻漸漸湧上來……
再睜開眼時,周謹已經站在跟前,手裏捏了張紙巾,面無表情地看着我:「你口水差點流到我桌上。」
我驚慌起身,頭頂直接撞上他的下巴磕,兩個人都喫痛得倒退兩步。
「……對……對不起――」
門外響起周媽媽的聲音:「禮禮,收拾好了嗎?你爸在等你。」
我心裏一冷:「我爸……在外面?」
「對啊,我剛回來就看到你爸和我爸媽坐在客廳裏,正兒八經地不知在聊什麼。」周謹捂着下巴道,「我媽說你在房間裏寫作業,叫我進來喊你,誰知道在睡覺呢。」
我不作聲,抓起桌上的本子就往書包裏塞。
「喂,你怎麼,看上去有點不對勁啊?」周謹單手撐在桌上,眯起眼,「睡傻掉了?」
「撞傻了行了吧!讓開!」我煩躁地把氣撒他身上,拎起書包就要走
周謹聳聳肩,先我一步打開房門,臉上寫着「走好不送」。
「禮禮,咱回家吧。」見我出來,爸爸從沙發上起身,神色悻悻。
「對,早點回去休息吧,孩子累了。」周家父母也跟着站起來,「周謹,你送送。」
「就住樓上,送什麼呀。」我爸客氣地笑笑,伸手想接過我的書包。我手臂用力往後一甩,將書包重重挎在肩頭。
他的笑意尷尬地僵在臉上。
周謹從後面跟上來,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倆一眼。
經過爸爸身邊時,我聞到他衣服上殘留的火鍋味,噁心感立刻泛了上來,我強壓住情緒,刻意與他拉開距離。
「小謹,別送了,回去吧。」我爸對周謹招呼道。
周謹應了一聲,倚在自家院門邊沒動。
我心情沉重地拖着步子,委屈與憤懣彼此交織,跨過院門時,難過得快要落下淚來。
在我爸轉身鑽進樓道的瞬間,一隻溫暖的手從旁撫上我的頭頂,在剛纔被撞到的地方輕輕揉了兩下。
我愣住,仰起脖子,迎上了周謹深不可測的目光。
夜色濃郁,無風無月,他的眼睛裏卻藏着滿天星星。
-8-
那天之後,李阿姨母女再也沒有來過,不知是不是周謹爸媽說了什麼,總之爸爸沒有解釋,我也不想追問。父女之間的關係再次降至冰點,除了媽媽偶爾回來的那幾天外,其餘時間裏,我徹底失去了和爸爸說話的慾望。
生活看似回到了從前,可實際上,再也回不去了。
在學校裏碰到秦涵,人前對我還是一如既往地親熱,人後卻一副陰陽怪氣的面孔,好像都是我欠她似的。
反正我也不喜歡她,對她這種刻意疏遠簡直求之不得。
顧瑤說,自從放學不能一道回家後,秦涵纏她哥更緊了。
「敢信嗎,她還在背後講你壞話!」顧瑤捏着嗓子模仿,「謹哥,禮禮對我態度好差,也不知哪裏惹到她了?」
「謹哥,禮禮性格一直這樣嗎?突然就不理人。」顧瑤誇張地翻了個白眼,「還是徐南告訴我的,但凡我也在場,她都不敢講這些話!不過,你知道我哥聽完是怎麼說的嗎?」
「怎麼說?」我裝作漫不經心,
顧瑤清了清嗓子,模仿起周謹冷淡的語調:「嗯,禮禮確實不喜歡話太多的人。」
「你哥?周謹?他會對秦涵這樣說話?」我詫異。
顧瑤捧着肚子笑了足足一分鐘,然後伸手勾過我的脖子:「說實話,最開始吧,我也懷疑過周謹對秦涵是不是有點意思,所以旁敲側擊地問過,我說『哥,你覺得秦涵漂亮嗎?』,周謹答『無不無聊,你自己沒長眼睛?』,於是我又問『哥,那像她這麼好看的人,你會不會有點喜歡?』,然後你猜怎麼着?」
「怎麼着?」
「周謹說,他喜歡不來一道題教了三遍還不會做的人,再漂亮也不行。」
初中最後的時光在一張張翻飛的試卷間倏然流逝,這段日子裏,除了校隊在市籃球聯賽中一舉奪冠外,再沒有其他事件能讓人從茫茫題海中抬起頭。
三輪模考結束,我的成績已經穩穩進入附中往年分數線之上,而周謹也順利拿到了推優保送名額。
志願表下發那天,我正在紙上一筆一畫書寫「A 大附中」幾個字,周謹剛好打完球回到教室,白校服外面套着明星球衣,額前還綁了條黑色運動頭帶,活脫脫從少女漫畫裏走出來一樣。
他擰開一瓶冰水,邊走邊灌,路過我座位時,目光不經意地掃了眼桌面,腳步略頓一秒後又繼續朝前走。
「高中見。」他說。
高中見。我心說。
中考前半個月,我媽請好假專程回來陪考,家裏又回到了三口人熱熱鬧鬧的狀態。
晚上覆習時,喝着她端來的熱牛奶,聽到客廳裏她和爸爸隨意聊天的聲音……有那麼幾個瞬間,生活彷彿從未偏離過原來的方向。
風平浪靜的日子一直持續到考試前夜,當晚,一通來自李婉的電話擊碎了粉飾已久的假象。
即使隔了兩道緊閉的房門,爭執聲還是擋不住地往耳朵裏鑽。
我蜷縮在門後,感到整個家正陷入天崩地裂般的坍塌。
媽媽近乎瘋狂地咒罵着,爸爸始終沉默。摔砸打鬧,每一記動靜都像根鞭子,狠狠抽在我的神經之上。
到最後,風暴漸息,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靜中,我聽見幾乎力竭的媽媽哭着質問:
「……黎建陽,和李婉鬼混的那些天裏,你在女兒面前從來不覺得愧疚嗎……」
-9-
中考後的暑假還沒過完,父母就辦好了離婚手續,在沒有「冷靜期」的年代裏,徹底結束一段十幾年的婚姻只需要短短幾天。
原本爸爸打算把房子留給我們,但被媽媽拒絕了,她說一想起這是前夫和小三都呆過的地方就直犯惡心。
最終,爸爸按房產市價折算成錢款,再加上他的大部分積蓄,一起打到了媽媽賬戶裏。
搬家前一晚,我從外面回來,剛走到單元樓下,就聽見樓裏傳來兩個女人刺耳的爭吵聲。
「……林秋你報復我是吧!耍心眼把錢都拿走了,想讓我和秦涵再去喫缺錢的苦頭?門都沒有!」
「……你搞搞清楚,是黎建陽執意要補償我們母女的,有本事你去找他要個交代,別隻敢趁他不在家的時候找我橫……」
是李婉……我腳步一滯,她居然上門找麻煩來了?
李婉的咒罵還在繼續,撕開平日裏溫柔似水的僞裝,她的真面目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潑婦。如果這時候爸爸也能看到就好了……
想到這兒,胸腔一股血氣直湧上頭頂。
「禮禮,你別動!原地待着。」我被聞聲而出的周媽媽一把拉住,拽到旁邊。接着,就看見她和周爸爸匆匆上樓的背影。
很快,「戰局」中多了兩個聲音,我聽見周媽媽大罵李婉「白眼狼」「寄生蟲」,連一向敦和的周爸爸都說了難聽話。
如此攻勢之下,李婉的氣焰明顯弱了下去,但四個人的火力也吸引來了更多注意。
一時間,樓上樓下,不少窗邊紛紛探出腦袋,四下張望。
「怎麼回事兒?」
「好像這家男人外遇了,老婆和小三正鬧着呢。」
「不就是三樓的黎家嗎,我看到過,那個女的……」
議論聲漸起,像有無數只蜜蜂從四面牆體裏飛出,嗡嗡嗡地朝人耳朵裏鑽。
我後縮幾步躲進樹影裏,避開那些好事者掃來掃去的視線。
喧譁之中,已經分不清是誰先尖叫了一聲,緊接着愈演愈烈。我蹲下身,拼命捂住耳朵,卻怎麼也抵擋不住那些令人崩潰的噪音。
地面斑駁的陰影裏,彷彿潛藏着無數個李婉,猙獰着朝我逼近,對我咆哮,試圖將我拖入這片泥濘的黑暗中,以換取她們的重生…
惶惶間,紛亂的大腦裏卻倏忽閃過一個念頭――我絕不如她們所願…
下一秒,全世界突然都安靜了。
我抬起頭,怔怔看着周謹蹲下身,指尖觸碰到他剛纔輕輕套戴在我頭上的東西――耳機。
軟墊覆上耳朵的瞬間,周遭像被按下了消音鍵。接着,耳機裏播放起音樂,一首浪漫而輕快的外語歌。
異域女歌手聲線慵懶,用一種我不熟悉的語言低低淺唱,唱着唱着,樹下這片小小的藏身地忽然變成了一座小小的島嶼,漂浮在光影交錯的大海上,四面臨海,四處笙歌。
帶我上「島」的人,此刻正與我靜靜相視。音樂在我們周圍流淌,時光在無聲處沸騰,這個與我一起長大的少年眼裏藏着星星,而這也是十幾年來第一次,我在他閃爍的眸光中,看到了自己。
「謹哥……」我聲帶顫抖着,嗓音酸澀。
周謹雙手輕輕搭在我的肩上,以示回應。
「……我考砸了,對不起。」
歌聲漸止,最後一個音符消散在風中。
世界再次歸於降噪後的沉默。我垂下頭,害怕看到他失望的眼神。
成績是下午出來的,我的分數不僅上不了附中,也對不起曾經爲之付出過的所有努力。
查完分後,我跟媽媽編了個理由說去趟同學家,她擔憂地看了看我,終究只是說了句「早點回來」。
我漫無目的地走在街頭,穿過人羣車流,那些來來往往的熱鬧都離我很遠很遠。腦袋昏昏沉沉,似乎想了很多事,又似乎什麼都沒想。
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正站在那條知名的銀杏大道上,一抬頭,就看見馬路對面雅緻的校門,上面寫着「A 大附屬中學」。
時近黃昏,整座校園都沐浴在柔和的夕陽餘暉中。我用目光摩挲過視線範圍內的每一棟建築――致遠樓、明理樓、崇學樓……每個刷題至深夜的日子裏,這些名字都在心中被反覆默唸過無數次。
校門開了一個口子,幾名男生抱着籃球從裏面出來,他們都穿着白色襯衣和藏青色褲子,上面印着附中校徽。如果要評選最愛穿校服的學生,附中學子一定個個榜上有名。
這幾人穿過馬路,嬉鬧着從我身旁經過。短短一瞬,我就像看到了周謹上高中後的樣子。
未來三年,他也會穿着這身光環般的校服,坐在附中的教室裏聽課,放學後和同學一起打球,照片被貼上榮譽榜,繼續成爲某些人青春裏的一道風景……
細數起來,我和這傢伙當了九年同班同學,或許也是時候該分開了。
最後一縷餘暉在校門口的燙金大字上一閃而逝,人間忽暮,夜風夾帶着落日餘溫,從太陽消失的地方呼嘯吹來……
身體的突然前傾將我從思緒中拉回到現實,發現自己的臉正貼在周謹胸口,而他的下巴正輕輕抵在我的頭頂。
緩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我被周謹抱住了。
耳機還罩在耳朵上,聽到滿世界都是急促的心跳聲。
周謹好像說了什麼,因爲他的喉結輕觸着我的額頭,微微振動幾下。
我摘下耳機:「你說什麼?」
並沒有得到回答,只是後腦勺被那雙手按了按,更深地埋進了他的懷裏。
-9-
媽媽在老城區內一處勉強算新的小區裏租了房子,那一帶好的選擇非常少,但離我要去的高中非常近。
我被自己的第三志願世西中學錄取了,說來好笑,這所學校是我當初閉着眼睛瞎填的。
嚴格來說,世西不能算特別爛的學校,它也曾經輝煌過,只不過隨着城市更新發展,核心地段南移,好的生源也隨之流失,久而久之,這所學校便和周邊區域一樣,逐漸黯淡平庸。
歸置完行李,我打算下樓買杯飲料,結果從街頭走到街尾,不要說奶茶店了,連家像樣的便利店都沒有。
毒日當頭,照得人又熱又渴,我在這條凋敝的路上走了十幾分鍾,終於看到一間招牌上寫着「咖啡、甜品、簡餐」字樣的小店。
推門進去,掛在門上的風鈴一陣叮叮噹噹,涼爽的空調冷氣迎面撲來,曬得蔫了吧唧的人一下子緩過來不少。
這家店不大,看上去還挺乾淨,天花板上垂下來一條條半舊不新的仿真藤蔓,雖然塑料感十足,但放眼周邊已經是很用心的裝修了。
這個點,店裏沒有其他客人,吧檯邊歪歪斜斜倚着個板寸頭男生,像是店員,正低頭專注地用手機打遊戲,絲毫沒發現有人進來。
我走到近前,輕輕咳了兩聲。
「等一下,這局馬上結束。」男生頭也不抬地說了句。
我不可思議地瞪着他,但毫無用處,他的眼睛就像粘在了手機屏幕上似的。迫不得已,我只好忍着渴繼續傻等,好在這裏還有空調吹。
也不知道這個「馬上」是多久,總之他還在繼續沉迷戰局,我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於是在吧檯邊的小圓桌上,瞧見了一張樣式熟悉的紙。湊近一看,果然是世西中學的錄取通知書,抬頭那欄寫着「楚言同學……」
楚言……是這個人嗎?我不確定地打量起吧檯裏站着的那位。
這人個子很高,手臂看上去相當結實,可能是特意練過或者經常搬運重物,也可能兼而有之。他露在外面的皮膚呈小麥色,但拉起的袖口暴露出其衣物遮蓋下原本的膚色――很白,和經常曬太陽的那部分皮膚色差明顯。
仔細看,模樣還挺精神的,畢竟能 hold 住板寸的人長相肯定不差。只不過在他身上我看不到什麼學生氣,或許是見多了周謹和徐南這樣的男生,和他們相比,總覺得眼前這位有點社會哥的意思。
「額,請問你也是世西這一屆的新――」
「Defeat」
「CAO!」男生罵罵咧咧地把手機往桌上一拍,又拿起來,氣呼呼地發了條語音。
「趙吉你丫以後撩妹能不能別帶來一起開黑?團戰的時候縮在後面不上,大招放一個空一個,玩你大爺呢,CAO!」
他兇巴巴地對着手機吼完,終於一臉不耐地注意到了我:「要點什麼?」
我……還真被問住了。
「你在旁邊等半天,都不知道看一眼菜單的嗎?」他略顯無語地將一本活頁本推到我面前。
我悻悻翻開,這菜單居然是手寫的,上面的字還不大好看,難道也是出自這位……
「你看我幹嘛?選好了就說啊。」他奇怪道。
「那個……要一杯生椰拿鐵。」
「生椰沒了。」
「那……楊枝甘露?」
「芒果也沒了。」
「那你有什麼?」我火氣有點上來。
男生抱着胳膊看我,忽然笑了。「外面很熱吧,荔枝薄荷冰茶喝嗎?消暑上品。」
他笑起來的樣子還挺親和,直接把我的火氣給澆滅了。
「好,多少錢?」我在菜單上找價目。
「別翻了,上面沒有。」他轉身打開冰箱,取出一個密封玻璃瓶,裏面泡着清爽的薄荷葉和白玉似的荔枝肉。
「這是我做了自己喝的,今天拿來招待同學,不收費。」他將茶飲倒在塑料杯裏遞給我,說:「楚言,世西新高一九班,你呢?」
「新高一一班。」我被問得猝不及防,沒想到剛纔問到一半的話他居然聽見了。
「原來是實驗班的學霸啊,失敬。」楚言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舉在手裏卻沒喝,打量着我道,「恕我直言,總覺得你不像世西的學生。」
「……什麼意思?」
「怎麼說呢,世西的學生我見多了,也認識不少,大部分都是從小在這一片長大的。」他舉杯喝了一口,斟酌着措辭,「反正就……都不是你這樣的,誒,你哪個初中的?」
「市三中。」
「嚯!怪不得呢!」楚言一揚眉,「考砸了吧。」
「是啊。」我坦率地點點頭。
他又笑了,這人打遊戲時看上去兇兮兮的,沒想到還挺愛笑。
「總之呢,這是我家的店,放假時白天我基本都在,歡迎隨時光臨。」他拿起手機,又開始了新的一局。
我謝過他的飲料,轉身推門要出去。
風鈴叮咚,身後傳來他不經意的詢問:「還沒說你叫什麼呢,學霸的名字也要保密?」
「黎禮,黎明的黎,禮貌的禮。」
-10-
這個暑假格外漫長,好在顧瑤偶爾會來看我。
第一次見面,她衝上來就緊抱住我,幾乎快哭了:「天吶禮禮,我打車過來,一路上連家靠譜的奶茶店都沒看到,這日子你可怎麼過啊!」
我費力解開那個能勒死人的擁抱,把她拖進楚言家的店。
喫的喝的還沒端上來,她就盯着楚言撩衣服下襬時無意間露出的腹肌直咽口水。
我:「別看了,再看下去我跟徐南沒法交代。」
每次來,顧瑤都會跟我分享那邊的「情報」。
「你們前腳剛搬走,秦涵她們後腳就提着大包小包來了,生怕晚一天就搬不進去了似的。」
「人是搬進來了,但院裏的叔叔阿姨們都不愛搭理她們,就連我姑姑姑父他們都不怎麼跟你爸來往了……我姑姑說,黎叔叔背叛了林秋阿姨,就是背叛了他們四個從大學到現在的情誼,這種朋友不當也罷。」
「哦對了對了,李婉來找你媽媽鬧的那次,我姑氣不過就上去扇了她一巴掌,現在她見到我姑都躲着走……」
「還有這個,我哥讓我帶給你的。」說着,顧瑤從揹包裏拿出一本藍色封面的書,我認出是那晚我在周謹房間裏看睡着的那本。
「……那啥,他說你上次口水流到了書上,索性送你吧。」顧瑤尷尬地撓撓頭,「周謹就這臭脾氣,你別理他。」
我滿頭黑線地接過,眼前同步浮現出周謹交待這話時的面癱臉。
「其實我哥挺關心你的,只是面上不說罷了。」顧瑤找補道,「他現在天天被關在附中上課,連手機都不能帶,我和他暑假裏才見過兩面,每次他都會問起你。」
「暑假不是還有一個月嗎,附中已經上課了?」
「提前上高一的內容,附中不是向來如此嘛。而且周謹在 A 班,大部分人以後要走競賽保送路線的,上課進度自然要比其他班級快很多。」
我恍然,這纔想起附中的確有這樣的傳統。
顧瑤端起飲料喝了一口,忽然掏出手機對準吧檯邊的楚言拍了張照。
「你幹嘛?」我拉住她,
「晚上去周謹家蹲他,給他看看你的新同學。」顧瑤壞笑着把手機舉給我,「拍得還挺帥,是不是?」
晚上回到家,我心不在焉地翻開那本書。
周謹分明胡說,那天我是睡着了,但根本沒有流口水……不過讓我走神的不是這個,而是顧瑤下午說的附中的事。
雖然整個暑假都在安慰自己只要足夠努力,在哪個高中唸書都一樣,可她的話還是提醒了我――世西和附中之間的差距,恐怕就是三年後我和周謹之間的差距。
瞬間,焦慮感湧上心頭。我推開窗,茫然地向外張望,透過重重夜色,彷彿看到城市另一端,那座門口林立着銀杏樹的校園裏,一間間教室此刻燈火通明,課桌上是高高壘起的試卷和題冊,書堆後面的每個人都在埋頭動筆……他們在拼命奔跑,要把其他人遠遠甩在身後。
這個暑假實在發生了太多,還來不及從一樁事情的陰影裏走出來,另一樁事的危機感又接踵而至。
心裏一團亂麻,手指卻被書頁的某個尖角戳了一下。
我低下頭,發現剛翻過去的那頁有個折角。
摺頁上,有一行字被人用黑色水筆畫了條線。
「……確定無疑的事有這麼一兩樁,就足以抵禦世間的種種無常……」
剩下的假期裏,我買了教輔書,開始預習高中課程。大部分時間在家裏,偶爾在楚言家的店裏。
「三中出來的學霸就是不一樣,」打遊戲的間隙,楚言抬頭瞄我一眼,「你是第一個在我這刷題的人。」
我託着腦袋,在卷子上寫寫畫畫:「一個人在家裏學不進去,還得在有白噪音的地方纔看得進書。」
他笑道:「學霸,我的意思是你看看周圍。」
我依言環顧四周,今天店裏和往常一樣,坐了不少年紀相仿的人,都和楚言一樣正低頭專注地打遊戲。
風鈴響動,又有人推門進來。
「楚哥,趙吉他們到了嗎?」
楚言指指樓梯:「早上去了。」
那人應了聲,從旁經過時看到桌上的卷子,於是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打量我。
「現在知道,我爲什麼說你不像世西的學生了吧?」楚言輕笑着,又開了一局新遊戲。
-11-
直到開學那天,我才真正領教了他這句話的意思。
人來人往的校園裏,身邊經過的女生個個穿着改過的校服,原本寬鬆的上衣變成了緊緻修身的版型,勾勒出青春期少女的美好曲線。我老老實實穿着原版尺碼走在她們中間,顯得格格不入。
男生更誇張,開學第一天公然掏手機就算了,竟還有人踩着滑板飛來飛去,而且這一路上,我見到了不下五個黃毛。如此奇觀,聞所未聞。
突然很懊悔,第三志願也應該認真想好了再填的……
走進教室,課桌上已經按學號貼好了姓名,我的位置在第一排第一個,剛坐下,其他人的目光就齊刷刷掃了過來。
看得出來,座位順序是按錄取名次排的。
後座女生放下了書,我認出她的臉,假期在楚言那裏見過她幾次。
這女生一頭黑長直秀髮,氣質很特別,清清冷冷,自帶生人勿近的氣場。見我在看她,也毫不客氣地打量起我來,臉上寫着「你看什麼看」。
「你好,我叫黎禮。」不知道爲什麼,我完全不介意她那種帶刺的目光,「怎麼稱呼你?」
女生面無表情地指了指桌上的標籤,上面寫着「02-江皎姣」。
「我記得你,暑假在咖啡店見過幾次。」我嘗試和她套近乎,
江皎姣收回目光,整理起桌上的課本,語氣淡淡:「我也知道你,三中來的學霸。」
察覺到冰山少女的態度有所鬆動,我趕緊伸出手熱情道:「很高興認識你!」
結果她冷臉回了句:「你搶走了我的第一名,覺得我會高興嗎?」
我訕笑着收回手,心裏卻一陣莫名感動。
真好!這個地方還有其他在乎成績的人!
一天下來,幾乎每科老師都記住了我的名字,尤其在班主任的課上,我超出錄取線三十分的事蹟被翻過來倒過去地強調,搞得我恨不能鑽到桌子底下聽課。
這是我十幾年來頭回拿第一,雖然是在世西這樣的學校裏,但也怪不習慣的。
好在,我發現這個班的學生和其他班的相比,簡直正常太多了。沒有人造型扎眼,也沒有人上課打鬧,每堂課進行得都還算順利,尤其是晚自習出勤率,絕對全年級第一。
晚自習課間,我上完廁所回來,剛坐下,就聽見背後江皎姣冷淡地發問。
「喂,你這分數其實可以上更好的學校,怎麼跑這來了?」
我一愣,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和我講話。
「……噢,因爲當時我是打算衝附中的,第二志願按我平時成績來說屬於穩錄,所以第三志願隨便填了一個,沒想到最後一路掉檔就……」看着她的眼神,我意識到自己話多了。
「那……那個,方便問一下你的分數嘛?」我小心翼翼,
她垂下眼皮,悶悶道:「比你低十五分。」
「你這分數也可以去更好的學校呀。」我心想,該不會這姐們也是志願填壞了吧?
「寧做 ji 頭,不做鳳尾。」說完,她沒好氣地看了我一眼,便不再開口了。
好吧,都怪我搶了「ji 頭」,害她現在只能當「ji 脖子」了。
晚自習結束,教室裏走出稀稀拉拉的學生。這纔開學第一天,不敢想象再過段時間,還能剩幾個人。
我隨着人羣走,心想高中第一天就這樣結束了,不知道周謹、顧瑤、徐南他們都過得怎麼樣。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叫出了我的名字。
腳步登時止住,我花了十幾秒鐘,才艱難地轉過身。
流動的人影間,我看到了一張最不想見到的臉。
秦涵……她爲什麼會在這裏?
「禮禮,一個暑假沒見,不認識我啦?」
秦涵追上來與我並肩,臉上依舊掛着那副甜甜的笑容,甜到令人發膩。
「你怎麼在這?」我不可置信地問,她的中考成績連世西都上不了。
「怎麼啦,你能在的地方我不能在?」秦涵調皮地皺皺鼻子,語氣中卻露出鋒芒,「你的好爸爸,我的黎叔叔幫忙交了借讀費,現在我是高一十二班的借讀生,咱們啊,來日方長。」
像被一盆冰水從頭潑到腳,夏末晚風一吹,我努力剋制不讓自己發抖。
「禮禮,你說你初三那麼用功幹嘛,樣子做得好看,最後還不是不能和周謹一起上附中?反倒是我,現在天天能和謹哥待一會兒。」
我轉頭盯着她:「天天待一會兒?」
「對啊。」秦涵得意道,「暑假裏我們還經常出去玩呢,怎麼,他從來沒和你提過嗎?」
我冷笑:「附中暑假就在上課了,你和鬼一起出去玩呢?」
秦涵神色頓僵。從她茫然的反應來看,好像根本不知道周謹一直在上課這回事。
無意浪費時間,我撞開她的肩膀,頭也不回地往校門口走去。
可出了校門,又見到了另一個不想見的人。
「禮禮!」爸爸等靠在車邊,驚喜地叫住我。他既像是在等秦涵,又像在等我。
我站在原地,一步也不肯再向前。
「禮禮,爸爸送你吧。」他走近幾步,語氣懇切又小心。
「黎叔叔,你送禮禮吧,我坐公交車回去就行。」秦涵跟上來,又開始扮演善解人意的乖乖女,「你們一定有好多話要講,我就不在邊上礙事了。」
「可是……涵涵,這學校離家太遠,晚上你一個女孩子不安全……」爸爸看看她又看看我,欲言又止。
「禮禮,那我們一起上車吧。」秦涵想要過來拉我,
我掉頭就走,不管身後那倆人怎麼一唱一和地大呼小叫。
「學霸,有人在喊你。」楚言騎着車,聲音從後面追上來。
「有小路可以抄嗎?」我問,
「啊?」
「有小路可以抄嗎?」我重複,「讓那兩個人看不見我就行。」
「算你問對了人。」他慢悠悠踩着車與我並行,
「跟我走。」
老城區路網錯綜複雜,彎彎繞繞像走在迷宮。
深巷又窄又長,楚言推車在前,我跟着他的影子在後。居民樓之間過道逼仄,天空被擠佔得只剩一線,抬頭卻依然能見月亮。
走着走着,我猝不及防撞上了楚言的揹包。
「你眼睛長在頭頂嗎?看天不看路?」他停下,語氣不無調侃。
我稍稍退後,灰牆上掛着盞暗淡的路燈,微光落在楚言眼底,倏忽一瞬,竟讓我想起了周謹的眼睛。
「你在這種地方生活過嗎?」他回過頭,繼續朝前走。
「什麼?」
「這種,幾十年沒怎麼發展過的地方。」他背對着我,身形在促狹的空間裏顯得更加高大。「抱歉,之前無意間聽到一些你和你朋友的對話。你……從小長大的環境和這裏很不一樣吧?」
這着實是個讓人意外的問題。
「沒有,」我否認道,「你該不會以爲我是從什麼富人區搬出來的吧?那裏也就是這種普通居民樓而已。」
他很輕地笑了一聲,沒有回頭,也沒有再說話。我們繼續走着,像頭頂的月亮一樣沉默。
到小區門口,楚言停下腳步,我道了聲謝謝,越過他,走向亮着燈火的樓宇。
「黎禮。」他忽然開口,很難得地沒叫我「學霸」。
我回過頭,望見他站在路燈下,暖黃色的光柔軟地落了一身。
「都是暫時的,」他說,「你不屬於這裏,早晚會去到你想去的地方。」
-12-
時間不快不慢地過着,我一邊儘量適應世西的節奏,一邊努力保持自己的銳勁,每天刷題到深夜,像初三時那樣。
臥室牆上掛着一幅日曆,似乎是上一位房客留下的,搬進來之前我一度以爲這類物件已經退出現代人的生活了。
掛曆上卻畫了許多的紅叉,最後一筆停在我們入住的前半個月,是那位素未謀面的房客唯一留下的痕跡,我不知道究竟是他/她的習慣,還是因爲別的什麼原因需要這樣數着日子過,但漸漸地,我也開始迷戀上了臨睡前畫一筆這件事。
紙上的紅色記號在空檔半個月後又重新續上,接力起了另一段人生。
那段時間裏,我時常覺得自己像一隻迫切成長的幼鳥,等待着羽翼豐滿,等待着飛出低谷。日曆上每多一個紅叉,就離那天更近一步。
休息時,我會拿起那本藍色的書,它被周謹翻過許多遍,又被我翻過許多遍,看起來愈發顯舊了。
我把那句劃線句抄在本子上,一遍一遍在心裏默唸。
「確定無疑的事情有這麼一兩樁,就足以抵禦世間的種種無常。」
某天課間,我忽然收到了一條來自顧瑤的莫名其妙的消息。
「看到勿回!手機馬上要被收繳,我要失聯了!」
我當場撥回去,結果電話那頭傳來「對方手機已關機」。
好巧不巧,上課鈴也響了,我只能截圖發給周謹,打了個「?」。
本以爲這個大忙人起碼要等到晚上纔會回覆,結果纔過去五分鐘,手機就震了一下。
周謹:「沒多大事,顧瑤她媽懷疑她和徐南早戀,估計今天告到學校那邊去了。」
我一邊提防着正在講課的班主任,一邊偷摸在桌肚裏回覆消息。
我:「哦,才被發現啊。」
周謹:「……」
我:「你學壞了,怎麼上課玩手機呢?」
周謹:「彼此彼此。」
我抬頭看一眼老師的位置,確認安全後找了個翻白眼的表情包發過去。
我:「看來附中管得也不嚴。」
過了一分鐘,手機連震兩下。
周謹:「嚴的,尤其是抓早戀,跨校的話還會聯合抓。」
周謹:「所以你要小心。」
我不解,納悶要我小心來幹嘛,結果椅子被江皎姣從後面踢了一腳,等反應過來已經遲了。
「交出來。」班主任黑着臉,居高臨下地伸出手。
短短一節課不到,我和顧瑤雙雙上繳了各自的手機。
「黎禮,下課來趟辦公室。」
「啪」,手機被拍在辦公桌上。
「連你也開始上課玩手機了!」班主任老徐是個相當嚴肅的中年老師,她臉一板,我就忍不住縮緊脖子。
「開學才一個月,已經被這裏的人同化了嗎?」
話一出,辦公室裏其他幾個被罰站訓話的人都看了過來。
我尷尬得要命,連忙低頭認錯:「對不起徐老師,我錯了。」
「錯了錯了,被抓包才知道錯了。」老徐瞪着我,嘆氣,「你覺得世西中學的第一名很值錢嗎?有競爭力嗎?」
我搖搖頭。
「這個先保存在我這。」她將我的手機收進抽屜裏,「按照歷年情況來看,本市高考前 400 名有機會上重本線,如果期末全市統考你進不了這個範圍,就別想拿回去了。」
「老徐對你期望不小啊,全市前 400 名每年基本都被附中、青中、六中這些強校給包圓了。」江皎姣坐在操場欄杆上,晃着兩條腿說道:「她是不是打聽到你原本能上附中這件事了啊?」
我搖搖頭,靠在欄杆邊,手裏拿着江皎姣遞來的水。
一個月來我和她關係近了不少,江皎姣這人耿直冷淡,常年面癱臉,又特別愛計較學習,別人都躲她遠遠的,唯獨我很喜歡她的脾氣。
不遠處,籃球場上人頭攢動,有一個名字被喊得震天響。
「楚哥加油!」
「啊啊啊……楚言好帥啊!」
「他在這一片是不是混得特別開?」我指了指球場上,剛完成一記瀟灑投籃的楚言,「怎麼人人都認識他。」
「土生土長,相貌又出衆,在這麼個小地方想不認識都難。」江皎姣淡淡道,「有件事我挺好奇的,不都說顏值越高成績越差嘛,那你以前的學校裏,有沒有能比得上楚言的男生?」
「當然有!」我回答得毫不猶豫,指着前方歡呼尖叫的「粉絲團」,「像這種陣仗,在我們那都是小場面。」
江皎皎被逗笑了:「你在驕傲什麼啊?」
人羣忽然朝兩邊分開,打完球的楚言走了出來。
「學霸,待這麼遠幹嘛?」他汗涔涔地朝我走來,帶着一身少年人運動完後特有的生猛勁,伸手就拿過我手裏的水。
「哎!」
根本來不及阻止,楚言已經擰開瓶蓋,咕咚咕咚灌了起來。
等他自顧自喝下半瓶,看見我和江皎姣兩張拉黑的臉,才反應過來不對勁:「啊這……不是買給我的啊?」
「哪隻眼睛看到上面寫了要給你?」我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拉起江皎姣就走,也不管楚言在身後怎麼喊「我錯了!」「要不我給你倆重新買,行不行?」。
旁邊有人開始起鬨:「哎喲,楚哥,人三中來的年級第一不買你賬啊!」
楚言:「別瞎叫!」
離開球場時,我無意間在人羣中看見了秦涵。
她放下舉起的手機,對我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我冷臉別過頭,心中隱隱升起某種不太好的預感。
晚上,我借媽媽的電腦登上 QQ,給周謹留言說了手機被收和期末要考進全市前 400 這兩件事,又給顧瑤留言一遍。
發送完消息,感覺像扔出了兩個漂流瓶――這倆兄妹頭像都是灰色的,也不知道哪一年能收到回覆。
回房間看了會兒書,忽然聽見外邊有敲門聲。
「誰啊?」媽媽透過貓眼瞧了瞧,「怎麼是個穿校服的男生?禮禮,你同學?」
我剛邁出房間,就聽見楚言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阿姨您好,我是黎禮的同學楚言,作業上有點問題想來請教。」
我:「……」
幾分鐘後,我房間的桌上擺滿了零食和飲料,楚言笑嘻嘻地坐在一邊。
「問個作業而已,不用這麼客氣吧……」我無語地看着他。
「這不是下午喝錯了水,來給您道個歉嘛。」楚言拆開一根吸管插進飲料杯裏,特別狗腿地遞過來。
「所以,沒有作業要問是吧?」
「有有有!」他從書包裏掏出被塞得皺巴巴的試卷,在桌上鋪開。
我一看,呵,滿目紅叉!
楚言有些羞慚地撓撓頭:「你不是期末要進全市前 400 嗎,要不順便帶帶我,權當複習知識點,如何?」
我皮笑肉不笑地問:「你確定我帶得動?」
楚言一下子紅了臉。
我這才意識到,剛剛說話的語氣簡直是周謹翻版――他從前就是用這種能氣死人的態度給我們講題。
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額,也不是不能試試。」我不自然地咳了兩聲,拿起筆開始在草稿紙上邊寫邊講。
楚言的基礎很差,甚至比我預計的還要再差一點,好幾次我都想扔下筆問問他究竟認真聽過幾節課。可他的態度又特別端正,端正到我覺得不拉他一把簡直是種罪過。
「你現在充當起周謹的角色了啊?」楚言走後,媽媽笑眯眯地倚在房門邊,問,「感覺好嗎?」
「讓周謹來這裏試試,他一定後悔以前那樣嘲笑過我。」我收拾着桌子,隨口應道。
「別這樣,世西的氛圍比我想象中好,至少還有上進的人,是不是?」她說着,看了眼時鐘,打起哈欠,「我得睡了,你也抓緊休息,別弄太晚。」
趁她洗澡時,我又繞到電腦前看了一眼。QQ 圖標沒有任何閃動,對話框裏依舊只有兩條孤零零的留言。
日曆上落下一個新的紅叉,我翻開輔導書開始自己刷題,隨手從剛纔那疊草稿紙底下抽出一張,落筆時發現,上面居然留了一個用黑色水筆畫的小小肖像。
筆觸很簡單很隨意,一看就是偷摸着畫的,即便如此,從馬尾辮和側臉輪廓也能分辨出,畫中人是誰。
我愣神片刻,隨後換了張紙,繼續提筆。時鐘靜悄悄地走着,夜晚很靜,連絲風聲都沒有。
收起所有試卷,我鑽進被窩,只留桌上一盞小夜燈繼續亮着。漆黑的房間裏,它像顆孤獨漂浮的小小星球,照映着一旁閱讀架上同樣孤零零的藍色舊書。
暗淡微光下,那本書藍得靜謐又純粹,像從某人的世界裏,偷偷剪裁下的一角天空。
-13-
我做夢也想不到,兩天之後,會在校門口遇到周謹。
自從知道爸爸上次來過世西,媽媽在電話裏和他大吵一架,後來,他就識相地再也沒有出現過,連同秦涵也不怎麼上晚自習了,不過這一點恐怕正合她的意,當然,也恰巧合我的意。
所以,當天晚課結束後,我毫無顧忌地和江皎姣追跑打鬧着出校門,抬眼猛然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懶懶靠在牆邊,兩手插進兜裏,嘴角噙笑,一雙長眸映着星星點點……那一瞬間,如遭雷擊!
「你怎麼在這?」我剎住腳,心臟都快要蹦出來了。
「哪條規定說我不能在這?」周謹操着一貫冷淡且拽的調調,慢悠悠走向我,那身附中校服和他的臉一樣受人矚目。
人狠話不多的江皎姣此刻拍拍我的肩膀,轉身就溜了。
周謹在我面前立定,全然不顧身側那些好奇打量的眼神和竊竊私語,久居光環之下的人總是這樣。
「傻站着幹嘛?帶路啊。」
我們並肩走在路上。
夜晚的老城區灰且暗淡,有一種破敗感。世西的校服也是同種色調,周謹走在放學的人羣中,如一輪明月穿梭於烏雲間。
說實話,我挺不希望被他看到自己現在的處境。
「好久不見,你瘦了。」他自顧說話,眼朝前方,「這回是真的。」
「哦,謝謝啊……」我笨拙地回應,太久不見,在他面前居然還有些緊張,「所以你今天來是……」
「送禮物,你不是要生日了嘛。」他不自然地把頭轉向另一邊,只拿短髮利落的後腦勺對着我。
我心裏一震,生日?我都快忘記這回事了……
「東西呢?」我盯着他空蕩蕩的兩手追問,
周謹瞥了我一眼,拍拍書包:「在裏面,到家了給你。」
沉默着又走了一段,他再次開口:「在這裏過得還好嗎?」
「很好啊!」我努力讓自己聽上去輕鬆,「年級第一,獨孤求敗,人人尊我爲學霸。」
他咯咯笑起來:「行吧,沒我在的地方,允許你當第一。」
我望向他帶笑的側臉,發現他比以前消瘦了,清晰鋒利的下顎線條固然好看,卻也是附中高壓氛圍留下的痕跡。
從附中到世西,要先坐地鐵再轉公交,路上花費時間很長,我沒問周謹今天爲什麼不在學校上晚自習,他也沒有解釋。雖然周謹向來不是那種一板一眼的乖學生,但翹課這類行爲,以前從未在他身上發生過。
內心悄然湧起兩股暗流,溫情的,酸澀的,交織在一起,叫人有種想哭的衝動。
「黎禮!」
嘹亮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直接打斷了我的情緒。
「你這兩天放學走得可真早啊,人影都看不着。」楚言吊兒郎當地笑着,一雙長腿很快追了上來。
「喲,這位是?你以前的同學?」他看着周謹,語氣有點明知故問。
「同學說遠了,發小更合適。」周謹一臉淡漠地糾正他。
楚言長長地「哦」了一聲,目光落在周謹校服胸口「附中」的字樣:「從附中過來啊?路挺遠的,早點回吧。」
周謹眼神里寫着「要你管」,轉過頭去不再理他。
兩人同路變成了三人同行,搞得被夾在中間的我左右爲難。
「學霸,我覺得你講題比老師還要細緻,課上聽不懂的,你一講就懂了。」楚言毫不在意,滔滔不絕地吹起了彩虹屁,「今天課上,我們那數學老師寫了滿滿一黑板,看得人都快睡着了,我當時強撐着瞌睡,心想您這水平還不如一班的黎禮呢……」
我一面尷尬地應付着楚言,一面偷偷打量比我們走快兩步的周謹,他的背影幾乎冒着寒氣,當楚言說出「不如以後我就認你作老師吧」時,我甚至聽見他鼻子裏傳出一聲冷哼。
「黎禮,今天還有幾道題我實在想不明白,要不一會兒等他走了,你再幫我看一下?」楚言對我說時,聲音壓得很低,但畢竟幾步之遙,那些話還是進了周謹的耳朵。
周謹頓時收住腳步,一個轉身差點與楚言撞上。兩個身高勢均力敵的人就這樣對立着,有點較勁的意思。
我默默退到一邊……
「什麼題不會?正好我今天在,有的是時間。」周謹依舊雙手插兜,語氣冷而傲,「反正禮禮以前也是我教的,何必多此一舉。」
楚言上前一步,態度開始不友善:「你挺愛管閒事是不是?」
「你們兩個聊完沒?」我趕緊插話,裝作生氣的樣子,「楚言你先回去吧,作業的事情明天學校裏再說,我今天想早點睡。」
楚言有些不甘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努力嚥下一肚子怒火,最終什麼也沒說,大步離開了。
我和周謹在沉默中走完了剩下的路。
到了小區門口,他才從書包裏掏出所謂的「禮物」。
看着手裏那厚厚一疊試卷,每一張的頁眉都標註着「A 大附中內部學習資料」,我對他扯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你可真會送啊。」
「我也覺得。」周謹單肩挎上書包,毫不理會我的挖苦,「目前來說,沒有比這個對你而言更有用的東西了。」
我默然,他是對的。
「以後我 QQ 會常登,有不懂的直接發我。」他看着我,眼神柔軟起來,「『高中見』沒達成,『大學見』還有機會嗎?」
我低下頭,只覺今晚的路燈有些刺眼,再抬頭時,使勁擠了個誇張的笑臉,也不知是美是醜。
「你猜。」
說完這句,我揚揚手裏的試卷轉身就跑。
幸好溜得快,不然眼淚被他看到可就太丟人了。
又是一個無風的夜,樓間沉靜,鼻尖聞到空氣中有甜絲絲的味道,小區裏的桂樹悄悄開花了。
我將試卷緊抱在胸口,囫圇擦去臉上的淚珠,匆匆跑進單元樓裏。
身後,路燈下的人已經離去,一地昏黃的光暈,溫暖得像日落時分偷來的陽光。
試卷第一頁的背面,有一行用鉛筆寫下的字跡,每一個挑鉤上,都有我熟悉了十多年的筆鋒。
「十六歲快樂,我知道你無所不能。」
-14-
秋去冬來,一年進入尾聲。
牆上的掛曆只剩下最後一張,我將那些撕下的舊頁整理好,捧在手裏掂了掂,時光的分量既輕又重。
寒風驟起,各條路上的行道樹幾乎一夜禿盡,然而在最凋敝的季節裏,這片舊城反倒展現出了不一樣的生機。
臨近冬至,沉寂的長街小巷忽然熱鬧了起來,每天清晨,路上都擠滿了提瓶拎桶的大爺大媽們,長長的隊伍有時甚至能拐上幾個彎。
「這是在幹嘛?」第一次見到時,那陣仗着實把我嚇了一跳。
「打酒啊,冬釀酒。」江皎姣解釋,「這是習俗,你不知道?」
她一提我纔想起,這座城市的確有冬至大如年的傳統,而過冬至必備的冬釀酒,最老字號的店就在這條街上。
如此盛況以前在新聞裏倒也聽說過,親臨現場還是頭一遭。
我和江皎姣繼續向前走,越過人潮,行至隊伍前列時,鼻尖聞到了一股酸甜的酒香。抬起頭,店鋪牌匾上刻着兩個大字――「陳記」。
透過交錯的人影,我看見一名白髮老人站在發舊的木門邊,手拿一根長柄酒勺,從看似深不可測的酒缸裏舀出液體,再沿着漏斗灌進顧客自帶的器皿。酒里加了桂花,顏色是金燦燦的。
我看得入迷,連身邊何時多了一個人都無所察覺。
「你們在看陳大爺啊。」楚言的聲音乍響,把我和江皎姣都嚇了一跳。
「你能不能先打個招呼再蹦出來!」江皎姣拍着心口抱怨。
「奇怪了,這滿大街都是人,怎麼偏偏就我嚇着你們了?」楚言向來嘴貧,他彎下腰,直到視線和我們保持在同一高度,「如此大場面,黎禮同學肯定沒見識過吧?」
不等我開口,他已經自顧自介紹起來:「這家陳記可是百年老店,往上三代都是本地有名的釀酒師,到陳大爺這一輩,兒子唸書考上大學,傳承算是斷了。後來老伴去世,他自己身體也不大好,索性關了店,搬去兒子那裏養老,只有每年冬至前纔會回來,一年也就開張這幾天。」
我好奇問:「他家的冬釀酒和別家的差別很大嗎,爲什麼會排那麼長的隊?」
「情懷唄,上了年紀的人就認過去的東西。」楚言道,「要我說,其實和超市裏賣的瓶裝酒沒什麼區別,一個味道。」
他說這話的聲音不小,立刻引來路人的幾枚白眼。
「小孩子懂什麼,什麼都不懂。」
「不懂不要瞎說。」
有幾個排隊的大爺大媽已經開始嘟嘟囔囔地「批判」起來,你一言我一語,聲勢越來越大。
一直站在門內穩穩沽酒的陳大爺也聞聲抬起頭,他頭髮花白,滿臉溝壑,眼神卻明亮銳利,充滿大家長的威嚴感。只一眼,就把我們三個看得撒腿就跑。
待得久了,慢慢發現,這片城區雖不發達,但舊有舊的可愛。
到了晚上的「在線答疑」時間,我告訴周謹,冬至夜那天,世西中學取消晚自習。
我:「其實很多人早不把晚自習當回事兒了,搞不懂這學校怎麼還那麼較真?」
周謹:「挺好,說明你在一所有原則的學校。」
不知道世西的校長、老師們聽到這一句,會不會感動得落下淚來。
小年的氣氛,每天都愈發濃烈。只可惜,除了這裏,再沒有其他地方如此鄭重地將一個傳統節氣當回事兒。
「禮禮,我今晚有個重要視頻會議,晚飯你自己解決啊。」早上出門前,媽媽邊換鞋邊囑咐我,「對了,要不是鄰居昨天提了一嘴,我都差點忘了,今晚就是冬至夜啊。我給你微信發個紅包,你自己叫點喜歡的喫吧。」
「不用,我有錢!」我叼着牙刷,含糊不清地拒絕,「那什麼,我喜歡的幾家店都是老店,付現金的,想掃碼也掃不了。」
「也行,錢給你留桌子上,我走了啊。」
隨着門「砰」地關上,我麻溜吐掉漱口水,囫圇擦了把臉,走過去將桌上的兩百塊錢收進口袋裏。
哪是因爲沒現金付不了賬啊,還不是擔心手機沒收這件事被發現了……
冬天,太陽落山得早,最後一堂課結束,天基本黑透了。
這是難得沒有留作業的一天,從教室裏出來,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放假的喜悅。
學校食堂按照慣例準備了免費的芝麻湯圓,爲了不佔大家喫冬至團圓飯的肚子,還特地做成了迷你大小。
我和江皎姣湊熱鬧一人領了一小碗,出了校門互相告別,沒走兩步,小紙碗就被一隻瘦長的手橫空奪走。
「你在裏面磨磨蹭蹭幹嘛呢,等得我快餓死了。」周謹一邊數落我,一邊拿起我剛纔用過的小勺子,毫不顧忌地喫起了剩下的湯圓。
我眼睛瞪得銅鈴般大:「你怎麼來了?附中也放冬至假?」
「不放啊。」他說得理所當然,「但我也有選擇過冬至的權利。」
好傢伙,第一次聽人把翹課說得這麼清新脫俗。
想到這,我內心一陣雀躍,興奮地跟上去:「謹哥,你怎麼知道我媽今天加班,我一個人孤苦伶仃啊?」
「誰說要陪你過冬至?」他把臉轉向一邊,「碰巧只有你放假而已。」
「哦?」
「我給你帶了新的資料,喫完飯趕緊滾去刷題。」
「哦?」
「還有一個月就全市統考,手機想不想要回來了。」
「哦?」
「……喫什麼,我請。」
喫什麼還真是個大問題。
這裏人過節的意識太強了,一路上的餐館,不是爆滿就是打烊,要找一家能落腳的店不容易。
我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着,剛纔喫下的小湯圓很快就不頂用了。滿大街飄着煙火香氣,肚子裏卻空空蕩蕩。
走着走着,周謹忽然拉住我,指着前面:「這是什麼店?」
我一看,原來是陳記。
「賣冬釀酒的店,又不賣喫的。」
周謹卻起了興趣:「聽起來糖分很高,總好過空着肚子走到低血糖。」
路過這些天來,我還是第一次站進陳記的店裏。
店鋪看着不大,縱深卻很長,兩邊牆上各開了一扇門,門寬的一側大約是釀酒的倉庫,門窄的一側顯然通向廚房,因爲有開火燉煮的聲音從裏邊傳來。
沒見陳大爺人影,估計在後廚忙活。
周謹饒有興致地打量着店內充滿年代感的陳設。
「你來得還真巧,今天應該是最後一天營業了。」我說,「要是換作早上來,那隊伍能排幾個小時。」
「我知道這家店,有名的。」周謹靠在櫃檯邊,兩條長腿斜撐着地面,「百年老店的冬釀酒,值得嘗試一下。」
「喲,這麼想的年輕人現在可不多了。」陳大爺從廚房鑽出來,手裏捧着一隻熱氣騰騰的大碗。
周謹笑了笑,自然地接過話頭:「大爺,酒還賣嗎?」
「賣啊,賣到冬至夜的最後一刻。」陳大爺朗聲答道,將湯碗放在廳堂東側的一張木桌上,雙手在圍裙上蹭了蹭,回身走向我們。
「裝酒的瓶子呢,帶了嗎?」他拿起長長的酒勺,問道。
我和周謹面面相覷,與此同時,我聞到桌上飄來的食物香氣,肚子不爭氣地響了幾聲。
陳大爺大笑起來:「算了,難得有小朋友願意進我的店門,今天的酒爺爺請你們喝。」又看向我道,「這是家裏沒準備飯吧,不嫌棄的話,在我這對付一口?我猜你倆在外面沒找着能喫飯的地方。」
有時候緣分來得就是如此巧妙,前幾天我還因爲楚言的關係被大爺連帶着瞪了一眼,今天就和周謹莫名其妙成了人家的座上客。
陳大爺的冬至飯很簡單,就是餛飩。爲了我和周謹,他特意又去下了兩碗,雞湯打底,加了紫菜、蝦米、雞蛋皮,餛飩個頭不大不小,一口下去肉香四溢。
「爺爺,你明天是不是就要關店回去了?」我問,
「對,冬釀酒只賣到冬至前夜,明天就收攤。」陳大爺答着話,將兩碗飄着桂花的酒端到我們面前。
我喝了一口,嚐到了酸甜與淡淡的花香,幾乎沒有什麼酒味。
「怎麼樣,小姑娘,和超市裏的瓶裝酒有區別嗎?」老人笑眯眯地看着我,目光明亮和善。
「當……當然有區別啦,肯定有區別的嘛!」我連連點頭,心想這大爺果然還是記仇。
一旁的周謹見狀直接笑出了聲。
「你們兩個,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吧?」陳大爺突然發問。
「你怎麼知道的?」
陳大爺拿起自己的酒碗咂巴了一口,思緒逐漸飄遠,「看到你們兩個啊,就像看到了我和我太太年輕時候。」
我手一抖,酒差點撒到周謹腿上:「爺爺,話不能亂講的啊……」
「嗯,就這嘴硬的脾氣,也是一模一樣。」
我的臉瞬間像火燒一樣發燙,周謹也不自然地輕咳了幾聲,頭扭向別處。
陳大爺樂了,他靠向椅背,目光環顧店內四周,像是看進了時間深處。
「我們那代人小的時候,這片地方纔是城市中心,最好的裁縫鋪、最好的飯館、最好的酒坊,都在這條街上。」
「她是裁縫的女兒,我是釀酒師傅的兒子,兩家門對門,喏,你們看,現在路邊那個雜貨鋪,以前就是她的家。她爸爸喜歡喝我家的酒,作爲回報經常送我衣服,一來二去,兩家就成了街上關係最好的鄰居。」
陳大爺細細回憶,夜越來越深了,街上一陣熱鬧一陣安靜,偶爾有人聲路過門前,說叨着本地方言,恍惚間聽了,像是從那段遠去的歲月裏傳來的迴響。
裁縫的女兒和釀酒師的兒子在這條街上走過了童年,度過了青春,組建家庭,養育後代,漸漸老去,最後,有人先到了生命的終點。
「……以前街里街坊總喜歡拿我們開玩笑,說你們老陳家乾脆把裁縫的丫頭娶了得了。那時候小,不懂事,心裏老彆着一股勁兒,覺得我從小就看着你,憑什麼一輩子還得看着你,你有什麼好的?」
「後來,真遇見了別人,剛開始是挺新鮮的,可時間一久,又覺得哪哪都不如她,只是兩個人都憋着勁,好像誰先承認誰就輸了一樣……較勁到後來,當然是我輸了。」
陳大爺說說便笑了,碗裏的酒也空了,他眯起眼,看上去有些微醺,可冬釀酒的度數其實很低很低,連三歲小孩都能喝上幾口,酒不醉人,人是自己醉的。
「八年前,她查出來癌症,硬撐了兩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一天晚上,我在病房裏陪夜,她靠着我,說不治了,想回老家看看。我說好,明天跟醫生請個假,我帶你回去轉轉。她又說了些小時候的事,然後慢慢睡着了,再也沒有醒過來。」
「從搶救室裏被推出來,她身上蓋了白布。兒子兒媳攙着我,小孫子在邊上哭,可我想到的卻是小時候她因爲把白色布料披在頭上被她爹教訓的事,我想走上去牽住她的手,說你怎麼還這麼不懂事……」
「她走後,每年冬至我都會回來,所幸不少人還記得陳記的味道。我在買酒的人裏,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他們也老了,大家都老了,人生啊,原來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這麼久……」
「賣酒的時候,遇到認識的人,總忍不住聊幾句,聊聊年輕時候,聊聊我和她。我希望認識我的人能多一些,這樣記得我的人才會多,人們記得我,自然就會記得她……讓她在這條街上,再留久一些吧。」
從陳記出來的時候,街上已經冷冷清清。
周謹問我冷不冷,我看着他身上單薄的衣物,搖搖頭說要冷也是你冷吧,是不是多穿一件會死?
「會醜死。」他笑了笑,卻伸手將我半開的外套拉鍊拉到了最上面。
萬家團圓之夜,每扇亮起燈的窗戶都顯得格外溫馨。
快到小區門口時,發現磚石上被人用粉筆寫下了「冬至快樂」四個字,字跡歪歪扭扭,看上去像小朋友留的。
周謹掏出手機對準拍了張照,轉頭對我說:「這個地方的人,還挺有意思的。」
我剛想說句是啊,他的手機卻急促地響了。
一接通,我就聽見周媽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
「……你到底在哪?老師說你沒上晚自習……電話都打到家裏了……」
周謹應對了幾句,並沒有把我給說出去。
等他掛了電話,我故作輕鬆地笑他道:「看來,你回去後也要失聯一段時間了。」
他沒有否認,只是收起手機後,上前一步抱住了我。
剎那間,酒精在一瞬間全部上了頭似的,我只覺天旋地轉。
少年的體溫隔着衣物傳遞過來,像漸漸漲起的潮水,無聲將人吞沒。鼻尖聞到他身上清冽好聞的味道,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淡淡桂香。
「還有兩年半,禮禮。」他說,「確定無疑的事有這麼一兩樁,可抵世間種種無常……」
-15-
臨近期末,世西中學卻出了事。
「都散了!看什麼看,回教室待着去!」謝了頂的教導主任兇巴巴趕着圍觀學生,在他身後,兩名制服民警正站在辦公室門口,向老師們瞭解情況。
「怎麼了這是?」我在人堆後邊探頭問。
「教師辦公室被人盜了,抽屜全給撬開了。」前頭那人回答,「好像沒收來的那些手機、遊戲機全被偷走了。」
「如果找不回來怎麼辦?」又有人問,
「學校這不是報警了麼。」
「報警有什麼用,沒聽他們剛纔在講嘛,辦公區的監控都是擺設,早就壞了。」
「還磨蹭!是不是都想來教導處門口罰站?」教導主任的吼叫聲又近了一波,衆人直接作鳥獸散。
這一天下來,流言如風暴般席捲了各個樓層。
先是傳說樓下幾個出了名的問題少年被派出所傳喚,接着又有人說幾天前聽到某某某在盤算要把遊戲機從辦公室拿回來,最後甚至有因爲非議傳到當事人耳朵裏而爆發衝突的。
課間,幾個辦公室沒遭殃的老師把之前收上來的東西盡數還給了學生。
「老徐這下可慘了,就數她的辦公桌損失最嚴重。」中午食堂排隊的時候,江皎姣在我耳邊低聲說道,「她還是行政老師,平時沒少收過手機,好些人心裏一直記仇呢,不知道會不會趁這次找她麻煩……」
江皎姣說得沒錯,整個世西中學,大部分老師對學生都是放任的態度,唯有老徐最嚴厲,管得那些學生又恨又怕,背地裏沒少說她壞話。
這不,前面就有人迫不及待地煽風點火了。
「……那個徐老太婆,更年期好管閒事,看,報應來了吧……」
「……就是,我自己班的老師都不管上課玩手機,她看見倒是來勁了,收就收吧,每次還����嗦嗦吐一堆大道理,煩不煩……」
「……反正,要是手機找不回來,她得賠咱們,就要她賠……」
「呵,就她那點工資,賠得起嗎?這種事情,學校一般都不了了之……哎,你們說,會不會是老太婆爲了搞點外快自導自演的?整個學校就她沒收東西最積極,戰利品最多……」
「別胡說八道行嗎,造謠是要被追責的!」我厲聲打斷前面的惡言惡語。
剛纔嚼舌根的幾人回過頭瞪着我,其中一個突然笑靨如花。
「喲,我當是誰在後面呢,原來是徐老師的得意門生啊。」秦涵傲慢地抬起下巴,提高音調,「誒,聽說你的手機也被她收走了,可你怎麼看上去一點不急?奇怪,難道徐老師對愛徒有特殊待遇,背地裏偷偷還給你了?」
周圍其他學生聽見了動靜,紛紛將目光投射過來。
「這件事情學校已經報警了,你們整天在背後編排別人,對破案有什麼幫助嗎?」我不理會秦涵的挑釁,繼續正色道,「還不如好好想想自己,真打算混一天算一天地過一輩子嗎?」
話音剛落,江皎姣就扯了扯我的袖子。
「你……」
「幹什麼呢!幹什麼呢你們!」
巡查的教導主任終於聞風而來,他怒目掃視一圈,旁人都事不關己地轉過了頭。
「你,你,還有你們幾個,給我去隊伍後邊重新排!」他兇巴巴地指着秦涵她們訓斥道,「唸書不行,惹事倒是第一名。」
那幾人雖然滿臉不服,但迫於他的威壓,還是忿忿地走了,從旁經過時,都不忘狠狠瞪我一眼。
「會不會走路,快點!」教導主任又吼了句,側過頭只瞧了我一眼,便背起手離開了。
我收起剛纔的焰火,繼續排隊,可還是明顯感覺到,周遭氣氛變得微妙了起來。
「切,到底是年級第一,老師都不捨得管呢……」
「小點聲,當心又把人引過來,讓你滾後邊去排隊……」
不太友善的議論在人羣裏漸漸滋長,我低下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臨走時,秦涵冷笑着在我耳邊丟下一句話:「黎禮,以後在學校可要當心着點兒,徐老師還指着靠你拿獎金呢。」
江皎姣說我不該在大庭廣衆之下講出那句話。
「傻不傻,你以爲這裏是三中?是附中?」她氣急,「多少人本來就看成績好的不順眼,你還偏要說這種話刺激他們!」
我掰着手不語。她是對的,世西風氣如此,之前確實衝動了。
「還有那個秦涵,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天天和什麼人混在一起,你們之間本來就……有過節。」江皎姣語塞片刻,態度慢慢緩和下來,「總之,以後看見她們躲遠點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來到世西后,秦涵徹底變了個人。從前,她總是一副柔弱乖巧小白兔的樣子。現在,她也從衆改短了校服,說粗魯的髒話,在學校裏高調地與人嬉戲打鬧,還和幾個有名的「問題少女」組成了小團體。
起初我也很詫異,但仔細想想也對,秦涵和她媽媽都是順勢而爲的「人才」,知道在什麼樣的場合或什麼樣的人面前,該展現出何種姿態。
離婚後,媽媽和我長談過一次,她爲發現真相那晚毫不顧忌的憤怒向我道歉,說自己過於衝動了,以至於嚴重影響到我第二天中考的發揮。
我也問她,之前真的沒有發現到爸爸的異常嗎?
她搖搖頭,說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知道後像被撬開嘴喂下一百隻蒼蠅那般噁心,所以當時纔會瘋了似的爆發。
「你不應該總讓爸爸去送她們……」我垂着頭責怪她。
「是啊,真沒想到會這樣……」媽媽深深嘆了口氣,「李婉從小性格要強,我本以爲她和我很像……經過這件事才知道,她不是自己要強,只是想依附在強者身邊當個菟絲花罷了。也不是自尊心過高,只是見不得身邊的人過得更好,把別人的善意誤解成一種炫耀。」
「那爸爸呢,他又爲什麼會……我一直以爲你們感情很好。」
媽媽沉默了一會兒,說:「分開後,我也想了很久。你爸爸和我從大學到現在,走過了十幾年,一直都順順利利的,我以爲我們是最瞭解彼此的人,但有些方面確實被我疏忽了。」
「是什麼?」我問。
「心態上的變化。」媽媽說,「過去,我總是依賴他多一些,很多事情都要問過他纔敢拿主意,但隨着年紀增長,我的事業開始有了起色,不再需要他的幫助,有時候甚至比他還忙。如果不是出了這種事,我恐怕至今都還沒意識到,我們之間已經有多久沒坐下來好好聊過天了。」
「一箇中年男人,事業上來到了難以突破的瓶頸期,家庭方面又漸漸喪失主導權,心態有所失衡是難免的。只是你爸一直都很支持我的工作,所以我也沒有深入去想過,直到李婉出現。」
「她原生家庭薄弱,無法依靠,而當時你爸爸手上又有她眼下最需要的教育資源,三番五次接觸下來,哼,大概覺得綜合各方面看都是個不錯的靠山。」
「或許她的出現,填補了你爸內心的某種空虛,覺得自己又被認可、被需要了,而這種感覺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在我身上找到過。誠然,在明眼人看來,這種示弱非常做作,但對於當時的黎建陽而言,恐怕是難以抵擋的誘惑吧……」
我低頭思考片刻,問:「難道這就是婚姻,需要時時檢查,時時矯正才能維繫?」
媽媽笑了:「我很難回答你婚姻是什麼,每個人心裏都有各自的答案。但是禮禮,有一點希望你能瞭解,我從來沒有因追求事業而忽略婚姻感到過後悔。」
「將來無論你遇到什麼樣的人,都要記住,這世上真正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不要爲了迎合他人而失去自我。像李婉這樣的人,也許會暫時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但相信我,她永遠不會過得像我一樣從容。」
江皎姣的警告很快就應驗了。
晚自習課間,我上完廁所回來,看見一個不認識的女生走出教室。
我不以爲意,一隻腳剛邁進教室,就被人從背後拽住肩膀又拉了出來。
「楚言?你拽我幹嘛?」我莫名其妙,
楚言沒接話,而是從窗邊直接伸手拿起我放在課桌上的水杯,然後叫住了那名離開的女生。
「嘩啦……」
杯子裏的水被盡數甩在女生腳邊,她嚇得跳開幾步。
楚言合上蓋子,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狠厲語氣警告道:「別再被我發現第二次。」
走廊裏的人噤若寒蟬,那女生也沒說什麼,轉頭逃走了。
「什麼……什麼情況?」我也被嚇得不輕,但心裏隱隱約約有了答案。
「她在水裏摻了粉筆灰,老伎倆了。」楚言把杯子還給我,「去洗洗吧,放學後別自己走,教室裏等我。」
我怔怔接下水杯,去廁所裏洗了又洗,回來的路上,感覺每個人看我的眼神都很異樣。
坐回座位,我拿出今晚的作業,翻開後又立刻合上。
江皎姣從教室外面回來,從我身邊經過又退回來。
「發什麼呆呢?」她伸手我眼前晃了晃,「怎麼了你?」
我將作業攤開在她面前。
「誰幹的!」江皎姣登時暴起,對全班怒吼,「是哪個王八蛋乾的!」
教室裏的人,要麼一臉疑惑,要麼面露難色。
我拉拉她:「別問了,我知道是誰。」
「怎麼辦,去告訴老徐吧,老徐肯定能治他們!」她咬牙。
我搖搖頭:「老徐現在處境尷尬,別給那些人借題發揮的機會。」
她想了想,默認了我的話:「我去辦公室幫你重新拿份卷子。」
攤開在桌上的試卷,每一張每一面,都被人用紅色馬克筆畫了巨大的紅叉。
手段低等,於我卻足夠觸目驚心。
我將那些被毀的卷子一股腦塞進桌肚最裏面,然後努力維持住表面的平靜,偷偷按住顫抖的手。
從小到大,我的生活圈子裏都是共同長大的朋友們,在一個由熟人組建起來的舒適區裏,所有傷害都被抵擋在外,即便是秦涵這樣的外來者,也不敢輕舉妄動。
這是我第一次面對來自某個羣體毫不掩飾的惡意,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可能和我連話都沒說過,現在卻把我當成了目標,一個可以欺凌的目標,只因爲我維護了一個他們討厭的人。
秦涵的話猶在耳邊。
「……黎禮,以後你可要當心了……」
讓我害怕的是,這恐怕只是一個開始……
晚自習上着上着,突然,整棟樓不知從哪個方向響起一陣騷動。
「臥槽臥槽!下雪了!」
很快,走廊上站滿了人。
「真的下雪了!」
「哇!難得!」
天空飄着雪花,不大,卻也落得紛紛揚揚。
學生們徹底忘了沒寫完的作業,在走廊邊張望,伸手接雪花,甚至衝進漫天雪裏。連老師都靠在一旁觀賞起來。
這座城不是每年冬天都有雪,所以,每個雪天都格外珍貴。
我仰頭向上看,雪花從無盡的夜空中紛紛而落,耳邊是旁人嬉笑玩樂的聲音,洋溢着青春期獨有的生氣,與回憶裏的某些時刻交映重疊。
曾經那些雪天裏,我的身旁有周謹,有顧瑤,有徐南,我們互相見證過彼此人生中的第一場雪,一起堆過雪人、打過雪仗,在飄雪的夜晚各自蹲守在臥室窗邊,捨不得睡去,第二天早上,父母們推開房門後,發現自家小孩裹着被子,靠在窗臺上睡了一夜。
每下過一場雪,我們就又長大了一點。
不知道今晚,他們是不是也站在各自教室外,看着白雪無聲落下。
我伸出手,接住幾片微小的雪花,和從前許多次一樣,它們一觸及體溫就融化了。
真的好想念,我從前的那個家。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學霸小朋友,」楚言不知何時站到了身後,他單手拎書包,望着滿天飛雪輕笑道,「這麼好的天氣,一起逃課怎麼樣?」
-16-
舊城的夜很安靜,路上人不多,雪從四面八方飄來。
石板路溼漉漉的,這種規模的雪落在地上就化,很難積得起來,也不知道還會下多久。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逃課,內心卻異常平靜,或許真跟天氣有關。
楚言和我都沒帶傘,他的頭髮和衣服上落了許多晶瑩的雪粒,我想我也是。
「下午打球的時候,聽說了你在食堂的光輝事蹟。」他側頭看我,「沒想到啊,你還挺勇。」
「是啊,」我拍拍頭髮上的雪,「你看,這不就得罪人了。」
「你又沒說錯,他們的確是在混日子,自以爲很瀟灑,其實蠢得要命。」說罷,他頓了頓,自嘲地補充道,「不過我也沒有好到哪裏去。」
「謙虛,你比他們強多了。」
風雪中,我瞧見前方巷子路口透出明黃的光亮,一塊木板擱在牆邊,上面用紅漆寫了字。
「喲,楚家的小子來啦。」店裏,一對年邁的老夫婦坐在四方桌邊,熱情招呼道。
「爺爺奶奶,粥還有吧,要兩碗。」楚言看上去和他們格外熟絡,「還坐老地方。」
「有,去吧。」老奶奶站起身,擺出兩隻瓷碗,掀開保溫桶的蓋子,一陣帶着紅豆香甜的熱氣氤氳直上。
這是一家開在深巷裏的老式糖水鋪,從房梁到地面,一磚一瓦都透出歲月滄桑。
楚言要了兩碗老式糖粥,熬好的白粥和濃稠的紅豆沙對半鋪在碗裏,再放一勺圓圓的糯米小丸子,最後撒上幹桂花。
這是這座城最經典的味覺記憶之一,被寫進當地家喻戶曉的童謠裏,如今偶爾也會出現在市區一些新式甜品店的菜單上,但在大多數人的觀念中,最好的味道永遠藏在街尾巷間的犄角旮旯裏。
「一落雪,我們就猜你個小兔崽子今晚會不會過來。」老奶奶說着,又笑眯眯地看向我,「不過,倒沒猜到這次還帶了同學。」
「她何止是我同學,」楚言接過碗,半開玩笑,「她可是我半個老師。」
這間店鋪比我想象得大,或者說,它的形狀狹長。我跟在楚言身後,穿過一道擁擠的長廊,拐進一處小間後,前廳老夫婦和客人聊天的聲音就幾乎聽不見了。
牆上有一扇單開的木門,楚言伸手拉開,一條小河從門後靜靜流淌而過。
我們並肩坐在門後石階上,這種依水而建的老宅,過去爲了方便,一般都會在臨水一側開扇小門,鋪幾步臺階,用於打水和洗衣服。
上有門檐遮擋,位置又在背面,坐在這兒看得見雪,吹不到風。
河面並不寬,對岸也是一排相似的老屋,粉牆黛瓦隱匿在夜色中,宛若一幅濃重的水墨畫。那些屋子裏也住了人,幾扇窗戶透出光亮,燈影浮在水面,飄飄蕩蕩。
「看那邊,知道是誰家嗎?」楚言指指左側一間漆黑的房屋,「你們老徐以前住的地方。」
「你怎麼知道?」我脫口問道,
「我當然知道,這一片我熟悉得很。」他捧着瓷碗,眼眸含笑,「她和她媽媽以前都住這,大學畢業後回世西當了老師,後來學校分房子,就搬走了。」
「回?」我捕捉到一個關鍵字,「老徐高中也是世西的?」
「嗯。」楚言點點頭,「不過她那個年代的世西,可比現在好太多了。聽說老徐當年還是學校裏的優等生,高考分數很高,可惜那年頭信息閉塞,大家知道的好大學來來回回就那麼幾所,老徐以爲師範大學是她能去的最好的學校,後來才發現,這分去師範簡直虧大了。」
「啊……」聯想到老徐現在的樣子,我不由得替她惋惜,「其實我覺得老徐是個特別好的老師,有時候……怎麼說呢,覺得把她放在世西有點屈才了。」
「是,但她不是懷才不遇,她有機會走的。」
雪漸漸大了,羽毛般的雪花落在水面,轉瞬即逝。河對岸,老宅古樸的瓦頂、飛檐上,開始積起些許銀白。
「……老徐回來任教的時候,世西中學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但畢竟招牌還在,生源沒有滑坡得很厲害,之後幾年裏,她帶出了世西近十年來成績最好的一個班,高考全市前 10 名裏有一半都在她班上,比同屆的附中比例還高。唉,用我爸媽的話說,那是世西中學最後的輝煌了。」
「後來南面的新城區發展起來,附中、青中搬到了新校區,隨之而來的資源、政策也朝南傾斜……世西也就更加衰落了。」
「許多好老師是在那時離開世西的,附中也曾經想把老徐挖過去,但她拒絕了,當時那一批骨幹教師裏,她是唯一一個放棄調動,選擇留下的人。」
「爲什麼?」我不解,無論站在哪個角度想,附中都是更好的平臺和機遇。
「那你得問她去啊,我哪知道。」楚言笑着直言,目光落停在了飄雪的河面,「老徐這人吶,兇巴巴的,一天到晚沒個笑臉,平時也獨來獨往,特別不合羣。別人都跳槽吧,她非死守着。別人都懶得管的事兒吧,她非要嚴抓。我從小就聽過她的『惡名』,煩她的人一大把……但說句心裏話,我挺服她的。如果今天中午我在場,我也會站出來。」
說完,我們各自沉默了。對岸暗了幾扇窗,夜色又深了幾分。雪無窮無盡地落着,像是會永遠落下去一樣。
「楚言,你的成績爲什麼會這麼差?」我突然發問。
「……啊?」楚言被問傻了。
「你和他們太不一樣了,」我說,「所以我接受不了,你居然才考這幾分。」
楚言哭笑不得地看了我幾秒,憋出幾個字:「大概是因爲笨吧。」
「還輪不上你笨。」
這是實話,輔導過幾次後我發現他只是基礎差,腦子好用着呢。
「你有沒有考慮過當藝術生?」我認真問,「你畫畫還挺好的。」
「什……什麼畫畫啊……」他突然結巴起來,扭頭看向別處。
「別裝,你畫在草稿紙上那些我都看見了。」我踢踢他的腳,「很有藝術細胞嘛,小夥子。」
他撓撓頭,還是不肯把臉轉過來,良久才道:「當哪門子藝術生嘛,開銷很大的。」
我愕然,還沒說出口的話一下子堵在嗓子眼,堵得人心裏難受。
一瞬間,刻在這片舊城肌理中的凋敝、衰敗又一次湧了上來,像看不見的烏雲積壓在頭頂的天空。
凝視着楚言的側影,有個念頭第一次在我腦海中閃過――如果,他出生在周家……
「哎,本來帶你到這,是想開導開導你的,你怎麼反倒開導到我頭上了?」他終於回過頭,恢復了平日裏的嬉皮笑臉,「好喫嗎?據說甜的東西能讓心情變好。」
「……噢,好喫。」
他伸出一條長腿,用鞋底在水面踩出陣陣漣漪。
「這家的爺爺奶奶從小就對我特別好,我有事沒事經常來,尤其是下雨或者下雪的時候,坐在這扇門邊才知道,其實這片地方特別美。」他背靠着門框,放鬆而愜意。
「學校裏的事情別放心上,有我在,你該怎樣就怎樣。」
從店裏出來,差不多是晚自習下課時間。雪還沒停,老夫婦遞來一把傘。
楚言撐傘送我到樓下。我上樓,推開門的一瞬,敏銳感覺到屋裏氣氛有點古怪。
「禮禮,剛剛送你回來的那個人是誰?」媽媽站在窗邊,神色複雜地看向我。
「……楚言,就是之前來問作業的那一個。」我侷促地站在客廳裏,明白她一定是誤會了什麼,可又因爲逃課的緣故,不免還是心虛得很。
「你的手機呢?電話怎麼打不通?」
「……我我,手機……沒電了。」
「是嗎?」媽媽板着臉,朝我走近,舉起她的手機,「那這條微信是誰給我發的?」
我一愣,目光聚焦在手機屏幕上,霎時後背冷汗直冒。
屏幕上顯示着我和她的微信聊天界面,最新消息是一張照片和一條文字。
即使不點開圖片放大,也能看得清楚,照片拍攝於夜晚的學校,中心位置是兩個人――拿着書包走出教室的我和楚言。
下面跟了一句話:「翹課嘍。」
兩條消息同時發佈於十五分鐘前。
-17-
辦公室盜竊事件在發生的第三天宣告破案。
據說下雪那晚,便衣警察在學校附近巡街時,發現不斷有穿校服的學生進出某條小巷,這一點引起了他們的注意。調查後發現是幾名有前科的無業遊民在倒賣手機,帶回去一審問,果然是中學盜竊案的團伙。
這幾人偷了手機後,因爲覺得外面風聲緊,不敢拿到二手市場去銷贓,於是想了個辦法往學生裏傳消息,說可以拿錢去贖回自己的東西。因此,警方抓獲時,手機已經被買走了一部分,至於那部分手機是否真的回到了原主手上,就實在無從查起了。
「肯定是那幫人乾的,她們拿到了你的手機!」江皎姣氣憤道,
答案很顯然,那天晚上,有人拍下了我和楚言離開教室的照片,然後又故意買走我的手機,並在一個多小時後,用我的微信發消息給我媽。
「一定是秦涵。」江皎姣說,「除了她,不會有人還要特意去噁心下你媽媽。」
說這話時,我們正沿着樓梯往下走,遠遠就聽見走廊邊傳來放肆的笑聲,一抬頭,就看見秦涵靠在欄杆邊和人聊天,邊笑邊打鬧,人羣中她依舊那麼明豔,卻張狂得聒噪。
我對江皎姣說:「知道爲什麼第一次見面時,你脾氣那麼臭,我卻一點都不討厭你嗎?」
「啊?爲什麼?」江皎姣一臉懵,
「因爲你真實,喜惡全寫在臉上。」我說着,將視線從吵鬧的走廊上移開,「我受夠了那種甜到發膩的虛情假意。」
被追回的財物歸還到了教師辦公室,出於影響考慮,學校通知學生可自行前往領回。
雖然我的手機不在那,但老徐還是把我叫了過去。
「手機拿到了嗎?」她問,意思是問我有沒有自己花錢去「贖回」。
我搖搖頭。
「我想你也不會和那些人摻和在一起。」她扶着額頭,聽上去既欣慰又擔憂,「只是如果手機被其他人買走了,再要找回恐怕難上加難。」
「老師,我知道我的手機在哪。」我冷靜道,「我會去拿回來的。」
老徐驚訝:「你知道?」
我點點頭,笑道:「放心吧徐老師,沒多大事兒。」
她這才定下心來,臉上展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這下手機算提前還給你了,那期末全市前 400 名的約定還作數嗎?」
「當然作數。」我不知哪來的膽子,跟她開起玩笑來,「您以前可是帶出過全市前 10 名的老師,現在這要求降得也太低了吧?」
辦公室裏其他老師聽了直笑。
「可以啊徐老師,你這學生志向不小。」
「徐老師,黎同學有潛力的,可要好好培養。」
老徐擺擺手讓我出去,我剛走到門口,卻聽見她又叫住了我。
「黎禮,你記着,世西中學也曾走出過最一流的學生。」老徐說,「以前有,以後還會有。」
下午放學,我將不準備上晚自習的秦涵堵在角落裏。
「我的手機呢?」我開門見山。
「喲,你的手機不是被收走了嗎,不去找姓徐的,反過來找我啊?」秦涵抱着胳膊。一臉抵賴。
「別以爲關機就沒事了,昨天晚上你用我手機發出去的那兩條微信已經足夠定位了,真想鬧到自己沒學上?」
我推斷秦涵昨晚是在家裏發的微信,畢竟手機被沒收那麼久早就沒電了,她拿到後必須充上電才能開機,而消息發送的時間節點,和世西到那個家的交通時間也對應得上。
秦涵果然被唬住了,她撇撇嘴,不情願地證實了我的推測:「手機在家裏,明天給你。」
「行,明天你要是忘了,我有的是辦法讓你記住。」
撂完話,我扭頭就想走,可她偏偏又喊住我。
「喂,黎禮,和校霸在一起的感覺怎麼樣?」她的聲音陰陽怪氣,「你覺得楚言和周謹誰更好呀?」
「關你什麼事!」我朝她吼道,
「哦,是不關我的事。」她笑起來,「不過我這個人確實好事,昨天那張照片,除了發給林秋阿姨讓她關心下女兒的交友情況外,還發給了另一個人。」
說着,她掏出手機,點開一個微信聊天界面。
看到周謹的名字,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最底。
昨晚,秦涵用我的手機將照片發送給我媽之後,又幾乎同時用自己的手機發給了周謹。
「不過嘛,」秦涵不懷好意地挑起嘴角,「周謹好像不是特別在乎。」
屏幕中最刺眼的,是那張照片底下,周謹在一小時後給出的回覆。
「關我什麼事。」
回到教室時,鈴聲已經響過一陣了。
老徐正在講下午的試卷,見到我很驚訝:「你不是身體不舒服回家休息了嗎?」
江皎姣從書堆後面露出半張臉,朝我擠眉弄眼。
她不知道我去幹什麼了,大概因爲老徐問起所以替我編了個理由。
我會意,順着話接道:「去醫務室看了,說沒什麼問題,就回來了。」
老徐示意我坐下,或許是我的臉色真有些不太好,她信以爲真:「要是堅持不了,還是回家好好休息。」
我勉強扯了個微笑,翻開試卷開始記筆記。
必須承認,我依然是那個容易被人左右情緒的黎禮,整個晚上,雖然很努力地聽課,但思緒卻時不時從老徐的板書遊移到別處。
我不知道秦涵前前後後跟周謹編排過多少故事,從她的話裏話外不難聽出,類似昨天那種我和楚言同框的照片,她偷拍過不止一次,現實中可能只是彼此簡單打了個招呼,但經她之口,恐怕就變成另一回事了。
「人到一個新環境,時間久了,難免會變的不是嗎?」一小時前,秦涵對我得意道,「我不過是覺得有必要提醒下週謹,這種可能性的存在罷了。」
「變化最大的是你吧。」我冷眼看向她,雙手不自覺地攥緊,「現在的你和初中那會兒,完全是兩個人了。」
秦涵嗤笑一聲,抱起胳膊,面帶不屑地越過我:
「你啊,不愧是避風港里長大的小孩兒。」
「你怎麼了啊?魂不守舍的。」一放學,江皎姣就擔心地問。
回去的路上,我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和她說了一遍。
她聽後居然笑了:「年級第一,做道閱讀理解題,『關我什麼事』這句話有幾層意思?深層含義是什麼?」
「什麼意思?」
「當局者迷,這話真是一點兒不假。」她大咧咧地勾過我的脖子,開解道,「我覺得這事兒吧,也不能怪你那發小,要是秦涵這樣挑撥他都不生一絲氣,反而不是件好事了,你說呢?」
我點點頭,又立刻推開她:「亂……亂講什麼呢!」
江皎姣更樂了:「跟我有什麼好瞞的,從第一次在校門口看見你和周謹站在一起,我就都明白了……勸你早點跟人解釋清楚,這質量的竹馬,打着燈籠都難找。」
「有什麼可解釋的,」我加快腳步,「搞得我很怕他誤會一樣。」
在江皎姣面前,我嘴硬得很,可一回到家裏,卻坐立難安。
昨晚的照片,並沒有在我媽和我之間造成很大的衝突――自從中考前的電話事件之後,她一直在有意識地控制脾氣。但也的確引起了她的警覺,爲此,我想今晚還是不找她借電腦了,畢竟和楚言之間的事情能說清楚,可一旦牽涉到周謹,那還真有點沒法說……
「媽,手機能借我用一下嗎?」思慮再三,我決定換一種策略,「我給顧瑤打個電話。」
「這麼晚了,打給顧瑤幹嘛?」
「好久沒見了,想聯繫一下。」我儘量表現得自然,「而且她快生日了。」
大概是因爲我們這幾個人從小的友誼,再聯想到如今四處分散的現狀,她倒是沒再追問下去。
我特意當着她的面翻出顧瑤媽媽的手機號碼撥過去,一邊說乖巧地說着「阿姨好,我找一下顧瑤」,一邊轉身就把自己關進房間。
一分鐘後,顧瑤久違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黎禮!」
一瞬間,我幾乎快要落下淚來,顧瑤聽上去卻興奮得不正常。
「你是預言家嗎?算準時間打來的?」她在那頭開心地叫道,「樓上你家門口正熱鬧呢,秦涵她爸打上門來了!」
「什麼?」
「秦涵的親爸,從外地趕過來,眼下正和李婉吵得不可開交呢!」顧瑤說,「似乎是她在離婚前,偷偷轉移走了一部分財產,前夫追債追過來了。」
接着,電話裏傳來響動,大概是顧瑤打開窗戶的聲音,隨後,隱隱約約能聽見有其他人聲,又遠又模糊。
「聽見了嗎?」顧瑤問,「反正我們這邊挺響的,整棟樓都能聽見。」
「好像有一點。」
「哈哈哈,報應!他們這樣鬧,樓裏沒有一戶人家肯出來勸勸的,你爸夾在中間也是焦頭爛額……誒對了,你怎麼想到這時候打電話過來的?」
顧瑤終於問到點上了,我深吸一口氣,小心地問:
「……你,今天見到你哥了嗎?」
「我哥?」她頓了頓,「見到了啊。」
「他……他看起來怎麼樣?」
「看起來?」顧瑤有些莫名其妙,「看起來和昨天沒區別啊。」
「……我是說,他有沒有……有沒有……」我說着說着突然詞窮了,強烈的尷尬感如一根無形的繩子,給舌頭打了個死結,
「就……就是……唉,算了算了,當我沒提過。」
「哈?」顧瑤更困惑了,「你到底想說什麼啊?」
「沒什麼,別告訴他我打過這通電話啊。」我往椅背一靠,瞬間泄了氣。
電話那頭沉默兩秒後,一個熟悉的聲音悠悠開口,
「如果他已經聽到了呢?」
我一個激靈,從椅子上直接跳了起來!
周……周謹?
「禮禮,剛纔忘記告訴你,樓上吵得太大聲,我們家都跑一樓來躲清靜,我現在在周謹房間裏呢。」顧瑤插話,笑意已經快憋不住了,「對不起我開了揚聲器,你們慢聊,我出去探探情報去!」
聽筒裏傳出她急匆匆的腳步,接着是關門聲,再然後……
「說話啊。」周謹繼續開口,語氣一貫地漫不經心,久違的調調,「你不是想問我麼,現在我本人可以親自解答。」
房間裏突然變得有點缺氧,我望了一眼窗臺,頓時生出一種想破窗而逃的衝動。
「也……也沒……沒什麼。」我裝作鎮定,只不過越說話,嗓子越發緊,「就是我這幾天上不了網,不會做的題沒法發給你,就是這麼個事情而已。」
周謹「哦」了一聲:「哪幾題?」
我手抖着翻出他給的那套資料,胡亂報了兩個題號。
那頭傳來書頁翻動的響聲,過了會兒,周謹不動聲色道:「這兩類題型,在做過的練習裏出現三次了,之前你怎麼沒說過不會?」
我將資料懟到臉上,放棄掙扎。
算了,在這人面前,我永遠贏不了。
「倒是聽說你現在會的東西不少。」周謹話鋒一轉,「連翹課也會了。」
我摳着指甲蓋囁嚅:「不是你想的那樣……也不是你聽到的那樣!」
電話裏輕笑一聲,他的聲音溫潤起來:「你知道我想的是哪樣?聽到的又是哪樣?」
「反正哪樣都和事實嚴重不符。」我回道。
「那事實是什麼呢?」他反問。
「事實……」我握緊手機,看着窗戶上自己的倒影,「……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翹課的。」
話筒裏傳來輕微響動,大概是周謹變換了個聽電話的姿勢,這聲音卻勾起了我的聯想,眼前開始浮現出他房間的樣子。
臨窗的書桌,落地的書架,一盞可以彎曲燈杆而改變高度的檯燈。
周謹在家看書或寫作業時,不喜歡老老實實坐在椅子上,有時學着學着就坐到了桌上,背靠書牆,屈起一條腿當架子。到了夜晚,檯燈光線會在玻璃窗上映出他坐在桌上看書的模樣。光影交替,窗上的輪廓從小小幼童漸漸長成了高瘦的少年……
「馬上考試了,說好的全市前 400 還做得到嗎?」他問。
「你是不是又上桌了?」我答非所問。
「你管呢。」他回了句,「如果我在前 400 個人裏沒看到你的名字,那就……」
我等了半天都沒聽到「就」字後面的內容:「就怎樣?」
「就……再說。」
「切。」我翻了個他看不見的白眼,「放心,肯定能做到。」
「這麼自信?」
「對。」我挺起腰背,一本正經地對着手機說道,「因爲人生中確定無疑的事情,我已經找到一樁了。」
電話那頭沒出聲,可我覺得,周謹應該是勾了勾嘴角。
「你最好是。」他說。
之後的日子,一片風平浪靜。
我拿回了手機,也一頭扎進了考前密集的複習裏。由於在世西的排名實在不具備任何參考價值,這場全市統考的結果就顯得尤爲重要。
考試的最後一天,天空飄起了這年的第二場雪。最後一門鈴聲一響,整棟教學樓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叫。
人潮從樓梯上奔流而下,在樓前的小廣場轟然散開,湧入漫天大雪之中。
我倚着一樓走廊的欄杆,看旁人在雪中嬉笑穿行,忽然覺得這裏的人考完試很少有對答案的習慣,也挺好的。
今天雪下得尤其大,地上已經積了一層,幾個好動的男生迫不及待地四處收集雪團,開始互相扔擲。其中就有趙吉,他是楚言的發小,眼下正玩得最起勁。
「嗖」地一個雪球飛來,在我手邊的欄杆上砸得粉碎。趙吉見狀,雙手拱成喇叭形,朝我喊道:「學霸,你稍微躲開點。」
「你才應該躲開點。」楚言的聲音翩然而至,他在我身邊站定,朝趙吉揮了揮手。
趙吉笑罵了一句,轉身又加入到「戰局」中。
「放假了。」楚言半靠着牆柱,說道。
「放假了。」我鬆弛地長出一口氣,「開學再見。」
「你……寒假不在這邊?」
「要過年了嘛,總得回家啊。」我說,「那個家是回不去了,今年和我媽回外婆那去。」
楚言「哦」了一聲,說:「也是。」
雪漱漱地落着,人羣裏傳來陣陣嬉鬧,襯得我們之間異常安靜。
「你怎麼了啊?」我看向他,「心事重重的。」
「沒有啊。」他旋即否認,「在想剛纔考試的題目而已。」
「……會有這種事嗎?」
「怎麼,不信啊?」他抱起胳膊,「這不很正常麼,又不是你發小那種人纔有的特權。」
「噢,你多慮了。」我搖搖頭,「他考完試從來不會再去想的。」
楚言氣得笑了出來,他換了個姿勢,半坐在欄杆上。
「其實我初中就見過他,三中籃球校隊的周謹。」他望着天花板,說。
「是校級聯賽的時候?」
「嗯。」楚言點點頭,傲氣道:「可惜決賽前一天我訓練了受傷,無法上場,否則,冠軍是誰還不一定呢。」
我背過臉,偷偷撇起嘴。而楚言卻料準了似的,眼疾手快地給我額頭上來了一記。
我「哎喲」捂住前額,不滿地瞪着他。
他卻抬手幫我轉了個身,從後面推着我向外走。
「放學了還留在這幹嘛?走了!」
-18-
夜幕剛剛降臨,禮花又在天空中此起彼落地綻開。
「到底是郊區不禁燃,還能體會點過年的氣氛。」說這話時,媽媽正從廚房端出熱氣騰騰的菜。
在裏頭掌勺的外公聞言,自鍋鏟乒乓間哼笑一聲:「從早到晚,不是鞭炮就是煙花,能從除夕一直聽到元宵。」
「禮禮,湯好了,先過來喝。」
外公外婆的家位於郊外,兩年前,他們賣掉了市區的老房子,在郊野一帶購置了這處獨棟小別墅,面積不大,但對於養老生活而言綽綽有餘。
晚飯後,我坐在地毯上看電視,腿邊伏着一條名叫「金毛」的金毛犬。
「有沙發不坐,你可真願意和金毛呆一塊。」媽媽抱怨道。
「你也太愛管事了,孩子喜歡坐哪就坐哪。」外婆將洗好的水果盤擺到茶几上,「我這裏開了地暖的,又不會冷。」
我得意地伸起了懶腰。
窗外的煙火聲陣勢比剛纔小了許多,不過等到午夜時分,又會迎來另一波高峯――住了這麼些天,我已經摸清規律了。
老實說,這一帶除了交通不夠便捷、配套設施落後之外,實在是個度假休息的好地方。附近有個古鎮,過年期間還挺熱鬧,但也不是人擠人的那種熱鬧,外公外婆經常攛掇我去逛逛,奈何我太懶了,每天喫了睡睡了喫,根本不想出門,要不是有兩個老人撐腰外加期末考試名次不錯,真懷疑我媽能把我撕了。
電視機裏放送着循規蹈矩的晚會節目,媽媽和外公外婆坐在沙發上邊看邊聊天,金毛已經睡着了,偶爾發出幾聲酣睡的呼嚕。
父母離婚後的第一個春節,過得意外平靜,彷彿從前的每個春節都是這樣過來的,所有談話內容只與現在和將來有關,似乎只要對過去保持沉默,就可以背對生活的創口。
「……阿育的侄子,現在是六中校長了,今天她給我打電話拜年的時候,特地提了一句,如果禮禮想轉學去六中,她能打上招呼……我是覺得,雖然孩子唸書自覺,但學習環境也很重要,六中還是挺不錯的。」外婆在和媽媽閒聊,一字一句飄進了我的耳朵裏。
「六中,那不是寄宿制學校麼?」
「是,你本來工作就忙,照顧禮禮分身乏術,說不定住校是個好選擇。」
「這得問問她的意思。」媽媽說着,叫了我一句,「禮禮,你想轉學去六中嗎?」
我回過頭,放下了手裏的零食。
「六中呢,雖然不比附中,但師資力量和生源條件,肯定甩開世西一大截。」媽媽看着我,分析道:「不過轉去了就得住校,兩週回家一次,你覺得呢?」
我思索片刻,搖搖頭:「算了,好不容易纔適應了世西的環境,不想再換地方了。而且世西也有好老師。」
「傻孩子,六中有更好的老師,能幫你考出更好的成績!」外婆急勸道,「那世西現在都墮落成什麼樣了,雖說你這回期末考得不錯,但離高考還有兩年半呢,萬一日後和其他學校的差距越拉越大,你就把自己給耽誤了知道嗎!」
「媽,你彆着急。」媽媽撫着外婆的肩,繼續對我說,「禮禮,你是怕轉學到那裏會有壓力嗎?其實你這次考試的排名,放在六中也拿得出手。」
「我沒有壓力。」我認真道,「但世西沒有你們想象得差,我們班主任老徐以前還帶出過全市狀元呢。」
這話倒是讓他們都一愣。
「真的,你們別擔心了,再換個環境,我起碼還得適應上大半年,不如就留在世西,這次期末成績不也證明了世西沒有拖我後腿麼?」我繼續堅持,
外婆看了看媽媽,又看了看外公,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可是……那個秦涵還在世西……」猶豫再三,媽媽終於把疑慮問出了口,「真的不要緊嗎?」
「秦涵?不就是那個誰的女兒……?」外婆喫驚不小,但被外公用眼神攔住了。
我笑笑:「媽,你還怕我被她欺負了不成嗎?」
媽媽垂下眼,沉默了。
這份努力營造出來的喜樂氛圍終究出現了一絲裂縫,現實的冷風乘虛而入,將掩住往事的遮布吹起一角。
「要我說,環境是一方面,但最重要的還是在於自身。」外公端起茶杯,出面打圓場,「我當年還是個下放知青呢,條件夠差了吧,本以爲一輩子再也沒有機會念書的,最後不也考上大學了麼?」
於是,關於轉學的話題就這麼不了了之。大家圍坐在客廳裏又看了會兒電視,更晚時,我第一個起身上樓。
站在二樓樓梯口,我聽見外婆又在問:「李婉的女兒和禮禮在一所學校唸書?這事兒你怎麼從來沒提過?」
「提不提的,她倆也同校一學期了。」
「黎建陽真是個拎不清的!」外婆努力壓着聲音,卻壓不住怒火,「你也是,上學那會兒我就說過,李婉小小年紀一肚子的心思,跟她待一起你是要喫虧的,偏不聽……」
「少講兩句吧……」外公勸道。
「那轉學呢?這就算了?」外婆還是不甘心,「別一步錯,步步錯。」
「禮禮長大了,應該尊重她的意見。」媽媽音量不大,態度卻很堅定,「而且,我也不希望她去住校……我出差不在身邊的那段時間裏,她一個人承受太多了,現在想起來都覺得……」
後面的話我沒再繼續聽,輕手輕腳地進了房間。
接近零點,外面再次熱鬧起來,我索性推開窗,一瞬間,齊鳴的煙火爆竹聲清晰如在耳畔。不知是古鎮上有活動還是什麼的,今夜的天空尤爲壯觀,火樹銀花接連不斷地綻放,又如流星雨幕般落下,一片燦爛。
手機連震幾下,一些羣發的祝福消息挨個跳了出來。我一一回復完,順手點開朋友圈,頁面裏是各種扎堆發送的照片和文案。
江皎姣發了一張新年配圖,趙吉發了一桌子的菜,徐南發了一段話,顧瑤發了一張比「耶」的自拍,背景是年夜飯飯局上,照片右上角還露出了周謹的半張側臉,雖然拍得模糊,但少年優越的輪廓和清冷的氣質依舊搶眼。
我用手機拍下滿天燦爛的禮花,也湊熱鬧地發了一條,簡單配四個字,「新年快樂」。
沒多久,一條新的狀態在頁面最上方出現,楚言發了「新年快樂」四個字,配圖是一張空街的照片,點開放大看,正是我們租住附近的那條街。
手指繼續滑動,另一條新狀態緊接着出現――照片裏是另一張膠捲年代的老照片,四個孩子手裏舉着細長的煙花棒,乖乖站成一排,小臉笑得神采飛揚。
「新年快樂」,在這條一分鐘前發送出的照片上方,周謹如是寫道。
-19-
清晨,一通猝不及防的電話把我從夢中叫醒。
「禮禮,新年快樂,半小時後見!」
「……見?見什麼……」
「見面啊。」顧瑤很歡快,電話裏還傳來類似車載廣播的背景聲,「我和我哥在出租車上,已經出市區了,大概再過半小時到你說的那個古鎮,趕緊起牀知道沒!」
放下手機,我從牀上直接躍起,飛奔進洗手間。
昨晚發出朋友圈後,顧瑤問我是哪裏的煙花這麼好看,我其實也不確定,便隨口說是古鎮上的新年儀式,沒想到她今天真過來了,關鍵還帶了周謹!
洗漱的時候,我在腦子裏飛快地盤算:從這裏到古鎮大概要十五分鐘,搭配好出門要穿的衣服大概要五分鐘,那麼剩下的十分鐘裏,洗頭和喫早飯只能二選一……
對着鏡子,我摸了把亂成一捆稻草的頭髮,幾乎只花了一秒就做好了決定。
十五分鐘後,我狂奔下樓,像陣風似的穿過客廳和花園,引得金毛連叫了好幾聲。
等我在古鎮售票處前累得氣喘喘直不起腰時,一輛出租車在腳邊緩緩停下,車門推開,周家兄妹光鮮亮麗地邁了出來。
「我靠,你不會是跑來的吧?」顧瑤驚道,「怎麼不打車呢。」
「這個點,這種郊區,你認爲我能打到車?」我氣還沒順勻,越說越搓火,「要麼晚點來,要麼早點說!」
「哎喲,別生氣嘛,本來我是打算再早點打電話的。」她嬉皮笑臉地上前拉住我,反手就指向身後,「但他說你懶,讓你再多睡一會兒。」
順着顧瑤手指的方向,我的目光落到了她身後。周謹穿了一身黑色,外套領子翻立,拉鍊拉至最頂,只露出上半張臉,一言不發,跟漫畫裏的忍者似的。
我真想連他一塊罵了,卻怎麼也張不動嘴,畢竟遮去一半後,那上半張劍眉星目的臉反而比平時更惑人了……
沒出息……我暗暗罵自己。
「抓緊時間,十一點前得回去。」周謹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這麼着急,你們到底幹嘛來了?」我不解,
「當然是來看你咯!」顧瑤搶着答,
「扯淡。」我毫不留情地揭穿。
周謹悶笑了一聲,終於肯把領子拉下來,完整露出那張瘦削清俊的臉。
「她是來抱佛腳的。」周謹散漫地指了指他妹,「不然也不可能起這麼早。」
「……抱誰?」
「龍蓮寺,始建於南宋時期,據地方縣誌記載,因民間傳聞其發生過鯉魚化龍事件而得名……」念着顧瑤從網上搜來的介紹,我直接變成地鐵老人看手機。
「哎呀你別唸了,還給我!」她嫌棄地從我手上奪回自己的手機,一臉嚴肅道,「先說好,我可不管你心裏怎麼想的,總之等會進了寺裏,言行千萬要注意,不可不敬。」說罷,又指着走在另一側的周謹,嚴正警告,「還有你也是,聽到沒?」
我側目,見周謹百無聊賴地點了下頭,才突然有點回過味兒來:「你不是從來不信這些的嗎,跑來湊什麼熱鬧?」
「我來看看,不行?」他瞧着我,反問。
「他現在是我的出行許可證,」顧瑤嘆氣道,「如果沒有他同行,我媽都不肯放我出來。」
我會意,試探地問:「你跟徐南現在……」
「別提了,都快尷尬死了。」提起這茬,顧瑤瞬間變成苦瓜臉,「每次只要一考砸,我媽就懷疑我心思用在別的地方,然後對我和徐南更加嚴防死守……關鍵吧,我們兩家住得又近,現在我是見到徐南爸媽都心虛,網上還整天吹什麼青梅竹馬多甜多甜……扯淡,都是扯淡!」
我不厚道地笑了出來,倏忽間目光與周謹不期而遇,只相觸一秒,就各自慌神地移開。之後顧瑤又說了什麼,我都壓根沒聽清楚。
古鎮的早晨十分寧靜,長街兩側掛起連綿的紅燈籠,節慶氛圍還挺濃重。
因爲出門太早,三個人都沒來得及喫早飯,於是在一家出攤早的店門口,一人端一碗小餛飩,坐在靠近臘梅樹邊的露天桌位邊喫了起來。
「顧瑤,你說的這個廟還有多遠啊?」我問道,熱騰騰的餛飩湯喝下去後,感覺渾身都甦醒了。
顧瑤琢磨着手機,沒底氣地說:「好像要穿過這個鎮……」
「老闆,去龍蓮寺最近的路該怎麼走?」周謹當機立斷轉向店門詢問道。
「龍蓮寺啊,再往前面兩百米左右,看見一個掛滿彩繩的禮品店就右拐,然後一直走,直到看見一座石橋,那邊之前封路修橋,正好前幾天開放了,從橋上過去能快很多。」老闆是個中年大叔,清早食客稀少,他靠在櫃檯邊無聊地刷手機,順便和我們聊了起來。
「看你們的樣子應該還在唸書吧,這麼早過來,是準備去廟裏求學業的?」
「額……我們就是聽說有這麼個地方,隨便看看,隨便看看。」被人這樣直接一問,顧瑤反倒不好意思承認了。
「那你們消息很靈通啊,這地方,本地人知道的都少,反而是外地遊客來得多。」老闆放下手機,饒有興致地介紹起來,「不過這寺倒是挺靈的,尤其是求學業啦,求姻緣啦,我朋友的兒子,平時成績一般般,高考前到這裏拜了拜,結果超常發揮上了個一本大學。畢業後找不到對象,又去這裏拜了拜,一個月就脫單,現在小孩都會走路了。」
「那,拜的時候有沒有什麼講究?」顧瑤聽得津津有味,連忙追問。
接下來,她和老闆一問一答,聊得不亦樂乎,我和周謹則埋頭乾飯。層雲飄散,日光漸盛,整條街都被籠上一層淡淡的光芒,臘梅樹在青石地磚上留下枝幹的投影,晨風拂動,枝影微顫,梅香陣陣。
早上出門太急,我頭髮只吹了個半乾,現在髮根還有點潮,風一吹,寒氣就像順着頭皮毛孔直接鑽進了腦殼裏。
正暗自擔憂這樣吹下去會不會犯頭疼,忽然一隻手伸進了我的髮絲裏。
一瞬間,我愣住了。
那隻手探進發間後也是微微一滯,接着,又抽了回去。
我怔怔看着周謹指尖捏住的一朵小小梅花,花瓣上彷彿還帶着些微的溼氣。
「被風吹下來,落在了……」他手指簡單比畫了一下,盯着我的頭髮蹙眉道:「你怎麼……」
「走吧!」顧瑤放下碗,手一揮,「老闆說了,去得越早越靈!」
我們沿着老闆指的路線繼續走,此刻街上的人氣較之剛纔旺了一些,顧瑤急不可耐地催促趕路,生怕被路人搶走了功名似的。
轉角處,果然有一家掛滿彩繩的店,顧瑤興奮地就要朝前奔去,卻被周謹一把拉住。
「怎麼了哥?」
「門口等我一下。」周謹說完,轉頭鑽進店裏,再出來時,手裏拿了兩頂紅色的毛線帽,不由分說地往我和顧瑤頭上各扣一頂。
「你幹嘛呀!」顧瑤抗議着要去摘,「也太土了吧。」
周謹卻說:「你不知道嗎,燒香的時候戴紅帽子,許願會更靈。」
「是嗎?」或許是周謹在顧瑤心裏天生就有說服力,她還真信了這番鬼話,剛舉起的手也順從地放下了。
「�G,別看他平時一本正經的,原來也迷信着吶。」顧瑤湊到我耳邊偷笑。
我隨意應和幾句,又伸手摸了摸頭上的帽子,很厚實的毛線,在腦袋上圍起一圈溫暖的屏障。
周謹若無其事地走在前面帶路,從旁經過的遊客,頻頻有人回頭張望。
人羣中最耀眼的少年,即便只是背影,也具有勾人神魂的魔力。
從那座石橋下來,又穿過一片湖邊小樹林,一座黃牆碧瓦的建築終於出現在了層林之中。
站在寺門外,牆面斑駁,野草叢生,門前立着一隻香爐,看上去已是飽受風霜侵蝕。
說實話,如果不是牆瓦的顏色以及懸於頂的匾額上書寫着「龍蓮寺」三個大字,路過門口恐怕只會以爲這是座舊式民宅。
入口處的格局也很奇怪,門裏光線昏暗,連着一條看似幽深的甬道,有模糊的人聲斷斷續續從盡頭傳來,分不清是在說話還是唱歌,配合着周邊破敗的環境,實在有幾分靈異感。
「你們……真要進去嗎?」我盯着黑洞洞的門,問。
「來都來了,當然。」顧瑤嘴上堅定,腳卻一步也不肯邁。
身後起了陣風,陰惻惻地撓着後背,顧瑤好像還哆嗦了一下。
「你不覺得,這地方實在有點……」我欲言又止,心裏咚咚咚敲起退堂鼓,「一路上連個人影都看不到,是不是太奇怪了?」
「人不是在裏頭麼。」周謹朝門裏揚揚下巴,不嫌事兒大地瞧着我倆。
「可……可是……」
說話間,那縹緲詭異的聲音再次從甬道里傳來。
顧瑤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就向後退:「算了算了,在門口拜拜也是一樣的,心意到了就好。」
我巴不得聽見這話,就差摁着她的腦袋往地上磕一下然後趕緊撤,可就在這時,周謹卻兩手插兜,大搖大擺地踏了進去。
「哥……」顧瑤想叫住他,卻又不敢大聲叫。
「跟上。」周大少爺淡定從容,腳步聲在甬道里迴盪。
我和顧瑤對視一眼,咬牙跟了上去。
甬道其實不長,盡頭處拐個彎,斑斑點點的光線就從漏窗裏透了出來。
眼前格局好似一間前廳,梁頂很高,廳門敞開,能看見對面主廳裏擺放的佛像,兩廳之間隔了一處天井,越看越像是民宅改造的寺院。
前廳口擺了張老式木桌,一位大爺閒適地坐在後邊,看打扮既不似僧人也不似道士,好像就是個普通看門的,桌上擺了個便攜收音機,正在咿咿呀呀地播着戲曲。
見有人來,大爺動了動,伸長脖子朝裏頭喊了一聲:「小王,來人了。」
裏間隨即有個身影應聲而出。
「幾位好,是求籤問事,還是祈福祝禱啊?」來者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大姐,穿了件喜慶的花色棉服,笑意吟吟地瞧着我們,彷彿在問「您幾位是堂喫還是打包」。
我和周謹互看一眼,同時向後退了一步。
幾分鐘後,顧瑤手握一張籤文從主殿裏出來,表情嚴肅。
「怎麼了你,抽到下籤啦?」我隨口問。
顧瑤立刻瞪了我一眼,心虛地蓋住籤紙:「你們在邊上逛逛吧,我要拿給師父解籤,你們不能聽。」
「師父?哪個師父?」
顧瑤朝門口一抬下巴:「就是他。」
疑似看門的老大爺此刻感受到了三束目光的打量,於是收起收音機,從口袋裏摸出老花鏡戴上,坐姿也端正起來,一副準備接單的樣子。
顧瑤屁顛屁顛小跑過去,恭恭敬敬遞上籤文,一邊還偷偷擺手示意我和周謹兩個「閒雜人等」趕緊離開.
我實在沒忍住唸叨了句:「你妹這症狀多久了?以前好像沒這麼嚴重。」
「不知道,我這一學期也難得見她幾面。」周謹悶着笑,忽然話鋒一轉,「算起來還沒有跟你待一起的時間長。」
我將頭轉向另一側,臉纔敢悄悄地紅,順勢看見一條鵝卵石小路:「那是什麼地方?」
「去看看。」周謹邁開長腿,越過我時,還手欠將絨線帽往下拉了一把。
小路通往一座花園,園裏有一片很大的池塘,與牆外的活水相通,水面上雜亂地立着一些殘荷,幾尾錦鯉在池底緩緩遊弋。
湖心一座涼亭,周謹單手撐在欄邊,懶懶立着,看着水面忽然笑了起來。
「笑什麼?」我問。
他指指水底一條通體全白、唯獨頭頂一塊紅斑的鯉魚:「不覺得跟你很像嗎?」
我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白毛衣,故意扯掉頭上那頂紅帽子,沒成想靜電一陣噼裏啪啦,頭髮像炸毛般豎了起來。
周謹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等笑夠了,才湊近,伸手想要替我理順頭髮。
我左躲右閃,不給他碰,於是他半惱半笑地皺起眉:「別動。」
他這樣一說,我真就沒出息地一動不動,任憑他擺弄。
日光漸盛,池塘水面閃動着粼粼波光,岸邊每一磚一石,都像在發光。
周謹的臉湊得很近,抬眸轉眼間,我都能看見陽光是如何在他長長的睫毛上跳動滑落。
我將目光移向湖水,不想被他發現藏在眼底的祕密。
「你的頭髮幹了。」他淡淡道,手指在我腦後輕輕揉了下。
「嗯……謝謝。」我心底慌亂得很,隨手將帽子遞向他,還朝後退了一步。
周謹先是一愣,隨後接下帽子,繼續退回扶欄邊看魚。
我也學他的樣子趴在邊上往水裏瞧:「誒?魚呢?」
「被你嚇跑了。」他隨口道。
「是被你嚇跑了好吧,你笑那麼大聲。」我立即反駁,轉身在欄邊長椅上坐下,「你妹妹今天特意過來求籤問卜,你卻把錦鯉給嚇跑了,你可真是個好哥哥。」
周謹也回身在我邊上坐下,手裏玩弄着絨線帽,嘴上毫不在意:「不還有兩條麼?」
「哪呢?」
「這呢。」他用眼神在我們之間比劃了一下,「你跟我,不也是『謹禮』?」
我還沒來得及接話,他又道:「別否認,這話是你自己說的。有你小學時那幅『錦鯉大作』爲證。」
幼稚……我在心裏嘟囔。
冬日的湖水,平靜得像面鏡子,很快,那些錦鯉又遊了回來,伏在湖石下,不肯再動了。
「顧瑤到底怎麼了,神神叨叨的?」我問,
「考砸了,被她媽狠狠罵了一通,受了很大的刺激。」周謹背靠着扶欄,微微仰頭,下頜線拉伸得更加清晰好看,「說起來你和我都有責任。」
聽到這,我忍不住覺得顧瑤實慘,她老媽是出了名的焦慮家長,又好死不死地攤上週謹這種「別人家的小孩」當表哥,原本還有個我可以惺惺相惜,結果我因爲種種原因突然捲了起來……
這麼一想,我和周謹起個大早陪她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燒香拜佛實在是合情合理。
「忘了說,你在附中出名了。」周謹偏過頭,似笑非笑,話語間竟有點驕傲的意味,「統考出成績那天,附中辦公室都在傳,世西今年居然出了一匹黑馬,進了前 300 名。」
「哦,是麼?」我故作淡定,「我倒是覺得,還能考得再高一些。」
周謹的嘴角徹底揚了起來,這次他沒有打擊我:「我也覺得。」
有風拂過湖面,不冷,還攜着淡淡的臘梅花香。
「大學想去哪裏?」周謹望着微瀾的水面,問。
我看了他一眼,也將視線投向遠處:「我知道你想考哪所大學,可惜你的目標對我而言太高了。不過它隔壁的政法大學,我倒是可以試一試。」
「那就希望你……」
「誒,你說顧瑤是不是拜錯地方了?」我忽然福至心靈,一拍腿站了起來,「這地方叫龍蓮寺,是因爲鯉魚化龍而得名,所謂鯉魚化龍也就是魚躍龍門、考試高中的意思,她是不是應該過來拜拜鯉魚大仙才對?」
周謹聽得發愣,嘴角抽了抽,道:「那……要麼你試試?」
「行!」我對自己這套突發奇想的理論深信不疑,於是毫不猶豫地跑到正對湖中央的位置,閉眼合十,將願望在心裏使勁唸了三遍。睜開眼後,覺得還不夠,從口袋裏摸出一枚硬幣,瞄準湖心的那座鯉魚荷葉的石雕塑,一拋。
硬幣落入水中,連石雕塑的邊都沒捱到。
我不甘心,又摸出第二枚硬幣,這次扔得更加專注,但硬幣碰到荷葉邊後,被無情彈開,再次落入水中。
我怔怔看着硬幣消失處漾起的水紋,心頓時也像掉進水裏似的涼了大半截。
有時候,什麼都沒想過倒也無所謂,可一旦接受了某些玄之又玄的傳聞,便會不由自主地將某些情況看作是一種徵兆。
難道……我的願望又要落空了?
胡思亂想間,我再次將手伸進口袋裏,這回卻什麼也沒摸到,硬幣用完了。
有不好的預感,陰雲般籠上心頭。
望着湖心那座石塑,我腦子裏又亂又空,甚至都沒注意到身旁又立了一個人,直到他牽起我的手。
周謹從口袋裏掏出一枚硬幣,用沒牽住我的那隻手掂了掂,然後奮力向湖心一拋。
硬幣在空中翻轉,升至最高處時,表面折射陽光,亮起一瞬銳利的光鋒,接着,順拋物線軌跡下降,最後發出一聲清脆的叮響。
那枚硬幣,穩穩落在了荷葉中央。
「哥!禮禮!」園外響起顧瑤的聲音。
我終於回過神,面紅耳赤地抽回自己的手,快步朝外面走。
周謹跟在身側,不急不緩。
「誒,你這樣是作弊吧?」我胡亂找話題,想掩飾自己的心猿意馬,「萬一算的是你的願望,不算我的呢?」
周謹沒發出聲音,我低着頭,但總覺得他好像笑了一下。
「你怎麼知道,我的願望和你的願望,不是同一個願望呢?」
「啊?」我腳下一頓,周謹便走到了前頭。園門外,顧瑤的聲音也越來越近。
「哥,你拿着禮禮的帽子幹嘛?」周謹踏出園子,我就聽見外頭顧瑤在問。
「她遞過來,我還能不接着嗎?」周謹說。
「禮禮怎麼還沒出來,我們該回去了……」
我加快腳步,小跑着出了園子。身後,湖光粼粼,一池錦鯉又開始緩緩巡遊。倏忽之際,一尾紅鯉躍出水面,又翻越落下,霎時水花四濺,而後逐漸迴歸平靜。
湖水中央,蓮葉上那枚硬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20-
高二那年,爸爸和李婉決裂了。
這場分手據說鬧得很難看,起因與李婉前夫三番五次的糾纏有很大關係,爸爸由人推己,對李婉的疑心日漸加重,最終撕破了臉。
另一邊,秦涵在學校也沒消停,由於幾次霸凌事件,她和她的小團體受到了嚴肅處分,而她又是借讀的身份,因此直接被強制要求返回學籍所在校。這一回,不會再有人替她出面周旋。
秦涵離校的那天傍晚,教室外圍了很多人,有被她欺負過的、有和她起過沖突的、也有根本不認識只是來看熱鬧的,擠在走廊上,七嘴八舌地議論着。
教室裏只有秦涵一個人,正胡亂地將課桌上的東西往包裏扔。
「看什麼看!再看信不信把你們眼珠摳出來,反正我也被開除了!」她朝外面衆人大叫,面目猙獰,接着,又抄起一本書砸在窗玻璃上,嘶吼:「全都滾!」
圍觀者們在她歇斯底里的咒罵中離去,人潮退散,只剩我還站在教室門外。
「滿意了嗎?嗯?」她雙眼通紅,怒視着我,彷彿我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你還是注意點吧,雖然離校了,但如果砸壞窗戶還是要賠的。」我無視她的怒火,不急不緩地走進教室,「聽說你爸還在問你媽追要財產,她現在沒人依靠,捉襟見肘,你也該懂事地替她省點錢。」
「你……」秦涵咬牙切齒,可身上氣焰終究消了下去。她向來是個懂得利弊的人,失去了能夠幫襯的靠山,便該老老實實地做回那個柔弱可憐的「無害」少女。
「黎禮,你很得意吧?」她瞪着我,眼裏冒出淚水,「殷實的家庭,有能力的父親,一羣從小長大的好朋友,還有周謹這樣幾乎完美的青梅竹馬,憑什麼你一出生就能擁有這些?憑什麼我要在雞飛狗跳的環境里長大?憑什麼我不能獲得你所有過的一切?」
我靜靜聽着她語無倫次的發泄,細細觀察她的模樣――說實話,與她有隔閡以來,我很久很久沒有專注看過秦涵的樣子了。
還記得與她初次見面時那種強烈的驚豔感,美之於她,是一柄銳利的武器。可惜,如今這份美感正在漸漸枯萎。
爲了迎合小團體的風格,她學那些人用劣質化妝品抹出濃妝,將原本精緻的五官畫得風塵十足,皮膚也越來越差,現在,臉上那一層厚厚的粉底已經遮蓋不住深深淺淺的痘印和過敏斑痕。
除此之外,那些人帶給她的習氣,也抹殺着她原本的氣質,她變得肉眼可見的庸俗、粗鄙,這些由內而外的改變,連同她從李婉那學來的自作聰明的心機,都成了致她「毀容」的利刃。
「秦涵,從前我是恨你,但現在卻也真的可憐你。」我看着她的眼睛,無比平靜道。
秦涵似乎猜到我會這樣說,她傲慢地抬起下巴:「呵,少來這套,我現在是落魄了,可你又能好到哪裏去呢?」
她抬手指了指周圍,開始笑,笑得愈發惡毒:「好好看看,這裏是世西,一所爛學校!你和你媽現在在邊上的老破小區租房子住!怎麼樣,舊城區很垃圾吧?和你從小長大的地方不能比吧?告訴你,我也待過類似的地方,待過很多年,這樣的地方就像一攤爛泥沼澤,拼命將人困在底層,當初,我和我媽都發誓一定要走出去,無論用哪種方式。」
「別以爲你一兩次考試考得好,未來就能一帆風順了。」她繼續說着,眼神里流露出莫名的不屑,「說不定以後哪天,你也會發現,我媽的手段纔是真的管用。」
「你媽的手段要是真管用,怎麼兩年不到就又被掃地出門了?」我扶着額頭,感覺和她對話真是件無聊的事情。
秦涵啞然,但很快繼續嘴硬道:「走着瞧。」
我笑了:「行啊,你們現在搬哪去了?有空我走着去瞧瞧你們。」
「你……」她的兩道細眉快要擰成一股麻繩,看着我卻說不出話來,反而侷促地捏起衣角。
「秦涵,有些做人的道理你媽不懂,只能由我來教教你,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我斜倚着講臺,雙手插進校服兜裏,慢條斯理,「有些人凡事喜歡依靠自己,比如我媽,雖說我倆現在住着老破小的房子,但那是爲了我上學方便。不瞞你說我媽的事業比以前更好了,她最近在看新房子,等高考一結束我們就搬家。」
「在你和你媽眼裏,我爸如此有能力,是你們無論如何都要攀附住的大樹。可在我媽眼裏,我爸只是一個伴侶,哪天分開了也就分開了,沒有哪件事是離了他就不行的。」
「你們嫉妒別人所擁有的,於是費盡心思據爲己有,還準備了一套『各憑本事』的說辭,可一旦守不住了,又哭訴生活如何如何不公,不覺得很可笑嗎?」
「輪不到你來說我媽媽!」秦涵怒叫着,「不許你說她!」
我頓了頓,等她稍微平復,繼續道:「我理解,於你而言,媽媽是最重要的人,所以你對她言聽計從,從不質疑,但有件事我想告訴你,你陷入她的洗腦太深了,有些事別說對錯,甚至真假都沒法區分。」
「你什麼意思?」
我指了指肩膀:「你這裏有塊燙傷的疤,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說是被你爸爸燙的,沒錯吧?」
秦涵點點頭,狐疑地盯着我。
「你爸鬧上門來那次,他們在爭執中各種翻舊賬,偶然提起了這件事。可當時的情況卻是,你爸指責李婉當年操作不慎燙傷了你,並且延誤了最佳治療時間,讓你永遠留下了這塊疤。」
這件事是顧瑤轉述給我的,當時秦涵不在,她父母又一次在樓道里吵得不可開交,顧瑤路過時正好聽了一耳朵。
「這不可能。」秦涵搖頭,「明明就是他乾的,他重男輕女,講出來的話不能信!」
「可你媽媽並沒有否認啊。」
「不可能,不可能啊……」秦涵扶住桌子,神色慌亂了起來。
因爲這塊疤痕的存在,她不敢穿露肩的衣服,每次洗澡都要厭惡地用毛巾捂住。這些是認識之初,她爲了儘快拉近關係告訴我的。對她而言,那塊疤不僅醜陋,更代表着來自原生家庭的傷害,如今又多了一層含義――謊言。
秦涵蹲下身,抱住膝蓋,嘴裏反覆唸叨着「不可能,怎麼可能是我媽呢」,眼淚斷了線似的掉。
看着她這副樣子,我忽然有些不忍心。人是無法選擇出身的,如果她沒有攤上那樣一個母親,或許……
「不可能!」秦涵突然爆發出一聲嘶吼,她抓着頭髮,滿臉淚痕,滿身狼狽,「我媽媽不會騙我,她是唯一保護我的人!是你們在說謊!」
我慢慢靠近過去,在她面前蹲下,平視着她的眼睛,問:「秦涵,你想過未來嗎?」
秦涵抽噎着,不說話。
「你該不會以後真想像你媽媽一樣,把一切人生指望都寄託在別人身上?」我嘆了口氣,「回想下走來的這一路吧,你真覺得,她的手段是正確的?」
秦涵埋起頭,肩膀起起伏伏,良久,她悶悶說了一個字:「滾。」
我站起身,徑直走出教室。
初春的傍晚天色未暗,氣溫宜人,空氣裏混合着草木清淡的香氣,是萬物復甦的味道。
有件事,我終究沒有狠下心來告訴秦涵。那天顧瑤偶遇秦爸和李婉爭執,於是偷偷在樓梯拐角處用手機錄音,在她發過來的音頻文件裏,我聽到了這樣一段對話。
秦爸:「你少在這裏潑我髒水,涵涵三歲那年,被你拿開水壺燙到肩膀,那塊疤到現在還留着,你算什麼稱職的媽媽!」
李婉:「燙到又怎麼了,我生她養她,也不是故意燙的,憑什麼說我不稱職!」
秦爸:「好,就算你並非故意,但一直耽擱着不肯去醫院治療的人也是你,沒錯吧!你口口聲聲說我們秦家人重男輕女,是,我們家確實更想要一個男孩,可涵涵剛出生時,第一個嫌棄她是女嬰的,是你!」
李婉:「我……」
秦爸:「涵涵燙傷,是等我媽回家發現後,才送去醫院的。你當時因爲她是個女孩而不高興,根本不想管她。你想要個兒子,因爲你認爲只有兒子才能佔得我家的財產,才能爲你帶來好處,你敢說自己不是這麼想的?」
李婉:「姓秦的,你別血口噴人!」
秦爸:「孩子開始記事後,你又擔心她記恨你,於是我們全家幫着編謊瞞她。李婉,我知道你是爲了錢才嫁給我的,但摸着良心說,這些年我們秦家也不算虧待你吧?誰知你一看公司漸漸敗落,轉頭就偷摸轉移財產,早知道你是這種白眼狼,當初我………….」
-21-
高考結束那一天,數不清的書頁碎片像雪花般飄灑在教學樓之間,隨着狂歡聲一同降落。
走在退場的人潮裏,我環顧起四周,女生們穿着改短的校服,男生們追逐打鬧,一如三年前第一次踏進這座校園時那樣。
接考的家長把校門圍了個水泄不通,我看到媽媽抱着一束鮮花,臉上掛着汗珠,不知是在太陽底下站了多久,皮膚都被曬得紅撲撲的。
她看見了我,便高高揚起手中的花束,笑得比豔陽還燦爛。
我走向她,穿過人海,越過笑語,一千多個日夜迎面撲來,與我們無聲擦肩。
漸西的太陽依舊熱烈,朝人間投下唯美的光影。路上,歸家的身影熙熙攘攘,喧囂聲迎風飄往遠處。
長街如初,光景依舊,三年白駒過隙,終究到了告別的時候。
世西的畢業聚會在學校操場上舉行。夏夜裏,塑料草坪上橫七豎八地鋪着幾塊花格子餐布,男生們從教室裏搬出一排課桌,在上面擺放飲料和餐食,其中有一部分來自楚言家的店。
「來,同學們,讓我們一起感謝今晚最大的贊助商,楚哥!」
趙吉舉起啤酒瓶,朝衆人高呼,隨即一呼百應,席地野餐的同學們都紛紛舉起酒瓶或飲料杯,操場上響起一片「楚哥、楚哥」的歡叫聲。
名字響徹全場的主角本人此刻正坐在男生們中央,他舉起手示意衆人消停,順便小小踹了趙吉一腳。
鬧騰一番後趙吉終於坐下了,興致勃勃地勾過楚言的肩膀:「楚哥,你得好好謝謝黎禮啊,你這成績是被人家一手帶上來的。」
說罷,趙吉從身後隨手拿了一罐啤酒要遞給我:「來來來,學霸,我先替我兄弟敬你!」
「她不喝這個。」楚言從旁邊的桌上拿下一杯飲料,直接替我擋開了趙吉的酒。
幾個男生在邊上吹起了口哨,趙吉笑得意味深長:「好說,好說。」
我接過楚言遞來的飲料,喝了口,清甜的荔枝水在舌尖漫開,一種似曾相識的味道。
這是三年前,第一次踏進楚家店裏,他請我喝的自制飲品。
「學霸,你要搬家了吧?」趙吉又說,他喝酒上臉,此刻面頰已經泛出紅潤,「在這歷了三年劫,辛苦了。」
「哪有。」我說,「我很喜歡這裏,真的。」
趙吉樂了,笑嘻嘻道:「那這裏的人呢?能不能一併喜歡?」
話一出口,一圈人就跟被點着了似的,接二連三地故意咳嗽。
「黎禮,其實我們楚――哎喲!」趙吉正說着,突然被一隻凌空飛來的蘋果砸中了胸口。
「喫你的喝你的。」楚言出完手,面無表情道。
「校霸」一發話,旁人便停止了起鬨,三三兩兩聊起了別的話題。
江皎姣帶了自己做的紙杯蛋糕準備分給大家,剛還在邊上嘻嘻哈哈的趙吉見狀,立刻起身,接過她手裏的盒子,屁顛屁顛地挨個分發起來。
江皎姣故作矜持地坐下,臉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哇靠……你們!」我幾乎驚掉了下巴,「什麼時候的事情,我怎麼一點兒沒看出來過??」
江皎姣橫了一眼,拿起小蛋糕就往我張圓了的嘴裏塞:「除了那個附中的竹馬,你眼裏還能看見誰啊你?」
「真不好意思姣姐,我眼睛瞎了,給您賠罪。」說着,我舉起飲料杯,和她碰了碰。
「切。」她喝了口飲料,愜意地長舒一口氣,仰頭望向夜空,「可算結束了,悶頭唸書的日子。」
我也仰起頭,夜空遼闊,晴朗無雲,一輪明月高高懸起。月下,一排排教學樓安靜矗立着,牆上還掛有沒收起來的橫幅,寫着「高三加油」「高考必勝」。
我們這一屆畢業班,被學校寄予了極高的期望,衝刺 100 天的時候,老徐每天都跟打雞血一樣勁頭滿滿,有人說已經很多年沒在徐老師眼睛裏見過那樣的神采了。
世西今年高考的成績也確實出乎所有人意料,雖然不能和那些強校比,但遠遠甩開了同檔次學校一大截,以至於直接拉高了這屆中考的錄取分數線。
「誒,高一剛開學那會兒,我其實挺煩你的,你應該沒忘吧?」江皎姣問道,
「怎麼會忘,你那時候滿臉寫着『別煩老孃』。」
「哈哈哈,那你居然還肯跟我交朋友?」她笑道,「那時我就奇怪,這人是受虐狂嗎,越兇越來勁了。」
我咬着吸管想了想,說:「大概是因爲,當時剛剛經歷過父母離婚的事情,對那種表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人很牴觸,所以碰到你這樣什麼都一五一十寫在臉上的人,反而覺得很有安全感。」
「唉!」她聽後又是嘆氣又是笑,「我呢,成績從小就一般般,但對第一名又有莫名的執念,心想既然考不進好學校,那在差一點的學校裏總能拿個頭名吧?誰承想會遇到你這個『剋星』……但必須承認,認識你是一件幸運的事情。」
「我也一樣。」我歪頭靠在她的肩膀,目光掃過這座校園,「最開始很後悔第三志願填報得太隨意了,可現在,我很感謝在世西經歷的一切,這三年對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三年。」
江皎姣握住我的手,輕輕哼起歌,她唱得很隨意,也聽不出是什麼調調。我窩在她肩頭安靜聽着,看着操場外,路燈照亮的林蔭道,過去幾年裏無數次並肩走過的地方。
夜漸深,聚會現場也開始進入另一種氣氛。有人在笑,有人卻哭了,有人藉着酒勁,終於鼓起勇氣對別人說出了一直想說的話。
江皎姣被趙吉拉去了一邊,我身邊的位子空了出來。對面,楚言站起身,在江皎姣的位置上坐下。
「恭喜啊,」我對他道,「現在他們都管你叫『世西最會念書的校霸』。」
楚言揚起嘴角,笑容像月光一樣乾淨:「多虧黎禮老師,不拋棄不放棄。」
今年高考,世西衝出了兩匹黑馬,一個是我,另一個是楚言。分數下來時,幾乎所有老師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畢竟一箇中考失利的「學霸」考出好成績不算稀奇,但一個吊兒郎當的「校霸」最後超常發揮着實叫人意外。
當然,楚言的分數不能算多高,但已經是他所能努力夠到的最好成績了。
「你報了哪裏?」我問。
「和你一個城市,但不在一個區。」他念出了校名,一所以設計見長的大學,「我選了建築設計,要讀五年,聽說會很辛苦,但我想試試。」
我點點頭:「你畫畫有天賦,一定會是個好設計師。」
「哎,借你吉言。」他說着,屈起一條長腿,右臂松懶地擱在膝蓋上,看上去瀟灑隨性,卻又藏着心事。
「周謹這回出名了,今天早上連我媽都在說,新聞裏那個市狀元怎麼長得又帥腦子又好,等上了大學,不知道有多少小姑娘要被他迷得六神無主。」他挑眉看向我,「你不擔心嗎?」
「笑死……我爲什麼要擔心他?」我挺起腰板,嘴硬道:「等我上了大學,說不定比他還受歡迎呢。」
「也對。」他淺笑,眉眼溫柔得像今夜的晚風,「禮禮這麼好看,該擔心的是那小子。」
話說到這裏,自然而然地陷入了沉默。
我低下頭,有意無意地玩弄着鞋帶,周遭的喧鬧淡化成了背景,我能感到楚言的目光久久落在我身上,我也知道他的目光從過去到現在一直落在我身上。
「我很感謝你,真的。」我誠懇地看着他的眼睛,鼻頭忽然有些發酸,「這三年,謝謝你的照顧。」
楚言的睫毛,不易察覺地顫動了下。
「謝什麼,見外了。」他轉過頭,繼續用輕鬆的語調講:「等上了大學,要是那小子欺負你,儘管和楚哥說……當然,以我這個姿色,上大學後可能很快也不太方便了,你自行拿捏吧。」
我釋然地笑了:「好,謝謝楚哥。我一定做個有分寸的朋友。」
楚言從口袋裏掏出一副耳機,自己戴上一隻後,將另一隻掛在了我耳朵上。
「有分寸的朋友,陪我聽首歌吧。」
「I look into your eye,I see we’re out of time」
「I guess no one’s to blame,nobody crossed the line」
吉他旋律輕緩柔慢,歌手低吟淺唱,交織着憧憬與傷懷。
「I guess we couldn’t say,the mind we couldn’t feel」
音樂中,眼前所見彷彿都覆上了一層朦朦朧朧的光。
身邊嬉笑的是朝夕相處的同學,不遠處靜立的是日夜苦坐過的教室,空蕩蕩的樓道里似乎還回響着往日裏的人聲喧囂。
「But I remember days of wonder,we were always gonna last」
春天飄滿校園的柳絮、夏天吱吱呀呀的舊電扇、秋天掃不盡的落葉、冬天下過的每一場雪,過往時光像默片般一幀幀飛速流轉。
「We’ll be no hurt goodbye,thank God we』re civilized be on our separate ways 」
陳大爺店前望不見盡頭的長隊,冬至夜約定俗成的儀式,深巷裏藏着的老式糖水鋪,河面飄落的每一片雪……曾以爲會很灰暗的人生,原來到處都是閃閃發亮的日子。
「But I still miss the way,the way you used to feel」
「新年快樂」
「It’s time to surrender,now that it’s ended」
「學校的事情別放心上,有我在,你該怎樣就怎樣。」
「Nothing to say cuz guess we’ve say it all」
「學霸小朋友,這麼好的天氣,一起逃課怎麼樣?」
「Now why do we care to dream,guess we wanna believe」
「都是暫時的,你不屬於這裏,早晚會去到你想去的地方。」
「Did what we could my friend,but now we’re at the end」
「楚言,世西新高一九班,你呢?」
「新高一一班。」
「還沒說你叫什麼呢,學霸的名字也要保密?」
「黎禮,黎明的黎,禮貌的禮。」
-22-
「禮禮,到哪了?」徐南在電話裏問。
「我剛擠上地鐵,估計還得半小時,你們先喫。」車廂嘈雜,我一邊抓緊扶杆,一邊握緊手機。
「行行,你彆着急,慢慢過來。」
放下電話,有個路人舉着杯打開的飲料從旁經過,我連忙護住手上拎着的包裝紙袋。
袋子裏有一支價格不菲的鋼筆,是我精挑細選要送給周謹的禮物,今天是他的生日。
聚會的餐廳是徐南推薦的,離政法大學不怎麼近,原本我是算好時間出發的,誰知班主任臨時加開了一場班會,等到結束走出系館,天都快黑了。
我打開手機相機,數不清第幾次照了照妝面儀容,站程離得越來越近,心情也越來越緊張。
入學沒多久,這還是我和周謹、徐南開學以來的第一次見面,恰好又碰上週大少爺出生的好日子,可惜留在家鄉上大學的顧瑤只能缺席。
地鐵到站,我抬頭看一眼電子屏上的時間,比約定好的晚了整整一個小時。
徐南選的餐廳在他自己的大學邊上,那一帶確實熱鬧非凡,我從眼花繚亂的霓虹招牌裏終於找到了他說的那家,匆匆上樓,找包廂號的時候,突然有人在身後叫出我的名字。
「黎禮?」
我循聲回頭:「楚言!」
楚言朝我走來,一個暑假沒見,他又曬黑了些,估計是三天兩頭在室外打球的緣故,總之,薄薄的短袖已經遮不住他身上充滿荷爾蒙的肌肉線條了。
「你怎麼在這兒?」我驚喜道,
「我學校就在附近啊,今天和室友們出來喫飯。」他笑道,「看來京城不大,這就又碰上了,你也和朋友聚會?」
「嗯,今天周謹生日。」
「嚯,這小子也在?」楚言眼睛一亮,看見我手裏拎的袋子,「送他的生日禮物?」
「嗯。」我點點頭,
他打量了我一圈,有些狐疑道:「恕我直言,你倆該不會……還沒在一起吧?」
這話直接把我給問噎住了,我結結巴巴:「啊……這個……這……」
「我的天吶,青梅竹馬就這麼抹不開面兒嗎?」他有些難以置信地看着我,下一秒,忽然從我手裏接過袋子。
「幹什麼?」
「一起去見見唄。」楚言說得理所當然,「我和周謹也算打過交道的,他鄉遇故知,祝他一句生日快樂不爲過吧?」
「我去,禮禮你可算來……誒這位是?」徐南才轉過身來,就愣住了。
根本不給我開口的機會,楚言一個箭步上前,將禮物塞進周謹手裏:「兄弟,好久不見,生日快樂!」
周謹臉色有些微妙,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得體地收下:「謝謝,好久不見。」
「原來你們認識啊。」不明情況的徐南一臉恍然大悟,「來來,帥哥,你坐。」
楚言也真是不客氣,抽過椅子就坐了下來,還順手把我拉到了他旁邊的位子。
我對面就是周謹,此刻,他的臉色陰沉得能結冰。我不敢看他,抓過杯子咕咚咕咚灌水,餘光掃過桌上其他人,都是陌生的面孔。
「我介紹下,這位是黎禮,跟我和謹哥從小一起長大的,用這邊的話來講,叫鐵磁!」徐南積極地介紹起來,「禮禮,這幾位是謹哥的室友,這幾位是他高中同學。」
我和衆人一一打過招呼,這些人除了是情侶一起來的以外,剩下的全是男生。
「誒,介紹介紹你這位唄。」徐南朝我擠眉弄眼,顯然是自作聰明地把我和楚言理解成了他想象的關係。
「額,其實……」
「我叫楚言,和禮禮一個高中的。」楚言搶過話頭,自顧自道,「不好意思,今天沒打招呼就來了,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原來是老鄉,兩眼淚汪汪。」徐南明顯已經喝得上了頭,他湊近楚言,小聲道,「老鄉,你能不能喝?這幾個北方哥們太厲害了,我實在幹不過啊。」
「還行,能幫你分擔點。」楚言拍拍他的肩,
「靠譜,帥哥,衝他們!」
「不着急,」楚言開了一瓶啤酒,站起身,朝周謹舉了舉,「要先敬今天的主角。」
「好啊。」周謹應聲而起,也開了瓶酒,「招待不周,你隨意。」
於是乎,在一桌人震驚的注視下,這兩個男人幹了一瓶接一瓶。
「帥哥帥哥,你衝錯人了。」徐南拉拉楚言的衣袖,「周謹是自己人啊喂!」
「沒錯啊,」楚言一本正經道,「壽星不就應該多喝些嗎?」
「完了完了……」徐南嘟嘟囔囔,朝那幾個一頭霧水的北方同學賠笑道,「見諒啊,我們那的人,果然是不怎麼團結呢……」
又過了幾輪,我忍不住扯住楚言,小聲道:「差不多得了啊……」
「嗯,我看是差不多了。」楚言悄悄說了句,然後一把拉着我站了起來,「各位,我和禮禮說點事情,失陪一下。」
在周謹冷到極點的目光中,我戰戰兢兢地推着楚言朝門外走。
「你沒事吧?」到了外面,我連忙問,
「這點小意思好嗎,你以爲我只喝陳大爺的甜酒長大的?」楚言抱着胳膊,神色如常。
「你和周謹拼酒幹嘛?他沒你能喝。」我有些生氣,
楚言仔細瞧了瞧我,笑道:「你真是偏心偏得過於明顯啊,我這是在幫你們,懂不懂?」
「幫?」
「學霸同學,看來是觸及你的知識盲區了。」楚言昂起頭,在我肩上拍了兩記,「有時候,外力助推一把是很有必要的。」
說完,他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背朝着我揮揮手:「出來助人爲樂太久,我該回了,記得跟周謹說,再次祝他生日快樂。」
楚言就這樣離開了,留下我在原地一臉懵逼。
等我再次回包廂時,氣氛變得有點怪怪的。
「禮禮,你的那位……那位朋友呢?」徐南是真喝得差不多了,眼睛發直,說話還打酒嗝。
「他有事先走了。」我訕笑着坐回去,一抬頭就碰上週謹深邃的目光。
我緊張得只能喝水。
周謹從袋子裏掏出禮盒,取出筆,握在手裏打量了一番,道:「筆不錯,幫我跟他說聲謝謝。」
我:「……」
徐南是被周謹扶着走出的餐廳。
「謹哥,要不要我們幫你送他回去啊?」周謹的同學們問,
「沒事,不早了,你們先回吧。」周謹架住徐南,眼神掃過我,「禮禮跟着我。」
我「哦」了一聲,其他人便心照不宣地往邊上退了退。
一對附中畢業的情侶,離開前,女生朝我眨眨眼,小聲道:「你就是謹哥在世西的發小吧?」
我點點頭,有點驚訝:「你們知道啊?」
小情侶對視一笑,男生神祕兮兮道:「我是謹哥同桌,他高中翹過兩次晚自習,都是我幫他頂着的。」
末了,他還加了句:「就有一次沒頂住,哎,不好意思哈。」
送徐南迴了宿舍,只剩我和周謹,一前一後尷尬地走在路上。
「你離我這麼遠幹嘛?」周謹回過頭,伸出一隻手,「我也喝酒了好嗎?」
我硬着頭皮上去,象徵性地端住他的胳膊,周謹垂目看了看我那扶得極不走心的五根手指,又看了看我,我才發現他還真的眼神有些迷離了。
「要不要去邊上坐會兒,休息一下?」我問。
周謹眉眼動了下,接着似笑非笑道:「好啊。」
我們在徐南學校廣場邊的長椅上坐下,夜間的校園還算熱鬧,廣場上人來人往,不時有人朝這邊張望過來,不用想也知道在看誰。
周謹卻說:「他們怎麼都在看你,因爲你特別好看嗎?」
我心想,這貨果然是喝多了。
「那個……其實楚言是今天正巧在餐廳裏遇上的,他在和室友聚餐,我沒想到他會跟過來。」
「哦。」周謹簡短地應了聲,用他一貫懶散的調調,可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總覺得今天這份清冷的聲音裏,還帶了點不多見的傲嬌。
「筆是我買的,我送的。」我繼續試探道,
「知道。」
「你今天跟他拼酒幹嘛?」我大起膽子來,「你又不會喝。」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喝?」周謹歪過頭,微微挑眉,「我不是在拼酒,是在答謝他。」
「你謝他什麼?」
「謝謝他對你的關照,在我缺席的三年裏。」
我錯愕地看着他,嗓子顫了顫,說不上話來。周謹也看着我,眸光逐漸清亮,眼底映着我的身影。
「……你們是不是又見過啊?」我忽然問。
周謹愣了愣,伸手在我頭髮上輕輕摸了下:「小孩子別打聽。」
我眯起眼:「拜託我倆是同歲好嗎,我是小孩你是什麼?」
「不好意思,我比你大一個月。」他豎起一根手指,略帶得意,「我是哥哥,小屁孩。」
「幼稚。」我白了他一眼,轉過頭,無意中看見了不遠處的一棟教學樓上,高高掛起的八個紅字。
「謹禮崇德,惟實惟真。」周謹一字一句地念了出來,「這校訓,和我們爸媽當年的校訓很像啊。」
「嗯。」我僵直着應了句,卻不敢動彈,因爲周謹說話間身體也朝前湊過來,他靠得有些近了,甚至能感受到他的鼻息就在我耳畔。
「不過,我更喜歡這個。」他又說,嗓音低沉磁性,這麼近地聽進耳朵裏,腦子都快酥麻了。「它把我們兩個放在一起了。」
一瞬間,我的腦子徹底炸了。
「你你你……你真是喝多了啊。」我緊張得舌頭打結,剛想往邊上挪挪,卻被周謹一把攔住。
他攥着我的手,直直盯住我的眼睛,目光銳利不可抵擋:「慫什麼,以前說『一輩子都不可能嫁我』這種話時,不是挺剛的嗎?」
「那是你先拒絕的好嗎?」
「我怎麼拒絕了?」
「你說的『不行,堅決不行』。」
「我不記得了。」
「你!」我瞪着他,心底忽然泛起一股酸澀的委屈,「就是你說的,你說反正不會和我結婚,都是你說的,憑什麼不承認啊!」
「幾歲小孩的話你也信?」他靠得更近了,眉眼間透漏出危險而誘人的信號,「那我現在就是不承認,你想拿我怎樣?」
我……我能拿他怎麼樣?
我呆若木雞,再次傻住了。這貨很明顯在借酒裝瘋,可他爲什麼耍無賴也這樣好看?怎麼會有這種人?
晚風似有若無地掠過,幾縷髮絲撓着臉頰,酥酥癢癢。今夜的風裏夾雜着幾分燥熱,許是白日未消的暑氣,也或許是別的什麼……
全身血液剎那間變得滾燙,我感到連呼吸都開始有些困難,一時間,所有防線土崩瓦解,周謹的目光如風般過境,在我心底掀起一場燎原大火。
明明我纔是沒喝酒的那一個,卻不知爲何,有種莫名湧起的「醉意」取代了理智,身體被一股莽勁操控。
我腦袋空白,神思混沌,迷迷糊糊間,掙開了周謹的手,捧上了他的臉,周謹的睫毛好像顫了兩下,又好像沒顫……哎不管了,他的臉可真好看啊,好看得能讓人發瘋……
難以言說的溫軟觸感,不知延續了多久,我在一陣窒息的恍惚中終於清醒過來……
我,親了周謹。
-23-
「你打算一直躲着我嗎?」身後,周謹的聲音由遠及近。
我面朝海風,大口深呼吸,背對着他喊道:「你……你別過來啊。」
「怎麼,再過來你就要跳海嗎?」他這麼說着,腳步到底還是停住了。
「一個月了,電話不接,微信不回,如果這次露營不是顧瑤邀約,你大概又想放我鴿子吧?我到底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把你嚇成這樣?」周謹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一臉明知故問。
他又提那件事,我整個頭皮發麻。
「那……那都是誤會。」我捋了兩把頭髮,心慌得不行。
「誤會?」周謹聲音有些無奈,「對我而言可不是誤會。」
天吶大哥,放過我吧!我在心裏瘋狂吶喊。
那晚「犯下事」之後,我很沒良心地一個人溜了。並且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裏,每每想起就尷尬症發作到想哐哐撞牆。
雖然過去也曾設想過和周謹越線的可能,然而這一切倉促發生之後,我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勇氣面對,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逃避。
怪就怪,那天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連個緩衝都沒有,超出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
「你跑也沒用,現在大家都知道了。」
「你爲什麼要讓大家知道啊?」
「因爲我喜歡你啊。」
對話戛然而止,我愣在原地。
「禮禮,我們能聊聊嗎?」周謹緩緩走近,
「聊什麼……」
「聊聊,我喜歡你這件事情。」
我終於敢抬頭看他,眼睛溼溼潤潤的,像是裝了一整片海。
「我喜歡你。」他看着我,從未有過的認真,
「這四個字在我心裏藏很久了,抱歉,說出口真的很難,好像還是做起來更容易些。」
我埋起頭,很沒出息地哭了。
一雙手臂將我擁入懷中,我沒有反抗,而是抱住那寬闊溫暖的身體,那與我一同長大的意氣少年,如今正在成長爲真正的男人。
周謹身上,永遠都有乾淨清新的味道,比雨後的空氣、陽光曬過的被子,還要令人感到安心。
我伏在他胸前繼續哭着,直到那塊衣襟都被淚水打溼了,其實我也不知道爲什麼要哭,我並不難過,相反還很高興,可淚水偏偏止也止不住。
周謹撫着我的髮絲,下巴輕輕抵在我的頭頂:「禮禮,一路走到今天,辛苦了。」
我說不出話來,只能更用力地抱緊他。
這三年裏,我和周謹的聯繫大多發生在深夜,有時是我刷題太晚,有時是他爲了幫我整理筆記,熬到後半夜。發送給對方的消息經常要等到第二天才會有迴音,尤其是周謹準備競賽的日子裏,好幾次,我不過隔了幾分鐘回覆,那頭已經沒動靜了,我就知道今天他很累了。
許多人只見過他念書、比賽時遊刃有餘的樣子,只有我知道,有那麼些個夜晚,這個看上去無所不能的少年,只是在桌上趴了一會會兒就累得睡着了,他的手邊,還放着亮起屏幕的手機,胳膊壓住的幾頁草稿紙上,寫了大段詳細的答題過程,密密麻麻,清清楚楚。
即便老徐再敬業,世西的天花板依舊觸手可及,我向高處攀爬的每一步,都有周謹的託舉。
這一路太難了,沒有他,我走不到這裏。
周謹說得沒錯,從小互相打鬧慣了的人,心動時總是很難開口,可彼此爲對方付出過了每一分努力,都在偷偷表達「我喜歡你」這件事情。
感覺到我肩膀的起伏漸漸平息,周謹撫了撫我的後背:「哭好了?」
我毫不客氣地在他衣服上蹭乾眼淚,從他懷裏露出腦袋,點點頭。
他替我理了理被淚水沾溼的碎髮,笑得無比偏愛:「有件事我還是想不通,雖然那晚我親你親得有點突然,可你也用不着躲一個月吧?搞得我喫不下睡不好的,都懷疑你是要拒絕我了。」
「什麼你親我?」我詫異地瞪大眼睛,「不是我親的你嗎?」
周謹茫然了一陣,微微蹙眉思索:「不對,明明記得是我親的你啊。」
我也懵了,所以這件事到底是誰先主動……我一直以爲是自己邪念上腦,暗暗羞恥了一個月啊!
「哎,算了,不重要。」我提議, 反正兩個人當時腦子都不清不楚,索性就翻篇吧。
「不能算了,這很重要。」周謹正色道,「既然結論難以統一,那就重來一次。」
海風徐徐吹着,溼潤、溫熱。
海浪拍打沙灘,潮起、潮落。
不遠處,篝火依舊在燃燒,有人點起了煙火。
絢爛的煙花在夜幕中綻開,如無數流星般墜入大海。
海面上飄浮着兩朵雲, 不時被四溢的煙火照亮,看久一點, 會覺得那形狀像極了兩尾魚。
「哇, 你們看,那兩朵雲好特別啊。」徐南指着夜空,仰頭眺望。
「對哦, 好像魚啊,不知道是什麼魚遊過呢。」
「是錦鯉, 一定是錦鯉!」顧瑤激動地大叫, 「大家快點許願!」
那兩朵雲自由自在地飄着,彷彿在進行某場無聲而盛大的巡禮, 不過是無意間掠過喧鬧人間。
不會有人知道它們是何時出現的,也沒有人能說出它們是如何誕生的, 或許,真就是兩三年前的一個冬日, 在南方某座城市的郊外,一間名不見經傳的鄉間寺廟裏,少年和少女在錦鯉池前各自虔誠許下相同心願的那一刻起, 千尺高空之上的水汽正巧凝結、匯聚,形成了神似錦鯉的模樣,從此遊弋於無邊長空。
顧瑤睜開眼睛,朝沙灘另一頭張望幾番:「我哥和禮禮在聊什麼呢,再不回來, 『錦鯉』就要遊走了。」
「別操心,他倆就是『謹禮』本鯉,自己拜自己就可以了。」徐南放下合十的手, 輕鬆道。
「誒,你許了什麼願?」顧瑤問。
徐南做了個噓聲的動作:「祕密, 不過你可以猜猜, 和你許的內容是不是一樣。」
顧瑤不屑地「切」了一句,轉過身後,卻笑得比煙火還燦爛。
無邊海面上,那兩朵神蹟般的錦鯉雲繼續飄動, 乘着風,一直遊向遠方。
(完)
備註:1.周謹送黎禮的那本書,原型爲《夜晚的潛水艇》陳春成;2.楚言給黎禮聽的歌:《i remember》victor lundbe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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