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了三年,終於等到男友任務歸來。
他失憶了,身邊還多了一個女孩。
他希望我放過他。
「我已經對不起你了,我不想再對不起她。」
可是憑什麼?
明明他最不該對不起的人,是我。
第一次見到趙薇薇,是在醫院。
江以延的病牀前。
和我分別三年的男友,終於完成任務,一朝榮歸故里。
他屈指刮她的鼻尖,眉眼間,盡是寵溺。
清晨的陽光落在他們身上。
美好得如同一幅畫。
有多少次,這種場景的主角,是我和他。
這些動作,從前只屬於我一個人。
我很清楚,有什麼東西,從我手裏悄悄溜走了。
陽光亮得刺眼。
他們終於察覺到我的存在。
江以延看見病房外的我,客氣又疏離:「請問你找誰?」
他眼裏有疑惑。
沒有半點我預想的驚喜。
是真的。
他真的失憶了,他不記得我了。
我動了動脣,話說得艱難而又緩慢:「……找你。」
趙薇薇很快會意:「你是延哥的朋友對不對?進來坐啊。」
她招呼我的動作,像極了女主人。
她興沖沖地問我:「延哥失憶前是什麼樣的人?也這麼嚴肅嗎?」
江以延笑著伸出手,要去捏她的鼻尖。
趙薇薇敏捷地躲開,朝我吐了吐舌頭。
我說是。
他向來不茍言笑,很少有人能讓他笑得這麼開懷。
她問我:「那我是特別的嗎?」
是。
你和曾經的我一樣,在他眼裏,都是特別的。
可我開不了口。
怕一開口,出來的都是哽咽。
我是個很膽怯的人。
我知道,我應該吵,應該鬧,應該質問他:
「你憑什麼不記得我了?」
「是你要我等你的。」
「是你許諾,等你回來,我們就結婚。」
可是我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問。
只有胸口隱隱作痛。
眼睛酸澀得厲害。
江以延的目光終於從她身上挪開,分了一些給我。
他問我:「你是誰?」
「盛綿綿。」
他擰著眉,複述一遍:「盛綿綿。」
像是呢喃。
我心裏升起了熱切的期待。
我以爲他多多少少會對這個名字有印象。
這個名字,他叫了十五年。
每一次,都溫柔繾綣。
但是沒有。
他只是點了點頭,說:「我們以前是很好的朋友吧?你好像很瞭解我。 」
望向我時,那疑惑陌生的目光,像一把刀子,扎得我血流如注,遍體鱗傷。
我說是,我們一起長大,是朋友,最好的朋友。
我的笑容一定很難看。
所幸沒人在意。
我的餘光瞥見趙薇薇似乎鬆了一口氣。
「嫂……嫂子,你怎麼來了?」
黎洛的聲音從走廊裏清晰傳來。
氣氛突然靜默。
江以延的瞳孔陡然放大。
這是一個他沒有想到的答案。
黎洛解釋:「嫂子,江哥失憶了,你別怪他,他……」
我說我知道。
我說不認得也沒關係。
「重新介紹一下我自己吧,江以延,我是你的女朋友,盛綿綿。」
他的眉毛高高地皺了起來。
趙薇薇「呀」了一聲。
手裏的水果刀猝然落地,哐噹一聲。
「怎麼不小心?」
江以延握住她的手指,一臉焦急。
顧不得骨折的右腿,竟就要下牀,帶她去洗手間沖洗傷口。
「延哥,我又不是什麼小孩子,我自己去處理。」她看著有些得意,卻故作善解人意,「你們先聊吧,我等會兒再過來。」
江以延這才坐下。
目光卻一直追隨她。
等看不到她了,他才扭頭看我。
眼裏多了幾分責怪。
他在怪我,爲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表明身份,惹得趙薇薇失神,劃傷了手指頭。
他對她的偏愛明目張膽。
這樣的江以延,讓我好陌生好陌生。
有一滴淚,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
我幾乎是落荒而逃。
「嫂子!」
黎洛跟著我跑了出來。
他告訴我,半年前,江以延跌落江水裏,磕到腦袋,失憶了。
是趙薇薇背著他,走過十里路。
是她日日夜夜守在他身邊,等他好起來。
也是她,在組織的人找到他們時,配合其他人,才能將犯罪集團一網打盡。
他們是當之無愧的英雄。
理應在鮮花和掌聲中,步入婚姻的殿堂,迎來最美好的結局。
而我,只是這部愛情童話中,一個小小的配角。
謝幕時,連姓名都不配擁有。
可是憑什麼?
憑什麼?
我等了他三年,不是爲了這個結果。
我想過的,他不一定會活著回來。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會替他照顧奶奶,替他好好活。
我會像愛他一樣,試著去熱愛生活。
可我從未想過,他回來了。
但是卻不屬於我了。
我從沒想過這個結果。
「嫂子,其實江哥失憶了也好,他之前做臥底,做了很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那些事情,不記得好。」
原來這個世界上,只有我還希望,他記起我。
我突然覺得可笑。
笑著笑著,鼻尖一酸。
「嫂子,我沒有別的意思,我不是想要江哥不記得你!」
「江哥最愛你,你們的感情可以培養,他會重新愛上你……」
我搖了搖頭。
我是個很無趣很俗氣的人。
離開他爲我加持的光芒,我不過是芸芸衆生中的一個。
在他眼裏,和路人沒什麼區別。
「你們認識了十五年啊!沒有人比你更瞭解他!」
是啊,十五年。
人生,有多少個十五年?
我攏共才活了二十五歲,他的存在,佔據了我大半生的光景。「嫂子,你真的甘心嗎?」
我不甘心。
我得爲自己爭一爭。
就算他沒選擇我,我也要得到明確的答案。
次日,我又去了醫院。
她在鬧,他在笑。
看到我時,眉頭都不約而同地皺了起來。
他們並不歡迎我。
我默默放下手裏的東西:
「我做了山藥排骨湯。」
趙薇薇一愣:「綿綿姐,延哥不喜歡這個。」
我萬分篤定:「不,他喜歡。」
我給他們都盛了一碗。
趙薇薇擺手:「我過敏,喫不了。」
在我的注視下,江以延有些遲疑地喝了一口。
我承認我有些病態。
我將希望寄託在這一碗湯上,以爲憑藉熟悉的味道,多多少少能喚醒一點他的記憶。
可他只是平靜地看著我,出於禮貌地說:「很好喝,謝謝你。」
我突然明白。
其實他並沒有偏愛這一碗湯,只不過是我做的,只不過我喜歡。
可他不記得我了。
所以連帶著,也不再喜歡這碗湯。
怎麼會有人忘得這麼徹底?
十五年,十五年還不夠養成習慣嗎?
心抽抽地疼。
趙薇薇盯著我,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敵意。
在她眼裏,我是一個外來者。
是一個試圖奪走她幸福的失敗者。
我低下頭,裝作收拾餐具,以此避開她的目光。
她不看我了,轉而捧著臉看向江以延:
「延哥喜歡這個的話,那我下次也做給你喫。」
江以延揉了揉她的發頂,語氣裏盡是不贊同:
「你過敏,就別瞎折騰了。」
如果沒有我,這該是多麼美好的畫面。
又過了一會兒,黎洛來了,說要帶趙薇薇去派出所登記信息。
她在很小的時候,就被拐到了緬北的寨子裏。
這次回國,她想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
趙薇薇人生地不熟,江以延不放心,也想跟著去。
黎洛拍拍他的肩:「江哥,你還是好好養傷吧,有我在,你怕什麼?」
江以延看了我一眼,這才坐下來,目送他們離開。
空氣靜默半晌。
他問我:「我們以前,真的是男女朋友嗎?」
我抬眼看他。
陽光照上他的側臉。
他眉眼深邃,眼裏有細碎的光芒。
見他的第一眼,我就覺得自己要溺死在這一汪深泉裏。
我點點頭:「是。」
爲了喚醒他的記憶,我準備了很多東西。
相冊、日記、聊天記錄。
他翻閱著那些東西,神情寧靜,波瀾不驚。
「這是你爲我親手捶打的戒指。離開這裏前,你給了我一個承諾。」
我一直在等他回來。
等他親手爲我戴上這枚戒指。
江以延擰著眉想了半晌:「對不起。」
我搖搖頭,將戒指收進盒子裏:「不記得也沒關係。」
他盯著我手上的傷口。
煮湯時太著急,食指被燙出了水泡。
他輕輕嘆了口氣,頗爲無奈:
「其實你……沒必要做到這種地步。」
我看向窗外。
這座小小的城市,有太多我們熟悉的回憶。
我想等他傷好以後,帶他一遍又一遍地走過那些地方。
再告訴他我們的過往。
我設想了那麼多。
我做了那麼多安排。
都被他這一句話,輕易扼殺了。
指甲狠狠掐進掌心。
我揚起一個不算好看的笑容:「給你講講我們相識的故事吧。」
我和江以延的故事,其實很俗氣很普通。
和所有的青梅竹馬一樣,我們相伴著長大。
他是江奶奶撿回家的孤兒。
而我,被離婚的父母丟給了奶奶。他大我三歲,很早熟,舉止間總帶著同齡人沒有的沉穩。
這樣的孩子,總是很容易吸引其他孩子的目光。
更何況,他相貌絕佳,一眼就能在人羣裏看見。
不像我,那時候的我,生得很不好。
一副小雞仔的模樣,總受人欺負。
江以延從小就富有正義感。
在我被罵野孩子時,是他將我護在身後。
義無反顧,奮不顧身。
可雙拳難敵四手,他還是被打趴下了。
我們都捱了打。
但那次,我卻不像以前那麼難過。
他讓我別傷心,他也沒有爸爸媽媽,也活得很快樂。
我告訴他,我有爸爸媽媽的,只不過,他們並不喜歡我。
他說大人總有很多煩心事,有時候會顧不上孩子。
他說他們愛我,只不過不知道怎麼愛我。
我默默地聽著,沒有反駁。
他讓我開心點,用泥巴爲我捏了一隻綿羊:
「送給你,盛綿綿。」
他是我黯淡童年裏,一束照耀我的光。
人總是嚮往光明的。
所以我總在追隨他的腳步。
爲了他,我拼命地學,連跳兩級。
終於,我和他之間,只相差一層樓。
兩小無猜,兩情相悅,在我們身上,就這麼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後來,我們去了同一個城市上大學。
再後來,他成爲了自己一直想成爲的英雄。
這些年,我們一直相處得很好。
我理所應當地認爲,我們是世間最契合的兩個靈魂。
所以相似,所以融洽。
我以爲會一直這樣下去。
可是這場失憶,毀了這一切。
故事說完了。
他若有所思:「原來我以前是這樣的啊。」
這是讓我最難過的地方。
他從來不抗拒我的努力。
可自始至終,他都像個局外人,像個旁觀者。
冷漠,平靜,像是在聽別人的經歷。
隨著季節的更替,我逐漸焦灼起來。
他的記憶沒有半點變化。
他依舊不記得我。
趙薇薇對我的敵意越來越明顯。有時候黎洛會過來,支開趙薇薇,爲我們創造獨處的機會,但收效甚微。
這一次,趙薇薇哭著跑開。
他們之間爆發了很激烈的爭吵。
很少見。
應該是因爲我。
江以延坐在牀邊,背影寂寥。
很久很久,他都沒有抬頭看我一眼。
天色漸暗,病房裏沒有開燈。
窗外有霓虹燈亮起,襯得他的臉半明半暗。
有那麼一瞬間,我突然恍惚。
他真的是江以延嗎?
如果真是我的江以延,他怎麼會捨得我這麼難過?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抬頭,嗓音澀然:
「算了吧,盛綿綿,算了吧。」
他說了兩遍。
是在強調,是在說服我嗎?
他臉上有顯而易見的疲憊。
他累了。
我又何嘗不累?
我曾經擁有的底氣,都來自於他對我的偏愛。
可是他忘記我了。
他的偏愛給了別人。
這些天,我像是在鋼索上行走的小丑。
踽踽獨行,戰戰兢兢。
稍有不慎,就會跌落懸崖,粉身碎骨。
「這對我不公平。」
我放緩聲音,盡力壓下嗓子裏的哽咽。
卻還是有嗚咽聲,從喉嚨裏跑了出來。
多丟人。
他垂在身側的手指動了動。
然後,他挪開目光,不再看我。
我呢喃:「你至少要恢復記憶後,再做選擇。」
他盯著我,眼瞳濃黑:
「醫生也說了,我可能這輩子都恢復不了。難道要一直這麼耗著嗎?」
「盛綿綿,放過我吧,也放過你自己。」
我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這些天,我所做的努力,在他眼裏,不過是負擔。
都是徒勞。
他們本該迎來美好的結局,是我的出現,弄糟了這一切。
「我知道這麼說很殘忍,但是我沒感覺。」
從他眼裏,我看到了茫然和痛苦。
他和我同樣無助,同樣不知所措。
「如果我從前真有那麼愛你,爲什麼現在的我,一點都感受不到?」
他的話,像是一根根藤蔓裹住我的心臟。
尖刺扎得我生疼。
滿目瘡痍。
爲什麼?
我也想問爲什麼。
他明明那樣情真意切地愛過我。
怎麼會說不愛就不愛了呢?
「我已經對不起你了,我不想再對不起她。」
我瞪大眼睛看他。
這種話,怎麼會從他口中說出來?
我捏緊拳頭,不自覺地發抖。
「離開我,她什麼都沒有了。 至少你還有父母,不是嗎?」
我盯著他的眼睛,從裏面看到了坦然。
他真這樣以爲。
他錯了。
我從來都只有他。
是什麼時候知道,爸爸媽媽並不愛我的呢?
是妹妹走丟後,他們說:「爲什麼不是你?」
我永遠忘不了他們的目光。
那樣的目光。
是責難,是厭惡,是難過。
唯獨沒有慶幸。
就好像我活該替妹妹揹負這一劫難。
妹妹走丟了,所以我也不該再出現在他們眼前。
我從來沒有一刻那麼希望自己沒有降生過。
他們明明不愛我,爲什麼還要生下我?
沒過多久,他們離婚了。
好像對於他們來說,妹妹就是連接這個家庭的唯一樞紐。
她走後,與她相關的一切都支離破碎。
我也沒有家了。
「就算沒有我,你也會遇到另一個人,對吧?」
我沒有答話,他就自顧自地說:「日子還那麼長,你總會遇到其他人。」
他真殘忍。
他就這麼輕描淡寫地抹去了我們的十五年。
還好心地替我想好了以後。
有淚水爭先恐後地從眼眶裏跑出來。
我輸了。
輸得很徹底。
他的記憶,是一張白紙。他們之間,那些轟轟烈烈的過往,早就在紙上劃了濃墨重彩的幾筆。
和他們的過往比起來,恣意熱烈的青春,情竇初開的少年時,又算得了什麼呢?
所以他根本記不得。
在這一刻,我終於承認——
屬於我的江以延已經死了,死在滔滔的江水裏。
是造化弄人。
是有緣無分。
就連這些時光,都是我偷來的。
我說「好」。
「我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
他似乎皺了一下眉。
是疑惑。
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縈繞在他眉間。
應該是我的錯覺。
他應該高興。
他不會爲我難過。
我擦了一把淚,笑著道:「祝你們白頭偕老,百年好合。」
這是我能給出的最後祝福。
他已經做出了抉擇。
他要開始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裏,沒有我。
「我知道你等了我三年,這些時間,我沒法還給你。對不起。」
「我聽小黎說,我奶奶的葬禮,也是你操辦的。」江以延遞來一張卡,「真的很謝謝你。這是我的獎金,都歸你了。」
這些錢,不是用來補償我的。
而是消解他的愧疚。
哪有這麼簡單呢?
我沒有要。
我要他心心念念,都還記得,自己曾經虧欠了這麼一個人。
我要他們的幸福背後,有我的淚水和孤獨守望。
我多麼惡劣!
我多麼天真!
其實他們哪會還記得我。
這不過,是我留給自己的最後一份體面。
我曾認爲,自己是一葉孤舟,在生命的激流中艱難逆行。
而他,是我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把某個具體的人當作自己的救贖,是很恐怖的事情。
容易活得失去自我。
這三年,我一直守在原地,不敢離開半步。
怕一離開,他就找不到我了。
所以我放棄了夢想,放棄了自我。
在無數個夜裏,我輾轉反側,靠著回憶過活,等他回來。我錯了。
我沒能等到我想要的那個人。
我們設想的未來,最後還是隻剩我一個人奔赴。
這一夜,我獨自坐在窗前,直到天明。
等最後一縷霞光消散,我終於決定要放棄。
後來,我忙於工作和學習。
生活平靜卻充足。
我依舊頻繁地想起江以延。
要忘掉那十五年,和親手殺死半個自己,沒什麼區別。
很難。
所幸,我們再也沒見過面。
原來說了再見的人,可能這一輩子,都不會遇到了。
但一通電話改變了一切。
是我媽打來的。
離婚後,我的父母各自奔向遠方。
奶奶去世後,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們了。
「綿綿,你妹妹找到了!」她喜極而泣,高興得連聲音都帶著顫抖,「你爸爸也要回來,明天我們約了見面,就在以前家門口的那家餐館,你和妹妹最喜歡喫那裏的拔絲香蕉,你還記得嗎?」
「嗯。」
「我看到你妹妹的照片了,長得真漂亮,和我想的一樣,我做夢都沒想到,她還能回來……」
說著說著,她話語哽咽,後來變成了啜泣。
我在電話的這一端,靜靜地聽著。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通過這麼長的電話了。
哭完後,她問我:「明天你會過來的吧?」
「會的。」
通話掛斷了。
妹妹找到了,也算是這段糟糕的日子裏,一樁難得的喜事吧。
我看了眼窗外,天氣很好。
然後我走去商場,買下了那根我看中很久,卻捨不得帶走的項鍊。
妹妹小時候就愛和我搶東西,總會和我看上同樣的東西。
不論是穿的,還是用的。
妹妹走丟的那天,是我的生日。
我戴上了媽媽送我的小兔子髮卡。
妹妹也想要。
那是我第一次,斬釘截鐵地拒絕她。
媽媽也說:「今天是姐姐的生日,琪琪就讓姐姐一次好嗎?」
妹妹不服氣。
爸爸答應她,下班後會買幾個更漂亮的給她。
可是爸爸食言了。
所以那天晚上,妹妹偷偷溜出去買髮卡,再也沒有回來。
後來我總是想,爲什麼偏偏就那一次,我沒有把小兔子髮卡給她?
爲什麼走丟的人不是我?
我沒有得出答案。
時間不會倒流。
只是那天以後,我再也沒有過過一個像樣的生日。
我走進了這間餐館。
這裏記載了我很多美好的回憶。
在這裏,我們一家整整齊齊,過端午過中秋。
也是在這裏,江以延對我說,會給我一個家。
我那麼渴望的一個家。
「綿綿!」
媽媽朝我招手。
她的身旁,是趙薇薇和江以延。
還有紅了眼眶的爸爸。
趙薇薇侷促地看著我,抿了抿脣,神情不安。
江以延握緊她的手。
我手裏的禮品袋,應聲落地。
我從來沒想過是這樣。
看他們的神情,應該早就知道了。
只有我,還被矇在鼓裏。
媽媽對此渾然不覺:「綿綿,你還愣著幹什麼,過來啊!」
餐桌並不大,原有的沙發只坐得下四個人。
我被安排坐在過道的凳子上。
他們倒像真正的一家人。
「這是你給琪琪帶的禮物嗎?呀,真漂亮。」
媽媽將禮品袋裏的東西拿了出來。
盒子是透明的。
他們都看到了項鍊。
我說不是,然後從她手裏奪過禮盒。
媽媽一愣。
她終於察覺到不對,看了眼我,又看了眼趙薇薇。
她什麼都沒問。
趙薇薇紅著眼看我,怯怯地叫我:「姐姐……」爲什麼會這樣?
我怎麼也沒辦法,把她和我的妹妹聯繫起來。
我沒有應聲,沉默著動了筷。
爸爸有意要活絡氣氛,不斷地給我和趙薇薇夾菜。
她一筷,我一筷。
我有多久,沒和爸爸媽媽一起喫過飯了?
有那麼一刻,我覺得老天真是殘忍。
它就這麼放任她出現,然後奪走了我的一切。
我曾擁有的一切。
我渴望擁有的一切。
通通都屬於她了。
有一個邪惡的念頭,從我的內心深處冒了出來。
她爲什麼沒有死?
我陡然一驚。
她是我的妹妹啊,我失散了十八年的妹妹啊。
我欠她的。
是我欠她的。
「小江,跟阿姨說說,你怎麼和琪琪認識的?」
這一次,我從江以延口中,又聽了一遍他們的愛情童話。
媽媽笑中帶淚:「你們的故事跟拍電影似的,還好,琪琪被你救回來了。」
江以延偏頭看趙薇薇,笑容柔和:「是琪琪先救了我。」
如果我不在這裏就好了。
這樣他們其樂融融,關我什麼事呢?
爸爸問:「那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本來打算下個月就結婚的,我想盡快給琪琪一個家。 」
他以前也在同樣的地點,許諾過我一個家。
他要我等他回來。
我沒能等到。
「現在既然找到了她的家人,自然要問問叔叔阿姨的意見。」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目光掠過我,「看你們什麼時候願意,把琪琪嫁給我。」
我不知道,他竟然也會這樣討長輩歡心。
爸爸被他哄得樂呵呵的,又嘆口氣,說:
「這些年我在外邊漂太久了,正打算回來,正好也多陪陪孩子。剛認回來的女兒就要嫁出去,還真捨不得。」
這些年,外邊的風吹白了他的鬢角。
他終於決定要落葉歸根。
爲了妹妹,回到這個告別了十八年的地方。
媽媽擦去眼角的淚水:「我也打算回來住一段時間。」
他們突然出奇地默契。
其實他們離婚的導火索是什麼呢?
是互相埋怨,互相怪罪。
他們都聲稱過錯在對方。
爸爸認爲是她沒看好妹妹,媽媽認爲是他的食言。
其實他們都知道,自己有錯。
只不過,互相推諉,能讓心裏的愧疚,少那麼一點。
然後,他們都離開了這個傷心地。
只有我,還被他們留在原地。
「綿綿,你怎麼想的?」
他們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我突然覺得窒息。
媽媽在逼我,逼我做出讓步。
她怎麼會不知道,我有個相識十五年的男朋友。
男朋友的名字,也叫江以延。
如果她一開始只認爲是巧合,那麼我的反應,足以讓她確認,我和妹妹的江以延,是同一個人。
我低著頭,和碗裏的丸子作鬥爭:
「你們決定吧。」
指甲深深掐進肉裏,這才堪堪抵住心臟的痛意。
媽媽像是鬆了一口氣。
後面他們說了什麼,我都沒有再聽了。
我在想,怎麼樣才能將眼眶裏的淚逼回去。
怎麼樣,才能哭得不明顯。
在這一天,我失去了好多好多。
我什麼都沒有了。
爸爸在城裏買了一間二手房,想簡單地辦一下喬遷之喜。
我悶在自己的出租屋裏,給他發了紅包,沒有去。
傍晚的時候,門被人敲響。
來人是趙薇薇。
和前段時間的張揚和敵對不同,她看著有些膽怯和侷促。
她咬了咬脣,喊我:「……綿綿姐。」
我很冷淡地點頭,讓她進來。
她進了門,環顧四周,看我一桌的書,問:「你在準備什麼考試嗎?」
「嗯。」
「都是英文……」
「我準備出國,離開這裏。」
她動了動脣,有話要說,卻什麼都沒說。
我知道,她要問,是不是因爲她?
「和你沒關係,我一直想去巴黎讀書。」
這是被我擱置了很多年的夢想。
「坐著吧,喝咖啡嗎?」
她點點頭。
我又拿了些雪餅。
「你小時候最喜歡喫這個。」
她的眼睛紅得厲害:
「對不起,姐姐,對不起。」
我盯著她的臉,試圖在上面,找出一點我熟悉的痕跡。
是妹妹的眼睛,妹妹的鼻子,妹妹的嘴巴。
是我沒在一開始認出她來。
其實我不恨她。
我只是很嫉妒,我沒法不嫉妒。
可我也很愛她。
我想過很多次,如果妹妹回來,我會把我擁有的一切都給她。
她喜歡什麼,我都給她。
我只希望她別再一個人偷偷跑出去了。
現在她真的回來了。
還沒等我鬆手,就拿走了我的一切。
猝不及防。
我沒法怪她,她沒有錯。
她也只是想爲自己爭一爭。
只不過她贏了。
贏得光明磊落。
勝利者不應該懷著對失敗者的愧疚。
「你沒必要和我說對不起。他失憶了,你一開始也不知道,他是誰的誰。」
「是他對不起我,你沒有對不起我。」
她哭得很厲害:
「不是,是我的錯,我應該把他還給你的,可是我捨不得……」
我搖搖頭:「我應該謝謝你,現在我打算開始全新的人生了,沒有他,我也能過得很好。」
我會做自己的光。
爲自己照亮前方的路。
「如果你們相愛,就應該好好在一起。別懷著對我的愧疚,那樣誰都不好過。」
我把禮盒拿了出來。
「這是我挑了很久的禮物,本來打算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給你。但那時候沒做好準備,現在給你也是一樣的。」
我替她戴好了項鍊。
鏡子裏的她,很漂亮。
這根項鍊,果然很配她。
她哽咽著:「謝謝你,姐姐。」
重陽節這天,我和他們在墓園不期而遇。
江以延先看到我,目光亮了一瞬,隨即黯淡。
爸爸媽媽並肩走在他們後頭,看上去相處得很融洽。
妹妹小心翼翼地朝我靠攏,然後挽住我的手臂。
我沒有拒絕。
我平靜地問她:「婚禮準備得怎麼樣了?」
「媽媽說過年那會兒再辦,人多熱鬧。」
她問我:「姐姐,你會來嗎?」
她總是喜歡給我出難題。
江以延的同學和同事,我大多都認識。
該怎麼解釋呢?
不論怎麼解釋,場面都會難堪。
「不來也沒關係,姐姐有自己的事情。」
我默了片刻,對上她期冀的目光:「再看吧。」
聊著聊著,就到了公路上。
墓園車位緊張,我們都沒有開車來。
妹妹提議走會兒路,走累了再打車。
我們總會順著她。
媽媽走在我們身旁,語氣欣慰:「看她們兩姊妹多好啊,如果是一起長大的就更好了。 」
爸爸嘆了口氣:「現在這樣,該滿足了。」
意外是這時候發生的。
一輛大貨車出現在路口,沒有減速,直直朝我們駛來。
江以延沒有絲毫猶豫,將我推到一旁。
我突然覺得天旋地轉。
媽媽焦急又無助的聲音,像是一道驚雷:
「琪琪!」
大貨車在最後一刻右轉,和妹妹擦肩而過。
妹妹怔怔地坐在地上,望著我們,欲語淚先流。
她目光裏的怨恨像刀子,又快又準地紮在我的心上。
江以延顫抖著,低頭看自己的手掌。
他似乎也不明白,爲什麼他會做出這樣的動作。
媽媽飛奔到妹妹身旁:「沒事吧?琪琪,有沒有哪裏疼?」
妹妹的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
像一條永不幹枯的河流。
媽媽一把抱住她,像是抱住了全世界。
我的手掌也劃破了,一道很大的口子,鮮🩸淋漓。但我沒有資格喊疼。
江以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一臉茫然無措。
直到警笛聲消失,我們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妹妹小腿骨折,得在醫院住一段時間。
她沒有再多看我一眼。
江以延沒日沒夜地守在她的病牀前,看著很是頹敗。
和當初的我一樣。
是誰,把這些曾出現在我身上的情緒,返還給了他?
感情,不過是一報還一報。
黎洛聽說了這次意外,也來了一趟醫院。
他不知道從哪裏知道的具體情況,拉著江以延出門吵了一架。
「你還要騙自己到什麼時候?就算你不記得她,你的身體也替你記得!」
「你還看不出來嗎?一無所有的人,一直是她!她從來都只有你!」
黎洛是怎麼看出來的呢?
我以爲我藏得很好。
除了以前的江以延,沒人知道。
「是你說你要給她一個家,是你說她爸媽給不了她的,你給她!」
「你看看你都做了什麼?你傷害了兩個人吶,江以延,兩個人吶!她們本來是久別重逢的姐妹啊,天大的喜事啊……」
江以延低著頭,垂在身側的右手指節被他捏得泛白。
他沒有開口爲自己開脫。
眼眶酸澀得厲害。
我沒有再聽,而是拎著餛飩回了醫院。
媽媽在走廊裏等我。
我把餛飩遞給她。
如果妹妹知道是我買的,她不會喫。
不論江以延做了什麼,選了誰,她依舊是被愛的那一個。
可以使數不清的小性子。
反正爸爸媽媽會縱容她。
妹妹還是一天天瘦削下去。
本就巴掌大的小臉,更是寡淡得可憐。
爸爸也總是悶頭抽菸,像是這段時間又老了幾歲。
媽媽讓我別出現在醫院了,等妹妹休養好,我再回來。
她問我:「你和江以延,沒私底下聯繫吧?」
我點點頭,喉嚨突然癢得厲害。
「他們倆現在鬧彆扭,你妹妹鬧著不嫁了,但我看得明白,她還是喜歡小江。」
「你妹妹苦了這麼多年,你就讓著她點吧。」
我心口聚了一團火。
因爲這句話,這團火熊熊燃燒。
我一直在讓著她。
我什麼都沒求,什麼都沒要。
爲什麼承擔過錯的人,總是我?
我明明什麼都沒做。
「我不苦嗎?她一回來,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可我有什麼呢?這些年,你們給了我什麼?」
「我真希望,當初被拐走的人是我!」
這是我第一次在他們面前,爆發情緒。
媽媽一愣,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在她眼裏,我是個乖巧的大女兒。
我從來不爭,從來不搶。
就像小時候,妹妹喜歡喫雞翅。
爸爸媽媽總會在那一大鍋雞肉裏,替她把雞翅挑出來,放進她碗裏。
我也愛她,所以我明明也喜歡,卻學著爸爸媽媽,把雞翅挑出來給她。
她喜歡的東西,我沒資格再要。
從她明確表示喜歡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沒喫過雞翅。
我逼自己不喜歡,逼自己忘記雞翅的味道。
長大後,我第一次爲自己爭,卻輸得那麼徹底。
我已經放棄了,可沒有人信。
他們總覺得,我是個不擇手段的小偷,會偷走妹妹來之不易的幸福。
所以他們拿起武器,寧願傷害我,也要誓死捍衛她的幸福。
「綿綿,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你到底怎麼了?」
我覺得可笑。
他們早就忘了,妹妹走丟後,他們對我說過什麼。在他們看來,那只是一句無心的抱怨。
沒有人記得。
他們不會知道,那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
我的整個人生,就是從那句話開始,急轉直下的。
「媽媽知道你喜歡小江,可是人家要娶的人,是你妹妹啊!」
我冷眼看她,語氣淡淡:「可他下意識要保護的人,是我。」
媽媽哆嗦著脣,再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的心裏,突然升起一陣報復的快意。
片刻後又覺得悲哀。
我做出了他們想要的保證:
「我不會搶走她的幸福,你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別出現在我面前就可以。」
「只要不見面,你們擔心的事情就不會發生。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
他們的大團圓,和我再沒有關係。
媽媽紅了眼眶,顫抖著,問我怎麼了?爲什麼要說這種話?
我搖搖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醫院。
我走在秋風裏,突然覺得自己活得真是失敗。
好不容易回來的妹妹,也不要我了。
說到底,我還是一個人。
可我從來沒有對不起誰。
我又回到了那間小小的出租屋。
我一個人生活。
孜孜不倦,心懷希望。
江以延來找過我。
風將他的頭髮吹得凌亂。
他面容憔悴,眼神卻閃亮。
他說「對不起」。
聲音緩慢而沉重。
有那麼一刻,我以爲屬於我的江以延又回來了。
我搖搖頭,將這種荒唐的想法趕出腦海。
就算他回來,我也不會要了。
我把他讓給妹妹了。
他已經是屬於妹妹的英雄,和我再沒有關係。
他問我,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點點頭:「好。」
我知道他有話對我說。
公寓樓外,有一條長長的柏油路。
道路兩旁種滿了梧桐。
秋天到了,梧桐葉落了。
我們走在路上,咔嚓咔嚓的響聲,不至於讓空氣都靜默。
江以延偏頭看我,眼底泛紅:「我們以前也這樣走過。」
我說「是」。
每一個不下雨的傍晚,我們都會從這裏走過。
我們談理想,談未來,談過往的感動和回憶。
那些日子,已經離我太遠太遠了。
江以延看著我,欲言又止。
天快黑了,不遠處的樓房陸陸續續亮起燈。
溫暖了整座城市。
可惜,萬家燈火,沒有一盞,是爲我而亮的。
「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做錯了。」
我說「是」,他錯就錯在,那天推開了我。
他擰著眉,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躍然於他的眼底。
他說「不是這樣的」。
他想說的是,他錯在推開我,卻不是在重陽節那天。
是在醫院的時候。
是他,刻意忽略掉那些不對勁。
是他,硬生生壓下了那些感覺。
他那樣自信。
自信地以爲,趙薇薇就是他要尋找的人。
可在貨車來臨的時候,他卻選擇讓我活。
那一刻,信仰崩塌。
他再也沒法欺騙自己。
我問:「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嗎?」
回不了頭了。
他什麼都改變不了。
「江以延,你醒得太晚了。沒有人會一直在原地等你的。」
「從前我認爲你值得,現在我不這樣認爲了。 」
「我不願意等了。我想看看前面的風景。」
他盯著我,一字一句:「我可以追逐你。」
我從來沒覺得,他這麼無恥。
「那琪琪呢?她該怎麼辦?」
他遲疑了。
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來找我,是想和我一起商量。
是來尋求我的幫助。
是想拉我下水。
可我做不了這個惡人。
我抬起手,狠狠給了他一巴掌。
他不可置信地望著我。
臉上紅印立顯。
「江以延,你毀了我渴望的一切,愛情、親情。」
是他的自我欺瞞,是他的搖擺不定,是他不合時宜的猶疑,毀了一切。
「我真的寧願,你沒有回來。」
他顫抖著。
臉上的僞裝一寸寸龜裂,露出內裏的脆弱不堪。
我沒有心軟:
「江以延,人該爲自己的行爲負責。你選擇了她,就該一路走到黑。」
「路是你自己選的,怪不了任何人。」
他低聲哀求:「別這麼對我,綿綿,別這樣……」
當初那樣閃耀的一顆星,突然黯淡得不像話。
我一字一句:「江以延,別對不起她。 」
他默默地盯著我。
眼裏情緒翻湧,好像含著無盡的、沒有說完的話。
可最後,都歸於沉寂。
他說「好」。
他說「對不起」。
他說「如你所願」。
我揚起笑容,對他說:「祝你們幸福。」
妹妹和江以延的婚禮我還是沒有參加。
我知道的,有我沒我都一樣。
他們不一定願意看到我。
我託黎洛送去了結婚禮物。
後來,我如願去了巴黎。
其實我讀書一直很厲害的。
不過那時候的我,心甘情願做江以延的後備軍。
他失憶了也好。
我本來囚困在他爲我描繪的那一片天地。
現在不一樣了。
我走出去了,才知道,前面的風光,真是無限好啊。
再後來,我聽說,他們生了一個可愛的孩子。
是個粉雕玉琢的女孩,長得很像妹妹小時候。
媽媽在一萬多公里之外問我:「綿綿,你什麼時候回來?」
「再說吧。」
他們也被我留在了原來的地方。
我看了一眼前方,鵬程萬里,花團錦簇。
我不會再往回走了。
【江以延的番外】
婚後的第五年。
小黎告訴我,他看到盛琪和一個陌生男人逛商場。過去了這麼些年,嫂子這個稱呼,他依舊只給過綿綿。
我沉默著抽菸。
直到他把一份親子鑑定書擺在我面前。
上面寫著,我養了三年的孩子和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江以延,你活該。」
我活該得不到幸福。
小黎怪我,我一直都知道。
他喜歡綿綿,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歡。
小心翼翼,以朋友的名義,不敢讓她知曉半點……
在綿綿離開的第一年,我就想起了所有。
我想起中學時路燈下的影子。
我想起我們並肩躺在操場上,高聲談未來。
我想起她對我說,婚紗照要在梧桐路拍。
秋天的梧桐葉飄飄揚揚地落在我們肩上,肯定會很好看。
我想起她對我說,我們會生一個孩子,然後給他全天下最好的愛。
我想起她對我說,我們一定會幸福。
她佔據了我青春的全部,她是我這部人生電影裏,早已確定的女主角。
在無數個輾轉反側的夜裏,我聽著身旁人呼吸綿延,總想起十八歲時的那個午後。
她趴在課桌上,問我:「你要考去哪裏?」
我們約定會永遠在一起,我會牽著她跌跌撞撞向前衝。
可我弄丟她了。
弄丟了那個滿心滿眼都是我的姑娘。
想念是會呼吸的痛。
我從來沒這麼渴望過再次失憶。
卻又貪婪地,從這些回憶裏,汲取愛和力量。
這幾年,我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活著。
靠她曾經給我的愛過活。
是什麼時候發覺不對勁的呢?
是在醫院初見那天。
她一出現,我心底猛然一悸。
盛琪握緊了我的手。
這幾年的臥底生活,我能將情緒藏得很好。
當我得知她是我的愛人時,我的第一想法是,盛琪怎麼辦?
那時候她還是趙薇薇,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
心地善良,有勇有謀。
她符合我對另一半的所有幻想。
我以爲我是愛她的。
至於對綿綿,我以爲那是愧疚。畢竟她的那張臉,蒼白又脆弱,看著很讓容易讓人心軟。
更何況,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那雙眼睛裏,飽含悲傷和對我的控訴。
我害怕看到那雙眼睛。
它們時時刻刻提醒我,我是個多麼可惡的人。
可人總要做出選擇。
至於那十五年,我能忘掉,她也能忘掉。
我甚至卑鄙地想,就讓她當我死了,從來沒有回來。
畢竟沒有我的這三年,她也過得很好。
而趙薇薇只有我。
失去我,她會死的。
就這樣,我對綿綿說:「我已經對不起你了,我不想再對不起她。」
我真他媽是個混蛋。
我怎麼能對她說出這種話?
我該死。
我活該失去她。
小黎等著看我的笑話。
我卻鬆了一口氣,說:「謝謝你。」
謝謝你讓我解脫。
我是個卑劣的人。
我一直找不到理由,結束這段婚姻,如今,小黎爲我找到了理由。
儘管他的初衷只是讓我難堪和痛苦。
他驚訝地看著我,片刻後,又默然。
他也明白,這段婚姻,早該走到盡頭。
在很久之後,我問過他:「你爲什麼不去找她?」
他搖搖頭,眼神閃亮:「她有更廣闊的天地,她值得更好的。 」
是啊,她值得更好的。
她早就不屬於我了。
其實最通透的人,一直是小黎。
我拿著那份親子鑑定書回了家。
不是,那不是我的家。
沒有她的地方,怎麼稱得上家?
盛琪臉色灰白,恨恨地盯著我。
一雙眼睛像是要滲出血來。
她和綿綿到底還是不同。
綿綿就算再心有不甘,也不會傷害其他人。
我的綿綿,是個多好多善良的人吶。
瞧我,我都做了些什麼,纔會讓她毅然決然地離開我。
盛琪哭喊著:「你給不了的,憑什麼不讓別人給我?」
我悶頭抽菸。
她要的愛,我給不了。
她見過我愛她的樣子,所以我不愛她,她一看便知。
我的生活像脫軌的火車,我想過讓它回到正軌,可我的心卻不允許。
我做不到。
我再也忘不掉那十五年。
從綿綿離開的那天起,我的心臟就被想念和愧疚蠶食出一個又一個可怕的空洞。
千瘡百孔。
我嘆口氣:「盛琪,我們兩清了。我不欠你什麼。」
曾經的美好和激情,早就被時間和怨恨磨得稀碎。
盛琪扔來一個花瓶。
花瓶落地,碎片四濺。
「你以爲你可以去找她了嗎?她早就不要你了!你別自作多情,她比我們所有人過得都要好!」
她說得對。
這些年,綿綿過得很好。
我曾偷偷去看過幾眼。
她被一個高大的法國男人攬在懷裏,笑容恬靜。
那是一種歷盡千帆的溫柔,對所有事物都溫柔淡然。
而我,也從來沒見她過生日的時候,笑得那麼開心。
整個人像是發著光。
我伸出手,試圖觸碰這束光。
可很快,它就從我指縫裏溜走了。
這份幸福本來是屬於我的,本來觸手可及。
是我搞砸了一切。
我像活在陰溝裏的臭蟲。
我忌妒得發狂,卻都是徒勞。
搖籃裏的孩子午睡醒來,哇哇大哭。
他們爭先恐後地去看孩子。
一大家子的笑聲,飄出好遠好遠。
男人還爲她種了一片玫瑰園,我看他澆水,看他除草。
而她踮起腳尖,爲他擦去額角的汗珠。
每天的清晨和傍晚,他們都會從玫瑰園裏走過。
他該是很愛她。
他一定很愛她。
保姆帶孩子出門的時候,我裝作路人,與他們擦肩而過。
孩子的眼睛、鼻子、嘴脣,都像極了她。真好。
她值得的。
她值得這一切。
「就算你死在那輛大貨車下面,她都不會多看你一眼!」
「江以延,你真可憐!」
說著說著,盛琪突然捂臉痛哭。
「看看我們,我們都做了什麼啊!」
「我怎麼會選擇要你,不要姐姐……」
她跪坐著,雙肩顫抖。
家裏一片狼藉。
輕輕被動靜吵醒,光著腳丫出來,揉著眼睛,軟軟地喊我:
「爸爸,怎麼了?」
她看清家裏的情況,嘴一癟,就要落下淚來。
我想上前哄哄她。
盛琪卻連忙把她抱進懷裏,一臉兇意。
像只護崽的母獅。
我自嘲地笑笑。
我是真心愛過這個孩子的。
她哪哪都像盛琪,唯獨那雙純淨的眼睛,像極了綿綿。
「就這樣吧,盛琪,我們放過對方吧。」
我們要離婚的事情,很快被盛琪的爸媽知道了。
我們的婚姻,沉沒成本太大。
甚至讓他們失去了一個女兒。
他們一時沒法接受。
盛母怒氣衝衝,第一次打她:
「你就不能像你姐姐一樣,讓人省心一點?!」
話說出來,我們都是一愣。
其實他們已經很久沒有提起綿綿了。
她是我們心上的一根刺。
光是看一眼,都會想起那種疼。
盛琪突然發了狂:
「我就不該回來!你們本來是一家人,都是我的錯!」
「是我逼走了姐姐,我走!」
盛父起身去追。
盛母氣急攻心,暈倒了。
送去醫院檢查,查出了癌症。
肝癌晚期,沒多久好活了。
歷經多時,我纔再次從手機裏聽到了綿綿的聲音。
「媽得了癌症,你要不要回來看看?」
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只是打了一筆錢過來,那些錢,足夠支付一切治療費用。
盛琪垂著頭:「她不會回來了。姐姐一旦決定向前走,就絕不會回頭。」
盛母日日夜夜將手機放在牀頭,等一個遠洋的電話。
後來,她清醒的時候很少,卻總問:
「綿綿打電話來了嗎?」
「綿綿什麼時候回來?」
問到第一百次時,我告訴她:
「她不會回來了。她從沒想過回來。」
「你們以前做了什麼,你們還記得嗎?」
這個曾經潑辣驕傲的母親,突然在一瞬間就蒼老下去。
在生命迅速枯萎的時候,她才終於承認,她做錯了。
盛父站在窗外,渾身顫抖,泣不成聲。
綿綿你知道嗎?
我們都知道錯了。
可這些,對於你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吧?
既然你已經選擇奔赴前面的風景,就不要再回頭看了。
盛母的葬禮過後,我和盛琪辦理了離婚。
孩子歸她。
我再次一無所有。
我走遍了這座城市。
卑微又偏執地尋找綿綿留下的痕跡。
我們一起在奶茶店留下的便箋紙,我們掛在許願樹上的紅飄帶,我們在大橋上綁的同心鎖……
這些東西,我都找到了,都收起來了。
我又去巴黎看了她。
她帶著孩子在公園裏玩耍。
孩子是個很漂亮的混血寶寶。
很愛笑,笑起來很像她。
總有路人駐足,捏捏他紅撲撲的臉蛋。
我站在陰影裏,一動不動。
近乎貪婪地盯著她的臉龐。
孩子手裏的紙飛機晃晃悠悠落地,落在了我腳邊。
他朝我跑來。
正和鄰居聊天的綿綿扭頭,朝這裏望來。
我慌忙蹲下,以此躲避她的目光。
我沒有資格出現在她面前。
我根本不配。
孩子從我手裏拿過紙飛機,奶聲奶氣地問我:「叔叔,你怎麼哭了?」
我怔怔地摸了摸臉。
微風吹來,臉上一陣涼意。
「叔叔,你不開心嗎?」
我很開心。
看到她幸福,就足夠了。
我摸了摸孩子的頭,起身離開。
他沒有追問,只是噠噠噠地跑遠,嘴裏喊著:「媽媽,他聽得懂我說話,他和你是一個地方的人!」
綿綿說了什麼呢?
她認出我來了嗎?
就算認出來了,她也不會跑上前來,和我敘舊吧。
我抬頭看向夕陽。
綿綿,前面的路還那麼長,可我一個人,該怎麼走啊?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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