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鏡難再圓

女兒死在我懷裏的時候,榮嘉言正在陪那個女孩過生日。
視頻裏冷硬的他成了繞指柔。
抱著女兒從醫院樓頂一躍而下後,我重生到了嫁給榮嘉言那一年。

-1-
我重生了,重生回了 23 歲生日那天。
榮嘉言第一次把李靜帶到我面前,「她是我家裏李叔的孫女,父母都去世了,到這裏讀書,怪可憐的。」
前世,我真的把李靜當成妹妹一樣,同情她悽慘的身世,她來我臥室轉一圈,多看一眼的,我眼睛不眨就送給她。
後來,她一臉怨毒地看著我道:「你以爲你是善心?你這種施捨般的行爲,只會讓我更加難看!還有,你知道我最想要什麼嗎?我最想要的,就是榮嘉言!你大方的話,那你把他給我啊!」
「瑤瑤,你怎麼了?」此時,榮嘉言正溫柔地看著我,滿心滿眼全是我。
前世,他有多久連個正眼都沒看過我?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兩年?
他最喜歡穿白襯衣,臉上棱角分明,眼若星辰,是那種少女會心動的男生,是每個少女青春裏做夢的素材。
我原來也一度陷了進去,整個青春都是他,我們順理成章地結婚、生女,只是我沒想到,我在家裏照顧女兒的時候,他會在出差時和李靜上了牀。女兒得了急性白血病在醫院等著他來看時,他在陪李靜……
我很難想象,那個不回家、不管妻兒的中年男人,會是面前這個青年。
兩家父母已經在準備我們的婚禮了。
可是他對李靜是什麼時候就開始動心的呢?又爲什麼娶我呢?
我不知道,或許,在我還幼稚地沉浸在愛情裏時,他對我的愛,早已經消失乾淨,有的只是現實的考量,兩家聯姻,資源整合,家族興盛更上一層樓。
誰在乎他婚後是不是忠誠,誰在乎他是不是愛我呢?
我撥開了他的手,說:「有點不舒服,你們玩吧。我想先走了。」
其他人面面相覷,因爲這是他爲我辦的生日會,正主走了算怎麼回事?而且,接下來的行程,就是榮嘉言爲我準備的求婚儀式。
很浪漫,本市最高的一座樓外亮起了「瑤瑤嫁給我」 ,一整夜循環播放,甚至上了熱搜。
但是,我真的沒有心思來考慮別人的心情,女兒死在我懷裏的時候,這個世界上,也只是我和她相依爲命罷了。
李靜怯怯地看了我一眼,轉頭問榮嘉言:「嘉言哥哥,是不是我來了,所以瑤瑤姐姐不高興?要不我還是走吧,我知道自己出身不好,不配和瑤瑤姐姐做朋友。」
我看了她一眼,又看了榮嘉言一眼,沒有說話,他們倆愛在一起就在一起吧,我對榮嘉言再也沒有任何期望和愛意。
李靜的出現,或許就印證了那句——青梅竹馬抵不過天降。
我不想看他們一眼,拿起包就回家了。
我重生了,我再也不要重蹈覆轍。

-2-
我剛到家,榮嘉言就追了回來,他拉住我道:「瑤瑤,對不起,我是不該把李靜帶過來,我知道你討厭陌生人,但是靜靜她……一個人來這裏讀書,沒有朋友,如果我不帶她,她就……」
「分手吧。」我冷淡地說。「什麼???」他睜大了眼睛,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
「我不喜歡你了。」我說。
「爲什麼?你喜歡上別人了?」他急切地問,「是我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嗎?你說,我都改。」
這句話,是前世我知道他外面有人,在鬧過、瘋過之後,苦苦哀求他回心轉意時說過的。那時,他冷漠地扯開我的手,繃著一張臉,下顎線愈加清晰,那時他的回答是:「我不再愛你,你做什麼也沒用。」
我爸和繼母出來,問道:「你們怎麼了?」
我對著他們道:「我要和他分手,不會結婚,你們取消婚禮吧。」
我爸怒不可遏,一巴掌扇了過來,「都 23 歲了!說話還是沒輕沒重,沒頭沒腦的!現在請柬都發出去了,你說取消婚禮?!不像樣!」
我繼母嘴邊的冷笑浮起,又迅速壓了下去,勸道:「哎呀,孩子有什麼不對,你也不能動手啊!」
我媽媽早死,媽媽死後不到一年,繼母就挺著大肚子,嫁了進來。我過得很不開心,從小到大,都是榮嘉言護著我,他的存在本身就告訴了別人,我是要成爲他將來的妻子,誰要是給我臉色看、欺負我,就是在挑戰榮家。
誰會不愛拿著劍誓死保衛自己的王子呢?
可是他的那些好,在他變心之後,都成了刺傷我最有力的利刃,刀刀見血封喉。
「叔叔、阿姨,讓我和她談一談。」榮嘉言道。
大人總是信任他。
我們上了樓,他跟著我進了房間,一進房間,他就抱著我,呼吸噴在我耳邊,低聲問:「怎麼了?寶貝?我到底哪裏惹你不開心了?」
因爲媽媽早逝,我從小到大,都特別敏感。我耳朵被爸爸打聾了一隻,在成長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不說話,別人以爲都以爲我是啞巴。只有他總是很有耐心地哄我、安慰我。
或許……他的溫柔從來沒有消失,他也沒有變過,他只是把他的愛和溫柔,都轉移到了另一個女孩子身上。

-3-
「我沒有開玩笑。」我推開了他,認真且平靜地說,「這件事,我想了很久,已經有幾年了。」
是的,自從我懷孕後,他就經常出差、加班,電話不接,信息不回。
偶爾回到家,他最喜歡待的地方,是他的書房——厚重的門,緊閉的心。
那時,李靜的朋友圈已經初現端倪,她一個在校大學生,朋友圈的地點,永遠隨著榮嘉言出差地點的變化而變化,那些精美的餐食照片中,一閃而過手錶、袖口,無一不在昭示著榮嘉言消失的時間裏,都在和李靜在一起。
我想過離婚,但又捨不得,捨不得他原來的好。
只是,前世我爲那些甜蜜付出的代價是自己的生命,現在老天給我一次新生的機會,我不應該再辜負自己。
他的表情更加難以置信,眼眶瞬間紅了。
那不是作僞的傷心,他踉蹌地後退了一步,聲音沙啞:「所以,在我滿心期許地計劃和你的將來時,你想的是……和我分手嗎?」
我看著他,可是在我全部身心都付出在我們婚姻裏時,你陪著別的女人,就算女兒生病,你也沒有絲毫改變。
「那我這些年,在你心裏算什麼,一個關心你的鄰家大哥哥?你對我只有兄妹之情,沒有男女之愛?」
「榮嘉言,你別做出這副傷心的樣子,我告訴你,在我們的關係裏,被辜負的人,永遠都是我!我現在只是想及時止損。」我嘆了口氣,眼睛裏充滿了淚水,「或許,現在的你,是真的愛我。只是爲了你的愛……我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你之後的變化,甚至難以讓我把現在的你和將來的你聯繫起來。」
我抹了一把眼淚,「老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

-4-
在家人、朋友眼裏,我就跟得了失心瘋似的,一定要分手。
我爸又給了我幾個耳光,還停了我所有的信用卡。
他想用經濟壓力逼迫我就範。
我搬了出去,收拾了幾件行李。好在外公、外婆雖然去世了,但是他們的房子還在。
看著那棟破舊的居民樓,我感到了久違的歸屬感。媽媽去世後,外公、外婆十分傷心,就經常接我回來住。爸爸和繼母當然願意家裏沒我這個外人。
只是在我 6 歲時,外公、外婆就相繼去世,直到了高中,我才能肆無忌憚地回來住。
老房子光線昏暗,但又溫馨寧靜,我沉默地看了會老照片,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親人都在這裏了,又都不在這裏了。
外公、外婆給我留下的遺產,除了這房子,還有存款。
我去了趟商場,又聯繫了墓地管理處。
媽媽和外公、外婆葬在一起,他們旁邊,是我早就買好了……本來準備將來我死了,也葬在這裏的,現在,只能先安葬女兒了。
我買了女兒的衣服和鞋子,還有她喜歡的鈴鐺,放了進去。工作人員看著奇怪,可是也沒有說什麼。
墓碑上寫的是「愛女萱萱」。
沒有寫姓氏,萱萱只是我一個人的孩子。
給萱萱立了墓碑,我又在墓地坐了一下午,這裏葬著我此生最重要也是最愛的四個人。
他們都離我而去了。
原來媽媽走了,我以爲還有爸爸陪著我。後來爸爸很快開始不再回家,再回家時,已經帶著懷孕的繼母,那之後,爸爸便不再是我的爸爸,而是別人的丈夫和父親。
後來有了榮嘉言,他成了我最重要的人。
沒想到,他親手將我扶出泥沼,又親手將我推進了萬丈深淵。5.
萱萱的急性白血病,發病得很快,她太小了,才兩歲多,整天化療,又整日啼哭。
她哭的時候,我整個人心都碎了,也跟著她哭。
那時候,爸爸自然不再理會我這個嫁出去的女兒。榮嘉言忙著和李靜各處出差。榮嘉言的父母對孫女不喜,反而不願意讓人知道萱萱得了病的事。
我當時天天陪著她,我知道她時日無多,只想讓她短暫的生命儘量地舒心。
現在想來,其實不是我陪著她,而是她陪著我。
如果不是她軟軟的身體、明亮的眼睛、微熱的小手,給了我世界最後的溫暖,我可能早就從萬丈高樓一躍而下了。
但是現在,我竟然回到了嫁給榮嘉言之前,或許,這是老天聽到了我死前的懺悔,要再給我一次機會。
晚上,我在門口見到了榮嘉言。
他看起來很憔悴,眼睛血紅,地上有很多踩滅的菸頭。
他原來不抽菸,在和我結婚後不久纔開始抽菸的。
「你學會抽菸了?」不知道爲什麼,我問了一句。
「一直會,只是不想你聞見煙味,所以沒怎麼抽。」他的聲音很沙啞。
我點點頭。
「可以談談嗎?」
我點點頭,把他放了進去。
「我昨晚做了個夢。」他環顧四周,我打開了薰香機。
他繼續,「我做夢,夢見我們沒有分手,而是正常結婚了。婚後過得很甜蜜。但是……」
我接著他的話道:「但是我懷孕後不久,你就和別的女人在一起了,然後我生下了孩子,連羊水破了,都是自己叫的 120。孩子得了急性白血病,你來看了一眼。女兒去世以後,我跳🏢自殺了。」
他震驚地看著我,「那只是一個夢。難道你和我做了同樣的夢,所以你纔要和我分手嗎?瑤瑤,你相信我,我不會背叛你的,我只是把李靜當成一個孤苦無依的妹妹而已。我們之間清清白白。」
「那是你的夢,因爲你在夢裏,始終過得如魚似水、肆意快活,但是,那卻是我的一生。嘉言,你真的覺得那只是一個夢嗎?」
他急切地解釋:「瑤瑤,我不明白爲什麼我突然就變成了那樣,我好像突然就著魔了一般,但我是愛你的,我只愛你,我們十幾年的感情,不是說沒就沒的。我不能理解我夢裏的那個人,他不是我,他只是和我長了同樣的一張臉而已……」
我哭著哭著就笑了。
是啊,十幾年的感情,說沒就沒了。是啊,那個在我懷孕不著家的男人,只是和榮嘉言長得一樣罷了。
從始至終,我愛的少年,早已經死在了他的 18 歲,或者是 21 歲。
只有我,一直以爲他還活著,以爲只要微風能夠吹起他的白襯衫,他對著我笑得眉眼彎彎,他就會一直在。
可是,他是在什麼時候就突然死去而毫無徵兆的呢?
或許,是有徵兆的。

-6-
那時,他的工作越來越繁雜,應酬越來越多,經常喝到半夜才帶著一身菸酒氣回來。
而我,婚後考了一家事業單位,工作簡單規律。
他說的生意經我不懂,我那溫水煮青蛙的工作,在他看來是女人胸無大志的體現。
他對我越來越無話可說,兩個人整天在一起的日子,過了最開始的甜蜜,就是倦怠和無聊。他只要電話一響,總是拿著外套就出了門。
我嘗試把我覺得有趣的事和他分享,他從開始的認真聆聽,到逐漸走神。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們沒什麼話題了?那在我們戀愛的時候,談的是什麼?是家裏的事,是學業,是電影,是書籍,是出去遊玩,是暢想未來,是我在笑、在鬧,他只是低頭溫柔又專注地看著我。
可是未來真的猶如期許般到來時,他沉默了,留我一人在原地毫無知覺地喋喋不休。
他不勝其煩。
他的朋友逐漸變得種類豐富,晚歸的理由五花八門,最後不再回家……
我懷孕後,有一個週末他加班,我去他公司給他送飯菜。那是我少女時期想到的最美好的場景,他在公司,而我去給他送飯,陪他加班,然後一起回家。
很多人都抱怨等待的時間漫長。
只有我覺得,如果還有愛人能夠等待,那便是幸福。
那時,透過玻璃窗,我看到李靜穿著潔白的裙子,披散著一頭秀髮,正坐在他腿上,他一口一口喂著她喫飯,姿勢親暱寵愛,彷彿對方是個未長大的孩子。
李靜看起來十分瘦弱,膚色蒼白,有種易碎的美感。
那是混亂的一天,我認識了另一個自己,如此歇斯底里,我也見識了他冰冷似鋼鐵般的絕情。
我摔在地上,見了紅,但寶寶沒事。
在那之後,李靜和他似乎都覺得沒有藏著掖著的必要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和李靜的關係。
他那時說:「瑤瑤,你看我們圈子裏,哪個男人不是在外面玩的,包括你爸爸、我爸爸,那有什麼關係呢?我們的感情還是在那裏的。你鬧,對你又有什麼好處呢?你還有家可以回嗎?離開了我,你又能找到誰,又怎麼能確保對方始終如一呢?我知道你不喜歡那些應酬,但我總要帶一個人在身邊。」
那時,我一遍一遍想離婚,又一遍一遍回想起他的好。我高中時,是他一邊在公司實習,一邊忙學校競賽,也要陪我寫作業。大學時,我高燒 42 攝氏度,寒假獨自一人在老房子裏半睡半醒,是他把門撞開,背著我去了醫院,守了我一夜。爸爸的巴掌、繼母的嘲諷,都是他英勇地站在了我身前,爲我抵擋。
我捨不得,我覺得兩個人的感情,或許從來都不是一帆風順的,可能人生漫漫,總有一個人要迷路,同行的人,應該要勸誡,要挽留,要等待……
大家都說,如果成長不是特別順利的小孩,應該對待感情更加理智,會更加謹慎地進入一段關係。
我很謹慎了。可是,一旦深陷其中,他給的一點點溫暖都足以融化冰凍的心。更何況,從少年時起,那麼多的陪伴和關懷。
我等一等,或許總會等來他的回頭。
結果,我等來他的徹夜不歸,等來了獨自一人抱著萱萱痛哭。
他說:「你沒有做錯什麼,只是我們人生的方向不一樣了。瑤瑤,你還在原地踏步,但是我已經擁抱了新的世界。 你跟不上我的腳步了。」
我恐高。
但是那天站在高臺之上,我卻覺得,前所未有地解脫。我再也不用徹夜難眠,再也不用痛徹心扉,再也不用等一個已經不會回來的人。

-7-
「可是,已經沒有機會了。萱萱死掉的那一刻,我和你就徹底完了。」我擦了一把眼淚,很認真地問他,「你知道我生的是個女兒,知道她的名字是叫萱萱嗎?」
他已經哭得狼狽不堪,「再給我一個機會,瑤瑤,我真的不明白爲什麼我會變,我明明那麼愛你,我對你的愛不是假的,求你,就算我做錯了什麼事,我現在知道錯了,真的……」
多麼諷刺啊,前世,我多麼希望,他能夠痛哭流涕向我懺悔,求我原諒,然後我們重歸於好,可是,現在他真的這麼做了時,我卻覺得,我喜歡的那個人,真的早就死在了某個我不知道的地方。因爲我悔婚這件事,引起了很大的轟動,爸爸覺得丟臉,讓我再也別回家。
朋友們紛紛找我打探消息,詢問原因,因爲榮嘉言一直是二十四孝好男友,我們是模範情侶,竟然毫無徵兆地說分就分,大家都好奇原因。
我通通沒有理會。
榮嘉言還是經常來我這裏,不過我說了要和他斷絕往來,他也只是每次把一些生活用品掛在我門上,然後沉默地坐在樓梯口,過一會兒,再離開。
他放門口的東西,第二天都會被丟在樓下的垃圾桶裏。
有一天,我透過陽臺看他離開的背影,發現他沒了原來的挺拔,似乎一下子蒼老了很多,再也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我考了研,準備去 B 市讀書。
臨走前一天,我去了墓地。
萱萱的墓碑前,竟然放著一束小雛菊。
我坐在旁邊,和他們一起曬著太陽。
墓地很安靜,周圍是青蔥樹木,天高雲淡。
我心裏很空曠,也很安靜。
「外公、外婆、媽媽、萱萱,我要去 B 市了,可能很少會回來了。你們在這裏入土爲安吧,不必放心不下我,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也不會再做傻事了……」
我抹了把眼淚,「我也不會再回爸爸的家了,也不會和榮嘉言再聯繫了。他……或許曾經真的對我好過,但……恨一個人太累了,我也不想報什麼仇。他是真的對我好過,也是真的傷害過我,如此,就算兩清了吧。」
「萱萱,有太外公、太外婆和外婆陪著你,你不要害怕。媽媽要去過新的人生了。」
我靜靜地陪他們坐了很久,希望的餘輝金黃燦爛,餘輝之中,榮嘉言踏著石階一步一步朝我走來。
他手裏拿著一捧小雛菊,放在了萱萱的墓碑前。
活著的時候,不珍惜,死了又來看,有什麼意思呢?
不,前世的榮嘉言,或許就算我和萱萱都死了,可能眼淚都不會掉一顆。
想到這裏,我突然又憤恨起來,爲什麼我要和他在一起?爲什麼他說好了要愛我一生一世,卻傷我至深?!
「你那個夢裏,你一次也沒抱過萱萱,她生病,你也只來看過一次。現在來做這些,是爲了減輕你心裏的罪惡感嗎?」
我諷刺地扯了扯嘴角,「其實你大可不必,因爲那時的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愧疚,可能只會欣喜,我們母女終於不用再成爲你的累贅。」
他的面色很蒼白,看起來十分痛苦。
他再痛苦,也不能抵消我當時痛苦的千萬分之一。
我起身,他拉住我的手,聲音沙啞:「瑤瑤,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8-
我甩開他的手,他卻將我用力抱緊,「瑤瑤,再給我一個機會,這次我會做一個好丈夫,我會好好守著你和孩子,你相信我,我知道錯了,我現在腸子都悔青了,不,是我在夢裏,知道你……跳🏢的消息時,我腸子都悔青了,我請求老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好好珍惜你,瑤瑤……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真的知道錯了,這次我會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
見我無動於衷,他抱著我的腰,跪在我面前,把頭埋在我肚子上,「我真的知道錯了,求你了,別不理我,別離開我,瑤瑤,我不能沒有你。」
「我不知道沒有了你,我要怎麼過我接下來的人生,我的痛苦和快樂、我的成功和失敗,還有什麼意義。」
「瑤瑤,我們不是說好要有一個家,沒有背叛,沒有爭吵和冷戰,只有溫馨和愛嗎?我給你,我真的給你,我把你缺失的都給你……瑤瑤,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真的知道錯了……」
那是求婚後的第二天,他就帶著我來了墓地,對我起誓,對我媽媽起誓,對我外公、外婆起誓,他會給我一個完整的家。
他說最好的生活,就是我們早上一起出門,他送我上班,然後我們互相親吻對方,晚上,誰早回家,誰就做好熱騰騰的飯菜等對方。他說,就算吵架,也要抱著對方睡覺。
他說,每年都要做家庭相冊,把去過的地方,珍貴的紀念日照片統統放起來,那是我們的感情銀行,即使生氣了,看到銀行裏的愛,也要原諒對方。
他說,週末要手牽手去超市買菜做飯,然後去看電影,帶狗狗毛毛去公園遛彎。
誓言不是用來遵守的,而是用來破壞的。
「即使你死,我也不會再給你機會!從前種種,你對我的恩情,你早已經連本帶利從我身上拿走,只希望從今以後,你不要再來打擾我。」
走出墓地,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彷彿一座沒有了靈魂的雕塑,目光空洞地看著前方。
這或許,就是我前世等他的無數個日夜裏的狀態吧。
後來,在那冰冷的醫院裏,在那猶如鬼魅晃動的夜間病房裏,在他電話的一次次無人接聽裏,我的靈魂就在那裏無聲破碎。

-9-
重回學校,經歷的種種,彷彿一場遙遠的夢。
我很快就適應了新的生活,每天規律地上課、去圖書館、閱讀老師給的閱讀清單、看看綜藝、刷刷劇。
對了,我把原來的手機號、銀行卡全部註銷了。
就好像……曾經的曾經裏,沒有我這個人,我的記憶裏,也沒有那些人。現在,我的生活裏,全部都是新的人、新的事、新的生活,以及嶄新的自己。
我有了大把的時間,開始了瘋狂地閱讀和學習。文學的世界,是現世的避難所,無論人如何被現實侵佔、破壞,文學的山與水,總會讓人的心靈最後平靜下來。
新年的時候,B 市下起了雪。
我漫步在校園裏,感受這銀裝素裹的世界,空曠、安靜,是我前世難以得到的平靜。
原來過年,我彷彿是爸爸家裏多餘的一個人,繼母的笑意透著冷淡和疏離,爸爸和弟弟很親暱,而我彷彿木偶。
和榮嘉言結婚後,新年要和他一起回他父母家過年,人情往來、親戚應酬,總是十分疲倦。
後來我們關係日漸冷淡,在人前都裝不出親暱,更是讓我難受到無以復加。
原來,我總是爲了別人的眼神感到尷尬和痛苦。
現在想來,其實我就算做得再好,不喜歡我的人,永遠也不會喜歡我,而喜歡我的人……大概都長眠於地下了吧。
我去了學校沒關門的餐廳,點了個炒飯,還有幾串羊肉串,準備提回宿舍喫。
沒想到,在路上居然碰到了一個老教授。
老教授已經 60 多歲了,是學校返聘回來的,她一看我過年沒回家,就熱情地邀請我去她家。
幾番推辭不掉,只能不辜負老人家的一片心意。
老教授家裏也只有兩個人,她和老伴兒。
整個屋子書香氣息濃厚,有兩面牆掛了些古典字畫。
桌子上,教授的老伴兒周教授還樂呵呵地在廚房炒菜。
飯桌上擺著三副碗筷。
我過去幫忙,兩個老人也沒和我客氣,讓我去把水果洗了。
我真怕他們問我爲什麼不回家過年,好在他們什麼也沒說,老教授問我的閱讀情況,周教授在旁邊接話,兩人就著一部作品聊了起來……
知識量之豐富,令我汗顏。
我羨慕地說:「教授,我以後也考博,然後留校做大學老師。」
老教授笑著說:「當然可以了。你做學問有天賦,適合這個,不過做學問,要耐得住寂寞,你可得想清楚。」
如果可能,我都想去深山老林出家了,還怕什麼寂寞?
讀研後,我似乎終於找到了人生中應該要做的事,無關任何其他人,只是我自己的事。
忙活了一會兒,老教授又笑呵呵地打了個電話,問對方什麼時候到家,對方說了什麼,她笑著對我解釋:「我小兒子,在路上了,我們等他一下。」
老教授有兩個兒子,一個在國外,一個在國內。
我們一邊看電視,一邊等人,等門開了,我愣在了原地。
老教授的兒子長得十分俊美,身上還帶著一股書卷氣息。
但……他是萱萱原來的主治醫生,周慕白。
看到他的瞬間,我眼睛紅了,他是我那段時間的見證者,看到他,我就想起了萱萱……
我有些失禮地衝到他們家的洗手間,拼命抑制住想哭的心情,但是眼淚總是控制不住,等我終於能不流眼淚了,鏡子裏的自己眼眶卻紅紅的。
我出去的時候,他們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很熱情地邀請我坐下喫飯,又開始閒聊起其他事情。
他們家喫飯很溫馨祥和,他在國外的哥哥一家也和他們視頻,很是熱鬧。
我全程沒怎麼說話,借著把碗捧起來喫飯的時候,用碗擋住臉,眼淚又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喫了飯,老教授讓他送我回學校。

-10-
出了門,天色已經有點晚了,昏黃的路燈照著,我們走得很慢,都沒說話。
到了學校門口,我看到有個人影站在外面,白色的世界裏,他穿著黑色的大衣,肩頭已經有了積雪,是榮嘉言。
我愣了下。
他怎麼在這裏?
周慕白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又疑惑地看著我。
我對他道:「謝謝你。」
這個謝謝,不僅是他送我回來,還有對他治療萱萱時的耐心和照顧。
那時,萱萱見周慕白的時間,比見榮嘉言所有的時間還長。她甚至記不住榮嘉言長什麼樣,每天翹首以盼的都是周慕白,還說等她長大了,要嫁給周慕白。
我感謝他除了盡一個醫生的職責外,還花費了額外的心思來照顧萱萱的情緒。
「沒事。」他的聲音很低,似乎還帶著些無奈的語氣。
榮嘉言看到了我們,愣了下,目光從我身上,又轉到了周慕白身上,然後直直地看著周慕白,似乎是要審視他。
周慕白沒理會榮嘉言,對著我道:「走吧,天黑路滑,我送你到樓下。 」
我點點頭。
「瑤瑤。」榮嘉言叫了我一聲,聲音裏帶著哀求,「今天是除夕,我來陪你。」
沒有變心的榮嘉言會擔心我一個人孤單,會克服千難萬險也來陪我。
只是時間的力量太強大了。
男人的心,變得太快。
我蹙了下眉頭,帶著明顯的厭惡,「你不要出現在這裏,我不想在這裏有任何你的記憶。」
是的,B 大、B 市、我的生活,都是全新的開始,我不想再和過去不好的人或事,存在任何關聯。
他僵硬在原地,爲我的態度。他可能從未想過,那個滿心滿眼依賴他的女孩,最後會如此厭惡他。應該是,在他平順的人生裏,沒有人會這麼對他。
「還有,」我平靜地說,「這是我男朋友。請你以後不要再打擾我,不然我會報警。」
周慕白把手搭我肩膀上,榮嘉言的身軀猛地晃了一下。
我和周慕白進了校園。
「謝謝你啊。」我在宿舍樓下對周慕白道。
「沒事,下次他還來騷擾你,你打電話給我。」說著,我們交換了聯繫方式。
等我到了宿舍,開了燈,從陽臺上往下看,周慕白還站在原地,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過了會,他抬頭看了看,慢慢地走了。
接下來幾天,我沒出門,都在宿舍,窩在被子裏看書,餓了就喫泡麪和麪包。

-11-
新的一年開學,我嘗試著寫學術論文,寫專業著作。
很難,但是我很開心,那是一種平靜的愉悅。我每天看書查資料,爲了一個問題絞盡腦汁。
有一天,我睡覺前問自己,記憶裏好像有一個人,那個人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樣,然後我想不起來。
我放了心,很快便沉沉睡去。
再次見到周慕白,是在老教授的病房,她上課突然暈倒,我們手忙腳亂地把她送去了醫院。
周慕白匆匆趕來。
我以爲這個時間點,他已經去了 S 市。
他一直沒去 S 市,之後不久,我接到他的電話,說玉淵潭的櫻花開了,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看。
我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其實我也看過榮嘉言的相關新聞,他把分公司開到了 B 市,學校門口總停著他的車。
他站在車前看著學校的照片被髮到了論壇上,他長得好,又開著豪車,自然吸引人的眼球。
不過,這都和我沒有關係。
不久後,周慕白提出交往,我答應了。
我不知道自己枯竭的心靈還有多少感情可以去愛,但我需要向前走。
而我選擇相信周慕白,因爲他前世對萱萱的無限耐心和愛心。
當我們手牽手出現在榮嘉言的視線裏時,他的眼睛彷彿刺痛一般,倉皇地吸了一口煙,隨後開車離開。

-12-
李靜來找我時,我正從圖書館出來,準備去喫午飯。
她告訴我,榮嘉言出了車禍,醒來後一句話也不說,希望我去看看他。
我看著眼前這個女孩,譏誚道:「不用來我這裏做戲,你只管回去說,就算他死了,我也不會去看一眼。 」
李靜憤怒地看著我,「真不知道,嘉言怎麼會喜歡你這麼鐵石心腸的女人?!」
「呵,那你現在坐上榮太太的位置了嗎?」
她果然面色蒼白,咬牙走了。
爸爸來找到我,先是大聲責罵我的不孝順,又苦口婆心地勸說我和榮嘉言和好。榮家就榮嘉言一個兒子,他上面還有兩個姐姐都已經出嫁,將來榮家的家產,必定會悉數到他手裏。這是爸爸在近一年未見,對我說的主要話題。
「我已經結婚了。」我冷淡地說。
爸爸驚愕地瞪大了眼睛,巴掌再次落在我臉上,「去離了!立刻!這件事,不準說出去。」
我震驚於他對我的控制慾,爲什麼他會有這種自信,覺得我會任他擺佈?
「好的。」最終,我說。
他鬆了口氣,對我道:「現在家裏經濟不太好,樓盤建設得不順利,你和嘉言結婚,爸爸也纔好開口問他家借錢。」
我微微笑了一下。
周慕白換了衣服出來時,我正在他辦公室門口等他,手機裏是他的信息,說他今晚可以做糖醋排骨。
見到我,他很驚喜,吻了我一下。在車上時,我拿出來了戒指,是我剛去商場買的。
他沉默了一下,「我以爲這件事,應該男士來做。」
「這是婉拒?」
「不,驚喜。」
當晚,我沒有從他醫院附近的房子離開。
第二天,我們去了民政局,領了結婚證。
他去學校幫我收拾了部分行李,我搬到了他家去住。
我們一路說說笑笑,是那種新婚夫妻的愉悅。

-13-
周慕白的父母很高興,商量了以後,決定辦一個小型的婚禮,人多了煩瑣,也累。
我們偶爾也在老教授的房子小住。周慕白的臥室裏,有他從小到大的各種照片,我竟然在一衆照片中,找到了我和他的合影。
「我們原來認識?」我驚訝得合不攏嘴。
照片裏的我,貌似是在高中的時候。
他從後面抱住我,看著我手裏的照片,笑了笑道:「每次一見面,你都是在哭。真是個小哭包。」
難怪不得他當時要嘆氣!原來他一眼就認出我來了!
他把我轉了個身,和我面對面,抵著我的額頭道:「你原來的人生,我沒有參與,但是以後的人生,都由我承包了。 妻子的眼淚,是丈夫的失職,周太太,我可不想成爲一個失職的丈夫哦。」
我笑瞇瞇地吻了下他的嘴角。
妻子的眼淚,是丈夫的失職。
女兒的眼淚,就是父親的失職。
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因爲選專業的原因,爸爸要再次發揮他大家長的專制,而我寧死不屈,他再次打了我。
小時候,我爸打我媽,我衝過去抱住我媽,結果被他一巴掌扇聾了一隻耳朵。
我想起從小到大的怨氣,離家出走了。
那時榮嘉言去了法國,我衝動之下,就提前去找了他。
結果我丟了手機和錢包,又不懂法語,初次遠行,就遇到這種事,我慌亂地求助,正好看到一箇中國人,那個人就是周慕白。周慕白帶我去找了航空公司,又陪我報警,證件在垃圾堆裏找到了,但是錢和手機卻不見了。
所有的信息,都在手機裏,我記不住任何電話號碼,社交賬號沒有手機號無法登陸。
我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
那時我沒有戒備心,周慕白不像壞人,他和榮嘉言的氣質非常接近,我幾乎沒有猶豫地相信了他。
他帶著我去酒店辦理了入住,給了我些錢,便說第二天帶我去找我的朋友。
第二天,他和他的朋友打算一起送我去找榮嘉言,喫早餐時,我們坐在一起,那張照片應該是他朋友抓拍的。
那時我做什麼好像都是渾渾噩噩的,丟了手機滿心沮喪,覺得自己無用至極,根本沒注意其他事,就算是周慕白的長相,我也沒有記得太清楚,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早就忘了。
沒想到我們之間還有這樣的緣分。

-14-
在我爸的催促下,我終於去了醫院看榮嘉言。
周慕白和我一起去的。
榮嘉言憔悴了很多,手上打著石膏,脖子上戴著固定器。
我爸在沙發上坐著,李靜像個保姆一般,站在旁邊正在勸他喝什麼東西,舀了一勺,要喂他。
榮嘉言不耐煩地打翻了湯,他媽媽立刻罵李靜:「你怎麼做事的?他不想喫,你逼他幹什麼?!一點事情都做不好!」
湯灑在李靜潔白的裙子上,她看起來十分狼狽不堪,整張臉都泫然欲泣。如果是前世,榮嘉言應該立刻抱著她安慰,現在,他只是厭惡地不看她一眼。
他父母見到我,十分熱情,與前世嫌棄我生了女兒時的冷淡相比,天差地別。
在看到我身後的周慕白時,兩人愣了下。
榮嘉言見到我來,眼睛亮了起來,語氣卻剋制,「瑤瑤。」
他眼眶紅了。
我點點頭,帶了點笑意。
周慕白得體地向所有人自我介紹:「你們好,我是瑤瑤的丈夫,周慕白,也是這家醫院的醫生。」
他今天輪休,穿著休閒服。
病房裏靜默了一下。
爸爸瞪著眼睛看我,我從包裏拿了請柬出來,遞給了榮嘉言,道:「想了想,還是應該給你一張。」
他手上的青筋浮現,襯著皮膚格外慘白。
他沒打石膏的右手,彷彿有千斤重,顫抖著抬不起來。
接下來是他媽媽的責罵,說我鐵石心腸,榮嘉言爲我付出了那麼多,我竟然如此狠心,又勸榮嘉言,說我這種薄情冷性的女人,早走了早好。
李靜在旁邊哭著質問我怎麼可以辜負她嘉言哥哥的愛。
我爸氣得和我斷絕父女關係。
我微微笑著看他們,說:「好的。」
我對婚姻沒什麼期待,即使周慕白對我再體貼,我也不敢沉迷進去。
捉摸不透的愛,總是伴隨著悄無聲息的消亡,我不想再死一次。
但我們過得很開心,是那種同種類型的人在一起,就算一起什麼話也不說,就是看看書,也很安寧的開心。
婚禮是在兩個月後。

-15-
一個多月後,我發現自己例假推遲了,這方面我一向很準時。
我測了下,果然懷孕了。
恐慌大過驚喜。
我當然期待新生命,那是一個完全屬於我的、無條件愛的個體。
但,我害怕它和萱萱一樣……
中午周慕白休息時,我去醫院找他,告訴他這件事,他眼裏迸發中喜悅的光芒,隨即又原地轉了幾圈,自言自語道:「現在應該才一個多月,最近有沒有喫藥?沒有。有沒有染頭髮?沒有。有沒有去放射性的地方……」天,我驚了,我被他的樣子逗笑,擔憂都散去了不少。
他回過神,又有些顫抖地扶住我,彷彿我是個易碎的娃娃,說:「你先坐著,以後別站太久,家裏的家務別做了,衣服別晾了,還有什麼?哦,我得安個防滑地板……」
我有點無語,我本來就不做家務啊,我原來怎麼沒發現,他緊張的時候還會自言自語。
「噗,你現在這個樣子,我生的時候,你豈不是比我先暈過去?」我打趣他。
他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見諒,第一次,我太高興了。我喜歡我哥哥家的小崽子,現在我自己有了,就高興得找不著北了。」
他蹲在我面前,握著我的手吻了吻,目光溫柔地看著我說:「老婆,辛苦了。」
說著,他又猶豫了一下,問:「你應該也是很期待寶寶的吧。」
我被他搞得哭笑不得,沒好氣道:「你都這樣了,難道我還能去……」
我說不出「打胎」兩個字,總覺得太殘忍了。
他笑得燦若星辰。
我說:「萬一我生的是女兒,你……」
他震驚地看我,「你喜歡男孩?」
我張了張嘴,還沒有說話,他就道:「不過媽媽喜歡男孩,爸爸喜歡女孩,那也很不錯的樣子呢。」
我們做了檢查,一切都很正常,他請了個假,一路上都比原來小心了很多。
回家後,我說:「我想回 S 市一趟,出嫁前,看看我媽媽,還有其他親人。」
他摸了摸我的頭髮,眼神很溫柔,「好,我陪你。」
我們很快啓程。
墓地裏人很少,我對他道:「這是我外公、外婆,還有媽媽,這個是我女兒。」
他明顯震驚了一下,不解地看著我。
我說:「是我前世的女兒。」
我沒解釋太多。他也沒再多問。
走的時候,我們又遇到了榮嘉言,他瘦了很多,整個人氣質陰沉,看到我們的一瞬間,他怔愣了一下,隨即又面無表情地把手裏的小雛菊放在了萱萱的墓碑前。
我帶著周慕白回了外公外婆家,我們在這裏住了兩天,日子過得很平靜。
等要回去 B 市前一天,我對他說:「你覺得這裏賣了好,還是繼續留著好?」
他環顧了下老房子,道:「留著吧,這裏是他們給你的記憶,總有個念想。」
本地新聞裏,爸爸的公司面臨鉅額債務,被多個債務人起訴,新聞鏡頭裏的他,眼袋浮腫,憔悴不堪。我看了一眼,關了手機,喫著周慕白爲我做的營養餐。
婚禮那天,陽光明媚,微風拂面,我們辦的是室外西式婚禮,請的人少,沒有過多的流程。
榮嘉言還是來了,他把一個盒子遞給我,道:「新婚快樂。」
周慕眼扶著我的腰,對他道謝,隨手把禮盒放在了旁邊。
榮嘉言看了眼我微微隆起的肚子,眼神黯淡了下去。
婚宴上到處都是鮮花盛開,白紗點綴,處處透著用心。
周慕白的大哥一家也回來了,我爸爸沒來,他已經被限高,無法乘坐飛機和高鐵。
婚禮上我就挽著周教授的手,朝他走了過去。
說著婚禮誓言時,周慕白對我說:「當年我爲錯過你而一直後悔不已,現在命運眷顧我,我不會再辜負上天的恩賜……」
他簡直髮表了一篇 800 字的感性演講,先把自己說哭了,然後再把我也惹哭了。
敬酒時,周慕白問我:「有沒有很累?你去休息一下,我自己來就好。」
我搖了搖頭,「不讓別人知道你新娘長什麼樣嗎?」
他颳了下我的鼻子,「新娘太美,想藏起來獨自欣賞。」
我們相視一笑,我突然有點期待那種平淡幽遠的生活,他寫他的醫學論文,我寫我的文學著作,過他父母的那種生活。
我的第一胎生了個兒子。
我們頗爲手忙腳亂,我一直以爲是女兒,周慕白也一心想要女兒,結果我們準備的名字、衣服、鞋子,全是爲女兒準備的,結果兒子出生後,又得重新買……
萬幸,周慕白抱著極大的熱忱接手了新生兒的照顧工作,老教授年老體衰,無法幫我們,又替我們請了兩個保姆,迎接小生命的混亂纔在它的哭哭啼啼中逐漸步入正軌。
榮嘉言沒再出現過。
聽說他聽從父母的安排,娶了另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子。
只是那女子十分潑辣,一進門,就把李靜羞辱一番後趕走,半點情面也不留。
榮嘉言的媽媽和他老婆整日在家大吵,爭奪主權,也算是十分熱鬧了。

-16-
兒子很健康,也很……調皮。
他三四歲時,簡直是個貼心小棉襖,軟乎乎的小手抱著我的脖子,對我撒嬌,還會一直笑瞇瞇地親我的臉。
老母親的心都融化了,立刻忘記生他有多痛。
等他到了五六歲,簡直大變樣,反叛因子出來,連家裏的狗都嫌。
我上個廁所,他就要來捶門,拼命叫:「媽媽!媽媽!開門!」
簡直是個神獸。
周慕白晚上回來,兒子蹲在門口等他,我聽見周慕白問:「你媽媽呢?」
兒子委屈地說:「媽媽今天罵我。」
他今天非要捉住小金毛的尾巴,還咬它的耳朵,就算是我親生的,我也得教育他一下。
周慕白把他抱起來,他立刻抱住周慕白的脖子,小聲告狀:「媽媽對狗狗,比對我還好。我和狗狗玩,媽媽就罵我。媽媽不愛寶寶了。」
說著,還把頭藏周慕白的脖子那裏,偷偷瞄了我一眼,看到我的目光,又立刻把頭埋了回去。
周慕白溫聲道:「金毛是你弟弟呀,你好好和金毛玩,不要逗它,金毛也會很愛你的,哎喲,我的傻兒子喲,連條狗的醋都喫。」
金毛在周慕白腳下,拼命地跳起來,也要周慕白抱……
兒子愛生氣,忘性也大,沒一會兒,就到處跑著和金毛玩。
周慕白給他洗完澡,用浴巾抱著他出來,他光溜溜地滑進被窩,窩在我懷裏,軟乎乎地說:「媽媽,故事。」
我捏捏他的臉,拿著他的專屬童話書,給他念。
周慕白親了親我們倆,去浴室洗澡了。
等兒子睡著了,周慕白要抱著他回他自己的房間,結果他立刻迷糊地睜開眼睛,「不要,我要和媽媽睡。 」
周慕白沒好氣地看他一眼,小聲對我說:「他也太黏人了。」
我說:「你多大個人了,連個孩子的醋都喫。」
周慕白摸摸鼻子,躺我身邊,道:「還不是爲了給他生個妹妹嘛。」
榮嘉言番外

-1-
第一次見到瑤瑤,是在她弟弟的 10 歲生日宴上,生日宴規模宏大,可以看出她父親對於自己兒子的重視。
那年我 15 歲。我去別墅區的小溪邊透氣,大人的熱情讓我無福消受。
她那時抱著膝蓋,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溪水涓涓流淌,一隻金毛趴在她身邊。
之後我在宴會上又看到她,她眼睛裏有濃得化不開的憂愁。
喧囂的宴會,寂靜無聲的她。
那一瞬間,我很想讓她開懷地笑。
她來了和我同一個學校的初中部,名聲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學校,原因無他,她長得十分漂亮,氣質憂鬱,向她表白的男生很多,那時下課期間,男生喜歡趴在陽臺對著漂亮的女生吹口哨,她不習慣這樣的熱情,偏偏又羞澀內向,每次都低著頭匆匆而過。我聽說她不會說話,是個啞巴。
別人和她說話,她大多數時候只是笑笑。
那笑,很淺。
媽媽要去她家喝下午茶時,我破天荒地說要和她一起去。
我們去時,她弟弟把她的作業撕得滿屋子都是,她只是沉默地撿起來。
她弟弟又去扯金毛的尾巴,要用刀劃金毛的皮,她嚇了一跳,丟下書包推了她弟弟一把,她弟弟跌坐在地上,愣了下後哇哇大哭,她父親二話不說,上前就一巴掌把她扇在地上,她額頭撞到了茶几,鮮血立刻流了出來。
她沒哭,只是木然地坐著,看著他們哄弟弟。
那年她 12 歲,弟弟 10 歲。
我扶起她,質問她父母:「爲什麼要打她?明明是弟弟要拿刀傷害狗!你們沒長眼睛嗎?」
撞到頭的時候,她沒哭,我說完這句話,她滾燙的眼淚就滴在了我的手臂上。
很燙。
我沒理會衆人的驚愕,帶著她去了醫院。
金毛緊緊跟著她。
去醫院上了藥,我帶她去甜品店,她拿起勺子,一直攪拌那五顏六色的冰淇淋,直到化了,她也沒喫一口。
後來我才知道,她媽媽早就去世,弟弟也是繼母生的,而她的耳朵,估計是被她父親打傷了,有一隻也不太聽得見。
自從耳朵聾了一隻以後,她就不會說話了。
之後我經常來找她,陪她寫作業,陪她去小區裏遛狗,有時候我懷疑她到底知道不知道我是誰。

-2-
她初二那年,我陪她去公園遛狗,她雪白的裙子上沾了血,她嚇得臉色發白,拉住我的衣袖,給我看她手上的血跡。
我們驚慌失措地去了醫院,結果被告知是她的第一次例假。
我上網搜了女生應該注意什麼,隔天去她教室給她送紅糖。
她的座位輪到了窗邊,她正在低頭寫作業,旁邊的一個男生正在問她問題。
她寫了解題步驟給他,那男生依然不懂,她又翻了書,找出了類型題,又寫了一串解析給他,那男生撓撓頭,對她豎起了大拇指,她抿著脣,笑了。
那一瞬間,我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感覺,我以爲只有我對她是特別的,原來和她一起的人也能讓她笑,也能陪著她。
我轉身離開了。
之後的一週,我沒去找她。
我常常晚上夢到了她,她正牽著金毛在草坪上跑,又在對著我笑,很溫柔,很靦腆。
那一週我沒什麼精神,我媽問我爲什麼不去找她,我只說和小屁孩沒什麼共同語言。
後來我實在忍不住,又去了她常遛狗的公園,她好像在找什麼,然後又垂下了頭,金毛在她旁邊歡快地跳著,她抱著它蹭了蹭。
我心想:她只是一個小女孩罷了,我和她較勁做什麼?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我依然像沒事人一樣找她,不僅週末找她,在學校也經常找她,有時給她送瓶牛奶,有時給她送零食。
學校裏都在傳她是我的小女友,兩家父母也不管我們。
她家裏人不再隨意打罵她。
她不喜歡回家,常常放學以後,就牽著狗到處晃盪。
她上高中的時候,我上了大學。
她讀了住校。
開學前,她第一次給我發信息,說要請問喫飯。
我很驚喜,就好像不斷在深井裏投石,終於有了迴響一樣。
她依然帶著金毛。
她喫飯很斯文,胃口很小。
我們常去的地方就是商場喫飯,公園遛狗。
我在給她絮絮叨叨地講高中的學習注意事項,告訴她要努力學習,告訴她要和我考一個大學。
其實她很聰明,根本不用我說,但是我喜歡她側耳微笑聆聽的樣子。突然,她問我:「嘉言哥哥,你能幫我把毛毛帶回家養嗎?」
她聲音很輕,很細,彷彿在風裏會被吹散一樣。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問:「你會說話?!」

-3-
她點點頭。看我喫驚的樣子,有點惡作劇得逞的得意。
金毛被我帶回了家。
她上了高中,幾乎不怎麼回家,週末也只去我那裏看金毛。
不過她不進門,只等著我把狗牽出去。
她開始住她外公外婆留給她的那個老房子。
她媽媽在她 3 歲時去世,她 6 歲時,她外公外婆也相繼離世。
她像長了翅膀的鳥兒,飛向了自由之地。
我依然去陪她寫作業、遛狗,甚至給她做飯,就像一對情侶。
可是看著她在陽光下,細膩到近乎透明的皮膚,還有上面小小的絨毛時,我心裏默默地想,她還是個小孩子。
大學裏很多女生追我,但她們都不是她。
我對她的思念隨著時間的積累日益深重,她在與不在,我都會想她。
那天我在她家等她。她馬上要高考了,而我要出國一段時間,我想在出國前,和她待在一起。
透過陽臺,我看到一個男生跟在她身後,兩人都穿著校服,少男、少女,一個陽光俊朗,一個文靜秀美,男生說了幾句話,揉了揉她的頭,她轉身上樓,男生看著她的背影消失不見,才轉身離開。
我從來不知道,她這麼受歡迎,或者說,我知道她受歡迎,但,我沒想到,誰都可以揉她的頭髮嗎?
她對外依然不說話,在她家裏,在同學面前,彷彿她真的是個啞巴。那她在那個男生面前說話了嗎?
我以爲我是特別的。
她看到我,叫了我一聲,我問她:「剛剛樓下的是誰?」
「一個同學。」
「你男朋友?」
她搖搖頭。
「那他爲什麼可以摸你頭髮?」
她歪頭想了一下,說:「因爲他是我朋友。」
朋友?
「是那個和你一起演情景劇的男生?」
她演了學校的一個情景劇。
她點點頭。
我想我臉色一定很難看,因爲她彷彿呆住了,有點坐立不安地看我的臉色,隨即又解釋道:「只是朋友。」
「那我呢?」我盯著她問,「我是你什麼人?也是朋友,只是朋友?」
她臉一下子紅了,手指不安地攥著衣服,輕聲道:「不知道。」

-4-
我握住她的手,放在我胸口那裏,「我是你男朋友,知道了嗎?」
她滿臉通紅,訥訥地說了聲:「嗯。」
她來法國那天,真是我的意外之喜,我們早就說好了獎勵她的畢業旅行,只是看到她身邊的那個人時,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後來我知道,他叫周慕白。
我當著周慕白的面,吻了她。
我們之後便是順利的戀愛。 她很柔順,我不想她和男生來往,她便不加男生的社交賬號,我不希望她參加社團活動,她便自己在讀書館看書,或者和我約會。
原來是我在一直照顧她,現在變成了她遷就我。
我們甜蜜了很久。周圍認識她的人都說,是我治癒了她,她變得愛笑了,甚至會說話了。
結婚之後,她考了一家事業單位,做著朝九晚六的工作,每天都坐在沙發上等我回家,我一開門,她和那條老金毛就同時衝了上來,抱住我。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應酬得越來越晚,去的地方越來越雜,朋友開始三教九流,等我回過神時,我好像已經沒有準時回家喫飯。

-5-
她沒有怨言,公司的經營需要應酬,我年輕,當然要多出去結識人脈。
從宴請合作伙伴消費,到逢場作戲,最後酒後亂性,所有的一切快得讓我回不過神。
從最開始的後悔、自責,到後來的僥倖心理,再到「男人嘛,誰年輕不是這樣的?」,我越來越放肆。
她越來越沉默,而我面對她,心裏也越來越沉重。
曾經的愛像山一樣向我壓過來,它在告訴我,我的不負責任、我的自私、我的無恥。
我更加放縱麻痹自己的神經,直到我牀上的女人變成了李靜。
那晚,毛毛去世了,我沒接到她的電話。
李靜是她的翻版,但又比她更加熱情。
我沉淪了,卻也更加自責。
甚至,我覺得我不再愛她。
她有什麼好?寡淡無味,彷彿一個花瓶,還是古董的。
她不懂生意經,不懂時下的幽默,也不懂流行。
最重要的是,她的目光判了我的罪。
她曾經吸引我目光的地方,逐漸變成了我不愛她的原罪。

-6-
我無法面對她,無法面對曾經的自己,也不想面對女兒的疾病。
年少時,我可以勇敢地站出來,斥責她的家人,但當我真的把她撿起、細心照料,她開出鮮豔的花,我卻又在親手把她折斷後,對她棄之不顧,任由她沉寂在那漫長的等待裏。
她去世之後,我才知道她產後抑鬱,一直在喫藥。
還有那本我們的家庭相冊,很久沒有更新,上面的照片,很多都被淚水氤氳打溼後泛黃。
我不知道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跳下了令她害怕的高樓。她是凌晨去的,選了一個非常僻靜的角落。
一如她生前,總是喜歡待在無人的地方,沉默不語。
在她死後,我才知道,我對她的愛,從來沒有消失過,只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瞎了眼,蒙了心,任由自己在迷霧中沉淪。
如果時間再來一次,我會好好愛她。
但,真的重來時,她那雙澄澈的眼睛裏,對我的厭惡那麼明顯……明顯到,好像她的眼神就是利劍……
是我自作自受。
周慕白——那個照顧她和萱萱的醫生,還是娶了她。
她過上了她想要的生活——煙火氣息,平靜幽遠。
命運給了我再來一次的機會,我真的會好好愛她。
可是,機會來了,她卻不會再相信我了。
我對瑤瑤有多少愧疚之心,對李靜就有超過十倍的厭惡之情。
她還妄想再次爬上我的牀,孫家的女兒,不是什麼溫柔的角色。
李靜被她趕了出去,又被她在學校曝光勾引有婦之夫,學校迫於輿論壓力,讓李靜退學。
李靜求我幫幫她,哭得毫無形象,說她知道錯了。可是她知道錯了,我也知道錯了,瑤瑤卻不會回來了。
我沒去幫李靜。
後來,再看到李靜,她正依偎在一個 50 多歲的大腹便便的男人身邊。
而我,依舊重複了前世的生活,燈紅酒綠,徹夜不歸,自我放逐。
而這次,沒有人會像瑤瑤那般包容我、等待我。
某一天,我抹黑回到臥室時,被子裏熟睡的男女驚慌失措地起身,那是我的現任老婆爲了報復我,給我送的綠帽。
我竟然沒有什麼傷心或者憤怒,心裏只是悲涼地想:我使寶珠蒙塵,再也不配得到幸福,一切都是我的報應罷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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