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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癱坐在塌上,百思不得其解,他究竟何意。
就算他想要孩子,也可以等到有了嫡長子之後,此時生下來,置王后於何地,王后家族又怎會放過這個孩子。
每日還是一如既往。
儲越這日過後便不再過來。
宮殿目光所及之處被鋪上了厚厚地毯,所有所用之物邊角被細心裹上,宮婢比往日多了幾倍,白天夜裏不離身伺候。
御醫每日早晚過來把脈。
送進嘴裏的食物,更是一查再查。
我被困在宮殿,一言一行皆受控制。
五色的食盒依舊像往日一樣送進來。
只是有一天,五色送食盒過來時,讓我宮殿的婢女帶話給我,御花園的好些花快開了,我何時有時間跟她去逛逛。
我心裏思量,儲越登基一年有餘,後宮除了五色,還是原來府邸那些老人,是該選美了。
懷孕三個月的時候,我不再孕吐,只是每餐都要喫很多酸的。
身旁的嬤嬤小心翼翼勸我少喫些,不要傷到孩子。
我聽了後每日就只喫一點解解饞。
空着的時候便問嬤嬤一些懷孕的事,主要就是這個時候多喫些什麼對孩子好,孩子出生後會怎麼餵養。
還跟着嬤嬤學了針線,閒着沒事做了個小枕頭出來。
晚上便雷打不動斜靠在榻上一邊摸着肚子,一邊輕聲細語地講前世那些童話故事,做着胎教。
整個宮殿上下都能感受到,我很期待這個孩子。
—
就這樣過了半月,儲越終於再踏進這個宮殿。
他來的時候,我正躺在榻上看一卷書簡。
他似乎不想與我說話,靜靜站在牀邊,一語不發。
我看完一卷書簡的時候,他忽然揮袖掃滅了燭火。
屋內陷入一片黑暗和靜寂。
良久後他和衣躺下,伸出胳膊將我捲入懷中,輕聲問道,「這些天都做什麼了?」
周圍的氣息再次被烏木香包圍,我頓了幾秒,小聲道,「喫飯睡覺。」
儲越慢條斯理一根一根搓揉我手指,「嗯…還有呢?」
「還跟着嬤嬤學了些針線。」
「還有呢?」
我皺眉,轉頭去看他,卻被他按住腦袋。
許久沒聽到我應答,他將頭埋進我脖頸,聲音又低又沉,「小沒良心的。」
我在他懷裏呆了片刻,緩緩向他身體靠近一點,脣不小心碰到他喉嚨。
儲越身體一僵。
而後垂下頭望我,低聲道,「你又想….」
他頓住,沒有把話說完。
我卻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說,我又想搞什麼花樣。
我當作沒懂他話裏意思,貼着他的身體一動不動。
儲越死死掐着我的腰,呼吸灼熱,他俯在我耳邊,恨恨道,「等以後…看我怎麼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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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過後,儲越還像往常一樣過來,兩人就像沒有爭執過。
這幾日,我一直用剛學不久的針線給寶寶做衣裳。
下午儲越進來時,看到的正是我滿臉笑意地跟嬤嬤學着剪樣。
自從他登基爲君,身上穿的便是雲色的錦袍,上面依舊密密織着廉國九頭鳥圖騰,襯得他整個人矜貴逼人。
「這些讓下人做吧,別傷了眼睛。」
窗欞被他推開,室內頓時亮了許多。
我依舊垂着頭挑選布料,「今後孩子出生又不養在身邊,我自然要親手給他做些衣裳。」
儲越端着杯盞細細抿茶,半晌後凝眸看我,「今後我會每月讓他來給你請安。」
每月。
我心裏覺得好笑,抬眸看着儲越,不疾不緩開口,「既然國君能想辦法讓這個孩子名正言順做嫡長子,爲何不直接給我安個身份,比如…將我變成某公貴人之女。」
儲越拿着杯盞的手頓住,「你想做…王后?」
「以往從未想過,但如今有了孩子,不想跟他分開,自然就想了。」
儲越走過來,湊近看我,溫聲道,「枝枝,只此一件我恐不能應你。」
他牽過我的手,眼眸認真,「你做不做王后,在這後宮,我對你最好,你生的孩子都會被立爲嫡長子,對你並無差異,如果你想跟孩子在一起,我就讓他時常來給你請安,這樣可好。」
難得聽儲越一次講這麼多話,我將頭半偏,黑睫輕眨,「國君可是要冊封朗家嫡女爲後?」
儲越眼眸閃過一絲詫異,而後一笑,「枝枝真是聰慧。」
他低下頭,耐着性子講道,
「朗家曾有建國之功,先君十五年前便下口諭,將朗家嫡長女朗玄指我爲妻,封一國之後,雖是口諭,但此令,天下人皆知。」
「且朗家長子朗奚幾次戰役出生入死,戰功赫赫,又親領醫者前往災區去除瘟疫,穩定民心。朗家也在寡人登基之時,掃平內亂,全力輔佐。」
儲越抬眸,目光落在我臉上,輕聲道,
「寡人無法違背先君旨意,亦不能寒朝臣之心,立後一事,已成定勢。」
大片的陽光從窗戶傾瀉進來,被照着的空氣中好似浮着密密閃閃的金粉。
儲越的聲音在屋子裏也又低又暖,
「朗家嫡女自小被當作王后教養,素容人,枝枝和孩子斷不會受屈,可放心了?」
他娓娓道來地講了一番話,我心裏卻依舊冷靜。
王后能容人,連妾生的孩子壓於自己孩子之上也能容下?
但我沒再繼續問,而是彎了彎脣,
「從進宮到現在你就一直關着我,到如今我連王宮的御花園都沒見過,你還說我不會受屈?」
儲越掃過來一眼,「我因何關你?」
我看着他,「那都是多久的事了,我現在都有孩子了,難道你還要像關囚犯一樣關着我?」
儲越掀眸,目光慢條斯理鎖在我臉上,半晌他淺淺嘆息一聲。
他伸出手,與我十指相扣,
「怎麼就是關囚犯,送到你這裏的哪樣不是最好的,你覺得悶,我今後都不拘着你,但你現在懷有身孕,出去萬事都要小心,嗯?」
這之後,儲越真的沒再拘着我。
我可以在王宮自由走動,只不過宮婢伺候得更加謹慎小心,時時刻刻貼身跟在身邊,半刻都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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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出寢殿的第一天,我便第一時間去找了五色。
她的宮殿偏僻而安靜,我到的時候,只她一人在廚房做飯。
廚房狹窄而陳舊,這裏應該是已經很久沒有修葺了。
而五色神色恬然地靜靜忙着手裏的活,她着一身簡單素色襦裙,通身上下只有發上別了一根銀色髮簪。
她見到我一愣,隨後臉上一喜,微微一福,「你怎來了?」
「天氣好出來逛逛。」
我往她身後看,「在做什麼?我跟你一起。」
她看了眼我的肚子,「準備煮麪,幫我添火就行。」
身旁的嬤嬤要上前,被我止住。
我一邊添柴一邊問,「你這宮殿的公公宮婢呢?怎麼你一個人幹活?」
五色將面下到鍋裏,臉上帶着笑,「我這也沒什麼事,就叫他們去忙了。」
她還是消瘦,但氣色比上次見面好了許多,眸子裏也不再是一片死灰,甚至此刻跟我說話時眉眼彎彎,看來沈甸活着也讓她活了過來。
面很快好,嬤嬤上前驗完毒,我給自己盛了一小碗,「最近宮裏可有什麼有趣的事?」
五色側頭看了一眼站着的嬤嬤婢女們,想了想開口,「前陣子宮裏來了很多美人,以後宮裏就熱鬧了。」
「嗯,國君身邊現今就你我二人,是要充盈後宮了,選美結束了吧?」
五色看了眼我的肚子,「是,聽說這幾日便會進來。」
喫完麪,我又在五色待了兩個時辰,她身邊的下人始終沒有出現。
我知道她在宮中必定生活的不易,她沒有家族可以依靠,進宮以來儲越也從未寵幸過,宮裏從來都是看人下菜碟,所以我才每次在食盒裏放些金銀首飾,給她打點,沒想到她沒有用。
走的時候我想讓嬤嬤去打點下,這些下人我也不想爲難,這時代宮裏下人活得也很艱難。
五色卻不讓,她覺得現在能夠這樣一個人待着很好。
我明白她的意思,沒再強求。
—
接下來我在後宮好好轉了兩日。
而後去了御書殿,正遇到捧着帛畫要出去的宮人。
我叫住宮人,展開一卷帛畫,「這畫的什麼?」
儲越從奏簡中抬頭,放下毛筆,「不歇着怎麼過來了?」
我又展開一卷帛畫,上面的女子婉媚柔麗,是朗家庶女郎盈。
我頓了下,笑着回,「來看看國君在忙什麼?原來是在看美人。」
儲越站起身過來,牽着我往外走,「國君有傳宗之責,朝臣接連進諫,充盈後宮不得不爲之,納美只是爲了堵住朝臣悠悠之口,枝枝可理解?」
其實我是理解的。
對於普通男子來說,坐擁美人無數是男人的劣根性,而王室需要開枝散葉,所以對於國君來說,納美一部分是屬於國事。
外面天氣晴好,桂花飄香,這樣的天氣讓人心情舒朗。
我沒答他這個問題,而是問,「既已選美,國君何時立後?」
「巫卜吉日,來年四月。」
立後要到來年,難怪朗家要先送一個庶女進來,這樣也好。
我笑笑,「嗯…這個日子好,與我生產的日子無縫銜接,來了便可直接做嫡母。」
儲越輕輕蹙眉,似乎不欲再繼續這個話題。
然而我還有一個問題,我站住仰頭看他,「國君這樣安排,朗家沒有異議嗎?」
朗家就能容忍讓一個妾生的孩子做嫡長子?
儲越垂眸,平緩開口,「嫡長子仍在王后名下,今後王后所生子,皆封公侯,朗家賜封世爵。」
原來是給了這樣的榮光。
之前名田制推行以及制定軍事制度中,儲越取消了目前現有世爵,全部改爲流爵,並且沒有軍功的宗室剝奪爵位屬籍。
世爵是指後代都能繼承,而流爵會在死後收回。
這項決定削弱了貴族利益,宣召執行過程中遭到了很大阻撓。
我原以爲世爵就此已經取消。
我心中不明白,明明秉承先君旨意,冊封朗家嫡長女爲後,生下嫡長子,這一切順理成章。
他到底爲何非讓我生下來,步步皆要籌謀。
儲越居高臨下,慢慢俯身,他的手一寸一寸蹭着我的臉,「在想什麼?」
他將我緊緊裹在懷裏,輕淺嘆息一聲,「你無需多想,只管好好生下這個孩子,其他寡人會安排好。」
我靠在他懷裏,目光越過重重宮道,看向宮牆外的天空,乖巧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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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重重篩選的美人齊齊進宮。
我挑了一個日子,在御花園設宴,叫上五色和衆美人一起賞菊。
大家席地而坐,我叫來宮婢,「把備好的禮物拿給各位妹妹吧。」
她們都還只有十五六歲年紀,卻已得宜端雅。
盈盈拜禮後,衆美人紛紛送上帶來的小禮,我一一全部收下,放在身邊。
我發現古代女子並非我想象中無才和卑弱,她們都來自世族之家,自小習詩詞歌賦,嫡女還會學禮、社交、掌家、待客等經家理業本領。
十餘名窈窕美人席間輕語溫談,言談間完全忽略我的存在。
她們知我出身粗鄙,對這些事必定一竅不通。
暗諷我也好,無意也罷,我全然不在意,索性坐在上首靜靜聽他們交談,不聲不言。
除了五色,席間還有一個與我同樣沉默的女子。
她坐在中間,容色秀麗,只垂首頭喫自己面前的點心,偶爾捧起杯盞輕抿一點果茶。
只有在被問到的時候,她才抬頭淺談幾句。
她就是朗楹,我很驚訝以朗家地位,她竟這樣謙恭低調,而且她雖是庶女,卻懂查店、管田,雖只寥寥幾句卻見識不凡。
如果不是進了王宮,她也是嫁去做夫人的。
宴會直到薄暮時分結束,我回到宮裏立馬讓宮婢將她們所贈之物擺到桌上。
佩環、玉鐲、扇子、梳子、字畫……
她們就像是商量好的一樣,每人送得都不一樣。
我逐個拿在手裏反覆查看,再仔細放到鼻尖聞下氣味。
等這一切做完,我留下兩樣東西,其他東西讓人收起來。
晚上,迷迷糊糊中我感覺肚子被輕輕壓着,睜開眼睛發現儲越頭正貼在我肚子上。
我身體挪了挪,「怎麼了?」
儲越聲音難得柔和,「今日在軍營,聽到有個工尹說懷孕時會有胎動,我聽聽。」
聞言我靜了幾秒,小聲道,「最早也要四個月的時候…」
他靠過來摟着我,「現在三個多月,那不是很快了,今日怎麼想起設宴了?」
「待著有些悶,就跟各位姐妹聚聚。」
儲越手指輕輕蹭我的臉,「枝枝一點不喫醋。」
我側仰過頭,「前幾天你已同我說過納美不得已爲之,我怎還會喫醋?」
黑暗中沉默了片刻。
良久,儲越躺下,「睡吧。」
心裏裝着心事,一夜寢不安席。
儲越要上早朝起得很早,他剛走,我便睜開眼睛,將牀帳輕輕掩好,翻出留下的兩物。
這兩物是朗楹送上的,昨日送上來的時候是裝在一個黑色的匣子裏,裏面是一個香袋和靠枕。
香袋裏面放的是黃菊,但我昨日仔細聞了,上面隱隱有其他氣味。
但我也不確定,是不是我多心了,昨日有宮人在旁,我不好再辨認,只得先留下來。
這個時辰不是我起牀的時間,宮人只會在帳外靜靜守着,這是我唯一可以不被其他眼睛盯着的時間。
我將菊花從香袋裏倒出來,湊近仔細聞了聞香袋,確定這香袋的布料確實有其他氣味,靠枕也同樣。
香袋與靠枕的布料顏色一致,我又細緻看了多次,差不多心中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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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兩日我都懶懶躺在榻上,沒有出去。
一旁的嬤嬤勸我,還是要適當走動,方便後面生產。
我嘴裏應着,依舊整日倚在榻上。
嬤嬤以爲我看見諸多美人,從而心情不佳,不斷勸我,
「秦姬寬心,她們進來多日,國君從未讓她們侍寢,就連陸續去見國君的美人,也被擋在門外,從未傳見。」
我心不在焉聽着,心裏想着另一件事,隱隱有些擔心。
這幾日我一直待在寢殿,貼身放着朗楹送來的靠枕和香袋,可到現在爲止身體沒有絲毫不適。
我幾乎可以確信,這兩樣東西是有問題的,但我不確定只這樣通過嗅覺,是否會造成流產,會不會只是讓肚子中的胎兒發育遲緩或者畸形。
我閉上眼靠在牆上,告訴自己絕不能生下這個孩子。
有了孩子就有了牽掛,今後即使有了離開的機會也不能離開了,而且生下他,爲了保他安全,我就要一直參與到無休止的爭鬥中。
心裏想着事,晚上我不想講話,沒等儲越回來,便早早睡下。
昏昏沉沉間,腹中一陣絞痛,像是痙攣一般。
儲越忽然握住我手,「怎麼了?」
我痛得蜷縮着身體,捂住肚子, 沒一會兒身上全是冷汗。
「來人。」
儲越聲音帶了幾分焦灼。
室內烏泱泱進來一批人,御醫很快趕來,取脈後,伏首跪在地上,顫抖着說出診斷結果。
室內陰沉得可怕。
我被灌進一碗碗黑色藥汁。
有人給我用帕子擦汗,有個嬤嬤一直按壓我肚子……
我想要嘔吐卻吐不出來,腹中又不斷抽搐攣縮,流出的汗將衣服浸溼。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暈睡過去的,最後的記憶是儲越將我裹在懷裏,室內伏跪了一地的人。
我好像死了。
虛虛浮浮踩在空中,下面看不真切,好像隨時會踩空。
我只是想打掉孩子,並未想過死,前面白茫茫一片,我定住腳步環顧四周。
後面出現像龍捲風一樣的隧道,那邊隱隱有父母的聲音,我跌跌撞撞跑過去,驟然腳下一空,我睜開雙眼,胸口驚悸。
接下來我在牀上躺了一日,身上才恢復了一點力氣。
嬤嬤端着藥過來,我伸手接過來,「我自己來吧。」
這些黑乎乎的藥汁很苦,我一口飲盡。
一點動作就讓我氣息不勻,我軟軟倚靠在榻上,「這兩日有誰來過?」
嬤嬤將碗放到托盤,回道,「這兩日國君一直在這守着您,其他宮殿的人來看您,都被國君拒之門外,讓她們回去了。」
「嗯,五色這兩日有送喫得過來嗎?」
嬤嬤面色有些猶豫。
「怎麼了?」
嬤嬤垂頭,「她給您的飯菜裏下藥,已經…」
我只覺腦中驚雷轟過,猛坐起來,「怎麼會是五色下藥?她人呢?」
嬤嬤立馬上前,「秦姬不要動火,免得傷了身子。那日國君發了雷霆之怒,確定了秦姬無生命之危後,便立馬下令徹查您下口之物,查到她送來的每道菜中都摻了藥。」
我急得站起來,卻身體發軟,又坐回去。
我忍住頭暈,開口問,「五色送來的食物每次喫之前都有宮人驗過,絲毫沒有問題,現在怎麼又驗出有問題。」
嬤嬤深躬着身子,「宮人驗毒只是驗了上面的菜,可那女人心機深沉,將藥抹在了盤碟上,連帶着菜汁參了毒,秦姬您每次將菜喫淨…」
我癱坐下來,怎麼會?
明明是朗楹送來的東西,怎麼會牽扯到五色那裏。
不好的預感兜頭襲來,我顫着聲問,「國君如何處置的?」
「國君已下令將其割舌。」
我腦中驚雷轟過,似是不理解這兩個字,「割舌?割掉…舌頭?」
嬤嬤見我神色,不敢再點頭,只不斷安撫我。
亂七八糟的畫面在腦子裏炸開,五色被人扯住舌頭、她那日笑語嫣嫣做面、她大殿之上垂首的樣子、她日復一日送來的食盒…….
不該這樣,她不該這樣…
我推開嬤嬤,「我去看看她。」
這時,宮人進來稟,「秦姬,朗姬來探望您,正在門外。」
我頓時止住腳步,整件事瞬時在腦中串成一條線。
「讓她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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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楹還如上次一樣,行禮後,靜靜垂首。
安靜得像是畫中的仕女。
我冷冷看着她,讓宮婢將香袋和靠枕拿到她面前。
朗楹垂眸看了一眼,緩緩開口,
「我家中姐妹衆多,但與我親近的只有我的幼弟,我母親曾是歌妓,我能在府中跟着嫡姐們讀書習字,全靠嫡母照拂。」
朗楹母親身份卑賤,她們在朗家定是時時委曲求全,活得艱難,不知用了多少心力,才能如履薄冰在朗家好好生活下去。
我先懷了身孕,即使我身份不堪,但這個孩子也是王室公子。
朗家再有不滿,也不可能直接上書讓國君除掉自己孩子。
朗家唯有接受。
但孩子能不能生下來又是另一回事。
朗楹生母和幼弟還在府中,她只得聽從嫡母的話,來做這個棋子。
我理解她所在位置,身不由己,她甚至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但是,我走過去,伸手拿過香袋,憤恨盯着她。
「明明已有這個,爲何還要累及她人。」
五色何其無辜。
朗楹躲開我的視線,垂下頭,聲音沉沉,「這些…只是有備無患。」
我一頓,好一會兒才明白。
香袋和靠枕,只是布料浸泡在藥物中,效果甚微,今後生下的孩子也許會先天不足或者夭折。
而要萬無一失打掉這個孩子,最穩妥的方法還是讓我喫下打胎藥。
御膳房宮人衆多,且時刻有人,動手腳容易出紕漏,而五色那裏只她一人…
朗楹手指緊了緊,「有些事,實不得已爲之,但我知道做錯了事,總要付出代價。離家時,我便知今生沒有再與母親和幼弟見面的機會。」
說完微微一福,小步離開。
我望着朗楹的背影,心裏充滿了無力感。
「國君呢?」
嬤嬤道,「剛朝堂的人過來,國君匆匆離去。」
「扶我去看下五色吧。」
—
迂迴曲折的宮道上,鶯聲燕語,後宮的美人們賞花散步、沐浴秋陽。
只有五色宮殿冷冷清清。
殿門口士兵把手,我被擋在門外。
我知道沒有儲越命令,他們不會讓我進去。
我沒爲難他們,只讓嬤嬤塞了東西給他們,問道,「沈姬身體現在如何?」
士兵畢恭畢敬道,「沈姬自從被懲罰後,一動不動在榻上躺着,每日都有宮婢進去送餐,但是…沈姬這幾日全然未喫。」
我突然想到,她是不是口中已經不能下食。
心裏焦灼,我追問,「醫師怎麼說?」
士兵詫異,回道,「未請醫師。」
我呼吸一窒,即使知道與他們無關,也不由帶上怒色,「沒有請醫師,如何止血的?」
「回秦姬,一般這種刑罰,都是讓其口含涼水,或塞上棉布止血。」
「沈姬現今可有高溫?」
士兵沉默低下頭。
我極力壓下翻滾的情緒,轉頭對着身後的領頭的公公田正吩咐,
「你迅速去找御醫,告知沈姬目前情況,讓其開好足量的藥送來。」
田正躬身退下。
「等下。」
我補充道,「要足量的藥,有可能發生的病況都要開出來。」
天氣已經有點轉涼,姜嬤嬤拿了一件外罩爲我披上。
我朝着宮殿內看去,這處宮殿小,裏面蕭蕭瑟瑟,沒有一絲聲音,就像沒有住人。
這個角度還能看見廚房一角,想起上次來的情形,我使勁仰起來頭,不讓眼淚流出來。
姜嬤嬤上前攙住我胳膊,小聲道,「秦姬,國君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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儲越從坐攆上下來,一身冷意,眼下濃濃青色,「你現在身子怎麼能跑出來吹風?」
眼睛掃向一旁宮人,「你們是怎麼照顧主子的?」
我無力看向他,隱忍的眼淚頃刻來流下,「你爲什麼?」
他神色無波,伸出修長的手指抹去我臉上眼淚,「先回寢殿。」
我用力推開他,控制不住自己,幾乎聲嘶力竭,「五色何錯只有,你要用這麼極端的酷刑,你怎麼能這麼殘虐?」
儲越臉蹙了蹙眉,「她害死你肚子裏孩子,我未將她處死,已是格外開恩。」
「如果五色存心害我,那些盤碟還會留着等御醫查驗嗎?這明明就是有人借她下毒。」
儲越居高臨下,神色理所應當,「正是知道不是她下的,她才能留下一命。」
我呆怔住,腦子緩不過勁,不知所以,「你既然知道…」
他神色冷厲,「雖不是她下的,卻與她脫離不了關係,她若謹慎小心,他人怎有機會下手。」
簡直可笑至極,「他人存心要害,五色一人怎麼防得住,你….」
我頓住。
何必解釋呢?
我能想到的,他有何想不到。
五色背後沒有家族可以撐腰,上位者想要泄怒,哪裏需要什麼理由。
這本就是一個濫殺無辜,殘忍暴虐的時代。
我垂下眼睫,眼淚覆蓋了滿臉。
我哭得喉嚨嘶啞,發不出聲音,我重重彎下腰,難受得不能自抑。
儲越站在一旁默默注視我良久,忽而低聲問,「枝枝可有爲孩子這樣傷心過?」
一公公疾走而來,躬身稟告, 「國君,朗姬在王宮園林池中不小心落水,救上來時已沒了氣息。」
儲越神色無波,「知道了。」
他彎下腰,挑起我的下巴,「答話。」
我微微仰頭,回答,「沒有。」
他指股用力,雙眸沉沉。
「從未。」我目光囧囧,從衣襟拿出那個香袋,「從知道你選美開始,我便知道會有機會打掉這個孩子,這些是何物,我全知曉,與五色毫無關係,與他人毫無關係,我從未想過要生下這個孩子。」
他目光凌厲,牙縫裏拋出幾個字,「你在找死?」
我仰着下巴,冷笑看他,「讓我囚於深宮,每日與無數女子服侍男子,與死有何兩樣?」
「就因沒讓你做王后,就這一事未依你…」
我打斷他,「就算國君給我王后之位,我亦不願。」
風捲起衣裙,四周死寂。
儲越緩緩站起身,高高在上看我。
良久,一個淡淡的聲音傳來。
「既不願享榮華,就幽禁冷巷吧。」
我被帶走的時候,路過朗楹的宮殿。
我徑直走過去,可不知怎麼,餘光還是看到院內的鞦韆。
上次我看到朗楹坐在鞦韆架上,輕盈如燕,神色容和。
這個女子知道進來就是赴死的,她爲了生母和幼弟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
—
元豐二年。
在我進王宮的第二年,我進了冷巷。
在來之前,我不知道這是哪裏。
到了之後才知曉,這裏用於幽禁後宮犯罪的姬妾。
我不知這裏全貌,只在來時,走進長長逼仄的巷子,巷子寬只一米左右,兩邊是青磚高牆。
這個地方潮溼陰冷,見不到陽光,眼睛隨意一掃便可看到磚縫裏隨意爬行的蟲子。
我被推進一間暗室,房間無窗,裏面伸手不見五指,裏頭陰冷,我剛流產,身體極度虛弱,不由打了一個冷戰。
我在冷巷待了整整一日,都未見到有人,也沒宮人進來送喫的。
房間沒有落鎖,我整夜都待在外面,耳間都是蟲子細細碎碎爬行啃咬的聲音,好似還有女子的嗚咽聲,讓人毛骨悚然。
五色被截了舌,朗楹死了。
我蹲在青石道上,將頭埋於臂彎。
如果我認命,順從生下孩子,就不會現在這樣。
是我一手造成了她們如今局面。
潮溼陰暗的冷巷裏,我眼淚洶湧而出,小聲啜泣。
冷巷蹲了一夜,終於熬到天亮,我卻眼皮越來越重,後來雙腿支撐不住,磕到地上。
青石磚冰寒徹骨,我強撐着發顫的雙腿站起來。
等腦袋不再暈眩,我環顧四周,宮牆差不多有六人來高,一排過去近百間房間。
裏面大致一樣,只角落裏一張榻,有的榻上散着女子衣物,榻邊放着一個恭桶。
房門推開,就聞到一股惡臭。
我屏住呼吸退出去,沒想撞上一人。
-62-
那人比我還要虛弱,兩人一撞,她直接摔到了地上。
「扶我一下。」
「哦,好。」
我伸過手。
她的手如同枯骨,頭髮像稻草一般乾枯,整張臉慘白,「好久沒見到活人了。」
這冷巷之前住了很多後宮女人,後來先君駕崩,就都跟着殉了葬。
她看着已有些年歲,怎麼…還被關在這裏?
遠處傳來慢吞的腳步聲,一個跛腳老公公在幾米處放了兩份殘羹剩飯,沒置一言離開。
女人捂着後腰,走過去,「過來喫吧。」
她沒多久扒拉完,「新君的後宮這麼快就有女人進來了。」
她聲音嘶啞得厲害,明顯韌帶已經損傷,聽了就像破敗房門發出的殘敗聲響。
「這裏就剩你一人了嗎?」
「就我了,其他人都去陪先君了。」
我沉默着沒說話。
「你是犯了什麼事,這麼快就進來了?」
「我…因爲子嗣。」
她像是驟然明白般點點頭,費力站起身,「我帶你到一個好地方。」
我被她帶着往深處走,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氣,一步一步走得極慢。
終於到頭,無路可走。
她獻寶一樣,用手指了指。
我走過去,她手指的地方是一條僅側身能入得過道。
她熟門熟路側着身子在裏面朝前挪動,我跟在她後面,過道結束是一片雜草叢生的空地。
我轉頭看她,她衝我眨眨眼。
這確實讓人驚喜,雖只是一塊空地,但冷巷入目之處便是高高的宮牆和發臭的屋子,極度憋悶壓抑。
我手指了指宮牆,「這後面是哪裏?」
「那是浣衣的地方。」她伸出手指向另一邊,「那邊是淨房,宮內所有的恭桶都在那兒洗刷,與我同是婢女的好友被主子罰到這裏,我來看過她。」
「婢女?」
她不是先君姬妾?
「對,我是夷姬的貼身婢女,她被先君幽禁於此,夷姬對我有恩,我主動進來陪着她的。」
我大爲震驚,什麼樣的恩情能自願到此處關押一輩子。
她最後手指着我們正對面的宮牆,「這道高牆後面是王宮外。」
她臉上帶着一絲憧憬,轉過頭問我,「外面現在什麼樣兒了,我幾十年沒出去了?」
想到最初跟阿應剛到國都時,見到的景象,「國都現今繁盛。」
「你是國都人?」
我搖頭。
許是許久沒有跟人說話,她精神矍鑠地同我說了一天的話。
她叫夷春,無父無母,最早的記憶是在人市上的奴隸,後來被夷姬買來,賜了姓,因她們是在春天遇到,夷姬專門用心給她起了「春」爲名。
從她所述,夷姬對她極好,幾乎沒將她當作奴隸對待。
她在夷姬家中生活了幾年她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後來夷姬要進宮,提前給她解了奴籍,放她自由,可她沒有絲毫猶豫陪着夷姬進了宮。
後來宮中鬥爭,夷姬被先君下令幽禁此處,夷春也跟了過來。
遺憾的是夷姬進來只待了五年,便鬱鬱寡歡離世。
但她也出不去了,又在這待了六年。
我叫着夷春跟我一間間屋子查看,把能用到的東西挑出來。
跛腳老公公一日只來送一次飯。
這樣下去肯定不行,因爲流產,我身體本就虛弱,再這樣餓着,身體很快就會徹底垮掉,而且天氣也越來越冷。
等把所有的房間走了一遍,夷春已經滿頭是汗,虛得直不起腰。
我也不好受,流產後只躺了一天,又知道了五色的事,情緒悲痛。
但我還是強撐着收拾出一間屋子,又專門找了一間做淨房。
當晚,我跟夷春睡在一張榻上,下面墊了相對乾淨的被褥衣裳。
雖還是冷,但旁邊多了一個人的呼吸聲,覺得這裏也沒那麼糟糕了。
-63-
第二日,晨曦大亮。
跛腳公公來送飯時,我迎過去,「辛苦公公了。」
我將一顆珍珠遞過去,試着開口,「公公方便時能不能帶個火摺子給我們,這裏夜裏太冷了。」
這位公公臉上有一道極深的傷痕,從太陽穴至嘴角,看着可怖。
他聽完我話始終沉着臉,眼皮都沒抬,放下飯便走。
沒辦法,火摺子太重要了,我只得上前攔住他,「公公如果覺得少,可去找從前長樂宮的姜嬤嬤。」
他似是意外,抬頭瞥過來一眼,畢竟我已到了這裏,原來身邊宮人只會躲得遠遠的,不想再有什麼瓜葛,哪裏還會幫我。
但我也算有恩於姜嬤嬤。
那時候她兒子在外頭病重,拖了數月未好。
這時期醫者甚少,基本存於王公貴族,民間大都巫醫。
我當時讓宮中御醫給開了幾次方子,讓身邊的公公想法子送了出去。
後來她兒子養了一陣子慢慢恢復。
我關注過姜嬤嬤爲人,是個挺好的人,在不損害個人安全利益的情況下,她是可以信得過的。
在那日得知五色遭遇後,我就將大部分的賞賜給了姜嬤嬤,煩請她日後在宮中打點一二,至少讓五色不要受到下人苛待。
所以只要儲越不再爲難,五色有求生意識,她應該是可以在宮中存活下去的。
夷春見我回來,看見我手裏拿着的珍珠,伸手拿過飯,「沒用的,他油鹽不進。」
我跟着坐下,「爲何?」
這顆珍珠是我從我袖錦的鞋子上扯下來的,當時是儲越挑了讓人鑲上去的,也是上品了,按說宮人沒理由拒絕。
「不知道,聽旁的公公講他有啞疾,還總是被打,就是這樣性子。」
「不能說話?」
夷春一邊扒拉飯一邊說,「嗯,是個啞巴。以前這裏人還多的時候,每次送飯都得幾個公公一起過來,大家有事也是找其他公公。後來這裏就剩我自己,就他一人了。」
被關押的女人長期也拿不出什麼東西了,這份差事沒什麼油水,其他公公肯定都爭着離開。
喫完飯,我跟夷春將被褥抱到空地,這處空地是冷巷唯一陽光可以照到的地方。
歇了會兒,我蹲在草叢裏,一寸寸扒拉野草。
夷春頭靠在石壁,「你在幹什麼?」
我頭沒抬,「看看有沒有什麼有用的東西。」
「你站的那塊兒全是野菜,我小時候喫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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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連根拔下來一顆,站起身,「好喫嗎?」
「那時候覺得好喫。」
等走完整片空地,我彎腰撿了一堆小石子用衣服兜住。
我們一直等到光線完全暗下來,纔回到屋子。
因只喫了一頓飯,身體虛弱,又做了點事,當夜我睡得很沉。
晨曦將亮,我將夷春推醒。
「怎麼了這麼早,天還沒大亮呢?」
我裹了一件斗篷,拿起一塊燧石在青石道上畫了五子棋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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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在空地撿了深淺兩種石子,我將淺色地遞給夷春,說了一遍規則。
五子棋簡單,下了三把夷春就徹底會了。
我象棋、五子棋都會一點,以前小時候沒有手機,經常陪着姥爺下。
連輸了幾把,夷春吵着再來一局,說自己下把一定會看仔細。
其實她看再仔細也沒用,要找到技巧纔行,我是用的一子雙殺,就是落下一子,可以形成兩種棋路。
這時候,跛腳公公從遠處拎着今日的飯過來。
我還是迎過去,伸手接過飯,「公公,辛苦了。」
他依舊沉着臉,見他轉身要走,我叫住他,手指了指地上的棋盤,「公公,我們在下一種極簡單的棋,你有興趣嗎?」
他一愣,似乎沒想到我說這個,視線定在地上的棋盤看了眼。
我繼續說道,「雖簡單,但我可一直贏你。」
他眉毛不好看地沉了沉,臉上疤痕變得彎曲,我將一把石子塞進他手裏,說了一遍規則。
「只要你將深色棋子可以連續五顆連成一條線,你就贏了。」
說完,我率先在棋盤上放上一子。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向棋盤,猶豫着蹲下也放下一子。
我心裏鬆了一口氣。
如果他不感興趣我還要想別的辦法。
他下得認真,但同夷春一樣,連着幾把都輸了。
「我讓公公兩子,如果又輸了,公公明日送飯時給我帶個火摺子如何?」
結局是這位跛腳公公面色不愉離開。
夷春將我的飯遞過來,好奇問我,「這是哪裏的棋?以前從未見過。」
「家鄉那邊的。」
第二日一早,跛腳公公帶了火摺子過來。
有了火摺子,我將空地的樹枝折了一些在屋子內燃起火堆,把陰溼的被褥烤了一遍,晚上睡在幹松的被子裏,終於覺得暖和了一些。
接下來幾日,跛腳公公每日來送飯時都會跟我對弈幾局,可無論下多少次,都是輸。
他每日在這裏留下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有一日他主動給我們拎了一桶乾淨的水,我已好久沒擦洗,夷春更是。
晚上我們用陶罐燒水,擦了一遍身體。
隔日大雨,我將棋盤畫在了屋內,陶罐裏煮上桂花水,屋內沒有茶杯,三個人就着破碗喝着滾燙的桂花茶,靜默無言。
後來跛腳公公每次送飯,幾乎都帶點其他東西。
茶杯、木凳,住得屋子裏漸漸堆滿了東西。
-64-
日子劃到了十二月。
我在這裏已經待了三個月。
這裏天氣變得更加陰涼冰冷,寒氣沁到骨頭裏,即使晚上我跟夷春緊挨着睡,我們兩人依舊凍得直打顫。
等到空地的樹枝全部被我燒完,我將那兩顆珍珠又交到公公手裏,麻煩他幫我拿些木柴。
宮裏木柴不難弄,花點銀子就能拿到。
跛腳公公連續帶了三日木柴,在屋子裏堆成人那麼高。
夷春手上腳上都是凍瘡,如今傷口開裂,流着膿,她嘴對着傷口吹氣,「這些木柴咱們怎麼不燒?」
「等再多些。」
夷春,「爲何?」
「我要做木炭。」
這裏陰涼寒冷,一個冬天沒有炭肯定會凍傷。
跛腳公公沒辦法弄到木炭,宮裏的木炭都是按照份例分給各宮主子,下人從來都是硬生生熬過去的。
夷春瞪大眼睛,「木炭?」
「嗯。」
「你會做木…?」
夷春話未說完被過來的一個陌生身影打斷。
來人是儲越身邊的公公,他走過來,躬身問,「秦姬已來三月,可有話要奴才帶給國君?」
我坐着未動,絲毫沒有猶豫,答,「沒有。」
他眼睛掃了一眼周遭,猶豫着道,「秦姬爲何不說句軟話,國君念舊,只要秦姬悔過,即可回到原來,享受榮華。」
我笑笑,「多謝公公,此處寒酸,就不留公公了。」
他躊躇着還想繼續說,我開口打斷他,「公公請回吧,我願常留於此,公公不必多說。」
又過了幾日,柴存的終於夠了。
我準備晚上開始用土悶法制作木炭。
當時在看鍊銅視頻時,也順便看了那位博主主頁其他視頻,製作木炭的方法與冶銅方法有相似的地方,不太難。
晚上我叫上跛腳公公一起,在空地挖了一個大坑,將木柴排好放進去,在上面鋪上枯草,再排上木柴蓋上枯草。
然後用泥巴糊死,留好排氣孔,進氣孔。
做好這一切,已經到了深夜。
三個人都冷得直髮抖,夷春跺着腳問,「這真的能行嗎,失敗了怎麼辦?」
跛腳公公沉着臉,使勁用手比劃着說我在浪費木柴。
我燃了一把乾草放進氣孔,「你們放心,過兩日我們就有木炭用了。」
這個原理是通過加熱的方式將木頭中的氣體和液體揮發出去,留下的就是木頭的可燃物固體。
這種土悶法簡單,我還是很有把握,覺得沒問題。
接下來需要看着,等到煙最大時封死頂部排氣孔,再不斷縮小進氣孔。
這一晚,我們三人都沒回去,凍凍縮縮挨在窯前守了一夜。
等到天色大亮,我將進氣孔用泥巴完全堵死,灌水封窯。
「好了,這樣等上兩日就行了。」
凍了一夜,我的腳已經紅腫,碰一下就會刺痛。
回到屋子,夷春燒了水端過來,「泡一下吧,不然跟我一樣生凍瘡。」
「你先泡吧,我先在火堆旁烤一會兒。」
夷春掃了一眼我腫得老高的腳,一邊把盆端到自己腳下一邊問,「你爲什麼不走?」
「嗯?」
「跟國君說你已悔過,回到後宮,討國君歡心,幹嘛留在這受罪。」
夷春表情帶着點恨鐵不成鋼。
我莞爾,繼續烤火,也不管她是否理解,低着頭實話實說,「我不想做男人的附屬品。」
夷春停住動作,呆滯看着我。
-65-
兩日後,挖開泥土,如期看到木炭。
夷春激動一手拿一截木炭,「真有你的,秦姬。」
跛腳公公嘴角也難得咧開一抹笑。
有了木炭,在這裏生活方便了很多。
我們烤了蔬菜,夷春和公公第一次見這樣的喫法,調料不夠也喫得津津有味。
屋子窄小堆滿雜物,炭火熾盛,他們喫到烤好的蔬菜,嘴裏發出讚歎聲。
我不禁笑笑,「我以後會讓你們喫到更正宗的燒烤。」
夷春一邊喫一邊撓着手上凍瘡,「比這要好喫?」
我笑着點頭。
跛腳公公自己帶了酒,但他不敢多喝,每次只抿一點點,擔心影響明天上值。
我扯了一塊黑布料,將木炭裹進去,「公公,你晚上來將這些帶回去用。」
他伸出乾裂粗糙的手搖搖。
夷春替他說,「公公們都是幾人同住一間屋子,他拿回去必定會遭到猜疑,說不定會認定他是偷竊主子的。」
無法,我只得在他每天過來的時候,煮一碗薑茶給他,讓他暖暖身子。
有了木炭,在這裏的日子也沒有了那麼難熬。
三個人下棋,煮水,或是仰着頭看天上的雲,默默無言。
冬去春來,時間來到了三月,天氣漸漸變暖。
外頭的寒風已經不再像刀子一樣。
我讓公公託人買了些種子,擔心他不會說話沒法傳達,我用燧石將「種子」二字刻在木塊上。
宮內的主子奴才沒有批准不能出宮,但每日都有專門出宮採買的宮人,宮內衆人有需要的東西都是託採買的宮人幫忙帶回來。
我沒種過菜,不知道當季種什麼蔬菜合適,採買的宮人帶回來的是生菜、白菜、菠菜的這些種子。
我先用石鋤翻了一遍土,等土壤稀鬆了,將種子撒進去。
「你好像專門到這生活來了。」
夷春站在一旁忽然說道。
我彎着腰一點點撒種子,「閒着也是閒着。」
她蹲下身子,單手撐在下巴上,「你跟我見過的人都不一樣。」
「嗯?」
「我在這兒見過太多女人的絕望。」
她垂着腦袋,小聲說道,
「有人曾在這裏生生哭瞎了眼睛,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
我沉默。
腦子裏幾乎瞬間想起五色。
不知道她現今怎麼樣了,只從公公那裏知道,她還活着。
她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莫名被截了舌。
她自小沒有雙親,幸運被買下後,情不自禁對長兄有了情愫,可惜這段感情還未說出口,便因貌美被威脅着送進了宮。
在得知長兄離世後的消息後幾乎半死半活,等她終於知道長兄無恙,接受一切的時候,就被下令割了舌。
她從始至終又做錯了什麼呢?
—
撒好種子,夷春和公公幫忙澆了水。
我們這沒水,要去隔壁浣衣的井裏打水,都是公公晚上打好拎過來的。
夷春在澆水的時候格外小心,確保每滴水都澆進埋種子的地方。
等過了四五日,夷春眉開眼笑喊我,「秦姬快來,這裏冒芽了!」
我也很欣喜,我沒種過菜,一直擔心種不出來,沒想到這麼容易成功了。
這就是新生的力量吧。
這些種子在陰冷潮溼的冷巷強勢破土、發芽,長高,蹲在菜地旁看着它們一點點變化,成了我們三人每日最喜歡做的事。
公公兩日便去打一次水。
夷春跟我等在冷巷入口,等公公把水拎進來,我們就趕緊接過來,讓他喘口氣。
蔬菜長得飛快,等到了四月底,它們已經全然成熟,生菜葉子撕下就可以直接喫。
我拔下一顆白菜,「明日我們涮鍋子吧。」
可第二日我們卻沒等到公公。
第三日也沒等到。
我跟夷春焦急,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相互安慰,或許公公被安排了其他活,臨時來不了。
雖這樣安慰,但心裏卻有不好的預感。
晚上,我們靜靜坐在榻上,靜默無言,祈禱天亮能看到公公過來送飯。
到了第四日,終於來了人。
來的是一位十五六歲的小公公,他是新一批剛剛進來的公公,第一份活就被安排到了這兒。
夷春伸手接過飯,語氣討好地問,
「今日怎麼勞煩小公公來,原來給我們送飯的那位公公呢?」
「哦,他被杖死了,我接替了他的活,今後就由我來給你們送飯了。」
即便再有心理準備,我心還是哐當一下掉下去。
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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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春脣角抖顫,「爲…爲何?」
小公公面帶奇怪,「哪有爲何?他不能言,年紀大了,做事又得力,現今宮裏進了一批宮人,找個由頭就處置了。」
這是我們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的結局,我們想他興許是被責罰,興許是病了。
唯獨沒想到他就這麼隨意被杖死了。
明明前幾日他還一切好好的,沒有一絲徵兆,這個人就不見了。
我們甚至見不到他最後一面。
我跟夷春消沉下來。
我倆坐在空地,像以往一樣仰頭看着天,任由眼淚滑下來。
夷春哭得幾乎喘不上氣,「杖死…很…疼吧。」
她帶着哭腔聲音斷斷續續,「他…疼了,都…沒法喊出來。」
我抹去眼淚,壓抑自己。
空地的蔬菜鬱鬱蔥蔥、生機勃勃,我腳邊放着那日拔下的白菜。
這些菜是他來回打水灌溉的,可如今成熟,他都沒來得及喫一次。
旁邊地上散扔着一些小木塊,是我上次用木塊刻下「種子」時,突發奇想,想要做一副象棋,想着今後五子棋玩膩了,就下象棋。
我學過鐫刻,刻一副棋會很快,我原來計劃着過十天,就向他們展示這個新穎的象棋…..
可也沒來得及。
我剋制情緒,想了想,小聲開口,「夷春,我們逃走吧。」
夷春止住哭聲,愣愣看着我。
我原本計劃是等儲越出徵時,再做逃跑的打算,那時候更安全。
距離他出徵還有一年。
可我現在等不及了。
我一點不願在這喫人的王宮多待了。
—
跛腳公公死後,遺體會被隨意扔到山上,我拿不到他的遺骨,只得刻一塊靈牌下葬。
在準備刻下時,我才發現,好像沒人知他名字,他的稱呼就是「公公」。
沒有名字,我用了幾日,仔細鐫刻了他的畫像。
夷春蹲在一旁,盯着我手上的木牌,「你刻得可真像。」
我將跛腳公公常用的那隻茶杯,還有下五子棋的石子,連同靈牌一同下葬在這塊空地。
夷春將坑挖得很深,我們用布仔細裹好,放進去。
位置就在桂花樹下,夷春說他喝到桂花水時,喝得極珍惜,應該會很喜歡這裏。
其實我知道,這些都是活人給自己的慰藉。
我站在一旁,看着高大的桂花樹,真的很希望在桂花飄香時,跛腳公公能聞到桂花香…..
做了逃跑的決定,我跟夷春說了我的計劃。
我準備挖一條地下通道。
這是我來時便有的想法,四周戒備森嚴,且都有重兵把守,翻越高牆很容易被看到,我想逃出去,只能挖一條通向外面的Ťṻ⁸地下通道。
知道還有機會逃離這裏,夷春眼裏泛着光。
接下來我跟她沒有再耽誤時間。
我在牆角處挖了一個人高的深坑,然後在深坑裏以斜角方向,向宮牆外挖。
我們的工具只有一把石鋤,只能兩人輪換着使用。
夷春這些年身體傷到了,體力不行,出些力氣就虛汗連連,所以我儘量自己多做,實在累了再給她。
接下來所有日子,除了喫飯睡覺,我們兩人所有時間都在用石鋤向外挖。
雖然這裏沒人來,但是以防萬一,在休息的時候,我還是將僅有的一塊木板蓋住坑口,再在木板以及周圍堆滿雜物雜草。
五六月份的天氣悶熱,挖一會兒全身汗水淋漓,羅裙溼了再幹,累極了我直接仰躺在地上。
夷春眼睛盛滿水光,頭髮粘在臉上,她臉色比我剛見她時好了許多。
她撣掉身上泥土,跟着我躺在地上,「一根手指頭動不了了。」
空地種的菜早已喫完,我們兩人每日只能喫小公公送來的殘羹剩飯,沒日沒夜不休息挖了兩月,我們身上也沒了力氣。
如今通道差不多已有三百米,我心裏估摸着距宮牆距離,心裏有了數。
隔天,我用給小公公家中寫信交換,請他拎了兩桶水給我們。
自從跛腳公公離開,我已經兩月沒有擦洗。
夷春在屋外用陶壺燒了幾次水,倒進盆子端進來,「你慢慢洗,我多給你燒些熱水。」
屋門被掩上,我脫下身上衣裳,用布擦拭身體。
身上的這套羅裙還是來時穿的那件,兩月來反覆被汗水浸溼再幹透,布料已經變得乾硬,而且全身很髒,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
「夷春,我們待會兒用這水把衣裳洗了吧,外面太陽大,一會兒就幹了。」
外頭沒有應聲。
「夷春?」
我放下手中的布,去拿羅裙,未及穿上,門忽然被推開。
逆着光,我眼睛瞥見一個黑色人影。
什麼都來不及想,我迅速背過身,將外衫披在身上。
可那人卻勾過我胳膊,我瞬時跌進他懷裏,被兩條強有力的胳膊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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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目一片黑色,鼻間是清冽乾淨的烏木香。
儲越…怎麼忽然過來?
我心跳的厲害。
心裏擔心他是不是發現了我們挖的地下通道。
「看來枝枝見到寡人沒有一絲歡喜。」
我微微仰頭,見他目光定在我臉上,靜靜看着我。
他還如往常一樣,臉上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我讓自己心神定了定,伸手推他,「國君先讓我穿上衣裳。」
這時我只着了一件外衫,大片肌膚露在外面。
儲越往我脖頸上瞥了一眼,那裏掛着阿應刻的孔雀石平安扣。
以前在宮中我只能放着,不敢戴,到了這裏,我便直接戴在了脖子上。
幸好他只看了一眼沒有多說什麼,目光從我身上移開,看向屋內四周。
我背過身忙穿上裏衣,心裏緊張,這屋子裏堆滿了原本不屬於這裏的東西,心裏想着他若細問,我該如何應對。
正想着,身後一個淡淡的聲音傳來。
「寡人過幾日要去趟銅山,那邊冶銅過程出了些問題,冶銅技藝本是你所傳授,所以需要你同去,查看是何故?」
我有些驚訝,沒想到竟是銅山的事。
可冶煉銅,我所知道的也就那麼多,在最開始就已經全部告知。
何況,上次已經成功冶煉成功一批兵器,還會有什麼問題?
「國君可知道是哪方面問題?」
儲越面無表情,「奏簡呈報不清,所以纔要親自去看看。」
我皺眉,有些懷疑。
在那邊的是祿和將軍,他不至於述不清問題。
可儲越卻不再給我機會問。
「不日便會啓程,你現在就跟我回去吧,啓程前還有些事宜需要商定。」
我到現在真的慌了。
地下通道昨日我走了一遍,並在晚上仔細聽了上面動靜,沒有腳步聲,也沒其他動靜,猜測上面四周應是無人的。
我準備好好休息下身體,恢復好體力,就順着地下通道離開。
逃出去後,最快天亮就會被發現,有人馬出來追,我必須保證我們體力能支撐我們一晚就逃到山上,找到地方隱匿好。
可沒想到,我馬上就可以徹底離開這裏,儲越卻忽然出現。
我心裏焦急,嘴上想着辦法拖延,「夷春可讓我帶出去?」
儲越轉身看了眼門外站立的女子,「可。」
隨即又冷笑道,「我倒是不懂,對自己的孩子都能親手殺死的人,卻能對着不相干的人上心。」
我沒理會他嘲諷,心裏問問五色如何了,卻擔心多問,今後讓他拿五色來牽制我。
儲越伸過手,「走吧。」
我垂着頭,輕聲問,「國君就讓我這樣出去嗎?」
儲越靜靜看着我。
「你想如何?」
「我被國君打入冷巷已近一年,這樣隨意出去,我今後出去了在後宮如何立足?」
儲越伸手拿過屋子裏的一個墨色茶杯,良久道,「我倒覺得枝枝在何處都能自娛。」
我低眉斂眼說道,「我是廢姬,住在冷巷,自當一切相符,可如今出去,是以何身份住在後宮,待在國君身側?」
儲越淡笑,眼裏沒什麼情緒,「身份?枝枝不是覺得那些是污泥之物?」
我輕輕攏住手指,露出指骨上的凍傷,側臉流下眼淚。
儲越拿過我的手,在我傷口上輕攏慢捻,輕嘆一聲,「冬日我曾派人來過,如果你早說已有悔意,何至於現今這般?」
我轉過身盈盈看向他,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國君爲何不親來?」
儲越與我四目相對,眉間輕柔了一點,他撫去我眼淚,「明日寡人即宣詔,恢復枝枝宮位,着禮隊迎枝枝回宮,可好?」
我點點頭,啜泣着小聲道,「這裏不吉,國君先回吧,我明日等國君旨意。」
儲越帶着人離開。
夷春目瞪口呆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我把臉上眼淚擦乾淨,扯過一塊布,將一些必備品包進去,「快走!」
「走?」夷春還沒緩過神,愣愣看着我,「去哪裏?」
「我們現在離開這裏?」
夷春大驚,「你還要逃走?可是剛剛國君說明日迎你回宮….」
「你要不要跟我走?」
時間來不及,我沒等她說完,打斷她。
「夷春,我以前跟你說過,我不願留在後院子裏頭做男人附屬品,夜間等着男人來寵幸,我是認真的,所以我現在決定立馬離開這裏,你要不要跟着我離開?」
夷春整張臉髒兮兮的,但眼睛奇亮,她重重點點頭,「我跟你走,要不白挖了。」
以前是決定等到夜深人靜時離開,這時期的晚上,路上很少有人,逃出去更益於隱匿身形。
如今是白天,我心裏也沒普,但知道現在跑出去,到明日早上,可以多出一些逃跑的時間。
夷春像往常一樣點燃木棍照明。
進入通道前,我將雜草覆蓋住整個木板,跳進去後將木板輕輕移過頭頂,蓋住坑口,確保等他們發現我們人不見了,也不會輕易發現這裏。
爲了節省力氣,我們通道挖得不高,僅能跪着伏低身子向前爬。
到底後,我停下,屏息聽上面動靜,確定沒有任何聲音。
我舉起石鋤一點點向上鑿。
整個過程我都小心翼翼,鑿幾下便停下,聽一會兒上面動靜再繼續。
「好了,我先上去看看。」
我小心將眼睛探出坑口,快速掃了一眼外面。
這裏四周空曠,都是平地,什麼也沒有,路面上也沒人。
距離宮牆有些距離,宮牆處的士兵也看不真切。
確認沒有問題,我胳膊撐住坑口,小心爬上去,然後轉身朝洞裏伸出手,「來。」
我對國都城不熟悉,想着前兩次回來路線,我決定朝王宮相反方向走,只有那邊可能會是山。
夷春回頭望了眼王宮,「我們真的從那裏出來了。」
我也回頭看了一眼,暗下決定永遠不再回來。
「嗯,我們走吧。」
-68-
身上一分銀錢都沒有,沒辦法買馬,只能用腳趕路。
太陽慢慢西斜,天空染成橙色。
這裏天空藍得像是在漫畫裏,空氣舒服,如果不是需要拼命趕路,我會慢慢走,欣賞沿途景色。
我們一口氣走到深夜,沒有歇息。
「秦姬,我們歇會吧,我走不動了。」
我回頭,藉着月光,看到夷春彎着腰,臉色有些白。
她身體不好,這些年住在冷巷,陰冷潮溼的環境,再加上一直喫的殘羹剩飯,身體早已垮掉。
我們席地而坐,沒有水沒有食物,「夷春,你會後悔嗎?」
「不會,跟你在一起,我就覺得明天不會很差。」
她轉頭看向我,「我以爲我會一個人死在那個地方,從沒想過這輩子能離開那裏,謝謝你帶我出來。」
我不敢休息太久,天亮後儲越就會發現我不見了,他們騎馬,如果找對方向,很容易就會追上我們。
看着夷春臉色好了一點,我扶着她繼續往前走。
月光很美,我不由講起嫦娥奔月的故事。
「嫦娥和後裔最後見面了嗎?」
「沒有。」
夷春遺憾着嘆息,「真可憐。」
我笑笑,明明自己纔可憐,心裏卻不由自主惋惜他人。
「你爲何不喜歡國君?」
夷春忽然問道。
我想起儲越。
在我看來,儲越專橫、掌控欲強,跟他在一起,我要永遠困於後院,跟衆多女子服侍他一人,多看他人一眼,別人就有可能因我受難。
而他所對我的好,不過是賞些絲娟首飾,便覺得我該受寵若驚、千恩萬謝。
夷春沒等到我回答,自顧自說道,「我從不知國君也可以這般對待女子,從前先君來看夷姬一次,夷姬便會歡喜一月有餘,後來她被打入冷巷,明知進入冷巷的姬妾不可能再有出去的可能,但她心中依然懷着這樣的祈盼。」
我沉默着沒有出聲。
這時代大概許多女子,一生都以夫君爲天。
走了一夜,天色漸漸變亮。
我們兩人漸漸體力不支,夷春臉色更難看了,脣色泛白。
我咬牙挺着,採了點野果子遞給她,然後指了指前方很多樹的地方,「我們走到那裏,就安全一些了,大概還要兩個時辰,還能堅持嗎?」
前面就是一處密林。
我不想進到山林深處,擔心有蛇蟻蟲獸,我準備製造上山的假象,引搜尋的人上山,而我在山腳下找一處隱祕的地方藏上幾日。
夷春接過果子,蹲下連喫了幾個,而後站起身,「走吧。」
話音剛落,遠處傳來急促強烈的馬蹄聲。
我跟夷春趕緊找了一處高的草叢,屏息臥倒。
我倆對視一眼,在對方眼睛裏感受到緊張和疑惑。
應該不會是儲越,這個時間應該是他即將上朝的時間。
馬蹄聲越來越近,儲越穿着朝服凜然騎在馬上。
真的是他!
-69-
他打頭在最前面,後面只跟了幾人。
相隔很遠,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肅殺之氣。
怎麼會怎麼快?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我百思不得其解,不論是發現我不見了,還是找到那條通道追上來,都不會是這個時間。
馬蹄聲漸輕,我抬頭看去,儲越等人放緩速度。
我手心緊張得冒汗,指甲扎進肉裏,依舊控制不住發顫。
儲越應該是估算到我們的腳力,如果逃走,大概就是走到附近。
我們踏過來的草叢有被踩過的痕跡,我知道再藏已無用,遲早會被發現。
我放低聲音,語氣輕緩對夷春說道,「我現在要出去,他們的目標是我,如果他們沒有過來搜查,你就待在這裏不要出來,我們走後,你就往集市的方向走,在那裏想辦法好好活下來。」
夷春搖頭,死死攥着我的手,我語氣輕柔安撫她,「你信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們就有再見的一天,如果我還活着,我會想辦法逃出來找你。」
說完,我抽出手小心往相反方向移動,拉開距離後,我直接站了起來往儲越方向走。
我被過來的士兵押着胳膊,按倒跪下。
儲越高高在上看着我。
「又是騙寡人?」
他挑起我下巴,我被迫仰着頭,看到他眼裏竟有一抹不易察覺的憂傷,下巴被捏得生疼。
「你說,寡人爲何總是一而再再而三被你欺騙。」
我感覺心累,什麼都不願說。
一逃再逃,用盡籌謀,最終還是沒逃出去。
儲越也不在意我的回覆,他鬆開鉗在我下頜的手。
忽然一陣風吹過來,儲越猛地拽起我,緊緊捂住我口鼻。
我被儲越環在懷裏,纔看到空氣中帶着細細的白色粉末,身後的幾名士兵已經全部倒下。
「秦姬。」
夷春擔心地從草叢裏跑過來。
儲越就像沒有聽到,目不斜視,帶着我閃到上方,鬆開我踉蹌後退幾步,很明顯他也吸進一些。
整個過程不過幾瞬,我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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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着一道聲音傳來,「姐姐。」
從樹上飛下一個白衣少年。
少年身形峻拔,束髮自若,眸若朗星。
他飛奔過來一把抱住我,「姐姐,我終於見到你了。」
少年比我高上許多,與記憶中的模樣變化很大。
我不敢相信,開口確認,「阿應?」
他頭往我肩上壓了壓,「姐姐。」
我開心不已,後退一步,微微仰着頭看他,「你長這麼高….」
話未說完,一隻手掌扣住我手腕,用力將我拽到他身後。
雖然剛纔我第一時間屏住呼吸,但可能還是吸入了一絲粉末,我腦袋有些暈眩,差點摔倒。
儲越臉色鐵青,扶住我後背。
他比我嚴重許多,臉色煞白,額上沁着汗,明顯是強自硬撐。
「姐姐,你跟我走嗎?這藥的藥效時間不長,待會兒這些人就醒了。」
儲越垂着頭,手上近乎兇狠地捏着我的手腕。
做了這麼多努力,就是爲了能逃離王宮,何況如今找到了阿應…..
我點點頭。
上方傳來一聲冷笑。
儲越依舊垂着頭,可手上力氣
我喫痛,想要抽出手臂,阿應已經上前。
近身時,儲越另一隻手裏忽然多了短刃,霎時推向阿應。
刀尖沒入阿應衣內,我心臟幾乎在那一刻跳出來。
可阿應忽然以一個奇異身形向右傾斜,與地面平行。
流光之間,我們都沒看清他如何動作,繞到我身後,手掌輕輕一敲,將我帶出。
他握住我手,衝我微笑,「姐姐。」
儲越強撐不住,倒在地上,雙眸死死盯着我跟阿應的手。
-70-
他臉上冷汗涔涔,額上青筋暴起,強忍着不讓自己暈過去。
原來淡淡的黑眸此刻帶着冷意。
「走吧,姐姐,再不走來不及了,等他們醒了很容易追上我們。」
我點點頭,轉身之際驀然看到掉落在地上的短刃。
刀鞘上鑲嵌的翡翠在陽光下散着綠色的光暈。
我腦子乍然想起,這塊玉似乎是當初到王府時,儲越曾給我的那塊玉。
我原以爲當時已經被儲越碎掉,沒想到被鑲嵌在了這把短刃上給了我。
念頭一閃而過,我沒再多想,轉身往前趕路。
—
我跟夷春提心吊膽趕了一日一夜的路,又餓又累。
阿應從懷裏拿出一塊餅遞給我。
我跟夷春已經很久沒喫過這種乾淨的主食,我們就着水囊的水,一邊趕路一邊喫,很快將一塊餅喫完。
我不由想起,剛穿到這裏時,小阿應在隊伍裏,將一小塊幹餅偷偷塞給我。
那時候他還沒到我肩膀,現在他都已經這麼大了。
我轉過頭要問他,沒想到阿應正側着頭微笑着看我。
他眉目乾淨,眼睛微亮,滿臉都是喜悅。
我也很開心,他還活着,而且此刻見到面。
我帶着笑意,問道,「怎麼了?」
阿應嘴角揚起來,「姐姐還是沒變。」
我想到我灰頭土臉,身上羅裙已經幾月未洗,滿身臭味,不由向旁邊挪了挪。
他又拽過我,「姐姐別動,剛纔你也吸進一點迷藥,你扶着我走。」
話剛落,後面傳來井然有序的鐵蹄聲,我們三人立時警惕起來。
阿應蹙眉,「他們不會這麼快醒。」
應是儲越一早讓人去軍營調過來的騎兵,或者其他方向追趕的士兵無果來這邊會合。
我環視一眼四周的草叢,鑽進去草被踩踏很容易被發現異常。
我快速作出決定。
「你們小心躲進去,我往回走,他們的目標是我,抓到我後他們不會再往這邊來搜查,我們日後有機會再….」
「姐姐,還沒到那個地步。」
阿應笑着出聲打斷我。
他從懷裏拿出一片葉子,放到嘴邊吹了兩聲,聲音脆亮。
不一會兒前面跑來兩匹駿馬。
可已來不及,一個身穿黑色鎧甲的將官已看到我們,雙手持弓射來一箭。
我正要趴下,被迅速閃過來的阿應抱在懷裏帶離原地,箭羽落了空。
那位年輕將官怒氣衝衝喝道,「追上,拿下!」
我帶着夷春上馬。
馬一動,阿應揚手撒下萬千粉末。
駿馬馳驟而過,無數白色細小的顆粒隨風向身後散去。
我們一直跑到接近傍晚,才下馬休息。
兩匹馬飢腸轆轆,停下就去溪邊喝水喫草。
阿應點了篝火,夷春坐下靠着我的背很快睡過去。
我雖然也已經累極,但心裏有很多疑問。
映着火光,我看了眼阿應。
他五官與小時相差不多,但氣質卻已完全不同。
他劉海及至眉間,眉清目朗,這個角度看過去,鼻子高挺,鼻側間有一顆小痣,說話時讓人覺得清風溫潤,此刻靜坐又顯清絕。
我怕吵醒夷春,聲音放低,小聲問。
「當初怎麼回事,你怎麼忽然消失了?」
阿應看過來,眉眼間帶着笑意,他聲音也低低的。
「我是被人帶走的。那晚我正在外面找個東西,碰巧看到一個人躺倒Ťū́²在雪地裏,胳膊上還流着血,我從衣服上扯下一塊布給他包紮,沒想到他突然坐起來,我都沒來得及開口便暈倒了,等到醒過來,我已經被他帶離了銅山。」
「後來呢?」
「後來他帶着我四處流浪,我在路上逃了十幾次都沒成功,也求過他,說我姐姐會着急,求他讓我回去,可他就是不肯放我離開,那年冬天暖和了一些之後,他就帶我到了一處山上,讓我拜他爲師,一直待到現在。」
原來如此。
「那你今日怎麼會在這?」
「我正準備去王宮尋姐姐。」
我莞爾,嘴角上揚。
他又添了一把柴,湊近一些問,「姐姐後面有什麼打算?」
「嗯….我還沒想好。」
晚風吹來,火苗跳躍向我這邊倒來,阿應伸出手掌擋住。
「如果姐姐沒想好,可以跟我去山裏待一段時間。」
「你師父那裏?」
「嗯,我想姐姐會喜歡那裏,如果不喜歡,我再帶姐姐出來。」
阿應滿眼真誠,我笑着點點頭,「好。」
-71-
隔日天剛亮我們就起身出發。
騎馬又跑了半日,我們在一處山腳下停下。
山裏崎嶇無法騎馬。
阿應在將馬匹放到一戶獵戶那裏。
進了山裏陷阱重重。
我們緊跟在阿應身後,不亂踩其他地方。
「怎麼設了這麼多陷阱?」
阿應一邊說一邊將幾塊大石頭扔進深坑。
「擔心會有官兵追趕,所以多設了些。」
我明白過來,他說去王宮尋我,不是說說,是很認真得在規劃這件事。
所以那天才會有兩匹馬,也做了逃跑的路線,並在沿途設了陷阱。
夷春看着他動作,「怎麼填上?」
「這些深坑裏我都放了藥,動物和人掉進來,很容易困死在裏面,現在用不到就將這些陷阱處理了。」
夷春有一瞬間呆愣。
宮內趨炎附勢,事事謀算,這樣的赤子之心在那裏幾至不可見。
我想起,當時還只及我肩膀的阿應,烏黑黑的眼睛蓄着淚,難受地跟我說族人即將被祭祀。
一隔六年過去,他還跟那時一樣,依舊對陌生生命懷着珍視。
山裏又走了五六日,雲霧愈濃。
穿過重重迷霧,終於隱隱看見一排木屋。
幾間木屋隱於樹木間,四處都是溪流和鳥鳴的聲音,讓人心曠神怡。
阿應說得沒錯,我確實喜歡這裏。
木屋房門都開着,裏面沒有人。
「師父應該是出去了,姐姐你們先梳洗一下。」
這裏房間充足,我跟夷春一人一間。
收拾好房間,燒水洗澡,又將衣服洗了曬乾。
忙完這一切,躺在乾爽的榻上,什麼都沒來得及想便沉沉睡過去。
我太累了,從打掉孩子進到冷巷,再到逃出來,身體一直緊繃着。
如今放鬆下來,我一連躺了好幾日。
夷春也差不多,這些年她身體虧損得厲害,阿應給她開了一些藥。
藥裏有點安神的作用,喝完便在屋裏休息。
—
這天午後,我還睡得迷迷糊糊,聽到阿應在門外叫我。
我開門,大片陽光流過來,我用手指遮住眼睛。
「姐姐,我帶你去個地方。」
他扯過我的手,在林子裏轉來轉去,而後在一小溪邊停下。
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眼睛瞬時被吸引。
那裏開滿了無邊的三角梅,粉白的花瓣和綠色葉子繁繁簇簇擁在一起,一時之間不確定,葉子是不是綠色的三角梅花瓣。
夢幻極了。
「姐姐,喜歡嗎?」
我轉過頭,發現他正垂着頭看我。
「喜歡,太美了。」
我們走在漫野的花枝下,忽然想起來,「你師父呢,怎還未回來?」
「他應是去山裏採藥了,找到藥就會回來。」
「你這次是偷跑着下山的嗎?」
阿應走在我身側,低低「嗯」了一聲。
到山上已有六年,現在才成功跑下去,我想了想問,「他是不是看得很嚴。」
「嗯,師父在出去的路上設了陷阱,如果不知道在哪裏,很容易掉進去,而且很多地方撒了藥,如果不小心碰到,就要恢復一陣子。」
我原以爲只是盯着他不讓他走遠,沒想到是這樣困着他。
「那這次是怎麼出去的?」
「試的次數多了,就知道了。」
試的次數多了。
我停下,轉頭看他。
他穿一件銀白長衫,身材頎長,站在一片花海下,朗月清風一樣。
「姐姐呢,上次姐姐從宮裏逃出來,他對你不好嗎?」
我用手抓了幾下鎖骨處,「嗯…我不喜歡王宮那地方。」
他垂眸,「那他呢?」
-72-
一陣風吹過,花瓣忽然洋洋灑灑。
他眸子格外認真,好似有我看不懂的情緒。
我一時沒明白,「嗯…?」
阿應沒再問,而是指了指我鎖骨。
「已經紅了,掀開一點我看看。」
我手從鎖骨處拿下來,「沒事,就是有點癢,我回去泡個澡。」
阿應拽住我,態度堅持,「這裏蟲多,我看看是不是被毒蟲咬了。」
聽他這麼說,我將衣領向下拉了一些。
阿應沒有動,只是目光靜靜落在我鎖骨處。
「怎麼了?」
「姐姐帶着這塊石頭?」
「哦…你說這個,」我摘下脖間的孔雀石,「當時去銅山找你,在你屋子裏找到的。」
我手指撫着上面的「枝」字,想到當年十三歲的小阿應,在寒冷簡陋的房子裏,用一塊石頭幫我刻平安扣,我心裏軟得一塌糊塗。
我帶着笑意,聲音柔和,「還沒跟你說,我很喜歡,謝謝小阿應。」
聲音剛落,我鎖骨被兩根手指輕輕劃過。
阿應在鼓起的小包處輕觸了兩下。
他手指冰冰涼涼,我不由向後退了一點。
沒想到他反而握住我胳膊,而後彎下腰將頭探過來。
「阿應。」
他沒應聲,近距離觀察我癢的地方。
我低下頭,看到他微顫的睫毛,還有高挺的鼻子,呼吸輕輕掃在我的肌膚上。
我不自在極了,沒忍住吞嚥了一下口水。
阿應低笑一聲,終於緩緩站起身。
「應該是溼疹,山裏溼,開始容易長這個,後面會特別癢,我待會兒找點草藥。」
採了藥回去,夷春竟然在廚房做魚。
籃子裏有好幾條,個個都很肥美,「哪兒來的魚?」
夷春嘴裏哼着歌謠,「溪裏頭撈的,裏頭全是。」
阿應碾碎了草藥給我。
我塗上,癢意減退了很多。
晚上,我們在院子裏喫飯。
夷春燒了魚湯,在院子裏用石頭搭了一個簡易的爐子,烤了兩條魚。
阿應拿來他師父的酒,伴着山風,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說話。
「好愜意啊,主子和公公此刻也在就好了。」
夷春有些醉了,端着酒盞,仰頭望着看天上的星星。
我也喝了很多,酒入喉嚨,辛辣。
我記得我跟公公說過,要做更正宗的燒烤給他。
想到宮裏,難免又想到五色,整個人被深深的無力感圍裹。
山上蟲鳴此起彼伏,山風襲襲。
此刻真的是美好,也真的是遺憾。
—
阿應沒有勸酒,只讓我們喝得慢些。
不知飲到了什麼時辰,只見天上繁星越來越亮,就在這時樹林深處傳來細微的馬蹄聲。
我疑心聽錯了,卻見阿應也面色凝重。
我立感不好,馬上去搖身邊醉得不省人事的夷春,卻怎麼也叫不醒她。
阿應站起來,正要執我手,忽然被厲風一樣長箭穿過胸膛。
「阿應!」
我不敢置信,立即伸手去扶他,卻被帶得倒在地上。
血從長箭處一點點湧出來,箭是這時代本不該有的銅箭。
我的心像是開了一個口子,無數刀子無休止砸了進來。
怎麼會?剛剛大家還好好的。
這裏不是有他師父設的陷阱?不應該很安全嗎?
血開始止不住往外冒,素白的衣襟染成紅色。
我手足無措,不敢拔劍,不知如何堵住傷口。
「阿應,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你醒醒,我該怎麼做…哪裏有藥?」
不管我怎麼叫,他都一動不動,絲毫沒有回應。
我顫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卻被強硬擄進一個懷裏。
懷裏是沉沉烏木香,反應過來,我發了瘋一樣拼命掙扎,聲嘶力竭讓他放開我。
可這人胳膊如鐵臂,我掙脫不了分毫。
一個士兵從阿應身邊站起來,「稟國君,此人已無氣息。」
我全身泄了勁,像是被扼住喉嚨,無法再呼吸。
儲越面無表情,將我甩到馬上,而後眼睛掃向夷春。
「賜腰斬。 」
我驚醒過來,從馬上跌下來,扯住儲越袖口。
「我錯了,我錯了,求你不要,求你….」
儲越彎下腰,眼眸裏冰天冷意。
他盯着我眼睛,一字一頓,「執行。」
士兵得令,毫不遲疑舉起彎刀向夷春腰間斬去。
夷春身體瞬時被切成兩半,滾燙的鮮血迸濺而出。
「不——」
「姐姐,姐姐。」
我猛地睜開眼睛,心悸不止,心臟像是被人攥在手裏不讓跳動,現在才得以喘息。
「是不是做噩夢了?」
我轉過臉,阿應正擔心坐在榻邊。
「剛纔在外面聽到你大喊,我就直接從窗戶跳進來了。」
阿應拿出帕子擦我臉上的汗,「做了什麼噩夢,嚇成這樣。」
我一把抓住他手腕,「這裏容易進來嗎?」
阿應蹙眉,「你擔心他帶人找來?」
-73-
我坐起來,眼睛一瞬不瞬看着他。
「這裏容易被搜到嗎?」
阿應看我依舊胸膛起伏,扶着我躺下,輕聲安慰我。
「姐姐不用擔心,這裏是深山密林,裏面錯綜複雜,而且不遠處師父埋了陷阱,很難進來。」
「是嗎?」
我閉上眼睛,心裏緩緩鬆口氣。
夢裏的悲痛太過強烈,以至於就像真的發生了一樣。
「姐姐溼疹是不是嚴重了?」
阿應視線凝在我脖子下方的位置。
「嗯…?」
我這才發現昨晚醉酒睡覺,衣襟已經全部扯亂,此刻脖頸下面隱隱露出。
我整理好衣襟,「脖頸昨日抹了藥好多了,但好像小腿上也長了,還需要再抹點藥。」
阿應移開眼睛,手指攏了攏。
「我去用草藥燒些水,姐姐用這個水泡澡,這樣其他地方就不會再長了。」
說完匆匆離開。
阿應水燒得有些久。
等他提桶進來,已快近傍晚。
草藥燒的洗澡水呈淡淡的青色,有一股好聞的草木氣息。
我褪去羅裙,浸在水裏,癢意頓時褪去許多。
泡了半個時辰,感覺好了很多。
正準備穿衣,突然看見門底爬進一條銀白小蛇,爬進來後,蛇頭抬起,就像定住般,兩隻眼睛涼涼盯着我。
我頓時一身冷意,頭皮發麻,用衣服擋住身體,大聲喊。
「阿應——」
我剛動,小蛇迅速向我躍來,它的蛇口張到最大。
我恐懼到了極點,發麻得忘了動彈。
就在我以爲蛇必定會撲進我懷裏時,阿應閃了進來。
蛇口咬在了他的手腕。
我被驚得汗毛豎起,除了慌亂沒有一點思考能力。
「別怕。」說完阿應另隻手擒住蛇頭,隨後將手背過身後。
再將手從身後拿出時,小蛇已經垂下腦袋,沒了生命氣息。
「你看,已經死了,沒事了。」
他將小蛇甩出門外。
跟着小蛇落地,一聲罵喝聲傳進來。
「你個小兔崽子,你弄死他幹嘛?!」
我還沒來得及想是誰,門就被阿應重重關上。
「是我師父。」
說完轉過身,背對我,「姐姐,你先穿上衣裳,我師父喜歡拿這些捉弄人,我擔心還有其他東西,在這陪你。」
剛纔情況緊急,我只拿了衣服擋住,現在肩膀都露在外面。
這件襦裙還是在宮裏的衣裳,長裙廣袖,裏頭層層疊疊。
我一件件穿上,「阿應,你手腕疼不疼?」
站在門口的人沒有應聲。
我又叫了一聲,「阿應?」
過了幾秒,他輕輕「嗯」了一聲。
穿好衣裳,阿應在屋裏檢查了一遍,就連喝水的杯子都看了一遍。
檢查完,他又沿四周撒了一圈粉末。
阿應的師父一直罵罵咧咧,直到夷春將飯菜端上,他才停下。
他跟我想象中模樣相差甚遠。
他身材過於圓潤,看上去大概五六十歲,穿着麻衣,手裏還拎一個他肚子一樣大的酒瓶,可能因爲喝了酒的緣故,臉圓通通的。
我們三人都已坐下,可阿應遲遲不來。
「我去叫他下。」
阿應師父擺擺手,嚥下一口酒。
「別叫他了,他去河邊了,剛被蛇咬了一下,難受着呢。」
我站起來,「你們先喫,我去看看他。」
夷春也起身,「我陪你去。」
阿應師父拽住她,「你留下陪我喝酒。」
—
河邊不遠,趁着月色我走得很快。
快到河邊我似乎聽到男子的喘息聲,我站住,輕輕喚了一聲,「阿應?」
喘息聲停止了。
我走近,看到阿應正穿着衣服泡在溪水裏。
他臉色潮紅。
我心裏好像想到了一絲絲什麼,但又不確定。
「阿應,你怎麼了?那是毒蛇嗎?」
我確實不知道怎麼一回事。
被蛇咬到了會是這樣的症狀嗎?
「我沒事,就是有點熱,在這泡會兒就行,姐姐你先回去好不好。」
他聲音沙啞,眼睛裏染滿了血絲。
這種情況下我怎麼放心回去喫飯睡覺。
「是不是很嚴重,那是什麼蛇?」
他在水裏低着頭不肯說話。
「問你呢?」
我着急伸出手去貼他的額頭,滾燙。
「這樣下去不行,我去叫你師父過…啊…」
我手腕忽被一隻滾燙的手掌拽住,拖進水裏。
水及胸口,水底的石頭打滑。
我感覺要摔進水裏,然後被擁進一個滾燙的胸膛。
他身體像燒開的熱水,燙得讓人心慌。
他聲音嘶啞得不像話,「淫蛇。」
我大腦停住。
還有…這種蛇嗎?
-74-
「姐姐,你喜歡他嗎?」
「誰…?」
蛇嗎?我瘋了?
反應幾秒,想到他問的可能是儲越。
「儲越嗎?不喜歡,現在什麼時候,還問這個…」
他突然用手臂箍住我,凝着我的眼中是剋制不住的情愫。
我試着推開,卻看到他額上青筋。
我有些不忍,卻也不知該怎麼辦?
倒不是把這事看得有多重,是這人是阿應。
如果發生了這事,今後該如何相處。
正想着,阿應手臂鬆了下。
他眼睛更紅了,大口喘息,「姐姐對我一點不動情。」
「阿應,被這個蛇咬到有其他解法嗎,還是必須要…那樣嗎?」
我看過小說,好像有寫過中了差不多這種毒,不那樣就會死。
阿應身體不再貼着我。
「有…有其他解法,自己在這泡一會兒就能好,姐姐先回去,不然我會更難受。」
我知道他說的也對,拖着溼重的衣服上了岸邊,但我不敢就這麼回去。
我走得遠了一些,躲在一顆樹後面,想着如果他熬不過去,我就過去。
萬事沒有他的性命重要。
等了沒多一會兒,就聽到他喉間溢出一聲「姐姐。」
我在樹下蹲了半夜,終於等到他從水裏出來。
回到屋子,我脫下襦裙晾上,隨便擦了擦便躺到榻上。
聽到院子裏聲音,確定他回來了,我徹底放心。
應是沒事了。
我腦子裏想了一堆事,剛要睡着,門被敲了兩下。
「姐姐,我燒了熱水,你用熱水擦一下,不然不舒服。」
隨後是盆子放到地上的聲音。
我隔了幾秒過去打開門,他已經離開。
—
第二日,我睡到近中午才醒。
夷春已經做好了飯,我跟着把飯菜端上來。
阿應剛從外面回來,神色與平時一樣,我暗暗鬆口氣。
餐桌上,我們剛要動筷,阿應的師父慢悠悠問道。
「你們可知刀刃?」
我斂眼沒有出聲。
夷春問道,「那是何物?」
他從身後拿出一物,取掉包在外面的黑布。
全銅打造,做工精細,像鏡面一樣的刀鋒。
我蹙眉,這是當時銅山出來的第一批兵器。
這批兵器怎麼流出來了?
阿應師父道,「就是此物,這東西可斬金截玉,削石如泥,乃世間第一鋒利之物。」
夷春好奇站起來走過去細看,「太厲害了,還能照出人影,有了這東西豈不是方便了許多。」
「是啊。」他細細打量手裏的兵器,不斷嘖嘖稱讚,「也不知是何人造出這樣的兵器,實乃大才。」
阿應看我一眼。
我沉默着沒有出聲。
阿應師父飲一口酒,再次慢悠悠開口。
「對了,我這次回來時,還聽說了一件事。」
「國君遇刺重詔,巫卜,詔以渭每日斬百人祠。」
我心一個咯噔。
小心翼翼確認,「渭河?」
我那日離開的地方。
「嗯。」阿應師父筷子指了指那把銅刀,「這就在渭河士兵手裏奪的,此刀斬人刀起頭落,現如今渭河河水都已染成了紅色。」
我心像是被人敲了一下,手微微顫抖,「前輩可知國君何日下此令?」
「召於四月二十,至今已半月,造孽啊。」
我重重閉上眼睛。
四月二十。
正是我在渭河離開那日,也就是說我們逃走後,儲越醒來便直接下了令。
如今已是五月,日日斬殺百人,千餘人性命…..
他怎麼能?
爲了抓我回去,以至…血流成河。
我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彷彿看到自己變成鐵籠的一隻鳥,任我怎麼竭盡全力撲通,都逃不過困在裏頭的命運。
我在河邊一直坐到晚上。
天上星斗無窮,奇異無比,一點不像我原來生活的地方。
我不由在想,老天讓我來到異世是爲了什麼?
今後又該如何?
我知道儲越是在讓我選擇。
是繼續選擇自由。
還是回去,乖乖做一隻籠中雀?
每日斬殺百人。
儲越是讓我今後每個新的一天,都踩着一百多人的性命……
我將頭埋進臂彎裏,眼淚無聲淌出來。
-75-
等回去的時候已經深夜。
我去找阿應,聽到屋裏有人說話。
我本想先離開,但聽到裏面在問。
「那銅刀是你姐姐所造?」
是阿應師父。
過了幾秒,屋內傳出很低的一聲「嗯」。
「剛跟着去河邊了?」
一片沉默。
我垂下頭,原來…阿應剛纔也在。
屋內傳出茶壺倒水的聲音,「下面怎麼打算的?」
阿應聲音消沉,「聽姐姐的。」
「你姐姐若不想回呢,畢竟她萬般辛苦逃出來,但能造國之重器之女,國君豈會放任離開,後面只怕更會不擇手段逼她回去,你能承受得住?」
阿應一陣靜默,聲音壓抑,「可她不會留下來。」
我緩緩蹲下身子。
阿應沒有問我打算怎麼做,沒有勸我……
他懂我,爲何會回去。
「哎…那日你們可是已經…?」
阿應打斷他,「沒有。」
「沒有?」椅子發出聲響,阿應師父像是站了起來,語氣大受震驚。
「怎會沒有?你不是一直想?」
阿應依舊語氣平淡,「胡說什麼?」
「我胡說?是誰前兩年夢裏叫的姐姐,那不成你還有別的姐姐?!」
我大爲震驚。
這…..
緊接着老前輩又來了一句,「哎,算了,不管你了,費我一條白蛇。」
話音剛落,門突然被打開。
我沒來得及走,兩人第一時間撞見彼此。
空氣微微凝固。
「姐姐。」
阿應出來略過他師父,拉着我手進屋,徑直關上門。
旋即將我擁進一個懷裏。
阿應身上是乾淨的草木氣息,我焦躁不安的心稍稍穩了一些下來。
「姐姐,」阿應聲音沉沉地,「什麼時候走?」
他聲音有着明顯的難過。
我猶豫幾秒,還是輕聲說道,「今晚吧。」
多耽誤一天,就有百人因我而喪命。
箍在我身上的胳膊緊了緊,他將頭埋進我脖頸,然後…脣輕輕印在了上面。
他動作很輕,更像是不小心放在上面。
我覺得屋內一片安靜,又覺得耳間他心臟跳動的聲音震耳。
隨即我感到脖頸間一片濡溼,我心顫了顫,「阿應….」
他動作並未停下。
這樣下去不行,我伸手推他。
「阿應,此次送完我,你也該去找個喜歡的女子了,你的年紀也該娶妻了。」
「嗯…姐姐剛纔在門外都聽到了什麼了?」
想到剛纔聽到的話….
我臉頰耳根發燙。
他垂眸看着我發紅的臉,「都聽到了,還讓我找喜歡的女子。」
他聲音低啞,眼尾發紅,眼睛直直看着我。
這種情境,我一下不知再怎麼表達,扯了扯滑落的衣襟。
「我去收拾行李。」
推門出來涼風襲在臉上,怎麼會這樣。
在我印象中,他還是那個只及我肩膀的小弟弟,爲什麼會對我產生了這種……
何況我年紀比他大了這麼多。
是不是一直以來阿應沒有接觸其他女子的緣故?
我在外面站了一會兒,等臉上溫度降下來,敲了敲夷春的屋門,準備跟她告別。
門很快被打開。
夷春穿戴整齊,肩上還挎着包裹,儼然一副馬上要出發的樣子。
「如果你要回去,我跟着你回。」
「不行。」
我想都沒想拒絕。
她被關冷巷多年,如今好不容易重獲自由,我不能再讓她跟着我幽禁深宮。
況且,我也不知此次回去…是否安全。
「爲何?我本來就是宮裏跟你一同出來的,現下你要回去,我定要也陪着你一同回去。」
「不然我留在這裏,也是時刻想着你在宮裏處境,坐立難安。」
我上前拿下她行李進屋,「我不讓你陪我一同回去,是有原因的。
「不久後,國君就會率兵攻打瑞國,到時藉着打仗的機會,我會想辦法離開。」
「我們兩人在一起,反而逃跑受到限制,所以你就在這安心等我回來。」
夷春聽得一頭霧水,「要打仗了?攻打瑞國?你…你怎知道會打仗?」
我耐心道:「新的兵器現世,瑞國肯定會知曉,這種武器瑞國必定會派人查探如何冶煉,然後大批生產,所以銅器流通只是時間問題。」
「國君任兵器露面,必定是做了即將出兵的決定,不讓他們有研究兵戈的時間。」
夷春愣愣聽完,眼睛直直盯着我,「難怪國君捨不得你,你怎麼這麼聰明….」
我上前抱了她一下。
多年在冷巷,她身體骨瘦如柴。
「你在這把身體養好,不用擔心我。」
夷春認真看着我,「我以爲我一輩子都會留在冷巷,沒想到遇到了你,我從未見過你這般女子…」
她的聲音有點哽咽。
「你不讓我跟你回去,你說的原由我不知真假,但你說一人更方便逃走,我也只能聽你的,我留在這等你。」
離別的情緒讓人難受,我沒再說,推開出來。
阿應已經在院子裏等我,他換了一身玄青長衫,面色平靜。
我們去跟他師父道別後,啓程出發。
-76-
此時已是深夜,山裏一片寂靜。
腳下的路坎坷不平。
阿應伸手過來握住我手。
他牽住我後一路沉默,沒再說話。
天色黑,枝條很容易打在臉上,前一日夜裏剛下過雨,腳下泥濘不堪。
很不好走。
一直走到天亮,也只走了一段路程。
我心裏焦急,不敢多耽擱,只有在累極的時候,躺下休息,等稍微緩過來一些,再啓程出發。
阿應默默不言,沒開口勸我多休息會兒。
我站起來,他便牽過我的手帶我走。
他掌心乾燥寬厚,似乎有穩定人心的力量。
他也知道晚到一天,就會多百人喪命渭河,我會愧疚不安。
既然已經決定回去,就堅定走回去這條路。
我們在山裏走了八日。
有兩日連着下了暴雨,致使山路更加泥濘。
出來的時候,我全身都是泥。
映在溪水中的人影已經完全是一個泥人。
接連多日的趕路淋雨,我有些發燒,腦袋疼得似要脹開。
阿應去山腳下獵戶那裏牽了馬過來,他手裏還端着一碗藥。
他挨着我坐下,將藥遞給我,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
「姐姐,難受嗎?」
我捧着碗喝下藥,「還好,我們走吧。」
他拽住我手腕,「剩下這段路騎馬,一夜就能趕到。」
「你先睡一個時辰再出發,天明之前定能到。」
現在天還未暗,只要在明天天亮之前到達渭河就來得及。
我想了想,閉上眼睛。
整個人像是撲進一片黑暗,沉沉睡過去。
覺得沒睡多久,就聽到阿應在一旁輕輕喚我。
我睜開眼睛,此時天色已經暗下來。
我頭枕在阿應懷裏,他雙手拖着我,身上暖烘烘的。
我感覺頭已經不痛了,就是身上沒有力氣。
我撐起身子,去看阿應臉色,見他臉色有些紅,我將手背貼在他額頭。
「阿應,你是不是也發燒了。」
阿應坐着沒動,靜靜等着我手貼上去。
「有點燙,我們去獵戶那裏再煮碗藥吧。」
他注視我幾秒,起身走到馬前,飛身上馬。
「沒有發燒,姐姐我們走吧。」
上馬後,這一夜我們沒停。
馬跑了一夜,在天即將破曉時,我扯住繮繩。
看了眼四周環境,估計距離當初離開的地方已經不遠。
「阿應,就送到這裏吧,再往前走,我擔心儲越的人會連同將你也扣下。」
「你回去的時候在山下獵戶那裏休息幾日再上山。」
他懂醫術,有時見他身法靈妙,我也不知他會的算不算武術,但自保總沒問題。
所以不擔心他回程安全。
「嗯…姐姐還有話對我說嗎?」
阿應眼睛靜靜注視着我。
此次分開,恐怕今後再也見不到。
但我不願太煽情,轉過頭笑着對他說。
「阿應,我很高興能夠遇到你,今後好好保重。」
阿應坐在馬背上,目光灼灼,「如果今後遇到,姐姐可願跟着我走?」
我沒回答,我不想他冒險,像上次一樣打算去王宮尋我。
即使他真能帶我離開,我也無法脫身。
儲越能用一次這樣的法子逼我回去,他就能用上百次。
我已經無法脫身。
此次回去,我不會再想逃離。
既然躲不過,那我就迎上去。
騙夷春的那番話,大概也瞞不過他,索性就不說了。
天色漸漸亮起來。
我擔心趕不及,正準備出發,我的手腕忽地被持住,整個人被拽離馬背。
我只感覺後腰被一隻手托住,隨後整個人落到阿應馬上。
「姐姐還未回答我問題。」
他聲音低沉,頭靠到我肩上。
衣服上都是泥,我躲了下,「阿應,天快亮了。」
「跟他在一起開心,還是我?」
我蹙眉,不知他這麼執着。
「阿應,我認識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孩子,我也一直把你當成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他靜靜看着我。
我妥協,說道,「你。」
-77-
阿應放開我後,我快馬往前跑了一段路程。
遠遠看見渭河邊站滿了士兵。
旁邊甚至還站着圍觀的百姓。
這是個無比崇尚鬼神的時代。
儲越借用巫卜濫殺無辜,百姓非但不會覺得國君暴虐無道,反而覺得祭祀活動神聖莊重。
我覺得可笑,他事事料定,計劃周全。
連殘虐殺人惡行,都被他抹去。
我於渭河逃跑離開,他就讓我在此地主動回來。
我走近後看清,河邊鋪了一地的人。
那些人被強迫平躺在地上,膝下小腿向後折起壓於臀下。
這些人都是正值青年的男子。
他們面向天空,會看着彎刀高高舉起,而後劃過他們脖頸。
一個全身黑袍的巫鬼手持掛滿珠石的木杖,他站於幾圈石頭圍合的圈中,他手裏拿着龜甲,嘴裏唸唸有詞。
隨後他高舉木杖,身邊的百姓紛紛跪下。
只有我立於河邊,一絲不動。
我的行爲太過顯眼,身邊的百姓輕拽我,提示我跪下。
他們竊竊私語,紛紛覺得我瘋了。
我對中國佛教道教向來尊崇,從不認爲這些是迷信。
無論千年後還是於此時,古人與現代人都可以在這些上面對話。
他們有跨越時空的力量。
可我清楚這個人在做什麼。
他聽從儲越命令,利用人們對於「巫」的信任,行殺戮之事。
竊竊私語聲停止,所有人看向我。
士兵過來將我圍住。
河邊只有風聲。
我望向地上即將祭祀的人,聲音不疾不徐。
「民女不用巫術,可治國君之疾。」
周邊響起一陣抽氣聲,我手指向我看的方向,「若國君不復,我願與之同,祀河伯。」
儲越的傳召比我想得還要快。
我很快又進了王宮。
宮牆之內,我忍住心裏顫慄,等着承受儲越怒火。
可我在寢殿等了一日,都未見到他。
我還是住在原來那座寢殿,屋內擺飾。
我刻的那些木頭,院子裏花草,都與以往一樣,就像我沒有離開過這裏,榻上還放着那把儲越在他生辰送我的純鈞。
熬到第二日,儲越身邊的公公過來,將我帶到軍營。
我第一次見到千軍萬馬立於眼前。
他們身穿鎧甲,手持銅製的兵器,威武赫赫,整裝待發。
忽地飛奔過來一匹高大駿馬,眨眼間奔至眼前,旋即將我撈到馬上。
我再次跌入一片烏木香。
馬奔出軍營,烏壓壓的大軍緊跟其後。
儲越未置一言,緊緊摟着我的腰。
疾風穿耳而過,只有中午大軍稍稍停下休息,喫完飯又立即出發。
一月未見,儲越身上氣質更加清冷。
他沉默不言。
我也只靜靜待著。
如今他率軍出城,身體已經康復,渭河無須祭祀。
我放鬆下來,心裏想着儲越此次出兵先攻打瑞國什麼方位。
到了晚上,浩浩蕩蕩的大軍停下沿河邊紮上帳篷。
奔跑了一日的將士終於可以休息。
耳邊恢復寧靜。
我躺在帳篷裏,忍不住疲憊,沉沉睡去。
似乎到了很晚,我感覺有人在吻我。
鼻間是熟悉的烏木香,我去推身上的人。
我太累了,一連在路上趕了八九日到達渭河,昨日提着心在寢殿揣測儲越何意,今日又騎在馬上一天,我疲憊至極。
此時睡着,我身上再無一絲力氣。
可儲越依舊不肯放過我,他似乎吻不夠,捧着我的臉,時而吻,時而咬。
我知說什麼都無用,蹙着眉隨他。
直到我衣襟滑落,他在我身上的手滯住。
我感到一陣冷意,睜開眼睛,看到儲越眼睛死死盯着我脖頸。
我後知後覺想到。
在山上離開時,阿應曾在他屋子裏…親了我的脖頸。
已經過去兩日,身上印記還沒消去。
渭河看到之事,讓我完全沒有想到這回事。
儲越眼睛對上我的目光,他眼神陰戾,殺意露骨。
「你怎麼敢。」
-78-
這是此次見面,他第一次開口與我說話。
他撩開我羅裙,眼睛掃了幾遍。
我羞憤難當,合上衣裳,卻被他止住。
他身體前傾,掐住我脖頸,掀起一絲冷笑。
「我就像枝枝心這麼狠,渭河水染紅都不肯回,原來是捨不得。」
他說着欺身壓上。
「我不逼你回來,你是不是就一直跟他呆在山裏。」
我終於明白儲越這次爲何當天就下了祭祀的命令。
他料到我沒有符篆,無法出城,會躲進山裏。
所以他直接放棄搜查,讓我自己回來。
他眼睛猩紅,我第一次見他這樣。
想起第一次逃跑剛被他找回時那晚發生的事,我心裏驚慌,害怕他再用什麼手段,極力跟他解釋什麼都沒發生。
可他沉默着動作,對我的話絲毫沒有反應。
他俯下身子,對準我脖頸重重咬下去。
這一夜儲越沒讓我睡。
—
第二日天矇矇亮便要出發。
我趕到渭河時,快馬騎了一夜,昨日又騎了一天馬,昨晚又……
我此刻站起來雙腿發顫。
我扶住牆,稍作休息,緩了緩才走出帳子。
這回征伐瑞國,只有我一個女子。
軍中將士士兵遠遠見到我,便垂首而過。
儲越身邊的公公將我領到一輛馬車前,爲我推開車門。
我扶着車門進去。
儲越坐在几上,他今日難得穿一件銅綠長衫,冠冕束於頂,墨髮披肩,雙腿交疊,手微微探出,神閒氣把玩純鈞。
我來時並未帶着,將它還是放在寢宮的榻上。
應該是儲越讓人取來了。
他掀眸看我一眼,而後對着窗外淡淡道。
「出發。」
車輪滾動,烏壓壓的大軍緊跟其後。
他手指撫着上面的玉石。
「這塊玉石我當時送你,你不肯要,這把短刃送你後,從未見你戴,我原以爲你不喜歡這些東西。」
說到這,他抬眸看我,語氣淡淡,「直到昨夜,見到你脖間平安扣,寡人才知曉,枝枝是不願佩戴旁的男子的東西。」
我閉眼休息,不理會他胡言亂語。
我已經連續十日沒睡過整覺,已經累到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
他鉗過我,扯下我脖頸平安扣,不顧我爭奪,隨後扔出車窗外。
我探出頭去看。
兩馬馬車飛快,平安扣不見蹤影。
儲越看我動作,眼神更冷。
跟儲越的關係已經到了冰點,我也不試圖緩和。
只要他不用無恥的手段懲罰我,我一切隨他。
路上趕了半月,終於到達儲越首要攻佔的地方。
這半月,儲越沒放過我,脖頸處被他咬得滲出血絲。
我希望我能生病,奈何儲越每日白天都在馬車上盯着我,喝下蔘湯。
從下山趕往渭河,到現在已經一月。
疲憊至此,我硬是沒有病倒。
身上的傷被藥膏細細抹過,已經大好。
只有脖頸,他從不爲我上藥。
-79-
到了交戰點,不用再趕路。
我想貓在帳篷裏休息幾日。
可儲越扔給我一套合我身的士兵的衣服,讓我換上。
我出去的時候,儲越靠在馬車前,他身側站着朗奚、祿和還有幾位不認識的將軍。
他們看我一眼,就將視線移開。
除他們幾人,四周再沒有士兵。
整個營地異常安靜。
到了晚上我才明白,原來白日士兵們都在休息。
我原以爲,剛到交界點,大軍在路上半月,會先做休整。
沒想到他晚上直接帶兵攻進城門。
銅製的火箭流星雨一般衝向城樓敵方士兵。
祿和帶領一衆士兵攻破城門。
長槍彎刀,壓倒性的兵器讓敵方措手不及。
儲越很快攻佔下一城。
廉國佔據西面,瑞國位處於東,瑞國國都處於中部。
當時來時,儲越兵分三路,分別直指瑞國北部,中部和南部。
但北部和中部只是幌子,讓廉國不知將主要兵力放在何處抵擋大軍。
此次輕而易舉拿下南面一城,主要也是因爲這裏防守人員不多,瑞國集中兵力不在此處。
旗開得勝,士兵們受到鼓舞,士氣激昂,接連向南攻進,
不到一月,已經攻下數城。
瑞軍大亂了手腳,趁此時機,北面也由其他將軍帶領開始進攻。
當時中部的軍隊再次一分爲二,分別參與北面和南面的戰役。
這場戰役持續了七月之久,瑞國迎來了冬季。
在天氣變得更冷之前,儲越決定,明日直接跳過兩外兩城,進軍攻打瑞國國都。
戰役策略的更改,讓有的將領有些擔心。
再加上此時突降暴雪,暴雪下了兩日未停,衆將領更加擔心。
古時人們相信天象,要根據天象制定作戰策略。
在預進攻時上天突降狂風暴雪,定是有違天意。
儲越見衆將領沒有信心,他也沒再堅持,只提出要巫鬼佔一卦,看是吉否。
我掀眼看向儲越,知道他必打不可。
但他不能跟衆將領爭執天意,遂用巫鬼卜卦來說服大家。
然而每次只要巫鬼用巫術,就需要活人祭奠。
果不其然。
巫鬼立於下方,尖細着嗓子說道。
「卦吉,利戰,祭以合戰,葬百人祀天。」
聽到卦象吉,衆將領臉上帶出喜色。
儲越觀察一圈衆人,緩緩開口。
「那就依巫鬼….」
「呵…」
我冷笑出聲。
國君說話所有人凝神聽令,所以我的聲音格外顯耳。
儲越的話被我打斷,他也不氣惱,側過頭看我。
我雙手執壺走上前,爲他斟上酒,而後湊近他耳朵,小聲道。
「夫君英武。」
而後笑盈盈退開。
儲越抬眸,目光炯炯盯着我。
這是我第一次叫他夫君,我見他喉嚨輕輕滾動,面上不動聲色。
我將酒盞拿起呈給他,這次沒有小聲說。
「用子民性命換國君凱旋,國君謀略過人。」
帳內頓時鴉雀無聲。
祿和、朗奚曉我身份,其他幾位將領應該也知。
我說完這話沒有說我放肆,儲越也沒動怒。
我繼續說道:「攻城之時,國君允諾,不殺戰俘,不傷城內百姓一人,國君必定會言出必諾。」
「我們此次出兵沒有帶婦孺,只有保家衛國的將士,只能用他們性命祀天。」
「我只是在想,衆將領的士兵沒有在戰場上被敵軍殺死,而是要被自己的將軍活埋。」
打首的將軍要上前開口,我及時打斷他。
「國君自率軍以來,從未有過敗績,衆將領何不信國君,在士兵們流血之際將其活埋,令人齒寒,也必定會影響士氣,反而得不償失。」
「再則,此時瑞國內部定是已經亂了手腳,八月內,接連戰敗,城城破,此時他們也沒有將軍能與衆將軍對敵。」
「此時上天降下瑞雪,更是乘勝追擊的時機。」
見他們躊躇着思考,我接着說。
「至於巫鬼所說百人,我有一法,用稻草珍珠珠寶紮成人狀即可。」
「以此祭祀,上天有好生之德,定不會怪罪。」
堂內一片安靜,儲越靜靜看着我,而後又把玩起純鈞。
他低頭微微上揚脣角,「說得有理,那就請巫鬼再卜,此法可行?」
我鬆口氣,明白事已成。
這巫鬼明顯是他的人,他既說有理,巫鬼自會了得他的意思。
作戰需要信心,再卜,儲越是想安諸將心。
巫鬼再起卦,卦象大吉,此法可行。
諸將得了命令安排下去。
當晚,巫鬼舉行祭祀活動。
士兵陸續將紮好的妙齡女子放進深坑,隨後巫鬼嘴裏唸唸有詞。
半個時辰後,活動結束。
暴雪還在繼續。
士兵身上衣物單薄,根本不足以抗寒。
儲越下令,今夜燃起篝火,殺豬宰羊。
儲越跟郎奚聊天,我視線停留在那些病號身上。
攻佔數月,軍內已經有不少傷員,有的已經沒有雙腿,有的耳ŧū́₄朵已被砍掉…..
我看得難受,卻又無法移開眼睛。
我一個個傷員掃過去,覺得一個人身形熟悉,我猛地頓住。
-80-
他臉上都是髒污,我看不清他臉上五官,他只剩下一條手臂,身上衣服染滿了血。
但他人靜靜坐着,脊背挺直。
已是殘疾,但在他身上看不到悲苦。
沈甸?
他爲何來參軍!
家中獨子無需參軍。
我着急上前,但想了想頓住,而後扯了扯儲越衣袖。
他轉過頭看我,難得的眉眼柔和。
「我看見沈姬的哥哥了,我想去問問他有沒有話要帶給沈姬。」
今晚的儲越像是我要做什麼都能答應我。
我站在沈甸一米外,同他說了半炷香的時間,儲越也沒有催促。
衆士兵喫完,早早休息。
我簡單洗漱完,從帳篷一側出來,儲越已躺在榻上睡着。
我悄悄走過去,屏住呼吸躺下,萬分小心不將他吵醒。
可我剛躺下,他便將我摟進懷裏。
他似乎心情很好,語氣輕快,「枝枝今日嘲諷寡人…嗯?」
我閉上眼睛不說話,算是默認。
儲越嘴在我耳邊,輕輕吐氣,輕聲要求。
「再叫一遍。」
我不願再叫。
今日叫他夫君,本是嘲諷他。
諷刺他無謀,無法勸說諸將信心參戰,只能用祭祀殺自己子民性命說服人心。
任一個男子都不希望被自己女人看不起,何況這人是儲越。
我就是在告訴他,無論是作爲他的女人,還是臣民,我都對他此德行很瞧不上。
我當時在渭河說下,我可醫治國君的話,就是想要告訴大家,無需祭祀,國君也可恢復,動搖一點大家對「巫」的信任。
儲越見我不出聲,他手輕輕一捻。
我驚呼,「儲越!」
以防敵軍入侵,這裏帳篷緊挨在一起,絲毫沒有隔音可言。
我死死按住他手,不讓他再動。
他輕輕低笑,單手擒過我雙手,扣至頭頂。
比以往更放肆…..
我咬着脣,強忍着不讓自己出聲,隔壁就住着幾位將軍。
他俯下身,淡淡問我,「喜歡嗎…」
最後我見他不肯罷休,側過臉開口。
「夫君。」
他眼眸熾熱,目光灼灼,「再叫一遍。」
—
我不知道何時睡的,醒來的時候渾身痠痛。
他心情極好,幫我穿上衣服後才走出帳外。
暴雪已停,陽光晴好,衆將士氣激昂,整裝待發。
儲越望着瑞國國都城門,他舉起一根旗幟,隨後身後幾十萬大軍高喊。
「戰俘不殺,不傷城內百姓一人。」
聲音海嘯一般,沸天震地。
戰俘不殺,不傷城內百姓一人。
這句話廉軍喊出來,是有說服力的。
因爲原身家國滅國後,除去最開始的火燒祭祀,其餘人皆放,並且那裏最先實行了名田制。
這八月以來,瑞國所有城郡城破後,儲越都按照約定,未傷瑞國子民分毫。
呼聲越來越高,士氣越來越濃。
祿和將軍舉起馬槊,高喊。
「攻城!」
士兵手持銅盾衝上前,接着大量部隊湧過去。
儲越令弓箭手放箭,城門上的士兵一個個摔下來。
國都城牆高而厚,他們最後全部兵力集中於此。
攻了半個時辰,城門巋然不動。
弓箭又射殺了半個時辰,儲越開始命人準備雲梯,大量士兵踩着雲梯前赴後繼。
這次沒等多久,城門從裏面被打開。
祿和將軍衝在最前面,率先騎馬進入。
這場戰役持續了七個時辰。
地上橫七豎八到處都是屍體,戰後的場地萬籟俱靜。
這些士兵有的還很小,我來不及傷懷,跟着士兵一個個確認過去。
見到鼻息間還有氣息的,立馬跟人抬上擔架。
怎麼形容呢?
比我在電影院看到的任何一場 3D 電影還要震撼。
眼睛裏插着長箭,胸膛被刺穿,身體支離破碎,混亂的,血腥味,慘不忍睹的死狀。
但奇妙的是,我身體絲毫沒有懼怕,沒有噁心。
只是想哭。
只是無能爲力。
明明是陌生毫不相干的人,但在探每個人的鼻息時,都像期盼親人那樣,盼望他能活着。
以後不會有戰爭了,以後會很好……
可活着的寥寥無幾。
我是在城門內的角落發現的沈甸。
他平躺着,身上插着十多把長箭,腦下是一片血漬。
風吹過,捲起他空空的袖口。
他毫無聲息,一動不動。
我靜坐在他身側,手裏握着他的戰士名牌。
明明重傷人員今日不用參加戰役。
他爲何會在這裏?
戰場整整收拾了兩日,纔將地面的血沖刷乾淨。
傷員已經交由醫者照料。
犧牲的將士長眠於此。
儲越在此地修建了英雄墓地,碑文上刻着——「大廉將士長眠於此。」
我用稻草做了一個胳膊,綁在沈甸胳膊上。
五色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面。
我目光在他臉上停留,記在心裏。
-81-
接下來儲越開始忙碌。
在大型的戰爭過後容易發生疫病。
儲越下令清理所有戰場,燒艾,焚燒戰場遺留物品,並要統一文字,統一貨幣,廢除原有法律……
還有補恤士兵,記錄將士軍功。
這時期統計軍功用的方法原始,戰役中有督戰隊。
負責斬殺逃兵和記錄將士殺敵數量,以及誰最先登上敵方城牆。
我打開軍功在錄的束簡,看到了我熟悉的名字。
「三軍營三軍步兵沈甸,登城牆,開城門,記:先登一等功。」
直到一個半月後,他纔將所有事情安排完。
再過半月,就將除夕。
儲越剛停下來,就起身出發趕往國都。
他要在除夕祭拜先祖。
這時候也有除夕,只不過這裏的除夕是驅除「疫癧之鬼」,會有專門的宮人擊鼓,跳巫舞。
儲越帶着騎兵先行出發。
來時路上花費半月,這次回程騎馬,只用了八日便到達都城。
這是時隔九月,我要再次進到王宮。
路上途經渭河,我勒緊繮繩停住。
儲越坐在馬上,淡淡說道。
「渭河斬殺千餘人皆廉國重犯,及敵國內奸。」
我微愣。
此次攻打瑞國只用了八月時間,與廉軍擁有新型武器有關。
但銅刃在開戰前一月已經於渭河現世。
阿應師父都能得到消息,瑞國國君不應該不知。
瑞國得知後,一月內確實無法冶煉出銅刃,但也應有應敵之策。
戰場上,廉君士兵揮舞着馬蒴彎刀時,瑞國士兵明顯帶着對未知兵器的恐慌。
很明顯,他們並未見過,甚至並未聽說。
我曾想不明白,去問過祿和將軍。
他那時告知我,要傳信回瑞國者皆被國君斬殺於渭河。
我只知這些。
現在儲越告訴我,渭河祭祀喪命皆是重犯和敵國內奸。
我看着前面慢悠悠騎馬的身影。
我突然明白,儲越是如此瞭解我。
他知我心性,知道用此法可逼我回去。
又曾因我在府邸書房爲祭祀的人開脫過,知我厭惡祭祀殺人。
所以他留了餘地,讓我無法在此事上心裏有疙瘩。
他將一切掌握其中,讓萬事留有迴轉的餘地。
見我還不動,他在前面停下,轉過頭掀眼過來,聲音淡淡。
「還不走?!」
到了王宮後,儲越開始忙於祭祖的事以及國都近一個月公務。
我沒休息,直接跑去了五色宮殿。
路過御花園,遇到三個美姬在御花園賞梅。
我着急見到五色,不願在此停下多聊,提着裙襬小跑過去,當作沒有瞧見。
五色的宮殿已經無人看守,我衝跑進去。
到了院子裏,卻又止住腳步。
我想見到五色,又害怕見到她。
心裏害怕見到她在宮中蹉跎成不是我想見到的樣子。
又不知該如何隱藏沈甸的事。
我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還是主殿的門從裏面被推開。
雪膚烏髮,五色依舊美得動人。
萬幸,她還好好的。
她見到我,愣了一會兒。
隨後她眼睛蓄滿淚水,嘴角彎起。
五色用雪水沏了一杯桂花茶。
我摸着粗糙的茶杯口,忍着將眼淚憋回去。
五色不會有茶,她只能在秋季時將院子裏的花摘下,曬乾,保存起來。
她喉嚨沒有問題,可以說話,但是沒有舌頭,口齒不清。
我們靜靜坐着,誰也沒有去訴說這兩年是如果過來的。
美人永遠是美的,被割掉舌頭,被逼入宮,離開愛人,磨難絲毫沒影響她美貌。
她甚至在這一切之後,能摘下桂花仔細儲存,用朝露和雪水沏茶。
儲越每日忙到深夜,我得以日日來五色這裏。
她屋子裏很冷,我將寢殿的炭都背了過來。
大多數時間我們坐在屋裏喝桂花茶,有時候也會坐在御花園角落呆呆坐着。
天色已黑,外面下起濃重的大雪。
我們隔着窗欞望着雪花飄落。
我心裏忽地想起我能背的少得可憐的詩句。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明日的枝頭定會掛滿積雪。」
五色說,「我們明日去賞雪景吧。」
我側過頭,微笑道,「好,那我帶上熱茶。」
隔日,我將一壺熱茶放進食盒,還放了幾塊點心。
走過御花園假山的時候聽到幾個美姬的對話。
「國君要給沈姬抬位份?爲何?」
另一個聲音說道,「聽公公說她的長兄在此次戰役中立功犧牲了,發放補恤時,他家中母親已去世,除了沈姬沒旁的人了。」
我垂首。
抬位份也好,五色在宮中日子可以好過些。
但是如果五色知道,這榮耀是她長兄性命換來的,她心裏該有多窒息。
我轉身準備換條路,卻看見五色站在身後。
這天的雪景沒有看成。
我擔心她出事,跟她在屋子裏待了一日。
她問我,「他死時,可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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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忍心說他身重數箭,只是說道。
「他爲國立了功,使廉軍殺傷減衆。」
她再未問其他,甚至沒有流淚。
我不知怎麼安慰,只能默默陪着她。
晚上我讓公公傳話給儲越,在五色殿裏留宿一晚。
一夜未睡。
晨曦時,五色去打水淨臉。
我想,如果這天早上,我能陪着她去打水,會不會是不一樣的結果。
五色死於這天晨曦。
她在院子裏,將髮間的銀釵刺進喉嚨,沒有給自己留半分活的希望。
我常常在想,她爲何如此決絕。
明明被割舌,她都能好好活下來…..
釵子染滿血跡,我放到清水裏一寸寸清洗。
發現釵子頂端裏面是空的,可以打開。
我以爲壞了,想要修好時,發現裏面有字。
這是一個空心圓球,裏面小子合成一個圈,也不知怎麼刻進去的。
字體很小,不易發現。
我到了光亮的地方纔看清,是五個字。
「甸心悅小五。」
我心窒得一疼。
這個男子將自己的愛意藏得多深。
戰前前夕,我與他聊天。
我問他,爲何要參軍。
他說,「家中母親去離世,無親贍養,國有需要,理應報國。」
我那時想,你是家中獨子,無親贍養,但還要娶妻生子。
不孝有三,無後爲大。
現在想來,原來五色進宮,他竟是沒想過再娶妻。
我那時跟他說五色很想他,可有話要我帶給五色。
他說,「無。」
只淡淡問過一句,五色在宮中可好。
我將與五色給我的做喫的事跟他講了一遍。
他沉沉聽着,沒有再問任何。
我以爲這個男子對五色沒有半分情意。
可竟是情意太深,他不敢多說多露,怕將五色陷入危難之中。
畢竟肖想國君女人,只是被人提出疑問,五色都不會有善終。
我手裏握着長釵,將圓球重新鉤進釵子,銜接處搭扣住。
我閉眼,仰頭想。
五色….知道沈甸情意嗎?
我不知道。
五色下葬那天,我將釵子重新別在她ṭū́²發上。
接下來,我索性待在寢宮不再出去。
儲越見我每日鬱鬱寡歡,又將奏簡搬了過來。
他在廳堂隔了屏風,臣子面見也都在這裏。
「將五色葬在沈甸那裏吧。」
我趴在桌上,聲音有些沙啞。
活着沒有在一起,死後就讓他們在一起吧。
儲越依舊看奏簡,頭都沒抬,「好。」
—
就這樣又過了三月。
我每日懶洋洋待在寢殿。
早朝後,儲越執着我手,領我在王宮轉悠。
最後他在一處正在施工的宮殿處停下,側過頭看我。
「我爲枝枝修造了一座宮殿。」
我詫異,看着已經初見模樣的宮殿,問道。
「國君是在我從冷巷離開時建造的嗎?」
他忽略我問題,牽着我手走過去。
「你現在住的地方小,且沒有園子,其他宮殿也都住過人,便重新修造一座,你對裏面可有什麼要求,我讓人作圖出來給你看。」
我離開冷巷時,他修建時的想法,想必是準備將我抓回來鎖進這裏。
說是宮殿,不如說禁錮我的籠子更爲貼切。
「我沒有要求,國君決定即可。」
幾月後,傳出朗家嫡長女朗玄身體染疾,無福進宮伺候國君。
朗家嫡女只有朗玄一人,至此後位只能暫時空懸。
第二年,宮殿落成。
宮殿四四方方,天圓地方,應和五行八卦方位。
裏面迴環曲折,樓臺宮闕。
建造之中,儲越下令蒐集天下異寶。
寢殿之內儲越用玉石鋪地,廊外隨處可見鑲嵌珍珠,牆壁塗寫靈獸,畫彩仙靈。
這座宮殿被史吏記錄於冊。
「聚天下珍玩 ,治成一殿,舉國營之,數年乃成。」
巫卜佔吉日,下月搬入新殿。
搬遷這日,儲越舉辦宮宴。
王公貴族,後宮美人齊聚,殿內鼓瑟吹笙。
我這晚喝醉了。
但我好像又沒醉,我腦中還很清醒,知道這是在殿上,我要保持禮儀。
但我總是想起五色,夷春,冷巷的公公,還有…阿應。
我在想,我這裏鳳舞鸞歌,
他們呢?
他們在做什麼?
等躺到榻上,我ṱū₂看東西已經重影。
身體被一個人揉進懷裏,脣被吻住。
我被吻得喘不過氣,蹙着眉想要伸手去推他。
身上的人終於鬆開,但很快又將脣貼在我耳邊,他聲音沙啞着問我,「枝枝喜歡誰?」
早晨醒來,我扶住醉酒的腦袋,呆呆坐在榻上,想不起昨日我是如何答的。
早朝結束,儲越回來。
我觀他神色同往常一樣,便覺得沒說出什麼惹怒他的話。
只是在一次醉酒後,他趴在我懷裏,模糊不清說道。
「你的心是捂不熱的。」
這之後,儲越再未問過我這樣的問題。
他對我一日好過一日,幾乎有求必應。
甚至連公務也會認真聽我意見,酌情采用。
祭祀現今已經大部分換成用錦布珠寶紮成人形代替,不再使用活人祭祀。
「巫」已傳承百年,無法直接撼動,只能隨着時間推移,一點點去動搖它。
隨着王權祭祀採用假人替代,貴族和民間也逐漸全部換成用稻草扎捆成人形。
今年春天,儲越開始開科舉,選拔人才,選中者可入朝爲官。
一時間私塾漸漸興起。
戰爭已平,國君勵精圖治。
一切都在往盛世王朝的方向發展。
嬤嬤端進一碗湯藥,「秦姬,該喝藥了。」
自上次懷孕後,我至今沒有再孕。
儲越找來可找的醫師爲我把脈,都說之前的藥傷了身子,恐怕很難再有身孕,只能慢慢調理。
我走在園子裏,見到前幾日還開的玉蘭,今日已經開花了。
儲越不喜我去御花園,因爲在那裏時常會遇見他的姬妾。
宮裏的美人都是王公貴族之女,按照宮制層層篩選進來的,無法像之前府邸的美人一樣遣散。
他不想我遇見她們,遂在新蓋的宮殿裏構建了比之還要繁盛的園子。
這裏栽了很多玉蘭樹。
又是一年春天,玉蘭花清新明淨,影影綽綽。
此繁華盛景,我不禁想到山上漫山遍野簇擁着的三角梅…..
我想起,距離上次在山裏看三角梅,已經三年了。
可我今後只能在這宮裏,觀賞精心修剪過的千花萬蕊,再沒有機會可以見到那些漫山遍野的生命力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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