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易春

我死在了陸淮北最恨我的那年。
此後,我的靈魂一直跟在他身邊。
看着他如原劇情一樣飛黃騰達,位極人臣。
可到了該和女主在一起的大結局,陸淮北卻一反常態,將刀架在了女主脖子上。
他冷冷問:「現在可以告訴我,她去哪了嗎?」

-1-
陸淮北爲處理公務又熬了個大夜。
偌大的一品官員府邸,亮着的,除了牌匾上掛着燈籠,就只剩他屋裏的油燈。
我飄在他身邊長吁短嘆。
【你都有白頭髮了,再這麼熬下去,你的身體怎麼受得了。】
鬼的聲音活人聽不見。
於是案前挺拔的身影頭也沒抬,繼續面無表情地盯着紙張上的文字。
幾盞油燈在深夜之中苦命地撐開一片亮堂的地,噼裏啪啦不停抱怨着自己超長的工作時間。
明明是坐在距離光源最近的地方。
但陸淮北沉着臉,穿着墨色的常服,好像將屋外的夜色裹進了屋中一般,幾乎快要沒在暗色之中。
他批好一份文書,放在一旁,又拿起了新的紙張。
我湊過去看,發現那是一封告罪的私人書信。
信上文字極盡討好,幾乎將自己貶低到了塵埃之中,只懇求陸淮北放他一馬。
我瞅了一眼落款。
是個曾經差點害得陸淮北沒了半條命的官員。
如今陸淮北在朝堂之上聲望愈盛,清算到了他身上。
信紙滿滿登登都是懇切之言。
然而陸淮北只是掃了兩眼,就將信往火苗上一撩,隨意丟到了一旁的水缸之中。
一如以前,愛之慾其生,惡之慾其死。
我飄着坐在他的書案邊,看着信紙很快燃成灰燼,有些難過地垂下眼。
其實就算能聽見我說話,陸淮北也不會搭理我的吧。
畢竟,他那麼恨我。

-2-
我一開始並不知道自己是穿進了小說裏。
這個世界正逢動亂,災民遍地,食不果腹。
我現在的父母爲了幾袋糧食,將我賣進了鬥獸場,供給貴人取樂。
鬥獸場的奴隸很多。
一羣人中,我和陸淮北的年紀最小,被分住到了一起。
起初,我還覺得這男孩狠辣。
曾經和他一起住過的孩子裏,有不少是利用他逃命後,反被他了結性命的。
可我也知道。
人人自危的爭鬥場,上一秒笑着的夥伴,下一秒就可以是捅刀子的敵人。
陸淮北也並沒有做錯什麼。
我沒有主動搭話,他也不大願意搭理我。
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們互相都沒有說過一句話,活像是對方不存在一樣。
可鬥獸場畢竟不是什麼做慈善的地方。
每日一睜眼,我們都要爲了從野獸口中逃脫而拼盡全力。
陸淮北小時候就長得好看。
同樣都是喫不飽飯,他就偏看着精緻如同畫中的人一樣,叫人挪不開眼。
貴人們看着歡喜,鬥獸場便常讓他出場。
也因此,他受傷的概率要比一般人大得多。
某次他差點被豹子撓了對穿,奄奄一息。
鬥獸場的人看了,覺得治起來花費多,就放任他自生自滅,飯都不怎麼給。
我不忍心,偷偷把自己的食物分給他,又盡力一遍遍打水照顧。
陸淮北好運,昏了好些天,竟然挺了過來。
發現是我照顧他時,那一雙黑葡萄一樣的眼盯了我半天。
最後,只憋出來一句。
「謝謝。」
我這才發現,他其實不過是個想活下來的,寡言的小孩而已。
那之後,我們互相扶持,日漸熟識。
多少次將對方從死亡中拽回,在鬥獸場活過了一天又一天。
等大了一些,我們趁着城內動亂,逃出了鬥獸場,在外流浪。
討了喫的,哪怕只有一點。
都要揣在懷裏,樂呵呵分給對方一半。
寒冬臘月,我和陸淮北抱在一起,用所有的衣服裹住身體,才能偷得一點生存的機會。
那時候,寡言的少年會勾着我的小指,小聲同我說:「我們要一起活下去,永遠不拋棄對方。」
我勾上他的指頭,點頭說好。
在這個世界裏,陸淮北是我唯一親近的人。
永不拋棄,這不是隻要努力,就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3-
穿越過來,我沒被附贈什麼金手指。
上輩子我就只是個從孤兒院長大的普通人,沒錢也沒空去學多餘的技能。
虛長几歲的見識無法帶來什麼財富。
女子的身份和身體,又讓我在這個還處於封建時代的世界,天然失去了很多賺錢的機會。
流亡的日子裏,起初是我在努力照顧陸淮北。
我教他讀書認字,Ţüₒ爲他縫衣做飯。
年歲漸長,他的身體日漸強壯高大,就變成了他照顧我,保護我。
他暴揍對我動手的惡徒,驅趕想讓我賣身子的老鴇。
若不是我再三拒絕,陸淮北都打算只讓我被他養着就好。
即便艱難,卻從不覺得我拖後腿,而是將錢大部分都放在了我的身上,由我保管。
我曾經開玩笑問他,假若我有一天拿着錢不要他,跑路了怎麼辦。
陸淮北想了想,一雙眼認真看着我。
「那我不會原諒你。」他說,「我最恨背叛的人。」
我猜,在他從未提起過的,那段進入鬥獸場之前的過往。
應該是有人用背叛兩個字,在他心頭狠狠劃了一道深痕。
我有些心疼地握住陸淮北的手,幫他上藥。
「以後都會好起來了。」我說,「我會陪着你的。」
陸淮北將脣抿了又抿,還是沒藏住脣角那一點笑意。
等世道略安定了之後,我們決定在雲城住下。
畢竟總到處跑也不是事。
陸淮北在碼頭搬搬扛扛,我去小巷子給人洗衣服。
我們倆努力工作,住了半年的破廟。
終於攢夠了錢,在快要出城的地方租下了一間小小的屋子。
我和陸淮北,有了一個家。
上輩子我就是個孤兒,從來沒有家的概念。
可這輩子,我有家了。
那之後,我洗衣服洗得更有勁了。
滿心滿眼想着,努力將這個屋子佈置得更好,說不準哪天找到其他的路子,還能將這裏買下來,真正變成自己的房子。

-4-
可日子久了,我發現了不對的地方。
以前總是到處跑,沒有固定在一個地方待久,所以不覺得。
因爲和陸淮北在不同的地方賺錢,現在,我們都是隻有下工之後纔會回到家裏一起相處。
某日出門,我忽然發現,沒有陸淮北在身邊的時候,外面發生的很多事,很多人說的話,每日都是一樣的。
只要陸淮北提起,哪怕是想起,那些每日重複的事情,纔會忽然活過來一樣,開始正常。
在發現這些事情的同時,我的身體也開始出現異常。
一開始會走神,會說一些根本沒想說的話。
到後來,我短暫地失去了身體的控制權。
我被鎖在自己的身體裏,窺見到了這個世界的所有劇情。
原來我不是穿越,是穿書。
而陸淮北,是這個世界的男主,這個世界的中心。
我們之前的相處,是他遇見女主之前,在劇情裏被一筆略過的苦難過往。
而現在,他快要開始自己的劇情了。
他很快會被人發現有讀書的能力,認識貴人,成爲貴人的幕僚。
那之後,他被人陷害背叛,在瀕死潦倒時遇見自己的女主,發現身世背後的血海深仇,在爭鬥之中一路高升,位極人臣,愛情圓滿。
那個陷害他,背叛他的人,讓他瀕死的人。
是「我」。
「我」愛慕虛榮,爲了錢權,將對「我」毫無防備的陸淮北賣給了他的仇人。
正是因爲曾經怎樣生死相依,怎樣的互相依賴。
背叛起來,才那樣刻骨銘心,才那樣地叫他迸發出想向上攀緣的動力。
可我不會背叛陸淮北。
知道了這些劇情,我更妄想將一切告訴陸淮北,讓他避開那些苦難。
但每次準備開口,都有一股力量壓住我,什麼都不讓我說。
不僅如此,我被困在身體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披着我軀殼的「女配」,模仿我的性格,一點一點推動劇情的發展。
我掙扎,努力。
被困的時間,反而越來越長。
最後一次長時間掌控身體,是陸淮北遇見第一個發掘他的貴人,拿了賞賜回家的那天。
他將最大的金磚拿去首飾鋪,換了個鐲子。
沉甸甸的金鐲子。
套在我的手上,大小剛好。
少年郎紅着雙頰,在昏黃的日落之中輕聲對我說。
「我們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我抱着他淚流滿面,卻連一句對不起都說不出來。
最後大概是嫌總是來接管我的身體,太麻煩。
明明應該活到大結局還作妖一次,與陸淮北最後談話,讓他釋懷和女主感情更深的,我這個小反派。
死在了陸淮北差點沒命,最恨我的這年。

-5-
大概是因爲小說從沒有提過死後世界。
這個世界沒有鬼,更沒有地府之類的東西。
但我不屬於這個世界。
於是我死後,就變成了誰也看不見的鬼,被吸引在陸淮北的身邊。
少時清醒,大部分時候是昏睡着的。
飄着飄着,不知不覺,Ŧůₓ我就這樣跟在陸淮北身邊,飄了十年。
這十年,我看着他一路高升,位極人臣。
我看着他同女主溫梨互相扶持,各自走出困境,感情愈來愈好。
曾經在小院裏住着,鄰里打趣都會紅了耳朵的少年。
如今,站在了別人的身邊。
我爲他開心,開心他終於快熬完了一切苦難,過上了好日子。
可想想自己,又覺得有些難過。
陸淮北偶爾會被人問起與我有關的過往。
他從沒有諷刺,指責,說過我一句壞話。
他只是沉默。
但我看得懂他眼裏未脫口的話語。
陸淮北恨。
他恨我違背諾言。
恨我變心。
恨我答應了他會一起,卻還是棄他而去。
陸淮北不知道我被控制。
在他眼裏,那一切,就是背叛。
無數夜裏,我看見他拿着不知道什麼時候揹着我偷偷拿木板刻的請婚帖看。
開頭的吾妻易爲春的吾妻兩字,被他深深淺淺地,劃了好幾道墨痕。
開始,他捏着那木板,問爲什麼。
後來不問了,他就說着我的名字,說他恨。
與溫梨日漸相熟ṱṻⁱ的如今,他更是少再拿起那婚帖。
只是將它壓在了箱子的最深處。
我想,也好,他終於要放下了。
不久之前那次清醒,我還聽見他的同僚打聽他和溫梨是否好事將近。
劇情已經在走向結局。
走向陸淮北幸福的結局。
真的很好。
反正我都已經死了,他走向更好的人,是好的。
可偏偏,這樣一個爲了公務熬通宵的夜。
他做完一切,沉默半晌,卻不知道爲什麼,將這木板翻了出來。
陸淮北將東西放在書案上。
垂着眸,靜靜看着,什麼也沒說。
一直到天色破曉,他啞着聲開口,召來了他的親衛。
「去找一個人。」他道,「窮盡手段,找到她,帶到我面前。」
親衛問他姓甚名誰。
陸淮北頓了頓,答道:「易爲春。」

-6-
我搞不明白,陸淮北還找我幹嗎呢。
他不知道……哦,他可能還真不知道我死了。
畢竟在這個世界的既定劇情之中,我現在應該拿着當初背叛陸淮北的那筆錢,過得越來越悽慘。
而他這個男主,一直得到的消息,也不會脫離劇情。
在還沒有第二個人完全佔據心房的時候,之前的人死了容易成爲心頭硃砂痣。
只有活着,有對比,陸淮北再看身邊的女主溫梨,纔會知道她是怎樣和自己相配的人Ṫũ̂₇。
所以找我,大概是因爲劇情快大結局,要清算一下之前的事情了吧。
在陸淮北和溫梨感情穩定的當下,是需要我死去的消息的。
現在只有我去死,才能在他心裏從此再無留戀的痕跡。
我嘆了口氣:【早知道你還要找我,死之前我爬也要爬到一個好點的地方了。】
操控我身體的意識,在背叛陸淮北後,特意將逃命的馬車開向賊匪窩的附近。
一個弱女子,帶着數額不小的金銀,不可能不被人搶。
爲了防止被人查到,也是不可能有命走出去的。
被埋進土裏的時候,我還沒有完全斷氣。
血和泥土一刻不停的灌入鼻腔,讓我掙扎,讓我痛苦。
好容易死了,屍體又被山中的動物刨出來,將血肉分了乾淨。
我死得不可謂不狼狽。
那些動物啃食完我的血肉,又將我死的地方,當成了常住地,弄得挺髒亂的。
如今的陸淮北光衣裳就值不少錢。
他若是要涉足,會弄髒衣服。
髒了,洗起來挺麻煩的。
所以幹嘛要想起我,要是恨我,不就應該想我永遠消失在他的腦海裏嗎。
我嘟嘟囔囔,最後無奈,只能又嘆了一口氣。

-7-
我畢竟已經死了十年。
縱然陸淮北如今權勢滔天。
但劇情還沒有完全結束,又有時間長的因素在。
他找我的進度並不快。
我清醒又渾噩幾次,飄到他身旁,看見他收到的文書上,下屬奉上的信息少得可憐。
陸淮北也不惱,他看Ţũ₇完回信,永遠都是那一句話。
「繼續找。」
除了上朝和處理公務,他便只是在一遍一遍看下屬的書信。
他人遞來的宴會帖子理也不理,除非公事,否則上門送禮做客的人一概不見。
只有和溫梨相關的事情遞到他面前。
陸淮北纔會停住那雙處理公務的手,略休息一會。
而今日,溫梨又來了。
這些年,其實我清醒的時間也就是最近纔多了一些。
但每次看見她,我都要感慨。
溫梨真的很漂亮。
不論別的女配怎麼想,但她實在漂亮地讓我都升不起嫉妒心,光讚歎了。
溫梨不僅漂亮,學識能力也是一等一的。
她創立的商會生意甚至做到了鄰國,皇帝特爲她賜了郡主的名位,以示賞識。
她寫的書被許多讀書人追捧,做到了以女子身份也能被人歎服。
溫梨和陸淮北兩個人湊在一起,纔是真將般配兩個字具象化了。
對着這樣優秀的女子,我甚至都沒法生出什麼陰暗的心思。
畢竟她什麼也沒有做。
只是我不太好運而已。

-8-
不用陸淮北招待,溫梨自己便輕車熟路地喊來下人,要了自己喜愛的喫喝。
下人也對這樣的吩咐習以爲常,笑着下去了。
室內頓時只剩兩人和我一個鬼。
要不是我沒辦法離開陸淮北身旁三尺,我也是不想在這裏當電燈泡的。
我飄着背過身去,念念叨叨。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要聽你們說話的。】
不論我如何尷尬,兩個看不見我的人,還是如常地交談。
此時劇情已經走到了末尾,兩人共同匡扶的新君登基,正需要兩人在朝中,在民間消除隱患。
兩人語氣熟稔的討論公事,默契如同半身。
末了,我聽見一陣衣物摩挲聲。
似乎是溫梨起身,走到了陸淮北的身前,遞給了他什麼東西。
而後,我聽見溫梨不贊同道:「你以前留下的虧空太大,如今再這樣點燈熬油下去,哪天一場小病,就能叫你臥牀不起了。」
陸淮北半晌纔回道:「我自己心裏有數。」
溫梨像是被他的回答氣到了,哼了一聲:「你有數纔有鬼。」
陸淮北沉默。
聽見他這樣,我都有些着急了。
都這麼多年了,怎麼還是一副鋸嘴葫蘆的樣子。
不會哄老婆可不行。
只是幸好溫梨並不計較。
她坐回位置上,抿了口茶道:「我已經在繡嫁衣了。」
「估摸着再過幾次進宮,陛下就會給你我賜婚。」
我心裏還是沒忍住酸澀了一下,低下頭,努力去看自己半透明的腳尖。
耳邊明明嗡嗡作響。
我卻還是能從雜音之中,清楚的過濾出了陸淮北的聲音。
他說,好。
聲音平靜,毫不意外。

-9-
我還是沒控制住,難過地哭得稀里嘩啦的。
反正陸淮北又看不見。
我哭一下,又不礙誰的事情。
我這樣自暴自棄地想。
兩世這許多年,我唯一隻對陸淮北動過心。
許多次生死經歷,將起初只是萌芽的感情催化如參天巨樹,深深紮根。
但,我又不能,也無法去阻止他走向更好的結局。
我不希望他如我這樣被困住。
陸淮北是個很好的人。
即便他以爲我背叛他,這麼多年,卻也沒對外說過我一句壞話。
他對上忠心,對下體諒百姓。
他到處懲治貪官污吏,也救了不少如我們當初一般苦的孩子,在他們成年之前養着,教他們讀書明理。
陸淮北要幸福了,我也爲他要幸福而覺得幸福。
難過也是眼淚,幸福也是眼淚。
我這個沒有歸處的鬼,被眼淚泡的漲漲的。
要是有人能捏我一把,估計都能盈出一碗眼淚來。
我清醒又渾噩了好幾次,流着淚期待他們被賜婚。
只是我沒想到的是,陸淮北竟然一直還在找我。
時隔十年,劇情的影響削弱。
當初和「我」同謀的,陸淮北一直沒有找到的幕後主使,被他的手下抓到了上京。
男人匍匐在地,戰戰兢兢。
「都是那個女人,都是那個女人的錯!」
他哭得眼淚鼻涕橫流。
「當時我就是豬油蒙了心,嫉妒你,才被那個女人引誘犯下大錯,如今你大人有大量,饒了我,饒了我!」
陸淮北端坐在上位,冷冷看着底下的人,面上表情看不出喜怒。
那人是哭了哭了,求也求了,半晌,陸淮北都沒有說一句話。
待人哭到嗓子沙啞,幾乎快要說不出話的時候。
陸淮北纔開口:「然後呢。」
底下人傻眼:「什麼然後?」
陸淮北:「然後她呢。」
底下人抖了抖:「那女人——那女人拿了我的銀子,往東逃去了,似乎是要會姘頭……」
我恨不得上去捂住那人的嘴。
我哪裏來的什麼姘頭,就算當初操控我身體的意識胡作非爲,也沒有在和這個人分開的時候,說是要去會什麼姘頭。
臺上的陸淮北又沉默了,他緊緊攥着茶盞,手背青筋爆出,看起來Ṭú₀氣得很。
我飄到他面前,想解釋。
可且不論他聽不到。
我身上的黑鍋太多了,其實也不差這一件了。
反正都是背叛他,爲了什麼,也不重要了。
一想到這,我又頹廢下來。
陸淮北重重將茶盞放下,蹙眉道:「後來,你就沒有再見過她,是嗎。」
底下人戰戰兢兢:「是……」
陸淮北閉眼深吸了口氣,揮手:「帶下去,按此人犯事苦主的口供,以律處置。」
一陣鬼哭狼嚎之後,院子裏又恢復安靜。
他久久漠然,反覆重重地吸了好幾口氣,而後又展開找我的人寄去的書信。
提筆寫下。
繼續找。
陸淮北跟在身旁的親信見狀,小心詢問他。
「大人,這種忘恩負義的薄情人,您還找她幹嘛?」
陸淮北只是執拗道:「我要找到她,我要……」
可是很久很久。
我也沒有聽到他圓上後半句話。

-10-
要我如何?
要我求饒請罪,要我諂媚勾引,要我哭着懊悔自己當初不應該那樣?
這十年,我見過不少陸淮北對仇人的手段。
乾淨利落。
我忍不住想,若是我活着,哪一種手段會落到我身上呢。
畢竟「我」,背叛得那樣徹底。
惹得他除了給家裏的仇人外,第一次夜裏會說恨字。
只是一切幻想,都要建立在我活着的這個基礎上。
若我是個虐文女主,說不定我們還能解除誤會,而後走向結局。
但是沒有如果。
我死了十年,屍骨無存,早就沒有活回去的機會了。
而這個世界的劇情,也穩穩地。
只要皇帝賜婚,男女主在一起,隨時都可能大結局。
經過陸淮北和溫梨日夜努力下,新帝初登基時還有些動盪的局面,慢慢被穩定下來。
他們一起進宮了幾次。
皇帝沒有賜婚,但溫梨來得更頻繁了。
她不再只是拿着辦公的文書,而是揣着布料,帶着首飾店的樣子圖冊。
「你瞧,是這頭面戴着出嫁好看,還是這個?」
溫梨遞給陸淮北一個冊子,指了一個圖樣,詢問他的意見。
兩人不遠處是唱戲班子,溫梨帶來的。
陸淮北原不願聽,是溫梨訓他不惜命,硬是壓着他來,說是讓他稍微放鬆一下。
中途我沉睡了一陣,不知道溫梨是怎麼勸得他。
最後的結果,是陸淮北坐在這裏,陪着她一起聽戲。
面對溫梨的詢問,陸淮北認真看了一眼:「我不懂這些。」
溫梨笑道:「別以爲我不知道,自入京你時常會去珍寶樓挑首飾,堆了你一庫房的。你說你不懂,看多了也懂了。」
陸淮北抿脣,伸手指向一處:「這套好看,但是這裏的東珠,換成碧璽會更好一些。」
溫梨這才滿意地收起圖冊:「這纔對嘛。」
她說的口乾,喝了口茶,狀似不經意道:「馬上便是除夕宮宴了,事情不會拖到年後,上次進宮,皇帝還打趣問我嫁衣繡好了沒。」
她抓起一把瓜子磕:「你想好了嗎?」
陸淮北目不轉睛盯着臺上的戲曲。
一出他原不願意看的戲曲,如今卻目不轉睛。
我湊過去聽了下,發現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愛情戲。
他盯了半天,才終於回神一般,咳嗽了一聲。
「我想好了。」
只是沒有說明想好什麼。
我跟在他身邊,看看他,又看看旁邊挑眉滿臉瞭然的溫梨。
大概,是想好了成婚的事情吧。

-11-
陸淮北和溫梨又一次入了宮。
除夕家宴,入目皆是喜慶的紅。
賀喜,歡笑,人人臉上洋溢的,都是新一年的美好期望。
我飄着看了半天漂亮煙花,又被場上的雜耍,逗地笑了好幾聲。
這樣好的日子,迎來陸淮北人生圓滿的大結局,也不錯。
龍椅之上的新帝興致頗好,誇了一圈今年有作爲的官員。
最後,更是着重誇了陸淮北和溫梨。
兩人站起受禮。
周圍的官員,無不用讚歎兩人般配的眼神,看着他們。
離得近的,我聽見有人竊竊私語。
「陸大人真是苦盡甘來,遇見了溫大人這樣的女子。」
我作爲那個苦,飄在旁邊,看着兩人。
皇帝越誇越開心,終於,氣氛烘托到位。
他道:「朕早聽聞你們情投意合,今日是個好日子,不如朕就在今日,爲你們賜婚,如何?」
衆人皆笑着看着站起來的一男一女。
這便是原書的大結局。
劇情的最後一句話,是陸淮北笑着看了溫梨一眼,答應了請婚。
我也笑着,準備看見陸淮北迎接他美好幸福的人生開端。
可等了又等,皇帝臉上的笑意都要僵了,兩個人卻沒有一人做出回答。
陸淮北的親衛不知道什麼時候湊到他身邊,低語了一句。
我湊近去聽,只依稀聽見。
沒找到,死了。
我愣了愣。
什麼沒找到,我嗎?這賜婚的當口,陸淮北怎麼還在糾結我的事情?
下一刻,陸淮北終於動了。
他不如我想的,上前行禮謝恩。
而是走到了溫梨的面前,抽出腰間藏得好好的軟劍,架在了溫梨的脖子上。
陸淮北冷聲道:「現在可以告訴我,她去哪裏了嗎?」

-12-
一息之前,他們是衆人眼中,乃至我眼中,最般配的伴侶。
一息之後,其中一方將刀刃架在了另一方的脖子上,冷聲逼問。
龍椅上的皇帝不解,周圍的官員不解,我也不解。
【陸淮北,你幹什麼啊你!】
我飄過去想拔開他的劍刃,手卻一次一次穿過,急得要哭。
皇帝也皺眉,怒道:「陸卿,你要是對朕的賜婚有什麼意見,大可以私下說明,在宴會之上鬧這一出,你是想造反嗎?!」
離得近的官員也指責他:「陸大人,你是不是瘋了!」
圍觀的人臉色各異,偏只有被劍逼着要害的溫梨面無表情,垂下眸什麼也沒有說。
陸淮北誰也沒有搭理,只是堅定地將劍刃壓下去了一些。
又抽出一把小短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陸淮北面對着溫梨,重複問道:「她在哪?」
幾乎一瞬,我忽然意識到。
他好像不是在問溫梨Ţų⁵。
亦或者說,不是在問場上的任何人。
他在,他在問……
皇帝面色怪異:「你到底要找誰!」
鮮血從溫梨脖頸的傷口流出,順着劍身,往地上滴落。
即將落在地上的那一刻,周遭的一切全部都被凍結似的,凝固住了。
陸淮北一字一句。
「我的妻子,易爲春,她在哪裏?」
偌大的世界,只有陸淮北,溫梨,還有我這個鬼能活動。
被風吹動的樹不動了,面色怪異討論的人們,紛紛定格在了上一個動作之中。
我聽見,有一個聲音嘆了口氣。
「溫梨」的臉色瞬間變了。
她彈了一下劍尖,霎時,陸淮北手上的武器消失得一乾二淨。
這個「溫梨」往後退了一步,滿臉疑惑。
「你不是恨她嗎?」
「溫梨」問:「你那麼恨背叛你的人,你還找她幹什麼?況且你們倆又沒成婚,口頭確認心意都沒有,你跟她根本就不是夫妻。」
「她差點把你害死誒,如果沒有溫梨,你早死在荒無人煙的野外了。」
「溫梨長得漂亮,能力優秀,和你許多想法都能不謀而合,是這個世界上最適合你的人。」
「你明明馬上就可以幸福了,爲什麼,還要找易爲春?」
嘰裏呱啦一陣話語,讓我感到一陣熟悉。
這是……當初控制我身體的意識!
或者說,這個世界的「劇情」!
我恨恨地想要撲上去打她,可一看到溫梨這張臉,我又怕會傷到真正的溫梨,又止住了腳步。
【是你操控我!】
我絞盡腦汁搜刮腦袋裏最壞的詞罵它。
可「溫梨」只是餘光看了我一眼。
分明知道我在這裏,卻不搭理我。

-13-
它的眼中只有陸淮北,也只在意陸淮北說的話。
沒了武器,陸淮北臉上毫無一絲慌亂。
他似乎知道自己傷不了面前的「溫梨」,只是站在原地,那雙暗色眸子裏的火,燒得旺盛。
「我恨她。」陸淮北緩緩吐出一句。
「起初幾年,我恨不能食她骨,飲她血。不管不顧地困住她,叫她永永遠遠不能生出別的心思。」
「可很快,我發現,比起恨她,我更控制不能的愛她,哪怕她出現在我面前,將一把匕首捅進我的胸膛,我也愛她。」
我震驚地抬起頭,看向陸淮北。
他無法察覺我的視線,仍是一字一句,泣血般吐露着這些年我見過的,沒見過的事情,心意。
「我不明白她爲什麼會在那幾年忽然變了樣,我拼命地,發了瘋的給她找理由,讓無數道士和尚卜算她的一切,所有人都說,是她本性如此,是我遲早有此一劫。」
「溫梨」歪頭道:「對啊,沒有理由,她就是背叛你了。」
陸淮北一向寡言。
如今卻一刻不停,不受影響的,一直在說。
他緊握雙拳,接着道:「即便她背叛,按我當時的力量,找到她,不是難事。可偏偏,我一無所獲。」
「我開始發覺,只有和溫梨靠近時,我派出去的人,才能獲得零星半點朦朧的消息。時間越久,獲得的消息越多,一直到人人誇讚我和溫梨天作之合,我派出去的人說,找到了她的蹤跡。」
「這時候,我終於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勁。」
陸淮北冷冷道。
「好像冥冥之中有一雙手,掩去了易爲春的痕跡,只爲了將我和溫梨撮合在一起。」
「溫梨」纔像終於反應過來,面色難看:「你和溫梨沒有感情?」
陸淮北像是終於擊到敵人痛點一般,笑了一聲:「我同溫梨,情如親兄妹。」
「這盤局,是她想出來,幫我完善的。」

-14-
我怔在原地,不知道是驚愕於陸淮北和溫梨一起做局,還是他竟然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隱約猜到了一點事實。
天上轟隆隆開始打雷。
之前以爲,諸多事情都是按照劇情發展的。
可到現在,男女主的事,都亂了套。
我看着「溫梨」的臉色變了又變。
它罵陸淮北:「你有病啊,易爲春長得不好看,又背叛你,我不讓你找到她是不想你痛苦糾結!我能量都要收集完成了你幹什麼弄這出!」
陸淮北不聽:「或許,只是這樣不夠,你需要我傷殘,或者……」
「我去死。」
轟隆一聲,雷聲震的這世界都顫了顫。
「溫梨」罵了又罵。
見陸淮北真的到處找東西準備撞死,它伸出手,想要阻攔。
但它邁不開腿。
溫梨的臉上,浮現出痛苦掙扎的神色。
她咬牙:「我纔不要別人安排我的人生,我憑什麼非得嫁人!」
「人都有自己的意識,鬼才要你干預!」
「從這個世界,滾出去!」
被這個世界的男女主一齊針對。
那個意識掙扎了片刻,終於漸漸地,開始失去對溫梨的控制。
臨要被擠出去之前,它看了我一眼,對陸Ṱúₐ淮北笑道。
「你找不到她,就算是我不在了,你也不可能找到易爲春。」
那個意識惡毒道:「她背叛你是真,她不愛你是真,她不想見你,她永遠都不想。」
我流淚搖頭:【不是,陸淮北,你別信他。】
陸淮北道:「背叛是真,不愛是真又如何。」
「沒有你的阻攔,我一定會找到她。」
那意識怒的口不擇言:「她早死了!你根本不可能找到她!」
陸淮北靜在原地。
意識從溫梨的身體脫出。
天上雷聲越來越小,周遭的景象紊亂,倒流,回到了皇帝還沒有賜婚的那一刻。
陸淮北驀地嘔出一口血來。
我從未見過他哭。
幼時在鬥獸場,重傷時不哭,少時被人驅趕,被我背叛瀕死。
他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出來過。
可如今,他在哭。
陸淮北高大的身軀好像一下就垮了下來。
「春娘。」
他喚。
「春娘。」

-15-
除了溫梨,好像再沒人記得宮宴之上的混亂。
那日陸淮北吐血,被醫治之後送回家,躺了三日。
醒來第一件事,仍然是找我。
沒有了阻礙,他幾乎輕而易舉尋全了我的過往。
甚至連拋棄我的親生父母都翻了出來。
陸淮北不顧溫梨的勸阻,日夜趕路,從上京到了我死的地方。
在我們當初選擇住下的,雲城的不遠處。
他連屍骨也找不到,只能斂了一點泥土,帶了回去。
即便他聽不見,我還是飄在他身邊勸他。
【你要愛惜自己的身體,不能這麼糟蹋。】
【我……我死了,你要往前看,你可以有很多很美好的未來。】
說到後來,我看着他的樣子,連自己也安慰不了了。
或許是這個世界干擾的意識離開的緣故。
不少和我一樣的鬼,開始出現在周圍。
我意識到,我可能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一直跟着陸淮北了。
這個世界開始有輪迴了。
不知道爲什麼,我竟然被算成了這個世界的一分子。
在我死了很多很多年後,被接納了。
這是盼了很久的事情,但如今實現,我卻開心不起來。
我擔心陸淮北。
他從吐血之後就時不時病着。
高燒渾噩, 他說, 他找不到我。
我趴在他牀邊一遍一遍說。
【你找到我了,我一直都在,我一直都在。】
他聽不見, 仍是念。
我清醒的時間開始變得越來越少,但只要醒着, 就一直趴在陸淮北身邊守着他。
溫梨有時來看陸淮北,她勸:「阿兄, 那鬼東西能附我身,也能附你夫人的身體。你之前不知道, 誤解她,不是你的錯。」
陸淮北嘶啞着嗓子:「不, 是我的錯。」
「是我蒙了心, 竟然曾經還覺得, 她真的會那麼做。」
見這樣勸不動他,溫梨想了想, 說:「阿兄, 雖然沒見過嫂子,但她一定是個很好的人。」
她道:「嫂子一定很希望你過得開心。」
我拼命點頭。
陸淮北笑。
「是啊。」
他這一次, 像是終於緩了過來。
有了點力氣, 坐起身, 乖乖喫藥。
我略略鬆了一口氣,隨即感覺, 身體越來越輕。
【不是你的錯。】我說, 【只是,只是我比較倒黴。】
但其實我感覺, 遇見陸淮北, 我就已經很幸運了。
屋外傳來雀鳥歡快的叫聲。
我最後的意識, 是陸淮北喫完藥, 問了一句。
「春天了嗎?」

-16-
我到了一個黑漆漆的地方。
許多人在排隊上一個看起來新建起的, 有些簡陋的橋。
橋下水波粼粼。
而橋的那一段, 列着一扇發光的門。
遠遠看着,就叫人無端覺得,那門後, 盡是令人幸福的景象。
我有些迷茫,擠在隊伍之中,跟着人羣, 排着隊。
只是人有點多。
爲了打發時間,我胡思亂想。
我想陸淮北幫我梳頭時笨手笨腳的樣子。
我想他在發現自己夜晚弄髒了的衣服, 被我偷偷洗掉時的羞赧模樣。
我想他在第一次認字, 就能跟着我,一筆一劃寫下我名字時,略帶驕傲的樣子。
在這個世界的時間有些短。
這樣短的日子, 滿滿登登的,竟然全都是陸淮北。
我想着想着,又糾結,前面要是有孟婆湯的話, 能不喝嗎。
正猶豫不決時,有人從背後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過頭。
剛剛還在我腦袋裏想着的青年紅着耳廓。
他衝我笑:「我找到你了,易爲春。」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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