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決定離開你的時候

我陪在許白鈞身邊的第四年,他遇到了盛小姐。
我旁觀着他們暗潮湧動,情愫漸深。
終於,他對我說:「我早晚也是該結婚的,如歡。」
我突然覺得撐不住了。
爲了愛情和贖罪,我放棄了學業,違逆父母,活成了許白鈞身邊一個安靜的影子。
值得嗎?

-1-
我離開許白鈞的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場暴雨。
電閃雷鳴時,我正在客房睡覺,聽到主臥的門打開,沉穩的腳步走過來,推開我的房門。
牀邊突然陷落一大塊,然後緊實的手臂繞過來,把我圈起來。
又一陣雷鳴,我打了個哆嗦。
雖然我愛他,我愛他勝過這世上每一個人,也包括我自己,但我還是在他的懷裏忍不住害怕起來。
四年了,他知道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方式折磨我。
他的手滑到我的衣服裏,熟稔地慢慢遊走。
我神經緊繃起來,努力剋制着體內的惶恐。
他又靠近了一些,我能感受到脖頸後面他溫潤的呼吸。
「如熙。」
他呢喃了一聲。
我驀地睜開眼睛,心臟像是中了劍一樣。
「如熙……」
沒等他那個繾綣的尾音拖完,我按住他的手,阻止了他的動作。
他只是頓了一下,而後抽出手,冷靜得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演不下去了嗎?」
聲音也是冷的。
「你以前不是很喜歡嗎?今天怎麼了?」
我慢慢地轉過頭,看着他那張帶着病態的、面無表情的臉。
他突然將我的頭轉過去,讓着我看着窗外,動作雖溫柔,卻不容抵抗。
「你記得吧,如熙死的那天,也是這樣的雨。」
窗外雷電轟鳴、暴雨傾盆ŧű̂⁸,確實與四年前的那場雨一模一樣。
我從窗子上看到自己慘白如死灰的臉,和許白鈞仇視我的眼神。
我不是如熙,如熙是我的姐姐,許白鈞是她的未婚夫。
準確說,是她死之前的未婚夫。
而我,是害死如熙的「罪魁禍首」。

-2-
第二天是個豔陽天,陽光好到可以掩蓋昨夜所有的陰霾。
但冥冥中,我卻覺得,我和許白鈞之間的烏雲越來越厚了。
身後傳來一聲咳嗽,我回頭,看到許白鈞已經穿戴整齊,坐在餐桌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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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有我爲他準備的早餐和藥。他照舊先喫了藥,把四五種不同功能的藥用一杯清水慢條斯理地喝下去。
我站在廚房,呆呆地看着他,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如果沒有了我,許白鈞能自己照顧好自己嗎?他能分得清這四五種藥該怎麼喫嗎?
如果他弄混了,喫錯了,會不會惹出什麼麻煩來?會不會又像半年前那樣被送到手術室搶救?
四年前那場車禍,許白鈞雖然撿回了一條命,但他的腦部卻受到了嚴重的損傷。
他的腦垂體停止分泌一種控制情緒的激素,導致他極端易怒和重度抑鬱,甚至腦供氧不足就會引起休克。
最嚴重時,他自殺過。
我趕緊搖搖頭,打消掉這個念頭,我也搞不清楚我是怎麼了,莫名其妙地會想到這些。
「你不願意的話,也不必勉強。」
Ŧų⁺他突然平靜地說出這句話,早餐只喫了一半,就起身離開餐桌。
我不明白髮生了什麼,急忙追上去。
「等一下。」
許白鈞向來不太會系領帶,四年來幾乎每天都是我幫他,我踮着腳,解開領帶,又幫他重新系上。
他略略地低着頭,我看不到他的臉,卻能感受到他注視的目光。
直接的、好奇的,又有些審視的目光。
他很少這樣看着我,我覺得有點兒怪。
我的手不經意觸碰到他的皮膚時,許白鈞吸一口氣,馬上向後退了一步。
然後他不耐煩地扯下領帶,隨手丟在沙發上。
我又問他用不用送他去上班,他說叫了公司的司機。
許白鈞關上門的那一刻,「砰」的一聲,不知爲何我竟鬆了口氣。
我早就習慣了他的喜怒無常,甚至刻意刁難。
愛上一個視你爲仇敵的人,就要承擔這些代價。
坐下來喫飯時,我才明白許白鈞剛纔爲什麼說那句話。
今天的煎蛋,我放多了鹽。
許白鈞的病必須嚴格控制鹽的攝入量,之前我都會非常注意,可今天卻忘了。
爲什麼會忘呢?
我也想不通。
那一整天,我都很不安,感覺到有什麼大事即將發生。
晚上,突然收到許白鈞的信息。
「去接盛小姐,到會所。」

-3-
盛小姐,時下最火的新聞節目主持人。家世優越、氣質清雅,是許白鈞最近正在追求的女人。
盛小姐的公寓我也來過許多次了,都是幫許白鈞送東西。
一開始是零食、玩偶,後來是紅酒、玫瑰花,上個星期我親自給她送了Ţų₉一套國外定製的珠寶首飾。
可能是首飾的作用,盛小姐才答應跟許白鈞約會。
她今天穿着一件露後背的香檳色吊帶裙,搭配一件白色披肩,也戴上了那套首飾,渾身上下都散發着曖昧的信號。
我把盛小姐送到許白鈞的會所門口,在車裏等着,就像一個盡職盡責的司機。
沒錯,我就是許白鈞的司機。
不僅司機,我還是他的保姆、護工,半個醫生。
車禍之後,許白鈞的身體和性情大變,也只有我能處處忍讓他,順着他的性子照顧他。
大概是我把他照顧得太好了,久而久之,他便不像一開始那樣排斥我,而是多了一份信任,生活上都聽我的安排。
但也只是信任而已,多一分情感,他ẗųₛ都不曾給過我。
我也不是沒覺得委屈過,最難過時,我曾抱着許白鈞的胳膊大哭。
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許白鈞自然不會記得,可連我自己都忘記了,還是銀行信息提醒纔想起來。
我突然覺得撐不住了。我絕望地抱着他,懇求他看在我多年付出的情分上,稍微地試着愛我一點。
可他任由我哭完,無動於衷地說:「我沒有強迫你做任何事情,你也不要強迫我。」
確實,留在他身邊是我自己的選擇。
我放棄了學業,違逆父母、隱姓埋名,爲了愛情和贖罪,成爲許白鈞身邊一個安靜的影子。
孤魂野鬼一般。
到了深夜,許白鈞和盛小姐才從會所出來,同行出來的還有三兩個人。大家臉上都帶着紅暈,說說笑笑的,看來喝了酒。
我有點兒不爽,也有點兒擔心,許白鈞喫的藥不能喝酒。
許白鈞下臺階的時候,突然一個踉蹌,腳下不穩,險些摔倒。
我條件反射般地下車,衝過去,扶起許白鈞,緊張地查看他的情況。
旁邊有朋友開玩笑地說:「如歡小姐別擔心,他沒貪杯。」
另一個人說:「這不是有盛小姐在嘛,許總高興了。」
可能是提到了盛小姐,許白鈞掙脫我,把我向外輕輕地一推,看向旁邊的氣質美人。
我一個不妨,向後退了幾步,尷尬地站在那裏。
「去把車開過來。」
直到許白鈞給我下了個命令,我才恍然回過神來。
像個拎不清自己幾斤幾兩的小丑一樣。
許白鈞和盛小姐坐在後排,兩人說說笑笑,暗波流動。
許白鈞之前也有過其他女人,各式各樣的我都見過,但能讓一向寡言的他這麼開心、健談的,這還是第一個。
我預感到了什麼。
盛小姐下車後,車裏只有我和許白鈞,我們開回郊區的別墅,一路上沒怎麼說話。
快到家時,我深吸一口氣,問了一個深思熟慮的問題。
「這次是認真的嗎?」
我看着後視鏡,坐在後面的許白鈞轉頭看向窗外,墨一樣深的眼睛斂起來,回覆了我一個深思熟慮的答案。
「我早晚也是該結婚的,如歡。」
人生有很多重要選擇都是在瞬間決定的。
就在那一時刻,我平穩地開着車,做了一個決定。
我要離開許白鈞。
而與此同時,電閃雷鳴,暴風雨又來了。

-4-
許白鈞在暴雨天裏是不敢睡覺的,醫生說是心理創傷,他只要一閉眼就是我姐姐如熙死亡時的樣子。
所以他才總是在這樣的晚上,來折磨我。
畢竟因爲我一時的自私和貪婪,害死了姐姐。
我承認我有錯。從姐姐把許白鈞帶回家的那天起,從許白鈞揉着我的腦袋問我「小如歡在想什麼呢?」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喜歡他了。
我自小生活在我優秀的姐姐的陰影下,所有人都關心「白天鵝」李如熙,只有許白鈞眼睛裏看到了「醜小鴨」李如歡。
我愛許白鈞,不是因爲他長得好看,也不是因爲他天之驕子的身份,而是他在我最自卑的年紀裏,給了我希望。
我默默地收藏着這份心思,像個影子一樣跟在他們身後。
直到大三那年,姐姐出軌了。
因爲姐姐的出軌,我才動起了跟她爭奪許白鈞的念頭。
我心底最寶貴的人,不允許被這樣對待。
姐姐不僅出軌,還計劃跟那個通過社交軟件認識的男大學生偷偷地離開這個城市。
他們走那天,我沒有阻攔姐姐,而是告訴了許白鈞。
我以爲許白鈞那麼驕傲的一個人,一定會因此放棄姐姐,可他卻追去了車站,想挽回姐姐。
暴雨天、高架橋,因爲追車引起一場連環車禍,姐姐當場喪命,許白鈞重傷。
自那以後,我成了罪人。
如果我當時攔住姐姐,她不會死。
如果我沒有向許白鈞告密,就不會發生交通事故,她也不會死。
可即便我自私、我嫉妒,我心底曾經藏着不爲人知的惡毒。
自那之後的四年,從 21 歲到 25 歲,人生最寶貴的青春年華,我都拿來換贖罪了啊。
是時候做個了結了。
午夜 12 點左右,電閃雷鳴,雨越下越大。
許白鈞肯定沒有睡,不等他來找我,這次我主動地來到他的臥室。
我輕手輕腳地爬到他的牀上,鑽到他的被子裏,從後面擁住他。
他身體一僵,想用力掙脫我,但我死死地抱着他。
許白鈞這個人就是這樣彆扭,他可以來折磨我,爲所欲爲,可如果我主動,他從不會如我的願。
僵持了一會,我意識到他想離開時,纔開口。
「明天我就搬走吧。」
他身體突然緊繃起來,一動不動,甚至連呼吸都沒有。
過了很久,在窗外簌簌的雨聲中,他說:
「你想好了?」
「想好了。」
許白鈞突然一個用力,翻身起來,把我壓在下面。
透過窗外的光,很近的距離內,我看到他眼底囫圇一片,額頭有一層細汗,一隻手箍着我的下巴,眼睛死死地看着我。
我明白他此刻想做什麼。
但就在他的手向下滑時,我鼻子一酸,帶着哭腔說了句。
「對不起。」
他停下來,看着我。
「對不起。四年前是我不對,可我也不想姐姐死,更不想你變成這樣啊。」
許白鈞的眼神一變,從牀上下來,逆着光,站在陰影中。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從他攥緊的拳頭判斷,他此刻是脆弱的,他並不願意接受我輕描淡寫的道歉。
我曾經最受不了許白鈞的脆弱,一想到這一點,我就很痛苦。
那場車禍三個月後,許白鈞準備出院的前一晚,我回到他家裏收拾屋子,半夜接到醫生的緊急電話。
許白鈞試圖自殺。
他打碎了牀邊的水杯,用玻璃割破了手腕的靜脈,護士發現時血已經流到了牀下。
足足過了一天一夜,許白鈞才醒過來。
當時我握着他冰冷的、沒有血色的手,不喫不休地足足陪了他一天一夜。
可他睜開眼睛後,虛弱地看着我,緩了緩,嘴角牽起一抹嘲笑。
「爲什麼不讓我死呢?」
說這話時,他的手用盡全力,握着我的小指。
那時候我就決定,無論他如何對待我,我要永遠留在他身邊。
但如今,我好像沒那麼在意他是否脆弱了。
爲什麼,會走到了這一步呢?

-5-
是我太軟弱了嗎?
是因爲盛小姐嗎?
還是在漫長的沒有任何希望的磋磨中,我已經耗盡了對他的愛呢?
所以我才拒絕他的求歡。
所以我才忘記他不能喫鹽。
所以我纔對他如今的狀態無動於衷。
是這樣嗎?
在我胡亂地自問自答的時候,陰影中的許白鈞鬆開了拳頭,似乎恢復了平靜。
「你真的想好了?」
「對。」
「那麼,以後就不要再見了。」
「好。」
「……」
「外面雨太大,我可以住到明天嗎?」
「隨你。」
這就是我們最後的對話了。
第二天早晨起來,許白鈞沒在家,我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離開的。
我簡單地收拾了自己的行李,然後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安排他的事。
許白鈞有潔癖,我專門請了一個最好的家政,每天給他打掃。
他飲食也很挑剔,我拜託對面的一傢俬廚給他送飯。
取回了乾洗的衣服,熨燙好了這一週的西裝。
澆了我養的那些花花草草,又買了些食物。
然後我花了很長時間,認真地寫了幾頁紙的注意事項,交代他如何喫藥、如何飲食,哪裏不舒服如何求助,以及留下各種緊急電話。
我仍然有點兒不放心,想來想去冒昧聯繫了盛小姐,把許白鈞家的鑰匙給了她一份,告訴她我要離職了,讓她有空可以關照許白鈞。
忙完時,太陽已經落山了。
我悄悄地離開這個生活了四年的家,沒有回頭。
被我留在身後的,是我人生中最寶貴的年華,最隱祕的愛戀,最卑微的身份,最不堪的折辱。
還有,最愛的人。

-6-
也許是徹底的心灰意冷了,我比想象中冷靜很多。
我來到與許白鈞家相反方向的郊區,租了個房子,開始找工作。
跑了幾天,因爲沒有學歷和工作經驗,只能勉勉強強地應聘到了一個前臺的工作。
上班第二天,領導讓我去會議室送飲料,我悄聲低頭推門進去,把飲料分了一圈,正打算走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句話。
「謝謝你,如歡小姐。」
說話的是穿着身休閒裝的年輕男人,似乎是這家技術公司的老闆。
儘管他故意壓低了聲音,但聽上去還是有些熟悉。
走出會議室後,我拿出手機查他的身份,在看到他一場視頻演講的片段時,突然想起來他是誰了。
他就是那天晚上在會所門口,跟許白鈞、盛小姐站在一起的人!
他是許白鈞的朋友!
我答應過許白鈞徹底遠離他,更不能在他朋友的公司工作,於是我即刻提了離職。
人事經理支支吾吾地拖了半天,最後說,老闆要見我。
見到老闆時,已經是下班後了,他剛忙完一個視頻會議,才把我叫進去。
「爲什麼要離職?」
「我覺得,這份工作不太合適。」
「應該不是這個原因吧?」
他大咧咧地坐在我的面前,聲音裏帶着一股捉弄的意味,完全不是老闆對下屬的態度。
我想可能是上次留給他的印象太糟糕了,或者說他早就知道我跟許白鈞畸形的關係,在他眼裏,大概我就是那種倒貼之後又被甩掉的女人。
乾脆攤牌得了。
「上次在會所門口,我們見過的,你忘了嗎?」
「沒有忘。」他回答得很乾脆。
「第一次見面就是那個場景,你還想繼續僱用我嗎?」
「我們第一次見面,可不是在那時候,如歡小姐。」
我抬起頭,與他對視,他柔和地笑了笑,露出一隻小虎牙,看起來很溫柔,甚至有些可愛。
我恍然想起來了。
他叫林庚,是許白鈞在國外的校友,是個正宗的 ABC,但他們走得並不算近,我只見過他一次。
那次也是半夜我去接許白鈞,他扶着個醉醺醺的年輕人從會所走出來,送他回家。
一上車,那個人就吐在了車裏,許白鈞嫌髒,就留在原地等我們。
一路上他都在睡覺,我連他的臉都沒有看清,只記得他的睫毛又濃又長,想必眼睛也很好看。
我着實費了一番力氣把他弄到家,剛要走時,他突然開口。
「你叫什麼?」
我愣了下:「李如歡。」
「如歡小姐,謝謝你。」
他突然努力地睜開眼睛,看着我。
眼睛果然很好看。
「許白鈞並不喜歡你,趁早放棄吧。」
我頓覺被冒犯了,懟回去:「你知道什麼?」
「一個男人喜歡你,是不會讓你單獨送另一個喝醉的男人回家的。」
……
想到這裏,我忍不住嘲諷地笑了笑,連一個外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的關係,只有我執着地深陷了四年。
許白鈞從不會爲我着想,不在乎我的情緒,不在乎我的喜好,甚至不在乎我的死活。
有時候我想,假如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了,對許白鈞來說,也就像弄丟了一塊已經用習慣的抹布一樣吧。
真是可悲,又可笑。
「你跟許白鈞分手了?」
林庚打斷我的思緒,猛然問道。
「不是分手,我們從來沒在一起過。」
他彎了彎脣,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你喫晚飯了嗎?」
我一愣,心想這個男人的腦回路怎麼總是這麼突然。
「沒,還沒有……」
「走吧,喫飯去,我餓死了。」
「但是,我那個,辭職……」
「喫飽了再說。」
他輕輕地拍了下我肩膀,把我半推出去。
也是奇怪,我居然想不到拒絕的理由。

-7-
那頓飯喫得莫名其妙。
我們隨便找了個湘菜館,簡單喫了兩個菜,花了不到兩個小時。
可這短短兩個小時裏,我至今想不明白林庚用了什麼話術,施展了什麼魅力,反正結束的時候,我決定不辭職了。
而且我們互換了聯繫方式,加了微信。
還加了包括微博、抖音、知乎、豆瓣在內的所有好友。
送我回家的時候,他還問了問我住幾層幾號。
我剛到家,他就發來了第一條微信。
「好運氣在後頭呢。」
就,莫名其妙。
上班快一個月了,每天兩點一線的生活,日子過得倒很平靜。
我時常也會想起許白鈞來,畢竟曾經深入骨血的一個人,想徹底剝離掉也沒那麼容易。
有時半夜醒來,我甚至還以爲睡在許白鈞家裏。
可自那天后,我們再也沒有聯繫。
某個睡不着的夜裏,我胡亂翻看微博,突然看到盛小姐發佈的新動態。
似乎是Ṱṻₔ在上海外灘旁的高級餐廳裏,她與一位男士在喫飯。對方雖然沒露面,但餐桌上的手機和車鑰匙我太熟悉了,就是許白鈞。
心臟像是被人悶悶地打了一拳,又扯了一下。
但那種痛苦恢復得很快,我想,我已經可以適應失去許白鈞這件事了吧。
但沒想到,再見到他時,我又險些恢復原態。
一個週二的下午,林庚的祕書家裏有急事,拜託我給林庚送一個會議文件。
我來到一個高級會議中心,到門口才想起來不知道具體哪個房間,只好發信息直接問林庚。
「誰讓你來的?」
他幾乎秒回,語氣也莫名地生硬。
這時祕書把房間號發給了我,我告訴林庚馬上到。
「你在門口等我,不要進來。」
可因爲電梯信號不好,信息延遲,我已經來到門口了。
沒等我敲門,林庚一臉焦急地開門,我們撞了個滿懷。
我倉促退了一步,把資料給他,向後一瞥,就一瞥,看到了坐在會議室裏的許白鈞。
說實話,我不是沒有想象過再見到許白鈞的場景。雖然這個比喻不恰當,但就像每個分手後的人幻想與前任重逢時一樣,我也腦補過很多遐想。
但從沒想到過是現在這個狀況。
他正對着門口,手裏拿着一杯茶,面色冷靜地看着我。
他瘦了些,眼睛深陷進去,讓他的眼神看起來更冷漠了。
我怔在那裏,一時間很沒出息地亂了方寸。
而只是匆匆幾秒鐘,林庚很快就關上了門。
但就是那匆匆幾秒鐘, 對我的影響比盛小姐的微博大多了。我像是被人摘去了魂魄一般,只剩下一副軀殼。
林庚攬過我的胳膊,把我箍在懷裏,一路就這樣半擁着我走出去。
「我沒事了,你快回去開會吧,林總。」
到大門口,我纔回過神來,從他懷裏掙脫出來。
「不開了。」
「你會打遊戲嗎?」

-8-
林庚不知道抽了什麼風,拉着我去了電玩城。
我們兩個加起來五十多歲的人,在一羣十來歲的小屁孩中間,硬是殺出一條血路來。
從電玩城出來後,他又帶我來到網紅街。
花了半個小時時間排隊,買了一杯泡泡糖口味的網紅冰激凌。
超級甜,又不膩。
最後天黑下來,我們來到一家路邊攤喫燒烤。
夜裏風大了起來,他把外套脫下,搭在我身上。
我看着路邊來來往往的行人,旁邊炊煙裊裊的煙火,第一次體會到踏實生活的幸福感。
直到我看到對面一雙恩恩愛愛的情侶時,纔想起白天發生的事,纔想起許白鈞帶給我的餘震。
在剛纔的玩鬧中,我已經忘了他了。
原來我真的可以忘了他。
我微微轉頭,旁邊的林庚一直在看着我。
「好點兒了嗎?」
他表情認真起來,我才發現,這一下午他其實一直在觀察我。
「在你眼裏,我是不是特別蠢?」
林庚故意皺起眉頭,做出一副很爲難的表情,很幼稚。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他便也跟着笑笑,隨即,神情嚴肅了些。
像是在躲着我的注視一樣,他低下頭,忙着剝手裏的毛豆,邊剝邊默默地說了一番話。
「我也有過很多覺得過不去的時刻,得不到的情感,忘不掉的事情。」
「每到那個時候,我就跑來這裏,打遊戲、喫甜品、泡路邊攤。」
「你會發現生活中還是有很多美好的時刻等着你去發現的。」
「那句話雖然俗氣,但是很對。」
「你最該愛的人,是你自己。」
我默默地看着林庚,他垂下眸子,好看的睫毛微微翕動,嘴角自然上挑,側臉的輪廓非常好看。明明三十出頭,卻有一股少年感。
心情霍然好了許多。
「你盯着我看幹嗎?」
他笑着問我,露出那顆小虎牙。
「沒想到你還有這麼正經的時候。」我打趣說。
「我什麼時候不正經了?」
「我想想。」
「不用想,你想知道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
跟林庚胡鬧到深夜才結束,回家的路上,我始終在微笑着。
那是一種我很久很久沒有體會過的,充實和甜蜜的感覺。
但人的第六感往往很準。走到樓道時,我突然聞到一股煙味兒,心底陡然一驚。
是那個我再熟悉不過的氣場,那個陰鬱的、殘酷的、能吞噬掉我自己的氣場。
果然,陰影中有人熄滅了菸頭,緩緩地站到昏暗的燈光下。
「怎麼纔回來?」
是許白鈞。
很奇怪,在我的印象中,許白鈞似乎總是陷在陰影中,讓人捉摸不透,又心生恐懼。
「你怎麼來了?」
隔着遠遠的距離,我輕聲問他。
「不請我進去嗎?」
我盤算着如何應對時,許白鈞向前走了兩步,我看到他臉色慘白,額頭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汗。而且,還飄過來一股濃重的酒味兒。
「你喝酒了?」
他沒回答。
「你喫的藥不能喝酒,我不是告訴過你很多次了嗎?」
他不說話,只是微微低下頭,像是接受訓話的小孩子一般,倔強中透着委屈。
「先進來,喝口水。」
許白鈞垂着肩膀,跟着我走進這個狹小的一室一廳,侷促地站在那裏。
我遞給他一杯清水,他接過去,握在手裏,卻沒有喝,只是看着我。
他眼底烏青一片,看起來好多天沒睡好了,顯得尤其狼狽。
我本想問問他過得如何,但不知爲何,突然不是那麼在意了,反而覺得對他的關心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可許白鈞卻莫名地突然開口了。
「最近總是睡不着,家裏變得很安靜,有點兒嚇人。」
「那個私廚做的飯不好喫,油太大,菜也太生,我喫不慣。」
「家政被我辭掉了,總是亂動我的東西。」
「你養的那些花花草草,儘管我經常澆水,還是快死了。也可能是我澆水太頻繁了吧。」
「還有……」
他哽在那裏,停頓了好久,似乎在備受煎熬地做什麼抉擇,但終究也是沒有說出來。
我覺得自己有義務回應他剛纔那番話。
「如果那傢俬廚不行的話,可以僱一個廚師,家政也可以換。」
「我的那些花花草草,死了就死了吧。」
他突然抬頭盯着我:「怎麼能死了就死了呢!」
他似乎也意識到失態,眼神又垂下去,再抬起來時,多了一份脆弱。
「你什麼時候搬回去?」
許白鈞墨一樣深的眼睛注視着我,聲音也有些抖,我知道說出這句話對他不容易。
「如歡……」
他又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用顫抖的聲音,近乎祈求地叫了聲我的名字。
我很久很久,幾乎都快忘了上次是什麼時候,許白鈞願意這樣稱呼我。
換作從前,我一定會感動,一定會心軟,一定會掏出我自己的心獻在他面前,毫無保留地答應他所有要求。
可不知爲何,此刻我竟然只有無奈和一絲憐憫。
許是見我無動於衷,他放下水杯,抓住我的手腕,用力地把我扯過去,兩手扶着我的頭,逼我看着他。
他眼睛裏一片紅色:「如歡,你說,你想要什麼?」
「只要你說,你要的我有。」
我恍然失神,不知如何回答。
不知我們就這樣僵持多久,突然傳來一聲林庚的聲音。
「發生什麼事了?」

-9-
因爲林庚的到來,許白鈞鬆開了我。
林庚解釋我的手機落在他車裏,他發現後給我送過來,恰好剛纔房門沒有鎖,便直接進來了。
許白鈞看向林庚,又看看我,額頭上暴着青筋。
他平穩了呼吸,對我說:「如歡,我喝了酒,你能送我回家嗎?」
許白鈞還是出汗,而且臉色慘白,我知道這都是酒精和藥物的作用,他的身體正在承受着很大的痛苦。
即便沒有了緣分,我也不希望許白鈞出事,可我剛要答應,林庚突然站出來。
「我送你吧。」
許白鈞越過他看着我:「我在問如歡。」
林庚擋住我:「我知道,我替她送你。」
「不用你。」
「那我跟她一起去。」林庚語氣中帶着輕鬆。
「爲什麼?」許白鈞固執地問。。
「因爲我不會讓她單獨送一個喝醉酒的男人回家的。」
沒等我回過神來,許白鈞一個人有些踉蹌地走出去了。
我有些擔心許白鈞的狀況,林庚讓我在家等着,他跟了出去。
半個小時後,林庚突然來電話,許白鈞在小區門口暈倒了。
我到醫院時,許ṭů₂白鈞仍在昏迷中。
醫生說昏迷的原因是藥物和酒精的作用,沒有大礙。
許白鈞的病房是一個高級套間,我坐在休息室的沙發上,隔着一扇玻璃,恰好能看到他躺在病牀上的睡顏。
這一幕我非常熟悉,四年來,我無數次坐在這個位置,等待他醒來。
那些日子裏我時刻揪着一顆心,怕他醒不過來,就此失去他。
又怕他醒過來,見到守在他身邊的人是我後,露出一副失望的樣子。
他心裏最想見的人,雖然與我有幾分相似,但不是我。
有時候我很想問他,四年來他忍受我留在身邊,到底是爲了報復我,還是偶爾想把我當成姐姐的替身。
但無論如何,他愛的人不是我。
這場彼此折磨的噩夢,該醒過來了吧。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許白鈞醒了過來,但他只讓他的新助理進病房。
沒一會兒,他的助理走出來,對我和林庚說:
「許總讓我跟二位道歉,他昨天喝多了,失態了。也要謝謝二位,能及時把他送到醫院。他還需要休息,就不送二位了。」
我隔着窗戶看向病房,許白鈞轉過臉去,留下一個背影。
那一刻,我恍惚有個預感,這大概是我們的結局了吧。
我沒有傷感,而是很釋ťŭ̀₆然。
我終於發現了那個早就已經存在的事實,我不愛他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終於不愛許白鈞了。
走出醫院時,夕陽正好,我看着夕陽中林庚的側臉,心裏暖融融的。
忽然,我想起之前忽略掉的細節。
「你昨天爲什麼說……」
「說什麼?」他聲音也暖暖的。
「說不讓我送喝醉的男人回家……」
他狡黠地笑笑,牽起我的手,握在掌心裏,緊緊地包住。
「我喜歡的人,怎麼能讓她冒這種險。」

-10-
兩個月後,我和林庚正式在一起了。
第二天,他就大張旗鼓地官宣,讓全世界知道了。
他鼓勵我完成當年放棄的學業,繼續追求自己的夢想。
他沒有強迫我要附屬於他,而是要先完成自我的價值。
他帶我去見了他所有的好朋友,讓我有安全感。
他也把我介紹給他遠在加拿大的父母,讓家人知道我的存在。
在我即將拿到學位證書的那天,我們來到海邊慶祝。在篝火下,林庚拿出了一枚精緻的戒指。
「我們結婚吧,如歡小姐。」
我很喜歡她叫我如歡小姐,執拗,正式,老派,又有些調皮。
這全世界,我只希望眼前這個人這樣稱呼我。
永遠這樣稱呼我。
「好。」
我答應。
林庚像是怕我反悔一樣,趕緊把戒指給我帶上,然後抱起我,光着腳在沙灘上轉圈兒。
起初我還覺得害臊,沒一會,在他的感染下,也一起大笑大鬧起來。
我的幸福,值得這樣放肆的慶祝。
我的人生,也值得被一個優秀的人珍重。
我不會再卑微、猥瑣,隱姓埋名地做別人的附屬品了。
我要活的精彩,愛得熱烈,給身邊的人力量。
我緊緊地抱着林庚,在他的脖子上重重地咬上一口。
「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謝你讓我明白重生的滋味。」
「那你怎麼謝我?」
又來了……

-11-
婚後因爲林庚工作原因,我跟着他搬到了另一個城市。
寒來暑往,很快一年過去了,我們的生活始終很充實和甜蜜,一如既往。
我也很知足。
一天,林庚在樓下做飯,我閒着沒事在樓上看電視刷手機。恰好,電視裏播放着盛小姐最近參加的一個戀愛綜藝節目。
盛小姐似乎跟許白鈞並沒有走在一起,但事業卻節節攀升。
在綜藝採訪環節,當主持人問盛小姐印象最深的一個男朋友時,盛小姐提到了許白鈞。主持人問是不是因爲這位男士很優秀,盛小姐搖搖頭,說是因爲他們分開的原因。
你們是怎麼分開的?主持人問。
盛小姐:「那天我去他家,怎麼敲門也沒人開,我有點兒擔心,自己打開門,原來他在家。我看到他保持着一個安靜的姿勢,坐在桌子上,看着桌面上的一摞紙,一動不動。我跟他說話,他也不理我。」
紙上寫的什麼?
盛小姐:「是之前照顧他的一個助理寫的。對了,他家裏的鑰匙也是助理離職之前給我的。那是厚厚幾頁紙,都是關於一些生活上的注意事項。我大概看了下,都是在教他怎麼喫藥、喫飯、看病……事無鉅細、圖文並茂,非常用心。我覺得他當時很反常,就先走了,可過了一天,又有點兒擔心他,又回來了。」
他怎麼樣了?
「嚇了我一跳!他穿着同樣的衣服,居然保持同樣的姿勢,還坐在那裏,看着那摞紙。除了臉上長出來的胡茬,其他一切都沒變。」
他就那樣坐了一天嗎?
「對。」
然後呢?
「然後我叫他,他不答應我。我輕輕地推了他一下,沒怎麼用力,他突然倒下了。」
暈過去了?
「嚴格說,是體力不支導致的休克。」
這麼說,這個人卻是有點兒奇葩。
「我倒不這麼看。」
爲什麼?
盛小姐突然看着鏡頭,表情極爲真誠:「我覺得,是那個助理的離開給他的打擊太大了。他像是失去了生命之源一樣,整個人一下子枯竭了,沒有了活下去的動力。」
這件事爲什麼是你們分開的原因呢?
「因爲我覺得我再努力、再優秀,也永遠抵不過那個助理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樓下林庚喊我喫飯,喊了幾聲,我都沒答應。
他走上來,拍了拍我。
此時電視裏換了另一個嘉賓的採訪,但我仍在盯着電視。
林庚像是看到什麼好笑的東西,笑起來:「你怎麼啦?」
「我怎麼了?」
「看個戀愛綜藝,怎麼還看哭了呢。」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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