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渡

我爹和安遠侯是摯友。
安遠侯被抄家時,我爹冒死救出他的幺女,藏匿家中。
爲了掩人耳目,他從我娘手裏奪過剛滿月的我,送到了尼姑庵門口。
從此,安遠侯的女兒替代了我的身份。
而我成了山庵裏的小尼姑。
一晃十四年過去,門前突然來了個癡癲無狀的婦人,她賴着不走,見人就問:「你知道我家小寶在哪嗎?」

-1-
風雪皚皚,鎖了上山的路。
沒有香客,本來是要閉庵的。
可突然冒出個婦人,扒着門不放。
她身上沾滿霜雪,言行癡癲,凡是有姑子經過,她都要將人死死攥住,嘶着嗓子問:「你知道我家小寶在哪嗎?我找不着。」
可沒人能回答她,於是她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後來,是我師父靜梧將她帶進庵裏,暫且安置下。
也不知她是怎麼上來的。
身上溼透了,臉和手都髒兮兮的。
定是被雪絆倒了一回又一回。
給她用熱水擦淨了臉,纔看清模樣。
我認得她。
她從前也來過這裏。
還是從上京城裏來的貴夫人,一路過來,前擁後簇的。
可她在見着我之後,突然撞破人羣朝我奔來,哭着鬧着要帶我回家。
她還說,我纔是她的女兒。
府裏那個,是贗品。
但我還沒聽明白,她就被人捂住嘴巴,強行帶走了。
今日再見,沒想到是這樣的情形。
我聽出來,她好像丟了孩子。
滿心疑惑的時候,靜梧卻示意我先不要問。
我正要退出去,婦人卻慌張地撲過來,抱着我反覆呢喃,娘在這,你別走。
後來等身子捂暖和了,她的神智才清醒過來。
望向我的眼睛,充滿絕望。
裹挾着我安靜聽完了她緩緩道來的一個故事。
一個偷樑換柱的故事。
我下意識想問想問靜梧這是不是真的。
可突然想起,我來得比靜梧早。
被送來的時候,小得跟只貓兒似,就那麼蜷在襁褓裏。
身上沒有任何信物。
住持二話不說,將我抱進尼姑庵。
用米糊將我餵養大,取名爲平安二字。
而靜梧是在徵元九年進來的,我已經四歲了。
她Ţũ̂⁾來時,年歲不過二十有五,青絲如瀑,眼睛美得像一汪春水。
可眸色卻靜寂得掀不起半分波瀾。
連剃髮時,也沒有過一絲惋惜。
可她不是什麼冷冰冰的人,相反,她常笑,說話時也是輕聲細語的。
所以我喜歡親近她。
還把她當師父。
但靜梧從來都沒有給我施過法經。
更是和住持商量過,不給我賜法號,更不給我剃髮。
我問爲什麼。
她說這兒的尼姑都是自斷了紅塵才進來的。
我不一樣,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
既非自己選擇,那得爲還俗留條後路。
我當時很不屑一顧。
一個出生就被拋棄的人,還有什麼塵緣是可以眷戀的?
可靜梧溫柔地摸了摸我腦袋,說:「小平安,若非走投無路,世上不會有任何一雙爹孃捨得放棄親生骨肉的,定是遭了變故。」
變故嗎?
故事裏的丞相併沒有遭變故。
是他的摯友安遠侯犯了死罪,被下旨抄家。
丞相冒着掉腦袋的風險,爲安遠侯保住了剛出生的孩子。
既然是罪臣遺孤,那隻能藏在家中。
可丞相府平白無故多出一個嬰孩,只怕招來疑竇。
於是,丞相便舍了自家那位與遺孤同月而生的女兒。
盤算着瞞天過海。

-2-
我是不大信這個故事的。
覺得牽強得很。
真要送走,隨便送給哪戶人家不行呢,非要往佛門送。
我對靜梧說,這太荒謬了。
可靜梧卻怔了許久,然後低聲喃語:「送到尋常人家,只怕是平白給人送了把柄,身份一泄,同樣是抄家的下場。送進尼姑庵不一樣,從此就算是與世隔絕了。」
我還是不明白。
我跟靜梧說,想親自去問問。
她沒有攔我,還給我編了長長的辮子。
又給我穿上她皈依時穿過來的白襖。
乍一看,倒真不像個姑子,像來上香的小女娘。
可我並沒有多看幾眼銅鏡中的自己。
把髮辮往身後一甩,揣了個包袱朝山下跑。
包袱很輕,只有筆和紙,還有一把防身的剪子,和一封拜帖。
可我輾轉到了京城,拜帖卻遞不出去。
只要靠近相府大門,就會有人立刻出來把我攔住。
還把我的拜帖扇得遠遠的。
我只能守在附近,等着那位丞相自己出現。
蹲久了,耳朵逐漸靈利起來。
聽到了四周談論的許多事。
他們說,丞相夫人張氏失蹤了。
相府找了數日,至今杳無音訊。
只是大家的語氣不見惋惜,只有嗤笑:
「真不知道相府苦苦尋覓那個毒婦做什麼,一會拿刀往親夫身上捅,一會又咒罵親女,活脫脫一個瘋婆子。」
我心裏聽着不舒服,抬起頭,朝說話的面鋪老闆瞪了一眼。
卻剛好被人逮住。
「你看什麼看,不喫就趕緊走——」
我慢吞吞地挪開腳,沒走兩步,突然聽到一陣穩健響亮的馬蹄聲。
轉頭望去,看見身穿緋色衣服的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地策馬奔往相府。
我頓住腳步,一時忘了要幹什麼。
可就是遲疑的這片刻,走在前頭的男人不知受何感召,竟直直地朝我這邊看過來。
那張臉龐,威嚴,凝肅。
我隱約猜出了他的身份。
當朝丞相,姓裴。
可他也只是瞥了我一眼,便傾身下馬。
「爹!今日退朝真早。」
一抹粉俏的身影被人輕扶着走出相府大門。
瞧過去,是父女二人和樂安寧之景。
我縮了回去。
可轉身要走時,有人氣喘吁吁將我截住:「姑娘,可是來面見裴相裴大人的?」
我怔了怔,連忙掏出染了灰塵的拜帖。
剛拿出來又被推了回去:「這個就不必了,請姑娘隨我來。」
我跟着走了很遠。
從大道繞至小巷,轉了一道又一道,直至四下幽靜得聽不見一縷人聲。

-3-
裴相出現時,竟是直截了當地問我:「所以,她上山找你了是不是?」
她?指的應是丞相夫人吧。
可這問得不清不楚的,又指意我答什麼呢。
我不搖頭也不點頭,直勾勾地盯着他。
可從進來時起,情緒一直都四平八穩的裴相忽然漲紅了臉,氣息短促道:「這些年,我和你阿孃每年都去看你,香油錢也年年往寺裏供着,只是一直認不回你,不是不想,是不能。」
我依舊緘默着。
「平安,你說話……你來這一趟,是不是你娘出什麼事了?」
「說話啊!」
他愈發着急。
再開口時聲音都是抖的:「我知道你心裏怨恨我,可安遠侯曾豁身救過你祖父性命,無論如何,裴家都得保住他最後的血脈。」
裴相頓了頓,似乎在說服我,也似乎在說給自己聽,「安遠侯……安遠侯曾經更是馳騁沙場的功臣,開疆拓土,若非遭了陷害,絕不該落到絕後的境地。」
「平安,平安……你先別走。」
見我要默不作聲地就要離開,裴相也亂了陣腳。
可我下山來,就是要問個來龍去脈。
現在都不用問,就已經都明白了。
也該上山了。
這趟回去,就不再是尼姑庵的客了。
我掏出剪子,當着裴相的面,咔嚓地剪掉長辮。
透過裴相驚恐的瞳仁,我看見餘下的髮絲嘩啦地散在肩膀上,參差得像狗啃過似的。
「平安!」
「爹!」
兩道聲音同時迸出。
是剛纔策馬跟在裴相身後的年輕男子。
他看着撒落一地的頭髮,目瞪口呆。
我想起張氏跟我說過,裴府有兩個孩子。
長子裴珩。
次女裴淼。
就是剛剛那個穿粉裙子的姑娘。
與我同年同月生。
見裴珩來了,裴相迅速用袖子擦去眼邊溼潤。
可裴珩卻沒看他,只盯着我問:「你是什麼人?」
「寺裏的姑子。」裴相趕在我前頭開口。
裴珩:「和阿孃的長得有些像……呢。」
他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
清俊的面容似雪蒼白,一雙明眸忽然滲出血絲。
雙脣翕動幾回,最後顫聲說道:「不像,是我看錯了。」
是不應該長得像。
裴珩匆忙移開目光,對裴相說:「爹,淼兒又不見了。」
裴相剛緩下來的氣息驟時又變得急促:「又去懷王那邊了是不是?我跟那丫頭說過多少回了,不許靠近那邊的人……」
他的話語,很快就被我撇至身後。
等我出了城門,裴珩縱馬追上來:「姑子留步。」

-4-
他以上奉的姿態,往我手上塞了一錠金子。
「我娘心神虛弱,如今又離家而去,不知所蹤,望姑子能爲她供一盞祈福的佛燈。」
供燈爲假。
援濟爲真。
我本該昂着頭呵斥:我不要你們裴家人的施捨。
可我偏偏沒有。
這份施捨,足夠尼姑庵過上一個暖冬。
上山時,靜梧聽見動靜,披雪出來接我。
「頭髮這是怎麼了?」
我嗚咽了幾聲,可眼淚剛流出來又被寒汽迅速凝結在臉上,把我凍得齜牙。
滿面哀愁的靜梧,竟也不由得輕笑了一聲。
等我緩過神來,已經坐在燃着炭的屋子裏。
而被剪得及肩的頭髮,則在靜梧的巧手翻轉下,被分成好幾簇,用紅色的發繩仔細捆好。
就是常見的孩童髮型。
我幼時就是這樣扎的。
而紅繩也是靜梧向香客討的。
那時她替香客抄經,被問及回報時,就只要了這小玩意。
快捆完時,靜梧在我耳邊說,自我下山之後,張氏又不太清醒了,總在說胡話。
可我一回來,她就又安靜了,團在角落的榻上,一聲不吭的。
靜梧留了一簇頭髮,讓她過來捆。
於是連鞋子都顧不上穿,就下了榻。
等捆好了,我用蚊子般細小的聲音說了句:「謝謝。」
「欸!」
許是我極少開口的緣故,張氏聽見我的聲音,身上竟有些顫慄。
靜梧聞聲也看過來,微笑着說:「許久不見你說話了。」
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嗯,說話。」
張氏微微瞪大眼睛,有些懵怔地看着我。
靜梧朝她解釋道,我說話晚,四五歲了都不會開口,大家都以爲我是個啞巴,結果過了兩年,突然能斷斷續續地蹦出幾個字,只是很不利索,所以不常說。
可在裴相面前,是真的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看着張氏,仔細地說:「他們,在找,找你。」
她聽了,有些出神,死寂的眼神突然蒙上一層複雜的情緒,朝着我和靜梧弓了弓身:
「我早年間撞了邪,日後就落下個胡言亂語的毛病,這幾日若說了什麼,還請二位師太多擔待,不要放到心裏去。」
她轉變得突然,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靜梧摁住我,溫聲說:「施主心結太深,還須紓解纔好,既是來寺裏求解的,定將盡力而爲。」
她們一來一回的,硬是隻有我聽不明白。
我後來問靜梧,她對我說,人清醒的時候,要衡量的東西也多了。
堂堂相府,牽一髮而動全身。
這趟來寺裏,就只能爲着紓解心結來的。
不能有別的。
所以張氏要走,我也沒有留,攙扶着她下山去。
雪路難行,所以能光明正大地搭着手。
可到了山腳,見有馬車馳來時,被握着的手猛然松落了下來。
只見馬車也停下來了。
前面的簾子一掀,露出一張白嫩的小臉。
竟是裴淼。
她踩在凳上下了馬車,滿臉擔憂地走過來:「母親讓我好找。一聽見爹爹和大哥在書房裏說你被大雪困在寺裏,我就趕緊過來接您。」
她說話時,誠懇又真切。
張氏卻冷着臉。
可裴淼過來挽她時,她並沒有掙開,由着裴淼把自己扶上馬車。
裴淼自己上去前,回頭看了我一眼,輕聲說:「呀,是位帶髮修行的小師太。」
我頷了頷首,不多言。Ṱù₈
裴淼卻多了幾分好奇:「小師太,你和我年紀相仿,怎會入了這隔世之地。」
「淼兒!」
馬車裏傳來張氏凌厲的喝止聲。
裴淼吐了吐舌,露出喫癟的神情,乖巧地回了馬車。
我同靜梧談起山下見聞,她皺了皺眉,說了一句奇怪。
「奇怪什麼?」
「你不在時,張娘子一直跟我說,除了自己兒子,她同家裏其餘人早就撕破臉皮了,怎麼那位小姐肯親自來接人了呢。」
「她、她是裴小姐的母親。」
靜梧默了默,緩緩說道:「是了,我斷塵緣太久,已經把人之常情都忘了,你說得對呢,再有芥蒂,也抹不去養育的情分。」
我聽了,跟靜梧說我也要斷塵緣,不如早早把頭髮給剃了。
她依舊不肯。
「你這樣的底細,不是剃過發就能了了人世牽絆的。」
我扭過頭去,說我纔沒有什麼牽絆。
靜梧微微眯着眼睛朝我笑:「你阿孃給你綁頭髮時,你分明是歡喜的。」
「不,不是。」
靜梧沒再羞我,給我加了炭,兀自去抄經。
她抄到很晚,連燭火都變暗了。
可沒過多久,屋裏猝然被映得亮堂堂的。
若不是看見窗外的天色也紅紅的,還以爲是燈油倒下來把這兒給燒了。
既沒被燒着,可爲何靜梧仰看着外頭時,執筆的手顫了又顫。
「師父。」
靜梧轉身抱住我:「平安,有人上山了。」
我問:「是什、什麼人?」
「拿着火把夜襲的,不是山匪,就是官兵。
「平安,不怕,不怕啊,許是我那些故人舊事又重新找上我了,我這就出去看看。」
「我也要去。」
「不許,風太大了。」
靜梧不容我跟着,自己出去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她的往事,我是一概不知的。
她既不提,我們這兒也不會有人探究一二。
只有我七八歲時傻兮兮地問住持,師父這麼漂亮,țùₖ早早就做了尼姑,多可惜啊。
住持卻說,靜梧那樣的美貌與心性,並非是尋常門戶的女兒家,捨得來做尼姑,想必磋磨也受夠了。
既來之,則安之。
是有人不願讓她安之嗎。
我坐在冷冰冰的門框上,捧着臉琢磨。
直至急促的腳步聲湧進院子裏。
被拍得轟轟響的門頓時就把我撞到地上。
「官府問話,裏面的人立即出來!」
我從地上爬起來,顫巍地去摸門鎖,要起鎖時忽然聽見師姑的聲音:「這間沒人了,是靜梧的房間,她一直在外面,你們也見着了。」
「可還有沒起來的?一一都出來。」
「我問你們,徵元五年,寺門外可是被放了個剛出生的女嬰?」
那是我來的年份。
剛出生的女嬰,也是我。
這些人,不是來找靜梧的。
而是我。

-5-
雖然師姑們異口同聲說不記得那麼久以前的事了。
可我還是被搜了出來。
因爲有人清清楚楚地目睹了我的存在。
抵賴不掉的。
換子一事,終究是紙包不住火。
之所以隔了十多年還能掀起風浪,是因爲安遠侯當年犯下的是滔天罪過——
事關持兵謀逆。
我被押下山時,靜梧無論如何也要跟着。
也是她把昔年事給我掰開揉碎了。
裴相說的沒錯,那位安遠侯戰功赫赫。
爵位並非世襲,而是一刀一劍砍下來的。
可後來被告發他私養軍隊,且暗中轉移官家兵器庫,有謀逆之嫌。
調查定論後,安遠侯被判死罪。
此案牽涉廣泛,別說與安遠侯交好的官僚都一一被查,連當時年方十歲的太子,也接連被訓斥。
只因太子的母族亦牽連了進去。
最後雖洗清嫌疑,可小太子的聲勢卻如每況愈下。
後來反倒是懷王更拔尖些。
二王相爭多年了。
靜梧只說到這裏,我就被拷住雙手,帶到公堂上。
裴相和張氏都在。
他們坐着,我跪着。
官老爺問我,認識他們嗎。
我搖了搖頭。
「說話!」
一道怒吼砸下來時,好像有數不清的螞蟻往我腦袋裏鑽,刺刺麻麻的。
我又失聲了。
靜ṭű̂⁰梧的手也被鎖着,她拖動着膝蓋過來:「平安是啞的,但她會寫字。」
裴相聽見,朝我瞥了一眼,只一眼,又自然地收回去。
如他當初在相府門外那漫不經心的一眼。
「你是她什麼人?」
靜桐:「皈依那年,是我收留的她。」
「何時?」
「徵元九年。」
靜梧在幫我瞞。
可官老爺不信。
他要給我上刑。
裴相猛地站起來:「狗東西!你這是屈打成招。」
「不打,怎知是真啞還是裝聾作啞。」
又長又硬的板子驟然往我嘴上重重地擊打下來。
血氣從嘴邊滲入腔內,又濃又腥。
脹痛感一浪接一浪。
連帶着腦袋也嗡嗡作響,迷迷糊糊的都不知今昔是何日了。
直至旁邊忽然傳來一聲嚎啕大哭。
張氏再也沒忍住。

-6-
官老爺將我和靜梧關起來時,很是洋洋得意。
至於裴相,他親口所說,怕是要到聖上面前解釋了。
可靜梧卻不肯鬆口,咬死是徵元九年。
最是誠心禮佛的人,如今爲了我,滿口誑語。
誰來審她都不怵。
連看見獄卒呈上刑具,要生生夾斷她纖細的十指也沒有退卻絲毫。
我想張口說是徵元五年,是五年!
可一張口,只能砸巴出血絲的滋味,無論怎麼用力,聲線都喑啞不清,滑稽至極。
「住手!」
幾乎是同時,倉皇的尖細的嗓音遠遠地傳來,恍如平地一聲雷。
宦官裝扮的男子喘着粗氣跑進來,又撲通地在靜梧跟前跪下。
他喊她皇貴妃。
靜桐不應,只一味冷笑。
官老爺被拖出去沒多久,獄卒們也都不見了。
那位九五至尊踏進這裏時,連風都不敢悄滲進來。
他問靜梧:「你懷裏此女,究竟是何時被收留的。」
「我何時去的,就是何時收留的她。」
靜梧回話時,十分平靜。
她微仰起頭,直視帝顏,背始終挺得很直,卻不是故意爲了對峙而生的姿態,而是從未低下去過。
帝王的聲音很冷:「徵元九年,也就是你進那破庵的那年,曾有數十暗衛在外駐守,別說是棄兒,連只耗子進去的動靜都會被知曉。」
這是直接把謊言點破了。
可靜梧還是沒慌。
她撫摸着我的鬢角,溫聲問:「徽雪若是還在,大約同平安你年紀一般大,是不是?」
靜梧明明是在問我。
可落在帝王耳裏,卻好像被針刺了一般。
銳利的眼神忽然變得空蕪起來。
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這促狹的地方。
走出好遠,才緩緩吐出「放了」二字。
語氣裏聽不出什麼情緒,起碼無怒。
能出去了是好事。
可靜桐卻扶在柱子上哭。
她責備自己怎麼可以把死去的女兒也給利用了。
她也不要我靠近她。
「平安,先回家去。」
回哪裏?
我心裏有個很模糊的答案。
可我不放心,不遠不近地守在靜梧身旁,想等她好些再作打算。
可是裴珩來接我了。
他很憔悴,臉色也發青,與初見時的貴公子模樣相差甚遠。
一路上,他只與我寥寥說了些話——
爹孃是念我的,可今時的身份地位,有許多的不得已。
換子的事幾乎瞞了所有人,也包括他。他從前也不理解母親,爲何清醒時能守着高燒不退的裴淼一夜,發癔症時卻會咒她與本家一樣不得好死,去問爹,爹什麼都不肯說。於是十數年間,便只能靠着只言碎語推測,直至今日才明瞭。
最後,他告訴我,回家之後,無論哭笑,都不必勉強自己。
餘下的路程裏,便再不多言了。
寂靜的轎輦裏,連空氣都是生分的。
人世間,數親緣至深,有血脈相依。可若從未相與過,就無羈絆可言,那緣深緣淺,便全看運氣了。

-7-
回到裴府時,這邊也已經亂成一鍋粥。
裴相已在擬辭呈了。
安然無恙被放回來,也不意味着從此就能高枕無憂。
心裏還是要有些數的。
即便換子一事並無鐵證,可把我與張氏放一塊看,明眼人就什麼都清楚了。
皇帝此番是睜隻眼閉隻眼,難道就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麼。
裴相不會遲鈍到這地步。
他擬寫時,裴淼跪在地上一遍遍地磕頭。
她哭訴自己不該口無遮攔,被懷王那邊哄着把家裏的事都倒了出去。
一是抱怨家中阿孃在發病時,對自己言語刻薄,好像自己是撿來似的。
二是在山庵下看見一個與阿孃長得像的小尼姑。
「女兒也不知道懷王那邊竟敏銳至此,僅憑這兩件事就把髒水往咱們家頭上潑。」裴淼涕淚橫流。
她依舊是不知身世的。
以爲是懷王那邊無中生有。
裴相一直沉默地聽着,執筆未停。
張氏抓着她的手掌心打,紅着雙眼責罵她怎麼這樣蠢。
可裴珩卻不打也不罵,提了劍徑直走向裴淼。
張氏渾身震了震,不禁喝道:「阿珩,你要做什麼?!」
裴淼驚叫一聲,往張氏身後躲。
裴珩沒有停下來,滿腔怨戾都凝在劍刃上。
冷鋒快擦過裴淼白淨的頸項時,裴相終於開口:「她是你妹妹。」
裴珩手上一頓。
後來還是鬆了劍。
看向裴相時他笑了笑,笑容裏隱有嘲弄:「父親不惜以前程性命作賭也要留住侯爺血脈,今是賭輸了,因此觸怒聖顏,唯有斷尾求生,便算是求仁得仁,我是沒什麼可怪的。」
裴相臉色灰青,晃動的筆哐當落地。
與此同時,血花飛濺。
裴淼把裴珩說的話聽得清清楚楚的,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伸着脖子往劍上狠狠撞上去。
溫熱的鮮血,軟下的養女,都落到了張氏身上。
「娘——」
原被堵塞住的喉嚨不知被什麼衝破,我下意識喊出了這一句。
可她沒聽見,眼睛直直地盯着嚥氣的裴淼。
哀嚎過後,神色是徹底癡了。

-8-
上京城的夜晚不如我想象中的亮堂。
許是因爲雪寒霜凍,各處都早早閉了門。
我是自己跑出來的,懷裏揣着兩張條子。
阿孃和裴淼的生辰八字。
裴淼的要送去師姑那裏誦經超度。
至於阿孃,我總覺得是自己忘了給她供佛燈,才讓她的心神越來越不好的。
越跑前頭越暗,快看不清前路時,忽然闖進一盞明燈。
映出了靜梧的身影。
「平安,我來接你。」
「我以爲你不要我了,師父。」
靜梧愣了愣,眼角有些溼潤,「這是說話又利索了。
「平安,我沒不要你呢,我一直沒出城。
「可你臉色好差,家裏怎麼了?」
我一五一十地告訴她,還把懷裏的生辰八字也拽出來了。
「你別哭,張娘子的佛燈早早供上了,只是沒告訴你。還有裴家小姐的事,明日上了山,就去辦。」
天亮之後,靜梧要帶我回尼姑庵,我卻遲疑了。
我當下,一點都靜不下心來修行。
一夜之間更是明白了,爲何靜梧一直不肯讓我受戒。
審訊場上、裴府種種,激得我把貪嗔怒妒都嚐了個遍。
師父,你說得對,我六根未清呢。
「平安,你不要爲此生出恥心,更不要以我爲鏡,繞青燈度餘生是我的歸宿,不是你的,你年紀這樣小,就得暢暢快快地遍嘗七情,等嘗夠了,都不必問過佛祖,也能知曉心中所向了。」
小平安,你跟師父很不一樣。
師父我曾經是爭過的,只是爭不動了。
說來是咎ẗű̂²由自取。
貪圖榮華富貴,要入宮嫁新帝,做那尊貴無比的皇妃。
徵元二年,生下皇三子。
多風光,是皇帝登基後的頭一個皇子。
徵元三年,皇三子染疾而終。
四年,生下皇六子。
後被皇次子的隨從誘去淋了冬雨,不抵風寒之症。
徵元六年,三公主徽雪出世。
後溺斃荷花池。
宮女目擊,遂告發是新近入宮的寵妃林氏所爲。
然而,宮女被判無證污衊宮妃,杖斃。
林氏的父親,林將軍連忙遞上摺子,向帝妃問安。
林將軍何許人?
唯一能接替安遠侯定國護邦之責的大將軍。
平安,即使師父我栽了好大的坑,我也不想你糊里糊塗地舍了人慾。
遇愛而歡喜。
憂怒則生恨。
想愛便去愛,要恨就去恨。

-9-
靜梧獨自回的尼姑庵。
她走時,輕轉着佛珠,朝我微微弓了弓身:「施主的託付,我已牢牢記着。」
以後,她是山庵上的僧尼,我是落入上京城的一顆水珠。
可這數日的事走漏了許多風聲出去。
外面都在傳,我不僅是相府的親女兒,還是從前那位寵冠六宮的皇貴妃的義女。
對了,不是什麼相府。
裴相已辭官,帶着夫人回了鄉下。
新的丞相已經受命,所以現在的相府,不姓裴。
至於裴家,只剩下翰林院學士裴珩仍在朝爲官。
他沒有受到牽連,又因着爲官盡責謹慎,連升了兩個品階。
他將我接了過去。
眼瞧着裴家危機已除,衆人不只巴結裴珩,對我也有好辭色。
裴珩依舊囑咐我,不要離京中的某些人太近。
我知道的,懷王。
我也見過他了。
看見的第一眼,便明白裴淼爲何會被他矇騙。
風神俊朗的王爺,比溫潤柔和的太子是多了幾分氣勢。
Ţŭ̀⁼可我與太子親近些。
原本是挨不上這些人的。
可靜梧那日在牢獄裏緊緊箍着我說的那句話,到底是在君心上留下了烙印。
他曾對太子說:「若你三妹妹徽雪還在,就是這般大。只是徽雪愛鬧,肯定不似她安靜。」
我是安靜,時常在房裏抄經不出門。
我幼年不會說話,以紙筆與靜梧和師姑們交談,字寫得很好。
又因爲在寺裏浸潤多年,還真有人來討要我所抄的經書。
來討,就送。
送給太子那份,有時還以血入經。
羸弱已久的太子眼見着氣色見好。
其實是他新尋的奇藥有效,可外頭都傳是我佛法無邊。
懷王來問時,我卻不答應爲他抄。
他皺眉:「爲何只允太子,不允他?」
我說太子誠心。
「有何誠心?」
「每逢初一十五,他淋雪誦經,從不懼寒。」
懷王也能。
他是這麼說的。
卻因此染了風寒,折損了身子。
可我覺得不夠啊。
皇次子懷王。
當年你手下隨從誘六子淋雨時,後果可比這時嚴重多了。
你該被凍住五臟六腑,活活受煎熬而死。
昔年那位寵妃因爲不知收斂,早早就沒了。
我只能逮着他咬。
我戾氣愈發重了。
直至靜梧下山,一身素衣出現在我面前,把我摟在懷裏:「不可以招搖撞騙,不然我抓你回去誦經三月,聽話。」
「我是騙人了,所以我連着半個月在夜裏敲上半晚木魚,佛祖會原諒我的。」
「平安。」
「知道了。」
可太子也來問我:「孤何時淋雪誦經了?」
我搖了搖頭,說日後再也不送經了。
他的臉色緩和下來,輕聲問我:「所以,爲何是懷王?」
既不能說實話,又不能騙人,就又成了啞巴。
「是因爲裴家的另一位小姐嗎?」
我還啞着。
所以,他也就默認了。
後來,他幽聲嘆氣:「等等,再等等。」
我抬眼望去,看見他沉靜異常的側臉。
我想起靜梧說過,自他十歲起,地位就常有顛簸,可十多年過去,至今屹立不倒。
是有分寸的。
他突然打斷我思緒,問:「你與淼小姐分養兩地,不怨家裏嗎?」

-10-
不如說的鬱悶。
否則那長長的髮辮便不會被咔嚓剪斷。
可這鬱悶不能說出口,更無法變成橫眉指責。
爲救將軍之女、摯友血脈不惜捨棄骨親,是大義,容不下我那狹隘的哭訴。
這些話,我誰也沒說過。
唯有裴珩探出過一兩Ṫŭ̀₄句。
可他現在官位愈高,披星出戴月歸,不太常與我敘心事了。
忽然有一天,還是未時他就已匆匆踏入家門。
這很反常。
更反常的是,他蒼白的面色。
父親那邊出事了。
裴珩如今手上的權柄不一樣了,他調出當年卷宗,翻覆着看,又經過足足一年的查詢,他去告訴父親,安遠侯一案,找不出絲毫被構陷過的痕跡。
應許,不是冤情。
「您心結可了了嗎?」
裴珩以爲這是父親的心結。
自裴淼死於劍下,又有他當日那番割心的話,他們父子悄無聲息地疏遠了。
可裴珩,心裏過不去。
所以,他以爲解了父親心結就好。
只是沒想到,昔日威顏凜凜的丞相大人,聞言後哭得難以自抑。
阿珩,你母親當年指着我的鼻子說,裴知孝你高尚大義是吧,偏偏娶了我這麼個毒婦,我告訴你,我就是自私狠毒,有種你休了我張雲柔。
阿珩,你爹我,纔是最自私虛僞的人。
留下這些話之後,他在夜裏喝下一碗藥,直到巳時才被老奴發現。
已經救不回了。
他走後,阿孃清醒過一段日子,可沒多久也要撒手而去。
她又糊塗了,搖着我的手喊:「小寶,你長好大了。」
這是我的乳名,因爲被送走得太早,沒來得及起正經名字。
「小寶,娘虧欠你太多,迫你孤苦多年,你只管使勁恨,娘受得住。」
「從前我總想,若是還能見阿孃一面,我要怨的,怨她怎麼不要我了,可是阿孃,我如今見了你,不是你不要我的,你還念着我,這就很好了,這就夠了。」
而且,我不孤苦。
我還記得阿孃給我用紅繩給我捆上最後一束頭髮時,靜梧看見了我的歡喜。
是。
我喜歡長者的眷憐。
我在庵裏多年,從來沒有自己梳弄過頭髮。
四歲前,是住持幫忙。
四歲之後,都是靜梧幫我梳。
在那些天色初綻的時刻裏,我曾歡喜過無數遍。

-11-
徵元二十五年,皇帝駕崩了。
太子繼位。
竟是個決斷的,殺了好一羣曾興風作浪之徒。
也包括自己的兄弟。
上京城裏是熱鬧了。
城外的山庵依舊是難得的清淨。
這幾日香客不多,僧尼靜梧得閒,站在山邊遠眺了會。
瞥望上京方向時,忽然想起前幾日宮裏快馬加鞭來了人,想請她迅速回一趟皇宮, 見見皇帝的最後一面。
而且,那也是皇帝臨終前的唯一心願。
可她身子「抱恙」,不能見人。
所以,這最後一面,是見不上了。
「皇貴妃……不,靜梧師太,您真的不肯去嗎?陛下怕是走, 也走不好啊。」
生病了, 不去。
也不度。
好不好走的, 他隨意。
她如今只是禮佛, 又不是已成了佛。
哪有誰都度的道理。
等成了佛再說吧。
在山邊吹了會風,神采也清明瞭許多。
後來聽見一陣雀躍的腳步聲,從遠至近。
探頭去看,是有人在上階。
兩個。
她的小平安來了。
不對, 小平安變大平安了。
蹦跳在最前頭的那個小身影,是平安的孩子。
已有三歲了。
他一邊蹦一邊數:「六十二, 六十三,八十七,九十八, 四十五……」
快跳到最後一級的時候, 他轉過頭去,臉蛋皺巴巴的:「孃親騙人,說好是三百九十九級, 可這分明只有一百二十三級。」
「你怎麼不說是你不識數呢!」
竟掰扯了起來。Ŧũ̂⁴
這孩子,說話好利索好伶俐啊。
跟他孃親平安幼時相比, 截然不同。
平安四五歲時, 都咿呀不出幾個詞來的。
來往的香客見了,有的會蹦出蠢鈍兩字來評價。
不是, 不是這樣的。
靜梧養過孩子,她知道那些牙牙學語的娃娃,常常會被娘圈在懷裏, 一聲聲地教, 怎麼喊娘, 怎麼喊爹。
還會在耳邊輕聲教道, 這兒的花開得真好看,瞧瞧是什麼花, 牡丹花,來,跟着念, 牡、丹。
可平安早早就被送來這兒了。
姑子們都是善心人,可是她們既要誦經又要點香, 是不能常守在她身邊的。
所以,平安學起說話來,就比尋常孩子慢了許多。
她不愚鈍的。
紅繩紮起一根根小辮子, 是尼姑庵裏最鮮活的存在。
看着, 甚是可愛。
她也從未把平安看作是徽雪。
一絲也沒有。
平安就是平安,也許會被人遙遙掛念,但不會是虛妄的寄託。
小平安,你要快些長高, 快些說話,
還盼你無災厄,命綿長。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5 分享
相关推荐
    被陰溼蛇蛇叮上-PIPIPAPA故事會

    被陰溼蛇蛇叮上

    我並不打算跟獸人發展出什麼曠世之戀,太邪門了真的。 奈何一隻蛇蛇還是強勢闖進我的生活。 具體爲,打掃我的房間, […]
    17
    第31節番外四:山茶花擁吻白玫瑰-PIPIPAPA故事會

    第31節番外四:山茶花擁吻白玫瑰

    -1- 說着,老太太要領我們進去。 母親很樂意,我也有些期待。 進去以後,映入眼簾的是大片的綠色。 各種各樣的 […]
    14
    第1節非重生之有點暗戀豪門哥哥-PIPIPAPA故事會

    第1節非重生之有點暗戀豪門哥哥

    我媽帶我嫁入豪門第二天。 我震驚地發覺,我暗戀了八年的人成了我哥。 我在心裏嘆氣,抬頭對上他清冷的目光,又咽了 […]
    21
    看見彈幕後,死對頭成了我的狗-PIPIPAPA故事會

    看見彈幕後,死對頭成了我的狗

    大冒險時,男友和青梅嘴都快親爛了,我在一旁看得滿臉尷尬。 就在這時看到彈幕: 【你的小竹馬比這渣男會親多了,女 […]
    23
    我被閻王放了一馬-PIPIPAPA故事會

    我被閻王放了一馬

    他又一次掀開了我的棺材板。 「許言!這個月第 25 次了!貪圖我的美色也得有個度吧?」 他將我攬入懷裏,用低沉 […]
    30
    我教前夫追真愛他卻跪求我別走-PIPIPAPA故事會

    我教前夫追真愛他卻跪求我別走

    深夜,我刷到一個熱帖。 「人到中年,才遇到真愛,怎麼讓黃臉婆心甘情願退出?」 點贊最高的一條評論說: 「前人成 […]
    22
    我娘是冷宮宮女-PIPIPAPA故事會

    我娘是冷宮宮女

    我娘原本是宮裏最卑賤的冷宮宮女。 機緣巧合之下,她竟然得了皇上的寵幸。 我娘也是個爭氣的,只一次就給子嗣艱難的 […]
    28
    青蘅-PIPIPAPA故事會

    青蘅

    我追在沈湛身後五年。 女官考覈那日,他以我捲上有墨點爲由,判了堂妹勝出。 看着那細如針眼的墨點,二叔一家極盡嘲 […]
    33
    阿花-PIPIPAPA故事會

    阿花

    我是阿花,爲了治弟弟的一副藥,賣身成了軍妓。 但因年紀實在太小,軍爺們瞧不上我這個黃毛丫頭,我成了後廚的燒火丫 […]
    31
    貪婪未婚夫-PIPIPAPA故事會

    貪婪未婚夫

    和戀愛兩年的男友回家見家長。 男友提前給我打預防針: 「現在有育兒補貼,彩禮的話就算了,我家有房子自建房,陪嫁 […]
    27
    老公失憶後-PIPIPAPA故事會

    老公失憶後

    和死對頭 alpha 結婚的第四年。 他車禍失憶了,記憶停滯在了我們結婚前。 看到我的婚戒,他語帶嘲諷。 「誰 […]
    18
    海棠不併蒂-PIPIPAPA故事會

    海棠不併蒂

    定親宴上,未婚夫贈我一支簪子。 說是親手製作,耗時三月,滿堂賓客皆贊他用心。 我含笑收下,卻發現簪子上有一個小 […]
    19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