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月

殷夙登基第二年。
他封了我的嫡姐爲位同副後的貴妃。
而我被囚冷宮。
假死逃離後。
我漂泊千里,定居江南。
三年後,我過着普通人的生活。
並與城中一位教書先生定親。
可成親當晚,數百黑羽衛衝進小院。
我的未婚夫被人刀架頸側,以性命相挾。
天潢貴胄的男人踏過滿地狼藉,陰翳森森。
「皇后,你可真是……讓朕好找啊。」

-1-
假死逃離皇宮的第三年。
我被殷夙逮了個正着。
場面算不上愉快。
他帶來的黑羽衛將小院圍得水泄不通。
還撞翻了我精心佈置安排的喜宴。
滿室賓客噤若寒蟬。
我的未婚夫一臉狀況之外。
卻不忘將我護在身後,一邊大喊:
「你們是何人?竟敢擅闖民宅?還有沒有王法了?」
他是個教書先生。
雖能言善辯,卻講究以理服人。
城中不少有點小摩擦的人,都請他幫忙調和。
而如今,他一句話未說完。
一柄淌着耀耀黑光的劍便抵上了他的脖頸。
李鶴頓時噤聲。
還以爲是仇家找上了門。
他不認識那把劍。
我卻認識。
殷夙身邊的暗衛,都是這樣的配劍。
如果他們在。
那代表着殷夙也在。
彷彿是爲了印證我的猜想。
下一秒,院門外便響起了一道沉穩有力的腳步聲。
伴隨着破碎杯盞被碾踩的聲音。
殷夙的聲音踏過滿地狼藉,從容不迫。
時隔多年。
我再次與那雙喜怒無常的眼眸對上。
只不過此番,裏面盛滿了陰冷和怒火。
「皇后,許久未見。你可真是……讓朕好找啊。」
熟悉的冷漠聲音。
我的臉色驟然一白。

-2-
我已經很久沒聽人這樣稱呼過我了。
過慣了普通人的生活。
讓我差點忘記了,在沒假死來江南之前。
我還有另外一個身份——殷夙的皇后。
只不過在這之前,我被囚冷宮。
跟被廢了差不多。
李鶴沒聽懂殷夙的話。
「什麼皇后?這位公子,你是不是搞錯了?」
「今日是在下的大婚之日,這位是我的未婚妻,月牙,我們是經過三書六禮……哎呦。」
他突然叫喚一聲。
脖子被鋒利的劍刃劃出一道血痕。
殷夙的表情和劍一樣冰冷。
「阿挽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李鶴張大了嘴巴和眼睛。
呆呆地看着我和殷夙。
他眼底還是同樣的疑惑。
不明白我爲何會有兩個稱呼。

-3-
隱姓埋名,當然是爲了不被人找到。
我原先叫江挽。
但我卻還是更喜歡我現在的名字——月牙。
那是十幾年前。
我對着月亮,自己給自己取的名字。
你問我爲什麼要這樣做?
那還得從我小時候說起。
我自小生活在田莊。
莊上的人給我一口飯喫,喊我二小姐。
我便以爲自己姓二。
直到和小夥伴們玩捉迷藏。
我回答自己的名字。
他們都瘋狂發笑起來。
說這哪裏是名字,世界上怎麼會有人姓二。
他們一邊笑,一邊把我排除在外,不讓我加入。
我爭辯不過,便回去找給我飯喫的嬸孃。
可嬸孃也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我從小到大,她就是這樣稱呼我的。
我覺得很難過,覺得自己沒爹沒孃也就算了。
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
所以晚上自己偷摸一個人跑到河邊哭了一宿。
哭完抬頭一看。
嘿,頭頂一彎月牙。
孤零零的,和我一樣。
自此,我便有了名字。
月亮也不再孤單。
十四歲那年。
我和嬸孃被一輛馬車接進城中。
在一扇硃紅色的門戶裏,我見到了身穿華衣錦服的一男一女。
嬸孃侷促地推搡着我。
說這就是我爹孃,讓我叫人。
原來我是有爹孃的。
且爹孃,還是盛京城中,身份顯赫的達官顯貴。
我也真的是二小姐。
在我的上面,還有個一母同胞的孿生大小姐——江婉柔。

-4-
我們出生的時候,我娘難產。
她在生下江婉柔之後,無論如何都生不出我。
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去了半條命,才把我擠出來。
我娘覺得我克她,又見剛出生的我渾身發紫,難看至極。
便命人將我丟到田莊上。
哪日嚥氣了,找地一埋就是。
當時還是僕婦的嬸孃受了命令,於心不忍。
於是每日一碗羊奶,居然把我養活了。
她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娘。
但我娘並沒有要接回我的意思。
只說:「果然是個索命鬼,這都死不了。」
她對我厭惡至極,自然也不願意見我。
而如今改了主意。
是因爲我的孿生姐姐——江婉柔。
在我被送走後,有個江湖道士經過江家門口。
他見府中祥雲繚繞,紫氣沖天,有鳳棲梧桐之相。
便斷言江家有命格大富大貴的人出生。
我爹孃高興壞了。
於是傾盡全力培養江婉柔。
直到她十四歲那年,被先皇指婚給了瘸腿的三皇子。
一個瘸腿的皇子,怎麼能入主東宮?
江ƭṻ⁶婉柔的鳳凰命,還怎麼應驗?
我爹孃愁了大半個月。
終於想起了家裏還有個養在田莊裏的我。
這才把我接了回來。
以最快的時間入江家名冊。
給我取名「挽」。
意爲挽救之意。
那時候他們只想着將我推出去交差,好保全江婉柔。
最後怎麼也想不到。
會是我,當了這個皇后。
而那個瘸腿的三皇子,就是殷夙。

-5-
小院已經被清理得乾乾淨淨。
連帶着那些紅綢紅布、喜酒喜宴都撤得一點不剩。
殷夙帶來的暗衛頂替賓客擠滿了我的院子。
原本拜堂的地方。
我跪在殷夙的面前。
被他一雙冷厲囂寒的眼擒住,避無可避。
「江挽,你可真是好樣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還剩餘我身上這件喜服țũ̂₈刺着他的眼。
殷夙的聲音又冷又沉。
聽得出來,他很生氣。
以前惜字如金的人。
如今一樁樁數着我的罪狀。
他說我假死欺君就算了。
現在居然還敢嫁給別人,好像當他死了一樣。
我垂眸不語,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
這不像以前的我。
按照殷夙以前的說法。
我就算偷喫一塊糕點被他發現,都要狡辯半天。
但如今,從開始到現在……
我一句話沒說。
殷夙的聲音更冷了。
「說話,你之前,不是很能說嗎?!」

-6-
他說的之前是我剛嫁給他的那幾年。
我和殷夙算是年少夫妻。
嫁給他時,我只有十五歲,殷夙十九歲。
但在我這個年紀,他曾是聲名遠揚的天才少年將軍。
他十幾歲領兵打仗,戰功赫赫。
是皇帝最喜愛的皇子。
可一次意外,他遭人暗算,傷了腿。
一下子從人人看好的未來東宮之主,淪落成了泥潭裏無緣帝位的瘸腿皇子。
殷夙一朝失勢。
原本門庭若市的三皇子府瞬間冷清,門可羅雀。
我雖然在田莊長大。但看的是天地,追的是鳥雀,學的是五穀。受不了這樣沉悶的環境。於是每天都跑到殷夙面前亂七八糟胡說一通。那時候也是膽子大。殷夙聽也好,不聽也好。反正我得說。殷夙不止一次嫌我吵鬧。他想走,但我把他推到了無人的水亭,僕人也打發的遠遠的。沒人幫殷夙推輪椅。他便只能黑着一張臉繼續聽我說完,再把他推回去。……
我抬頭看向堂前的殷夙。他此番坐着,倒和從前行動不便時別無二致。
但我卻再沒了和他說話的興致和膽量。
他也說了是從前了。
人總是會變的。
曾經他把我關到冷宮裏。
大半年沒人和我說話,我要說的話自然就少了。
而且我想,殷夙應該也不會忘記。
他把我關進冷宮的原因之一,就是嫌我話多。
之前他是無可奈何,忍我許久。
後來他終於不用忍耐,便一道旨意把我打發了,落得耳根清淨。

-7-
「陛下千里迢迢找到我,應該不是爲了聽我講話的吧?」
猶記得以前所有人都說我嫁給殷夙,真是委屈了他。他本該是天子驕子,卻因瘸腿失寵。與帝位無緣就算了,早前定好的美滿婚約也天公不作美,最後娶了一個鄉下來的野丫頭。我當時還未在意這些流言。只覺得殷夙和我一樣可憐。偌大的府邸,他總是一個人。我甚至覺得我更好一點。畢竟我是健全的。而殷夙卻只能待在那一方輪椅上。嫁給殷夙後,我想盡辦法讓他開心。但殷夙總是喜怒無常,陰晴不定。也虧得我脾氣好,忘性大。加上水滴石穿,鍥而不捨的精神。才讓殷夙對我的態度轉變了那麼一點。但經過今天晚上這麼一遭。殷夙對我的態度,好似又變回了從前。甚至比從前,更甚。如今看殷夙這麼生氣。我不死估計都難消他心頭之恨。我雖然怕,但也看得開。左右已經被他抓到了。白綾還是砍頭,隨便。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多活了三年。我也不虧。但殷夙看不開。

-8-
「江挽!」
他驟然冷喝。
上前扣住我的手腕,將我拉近身前。
「我找了你這麼多年,你就是這般?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他的聲音從咬牙切齒的沉重變得乾澀喑啞。
到最後竟像是被硬生生截斷般消音。
我抬眸看向殷夙。
他眼底瀰漫了一層水汽。
隱忍的、劇烈的歡喜,帶着滔天的怒火一起,燒紅了他的眼眶。
我從未見殷夙如此情緒外露過。
唯一一次,是我嫁給他的第二年。
那時我找來郎中診斷他的雙腿。
郎中說殷夙還有站起來的希望。
他經歷了半年痛苦的藥療和鍼灸。
又經歷了一年的艱苦復健。
終於能顫顫巍巍地自己走兩步。
雖然沒多久就摔了。
可於他而言,已經是天大的喜事。
郎中說初見成效,只要堅持便能恢復如初。
他離開後。
殷夙摟着我像個孩子一樣哭了好久。
眼淚滲透我的衣裳,灼得我的皮膚也熱熱的。
那時的殷夙。
哭的是他深淵在側,卻終見曙光。
可今天……
難道是因爲我嗎?
可我內心並沒有半分觸動。
反而充滿了無盡的自嘲和怒意。

-9-
「我應該知道什麼?陛下?」
我冷笑道。
是知道他不喜卻忍耐我多年。
終於在功成名就之後徹底將我擺脫。
還是在知道他將我當成替身。
最後在正主回來之後對我棄之如敝履。
「殷夙,當初不是你說的嗎?你想要的已經得到。」
而我於他。
不過是柺杖之於復明的人,只待丟棄。
我假死,不是正好隨了他的心願?
他即便發現我假死真相,也該慶幸自己擺脫了一個累贅。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費盡心力親自來尋。
「殷夙,我們七年夫妻,我也算對你真心相待,我只想求一條生路。」
「難不成等着你因爲江婉柔,真的將我困死在冷宮嗎?!」
我直直望進殷夙的眼底。
也不知道是很久之前在他那裏受的委屈還積攢着。
還是因爲今日Ţŭ⁵他的到來毀掉了我一直期盼的平靜生活。
總之,我再也不想忍受了。
我掙脫不開殷夙的桎梏,便不甘憤怒地瞪着他。
許是沒見過我如此冷漠疏離的樣子。
殷夙眼神微顫。

-10-
我沒有不喜歡殷夙。
即便他脾氣不好。
我也能理解是他突逢變故,致使心性大變。
再如何,也比那些披着和善面目,卻Ŧū́²幹着壞事的人要強。
殷夙總說我話多。
可即便黑着臉,他也會坐着聽完。
有時見我說的口乾舌燥。
知道給我倒杯茶,讓我歇會再說。
我沒有見過盛京城和田莊以外的天地。
但殷夙行軍打仗見過。
他偶爾心情好,會給我講千山暮雪,大漠孤煙。
我聽得起勁,心生嚮往。
殷夙便隨意一笑。
「這有什麼?你若是想看,以後我帶你去。」
我長這麼大,還從沒人這樣對我許諾過。
但殷夙只是隨口一說。
因爲他很快想到了自己如今的處境。
他雙腿有疾,連出府門都做不到。
更遑論對我踐行諾言。
但ťũ̂ₜ我做得到啊。
我能出府,我能找各種各樣的郎中給殷夙看腿。
殷夙一開始總覺得我白費功夫。
直到我真的找到了能治他的人。
他這才重拾信心。
三年來,我陪他復健,攙扶他走過短暫卻漫長的廊道。
我以身試藥,在自己的腿上扎針。
我就想着哪一天。
殷夙真的好了,能帶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但我忘了。
他是暫困淺淵的龍,只待逢雲化雨,便能一飛沖天。
我嫁給殷夙的第四年。
他的腿終於好全。
闔府上下歡欣鼓舞,卻在府外將消息瞞得密不透風。
直到先皇因爲立太子的事情,殷夙的兩位皇兄逼宮造反。
殷夙帶兵救駕,猶如天降。
事後自不必說,先皇經過這件事情,元氣大傷。
立了殷夙爲太子。
後來先皇駕崩,殷夙登基。
次年,他立了我的嫡姐江婉柔爲貴妃,位同副後。
而我被囚冷宮。
也是那時候我才知道。
原來殷夙對我嫡姐情根深種。
他們自小青梅竹馬,情誼非常。
殷夙能容忍我在他身邊嘰嘰喳喳這麼多年。
不過是因爲一張相似的臉。
可我和江婉柔一點也不像。
她能隱忍,我卻不能。
得知自己心意被如此踐踏對待。
我乾脆一把大火燒了冷宮。
自此這世間便再沒了江挽。
只剩下那個在田莊裏活下來的月牙。

-11-
過往種種。
要真論起來,我未必有錯。
殷夙並非不懂。
可他生性驕傲。
當初即便坐在輪椅上也未曾低過頭。
更遑論如今他貴爲天子。
「所以你怨我?你瞞我好苦,今日還要另嫁他人?」
殷夙反問道。
我不知道他是怎樣將我怨他和嫁人的因果聯繫在一起的。
皺眉正要說什麼。
殷夙便自顧自地打斷了我。
「你休想!你是朕的妻子,我不會再放過你了。」
他站起身。
我意識到他要幹什麼,伸手阻攔。
「殷夙!」
我假死離宮是死罪。另嫁他人被殷夙發現更是死罪。外面的李鶴並不知情,不能受我的牽連。
「你要是敢殺李鶴,你就帶我的屍體回去吧!」
殷夙身形僵住。
他愣愣地看着我。
我不甘示弱:「你可以試試。」
殷夙眼底的猩紅越發氾濫。
我看見他緊握的拳頭骨節凸起,似乎下了蠻力。
對峙中,殷夙漠然的聲音響起。
「將皇后嚴加看守。要是她再跑了,你們都不用來見朕了!」
隨後他垂眸,視線冷淡涼薄,卻又好像脆弱得不行。
「阿挽,同我回去,今日的事情,一筆勾銷。」

-12-
殷夙妥協了。
他將我帶走,而後軟禁在了江南的某處皇家園林。
也是這時候我才知道。
原來殷夙是微服出訪,南下避暑的。
只是我很疑惑。
殷夙到底是怎麼發現我就在此處的。
「娘娘不知,陛下爲了找你,費了多少心思。」
殷夙故意安排之前的王府管家來照顧我的飲食起居。
李公公見到我的心情不亞於見到雙腿殘疾的殷夙能起身站立行走。
他告訴我。
殷夙一直不相信我死了。
這些年他派了許多人查找我的蹤跡。
最後都一無所獲。
而就在這次南下避暑之行中。
有一個前兩年年紀到了,剛放出宮的嬤嬤前來求見。
說或許會有我的線索。
那個嬤嬤的孫子在李鶴的學堂唸書。
她來接人下學時,見過我幾次。
一開始只覺得眼熟,起了疑心。
後來找街坊鄰居打聽我的來處。
見我都對得上,這才懷疑起來。
而剛好她兒子在官府當官,得知此次殷夙出巡。
選的勝地就在小城隔壁。
於是讓人連夜快馬加急送來了消息。
聽到這,我不知是該感嘆殷夙敏銳多思。
寧可「錯殺」,也不放過。
還是該遺憾自己棋差一着。
在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江南小鎮裏。
竟然也會有宮裏出來的人。
但我更搞不懂的是殷夙。
自那天把我帶回來後,我就再也沒有見到他。
也不知道他會如何處置我。
我倒不是怕死。
只是擔心連累李鶴。
三年前我漂泊來到江南。
認識李鶴,他爲人正直義氣,對我頗爲照顧。
向我求親時,我也曾猶豫不決。
是李鶴堅定誠懇。
「月牙姑娘,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隱,我不問姑娘過往,只願與姑娘攜手,共赴將來。」
我早已過了聽人許諾就信的年紀。
卻還是被他的一番誠意感動。
想到當初我要是沒回江家。
在田莊里長大,估計以後也就嫁個教書先生,平平淡淡地過一生。
我心存僥倖。
想到三年過去,關於我的事情應該塵埃落定,這才答應。
沒想到……

-13-
我有心詢問李鶴的狀況。
但不管是李公公還是守衛,都對我守口如瓶。
大有軟禁之意。
看這樣子,我估計要離開的時候才能見到人了。
但就在這時。
我見到了另外一個人。
「聽說陛下帶回來個女子,也不知是何人士?需不需要本宮幫忙安置?」
說實話。
聽見江婉柔的聲音時,我還有些恍惚。
殷夙的人看得緊。
我只能通過半掩半開的窗看見來人。
江婉柔一身繁複的宮裝。
端的是傲然大氣的睥睨之意。
殷夙竟然也把她帶出來了。
我仔細端詳着那張化着精緻亮麗妝容的臉。
大家都說我們是孿生,相貌相同。
可我卻未從上面找到自己與她的半分相似之處。
我對江婉柔的印象並不深。
僅有幾次,是初回江家時。
我一身粗布麻衣,侷促不安地站在堂內。
江婉柔貼着我娘,手上捏着香帕捂着鼻子,眼睛上下打量我。
「母親,這就是妹妹嗎?」
我娘冷淡地點了點頭。
江挽柔道:「這看着也不像啊,能行嗎?」
「將養兩個月,再讓宮裏的嬤嬤教一下規矩禮儀,便夠了。」
江婉柔撇撇嘴。
話雖不多。
可我也從她的神態動作和小表情中,察覺到她在這個家庭的受寵地位。
還有一次,就是殷夙封妃的時候。
江婉柔特地來冷宮炫耀。
「妹妹看我這一身貴妃服飾可好看?聽說它的製作工序,比你的皇后制服還要長。」
她在我面前施施然轉了一圈。
眉眼俏麗無雙,傲意流淌。
「說起來,還沒謝謝妹妹這些年對陛下的照顧,以後,便不勞煩妹妹了。」
她眼底志在必得。
說今日她雖然是貴妃。
但要當上皇后也只是時間問題。
畢竟殷夙才登基不久。
他顧忌文武百官的彈劾,這才暫時立我爲後。
如今我犯錯被囚冷宮。
接下來就是殷夙一步步找藉口廢我。
有些人,你不得不承認。
天生便是會得到他人的青睞和喜愛。
江婉柔就是這樣的。
不管是江家爹孃,還是殷夙。
對她就是比對別人好。

-14-
李公公攔在了江婉柔的面前。
他受了殷夙的意。
對我的迴歸三緘其口。
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江婉柔臉上的笑容都要維持不住了。
她冷冷地看着對方。
「本宮可是貴妃,也不能見嗎?」
「這是皇上的意思。」
李公公態度和善,語氣卻十分堅定。
到最後,江婉柔朝這邊的方向緊盯了一眼,轉身走了。
待人離開後,李公公轉身見到我。
「把人趕走幹什麼?」
「陛下吩咐了,不讓其他人打擾娘娘。」
我內心嗤笑一聲,忍不住嘲諷道。
「他要是放我走,這輩子都不會有人打擾我。」
對方緘默,似乎沒聽到我說的話。
到了晚上。
我終於見到了殷夙。
他從李公公那裏得知了江婉柔來過的事。
回來又問了我一遍。
「她沒爲難你吧?」
這話稀奇。
我記得從前是殷夙對我說的。
那時候江婉柔剛進宮。
我雖然是妹妹,但好歹是皇后。
位份比她高。
按慣例她應該向我行禮。
那次我也沒爲難她。
但她蹲了一會,起身就晃悠悠地感到頭暈。
殷夙正好趕過來,將人扶在懷裏。
「婉柔,你怎麼了?她爲難你了?」
「阿夙……哦,不,陛下,臣妾沒事,你不要誤會妹妹。」
我什麼都沒幹。
就坐在那椅子上。
殷夙責備的目光便拋了過來。
「皇后也不是多重禮儀的人,以後的請安,便免了吧。」
他話說的沒錯。
但那是因爲我們在王府。
王府人少,殷夙雖然嫌我吵鬧。
但也沒拘着我。
我回到江家兩個月學的禮儀。
早在嫁給他的那些年裏忘了個乾淨。
哪曾想他一朝天子,我又得重新學。
我不喜歡,本來也想免了的。
是殷夙派過來的宮裏的老嬤嬤說,規矩不能忘。
我按照殷夙的意思認認真真學了。
現在他又說這樣的話。

-15-
「面都沒見到,哪裏來的爲難?」
我的語氣並不是很好。
殷夙當做聽不出來。
只說要是江婉柔還來打攪我,隨意打發了就是。
我聽他口吻。
只覺得可笑。
曾經他藏在心底,得勢後纔敢小心拿出來呵護關懷的人。
如今竟也只是得了一句「打發了就好」。
殷夙又沒話找話地說了幾句。
我不愛搭理,他便自顧自地說。
一會兒說今年園林裏的荷花開得正盛。
一會兒又說他已經吩咐人將之前我住的宮殿修繕打掃了。
等回去了就能住了。
我靜靜地聽着。
只覺得眼前的場景熟悉無比。
回憶了一下才想起來,曾經嫁給他時,爲了哄他開心,我就是這樣。
如今時光流轉。
我和殷夙,竟掉了個個兒。
「阿挽,你笑一笑,同我說說話好不好?」
殷夙輕聲道。
我抬起眼。
竟見帝王的眼中流露出幾分孤寂和乞求。
「李鶴呢?」
我應他要求,開了口。
殷夙眼底還未來得及亮起的光轉瞬暗了下去。
他不會不知道。
我和他之間,除了李鶴,沒得其他可談。
「殷夙,你答應過我放了他的,我要見到他安然無恙。」
殷夙眉眼微顫。
「你把他殺了?」
我聲音變冷。
「沒有。」
殷夙反駁道,又看向我。
「阿挽,你見了他,就會跟我回去嗎?」
我沒應,殷夙也沒追問。

-16-
見李鶴那日。
殷夙在水亭周圍佈滿了暗衛。
連帶着他自己也遙遙地站在一邊,時刻盯着我的方向。
才短短幾日。
李鶴消瘦清減了不少。
「月……」
他看到我,眼睛一亮。
可目光在觸及我身後的人時,又硬生生地壓制了下去。
「草民……見過皇后娘娘。」
我與李鶴,相識三年。
他一片赤誠真心待我,我卻始終對他隱瞞。
到底多幾分虧欠,我嘆口氣。
「李鶴,這些年,多謝你的照顧。」
殷夙已經下令讓那晚的人全部封口。
即便無事,也不免落得一個膽戰心驚。
今日見他安然無恙,我沒什麼好牽掛的了。
只是,我與他,也到此爲止了。
「既如此,那就祝娘娘高坐明堂,平安順遂,一生無憂。」
離開前,李鶴看了我最後一眼。
殷夙對我與李鶴的見面雖有不滿。
但人一走,還是當做無事發生般走到了我的身邊。
「阿挽……」
我轉身離開。
殷夙笑容一怔,卻還是舉步跟在我Ṭṻ₆的身後。

-17-
殷夙登基之後。
我從未見他清閒過。
他不是宿在江婉柔那裏。
就是宿在批奏摺的地方。
可如今,他日日跟在我身後。
好像無事可做一樣。
我和殷夙彷彿回到了當初只有兩個人的王府的日子。
殷夙時常給我尋來新鮮玩意和喫食。
可那些東西,我早就喫過了。
他見我不感興趣,便流水般地賞賜往我這裏送。
各種奇珍異寶,名貴首飾。
可我依舊不感興趣。
「阿挽,爲什麼你不像從前那般開心了?」
「以前我送你任何東西,你都喜歡的。」
殷夙難得有挫敗之色。
李公公看不下去了,來勸我。
「娘娘,陛下何曾如此低聲下氣過?您就是鬧脾氣,也該有個限度,好歹陛下是天子啊。」
「我與他嫌隙已深,他若是不喜,大可以像之前一樣把我關回冷宮去。」
比起殷夙在我這裏碰的壁。
我曾受過的委屈,又何止這些。
「話雖如此,可今日是陛下多年愧疚,將您放在心上,可有些情分……哪裏是靠愧疚便能長久的?」
李公公嘆氣。
我沉默不語。
第二日,我戴了一隻殷夙送的簪子在頭上。
殷夙一句話沒說。
可當天,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他心情很好。

-18-
但有人心情不好。
江婉柔自從上次沒見到我之後。
接下來一段時間,日日派人來打探。
但有殷夙的命令在。
她的人都無功而返。
直到有一日,江婉柔終於逮着殷夙不在。
而我又在水亭賞荷的時候出現了。
「早聽聞皇上從民間帶回來個女子,勾得皇上魂牽夢繞的,本宮倒要看看,是哪個狐媚子?!」
江婉柔氣勢很足。
帶着一羣人浩浩蕩蕩地朝着我走來。
還沒走近。
我遠遠便聽見她身邊的宮女喊道:
「貴妃娘娘到!爾等還不行禮?」
李公公沒話說。
乖乖低頭跪下。
看着江婉柔等人朝我走來,似要欲言又止地提醒誰。
我沒動靜,那道聲音更尖銳了:
「放肆!你是何人?沒看見貴妃娘娘來了嗎?還不跪下?!」
「到底是宮外來的,一點規矩都不懂!」
「不知道我們貴妃娘娘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嗎?這麼多天也不來拜見,看今日不給你立立規矩!」
聲音聒噪。
我總算是知道了當初殷夙爲何嫌我話多了。
的確聒噪。
江婉柔的目光穿過水亭的帷幔釘在我身上。
我緩聲開口:
「讓我行禮,你怕是受不起。」
「呵……」
她冷笑一聲。
「真是囂張,你一個小小庶人,我倒要看看有何受……」
她似有不耐,伸手就來掀簾子。
在對上江婉柔視線的那一刻。
我看見她臉上的血色一瞬間褪盡。
真是好精彩的變臉。
「是你……」
「江婉柔,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啊?」
我朝她笑笑。
也不知道是這笑太恐怖還是怎麼。
江婉柔竟然身形趔趄了一下,差點摔倒在地。
「鬼……鬼……」
她結結巴巴道。
下一秒殷夙的聲音便在衆人身後響起。
「都聚在這裏幹什麼?」

-19-
江婉柔看見殷夙。
彷彿看到救星般。
「皇上……她……她……」
她顫抖着手指着我。
殷夙皺眉,掠過她直接朝我走來。
「本來想回宮再宣告的,既然你都見到了,那就這樣吧,這是皇后。
這些年因病在江南行宮休養,如今,朕是特地來接她回宮的。」
江婉柔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我也沒料到。
殷夙竟然會爲了我的「死而復生」找這麼一個藉口。
殷夙在解釋完了之後,又問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如實相告。
殷夙聽完面色陰沉。
「如此無禮的奴婢,留着做什麼?!來人……」
「等等。」
我慢條斯理地按下殷夙的手。
「奴婢無禮,多是主子沒管教好,你說是不是,陛下?」
殷夙聽明白了我的話。
江婉柔也聽明白了。
她臉色煞白,一雙眼含淚欲泣。
死死地瞪了我一眼之後,又乞求地看向殷夙。
別說她緊張,我也緊張。
也不知道江婉柔在殷夙心中的分量還有幾何。
沒過一會兒,殷夙便道。
「貴妃無德,今日起便禁足殿中,別再出來了。」
江婉柔徹底身子一軟,癱倒在地。
我不置可否地勾了勾脣角。
算是體會到了當初江婉柔恃寵而驕,借刀除自己討厭人的快感。
原來這便是權力的味道嗎?

-20-
行宮半月。
一直到回宮前。
我都再沒見到江婉柔。
她好不容易跟着殷夙出來。
如今被禁足,還不如留在皇宮裏,好歹能作威作福一把。
我也只懲罰了江婉柔這一次。
原以爲殷夙會對我有所芥蒂。
沒想到並沒有,他甚至表現出了別樣的開心。
「阿挽,我就知道,你心裏還有我……」
經歷了一遍「失去」的滋味。
他這才知道,自己心中愛的人是誰。
殷夙和我承諾。
他要與我重新開始。
以後不管是江婉柔還是李婉柔。
他都不會再動心半分。
爲了彌補。
曾經在我萬分期待卻落空的事,他都一一做了。
而後便是前朝後宮。
因我的「迴歸」引起了軒然大波。
但都被殷夙擋了回去。
江婉柔的禁令在回宮後就解除了。
她原本還想領着滿宮的人給我下馬威。
但請安的時候殷夙來了兩回,便都老實了。

-21-
江婉柔氣不過,來找我撒氣。
「江挽,你一個鄉下長大的賤胚子,也敢受我的禮?當初要不是我,你能嫁給皇上嗎?」
這些話她早在很多年前就和我說過。
那時她佔據上風。
憑藉着和殷夙青梅竹馬的情誼。
三言兩語就將換嫁的事情說成自己的迫不得已。
殷夙未必信。
可到底多年情誼在。
他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ťū₂眼。
「你想要說什麼?」
我看向江婉柔。
江婉柔道:
「你別得意太早。陛下如今只是對你愧疚而已!」
「我知道,但即便如此,你也該認清一點。現在,是你依靠着像我的這張臉,才能站在這裏。」
曾經人人都說我像江婉柔。
所以殷夙纔會留下我。
可如今……
一切都反了過來。
我的「死」讓殷夙認清了自己的內心。否則,也不會這麼多年了。江婉柔還在貴妃的位置上撲騰。被我戳中心思。
江婉柔目光陰狠。
她丟下一句「你給我等着」,憤然轉身離去。
我原以爲她會有什麼手段。
但沒想到她安靜了半個月。
半個月之後,她有孕的消息傳了出來。
「原本是想在行宮的時候告訴陛下的,沒想到皇后娘娘回來了,這才……」
江婉柔面色泛紅。
太監宮女太醫跪了一地恭賀殷夙。
可殷夙面色無異,甚至平靜得有些詭異。
江婉柔不安地看着他。
「陛下……」
「既然懷孕了,就好好養着吧。」
殷夙好似纔回過神。
他的目光落在江婉柔的肚子上,漆黑深邃。

-22-
殷夙的反應出乎所有人預料。
畢竟大家都知道。
殷夙自登基以來一直沒有子嗣。
如今後宮中貴妃有喜,本應該是件好事。
他們不解爲什麼。
我卻瞭然。
晚間時分,殷夙在我的寢殿休息。
「阿挽……」
他輕聲呢喃着。
手握着我的,輕輕地搭在我的小腹。
我察覺到他聲音中隱忍的沉重和難過。
我們本該也有孩子的。
兩個。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一個會出生在我嫁給他的第五年。
但那時他帶兵救駕,府中被敵人圍困無人救援,在推搡混亂中,沒了。
還有一個,應該是他登基的第二年。
不過那時我還不知道,殷夙也不知道。
江婉柔進宮,風頭無兩。
我避之不及,在那年冬天的夜宴中摔進了荷花池。
自那之後,太醫斷言,我很難再孕。
那估摸着是殷夙第一次對我心懷愧疚。
但在這之後,他也只是禁足了江婉柔三個月。
讓她點個長明燈爲我失去的孩子祈福贖罪。
後來江婉柔又大搖大擺地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我自然不能忍受,掌摑了江婉柔一番。
這件事惹惱了殷夙。
我這才被囚冷宮。
其實我知道,冷宮我早晚都得進。
畢竟一個無子的國母,不會在這個位置上坐太久。
只是如今……
聽着殷夙的嘆息。
我想的卻是……
他是在哀悼那死去的兩個胎兒。
還是在惋惜我無法生一個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孩子。

-23-
第二日。
殷夙早早離開上朝。
下朝之後,江婉柔有孕的消息傳遍了前朝後宮。
不久後,我娘來信。
這信,是寫給我的。
信上第一句話便是罵我不孝女。
說我回來不知道看望父母就算了。
如今一回宮竟然還敢打壓江婉柔。
「你以爲仗着陛下的寵愛就能爲所欲爲嗎?!江挽,柔兒是我們家的福星!」
「爲了家族榮耀,你就該自行廢后,把位置讓給柔兒!」
直到現在,他們還是念念不忘那個江湖道士的預言。
真奇怪。
明明我也是他們的女兒,也當了皇后。
但他們就是覺得我不配。
與此同時。
我爹也聯合百官上疏殷夙廢后。
他說我的「死而復生」來歷不明。
加上不孕無子,難當一國之母。
如今貴妃有孕,多年來她盡心管理後宮,勞苦功高,應該立其爲後。
以上種種。
殷夙雖然瞞着。
但風聲還是吹到了我這裏。
看吧,都不用我拒絕。
殷夙帶我回來,本就是個難題。
「即便這樣,阿挽,我也不會放你走了。」
殷夙偏執。
他以一己之力壓下了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
不管進諫的人有多少,他全部都當做沒聽見。
與之相反的,便是他對江婉柔的態度。
殷夙好似這才反應過來一樣。開始往江婉柔的宮裏送各種東西。一時間,好像又回到了當初她進宮的時候。江婉柔一下子就找回了自己的囂張氣焰。殷夙已經免了她的請安。但她還是每天挺着肚子在我面前招搖一番。「江挽,我早說過,你贏不了我的。」「等我誕下皇子,就是你的死期哈哈哈哈。」
她得意洋洋。
可最後,死的是她。

-24-
六個月後,江婉柔難產。
端出來的水盆血色越來越深。
直到一聲嬰兒的啼哭穿破無邊夜色。
「是個小皇子,恭喜陛下!!!」
「不好了!貴妃娘娘血崩了!!」
喜訊與噩耗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但殷夙彷彿沒聽到。
他垂眸凝望着襁褓中的嬰兒。
聲音與表情都十分平靜。
「貴妃難產薨逝,誕下皇子,即日起,皇子交由皇后撫養。」
衆人跪地,噤若寒蟬。
這場血光之災很快落下帷幕。
隨即,前朝發生變動。
以我爹爲首,上疏奏請廢后最爲激烈的幾個官員被貶或罷官。
我爹最慘。
殷夙不知道從哪找出十幾條罪名羅列。
一夜之間,風光無限的江家大廈傾覆。
男眷砍頭,女眷流放。
一時間哀聲遍野。
這時候他們彷彿纔想到我。
紛紛求上門來。
我娘一改往日對我的厭惡和排斥。
雙膝跪地爬行到我身邊。
「女兒,孃的乖女兒,娘就知道,你是有出息的,娘錯了,你救救娘,娘不想死啊。」
我看着面前涕泗橫流的狼狽婦人。
她不是在懺悔,她只是怕死。
可那個時候,嬸孃也怕死,她也這樣求過來着。
但爲了不泄密,她還是把她投進了枯井裏。
「別怕,死了隨便找地一埋就是了。」
我將之前她對我說的話盡數還給對方。
後者渾身溼淋淋。
像是剛從水裏救起來,徹底脫力癱倒在地。

-25-
後宮沒了江婉柔。
風平浪靜了許多。
她的孩子取名爲鐸,記在我的名下,由我親自撫養。
殷鐸像江婉柔,所以也像我。
但殷夙更喜歡說他像我。
「阿挽,你看,我們有孩子了。」
他時常抱着殷鐸逗樂取笑。
又親自教他讀書識字。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年年過去。
殷鐸被封爲太子。
我穩坐皇后之位,再沒人敢胡言半句。
而殷夙。
每每看到殷鐸功課滿分,頗得他心。
便暢懷不已。
「阿挽,你看,我們的孩子多聰明。等他大了,我就把位置傳給他,帶着你遊山玩水去。」
他高高舉起殷鐸。
好似已經看到了自己和我的以後。
他說曾經對我的許諾都沒有忘記。
讓我等等他,再等等他。
我凝望着,竟然覺得滿目荒唐。
直到殷鐸十歲那年。
宮中突然有流言傳起,說殷鐸不是我親生的。
殷鐸大哭着跑去問殷夙。
殷夙驟然大怒。
「哪個宮人亂傳謠言?!一派胡言!你就是我和阿挽的孩子!就是!」
殷鐸被嚇了一跳,又哭着回來找我。
但殷夙氣火攻心,病倒了。
與此同時。
太醫終於診斷出了他體內隱藏多年的毒素。
殷夙在短暫的震驚之後。
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滾!滾!都給朕滾!」
滿殿宮人無人敢觸其黴頭。
只有我去看他。

-26-
幾日不見。
殷夙蒼老了許多。
他今年不過四十歲,卻白了半頭,盡顯老態。
見到我,殷夙轉動着眼珠子。
喊我的名字。
「阿挽……」
我平靜地望着他。
殷夙道:「你對我笑一笑,好不好?」
我聽他的話,淺淺地勾出一抹弧度。
「不,阿挽,不是這樣的笑。」
那是什麼笑?
是暢快開懷的笑?
還是計謀得逞的笑?
殷夙道:「從前在王府, 每次你見我, 眼睛都彎着,我那時候就在想,怎麼會有這麼愛笑的姑娘……」
我沉默。
那是從前, 曾經我對他心生歡喜。
笑意盈盈,眼底有光。
而如今。
多年離心,破鏡難圓, 自然笑不出來。
「爲什麼?」
我最後也沒能滿足殷夙想要的那個笑。
但他似乎也不強求了。
殷夙的眼底忽然氤氳出溼意。
一向沉穩的聲音竟然顯出幾分委屈。
我知道他在質問和委屈什麼。
殷夙道:「你還在怨我是不是?」
「這些年, 不管我怎麼做, 你總是對我芥蒂頗深, 我本以爲總有一日能讓你開懷, 但你……如今卻想我死……」
殷夙聲線顫抖。
「阿挽……我是真心愛你的, 難道你感受不到嗎?爲什麼?」
他流出了眼淚。
「因爲我想讓你和我一樣痛苦。」
我終於開口。
殷夙怔怔地看着我。

-27-
我當然能感受到殷夙對我的情意。
這些年, 他一直在竭力找回我們的曾經。
他從不在我面前自稱朕。
他漸漸遣散了後宮。
照着曾經王府的樣子修繕宮殿。
批閱奏摺結束, 他會回來與我和殷鐸共進晚膳。
然後亭下乘涼。
所有的一切,他都在一點點地復刻。
可是……
這種愛,不是冬日暖陽。
而是寒冰折射的光, 令人遍體生寒。
不管是對我, 還是對江婉柔,都是如此。
曾經他愛江婉柔。
爲了她將我囚在冷宮。
而如今殷夙愛我。
卻也能爲了我,將江婉柔Ţũ₃輕飄飄扼殺。
李公公說,憑愧疚產生的愛意無法長久。
可這十年來,殷夙偏偏做到了。
可這份真心。
更讓我覺得膽戰心驚, 如同懸在頭頂的巨石。
生怕哪日便落下。
既然這樣, 我也只能想出制衡之法了。
這些年,殷夙與我相守相伴。
我能做手腳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殷夙暫時死不了。
只不過受些痛苦折磨而已。
若他要殺我,這份痛根深蒂固, 能伴隨他長久。
若他不殺我,看着他偶爾受點折磨, 我也好受些。
「殷夙,時至今日, 我們也只能如此了。」
我朝殷夙笑笑。
現在的他還有能力對我進行報復。
但出乎意料的是。
殷夙凝視我許久之後。
最終也只是顫抖地閉上了眼睛。
「下去吧, 皇后。」

-28-
那天之後,殷夙好像一下子從自己編造的夢裏清醒過來。
他將自己的全部精力和心思都放在了前朝和殷鐸的教育上。
再也沒踏入後宮。
直到三年後。
殷夙久病纏身,油盡燈枯。
太醫說, 回天乏術。
我這才又見到了殷夙。
只不過這回他躺在病牀上, 再也沒有力氣起來。
「阿挽……阿挽……」
蒼老虛弱的聲音從他的喉嚨裏發了出來。
衆人看向我。
我走上前去。
殷夙枯槁的面容已不再年輕。
那些經年累月攝入的毒素。
緩而漫長,就像歲月留在他臉上的痕跡。
分毫不察。
「陛下,我在, 你要同我說什麼?」
衆目睽睽之下。
我滿目「深情」地握住殷夙的手。
與他演着這最後一場訣別的戲碼。
殷夙揮舞着雙手。
「走……走,阿挽, 走……」
「陛下要去哪?」
「走……阿挽。」
殷夙不斷地重複着這句話。
他的意識已到了彌留之際, 就連我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直到殷鐸抽泣着開口。
「母后,這是父皇清醒時掙扎着寫下的。」
他遞給我一片薄薄的絹帛。
上面只有胡亂的幾個字。
依稀可辨。
阿挽, 你自由了。
我怔愣住。
殷夙的手驟然用力緊握了一下。
他喉嚨咕湧了一下。
好似還有很多話要對我說。
但他張了張口,卻再也發不出任何一點聲音。
最後,他眼底的光漸漸灰敗下去。
再無聲息。
殷夙,崩。

-29-
殷鐸繼位後。
我榮升爲太后。
有殷夙之前的手諭在。
我自請出宮去五臺山爲殷夙誦經祈福。
至此, 無人敢攔我。
馬車出宮門那日。
我回望這座困住我半生的城樓。
從棄嬰,到誤闖天家的江家女。
我這一生,終究如少時那彎月牙一般。
不得圓滿。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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