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君

世人都說我小姑姑是靠身子上位的。
說她藉口照顧我,卻每夜進我夫君的房間。
人們罵她不知廉恥,連親侄女的丈夫也要染指。
可她卻給了我一顆糖:「縈縈,這一世,我們一起活下去。」

-1-
春日晴和。
小姑姑帶着我在小溪中玩耍。
我今年七歲,小姑姑十七,她是來照顧我的。
她不小心摔了一跤,渾身都溼透了。
我想要去叫侍女,但她不讓,甚至還掬水將頭髮弄得更溼。
清凌凌的水珠從她脖頸滑落,就像珍珠在白玉上滑過。
我的夫君賀蘭錚正騎馬從一旁經過。
他皺了皺眉,凜然一句:「成何體統。」
Ťú⁺我嚇得躲在小姑姑身後,賀蘭錚會殺人的。
我陪嫁來的侍從,被他殺了好幾個。
可小姑姑卻沒怕,她赤腳站在水裏仰頭對他笑,聲音清柔:「鈞王殿下,妾的衣衫溼了,可否借你的氅衣一用。」
賀蘭錚冷冷地看着她。
我正想跪下給小姑姑求情,賀蘭錚卻解了氅衣扔在小姑姑身上,然後打馬離開。
我這纔敢大口呼吸,也提醒小姑姑下次離賀蘭錚遠一點。
小姑姑摸了摸我的臉:「縈縈,不要害怕,姑姑會保護你。」
到了晚上,小姑姑不見了,我到處尋不着她。
然後聽見照顧我的嬤嬤說:「這安寧公主可真不知廉恥,借照顧侄女的名義住進咱們王府,卻是來染指親侄女的丈夫。」
「你親眼看見她進鈞王殿下房間的?」
「當然是親眼所見,她披着殿下的氅衣,裏面幾乎沒穿衣服。」
她們說她在來和親的路上就在勾引護送她的賀蘭錚。
賀蘭錚幾次都想殺了她,可她還是一點眼力見都沒。
我是五歲時被送來北齊和親的。
兩年後,小姑姑也被送來給病重的老皇帝。
老皇帝現在雖然駕崩了,但她依舊還是皇妃,卻主動進了兒子的房間。
「咱們殿下最討厭吳地的女子。」
「看着吧,待會兒殿下就要叫人進去給她收屍了。」
我聽了忙往賀蘭錚房間跑,小姑姑是這世上除了娘之外對我最好的人,我不想她死。
可門口的侍從不讓我進去,我只能哭鬧起來。
然後小姑姑的聲音從房中傳來:「縈縈,你先回去,我一會兒就回來。」
她說讓我聽話,她說不會騙我。
我不信,她明明說話都沒什麼力氣了。
侍從將我抱走,我被關進房間了。
我等啊等,等到睡着小姑姑都沒回來。
她還是騙了我,她明明說一會兒就回來的。

-2-
清晨,小姑姑被人扶着回來。
喝水的時候,她幾乎連杯子都拿不起。
嬤嬤們笑話她:「聽說她昨晚求饒好幾次,真是嬌氣。」
「還以爲她多厲害,沒想到也是個中看不中用的。」
「也不掂量掂量,以爲咱們殿下是她們吳地那些草包呢。」
小姑姑聽了也不說話,只將一些藥膏抹在身體上。
她的陪嫁侍女在一旁惶惶不安:「公主,北齊皇室要是問起來您怎麼交代?」
小姑姑很平靜:「本公主自有分寸。」
我握着小姑姑的手:「姑姑,我們逃吧,我知道這院子裏有個狗洞,我們可以鑽過去。」
她笑了笑,塞了一顆糖在我嘴裏:「縈縈,這一世我們不逃了。」
「這一世,我們一起活下去。」
什麼這一世那一世的,我聽不懂。
小姑姑塗抹完藥就睡着了,一動不動的。
我守在她牀邊,時不時探探她鼻息。
幸好,她一直活着。
期間賀蘭錚也來過一次。
我被送進他王府的時候,他也十七歲。
他個子比我最高的皇兄還要高,模樣也比我最好看的皇兄還要好看。
他看着我,說我們吳地簡直是畜生,這麼小的孩子也送來和親。
我的侍從笑道,說我雖然小但是吳地所有公主裏生得最好看的,養幾年就能伺候人了。
結果賀蘭錚手一抬,侍從的腦袋就掉了。
聽說我們吳地好幾座城池就是他打下來的。
聽說死在他手裏的吳人不計其數。
我小心翼翼攔在他面前:「你……你不能殺我小姑姑,她是很好的人。」
賀蘭錚冷哼一聲,說我小傻子。
我沒有生氣。
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說我是傻子。
只有娘和小姑姑說我不傻,說我只是受過驚嚇。
說等我長大了,病好了,必定是個聰慧又美麗的姑娘。
賀蘭錚今天很奇怪,他沒有拔出他的刀,只是安安靜靜地看着小姑姑。
我只好也跟着看着。
我的小姑姑很漂亮,和娘一樣漂亮。
她笑的時候好看,睡着的時候也好看,輕輕柔柔Ťū́₊得像最上等的絲絨。
但我最喜歡她撐着竹篙在湖上摘蓮子的時候,她會用荷花爲我做髮飾,用荷葉爲我做傘。
她一低頭,連風都變得溫柔。
我把這些講給賀蘭錚聽,希望他看到小姑姑的好,不要生小姑姑的氣。
賀蘭錚終於要走,但也把我拎了出去。
他說我比北齊的碎嘴雀還要吵,嘰嘰喳喳個不停。
還讓我去別的院子裏玩,不要進去吵到小姑姑休息。
我鬆了一口氣。
他讓小姑姑睡覺,是不是就表示他不會殺小姑姑了?

-3-
一連幾天,我夜裏睡醒的時候小姑姑都不在。
到了早上她才踩着露珠從外面回來,然後洗澡、抹藥、睡覺。
她的陪嫁侍女說她好像變了一個人。
「離開吳地的時候公主都還正常,怎麼一到了北齊境內就變了?」
「是啊,那晚驛站裏,我看到她在鈞王殿下門外偷聽,明明她以前膽子那麼小。」
「會不會是,咱們陛下有交代讓她刺探軍情?」
可她們又覺得不對,如果刺探軍情,她應該是去勾引北齊太子,爲什麼要委身一個不受寵愛的皇子。
她們想不明白,最後看向我,嘆着氣:「明昭公主總要長大的,那時候難道要姑侄共侍一夫麼?」
我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麼,反正小姑姑在哪我就在哪。
小姑姑睡醒後就教我讀書識字,她自己也學習北齊的文化。
她還給賀蘭錚畫了一幅畫像,騎在馬上的他英姿勃發,很是俊美。
賀蘭錚卻將畫扔了,讓她收起討好的心思。
他還說:「別以爲你取悅了本王幾次就覺可以肆意妄爲了,你不過是個玩物罷了。」
小姑姑咬着脣,淚水從眼中盈盈落下。
可賀蘭錚一走,她卻一滴淚也沒了。
侍女們勸小姑姑不要把心思放在賀蘭錚身上。
因爲按照北齊習俗,父親的妻妾是由兒子繼承。
如今新皇登基,小姑姑肯定是要做新皇的妃子的。
小姑姑依舊是那句:「本公主自有分寸。」

-4-
北齊宮中舉辦宴會,我和小姑姑都去了。
我坐在賀蘭錚旁邊,小姑姑單獨坐一處。
北齊新皇飲着酒,一邊看着小姑姑又一邊看着我。
我不喜歡新皇的眼睛,他的眼睛像一碗燉久了的油湯。
我往賀蘭錚身邊躲了躲。
賀蘭錚雖然殺人,卻從未用這樣Ťũ₇的眼神看過我。
賀蘭錚將一個甜果塞進我手裏,讓我喫東西不要亂看。
我感覺他好像在生氣,可他臉上又很平靜。
新皇讓小姑姑跳舞,還得赤足跳。
小姑姑聽話地脫下鞋子在宴會上舞動起來。
她其實並不怎麼會跳舞。
她是我父皇最小的妹妹,是宮女所生,雖是公主卻並不被寵愛。
她和她娘在宮中過得艱難,有時候還得做些繡活換錢,我母妃常常給她們送喫的穿的。
後來她娘去世了,母妃便將她接到我們宮中居住,那時候娘也只是教她畫畫寫詩,並未教她跳過舞。
可現在,她的舞卻跳得極好。
她輕盈地旋轉,宮服散開像一朵綻放的蓮花,嫩生生的腳就是那蓮蕊。
新皇和大臣們都拍手叫好,新皇更是讓小姑姑坐到他身邊。
小姑姑聽話地坐過去,新皇摸着她的手,可我發現她一直在偷偷看着賀蘭錚。
楚楚可憐的,很是委屈。
賀蘭錚卻低着頭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他很少喝酒的,他說酒會亂人心智。
宮宴散的時候已經是夜裏。
新皇想讓小姑姑留下來,但太后娘娘說小姑姑今天跳舞累了,讓她先回行宮休息。
我們和小姑姑一起出了宮,分Ţů⁼開的時候我突然不舒服,哭着要小姑姑。
賀蘭錚無奈,只好讓小姑姑來我們的馬車。
小姑姑着急地抱着我:「宴上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病了。」
賀蘭錚說不知道,問她是去鈞王府照顧我還是把我帶到她的住處。
小姑姑說帶到她那裏去。
賀蘭錚一言不發跳下馬車,小辮上綁的銀角叮噹作響。
我覺得,他在生氣。
他這幾天生的氣比過去兩年都要多。
小姑姑也不做聲,只溫柔地哄我。。
過了一會兒,馬車突然停下,賀蘭錚又掀開車簾,冷着聲對小姑姑說:「你那裏能有什麼好藥,去本王府中。」
小姑姑猶豫了一下,輕聲說好。
賀蘭錚轉身的時候,我看見她嘴角,是若有若無的笑。

-5-
我喫了藥昏昏沉沉地睡着。
我做了夢,夢見了父皇和母妃。
父皇要送我去和親,母妃跪在地上頭都磕出了血,說我還小,又不機靈,去了只有死路一條。
小姑姑也求父皇,說她願意代替我去。
父皇說北齊只要嫡公主,他不敢不從。
於是小小的我啊,被送上了和親的隊伍。
母妃和小姑姑在後面哭着追着,直到她們摔倒在地。
我和她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醒來的時候,我身邊沒有母妃,也沒有小姑姑。
房中沒人,我有些害怕。
我走到外間,遠遠看見了賀蘭錚坐在椅子上,他背對着我。
我正要問他怎麼在這裏時,我又看見了小姑姑。
她坐在賀蘭錚的腿上,衣裙都散了,搖搖晃晃的,像一株風中的鳶尾。
她帶着哭音:「殿下,求你把妾留在身邊吧,妾願爲奴爲婢伺候你,妾不想入宮。」
「要妾入宮也可以,除非王爺您做皇上。」
賀蘭錚咬牙切齒:「你別想挑撥本王和皇兄的關係。」
小姑姑於是哭得更兇了。
我想完了完了,賀蘭錚最不喜歡人哭的。
我剛進王府那會總是哭,他幾次要把我扔出去喂狼。
正在我要過去求賀蘭錚的時候,侍女突然出現捂着我的嘴將我抱走。
我哭着說小姑姑可能要被喂狼了,我要去救她。
侍女們卻說小姑姑就是在喂狼,讓我快睡。
我哭着睡着了。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天亮。
小姑姑正在鏡前梳妝。
我撲到她懷裏,她還活着,真好。
她摸了摸我的額頭,問我昨晚睡得好不好。
我說我做夢了。
她笑着問我夢見了什麼,我說夢見了母妃。
我說來北齊這麼久,第一次夢見母妃。
她愣了一下,笑也沒了。
她輕輕地告訴我:「因爲路太遠太遠啦,所以你母妃來得晚了些。」
可她在流淚。
我問她怎麼哭了。
她抹掉眼淚說沒什麼,只是被風吹了眼。

-6-
小姑姑還是要進宮做皇妃。
嬤嬤們說新皇很喜歡她,聖旨已經下來了,三天後就要入宮。
還說她不招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喜歡,看她能撐多久。
新皇也下旨給賀蘭錚,讓他去打仗,而且是去攻打西戎,那是一個比我們吳地還要遠很多很多的地方。
王府裏的人都說,太后和新皇忌憚他,他這一去可能就回不來了。
小姑姑入宮那天,賀蘭錚又在喝酒,一杯接着一杯。
他看到了我,招手讓我過去。
我猶猶豫豫地走到他身邊。
他問我:「你姑姑昨天在做什麼?」
我仔細想了想,告訴他小姑姑昨天一直在看夏蟬。
她țũ̂₎看着夏蟬,還對蟬說:他日重逢,要待來生。
昨晚,小姑姑讓我牢牢記住這句話。
讓如果賀蘭錚問起她,就把這句話告訴他。
若是他不問,就讓我什麼也別說,安安靜靜地在王府好好喫飯好好睡覺。
賀蘭錚聽了沉默了好久,又突然問我:「明昭,你想回你們吳地去嗎?」
我忙點頭,我可太想回去了,我想母妃,還想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們。
他又說我小傻子,還說做小傻子也挺好。
晚上,宮裏突然傳出消息,太后娘娘要處死小姑姑。
因爲她被發現懷孕了。
她們說小姑姑嫁給老皇帝的時候,老皇帝已經行將就木,根本沒有臨幸姑姑。
現在她肚子裏的孩子,定是哪個野男人的。
太后娘娘逼問小姑姑孩子的父親是誰,小姑姑被打得當場小產,也沒說孩子是誰的。
賀蘭錚聽了紅了眼,立刻進了宮。
我也想跟着去,小姑姑也是公主,怎可被北齊人隨意處死。
可侍女們說,我們吳地的公主在北齊,有時候連最低賤的奴隸都不如。
賀蘭錚一去就是半個月。
我再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坐在龍椅上了。
他穿着和新皇一樣的衣服,比以前更讓人害怕了。
他招手讓我過去。
我小心翼翼走到他身邊。
他拿了一個盤中的糕點給我:「明昭,過幾天你要做北齊的皇后,但將來朕會讓你再做回公主。」
我不在乎做皇后還是公主,我只問:「小姑姑呢?」
他說小姑姑也在宮裏,還讓人帶我去。

-7-
小姑姑住在一間小小的宮殿裏,我去的時候她正睡着。
她瘦了很多,睡着的時候蹙着眉,像是夢裏有什麼傷心事。
她嘴裏還叫着:「嫂嫂,少凌,你們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平日裏,她叫我母妃嫂嫂。
而少凌,是我小舅舅的名字。
我的小舅舅,是我們吳地最好的兒郎。
我來和親的那天,小舅舅對我說:「縈縈,舅舅一定會來接你回家。」
可兩年了,他還沒來。
小姑姑眼淚撲簌簌地掉,枕頭都被打溼了。
我忙將她叫醒,她見到我一把將我緊緊抱住,問我這幾天有沒有好好喫飯好好睡覺。
我搖了搖頭:「姑姑你不在,我喫不好也睡不好。」
她向我保證,說以後我們再也不會分開這麼久了。
三天後,我被封爲北齊的皇后。
因爲我年紀小,賀蘭錚讓小姑姑來照顧我。
宮人們說,他原本是想封小姑姑爲妃的,但是外面朝臣鬧翻了天。
說他已經爲了小姑姑殺了很多很多人,再封她爲妃怕是北齊會動盪。
最後他折中,沒有給小姑姑任何位分,但讓小姑姑來我宮中照顧我。
雖是照顧我,但可以享受和我一樣的待遇。
我們每天有穿不完的錦衣華服,有喫不完的玉饌珍饈。
這偌大的皇宮,我和小姑姑可以自由自在地奔跑,身後還有無數的宮人伺候。
我玩累了,趴在小姑姑懷裏聞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氣:「姑姑,賀蘭錚真是個好人。」
可她卻冷冷地說:「他不是好人,他是惡鬼。」
雖她這樣說,但晚上賀蘭錚來的時候,她還是含嬌帶怯地撲進他懷裏。
我的宮裏有暖池,她和賀蘭錚在裏面要待一兩個時辰纔出來。
晚上他們也宿在一處。
早上小姑姑爲賀蘭錚穿衣束髮,賀蘭錚說讓宮人來做就行。
小姑姑不願,說他是她的丈夫,她不想假他人之手。
賀蘭錚垂眸看着小姑姑,嘴角輕輕揚起。
他很少這樣笑。
他笑起來也很好看。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小舅舅,他從前和小姑姑在一起時,也這樣笑。
那時候母妃說等他倆再大一點,就讓他們做夫妻。
小舅舅眼睛亮亮地:「阿姊,你說話可要算數。」
我母妃笑着:「當然算數。」
小姑姑則紅了臉,連耳尖都是顫顫的粉紅。
可現在姑姑來和親了,我小舅舅最後娶了誰呢?

-8-
前朝送進後宮好幾個美麗的少女,她們都是北齊世家大族的女兒。
她們每天來給我請安,雖對我行禮,但看我和小姑姑的眼神都不友善。
我聽見她們說我小姑姑是靠着身子上位,說她用祕藥勾着賀蘭錚每晚和她在一起。
還說我和小姑姑一樣,也是下賤坯子。
我雖傻,但也知道下賤坯子是罵人。
我和她們吵了起來。
我吵不過。
小姑姑讓我不要生氣,說這些人都會Ṱŭ⁾是過眼雲煙。
她每天都喝很苦的藥。
她說她得快點再懷個孩子,才能讓賀蘭錚護住她和我。
三個月後,小姑姑被診出有孕。
賀蘭錚很高興,小姑姑依偎在他懷裏,握着他的手放在她的腹部:「阿錚,我們失去的那個孩子回來了。」
「是啊,回來了。」賀蘭錚有些傷感。
小姑姑抱住他的脖子:「阿錚,你每天都來陪我好不好,我心裏總是不安,我怕我們的孩子又沒了。」
「好。」賀蘭錚答應。
賀蘭錚封了小姑姑爲貴妃,但還是讓她住在皇后殿。
有人說,她其實已經是皇后,而我,是她和賀蘭錚的傀儡。
外臣的反對聲越來越小,因爲賀蘭錚又殺了許多人。
那些人臨刑前罵他爲了一個女人弒兄奪位,詛咒他將來必不得善終。
小姑姑也被宮女刺殺,但對方還沒得手就被賀蘭錚安排的暗衛擒住了。
宮女死前ťúₚ猙獰地看着小姑姑:「李若芙你這個毒婦,明明是你自己撞肚子落掉了孩子,你卻冤枉太后。」
「你魅惑陛下與手足反目,你不得好死。」
「你會下十八層地獄,永墮閻羅不得超生。」
小姑姑扶着肚子走到她面前:「地獄本宮已經去過了,沒有人間可怕。」
我看着小姑姑,她的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神色。
冰冷,又悽楚。
賀蘭錚趕了過來,小姑姑暈倒在他懷裏。
那天晚上,賀蘭錚一直守在小姑姑牀邊。
我也不敢睡,我也在一旁擔心。
小姑姑又在夢中哭了,賀蘭錚爲她拭淚,她緊緊握住他的手。
她叫他:「少凌。」
賀蘭錚怔了怔,見小姑姑並沒醒,於是問我:「明昭,少凌是誰?」
我本想說是我小舅舅。
可在即將說出的那一瞬,我突然意識到我不能這樣說。
於是我回道:「我不知道。」
他沒有懷疑我。
因爲我是小傻子。
小傻子不知道,情有可原。
第二天小姑姑醒了,他並沒問小姑姑少凌是誰,只讓她好好休息,等他下朝就來看她。
但我告訴了小姑姑。
小姑姑問我有沒有說是我小舅舅。
我搖頭:「沒有,我本想告訴他的,可不知道爲什麼我覺得不能說。」
小姑姑怔了怔,眼睛裏是淚水,她說:「我們阿縈,終於快好起來了。」

-8-
又三個月後,小姑姑生下了一個公主。
賀蘭錚很高興,給小公主取名寶嘉,封號永樂。
小公主又瘦又小,像只小貓,一點響動就哭。
御醫說因爲是小姑姑孕期心情不好又受了驚嚇,所以孩子也有些不足。
賀蘭錚便和小姑姑一起撫養,還讓我也去陪着。
他笑着對我說:「明昭,藉藉你的福氣,希望寶嘉也像你一樣平安長大。」
我點頭說好,但小姑姑不說話。
我覺得她有點不喜歡寶嘉,比如賀蘭錚在的時候,她會對寶嘉很好。
可賀蘭錚一走,她就說累了,讓乳母將寶嘉抱走,看都不再看一眼。
「姑姑,你不喜歡寶嘉嗎?」我問她。
她抬頭看着天空很久很久,纔對我說:「我也想喜歡她,可我做不到。」
我不明白,母親怎麼會不喜歡孩子呢。
我的母妃就喜歡我,就算我是小傻子,她也視我如珍寶。
小姑姑還說既然我都看出來了,那麼賀蘭錚肯定也有察覺。
於是她讓乳母故意在賀蘭錚面前說,女子在生產後會因爲疲憊忽略孩子,讓賀蘭錚多關心關心小姑姑。
賀蘭錚便晉封小姑姑爲皇貴妃,距皇后之位一步之遙。
跟着我們一起從吳地來的侍女們很是高興,說如今北齊的皇后皇貴妃都是吳地的女子,吳地百姓的日子肯定會好過不少。
我高高興興地去找小姑姑:「現在父皇一定不會每天唉聲嘆氣了吧。」
小姑姑修剪着花枝:「不,他現在一定是寢食難安。」
我疑惑:「爲什麼?」
她卻又不說話了。
但一年後我就知道了答案,賀蘭錚下令南征攻打我們吳地。
聽到消息的這一天,我慌張地跑過長長的宮廊,我要去告訴小姑姑,然後我們一起去求賀蘭錚不要打仗。
小姑姑正在窗前繡花,一歲的寶嘉和宮女們在院中玩耍。
見到我來了,她軟軟糯糯地叫我姐姐。
她比我聰明,才一歲就會說話了。
我着急地和小姑姑說了南征的事。
小姑姑卻說:「阿縈,我們終於要回家了。」
回家,多麼美好的詞啊!
可是我爲什麼會不開心呢?

-9-
賀蘭錚親自帶着二十萬大軍南下。
小姑姑帶着寶嘉和我一起隨行。
原本我們是應該留在北齊皇宮的,但是大軍南下前我和小姑姑又遭了一次刺殺。
爲了保護我,小姑姑的胳膊被刺客砍傷。
她請求賀蘭錚將我們都帶上,擔心他一走我們就要被歹人所害。
大臣們反對,說她是吳地公主,賀蘭錚若是把她帶在身邊就像是養了一隻毒蠍,什麼時候被蟄一口都不知道。
那晚,小姑姑跪在賀蘭錚面前:「陛下,臣妾纔不是什麼蠍子,臣妾只是一朵凌霄花,也只願做一朵攀附陛下的凌霄花。」
賀蘭錚的手撫着她的秀髮:「朕以爲你喜歡的是芙蓉。」
小姑姑爬到他的腿上,仰着頭看着他:「臣妾從前是喜歡芙蓉,但人總是會變的。」
她在撒謊。
她並不喜歡凌霄花,也不喜歡芙蓉。
她喜歡的是灑金碧桃。
我小舅舅住的院子裏就有一棵,開花時粉白相間,花落後樹葉鬱鬱蔥蔥。
是世間的獨一無二,絢爛又盛大。
賀蘭錚久久地看着小姑姑:「若芙,我連我的親哥哥都殺了,你最好不要騙我。」
小姑姑舉起手:「我李若芙發誓,若我欺騙你賀蘭錚,必墮十八層地獄,永無輪迴。」
說完她勾住賀蘭錚的脖子吻上了他的脣。
內監侍女們都退了出來,將門關上。
這一夜,我睡不着。
我坐在宮殿前的臺階上看星星。
我聽見風吹樹葉,聽見夏蟲鳴叫,也聽見小姑姑似泣似嬌的聲音。
照顧我的嬤嬤告訴我說,這便是男女牀笫之事。
還說如今我已經虛歲十一,再過三四年,也要這樣伺候賀蘭錚。
我悶悶不樂。
雖然我現在已經不怕賀蘭錚了,我也喜歡和他一起喫飯讀書寫字,但也僅限於此。
我只想做回公主,回到母妃身邊去。
而且賀蘭錚也說過會讓我做回公主。
天亮後,小姑姑讓宮人開始收拾東西。
賀蘭錚答應帶我們南下了。
隨我們從吳地陪嫁來的侍女們又歡喜又憂愁。
歡喜的是她們有生之年還能回故鄉。
憂愁的是戰爭會帶去死亡,她們不知道她們的家人能否倖免於難。
大軍出發那天,我坐在馬車裏回頭望向北齊的都城。
我在這裏度過了五年的時光。
我和它說了再見。
我希望再也不要回來了。
小姑姑沒有回頭看,她捂着嘴小聲嘔吐。
我忙問她怎麼了,她說馬車顛簸,還讓我不要告訴別人。
我點頭答應。

-10-
北齊的軍隊勢如破竹,一個月便攻到了吳地要塞雲州。
大軍在城外駐紮,將雲州圍得水泄不通。
我看着雲州的城牆,不知道小舅舅在不在上面。
在以前小舅舅就說過,待他十七歲就要來守雲州,不叫北齊的軍隊進入吳地。
可我看了許久許久,也沒有看到小舅舅的影子。
圍城的第五天,城門開了,是吳地派來的使臣。
他們來議和。
我父皇願意用數百萬的金銀布匹和三千少女換北齊退兵。
我不敢相信我聽到的。
五歲那年我被送來北齊的時候,父皇同母妃說,送出我就可以讓吳地千萬少女留在父母身邊。
母妃哭了很久後終於鬆了抱着我的手。
可現在,爲什麼還會有這麼多的少女被送來?
賀蘭錚問小姑姑:「你覺得如何?」
小姑姑回道:「臣妾不議國事,一切陛下做主。」
賀蘭錚於是拒絕了使臣的提議,還斬殺來使。
使臣恐懼地向我和小姑姑求救,小姑姑卻面色平靜,像是就等着他們去死。
其中一個年輕的使臣衝到小姑姑面前:「公主,看在我們差點成爲夫妻的份上,別殺臣,臣願意爲您和皇上當牛做馬。」
我這才知道,小姑姑在來和親前已經許配了人。
賀蘭錚看起來也是不知情,他看了小姑姑一眼,一旁的將軍們也是竊竊私語。
小姑姑沒有替那人求情,使臣們很快都被砍了頭,頭顱也被送到城門前。
賀蘭錚讓所有人都出去,只留下了小姑姑。
我偷偷躲在帳外,聽見他問她:「你是自己要來和親的?」
小姑姑回道:「是。」
「爲什麼?」
「爲了阿縈,她一個人在這裏,臣妾放心不下。」
賀蘭錚沒再質問,他就這麼相信了小姑姑。
可我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我感覺小姑姑不僅僅只是想來陪着我,她好像還有更大的目的。

-11-
第二天,賀蘭錚下令攻城,雲州守城的將領還有些骨氣,拼死抵抗。
可北齊的軍隊太強大了,聽說雲州那邊也很久沒有收到朝廷的糧餉,他們再英勇也抵不過飢餓和傷病。
他們抵抗一個月後,城還是破了。
城破那天,賀蘭錚親手砍下了雲州主帥的頭顱。
爲了獎勵將士他允許北齊軍隊屠城七日,金銀、女人任意他們搶奪享用,百姓隨便他們殺戮。
我終於知道小姑姑爲什麼說他是惡鬼。
我跪下求他:「陛下,百姓無辜,求求你收回成命。」
他沒有聽,還讓人將我帶下去。
我抓着他的衣角不鬆手,直到小姑姑來了。
她脫掉外衫,她的小腹已經微微隆起。
她說她懷孕已經四個月,求賀蘭錚爲了孩子的福澤不要開殺戒。
賀蘭錚的手撫上她的小腹,聲音有些冷:「所以你是大軍開拔時就懷上了,爲什麼現在才告訴朕?」
小姑姑回道:「陛下忙於軍情,臣妾不敢打擾。」
賀蘭錚用力捏住她的臉:「你爲了吳地算計朕?」
小姑姑說不敢。
她解釋是大軍南下前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賀蘭錚統一了天下,但因爲屠城等暴行,在他二十七歲那年被刺殺而亡。
小姑姑的手覆在賀蘭錚的大手上,淚水漣漣:「那個夢太真實了,臣妾害怕,臣妾這一生已經失去太多了,不想再失去陛下。」
寶嘉這時候也在一旁哭了起來,她抱住賀蘭錚的腿:「阿父,不要打孃親。」
賀蘭錚看了看寶嘉,最終還是鬆了手。
也禁止了屠城。
將士多有不滿,但他封了幾個主將爲王又承諾滅了吳地之後再犒賞,這事便也過去了。
只是他和小姑姑,不再說話了。
甚至,他還收下了別人送來的幾個貌美少女。
當夜,他就將她們全都招入帳中。
主將們都說他早該如此,小姑姑被他專寵太久了。
而帝王,絕不能專寵。
就算小姑姑的確生得國色天香也不行。
我去看小姑姑,她平靜地坐在燈前,外面隱約還有少女們的嬌笑聲傳來。
「姑姑,你別傷心。」我安慰她。
她對我笑了笑:「我沒有傷心。」
我不知道她說的是真還是假,只是這一夜她坐了很久很久。
自此之後幾個月,賀蘭錚也沒有再宣過她。
所有人都說她失寵了,等孩子一出生,她就會被去母留子。
小姑姑好像並不在意。
她總是久久地看着吳地的方向。
她在微風裏張開雙臂,像逢春的白樺樹,又像要隨風而去的蝴蝶。

-12-
雲州失守後,北齊對吳地的進攻就如囊中取物。
三個月後大軍便到了金陵城下,我父皇跪在城門前,脫冕向賀蘭錚稱臣。
我已經六年沒見他,他的模樣和我離開的時候沒什麼變化,依舊清俊儒雅。
只是他的眼睛已經渾濁,像極了北齊新皇那雙油湯般的眼睛。
我找遍了所有人,也沒有看到我的母妃和外祖一家。
我好像明白了什麼,眼淚不由自主地往下落。
小姑姑扶着肚子從馬車上下來。
「臣見過皇貴妃娘娘。」父皇對着小姑姑叩拜。
他的身體在瑟瑟發抖。
小姑姑笑着:「現在就開始害怕了?怎麼辦啊,你以後擔驚受怕的日子還多着呢。」
這一天,我終於知道,在我和親的第二年ţű̂⁾,我的外祖一家被以謀逆之罪處以極刑。
我的母妃在怒斥父皇之後,撞柱而亡。
唯一逃走的小舅舅,也被父皇用小姑姑的生命做威脅逼他回來,被射殺在城門下。
他的屍體被掛在城門口,日曬雨淋,到小姑姑去和親的時候,都還沒取下來。
那天小姑姑穿着大紅喜服從他的白骨旁經過,風吹着他的骨頭嘩啦啦作響。
父皇哀求道:「阿芙,你我是親兄妹,幫幫哥哥。」
小姑姑搖了搖頭:「我不是你妹妹,你的妹妹阿芙,早就已經在北齊化成了白骨。」
父皇臉色漸漸陰狠起來:「李若芙,爲了一個魏少凌,你竟然連家國都不顧。」
我下意識地想捂住父皇的嘴。
可是賀蘭錚已經聽見了。

-13-
賀蘭錚終於知道了少凌是誰。
他這天殺了很多人,吳地的皇親貴族被他殺了個遍。
夜裏他一腳踢開小姑姑寢宮的房門,握着她瘦削的肩膀將她從牀上拉起:「所以,你是爲了給魏少凌報仇才接近的我,是不是?」
「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是你爲了讓我救你故意弄掉的是不是?」
「你把寶嘉生下來,也是把她當作助你上位的工具是不是?」
小姑姑看着他,沒有說話。
有時候,不過話就是默認。
賀蘭錚也明白了。
他一字一句問小姑姑:「李若芙,我爲了你背下所有罵名,這三年我也從未傷你半分,爲何你要這樣對我?」
「你究竟,把我當作什麼?」
小姑姑怔住了,她脣動了動卻不知要說些什麼。
賀蘭錚起身緩緩後退。
燭火明滅間,我看到他眼中似乎有淚。
他下令封死這座宮殿,小姑姑身邊所有人都被他遣走,要任小姑姑自生自滅。
他是恨極了。
我每天偷偷給小姑姑送喫的,我怕她死了。
我也害怕被發現,好在幾天下來我都順利把飯菜送到了小姑姑面前。
直到一個暴雨夜我睡不踏實,總覺得有事發生,於是偷偷去看小姑姑。
暴風雨裏,我在門外聽見了嬰兒微弱的哭聲。
透過門縫看去,小姑姑倒在地上,身邊有一個裹着她衣衫的嬰兒,她身下都是血,已經昏迷不醒。
我找到在附近喝酒的守衛讓他們去請御醫,他們卻不爲所動。
雖然我現在還是皇后,可有名無實。
我只好拼命跑向賀蘭錚的寢殿,但被宮人攔住。
宮人說:「皇后娘娘,陛下已經安置了,明日您再來吧。」
我只好大喊:「陛下,姑姑把孩子生下來了,她快不行了。」
賀蘭錚卻沒有出來,只讓近身伺候的內侍去處理。
內侍打開了宮門帶着御醫進去,御醫抱起地上的嬰兒,那是一個男嬰。
他們也立刻爲小姑姑醫治,只是她已經流了很多血。
最後血雖然止住,但小姑姑卻發起了高熱。
御醫說這是產後蓐風,會死人的。
原來暴雨時,孩子突然早產,而且還是難產。
小姑姑叫人卻無人答應,只能自己一個人掙扎着將孩子生了下來。
御醫們不明白,小姑姑是生產過一次的人,且這男嬰也不大,怎麼還會難產的?
我不眠不休地守在小姑姑身邊,祈求上蒼不要把她從我身邊帶走。
賀蘭錚也來過。
他沒有進來,而是站在風雨裏。
我請他進來,他才緩緩而入。
他站在帷幔前看着牀上昏睡的小姑姑。
過去三年,我常見到他這樣看着小姑姑,但當小姑姑轉身時,他又立刻移開眼神。
我把這件事和小姑姑說過,我說賀蘭錚總是偷偷看着她。
小姑姑說不可能,定是我看錯了。
她還叮囑我:「他啊,惡鬼一樣的人,只會屠城和殺戮,阿縈你一定要離他遠點。」
孩子這時候哭了起來,寶嘉立刻拉着他的手走到搖籃前:「阿父,你看弟弟。」
賀蘭錚抱起那個孩子,孩子慢慢不哭了,吧唧着嘴要喫奶。
我想起了當初他照顧寶嘉的時候,那時候他和小姑姑其樂融融。
他曾和小姑姑說他兩歲就沒了母親,他父皇也不疼愛他。
從小到大,他只能在年節的時候遠遠地看他父皇一眼。
他立誓必不讓他的孩子像他小時候一樣孤單。
那時小姑姑心疼地抱着他:「現在你有了我和寶嘉,以後,我們還會有很多孩子,你不會再孤單了。」
往事歷歷在目。
如今人還在,事已非。

-14-
兩天後,小姑姑突然醒了。
我以爲她好轉了。
但御醫卻認爲她是迴光返照。
我以爲自己聽錯了,一遍遍地讓御醫再好好診治。
小姑姑拉住我:「阿縈,你別傷心,是我的時候到了,該走了。」
然後她說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
她告訴我這是她輪迴的第三世。
第一世,在我外祖父一家和母妃去世後,她嫁給了那個被賀蘭錚殺了的使臣。
她原以爲她的夫君有救國之志,以爲他可以幫她把我這個侄女救回來。
可是那人內裏卻是懦弱膽小,賀蘭錚南下圍困雲州之時,他主動向朝廷提出以金銀和少女換安穩。
北齊接受了他們的條件,卻又在拿到東西后翻臉不認,用吳地提供的財物更快速地滅了吳地。
吳地數座城池被賀蘭錚下令屠了,流血千里。
她和無數女子被擄送進北齊的軍隊,那裏是人間煉獄。
她向北齊人打聽我,卻得知我在和親的第三年就病死在北齊。
她再也沒了活下去的希望,撞了北齊士兵的刀而亡。
第二世,她重生在了小舅舅爲救她被射殺的當天。
她還是沒來得及救下他。
傷心過後她主動請求去北齊和親。
北齊老皇帝死後,她成了新皇的寵妃。
她終於也見到了我。
這一世她沒有讓我在八歲的時候病死,卻依舊沒辦法改變吳地覆滅的命運。
新皇因淫亂無度暴斃,死前沒有子嗣,賀蘭錚便憑着兵權繼位。
只是他殺戮太多,世人稱他是暴君,二十七歲那年他被刺殺身亡。
而我,也沒能逃過。
那年,我剛滿十五歲。
第三世也就是這一世,她重生在了和親的路上。
她才發現來護送她的竟然是賀蘭錚。
而她只是在上馬車時無意碰到他的手,他雖冷着臉,卻紅了耳尖。
那一瞬,她做了決定,這一世她要利用他。
於是驛站那晚,她在他的水中下了藥,成爲他的女人。
雖後來吳地依舊覆滅,但好歹保全了百姓,也爲母妃和小舅舅報了仇。

-15-
「我背叛祖先家族,我死有餘辜,所以阿縈,你不必傷心。」她喃喃道。
我想這些事一定是她做的夢,我從未聽說過人能這樣輪迴。
我也希望這是她做的夢。
否則她重複經歷這麼多該有多痛苦。
她緩了一會兒又問我:「這幾天,賀蘭錚有沒有來過?」
我點頭:「來過,他還處死了那天值守的宮人,我現在讓人去叫他。」
她卻阻止我,先讓我幫她梳洗打扮。
她說他既然來看過她,那便不是真的恨她。
她要在他還愛她,愧疚於她的時候爲我和寶嘉謀好後路。
寶嘉這時候還安穩地睡着,她還不知道孃親將不久於世。
小姑姑親了親寶嘉的臉:「以前因爲她是賀蘭錚的孩子,我不喜歡她,現在好後悔沒有多愛她一點。」
「阿縈,以後就拜託你啦。」
我哭着爲她找出宮服,幫她仔細梳妝。
北齊人說得沒錯,她的確是生得國色天香,動人心魄。
如果吳地是個強大的國家,她會和我那長劍清秋的小舅舅恩愛一生。
可惜啊,沒有如果。

-16-
賀蘭錚來了。
他憔悴了許多。
小姑姑站在臺階上笑看着他:「來啦。」
他神色動容:「怎麼站在風裏,小心着涼。」
他們兩人進了宮殿,門被關上。
我像南下前的那晚一樣,獨自坐在長階上。
清風依舊在吹,夏蟲依舊在叫,但沒了愛慕中的男女的竊竊私音。
只有我的眼淚滴落在長階上。
後來,門終於開了。
我回頭看去,一隻芙蓉色的蝴蝶飛了出來。
它圍着我繞了一圈,停在我肩膀。
我伸手去觸碰,它卻扇動翅膀,在如水的月光中,永遠地消失在風裏。

-17-
小姑姑死後,賀蘭錚追封她爲皇后,立她的兒子爲太子。
而我,則被他廢了皇后之位,改封爲鎮國公主。
他登皇位的時候曾對我說,會讓我做回公主。
他沒有食言。
我依舊住在皇宮裏,盡心照顧着小姑姑的一雙兒女。
寶嘉常問我她孃親去了哪裏,我說去了她最想去的地方。
而我們終歸有一天也會在那裏團聚。
長平也健健康康地成長,賀蘭錚將他帶在身邊親自撫養。
又過了三年,我十五,賀蘭錚二十七。
按照小姑姑所說,他會在這一年的年節上被刺殺,我也會死掉。
好在天亮的時候,一切如常,我們都平平安安的。
賀蘭錚聽了她臨死前囑咐的話,善待吳地百姓,減免賦稅, 休養生息。
他沒有成爲上一世的暴君。
我十六歲的時候, 他將我賜婚給他最倚重的朝臣之子。
那是一個看起來有些不可一世的少年,卻也在我主動牽他手時紅了臉。
賀蘭錚給我準備了豐厚的嫁妝,親自送我出嫁。
出嫁前一天, 我去見了父皇。
賀蘭錚沒有殺他, 而是將他困在我外祖的宅子裏。
我去的時候,他幾乎快瘋了,說他經常看見外祖一家和母妃的魂魄向他索命,他讓我去求賀蘭錚放他出去。
多可笑啊。
他懼怕的人, 卻是我日思夜想而不得見的人。
我對他說:「父親,您就在這裏好好活着吧,女兒我會給你最好的生活保障, 一定會讓你長命百歲的。」
他大罵我不孝,養我還不如養一條狗。
我對看守他的人說:「斷他三天的飯食。」
離開的時候, 我去了小舅舅的院子。
那棵灑金碧桃早已枯死, 一點生機也無了。
我最後折下一枝種到小姑姑的陵寢前。
願枯木逢春。
也願那隻隨風而去的蝴蝶,最後能停留在它喜歡的碧樹上。

-18-
我生下第一個孩子的時候, 賀蘭錚突然離世了。
這年他剛滿三十。
舊傷復發, 他又喝了酒, 在睡夢中離去。
我去見他,他懷裏抱着我小姑姑和親時穿的衣衫,面色平靜得像是睡着。
小姑姑離世後,我一直以爲他會很快忘掉。
畢竟宮中那麼多美貌的女子,而且他是一個開疆拓土的帝王, 不會拘於情愛。
或許小姑姑說得沒錯,她死在他最愛她最愧疚於她的時候,所以放不下。
這一刻我也是悲傷的,我五歲被送到他身邊, 是他給了我照拂。
他雖然嚇唬過我, 但從未苛待過我。
我也慶幸他死得沒有痛苦。
以前有人詛咒他不得善終,可他現在平靜地去了, 也說明詛咒是無效的。
那麼我的小姑姑發的那些誓言便也做不得數, 也不會永墮閻羅再無輪迴。
寶嘉和長平哭得傷心。
姐弟倆已經懂得人世間的生死別離。
但我不能分心。
祕不發喪。
我先找到虎符,我的駙馬也接管了禁軍。
公公則帶着他的上百門生在宮門口拖延住要闖宮的皇親國戚和老臣。
第二日上朝的時候,長平已經坐在了龍椅上,我才宣佈賀蘭錚的死訊。
此後我監國直到長平十七歲。
權力全部交接給長平這天,我走上高高的城牆。
晚風徐徐吹着,夕陽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
我看着遠方,如今雖不說是河清海晏, 但也算是天下太平。
南人北人雖算不上完全融合, 但也馬馬虎虎過得去。
寶嘉和她心愛之人成了親, 長平也坐穩了天下。
我這個小傻子,也算是傻人有傻福。
「明昭,該回去了。」駙馬爲我披上衣衫。
我點了點頭, 和他一起走出這宮牆。
回去的馬車上, 我聽到有人喊:「小傻子,你快一點。」
我掀開車簾看去,長街上幾個頑皮的小童在追逐嬉鬧。
我不知道他們其中誰是小傻子。
但他現在和我從前一樣, 就算是個小傻子,卻也是個快樂的小傻子。
「怎麼了?」駙馬問我。
我笑了笑:「沒什麼,回家吧。」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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