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今月照故人

我在邊關賣肉餅。
那天遇到一個將軍。
將軍:「做什麼的?」
我氣若游絲:「賣……肉……」
將軍臉上一紅:「下流!」
他將我綁回軍營,與賣皮肉的女子一同接受改造。
後來,我搶走他的褲子,他一臉慌張。
我說:「第一回見面,將軍說我下流,三娘我,從不白擔虛名。」

-1-
我在邊關賣肉餅。
餅皮軟,肉餡香,三孃的酒窩殺人的刀。
三娘我一手操刀,一手叉腰,齜牙咧嘴向豬羊。
新殺的豬肉餅十文一個,不到晌午便能賣光。
昨日剩的豬肉餅三文一個,擺到傍晚,也能賣掉。
鄰鋪的老漢看出了門道:「你用的豬肉,一天一殺,從不剩下。一模一樣的餅,你賣富人十文,賣窮人三文。」
我說:「上午劫富,下午濟貧,我秦三娘總歸是不坑窮人。」
邊關的將士愛喫我做的肉餅,閒時三五成羣來買,忙時也託我送至軍營。
那天的豬格外難殺。
殺完豬,剔完肉,和好面,剁好餡,已日上三竿。
軍營送菜回來的老王捎話:「今日有大宴,給新來的將軍接風,娘子晌午前,快送去一百個肉餅。」
這樣的大單半年難遇。
我擼起袖子,勒緊褲腰,麪粉一頓揚,鍋鏟一通掄。
一百Ţúₔ個肉餅在晌午前如約送到。
送完肉餅,又累又餓,鐵打的三娘也要扶牆走。
紅衣束髮的將軍打馬而過,眼風瞟到我,又調轉馬頭折返。
將軍的臉不怒自威:「做什麼的?」
我掐着自己餓得細細的腰,氣若游絲:「賣……肉……」
餅字未出,將軍臉上一紅,怒喝一聲:「下流!」
我一底層小販,勤勤懇懇賣肉餅,怎麼就下流了?
我欲辯解,將軍身後的士兵手腳麻利,掏出我腰間的錢袋。
「掙得不少,難怪累彎了腰。」
周遭又是一陣嘲笑。
將軍將臉撇向一邊,彷彿看我一下都要髒了他的眼。
「將人捆了,帶回軍營。我倒不信,治不好這不正之風。」
將軍騎在馬背上,我五花大綁趴在馬屁股上,將軍的衣襬隨風掃在我的臉上。
我咬住將軍的衣角,遮住辣眼的馬糞味,恨得咬牙。
總有一日,我要教他知道,什麼是真正的下流!

-2-
邊關燕地是華陽公主的封地。
你要問公主爲何要這西北苦寒之地,那必定是西北的漢子濃眉大眼,公主喜歡。
連年戰亂不休,民衆食不果腹。
有點姿色的男子紛紛向公主自薦枕蓆。
有點姿色的女子也漸漸衣不蔽體,打起了守兵的主意。
亂世之下,求生無門,無非想背靠皇家,湊上鐵飯碗,跟着喝口熱乎湯。
長此以往,燕地的男子越來越嫵媚嬌柔,守兵被掏空了身體,愈發打不了仗。
朝廷看不下去了,派了雷厲風行又不近女色的元淮將軍前來整治。
整治的第一刀,便揮向了在這邊關做皮肉生意的女子。
而我,勤勤懇懇賣肉餅的秦三娘,陰差陽錯也被架在了刀刃上。
那些被抓來的女子風格各異,花魁風,病弱風,良家風,刁蠻風,傻白甜風……
看得出來如今做皮肉生意的人太多。
Ṫû⁸人多的必然後果就是很卷。
她們見到我的裝扮,都很喫驚:「你這條賽道選得……蠻有創意。」
我誠懇解釋:「其實我和你們不一樣,我是賣肉餅的。」
她們琢磨了一番。
「哦,懂了,你賣肉的時候,還賣餅。」
「身兼兩職,是能多賺些。」
「呔,我們這行,着實是越來越捲了。」
我的沉默震耳欲聾。
我開始每日同這些花枝招展的女子一起上課。
元小將軍整治的決心很足,手段下得很硬。
上午學書本,下午學技能。
精神洗禮和就業培訓雙管齊下,據說,表現好的還能留在軍營,從此端上鐵飯碗。
師傅問我想學什麼,我說不用學,我有個現成的技能,就是做肉餅。
操起砍刀,乒乒乓乓剁了一盆肉,烙了一鍋餅。
餅皮軟,肉餡香,三孃的餅,喫過難忘。
女子們嚐了我做的肉餅,嘖嘖稱讚:「三娘有這手藝,日後可以嫁個屠夫做妻。不像我們,只會彈琴繡花,只能給俊俏公子做妾了。」
我搖搖頭:「嫁什麼屠夫,三娘我從前也是俊俏公子的妻。三娘擅舞,郎君擅畫,郎君畫的三娘如神女下凡,誰見了不誇一句郎才女貌。」
女子們笑得前仰後合。
「三娘怪會講笑話。」
「三娘那俊俏的郎君去哪了?」
「又俊俏又會畫的小郎君,早被公主抓去暖牀了,輪得到殺豬的三娘?」
她們笑,我也笑。
後來,她們無事時便哄我講上一段。
我講故事,她們嗑瓜子。

-3-
故事裏的女子叫月娘,故事裏的男子叫容郎。
月娘是官宦人家的嬌憨小姐。
容郎是書香世家的俊俏公子。
容郎擅畫,在他筆下,山水峭勁,花鳥逼真。
容郎畫山,畫水,畫鳥,畫魚,卻從不畫人。
「畫人難畫骨,知面不知心。」
他說人太複雜,他畫不好。
後來,容郎遇見了月娘。
月娘在月下一舞,驚爲天人。
從不畫人的容郎回家一揮而就,作了一幅月下驚鴻圖。
那是他此生所畫唯一的一幅人像,同時也將他二十年來不曾盛開的那顆芳心,許給了畫中十九歲的姑娘。
這圖同月孃的舞一樣,豔驚四座,名動京城。
一對金童玉女迅速墜入愛河,剛好又門當戶對,議親,下聘,大婚,一氣呵成。
話本子中的故事,但凡前期順利得太過,後期定要飽受磋磨。
容郎與月娘也沒逃過這一定律。
大婚那日,公主聽說今日大婚的是最近一舞一畫聲名大噪的月下驚鴻夫婦,剛好那日早膳用得太多,要出宮散步消食,便順道去瞧了一瞧。
這一瞧,卻是天雷勾了地火。
公主對容郎一見傾心,愛得天崩地裂。
她將容郎擄入府中,衣衫半解,酥胸玉腿一片春色。
染了蔻丹的酥手執起容郎那雙散着墨香氣的手,讓他在自己金貴的肌膚上作畫。
容郎抵死不從,逼得急了,便以頭搶地,想一頭撞死。
公主威脅:「你固然可以一死了之,可你也不顧及你的家人?」
容郎站得筆直如松:「我一家老小都是這個脾氣,與其受辱,不如去死。」
公主又問:「你岳丈家可也一樣?你那寶貝的新娘,也願意讓全家陪你去死?」
容郎長長的眼睫微顫:「一人做事一人當,還望公主講理,禍不及妻。」
公主緩緩步下榻,光潔的玉臂繞在容郎頸上:「我若不肯呢?」
公主自小驕縱,從不講理。
一人身死何其簡單,難的是在屈辱中活着。
這邊三娘也沒閒着,衙門的鼓也捶爛了,天子的御駕也攔了,上天下地,要找回她那紅顏禍水的郎君。
事情鬧到天子臉上也掛不住。
大殿之上,天子生平第一次面斥了他如眼珠子般寶貝的公主。
當晚,月娘卻被五花大綁,丟進了公主府。
公主冷笑:「想要男人,本宮給你,一次十個,你可滿意?」
十個壯漢上前,欲將月娘抬走。
僵持了半個多月的容郎,終於屈了膝低了頭。
「放她走,我心甘情願侍奉公主三年。」
「三年後,公主厭棄了,還請賜我乾乾淨淨一死,不要再殃及月娘和家人。」
月娘知道,那必是她與容郎最後一次相見,哭到失聲。
容郎低聲道:「你遠走高飛,她便再也拿捏不了我。」
月娘當晚便消失得乾乾淨淨。
容郎聽說後,長舒了一口氣。
謙謙君子手起刀落,斬掉了自己的命根。
公主趕來,大驚失色:「這是何苦?」
容郎忍痛道:「我信守承諾,侍奉你三年,爲你作畫,與你爲奴。可我的身體,永遠只屬於月娘。」
故事到此告一段落。
故事外的女子聽得紅了眼眶。
「三孃的嘴,哄人的鬼,世上哪有這樣忠貞的男子。」
「就是,聽得我戀愛腦都要犯了。」
女子們嗔怪着,拍拍裙上的瓜子殼,散去了。
我轉身收起支窗的木樑。
起風了,要下雨了。

-4-
最近,女子們總是熬夜不睡覺。
黑暗中一雙雙大眼睛撲閃着,熬鷹一樣。
元小將軍愛乾淨,夜裏操練完,要去營外的河裏洗澡。
小將軍一到,她們便紛紛爬起來。
一隻只漂亮的腦袋,在窗戶上擠得滿滿當當。
「水再清一點就好了。」
「趕明兒我們去拔光那片蘆葦蕩。」
我也擠着看了一會,覺得沒趣。
「你們猜,元小將軍的屁股白不白?」
女子們一聽,頓時心神盪漾。
「元小將軍的屁股常年被盔甲遮着,應該很白吧。」女子們嚶嚶。
「我也這麼想。」
我站起來說:「我讓你們見見將軍的屁股,怎樣?」
女子們驚喜:「當真?」
「三娘辦事,你們放心。」
我貓着腰,向河邊摸去。
等元淮發現我時,我已蹲在他面前的蘆葦蕩裏,面上笑吟吟,手上抱着他的褲子。
他略顯慌張,伸手想抓點什麼,只抓到了一片虛空。
我肆無忌憚,將他上上下下打量。
嘖嘖,元淮小將軍生得一副好皮相。
筋骨Ťūₔ結實,古銅色的皮下沒有一絲贅肉。
該寬的地方寬,該瘦的地方瘦。
我眉開眼笑:「將軍,洗澡吶?」
元淮慍怒:「你做什麼?」
我說:「第一回見面,將軍說我下流,三娘我,從不白擔虛名。」
說罷,「咻」的一聲,將他的褲子丟出去老遠。
「將軍,去撿啊!」
元淮冷笑一聲,俯身從水下摸起一塊石頭。
「你最好蹲在那裏一動不動,我纔好掌握好力道,將你打昏。不然萬一失手打死,可別賴我。」
我抬手一指:「看到那扇窗了嗎?那裏擠滿了我的姐妹。打昏一個我,就會衝過來千千萬萬個我。將軍,今天你這屁股,算是露定了!」
元淮臉都綠了,後槽牙咬得咯咯作響。
「你是在找死。」
「死就死,三娘做鬼也風流!」
我撫掌大笑,元小將軍今日落於我手,算是插翅難逃!
可我沒想到,上天爲了拯救元小將軍的屁股,竟然真的給他送上翅膀。
更無語的是,那翅膀,竟是我本人。
我正放聲大笑,自覺勝券在握,卻突然感到屁股一疼。
伸手去摸,手上一涼。
這滑膩膩,涼颼颼,噁心巴啦的觸感,分明是……
蛇!
我嗷地一聲躥起三尺高,哭爹喊娘撲向了河裏的元淮。
我的臉必定在一點點變得僵硬。
我的脣必定在一點點變得黑紫。
我看見元小將軍臉上的表情,由驚慌轉變成了驚悚。
在舌頭完全僵掉之前,我磕磕巴巴說:「屁股……蛇……」
元淮聽懂了。
失去神志前,我看見元淮一把扯掉我的褲子,張口啃上了我的屁股。
據說人死之前,五感六識會被無限放大。
我聽到了窗戶那邊,傳來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這真是偷雞不成,出師不利。
唉,三娘我無顏面對父老鄉親。

-5-
醒來時,那些漂亮的腦袋又擠在一起。
「三娘這女子,忒狠!」
「元小將軍那樣軟硬不喫的男子,連公主都拿他沒轍,三娘竟輕輕鬆鬆,叫他親了屁股。」
「咱們但凡有三孃的業務能力,也不至於賣這麼久的皮肉,都尋不到個長久靠山。」
「可惜終究不知道小將軍的屁股白不白。」
「嘿,等三孃親自驗了,咱們問她。」
她們簇擁在我腦袋上空,討論得熱火朝天。
聽得我很想再死一死。
更要命的是,元淮經打聽,知道我其實是個賣肉餅的,不但被他當作賣皮肉的抓了來,還被他在朗朗乾坤衆目睽睽之下啃了屁股。雙重愧疚之下,頂着一張捨生取義的臉,要給我個名分。
「女子名節重要,我會對你負責。」小將軍站在我重新開張的肉餅攤前,一副要死的表情。
「名節算個屁,三娘不需要。」我揮手趕他走,別耽誤我烙餅。
元淮看着我手上的餅,突然問:「你在這裏賣肉餅,一個月能掙多少銀子?」
我說:「不多不少,一兩銀子。」
元淮說:「來軍營做,給你五倍。」
我悔得猛掐大腿。
呔!方纔怕他是要向我收稅,報少了!
我收拾東西,隨元淮回軍營。
行李簡單,不過一個包袱的換洗衣服,一隻臉盆,一把梳子,都掛在元淮的馬上。
我抱着一隻罐子,一卷畫,與元淮牽馬走。
「罐子裏裝的什麼?」
「亡夫的骨灰。」
元淮默了片刻,又問:「爲何不入土爲安?」
「我四處漂泊,居無定所,走到哪裏,便將他帶到哪裏。他喜歡山川湖海,花鳥魚蟲,定然也喜歡隨我四處看看。」
我抱緊罐子看向遠方:「顛簸三年,倒也希望今年,能讓他入土爲安。」
元淮不再說話,氣氛略顯沉悶。
我開口逗他:「將軍今年二十有三,據說從未論及婚配。可是身上有什麼不可說的隱疾?」
元淮果然瞬間垮起了臉。
我笑道:「將軍要給我名分,怕不是想與我形婚,去擋衆人的議論?」
話說到這份上,我以爲他大概要惱了。
不知是不是當時的晚霞太美,氛圍太好,他不但不惱,倒同我聊起了過往。
「十七歲那年,我也曾驚鴻一瞥,喜歡過一個姑娘。」
「六年前,我第一次作爲將領出徵南蠻,大軍於夜間拔營,將士們出奇地安靜。因爲那是一場敵衆我寡的硬仗,勝算渺茫,卻又不得不打。將士心照不宣,這次或許就要爲國捐軀,甚至不會有活着的人,能將兄弟的屍首帶回故土。」
「行至山谷,卻見人影憧憧。大昭的百姓自發趕來,鳴鼓擺酒,爲我們踐行。」
「山谷上,立着一曼妙女子,紅衣綺帶,雲袖長舒,踏着踐行的鼓點,爲我們跳了一支塞上令。」
「那樣美的舞,本是大家小姐悄悄習練多年,預備在王侯公卿面前一展芳華,好爲自己掙個好前程。可她偏不,她說,大昭的士兵將腦袋提在褲腰上,用鮮活的生命換來萬世太平,若他們都不能看,又有誰有資格,看這歌舞昇平?」
「那晚的月亮真亮,我坐在馬上,甚至能看清姑娘腰上灼灼的紅胎記。月下一舞,豔驚四座,姑娘摔碎了酒碗,朗聲道:大昭的山河明月,如花嬌娥,就託付給你們了!」
「那一戰本無勝算,最後卻贏得徹底。」
元淮眸色亮晶晶,講到濃處,卻戛然而止。
我極力壓住眼中酸澀,問:「後來呢?」
「後來,我從屍山血海中爬回來,想着要見一見那於黑夜中爲我點了明燈的姑娘,卻聽說,她成親了。」
「我想,這樣也好。這樣好的姑娘,是該嫁個吟詩弄畫的公子,平平安安,山高水長地過一輩子。可是,她過得不好。」
「等我安頓好一切回到京都,她已消失得乾乾淨淨,像從未來過這個世上一樣。那晚月下一曲絕豔,倒像一場夢。」
元淮面上動容,再也說不下去。
我一拍腦袋:「將軍要給我名分,是不是因爲那晚,見到我腰上也有那樣的紅胎記?」
說着激動地動手掀衣:「像嗎?那女子的胎記,位置和大小,也同我的一樣嗎?」
元淮皺眉摁住我的手:「大約差不多,記不清了。」
我開懷大笑:「將軍不會是想拿一個賣肉餅的娘子,做那千金小姐的替身?」
賣力地扭動腰肢,像只蠕動的蛆:「將軍,想看我跳舞嗎?興許我好好學一學,也能跳得不錯。」
元淮嘴角一抽:「不必了,我還是喜歡看你殺豬。」

-6-
我的肉餅攤搬進了軍營。
每日天不亮,就起來殺豬。
天一亮,雞打鳴,三娘剔的豬骨,亮晶晶。
將士們說,三娘殺豬的點比公雞準時,此後每日聽見肥豬嗷嗷叫,他們便起牀穿衣。
初來乍到,軍營的東西,用着很不趁手。
第一日,繩斷了,豬跑了。
我粗着嗓門,喊人幫忙攆豬。
豬回來了,後面跟着元淮,額頭薄汗,粗氣輕喘。Ṫū́ₜ
嘖,這傢伙,沒洗臉都這麼好看。
第二日,盆破了,血灑了。
我與案上剛宰的豬齊聲慘呼。
元淮氣喘吁吁跑來,換了盆,摁了豬。
掏帕子爲我擦了臉上的豬血,沒好氣道:「號得那麼悽慘,還當你被豬殺了。」
第三日,刀崩了,豬死命掙扎,就要摁不住了。
我手忙腳亂摁着豬,千里傳音喊人來磨刀。
來的還是元淮。
他一聲不吭,抽出自己的刀,麻利地給豬抹了脖子。
豬血汩汩流出,淌入盆中,乾淨利索,不曾濺出一滴。
與我殺豬時血呼啦的場面截然不同。
嘖嘖,是個好屠夫。
我和着面,元淮在邊上噌噌噌,將我的殺豬刀磨得鋥亮。
我說:「你別說,咱倆一個屠夫,一個伙伕,真是好搭檔。」
元淮臉上寫着不愛聽。
我又說:「等打完這一仗,咱倆就搭夥過吧,一個做餅,一個殺豬。生個孩子,再賣豆腐。如此平平淡淡過完一生,豈不舒服?」
元淮放下刀:「你從何覺得我們要打仗?」
「若不打仗,不必日日操練得這麼辛苦,軍中伙食也不至於頓頓有葷有素。」
「況且,大昭受西涼侵擾已久,僵持之下,燕地已漸被拖垮,百姓生活水深火熱。所以這一戰,勢在必行。」
元淮說:「戰火一起,勞民傷財,多少人要流離失所,妻離子散。哪有你想得那麼簡單。」
我說:「若傳言沒錯,六年前大昭出征南蠻,便是元小將軍主張的。當時的大昭比如今還要不堪,可將軍說,長痛不如短痛,一時戰,是爲百世安。」
「將軍果敢狠厲,定然比三娘還懂不破不立的道理。有時候,主動打破僵局,以身試險,方能贏得一線生機。」
元淮看我的眼神帶着探究:「你一個賣肉餅的,懂的會不會太多了。」
我一臉諂媚:「嘿!要不說環境造人呢!元小將軍聰明睿智,治軍有方,三娘被這軍風薰陶了幾天,都變機靈了呢!」
元淮白我一眼,將殺豬刀遞給我。
「好好殺你的豬,殺人的事,少管。」

-7-
元淮整治的第二刀,揮向了公主府。
他說,子民的賦稅不養閒人,將公主的面首全部拉來充了兵,並揚言,公主招一人,他便抓一人。
眼見山珍海味養出來的這些細嫩面首變得灰頭土臉,滿手老繭,公主不幹了。
車馬十餘輛,將自己的行頭浩浩蕩蕩運進了軍營。
公主往元淮榻上一躺,不走了。
「不讓本宮玩面首,那便來玩將軍。」
元淮也不與她爭,鋪蓋一卷,搬來了伙房。
起初,我是不同意的。
「我一女子,雖不算妙齡,卻也年華正好,風韻猶存。怎能與你同睡?」
元淮手上鋪着被子:「你滿軍營去問問,誰不知咱們軍營有三類人,男人,女人,和殺豬的三娘。」
「再說,不來這裏,你讓我一將軍,去睡馬棚?」
那晚,我睡裏屋,元淮睡外屋。
隔着一扇門,各將自己這邊拴得結結實實。
主打一個誰也不信任誰。
白天殺豬累極了,我倒頭便睡。
夢裏,我又見到了容郎。
像他被囚在公主府的那三年裏一樣,我隱於街巷,酒肆,胭脂店,包子鋪,遠遠地望着公主的車輦駛過,車中坐着公主與容郎。
街上的人羣如潮水般湧上,人們紛紛踮起腳尖,爭着看公主的車輦。
車上雕的是容郎親筆描繪的鳳圖,簾上繡的是容郎親筆描畫的花鳥。
如今,只有從公主身邊,才能得見京都第一畫師容溫的生花妙筆。
夢裏的我,也像那三年裏數次見着他時一樣,心揪起來地疼。
我站在長街這頭,初夏密密匝匝的樹葉將我遮住。
容郎在那頭拾階而上,他突然回頭,穿過洶湧人潮,望向了我這邊。
我焦灼地朝他揮手,喉嚨乾啞無法出聲,只是淚如泉湧。
容郎卻朝我笑了,彷彿他的人生並沒有經歷過那些羞辱與苦難,他依然還是那個閒適從容的少年。
夢終究是夢,容郎未啓脣,我卻聽見他的聲音清晰傳來。
「月娘,忘了我,好好過完這一生。」
石破玉焚的一聲巨響,人羣齊聲驚呼。
一身白衣的郎君自城頭決然躍下,碎作一攤殷紅。
公主或許早已忘了,我卻沒有忘。
這日,是容郎被囚的三年之期。
我自夢中驚醒,驚覺自己喉頭乾澀,滿面淚水,似在夢中哭了許久。
元淮的聲音隔牆傳來:「醒了?」
我心中一驚,擁被坐起:「你怎知我醒了?我在夢中……可有說什麼?」
元淮默了片刻,生氣道:「你一入睡,便鼾聲震天,這會終於清淨,可不是醒了?」
我鬆了口氣,復又躺下:「不好意思,吵到你了。我先醒着,讓你先睡。」
元淮聲音微顫:「算了,還是你睡吧。這一宿被你吵得……心煩意亂,睡不着了。」

-8-
次日一早,我怕吵醒元淮,準備跳窗出去殺豬。
爬上窗戶,縱身一躍,卻被元淮接住了。
我奇道:「咦,你怎麼醒這麼早?」
元淮雖被我吵得一夜未睡,看起來卻神清氣爽。
他穿了一身好看的常裝,長衣窄袖,更顯得肩寬腰瘦。
就連頭髮,都是沾了水認真梳攏的,端端正正,紋絲不亂。
我內心嗤笑,元小將軍表面上不近女色,不惜搬來伙房躲避公主,實際上,還不是公主一來便開始精心打扮,孔雀開屏?
開țũ₄屏的元淮略帶嬌羞:「今日我休沐,你也別殺豬了,陪我去鎮上採買。你不是說……軍營的殺豬刀不夠快,剝豬皮時不夠利落,有辱你的水準嗎?」
我與元淮來到鎮上。
人羣熙熙攘攘,元淮寸步不離地跟着我,街窄時一前一後,街寬時一左一右。
他似是不常逛街,乍一來,激動得太過,什麼都要看,什麼都想買。
「三娘,你瞧這個好不好看?」他手中捏着一隻粉嫩的花勝。
那種粉……不就是傳說中的死亡芭比粉嗎?
公主雖人品極差,審美卻一流,怎麼會稀罕這個。
見我不感興趣,他又拿起一盒胭脂:「三娘,試試這個?」
我一瞧,兩眼一黑,又是死亡芭比粉。
想起昔日容郎爲我挑的禮物,玉扇溫潤,手鐲通翠,是最講究的女郎見了都要稱絕的款式。
審美這東西……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不過好在他有眼力見。
見我對他挑的東西不屑一顧,立刻換了個思路。
「三娘,嚐嚐這糖畫,甜不甜?」
「三娘,這杏仁酪入口即化,很是清甜,試試?」
「三娘,你怎麼不拿,是不喜歡?」
我沒好氣道:「將軍今日爲何如此熱情?不知道的還當我昨夜同你怎麼樣了。」
元淮笑着,將那堆東西一股腦裝了,背在身上。
他心情甚好,平日不苟言笑的一張臉,今日卻一直笑盈盈。
「感謝三娘收留我一夜,沒讓我去睡馬棚。」
「我自小不認識什麼女子,不知道女子喜歡什麼。三娘,你喜歡什麼,盡要告訴我。」
我說:「我喜歡鋒利的殺豬刀,大刀配小刀,一套又一套。」
元淮痛快地拉起我:「走,去買刀。」

-9-
公主的消息比我預想得還要靈通。
我和元淮逛了一回街,當夜,公主便來了伙房。
我手上殺着豬,抬頭看了她一眼。
公主仍頂着那張倨傲的臉,她的身側,仍跟着那個侍從。
侍從的刀疤臉,我永生難忘。
大婚那日,殺死容府四個侍衛,帶走容郎的是他。
後來,將我綁了丟進公主府的是他。
三年前,將容郎的遺體隨意丟棄在荒山野嶺,任野狗啃食的也是他。
我與野狗搏得鮮血淋漓,才從它們口中,搶回了容郎半副身軀。
從那以後,我便可以面不改色地殺豬。
似被眼前血呼啦的場面震住了,公主的語氣,並不似往日張狂。
「爲何半夜殺豬?」公主問。
「今日去集市新添了刀,按捺不住,想要試上一試。」我擦擦臉上濺的豬血,半張臉都是豬血色。
公主透過我凌亂的頭髮,眯眼瞧我:「你的模樣,倒有幾分眼熟。」
我手上熟練地剝着豬皮,自嘲道:「我這樣的賤民,怎麼會有機會得見公主。公主覺得我眼熟,大約是底層小民樣貌氣質基本相似。」
公主點頭道:「這倒是。」
我將剝好的豬搬上案板,開始剔骨。
公主默默向後挪了一步,又問:「聽說元小將軍今日帶你逛街,買了許多東西?」
我朗聲笑道:「公主都知道了?公主一來,將軍便精心打扮,四處採買。將軍說,他自小未與女子相處過,不知女子喜歡什麼,便叫上三娘,幫他參詳參詳。」
「元小將軍也是面冷心熱。瞧那一袋子衣物首飾,盡是粉嫩嫩的顏色,也不知是買給誰的。難不成,是買給我這殺豬婆的?」
公主笑得前仰後合:「自然不會是你。」
我抬下巴向旁一努:「喏,那裏還有將軍親手買的杏仁酪,說是口味清甜。我們下里巴人,無福消受這清苦的杏仁味,畢竟人生已經夠苦了。我們只喫純甜,蜜甜。」
公主驕傲道:「那是本宮喜歡的口味。」
轉頭向刀疤臉:「端來本宮嚐嚐。」
刀疤臉端了碗,掏了支銀匙子放在碗中,細細看了片刻,才送到公主手中。
公主執了銀匙,舀了一勺放入口中。
皺了皺眉,又嚐了一口。
「這是什麼口味?不似杏仁。」
我抬頭一瞧,驚叫出聲:「怎給公主端了這碗?邊上那碗纔是杏仁酪,這一碗,是這豬喫剩的,泔水裏頭摻了糞水,是給豬喫的斷頭飯!」
公主惱羞至極,揚手將碗砸在地上:「大膽奴才!」
那張佈滿刀疤的臉瞬時綠了,撲通一聲跪在碎碗上,頭磕得震天響:「奴才不是有意的,求公主饒我一命!」
華陽公主何曾受過這等屈辱,一雙怒目睜得滲血:「給我砍掉這奴才的狗頭!」
我手持那把溫熱的殺豬刀,緩步上前:「讓我來吧,剛好這一頭豬,殺得不過癮。」
一手捏住下巴,將那張刀疤臉抬了起來。
他看清了我的臉,眼裏現出驚懼的神情。
「是……」
殺豬刀瞬時切開了他的喉嚨。
血汩汩流出,他睜着雙眼痛苦地看着我,恐慌,驚懼,懊悔,卻再發不出一絲聲音。
我冷笑:「這樣不長眼的東西,該扔去亂葬崗上喂野狗。」
公主揮手:「抬走!看着心煩!」
餘下的侍從手腳麻利,將刀疤臉抬了,往亂葬崗的方向去了。
我看着地上的血跡,算一算力道,剛好夠他清醒地感受到野狗的撕啃,痛苦卻無力地死去。
公主漱了口,還坐在那裏生氣。
我淨了手,替她撫平衣角:「公主可想玩點開心的ṱū⁴?」
公主似不感興趣:「還有什麼能讓本公主開心。」
我附耳道:「我帶公主,去看元小將軍洗澡。」

-10-
元淮換了一條河洗澡。
我叫公主屏退了隨從,可身後草叢簌簌,還是有暗衛尾隨而來。
皎皎月色下,元淮古銅色的身軀挺拔健碩,像個不可侵犯的戰神。
公主看得兩眼放光:「行軍打仗的將軍,自是不同。不像那弄墨作畫的,只中看,不中用。」
我攥緊拳頭,指甲掐進了皮肉。
我本想在此時,在此地,立刻將她殺死,哪怕她的暗衛隨即上來,將我挫骨揚灰。
與她同歸於盡,我自去見容郎,也算乾淨。
可她這一句話,讓我改變了主意。
我的容郎,受了三年折辱而死。
他不惜自殘自傷,保全自己最後一點體面。
可哪怕他死去了,還要受她侮辱。
死有何懼。
可今日我殺了她,她還是那個尊貴的公主,我纔是那個受盡唾罵的罪人。
我要讓她活着,撕破她的臉皮,讓她嘗過報應,再屈辱死去。
我斂了滿腔仇恨,換上一臉笑意:「這天下,除了公主,三娘實在想不出,還有誰配得上將軍。」
公主嘆氣:「可他偏不肯從我。又一身硬骨頭,不像那些書生好拿捏。」
我說:「不能硬搶,何不智取?元小將軍這樣的人,大多面冷心熱,待真的事成了,便也就接受了。」
公主掩面而笑:「你這殺豬婆,竟和我想到一處去了,我原就想這麼幹了。明日,我便找人給他下藥,必要下足三日猛藥,抬到我榻上,將這生米煮成熟飯。」
我試探道:「只是,元小將軍是邊關柱石。軍中不乏西涼細作,一旦被敵人知曉,我大昭邊關守軍羣龍無首,趁機打進來,可如何是好?」
公主冷臉道:「打打殺殺是男人的事,不是我一公主該操心的。我生來貴爲公主,合該坐享這世上的一切。若你哪一世,僥倖投得我這樣的好胎,也必定會同我一樣,縱情聲色,及時享樂。」
我輕嘆一聲,俯首道:「既如此,這件事便交給三娘來做吧。將軍謹慎,同旁人相處難免多疑,我這樣不起眼的小民,反而更好下手。」
「你當真能行?」
「三娘辦事,公主放心。」
那天,我沒有殺豬,也沒有做餅。
認真沐浴,洗去一身豬血腥。
用元淮那日買回來的桂花油,仔細梳了頭。
月朗星疏,元淮一身尋常公子打扮,前來赴約。
見我一身紅衣坐於月下,元淮愣住了,一雙眼睛忽暗忽明。
我朝他招手輕笑:「怎樣,將軍,像你那月下神女嗎?」
元淮回過神,在我身旁坐下,自嘲道:「六年前月下一舞,是我見她的唯一一面。她的模樣,早已模糊不清,只記着那一身烈烈紅衣,和腰間那道紅胎記。」
他轉頭看向我,輕笑道:「便是如今她真的坐在我面前,我也無從分辨了。」
我爲他斟滿酒:「我們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其實不過是自己心中的一抹執念。真的近在眼前時,或許只剩幻滅。」
元淮看了我片刻,舉杯一飲而盡。
我望着遠處峯巒疊翠:「將軍可還記得,不破不立?」
元淮凝眉:「記得。」
我摔了酒杯,冷聲道:「待公主破了將軍的身,便是將軍建功立業的好時候。」
身後的暗衛得了信號,發出一聲嗤笑,上前來將元淮抬走了。
元淮四肢僵硬,渾身動彈不得,卻也一聲不吭,只靜靜地望着我。
直到他們不見了蹤影,山上只剩我一人立於月下,像一座冰冷無血的石雕。
三年了,一切都該收尾了。

-11-
是夜,西涼鐵騎以風捲殘雲之勢席捲而來,所到之處,屍骸遍地。
大昭守兵羣龍無首,雖負隅頑抗,終究回天乏術。
鐵蹄錚錚,踏過大昭河山,直搗軍營。
公主被擒時,正衣衫不整,坐於牀笫之間。
牀的裏側,臥着同樣衣衫不整的元淮。
西涼將領聞卓開懷大笑:「國破家亡,將士喋血,將軍卻與公主在榻上滾得難分難捨,大昭今日被滅,實屬不冤!」
華陽公主批發赤腿跪於地上,抱着聞卓的大腿搖尾乞憐:「還望將軍憐惜,只要饒我一命,你想怎樣都行。」
「你可真是大昭的好公主,滅國仇人的牀,也急着往上爬呢。」我冷笑着,自門外緩緩踱入。
華陽見我一身紅衣,疑惑驚懼:「你是三娘?不,你……你是誰?」
我俯視着如今喪家犬一般的公主,自懷中掏出一幅畫,在她面前抖落。
畫上女子紅衣烈烈,於月下恣意起舞,翩若驚鴻,宛若游龍。
正是那幅將京都震翻了天,甚至驚動了宮中公主的月下驚鴻圖。
「你……你是秦泠月?」華陽一雙明眸慘紅。
「是我,秦泠月,被你囚禁三年,折辱至死的京都第一畫師,容溫的妻。」
臥在牀上動彈不得的元淮眼睫顫動,悽悽涼涼地望着我。
華陽一臉不可置信:「你怎會,還活着……又怎會,與西涼人走在一起?」
「我在邊關賣了三年餅,邊關往來面孔,消息流通,我早已駕輕就熟。我與聞卓相識兩年,籌謀兩年,等的就是今日,取你華陽的狗頭,祭我那慘死的亡夫!」
聞卓仰天笑道:「若不是三娘贈我兵防圖,今晚也不會贏得如此順利。」
他回頭拍了拍我的肩:「這兩年,辛苦三娘了。除了這公主的一條命,你還想要什麼,儘可以提。」
「除了她,我什麼都不要。」
我抽出殺豬刀,抵在華陽臉上。
「這三年來,我每殺一頭豬,腦中想的都是你。我想,總有一日,我會將你像豬一樣置於案板上,用最鋒利的刀,將你剝皮剔骨。公主天生金尊玉貴,骨頭定然亮晶晶,做成風鈴懸於檐下,夏日隨風泠泠作響,定然解暑。」
華陽一張臉慘白,哇地一聲,吐了一地。
她嚇到失禁,坐於一地惡臭上,瑟瑟發抖。
聞卓嫌棄道:「這樣的公主,我不稀罕。帶下去,給士兵戲耍解乏吧!」
華陽被拖了下去,頃刻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聞卓看了看牀上的元淮,道:「將他綁了抬走。公主下手夠狠,三日的僵肢散,說下就下了,也不怕弄出人命。」
元淮即使被綁,也不吭聲,只淚汪汪地看着我。
我朝他揚着剔骨刀:「別以爲在我面前賣可憐,我就不剔你的骨。你們大昭從上到下,全都該死!」
待他被擡出時,到底還是不忍心,上前爲他繫好了衣襟。
聞卓目光閃爍:「三娘此時竟還心軟。」
我垂目道:「只是想起了亡夫,看不得男子死得不體面。」
聞卓輕嘆:「容溫畫師的畫,我也拜服至深,只是可惜了。走吧!」

-12-
西涼鐵騎捉了公主,擒了將軍,春風得意馬蹄疾,順着我給的兵防圖一路向東,欲一舉拿下大昭腹地。
我給的兵防圖,與西涼細作摸排得分毫不差,可我在最細微處,動了點手腳。
失之毫釐,謬以千里。
西涼大軍被引入了元淮駐兵最硬的據點。
我給元淮下的藥只夠麻醉他一個時辰。
後半夜,西涼鐵騎奔波勞碌了一天,酣然入夢。
元淮用我爲他理衣服時偷偷藏於他手的剔骨刀割斷了繩索,與大昭士兵會和,率兵包圍敵營,來了個甕中捉鱉。
西涼本以爲此次勝券在握,故而精銳盡出,如今卻被元淮一舉殲滅,再無回天之力。
我們使計,主動向敵人暴露弱勢,引敵人闖入,一網打盡,永絕後患。
這便是,不破不立。
城牆之上,聞卓將刀抵在我的咽喉,目眥欲裂:「秦泠月,你背信棄義!」
我笑道:「我們大昭,管這叫兵不厭詐。」
聞卓還是不肯相信:「月下驚鴻一舞,誰不知你秦泠月爲人肆意,一腔孤勇。你與大昭公主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爲何肯幫大昭?」
我望着城下,大昭的將士鐵骨錚錚,一如六年前,我腳下熱血激盪的那片山谷。
「聞卓,你只知我那一舞率性恣意,卻不知那一舞,我是爲鼓舞大昭的男兒,好好護着這片河山。」
那片容郎歡喜到要畫進畫裏,藏於心尖的大好河山。
聞卓咬牙切齒:「既如此,我們就一起去死,陰曹地府,也有個伴!」
冰冷的刀刃割破我的皮膚。
我望着城下,紅衣束髮的元淮立於馬上,頭上的紅飄帶迎風招搖。
六年前,山谷上,十九歲的我跳着舞,也曾瞥見山下的將士中,有一條隨風招搖的紅飄帶,縈縈繞繞,撩撥了我的心絃。
谷中逆光,看不清那人的臉。
待我一曲舞畢,想要細看,風卻停了。
那條紅飄帶再也找不見了。
我在尋尋覓覓中,見着了容郎,他目含千山萬水,正灼灼地將我望着。
如果當時風未停,我先見着了那繫着紅飄的將軍,或許便不是這個結局。
可是偏偏,那日的風驟然停了。
我最後望了一眼元淮,鮮衣怒馬的將軍目光決絕,挽起了長弓。
箭矢破風而來,我閉上了眼睛。
頭上傳來一陣溫熱。
我殺了三年豬,今日才知道,原來這就是肝腦塗地的感覺。
只是僥倖……塗的不是我的腦,是聞卓的。
元小將軍的箭術,名不虛傳。

-13-
三日後,元淮挽着我,走在長街上。
我說我傷的是脖子,又不是腿腳,自己能走。
元淮不聽,偏要挽着。
行至城樓,見聞卓的屍首被那株粗壯的箭矢釘於牆上,那力道,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聞卓旁邊,華陽的屍身也是同樣,被一箭釘在牆上。
我默了良久。
「從前我那麼恨她,恨她搶走了我的明珠,拿去當彈珠,把玩夠了,又輕易捏碎。我恨她恨到,寧願拼上自己整個人生,也要讓她死。如今真的見她死了,又覺得甚沒趣。我的明珠,終究是碎了,再也回不來了。」
元淮也看了我良久:「或許我比較幸運,時隔六年,我的明珠失而復得。所以這一次,我絕不會放手,讓她從我指尖溜走。」
我有些尷尬,便轉移話題:「聞卓那一箭是你放的,華陽這一箭,又是誰幹的?」
元淮躲閃着我的目光:「不知道,沒留意。興許是誰在亂中不留神,一下子射中了她。」
我感嘆:「沒留意都能射得如此居中,你們軍中還真是藏龍臥虎。三日了,爲何還不將屍身拿下來?」
元淮說:「百姓不讓。公主本就淫奢,此次竟膽大妄爲,擄了將軍,害他們差點國破家亡,如今民憤正濃,只能掛在這裏,由着他們來來回回吐唾沫,好消了這口氣。」
我搖頭:「太兇殘了。」
元淮氣笑了:「你一個殺了三年豬的人,說別人兇殘?」
我:「再兇殘的人也會害怕。比方說你,夠兇殘吧!我給你下了藥的那晚,你被聞卓抓住,爲何嚇得從頭到尾一聲不吭?」
元淮:「啊,我可以吭聲嗎?」
我:「當然可以啊!你中的是僵肢散,又不關喉嚨的事。你就沒發現,自己其實可以說話嗎?」ṱũ₂
元淮:「發現了,可我以爲,是你給我下的藥太輕,所以能說話。我一聲不吭,生怕露餡。」
我:「……」
元淮:「誰讓你下那麼輕,害我生怕演得不好。」
我:「我怕下重了,你真的被公主煮成熟飯。」
元淮:「……」
我倆相顧無言,各自望天。
月亮又升起了。
月是今時月,人還是舊時人。
何其有幸,又見今月照故人。
番外
我叫豆腐。
我爹是個屠夫,娘是個伙伕。
娘說,我長大後,是要賣豆腐的。
三歲那年,我從孃的箱底翻出來一幅畫,那畫美得,驚掉了我小小的下巴。
從那之後,我愛上了畫畫,同時也做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
我豆腐將來長大,不賣豆腐了,我要做畫師!
爹爹不喜歡我看那幅畫, 他說娘見了, 又要嘆氣。
可有一回, 我偷看時不小心, 把漿果濺了一點在畫上,爹爹又無比心疼,小心地拭了又拭。
爹爹和娘經常睡懶覺。
每回睡了懶覺,娘就嚷腰疼。
爹爹掀起孃的衣服,要爲她揉腰,可一見娘腰上的紅胎記,卻又兩眼發直, 哄着將我抱到屋後,自己回去關上門,給娘按腰。
爹爹手勁定然很大。
我在屋外, 聽見娘被他按得嗷嗷哭。
ṱû¹
這個屠夫, 就不能下手輕點。
我懷疑娘這腰疼的毛病,就是被他按的。
哦,我家屋後有一座墳。
墳邊養着我的一羣小兔子。
三歲之前, 我身子弱, 總能瞧見一些大人說的髒東西。
可我家墳頭那髒東西, 長得乾淨又好看, 一點也不像髒東西。
他經常在墳旁溜達,幫我看着我的小兔子。
爹孃帶我出門時, 我回頭便看見他一個人坐在那裏, 替我們看着家。
他從不溜達到我們屋裏來,彷彿那是不該他踏足的一片禁地。
只有娘一個人去屋後摘菜時,他纔會靜靜立在孃的旁邊,久久地看着她。
爹關上門給娘按腰時,我就在墳邊, 和髒東西一左一右地坐着,各自手裏抱着個兔子,各自嘆氣。
我嘆氣是心疼娘, 他嘆氣, 也不知是爲什麼。
三歲之後,我身體漸好,再也看不見那髒東西了。
可我每回學畫沒有靈感, 去那墳前坐上一坐,便靈感如泉湧。
我想,那墳裏埋的, 大約是個畫聖。
雖然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可我知道,他必然還在那裏, 替我們看着家,替我看着小兔子。
或許他在等百年以後, 牽着娘,帶她走。
可我爹定然是不讓的。
到時候,他們倆,一個百年的野鬼,一個兇殘的人屠,要是打起來, 可太熱鬧了。
反正,我是不會偏幫誰的。
因爲,我愛他們每一個。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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