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霽明是我爸資助的貧困生。
隱祕處,我汗津津地抱着他。
他說要讓他做最富的鴨子。
後來我家破產。
我用最後的錢送他出國,放話好聚好散。
自此音信斷絕。
在北市打工的第四年。
我送外賣,撞上了一輛豪車。
-1-
車尾一角被撞塌陷,不細看也很明顯。
我認出車標,心往下墜了墜。
黑車穩穩停下。
副駕下來個西裝革履的職員。
「交換個聯繫方式,等維修單出來再談。」
他遞來張名片。
立興集團,蔡旭。
天氣太熱,我摘下頭盔。
碎髮黏在額前,又癢又悶。
我默想銀行卡餘額,窘迫地道。
「蔡先生,我卡上還有積分,可以兌換免費修車,您那邊能通融通融嗎?」
他皺皺眉,小跑回去,彎腰對車裏說着什麼。
一邊說,一邊看我。
我連忙停好電瓶車,過去道歉。
窗只降下五分,空調涼意迎面撲來。
車裏人一身碳灰西服,骨節分明的手虛攏着,搭在膝前。
有目光冷淡朝我投來。
下一刻,手驟然攥緊。
「對不起,趕時間,沒注意到您也右轉,真對不起,我在修車店有保養卡,要是……」
我彎着腰,連連低頭。
那人手背青筋暴起,腕錶被繃起。
是幾年前的款式了。
不算特別值錢,同他衣裝不甚相配。
有些眼熟。
我沒敢多看,悄悄抬眼打量他的神情。
「……」
四肢僵住,卻有滿身血直衝頭頂。
我愣在原地。
興許是車裏空調太涼,他壓着眉眼,指尖有些抖。
「還真是,巧。」
溫霽明側目看我。
面無波瀾,喉頭不甚分明地滾了滾。
似想嘲諷,話出口卻有些變調的嘶啞。
我臉上火辣辣地燙,倉皇轉身。
小電驢停在路旁,滿車箱外賣沉得像鐵。
我握着車把手,狼狽地掉頭。
大概是天氣太熱。
汗液滾進眼睛裏,灼人的疼。
後面的單子都超時了。
挨個賠付完,估摸抵消了上午賺的錢。
暮色四合。
我將車停在衚衕口,坐在大樹下喫飯。
中午送飯超時,有個客人不要了,只好由我掏錢買。
忘了點的是什麼。
我暗自祈禱是炸雞。
拆開,一片綠意。
原來是減脂沙拉。
我扒着菜葉,撥通了蔡旭的電話。
那邊很快接通。
「你好,這邊立興集團市場部蔡旭,哪位?」
「我是,」我嚥下飯,「我是李羨榆,中午追尾你們的那個外賣員。可以留一下我的電話,到時候賠付清單出來了再聯繫我就好。」
對面沉默。
似是把電話拿遠了,有低渺的交談聲傳來。
片刻,才又應我。
「李女士,方便週三下午來一趟立興嗎?」
對方頓了頓。
「這個費用對您來說可能不低,最好是當面談一談。來之前電聯,行政會帶您上來。」
難保不會遇見溫霽明。
我心知肚明,興許有場鴻門宴。
但我沒有拒絕的底氣。
那輛車成色很新。
我有經驗。車撞成那樣,維修費保底是萬字頭。
丟臉換錢的事我幹多了,不差這一回。
我說,「好。」
-2-
溫霽明十七歲住進我家。
他住一樓,我在五樓。
莊園不小,我與他很少打照面。
他大我三歲,成績很好。
爸爸總要他多照顧我。
我不歡迎這個突如其來的客人。
茶要七分燙的。
不喝雞湯,不喫肝臟,什麼肉都得去皮,每頓飯時蔬不準少於三個顏色。
還有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要求。
想方設法刁難他。
他半點不頂嘴。
我十九歲生日那天,不知爲何發了脾氣。
溫霽明被挑刺挑得說不出話。
半晌才低下眼皮,嘆着氣服軟。
「大小姐。」
像被羽毛拂過,激起滿身雞皮疙瘩。
那點火氣煙消雲散,我開始正眼看他。
越看越覺得,這窩邊草不喫太虧。
我不跟溫霽明鬧了。
我爸很滿意。
他說溫霽明是個好苗子,而我是個笨腦子。
現在跟溫霽明把關係養好,以後還能錦衣玉食。
保姆們勸溫霽明忍忍,別惹我生氣。
但沒人知道。
夜裏靜謐時,我會擠進溫霽明的房間。
將他堵在門上親吻,哄着他一聲聲喚我。
沙啞的、青澀的、顫抖忍耐的聲音。
溢出喉頭。
又被我捂着逼退回去,只剩小狗似的嘶啞喘息。
公司倒臺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當時爸爸察覺到不對,就準備送我與溫霽明離開。
讓溫霽明提前去國外安頓好一切,等我過去。
我開始上語言課。
他離開前夜,我帶着禮物去見他。
但他毫不領情。
一進門便抱着我,放到桌上。
他雙臂錮在我腰間,仰頭密密地親。
隔着單薄衣料,肌膚滾熱。
我手上還拿着東西要送。
無法開口,只好回應。
溫霽明輕顫着撤開半寸,掌心撫着我後腰。
我摸摸他的頭,打開表盒,「看在你伺候得力的份上,總歸要給點禮物。」
他將頭埋進我頸邊,難得開口。
「我很想你。」
我揚起下巴,「還沒走就想?」
他抬起眼,面容模糊。
房裏黑乎乎的,好像更容易袒露溫情。
「沒走也想。你在我面前也想。」
我戳戳他眉心,「先去安頓好,到時候聯繫。」
結果是沒聯繫。
沒料到命運的轉折來得那樣快。
爸爸入獄無聲無息,公司易主的速度ṱū⁺快得驚人。
新聞都沒有一條。
我求到世交長輩那兒,得到的答覆都是送客。
讓我死心。
說要怪就怪公司幹得太好,被上面的人看中了。
天局一做,誰來都不頂用。
坐牢避禍甚至是最好的結果。
財產煙消雲散,只剩可憐的一點。
溫霽明來電時,說他已站穩腳跟,正在嘗試創業。
雖然艱難,但前景好。
他對李氏發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我什麼也沒告訴他。
可憐的自尊混着高成分的戀愛腦,我舍掉了手裏最後一點錢。
只給自己留了飯費,其餘全部打給了溫霽明。
說我膩了。
讓他好好創業,好好生活。
富豪們總愛把玩膩的小蜜送得遠遠的,我覺得他明白我是什麼意思。
但他顯然是不明白。
電話無休止地打,我索性換掉了所有聯繫方式。
人的緣分沒那麼牢靠。
刻意不見,於是就真的不見了。
我沒能拿到畢業證。
準確來說是不能。
階級滑落,從前交惡的人笑得很開心。
抑鬱手臂上的傷口被發現後,我在學校待不下去了。
去精神病院住了三個月。
現在麼,只好送外賣。
二十六歲,算算打工的日子,已有四年。
夜裏總算生些涼風。
我七拐八繞走進巷子,找到了狹窄的房間。
簡陋陳舊,卻是我唯一的容身之處。
當時家裏值錢的東西都被抵押,我乾乾淨淨地來了北市。
旁人恨不得離我三丈遠。
只有一個相識的叔叔睜隻眼閉隻眼,幫了我。
這處房子,便是他給我住的。
我躺在牀上放空,手機亮了。
是蔡旭的信息。
約我週三晚上六點,去立興集團見面詳談。
進大樓前我做足了心理建設。
想起狗血短劇裏的劇情。
功成名就的青年霸總身邊佳麗環繞,狠狠打臉狗眼看人低的前任。
萬一溫霽明也摟着新人出現,我不一定繃得住。
抱着點縹緲的幻想,邁進大堂。
涼風襲來。
汗頓時被吹乾,溼潤的髮絲黏在臉上。
我理好衣冠,準備上樓。
正是下班的點,大股人流湧出電梯。
前臺小姐不着痕跡地將我一攔,微笑。
「女士,上方是我司工作區,沒有預約不能進入,請問您找誰?」
我抬起手機,想解釋有預約。
誰知一抬手,搭在臂間的防曬衣滑落在地。
慌忙蹲下去撿,藍牙耳機又從褲兜裏掉了出來。
啪嗒幾聲,格外清脆。
鬆散分佈的職員整齊站定,避到兩邊。
幾雙腳險些踩到我的手。
我窘迫地彎着腰。
「不好意思,麻煩讓讓……」
皮鞋聲沉重。
溫霽明神色疲倦,接着電話邁入大廳。
祕書緊隨,小聲在他身邊告知各項數據。
我突兀地半蹲着,分外明顯。
好在,他一眼也沒看我,徑直進了電梯。
我捻着防曬衣薄薄的布料,有口氣堵在胸口,悶悶生疼。
溫霽明。
我默唸幾聲,飛快地擦了擦眼睛。
轉身朝大門走去。
不想談了。
就算要賠兩萬塊,我也認。
這輩子能丟的臉,在苟且偷生的那幾年,都已經丟完了。
現在就當是,用錢保住最後一點尊嚴。
還未踏進旋轉門,身後有人喚我。
「李小姐!」
蔡旭不甚確定地問:「是李小姐嗎?沒問題的話,我們上去聊吧。」
我欲言又止。
腳在倔強地往外走,嘴說不出硬氣拒絕的話。
像石子卡着喉管,吞下去是滿口血,吐出來也是。
等電梯上升的每一秒,我都在祈禱。
不要停,也不要碰上溫霽明。
靜默時有些尷尬。
蔡旭打破寂靜,「李小姐和我們溫總認識嗎?」
我連忙搖頭。
「不認識。」
我說,「要是認識什麼總,我還需要送外賣啊?走後門找個班上不比現在輕鬆多了?」
他笑出聲。
「您真幽默。現在談事應該不會打擾您工作吧?」
「不會。不打算幹了,這兩天剛好歇歇。」
「看來是接到好 offer 了。」
「我大學都沒畢業,哪有什麼好工作?」我順嘴接話,低下頭,「蔡先生,這個賠付,煩請您幫幫忙。」
蔡旭先是一愣,旋即客套地點了點頭。
招待室和辦公室在同一層。
四下靜謐,經過的人也壓着腳步。
方纔見過的女祕書端着咖啡夾着文書,敲響了經理辦公室的門。
聽見男人清啞的聲音,纔將門打開一線。
古雅的裝飾閃過,是溫霽明的風格。
聽聞立興是他在留學時與幾個同學一手創立的。
幾年時間達到如此規模,已成爲標杆性的獨角獸企業。
這樣想,我起碼是個天使輪投資人。
蔡旭遞來杯水,「我先走了,一會兒有人來和你細談。」
我點點頭。
落地窗外燈火輝煌。
平日幾乎要將我灼傷的富貴城市,坐在空調舒適的百米高樓裏俯瞰,顯得那樣生機勃勃。
晚霞明媚。
這樣的傍晚,從前也有過。
最純愛那年,溫霽明拿攢了幾個月的錢回國找我,定了江邊景觀最好的酒店套房。
拿到房號時,我以爲他開竅了,想搞浪漫。
特意買了套好看的睡衣。
就那麼穿着,套在大衣裏面。
誰知刷開房門,看見滿室的生日佈置。
落日餘暉灑在氣球上,到處都是薄薄的金色。
溫霽明穿着青蛙人偶服,和一身性感裝束的我兩兩對望。
我沉默了。
甚至在思考自己是不是把溫霽明想得太淺薄。
他臉紅得幾乎崩潰。
按着我披上大衣,要我吹蠟燭。
我的二十二歲,窗外晚霞煙紫,美不勝收。
溫霽明沒說話。
已經長開的青年有細細胡茬,蹭在頸邊些微刺痛,何況他那樣不剋制。
「自己的生日都忘了……還把我想成那樣的人。」
他微喘着氣,聲音有些啞。
我坐在他懷中,「你記得不就好了?」
溫霽明沒說話。
半晌才捉着我的手,貼在脣邊。
「會一直記得。」
不料也就是那年,變故突生。
咚咚幾聲。
我驟然回神。
溫霽明不知何時來的。
叩着桌面,神色不耐。
見我清醒,才掩下不悅。
仰靠在沙發上,一下下晃盪酒杯。
「李小姐,如果這是你談賠償的態度,我想也不用再說了。」
面前人與記憶中的面孔無限重合。
神情卻截然相反。
我心尖不受控地發抖。
理智告訴我現在應該道歉說軟話。
可人似木住,什麼也擠不出。
我低下頭,深淺呼氣。
溫霽明偏開視線,將酒液一飲而盡。
玻璃杯礅在桌几上,近乎巨響。
「我十五分鐘後有會議,你只有十分鐘,陳述情況,給我一個爲你減免賠款的理由。」
「我照賠。」
我蹭地站起身,壓着哽咽。
「該是多少就是多少,出了賬單再聯繫我。」
我手腳發軟,踉蹌疾走出門。
真是好狼狽。
餘光裏,溫霽明臉上一片空白。
晃神般,浮出孩子似的慌亂失措。
-3-
空調開到 16 度,狠狠點啤酒燒烤。
在家裏放肆睡了三天,也沒收到賠款清單。
和蔡旭說不幹外賣了,有挽尊的成分。
冷靜下來想了兩天,覺得可行。
愛屋及烏,恨屋及烏。
溫霽明可能坐着豪車,出現在無數個路口……
被送外賣的我追尾。
一想到,我就覺得難堪。
我清點出手頭所有財產,將成色還算新的傢俱掛上了閒魚。
除去可能要賠付的錢,大概能剩三萬出頭。
北市送外賣一點都不輕鬆。
賺得也不比別處多多少。
牛皮糖似的釘在這不走,只是因爲我爸。
他在北城監獄,刑期還有兩年。
買點東西送去監獄,再分出一部分錢給爸爸當生活費。
剩下的,歸我自己。
我氣喘吁吁地打包行李,手機震響。
對面試探着叫我。
「喂,是羨榆嗎?」
女聲陌生又熟悉。
我認了幾秒,「鄭汝芸?」
她有些驚喜,鬆了口氣,「這麼久沒聯繫,我還以爲你會不記得我。」
大學時,和她同寢室。
舍友們大多不像網上那樣抽象。
有隨和的,也有難相處的。
鄭汝芸算隨和的一個。
跟我稱不上多鐵,只能說關係不錯。
我有ṱṻₛ錢的時候她也有。
我抑鬱落魄變成過街老鼠的時候,她還是照舊待我。
有幾分君子之交的意思。
抑鬱後,我和所有朋友都斷聯了。
Ţű̂⁰
乍然接到電話,我實在不知道她有什麼事。
「是挺久沒見了。怎麼想起找我?」
我問。
按她的家境,總不會是要結婚了,找我討份子錢。
「溫霽明,你以前不是跟他談過嗎?」
她說,「他今天找我問起你。我想着那畢竟是你的私事,告不告訴他要看你的意思。」
我沒接話。
鄭汝芸便自顧自說着。
「下個月校慶嘛。昨天學校請了一些校友見面,想讓我們校慶當天出席,溫霽明也在。」
「他朝我打聽你,把我嚇了一跳。我以爲你們早就結婚了。」
「你跟他之前不是感情挺好嗎,什麼時候分的?」
大學時,我和溫霽明短暫共校過。
旁人不知道他與我的關係。
臨近畢業的學長和新入學的學妹曖昧不清,挨人白眼再正常不過。
後來他去留學,又三天兩頭回來見我。
恰巧聽見我舍友開玩笑,說他老牛啃嫩草。
這下不得了。
回家後躲在衛生間照鏡子。
好半天沒出來。
我以爲他洗澡被蒸汽悶暈了。
擰門進去看。
他頂着滿臉泡沫在刮鬍子。
一見我進來,滿臉驚慌羞澀。
臉被冰水沖洗得微微泛紅,親一口,清爽冰涼。
我纏着溫霽明回臥室。
他板着臉,堅決不肯穿我買的新西服。
桌上還有各色領帶和襯衫夾和手銬。
都沒派上用場。
我急了。
「哎呀,爲什麼不穿?」
他偏開頭,咬牙切齒。
「有人說我是老幹部開騷花。」
我攥着被子,笑得肺痛。
磨到最後他還是穿了。
他十七歲初見時含羞忍辱,二十四歲學會認命任我擺弄。
我對他的熟悉程度,不亞於對自己。
但二十九歲的溫霽明,我全然陌生。
「什麼時候分的……我也記不太清了。」
我含糊其辭,扯開話題,「他找你問我什麼?」
鄭汝芸想了想。
「其實也沒說什麼,就問你畢業後和我們還有沒有聯繫,知不知道你住在哪裏。」
我心裏一緊,「你怎麼說的?」
「我說你身體不好休息了一段時間,後來退學了,別的不清楚。」她說,「不說這個了,你有空出來聚聚嗎?趁校慶,很多優秀校友都回來了。」
「不了。」
我輕聲,「打算去南邊發展,搬家有點忙。」
「那就更得來了。這麼多年你都不肯聯繫我,好歹見一面。校友會大本營就在南邊,我把有用的人給你介紹介紹。」
你拉我扯。
我鬆口應下,爲着點軟弱的私心。
溫霽明大概也會去。
找個讓彼此都體面的地方再見一次,就算畫上句點啦。
也不愧對與他相識的十二年。
-4-
聚會選在城郊的山莊裏開。
顯得沒那麼隆重正式,又半點不拉低檔次。
剛進門,我就後悔了。
穿着隨性的衆人左右交際,各自尋找可能合作的對象。
我盡力壓低存在感,還是被眼尖的挑了出來。
「那是李羨榆?」
說話的男同學是誰,我已經認不出了。
鄭汝芸朝我招手,「到這邊坐吧。」
我僵硬地坐過去,沒看見幾張熟面孔。
鄭汝芸挨個介紹,話頭停在貴客席上。
那人一身黑襯衫,領口紐扣敞開一粒,袖口也挽到了小臂上。
不苟言笑,嚴肅的樣子總覺得眼熟。
「這位你應該聽說過,傅洵之學長,華寧科技的領頭人。」
籠在腦海中的霧氣驟然散去。
我笑開,抿脣朝他點點頭。
「傅學長的工作態度……嗯,很嚴謹,我印象非常深刻。」
導師是大導,師兄是小導。
傅洵之就是那個含辛茹苦帶師弟的小導。
我努力捲到了給他打雜的機會,一進實驗室報道就看見他訓人。
不帶髒字,不高聲。
也不抱怨,就純嘲諷。
指着論文說像僞人寫的,問他師弟是想投故事會還是知乎鹽選。
聽得我想笑不敢笑。
他掌心撫額,啞然。
「實驗室罵了幾個蠢貨被記到現在。我那些師弟師妹水平還不如你,怎麼樣,現在在哪個行業?」
我開玩笑,「啊……算是食品物流吧。」
他認真道,「研究保鮮技術?還是數字化運輸路線規劃?」
忍不住了。
我捂着臉,笑得喘不過氣。
正要解釋,撞上一道冷沉視線。
溫霽明倚在壁爐旁,攥着八角玻璃杯,壓着眉眼。
無端叫人想起狼犬獵食弓起脊背的樣子。
我收回目光,玩笑心思滅透。
「說笑罷了,我之前身體出了點問題,所以沒繼續上學,現在送送外賣而已。」
傅洵之一愣,沉吟片刻。
「屈才了。這種情況的話……如果願意,可以繼續跟我幹。不過這屬於特別招聘,我會和我的女朋友先談一談。」
四下一片起鬨聲。
「公司的事務也和女朋友聊?」
「看不出來啊,傅總還是妻管嚴。」
傅洵之抿抿脣,語調軟了幾度,「不是單純的戀愛關係,她也是我的合夥人。」
我豔羨地鼓着掌,下意識地看向溫霽明的方向。
那裏已經沒有人了。
突然想起他那位祕書。
年輕有爲,精力充沛,永遠跟在他身後待命。
要是我能多忍讓,留在學校過完那些日子,或許結果不一樣。
或許我也能獨當一面,和他站在一起。
我放下酒杯,朝衛生間走去。
冷水潑在臉上,總算降下了皮膚的熱度。
微微酒意上頭,我隔着長袖,一遍遍摸着臂上凹凸不平的傷痕。
摸着摸着,就不遺憾了。
那段時間太難,堅持不下去也正常。
我沒法苛責過去的自己。
那時我也站在迷霧裏。
拐進天台,風吹來幾絲涼意,帶着淺淡的煙氣。
一點猩紅燃在黑夜裏,背對我的人側身望來。
是溫霽明。
我識趣地轉身。
「這麼急着走?」
Ṱŭ̀ₔ他將煙碾滅,淡淡地開口。
我站定了一會才上前,倚在他身側三尺遠處。
他沒說話,掃過我的衣裝。
夏夜天台,石圍欄上仍有餘熱。
長袖上衣,有些突兀。
我不自在地想藏住手臂,卻頭腦一熱,朝他攤開掌心。
「給我一根。」
細細一支,好像還有爆珠。
打火機中躍出藍色光焰。
我湊過去借火,被攬着肩,狠狠拉進懷裏。
那支菸,不知何時已被他奪回。
吻帶着欺壓性,不容反抗。
薄煙渡入口中,薄荷味又涼又甜。
我嗆得咳嗽,分不出力氣掙扎。
「你看中傅洵之了?這回玩膩要多久?」
他幾乎要捏碎我的腕骨,不管不顧地碾磨脣齒。
我背靠石壁,無從閃躲。
肌肉記憶早已刻入骨髓。
他緊繃着控住我,呼吸混亂。
我絕望閉眼,放任自己下意識迎合親吻。
所幸夜色濃稠,彼此都不必遮掩情緒。
他脊背戰慄,似已情動。
微冷鼻尖抵在我臉側,又埋進耳後頸邊。
「李羨榆,他已經有家室了!」
溫霽明死死堵着我,嗓音顫抖。
吐息一陣比一陣急,撲在我面前。
彷彿是我虧欠了他。
我沒來由地想掉淚,喘息着偏開頭。
「我跟他沒關係……說什麼玩不玩膩的話,傳出去讓人家怎麼想?」
「你對我說的時候,怎麼不考慮我會怎麼想?」
沒來由的寂靜。
我不知如何解釋。
總嫌棄電影主角言不由衷的掩飾,落在自己身上才能明瞭。
過往千絲萬縷,只能化成一句算了。
「沒有要說的嗎?」
他兀自等着答覆,喉頭滾了滾,又俯首咬下。
「李羨榆,有本事你就跟我糾纏到死,我不介意。」
細弱的鐵鏽味散開。
我猛地繃緊,拂開他將要落在我小臂上的手。
他冷不防被推開,無聲踉蹌幾步。
肌膚交疊的熱度驟然散去。
我木楞立着,半晌擠出聲音。
「對不起,我有點喝多了。」
半掩的門後傳來談笑,有賓客來。
啪。
燈乍然亮起,照亮整個天台。
「溫總也在?這觀景臺的燈開關一點都不好找。」
幾個女客談笑着尋找座位,視線落在我身上。
「這位是……」
溫霽明理理襯衫,目不斜視,「不認識。剛纔太黑,沒想到這位女士也在。」
衣物下虯纏的傷痕,好像在發燙。
我打趣接話,「我倒是察覺了有人。要早知道是溫總,怎麼也得攀攀關係。」
一行人都笑開。
溫霽明靜默着望來,眸中閃過銳利水色。
他解下腕錶,極嘲諷地一笑。
「攀關係倒不至於。初次見面,這塊表就當成見面禮了。」
我滯住,艱澀地扯出笑,「不必……」
表啪嗒落在地上。
他眼皮也不曾抬,徑直越過,大步走遠。
任誰也察覺出不對了。
方纔入座的賓客紛紛散去。
我拾起那塊表,費力地想吹去灰塵。
雖然保養得好,也看得出磨損的舊痕。
錶盤碎了。
-5-
傅洵之願意給我工作機會,我求之不得。
協商好入職時間,還指派了人來幫我搬家。
以超低價處理完大件傢俱後,也沒有多少東西了。
剩下瑣碎的雜物,不知如何處理。
圍巾,手作羊毛氈,水豚娃娃,還有一些縫得很可愛的花樣。
溫霽明很耐心。
或許是因爲出身不好,凡是會的,樣樣都做得好。
冬天裏我不愛出門。
他就拉着我坐在落地窗邊曬太陽。
我蜷在懶人沙發裏玩遊戲。
他穿着灰色羊毛衫,窄窄的銀絲鏡片架在鼻骨上,蹙眉往我衛衣袖口縫胡蘿蔔。
神情很認真,彷彿在看什麼機關報紙。
貓去撲他的腳。
像一輛半掛,趴在毛拖鞋上坐鞦韆。
妨礙到他做事,他就板着臉,往貓屁股上一拍。Ṱū₃
啪一聲,很瓷實。
我埋在圍巾裏,好像又嗅到那年冬天的太陽。
幫忙搬家的小哥探出頭,問我還有沒有東西要搬。
我慌忙擦乾淚,將東西打包成一堆。
那塊壞了的表,也一併塞了進去。
「這些幫我送去立興大樓,就說給溫霽明溫總的。溫總要是不收,勞煩替我扔了。」
他應聲接過。
房間裏空空蕩蕩,只剩一張牀。
我摔進被窩裏,大字躺開。
東西送去立興幾天,沒見退回。
不知是留了,還是順手丟了。
月初,又到了能探視一次的時間。
探監需要過安檢,熱天還穿長袖總要被疑心夾帶東西。
只好換上不常穿的短 T。
我看着鏡子裏手臂上清晰的白痕,套上了防曬衣。
十月時分,第一場秋雨沒能帶來涼氣。
我擠出地鐵,前去北城監獄的路爛熟於心。
出站左拐,直行六百米,於分叉路東行。
一面是監獄,一面是墓地。
我正要拐進監獄大門,猝然被攥住了手腕。
踉蹌後退,方看清來人。
溫霽明呼吸急促,好像在抖。
「你來這兒做什麼?」
他的手不斷攥緊又放鬆,眼睛驚慌地泛了紅。
我瞥見一旁不起眼的黑車,覺得眼熟。
似乎這幾天樓下一直能看見。
我往後縮着手,無論如何都掙不開。
「溫霽明!」
他手背青筋跳了跳,卻更大力地捉住我小臂。
「我問你來見誰!」
我僵直站定,不受控地抖動。
他亦是愣住。
不可置信地垂着眼,彷彿能看穿我衣物下的手臂。
袖口猛地被揚起。
傷痕蜈蚣般盤踞皮肉上,他脣角翕動,指節顫抖。
我後退幾步,重新將衣袖放下。
「看到了?」我說,「你要開始可憐我了?」
溫霽明啞巴似的呆立着,滾滾喉頭,眼裏通紅地洇出水意。
「羨榆……」
不成音調。
我背過身理了理衣角,進了監獄大門。
要送的包裹和錢分批塞進窗口,待警員檢查。
「爸,」我說,「我要去南邊工作,往後不能常來看你了。」
爸爸坐在窗裏,鬢角斑白。
「小榆,生活很難吧。爸爸拖累你了。」
我木着臉,沒忍住失聲號啕。
探視時間短得可憐。
女警拍拍我的肩,催我起身。
一時間呼吸不暢,天旋地轉。
腳步聲惶急,有人將我抱起,按進懷裏。
-6-
發燒毫無徵兆。
我埋在枕頭裏,門小心翼翼地打開一線,沒了聲音。
良久,才聽見極緩的腳步聲。
碗底叩擊木案,分外清脆。
我從被子下露出眼睛,同溫霽明對上視線。
他還保持着彎腰放碗的姿勢。
見我睜眼,才慢慢直起身,乾澀地問。
「……藥,喝點嗎?」
我支撐身體坐起,不動聲色地避開他扶我的動作。
溫霽明的手懸在半空,眸色灰沉。
「我和李叔叔見過了。」
他立在牀邊,突兀地開口。
我端着藥碗,滯住。
「哦。」
我說,「我爸爸很掛念你。」
他瞬間捏緊手,背過身去。
仰頭深呼吸幾口,仍壓不住話裏的顫音。
「你還在……!」
「爲什麼所有事都不告訴我,我一點都不值得你信任嗎?」
「我不是神仙,很多事情你不說我根本沒辦法知道!」
他眼淚止不住地落,骨節咯吱作響。
我默了會,抬起頭。
「那種情況……告訴你也沒意義啊。那時候回來,可能現在得兩個人一塊送外賣。」
他忽然通紅了眼,一拳打在牆面上。
「李羨榆,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你這副嘴硬的樣子!」
猩紅血痕沁開,我條件反射地繃緊了脊背。
餘音散去。
溫霽明無力地蹲下,五指深埋發頂。
我慢慢縮回被窩裏,僞裝冬眠。
說話太耗費體力,我只想找個舒服的地方長久地躺着。
空調加薄被,就很好。
空氣靜默良久,有人掖了掖我的被角。
門輕輕合上。
燒估摸是在半夜時退的。
頭不再疼,身上黏膩難受。
溫霽明的家,我是第一次來。
衣櫃裏只有他的東西。
我勉強尋出一件寬大的上衣換洗,替下了身上汗津津的溼衣。
起居室裏一片昏暗,依稀能窺見模糊的人影。
酒氣醇厚。
燈帶亮起。
溫霽明坐在沙發上,仍是辦公時的裝束,領帶被扯得鬆散。
案几上擱置着幾支洋酒,琥珀色酒液還未飲盡。
一抬眼,眸中盡是憔悴。
他頓住幾息,慢慢放下酒杯。
「下午,是不是嚇到你了?」
我搖搖頭。
「對不起。」他半晌不吭聲,掩着泛紅的眼睛,「我想不明白。羨榆,我坐在這兒想了很久,我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裏沒做好,讓你碰到事情只想着自己解決。」
他喘出口氣。
漫無目的地走了幾步。
「我有段時間特別恨你。」
「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爲什麼要把我送出去,然後斷聯?」
「我回來找你,結果公司換人經營,誰也不清楚你們去了哪。」
酒櫃上擺着水豚玩偶。
被我送回的雜物都還在。
那塊表換了錶盤,整潔如新。
「你把它們送回來。你知道我是什麼心情嗎?」
「我又想,你要是真的不愛我了,爲什麼還留着這些東西?你肯定有苦衷。那幾個晚上我都在你樓下等,等你哪怕騙我兩句也好。後來我說不騙也行,起碼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逼得你要去做那些辛苦的活。」ƭû⁷
他指着那些玩偶,突然說不出話。
我張張嘴,看見他血跡乾涸的手背。
「你先把傷處理一下我們再談好嗎?」
我低下眼皮,「我不喜歡血。」
他看了我一會兒,提起酒瓶沖洗手背,一點點拭淨骨節上的血污。
忽然抬頭,眼中溢出失措的驚恐。
「不喜歡血,是什麼意思?」
我不欲作答,扯了扯過短的衣襬,轉身回房。
溫霽明踉蹌着擠進門,崩潰地壓着聲音。
「我求你別折磨我了!」
-7-
由於專業原因,舍友大多非富即貴。
我跟許家的千金交惡。
因她早早被家中安排聯姻,而我不需要。
溫霽明家境貧寒,衆所周知。
許平如朝他拋過不少回橄欖枝。
許諾送車送房,零花錢給夠,只要溫霽明安心做她的情人。
溫霽明數次忍讓,讓我解決。
我當即約許平如對峙,讓她不要對我的人伸手。
鬧得實在不體面。
脣槍舌劍,自此相看兩厭。
只不過李家沒倒,許家也勢大,再不對付,總不能真的幹什麼。
後來我家財散盡,父親鋃鐺入獄。
許平如比我還先得到消息,早早地抖起了威風。
她做的都只是無關痛癢的小事。
無非是給我喫喝裏塞點多餘成分,平時使點小絆子而已。
杯子裏放安眠藥讓我睡過比賽,或是大半夜將我塞到車裏帶去山頂。
新奇點,就讓我喝了安眠藥再丟去山頂。
藥效很容易過。
查不出喫過藥,就算出事也最多是意外。
父親入獄,可能負債的壓力,還有溫霽明在國外的生計。
樁樁件件,忙得腳不沾地。
我開始拒接溫霽明的電話,有意冷着他。
再碰上許平如領頭惹事,腦裏的弦好像輕而易舉就斷了。
我疑心是自己太脆弱。
再一次被扔到山上時,不巧下雨。
深知可能失溫,又困得睜不開眼。
只好劃手。
無數壓力堆在手裏尖利的石片上,看着血往外流,我竟然覺得解脫。
到半山腰時,我被山間農家樂的老闆發現了。
帶着滿身血,連夜被送去了醫院。
包紮完畢,我就回學校。
用保溫杯開了許平如的瓢。
本來要扭送公安,可又查出了精神疾病。
案子不了了之,學校也不能再待了。
於是離開,北上,開始工作。
沒有學歷,只好進廠或是做零工。
最艱難的時候,甚至考慮過賺快錢。
可看到夜場裏滿肚肥油的客人,我就算劃手也壓不住噁心。
那些錢,到底賺不來。
我也想過告訴溫霽明。
可他那時不過是個普通人。
要怎麼跟已經成型的許氏企業抗衡。
告訴他,不過是平添一個受害者。
許平如對他不會比對我溫柔。
後來溫霽明的立興成型,我得到消息。
我想去求他幫忙,替爸爸翻案。
但爸爸攔住了我。
他說做生意願賭服輸,一着不慎信錯了人,就是滿盤皆輸。
他是給溫霽明打個樣。
何況對家做了天局等人鑽,幾家企業將李家剝皮換骨,流程合理合法,完全挑不出錯誤。
再追查,也是枉然。
我也歇了舊事重提的心思。
幾年掙扎,已經費盡力氣。
我隱去不便開口的話,大略講完。
溫霽明面無表情,極平靜地讓我休息。
「我出門幾天,有事告訴文祕書,她明天來家裏見你。」
-8-
文陽帶人送了各式家居來。
我留下了幾套衣物,叫住她。
「溫霽明去哪了?」
她抽出行程單,「溫總說有些私事,要去見我們另外兩位老闆。您父親那邊已經打點好了,另外溫總留了一份食譜,如果沒問題,管家會按這些菜式做。股權和房產轉贈手續比較繁瑣,李小姐什麼時候有空辦?」
我拒絕了。
「我現在就想出去轉幾天。」
文陽掉頭出門彙報。
不多時,卡里多出一大筆錢。
我並未告訴溫霽明。
離開的機票就在後天,我仍打算去傅洵之的公司工作。
說來奇怪。
沒有見面的每一天,我都在患得患失。
他的頭像躺在通訊錄裏,長久沒有響動過。
我將他置頂,又取消。
開了免打擾,又唯恐他真的不打擾。
期待他能毫無芥蒂地回來找我,又害怕他和在天台時一樣,做出更傷人的事。
那天我拿着被他摔碎掉的表,一邊哭一邊清理完所有關於他的東西,好像就沒有那麼多波動了。
我分明還喜歡他。
但也真的,對這段感情感到疲倦了。
想起他,低迷的情緒已經多過了快樂。
深市的繁華與北方不同,四處都是燥熱疾速的。
傅洵之在入職第一天見過我,看我還算習慣,便不再過問。
我沒有經驗,只能先做最基礎的活。
重新工作,不少舊識都和我恢復了聯繫。
我正在倉庫負責醫療器械出庫檢視。
合作商帶着妻子前來簡單驗收。
這一關好過,只是走走過場。
我立在一邊,等着他們看完。
合作商大部隊已經走遠,卻有一雙墨綠色高跟鞋停在我面前。
許平如妝容精緻,臉微微湊近,笑容驚訝又嘲諷。
「好久不見,李羨榆,你怎麼在這兒工作?」
我嫌棄地皺起眉,走開幾步。
她糾纏不休,又跟上來。
「老同學了,不去敘敘舊?」
話裏蓋不住笑音。
我站定,看向遠處西裝革履的男人,潦草一掃,低聲說。
「那就是你家給你精挑細選的丈夫?」
許平如臉色一僵。
鞋尖輕輕碾過我腳趾。
「我先生和我門當戶對,有什麼不好嗎?」
我一挑眉,「願不願意你自己心裏清楚。」
她揚起下巴,居高臨下地溢出嗤笑,親密地挽着我的手,湊近輕聲道。
「我又不是精神病,當然清楚。溫霽明是不錯,他不也沒要你?你去他面前劃劃手,興許他怕你影響股價,會養着你。」
我盯着她笑。
「你記不記得被精神病開瓢的感覺?」
許平如下意識退了幾步,又反應過來。
「你敢?」她指指地板,「你在這打了我,這單合同還能成麼?」
「鐵定能成啊,」我分析,「你剛成年就被訂出去,你爸ţů⁵不疼你,你也沒能力影響夫家的決策,這可是和華寧的合作單。」
「李羨榆!」
她尖聲罵出一句,險險止住了聲。
另一頭的人齊齊轉身,爲首的男人蹙起眉頭。
許平如霎時偃旗息鼓,漲紅了臉疾步迎上。
不敢高聲的樣子,可憐又可笑。
鄭汝芸約我喫飯。
我當作下飯的笑料,和她談起許平如。
「多虧了她,我覺得那點抑鬱已經徹底好了。」
鄭汝芸放下筷子,默不作聲。
半天才低低頭,眼神閃爍。
「你是說自己現在情緒特別好,感覺生活很有希望?」
我奇怪地看着她,「怎麼了?」
「羨榆,」她搓搓手,欲言又止,「去醫院看看吧。」
醫生說我是抑鬱轉雙相ťŭ³了。
匪夷所思。
我縮在被窩裏,百思不得解。
明明已經正常生活了這麼久。
公司那邊,我提了離職。
畢竟診斷已經下了,我選擇相信自己會不定時發瘋。
溫霽明是第三天夜裏趕回來的。
我睡眼惺忪,看見門外溼淋淋的溫霽明。
他驚慌地抓着我看了一圈,又掀起我兩隻袖管。
我莫名其妙,「半夜喫多了獸性大發?」
他紅着眼,啞聲吁氣。
「你要嚇死我了。」
房間裏的燈一盞盞亮起。
光線刺眼。
我用毯子把自己包起來,看他換下溼衣,又把不大的家來回轉完,停在沙發旁。
「你幾天沒喫飯了?」
好像在揣摩語氣,斥責成了討好。
我想了會,「不餓。」
他彎下腰,摸了摸我的肚子。
「今天很晚了,喫點好消化的吧。」
我重複,「我不餓。」
他抱着我坐起,固執地打斷,「實在饞的話,甜點也可以。」
我懶得應聲了。
窗外驚雷落下。
溫霽明摟着我,突兀地顛了顛腿。
我懶散地睜開眼,想提醒他我已經過了坐搖搖車的年紀。
他抿抿脣,扯出點尷尬苦澀的笑。
我心裏無端覺得不舒服,隨口道,「明天再喫。」
他一愣,連忙應道。
「好,好,你睡吧,我來安排。」
自他回來,家裏的東西一天天多起來。
今天是綠植,明天是木器。
我躺在牀上,恍惚覺得自己穿越了。
明明不久前還是留子標準開局,怎麼一下子傢俱齊全,好像已經生活了好幾年。
溫霽明在做飯。
我難得醒得早,坐在一邊看。
他小心翼翼地,正往果蔬汁裏混着什麼。
案几上擺着我的藥,嶄新剛開封。
「你也怕我突然犯病,給你頭上來一下?」
他手一頓,猝然回頭。
「我不怕,可你要喫藥。」他哽了哽,「就當是可憐我。」
我抱膝坐在沙發上,揚起下巴指着門。
「那沒用。我想冷靜幾天,看到你總讓我想到從前不好的事。乾脆先分開,大家都想想清楚。」
「不行。」
他斬釘截鐵,放軟了語調,「你生病了,先把藥喫了。」
「我沒生病!」我揮開他的手,「你就當我作好不好?我真的,看到你我很難受,特別難受。」
「你要我……」
他話音未落。
我把頭埋在膝間,捂住了耳朵。
久久沉寂。
他將藥放到我面前,默默出門。
-9-
爛掉的生活沉靜無波。
溫霽明照舊每日來做飯,來時什麼也不說,走了也不吭聲。
大概是來看看我死沒死。
打破死水的,是則新聞。
許平如的父親被指控經濟犯罪,連帶她丈夫的公司也一塊出了問題。
幾個投資人撤資,股價連日暴跌。
我極其淡定地熄滅了手機,安靜地坐了半分鐘。
突然控制不住地大笑。
藥瓶裏的藥空了。
我壓制着心緒,戰慄中喫下今天的分量。
原地站了半晌,才慢慢平靜下來。
我要許平如身敗名裂。
靠着鄭汝芸,我早已和從前的同學搭上了線。
利益總是誘人的。
不少人願意作證,證明許平如曾屢次霸凌同學。
甚至,我拿到了一份難得的監控。
畫面裏,行動不便的我在校門口被塞進了車裏。
監控日期清清楚楚,正是我被帶去山頂險些出事的那天。
救護車,病例,農家樂老闆的證詞和我臂上的傷痕,證據清晰。
天時地利。
我當即安排博主做成視頻,砸錢推遍全網。
小半月功夫。
本以爲激不起什麼浪花。
誰知還炸出來不少新瓜。
我心情愉悅,複查狀態醫生非常滿意。
領了新藥回家,又看見手機裏的新推送。
與許平如保持情人關係的有男有女,被羅列出的就有一大條名單。
雖只是私德有虧,但桃色新聞人人愛看。
聽說她的丈夫非常惱怒。
聯姻不忌憚各自玩,但玩出醜聞影響股價,事就大了。
許父出事,女婿果斷落井下石。
華寧的同事連發十六條語音。
繪聲繪色,描述上門拘留的全程。
我心滿意足地聽完,突然想起溫霽明。
微信裏, 他每天都在囉嗦無數條。
彷彿心有靈犀,他恰好又發來消息。
「你父親的案子進入再審流程了。」
頂上反反覆覆顯示着正在輸入中,半天才彈出一句話。
果不其然。
我愣住幾秒,起身開門。
果不其然。
溫霽明立在門外, 眼底有幾分希冀。
我瞥了瞥他抱着的花。
他扔了花, 攔腰將我抱起。
胡茬磨蹭頸窩, 微微扎人。
我攥着拳,一點點放鬆下來。
「你每天來,我看煩了。」
他埋在我髮間, 「煩了也要來。」
我說, 「很討厭。」
他吞嚥着,有段時間沒說話。
開口,卻是莫名其妙的一句。
「我那位祕書很有能力,但是個戀愛腦。你知道她怎麼和前男友分手的嗎?」
我掙扎了幾下,敗給八卦,「什麼?」
「我給她加錢安排了三個月加班。拿到獎金她自己思考了很久,得出的結論是有沒有男人都無所謂。」
他默了會,有些難受地吐出口氣。
「要是真的放你冷靜下去, 就算完了。」
我沒吭聲。
腳下一輕,陷進被榻中。
溫霽明摟着我, 親了又親。
一月功夫, 他腰身似又勁韌了。
-10-
暮色四合。
我撥通了文祕書的電話。
她似乎早料到, 準確叫出了我的名字。
「李小姐, 您要問什麼?」
溫霽明眉眼疲倦, 正睡着。
我翻身下牀,立在窗邊。
「方便透露嗎,他怎麼做的?」
「生意上的事, 留了把柄就是讓人抓的。」她喝了口水, 「一個領導不高興,大家都不高興。溫總好說話, 另外兩位老闆老家不禁槍,脾氣就不太好了。」
我沉默,「犯法的吧。」
她語氣平淡,「外國人在外國地界和生意夥伴友善協商而已,正常的。」
後背忽然透來滾燙體溫。
我及時按斷電話,被翻過身。
「你又在避着我了。有什麼事不能直接問我?本來只想查當年僞造證據的事,沒想到那一條線的人都不乾淨。許家分走李家最多,先整他們。」
我皺着臉, 「你說得好像很簡單。」
「搶公章撞標車,拿捏把柄財命兩逼, 沒那麼多運籌帷幄。」
他倦意未消,閉眼尋我的脣。
我抬手去擋,掌心卻一陣溼潤。
他半闔着眼, 又輕輕咬我指尖。
忽地從書架上摸出戒指。
行雲流水, 套進無名指。
戒圈帶來輕微的束縛感。
我腦中空白片刻,聽江邊炸響煙花。
意外,又好像理所當然。
溫霽明臉上映着餘暉,低頭抱緊我。
摩挲着戒面, 恍惚回到二十二歲生日那天。
我偏開頭,昂首輕聲說。
「好吧,我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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