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後,我謹言慎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想到被人栽贓偷奸,少族長下令,將我沉塘淹死。
重生醒來,我半夜摸到少族長房裏報仇。
竟意外撞見,古板守禮的少族長,正面對我的畫像,做不可描述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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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賤婦,沈家世代清白,都要毀在你一個人手上!」
「我沒有,我要見沈辭安,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我跪在地上,把頭磕得「砰砰」作響,可我公爹毫不留情,狠狠一甩袖子。
「把她嘴堵上,綁起來扔到貞潔塘去,莫髒了我們沈家的地!」
幾個僕婦上來綁我,拿帕子朝我嘴巴里塞,我被壓在地上,用盡全身力氣拼命掙扎,聲嘶力竭地尖叫:「我要見沈辭安——我是冤枉的——」
守寡十年,我一直謹言慎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從來沒跟外男有什麼接觸。可三天前,我房裏竟莫名其妙多了雙男人的鞋子。
我慌得不行,拿着鞋子去找大嫂商量,沒料到,剛說幾句,平常溫柔賢淑的大嫂,忽然翻臉,叫人把我綁起來,壓進祠堂,逼我招認姦夫。
根本沒有的事,我如何能認,大嫂卻不肯聽我分辨,打了我一頓板子,將我關進柴房裏。
過了一日,有個下人主動自首,說跟我通姦已有兩年,還拿出我的小衣做證據。我這才明白過來,我是被人陷害了。
這世上能救我的,只有沈辭安。
沈辭安是我亡夫的堂弟,也是沈氏家族的少族長,是這三代裏,沈家子弟中最有出息的一個。
他年僅十九便高中進士,現在官任我們順天府的知府,上任不到一年,就破獲數起懸ṭũₓ案。
城裏的百姓,都喊他青天大老爺,說他比戲文裏的包拯都厲害。
憑他的智謀,肯定能爲我洗刷冤屈,還我清白。
兩個僕婦用力抓住我的頭髮,把我往豬籠裏塞,我兩隻手死死抓着地面,弓起脊背,噴出滿嘴的血沫子。
「我要見沈辭安——」
「你這蠢貨!」
其中一個僕婦忽然湊到我耳邊小聲說話。
「你還不懂嗎,這是少族長親自下的令!」
「族裏的事,沒有他開口,老爺怎麼敢擅自作決定呢?」
我渾身一震。
沈辭安,難道是他要我的命?我什麼地方得罪他了?
趁我愣神的工夫,那兩個僕婦把我塞到籠子裏,綁上一塊大石頭,然後兩人合力把籠子一推。
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間將我淹沒,我雙手被綁在身後,蜷在籠子裏,像蝦一樣弓着背掙扎。
隔着水面,我看到兩旁高高聳立的貞節牌坊。
在夜色中,那幾座牌坊,彷彿巨大的怪獸,猙獰地張着深淵巨口,要將我吞噬。
-2-
我猛地睜開眼睛,抱着被子,大口大口喘氣。
好消息,我重生了。
壞消息,重生在臨死前一個月。
我今天想了一整天,都想不出來,如何破解這必死的局面。
當今朝代禮教嚴苛,尤其是對女子的管教。女人必須從一而終,夫君死後,若是改嫁,那是讓兩個家族蒙羞,我孃家是絕對不可能接受的。
若我偷偷從沈家逃出去呢?
如今女人並不能單獨立戶,不能有自己的財產,路上隨便一個男人抓住我,都可以把我賣去妓院。
除了依附男人,這世道根本沒有給女子留任何退路啊。
可現在,我依附的沈家,是他們想要我的命。
我抱着膝蓋,越想越絕望,大滴大滴的眼淚順着面頰滾落。
憑沈辭安的手段,他想殺我,就跟捏死只螞蟻一樣容易。難道重活一世,我也只能當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嗎?
被淹死的過程太可怕了,我情願上吊。
轉念一想,又感覺不對,我連死都不怕了,我還怕什麼呢?
對啊,我怕什麼呢?
我怔怔地看着窗外,不知道爲什麼,心裏忽然冒出一個非常離譜的念頭。
沈辭安,你再位高權重,那又怎麼樣,你也只有一條命吧!
這個念頭一起,就如火勢燎原一般,不可遏制,我深吸一口氣,穿好衣服,躡手躡腳爬下牀。
藉着月色,我在梳妝檯上翻了翻,找到一枚最尖銳的簪子,我把頭髮隨意一挽,將簪子插進發間。
沈家分大房和二房,我嫁的是沈家二房,兩房的後宅是連在一起的,中間就隔了一堵院牆。
沈辭安喜歡清靜,所以我跟他的院子都在沈府最北端,從院牆翻過去就是。
-3-
今日月亮很圓,白牆黑瓦,瓦片上鍍着一層銀色的月光,看着就像結了一層霜似的。
我發現翻牆沒有我想的那麼難。
用力蹬住牆壁,兩手往下壓,提着裙襬跨上牆頭,我一下就翻過去了。
我心跳開始加速,血液在血管裏呼呼流淌。
沈辭安還沒有睡,書房裏亮着油燈,窗欞把透出的光切割成一塊一塊的。
我蹲在地上,慢慢地朝書房蹭過去,然後顫抖着伸出手,捅破窗戶紙。
時間就在這一秒靜止了。
我瞪大眼睛,停止呼吸,嘴巴張得像吞了個雞蛋。
我的天爺,我的祖姥姥,我看見了什麼!
沈辭安半靠在榻上,衣襟微微敞開,白皙如玉的俊臉泛着兩團紅暈。
他一手拿着畫卷,一手探在衣袍下襬裏。
畫中女子衣衫半褪,風姿撩人,容貌卻是驚人的熟悉。
沈辭安低哼一聲,仰起頭,喉間逸出一聲壓抑的呻吟。
「宋清梨——」
我嚇得倒吸一口冷氣,腦子完全僵掉。
沈辭安,他,他,他——他爲什麼要喊我的名字,他在對我的畫像,做什麼?
我本來就彎着腰,一驚之下,往後退了半步,沒蹲穩,一屁股坐在地上。
沈辭安立刻睜開眼睛。
「誰!」
院子另一頭,也跟着傳來一道喊聲:
「少爺,怎麼了?」
「少爺,可是你在喚我?」
好像有個僕從遠遠地走過來了,我慌不擇路,一咬牙,伸手拉開窗戶,直接用手撐住窗沿,翻了進去。
沈辭安將畫卷蓋在自己腰間,眼神徹底清醒過來。
「宋清梨?」
-4-
「少爺,出什麼事了?」
小廝的腳步聲從窗外傳進來,我全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緊張得不敢喘氣。
沈辭安冷喝一聲:
「滾開!」
腳步聲又退了回去,我和沈辭安四目相對,一時無言,一股尷尬窒息的氛圍在空氣中蔓延。
嫁進來十年,我跟沈辭安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
印象ṭû⁰中,他總是不苟言笑,一本正經,兩人在後花園偶遇,他離我幾米遠,就會停在原地,微微拱手,目不斜視。
「二嫂。」
不等我回禮,他即刻掉頭就走,大步流星,一身青色長衫,背影如同青松一般挺拔。
丫鬟們在旁邊捂着嘴笑。
「三少爺真是守禮,每次見了二少奶奶,就跟見了鬼似的,恨不得離八百米遠。」
「二少奶奶是我們順天府第一美人,三少爺竟正眼都不瞧一眼的?」
「也不知以後的三少奶奶,得是何等天仙絕色。」
我訓斥丫鬟:
「珍珠,慎言,三少爺如今身份貴重,不可妄議。」
那時候,沈辭安是我們順天府最年輕的舉人,後來等他中了進士,入朝爲官,氣質越發清貴,連族中長輩見了他,都恭敬有加。
如今,清冷自持的沈辭安,衣衫潦草,腰帶鬆散地墜在地上,腿間還蓋着我的畫像,實在是——
我腦中一片空白,就這麼呆愣愣地盯着沈辭安,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
沈辭安輕咳一聲,目光下斂,避開我的視線。
「二嫂半夜三更,擅闖沈某書房,不知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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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什麼,我總不能說,我想來跟你同歸於盡。
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對方的問題,這種時候就要用另一個問題來化解。
我反問道:「你在做什麼?」
沈辭安一愣,清俊的眉眼間閃過幾分窘迫之色,可很快就平靜下來,他兩手掩在畫像之下,提起褲子,整理衣袍。
「窸窸窣窣」的響聲從畫像下傳來,我窘得轉過身,不敢再看他。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二嫂已經嫁過人,自然知道我在做什麼。」
沈辭安站起身,又恢復成那副拒人千里的疏冷模樣。
「倒是你,夜半擅闖男人臥寢,意欲何爲?」
我感覺沈辭安臉皮真是厚得離譜,對着畫像自瀆的,明明是他,他怎麼還有臉,在這道貌岸然指責我的?
「意欲何爲,怎麼,你不就是想說,我是個蕩婦嗎?」
我怒氣衝衝瞪着沈辭安,視線從畫像上掃過,腦子裏彷彿閃過一道亮光,撕裂了所有遮蓋真相的迷霧。
怪不得,怪不得我同他無冤無仇,他卻非要置我於死地。
我怒從心起,順手從書桌上抄起一方硯臺,狠狠砸向沈辭安頭上。
「分明是你對我圖謀不軌,得不到我,就栽贓嫁禍,想要毀掉我!」
沒想到,沈辭安看着文弱,反應卻格外靈敏,他身體往旁邊一側,我就砸了個空。我轉過身,又朝他撲過去,沈辭安一隻手擒住我的手腕,把我壓在牆上。
我拼命掙扎,拳打腳踢,沈辭安拿下硯臺隨手一丟,兩隻手把我的手腕壓在身體兩側,膝蓋抵進我兩腿之間。
「宋清梨!」
沈辭安擰着濃眉,漆黑如墨的瞳眸中閃過一絲怒意。
「別鬧了!若是把其他人招來,我保不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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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我?」
我彷彿聽見了天大的笑話一般,悽慘地笑出聲來。
「沈辭安,你真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反正都要浸豬籠的,憑什麼你惦記我,你卻一身清白,榮坐高堂,我呢?」
「我們女子就是命賤,就該被踩進污泥裏,永世不得翻身。」
和沈辭安對上,我才知道男女之間的力量有多懸殊。他手上好像也沒使多大力氣,我卻完全被禁錮住,分毫動彈不得。
在權力上也是如此,他可以指示任何一個下人往我房裏塞東西,可以讓任何一個小廝跳出來承認我們的姦情。
不管我怎麼防備,只要他開口,我必然死無葬身之地,怎麼努力都沒有用。
這個時代的後宅女子,力量就是如此渺小,哪怕重活一世,依舊是人爲刀俎,我爲魚肉。
我恨得掉下眼淚。
「左右是死,臨死前,我也要濺你一身血!」
說完又拼命掙扎手腳,放聲尖叫:
「救命啊——非禮啊——」
尖厲的嗓音劃破夜空,沈辭安兩隻手忙着壓制我,慌亂之下,竟低下頭,以口封住我的脣。
「閉嘴!」
雙脣相接,我們兩人都呆住了。
有一股細密的電流從體內竄過,我渾身的熱血都往臉上湧,我拼命掙扎,用盡全力,狠狠一巴掌抽在沈辭安臉上。
「啪」的一聲脆響,沈辭安發冠都歪了,白皙的俊臉上浮現出一個清晰的巴掌印。
沈辭安狼狽地後退一步,伸手捂住臉頰,滿眼不可置信。
「濺我一身血?」
「宋清梨,你就這麼恨我,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污我名聲?」
沈辭安痛苦地閉了下眼睛,再睜開時,眼尾泛紅,語調中還帶着不易察覺的顫音:
「你厭我至此,要用這等激烈的手段,同我玉石俱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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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賊喊捉賊,分明是他想弄死我,現在居然裝得這麼無辜,倒像我在莫名其妙發瘋似的。
什麼風光霽月的如玉君子,呸,分明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
我心裏氣得要命,正要同他再爭辯幾句,沒想到,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辭安,你可歇下了?」
「爲兄有個問題,想要請教你,方便進來嗎?」
那人說着,竟伸手推門。
是大哥沈行文,他怎麼在這個時候來了!
我和沈辭安同時一驚,慌亂地四處亂看,想找地方躲起來。
書房裏佈置簡單,沿牆擺着一整面的書架,窗下一張長案,牆角,還有一張竹榻,一架屏風。
餘下的,便只有最中間那張四方桌了,藕荷色的織錦緞桌布,四角綴着流蘇,一直垂到地面,倒是個藏人的好地方。
我們倆反應極快,我掀了桌布就往下鑽,沈辭安飛快地藏好畫冊,從書架上隨意抽了一本書,拉開椅子,端坐到桌前。
「嘎吱」一聲,房門打開,沈行文手裏端着一個托盤,視線在屋子裏轉了一圈,笑道:「辭安,來,陪爲兄喝兩杯。」
沈行文在桌前坐下,看見沈辭安的臉,大喫一驚。
「辭安,你這是怎麼弄的?」
「哦,如今蚊蠅甚多,惱人得很。」
沈辭安在空氣中揮了揮手,沈行文搖頭失笑。
「那也不能下如此重的手打自己啊,你啊,幾歲的人了!明日上衙,旁人看起來,還以爲是哪個小娘子打的。」
「大哥說笑了,我一介孤身,連個丫鬟都沒有,哪來的小娘子。」
「說來也是,府裏這麼多丫鬟,你怎不挑幾個好的在旁邊伺候,小廝到底粗笨,比不得女子心細。」
「女子氣力小,能做什麼?我嫌她們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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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隨意閒聊幾句,我蹲在桌下,蹲得兩腿發麻。
沈辭安個子很高,伸在桌下的腿比沈行文長一大截,逼得我只能蜷縮身體,儘量不讓自己碰到沈行文。
兩人喝了幾杯酒,沈辭安倒像忘記我躲在下面似的,長腿一伸,直直踢在我的小腿上,我氣得狠狠擰了他一把。
沈辭安發出一聲悶哼。
「怎麼了?」
「沒事,這酒有些辣,喝不習慣。」
沈行文輕聲笑起來。
「辭安,前日二嬸孃做壽,請了一大堆閨閣小姐,你可有看得上眼的?」
「你如今二十有六,年歲不小,是該操辦起來了。」
沈辭安冷冷地放下杯子。
「大哥,當初科舉前,我便同父親約法三章,若我考中進士,婚事便由我自己做主。」
約莫是有些生氣,沈辭安的腿又動了一下,膝蓋撞到我的頭。
我本來就一肚子火,立刻找準機會,把手往他大腿上伸,狠狠捏起他一塊皮肉。
殺不死你,我還捏不死你嗎?
現在天賜良機,諒你也不敢叫。被發現了,大不了兩個人一起完蛋。
我掐死你,掐死你!
沈辭安的大腿格外緊實,沒那麼好掐,我用盡全身力氣,捏着那處皮肉,三百六十度旋轉。
「呃——」
沈辭安痛得彎下腰,發出一聲低吟,一隻手趁機伸進桌下,緊緊抓住我作亂的手。
「大哥,我不勝酒力,想早些歇息了。」
沈辭安下了逐客令,沈行文卻不肯輕易離開。
「你便是不爲自己想,也要爲沈家的名聲考慮。」
「外頭已經有人在傳,你不肯娶妻,是因爲心有所屬。二弟妹長得如花似玉,有傾城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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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其妙提到我的名字,我頓時僵住,停下手中的動作,豎起耳朵。
沈辭安依舊防備地握着我的手不放。
「大哥慎言!」
「這話說我也就算了,二弟妹一個寡婦,多年謹小慎微,有半點差錯,她還活不活了?」
「你也知道她沒法活?」
沈行文忍着怒氣,重重擱下手中的酒杯。
「你自欺欺人,可騙不了我,當初你在廣陰縣遊學,寫信同我說,看上了一個女子,讓我去打聽她的家門,要娶她爲妻。」
「那便是你的二嫂,宋清梨!」
「她當時已同你二哥定下婚約!你堵着這口氣,爲着她,不肯娶妻,是也不是!」
我驚呆了,恍惚間,竟想起一樁舊事。
那時候我還未出閣,去廣陰縣的外祖家小住,外祖母疼我,縱容我出門遊玩。
「日後成婚,便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趁年輕,外祖家也沒人認識你,儘管出去玩。如今春光尚好,大智寺的桃花開得很豔。」
明明是春天,那日天氣卻格外悶熱,後山上一絲風氣也沒有,我戴着厚厚的幕籬,很快就感覺胸悶氣短,頭昏眼花。
我扶着丫鬟的手,踉蹌着在臺階上坐下,頭一歪,竟然中暑氣昏了過去。
昏昏沉沉中,我感覺有人把我背了起來。
那人背很結實,肩膀寬厚,兩隻溫熱的大手從我膝下穿過,託着我的大腿。不知怎的,我心裏忽然有點委屈。
男女七歲不同席,從很早以前開始,兄長就再也不肯同我玩耍了。
我摟緊他的脖子,在他肩頭蹭了蹭,像小時候那樣撒嬌。
「阿兄,我好難受。」
他白皙的脖頸立刻紅了一大片,託着我大腿的手也越發滾燙,熱意穿透布料,幾乎要將我灼傷。
醒過來時,我躺在禪房裏。
我坐起身,激動地問珍珠:
「是阿兄來了嗎?」
「姑娘,大少爺在順天府呢,是奴婢揹你下來的。」
我當時只以爲自己做了一個夢,可夢裏的觸感是那麼真實,卻原來,那人不是阿兄,竟是沈辭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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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辭安冷着臉。
「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年少不經事,大哥莫要再提。」
「我對二嫂,絕無男女之情。」
「若真無男女之情,你——」
沈行文怒氣衝衝地一甩袖子。
「罷了,辭安,你給我個準話,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肯娶妻?」
沈辭安:「隨緣。」
沈行文冷哼一聲,起身離開,走到門口時,忽然又停下來,說了一句話:
「辭安,你該當記住,家族的榮譽,大於一切。」
沈行文走後,我呆呆地坐在桌下,只感覺腦子亂成了一團漿糊。
沈辭安對我起心思,並非一朝一夕,已經整整十年了,爲什麼直到現在,纔要下決心殺我?
難道害我的,不是他?
那是大嫂?大嫂爲何要這樣做,我什麼時候得罪她了?
難道是那次大嫂叫我一起去寺廟禮佛,我說寡婦不方便出門,推辭了。
還是上次大嫂給我送了幾件上好的料子,我卻因爲顏色鮮亮,全都拒絕了?
這麼一想,我得罪大嫂的地方好像還挺多,可她爲了這些瑣事,就想要我的命,有這麼癲嗎?
我思緒萬千,心煩意亂,完全沒注意到,沈辭安還緊緊拉着我的手,一直不曾鬆開。
眼前忽然閃過一片亮光,沈辭安掀開桌布,蹲在我身前。
「你都聽到了?」
沈辭安個子高,從我的角度,只能看見他被燈火照亮的下半張臉,下頜線刀削般分明,薄薄的嘴脣帶着一層水光。
「你別多想,我早就沒那個心思了,這幾年不娶妻,是因爲聖上早有旨意,要調我回京。」
「到時候,我自會娶京中的名門閨秀,實在同你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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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冷甩開沈辭安的手,從桌下爬出來。
「是,Ŧũ̂⁾我一介山野村婦,自是不值得你惦記!」
我拍了拍裙角,起身想離開,沈辭安忽然在身後問:
「宋清梨,你今夜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我一手按在窗沿上,扭頭看他。
「沈辭安,若是有人想害我,你能不能救我一命?」
「誰要害你?」
我搖頭:
「我還不確定。」
沈辭安定定地看着我,眼眸深邃,長長的睫毛在眼瞼處投下一片鴉青色的陰影。
睫毛顫了顫。
「別怕,我會護着你。」
我心頭也跟着一顫。
我慌亂地翻出窗戶,不小心踩到裙角,還摔了一跤。
屋子裏發出一聲輕笑。
「好好的大門不走,爲何要翻窗?」
我羞惱得漲紅了臉。
「我喜歡,不要你管。」
我剛纔來的時候就是翻窗的,竟忘記,現在屋裏沒其他人,我確實可以從大門走。
回到臥房,丫鬟珍珠正四仰八叉地躺在牆角的榻上,發出微微的鼾聲。我走過去,給她掖好被角。
不知道爲什麼,那隻被沈辭安拉過的手,一直在發燙,燙得人心煩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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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兩房,沈辭安和大哥沈行文同是大房的,我夫君沈期宴是二房。
前日,我婆母做壽,因着二房只有我夫君一個獨子,我如今守寡,不便操持,壽宴便由隔壁大房的大嫂負責。
我從庫房裏翻出幾件陪嫁的玉石擺件,讓珍珠拿箱子裝了,去送給大嫂,當作謝禮。
大嫂嗔怪地打開箱子。
「都是一家人,這麼客氣做什麼?」
「呀,這個白玉屏風我喜歡,弟妹,我也不同你裝了,哈哈哈,你這禮送得甚合我的心意。」
大嫂性子活潑,說話向來是直來直往的性子,平常對我又非常照顧。我小心翼翼打量大嫂的臉色,爲之前幾次拒絕她的事道歉。
大嫂不以爲意地擺擺手:
「嗐,是我考慮不周了,弟妹你寡居之人,確實不方便拋頭露面的。」
「對了,前日那套裙子,我已經讓琉璃洗好曬乾了,還拿薰香燻過,弟妹你等會記得帶回去。」
前日婆母做壽,大嫂忙得跟陀螺似的,柏哥兒才四歲,哭着非要她抱。大嫂騰出手,剛從奶孃手裏接過孩子,柏哥兒便吐了她一身。
外頭賓客滿盈,大嫂不可能頂着這身衣裙,穿過半個沈府回到大房,我就從衣櫥裏翻了一條半新的襦裙給她換上。
「麻煩大嫂了,這裙子顏色鮮亮,我也不穿,還勞煩琉璃姑娘燻什麼香啊。」
我在大嫂房裏坐了半個時辰,各種小心翼翼地試探,大嫂依舊是像往常一樣,熱情周到,和後來氣勢洶洶,命令僕婦打我板子的,完全是兩個人。
我一無所獲地從大房出來,抱着衣裳經過假山處的時候,看見容姐兒手裏抓着一個饅頭,正在喂錦鯉。
蓉姐兒是大嫂的嫡次女,如今才七歲,正是無憂無慮的年紀,嘻嘻哈哈笑着拍手。
「大胖魚,快來喫呀!」
我也不由得跟着笑起來。
-13-
「二叔母!」
容姐兒抬頭看見我,蹦蹦跳跳地朝我走過來。
「哇,又是這條漂亮裙子。」
容姐兒伸手,朝我懷裏那條半新的襦ƭů₋裙上面摸了兩把,笑得眯起眼睛。
「二叔母,你怎麼抱在懷裏,不穿呀。」
「那天你穿上,可好看啦!三叔看着你一直笑,我從來沒看見三叔這樣笑過。」
「三叔?」
我心頭忽然一驚。
「前日,你看見三叔同我說話了?」
「對呀!」
「就在假山這裏,三叔跟在你屁股後面,就是你也不理他。」
「三叔笑得這麼好看,你爲什麼不理他?」
我心裏掀起一陣驚濤駭浪,總算明白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是沈辭安,沈辭安那日把大嫂錯認成了我,該不是說了幾句輕狂話,讓大嫂誤以爲,我們兩人有姦情。
所以,沈行文今日纔會上門試探。
站在陽光下,我卻全身發冷,一顆心直直地沉到腳底。
大哥那日說的,沈家榮譽重於一切,他們怕我和沈辭安鬧出什麼醜聞,所以不惜用這種手段,要把我除掉。
該死的,沈辭安,你到底說什麼了?
我恨不得現在就跑到他面前,揪着他的衣領問個清楚,可如今大哥大嫂已經懷疑我們,我更得避嫌纔是。
我坐立難安,一直熬到子時。
眼看院子裏所有的燈都暗下來,珍珠也開始打呼嚕,我貓着腰,躡手躡腳走出房門。
-14-
翻牆這回事,一回生兩回熟,我再從沈辭安窗外爬進去的時候,動作比上次麻利不少。
沈辭安正靠在榻上,一根白皙修長的手指按在脣上,兩眼失神,也不知在想什麼。
「宋清梨?」
沈辭安詫異地坐直身體。
「你又來幹什麼?」
「你害死我了!」
我氣勢洶洶衝過去,單手揪住他的衣領,俯身盯着他,把我發現的事情說了一遍。
「你這狂徒,你那日到底跟大嫂說了什麼?」
「那是大嫂?」
沈辭安臉色一變。
家宴上,他喝醉了酒,一個人避開人羣,站在假山旁吹風。
這時候,他看見了我。
我穿着兩人在廣陰縣初遇時,穿的那條粉色襦裙,裙子好似在箱底壓了多年,顏色變深,半新不舊的。
恰如他心底的情感,掩埋壓抑多年,並不減其色,反而越發醇厚濃烈。
沈辭安心情激盪,往前走了幾步,跟在我身後。
「宋清梨——」
「這條裙子,你還留着。」
「那日——我——我這幾年,日日懊悔,不敢同二哥爭上一爭。」
「當初,若我堵上全部前程,爹孃未必不肯退讓,你也就不用受這幾年的苦楚。」
沈辭安又往前幾步,想抓我的衣袖。
大嫂像見了鬼似的,一甩袖子,拔腿就跑。
我恨不得掐死沈辭安。
「你好端端的,說這些胡話幹什麼!我們兩人也就見過一面,你這說的,倒好似有多少舊情,你真是想要我的命。」
-15-
我捏着拳頭砸沈辭安,沈辭安握住我的手腕,漆黑的瞳眸瞪着我,眼中似乎有壓抑的風暴。
「就一面?」
「那些書信呢,你都忘了?」
「放屁,哪來的書信!你鬆手!」
我用力掙扎之下,身體失去平衡,竟一個踉蹌,跌坐在沈辭安懷裏,沈辭安一手扶住我的腰,咬牙切齒道:
「沈郎,見字如面,院子裏的桂花樹開了……」
我驚呆了。
這是我一段最隱祕的過往,在外祖家的時候,丫鬟珍珠忽然匆匆從門外跑進來,紅着臉遞給我一封書信。
「小姐,沈家郎君給你寫信了,你還未過門呢,他真是孟浪!」
我拆開書信,心臟「噗通噗通」狂跳。
如今講究男女大防,我和沈期宴雖然早在三年前便定下婚約,但從未見過面,也沒有任何聯繫,他怎麼會突然給我寫信?
我顫抖着手,將薄薄的紙張從信封中抽出。
「宋姑娘,大智寺桃花已謝春紅,四明湖的芙蓉開得正豔……」
「寫這封信的時候,同室的楚白兄正在撫琴,一曲相思令,恰如我此刻的心情。」
「期待早日見到宋姑娘。」
我心頭如悶鼓重錘,珍珠說他孟浪,可透過字裏行間,我卻半點討厭不起來。他的字跡清俊非常,長相定然也不俗。
我甚至是開心的,我未來的夫君,不是那等古板嚴肅之人,日後我嫁過去,必然能琴瑟和鳴。
我做了平生最大膽的事,寫下一封回信,讓珍珠送出去。
在外祖家半年,我們書信往來十餘封,卻沒想到,那人不是沈期宴,竟然是沈辭安。
我全身的力氣好似都被抽走了,失神地坐在沈辭安懷裏,倉皇落淚。
「我對你從未動過半分心思。」
「造化弄人,沈辭安,我們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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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我前言不搭後語地解釋完,沈辭安靜默片刻,抬手幫我擦掉眼淚。
他扶我起身,遠遠地後退幾步,莊重地朝我行禮,面上又恢復成那副清冷淡然的神色,只是眼中,卻有一閃而逝的水光。
「錯的是我一人,二嫂何錯之有。」
沈辭安嗓音顫抖,微微閉了下眼睛,再睜開時,眼中一片清明。
「今日之事,我會給二嫂一個交代。」
他又叫我二嫂了,我便知道,這樁誤會,已經徹底了結。以他的能力,自然能說服大哥,讓他們夫妻打消疑慮。
從沈辭安房裏出來,我本該鬆口氣的,可心頭刺痛,彷彿壓着一塊巨石,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我嫁過來時,沈期宴正好大病初癒,身體大不如從前,他掀開我的蓋頭,眉眼中便有一絲嫌棄。
「娶妻當娶賢,你容顏太豔,怎麼還塗這樣紅的口脂?」
他語氣嚴厲,我不知所措,心裏記着阿孃的吩咐,女子該當柔順溫婉,討好夫君。
我依着信中的口吻,喚他沈郎。
沈期宴臉色更差。
「住口!這是誰教你的,勾欄樣式,輕狂下賤。」
「聽聞你出閣前,去長陰縣外祖家,住了大半年,你——你可還是清白之身?」
我大喫一驚,即刻跪在榻上,指天頓地地發誓,沈期宴不聽,非常粗暴地佔有了我,直到看見元帕上的落紅,他的臉色纔好看一點。
「你容貌豔俗,日後該當比其他女子更加端莊得體,不要做那等輕賤之事。」
同房後,我背朝他躺在牀上,流了一夜的淚。
那疊書信還在我陪嫁的箱籠裏壓着,可想象中那個清俊溫和的少年,竟只是一場夢。
原來,我也並不比其他閨閣女子更幸運。
-17-
我哭着回到院裏,一打開房門,便覺不對。
丫頭珍珠並沒有躺在榻上睡覺,而是埋頭跪在地上,兩隻手掌緊貼地面,手背上鮮血淋漓,紅腫一片。
「把這賤婦給我拿下!」
我還沒反應過來,嘴裏就被塞進一團帕子,一個僕婦緊緊壓住我的手臂,另一人拿了根麻繩,將我團團捆住。
大哥和大嫂端坐在椅子上,臉色漆黑如鍋底。
大嫂顫抖着伸出手:
「你這賤人!往日我憐惜你,年紀輕輕就要守寡,變着法地想帶你出去玩,哄你開心。夫君還怨我多管閒事,卻沒想到,果真被他料中,你這淫婦,你要毀了我們沈家!」
沈行文氣得胸口劇烈起伏。
「昨日我進到三弟房裏,就覺出不對了,屋子裏一股脂粉氣,你們真以爲能瞞過我?」
「若三弟出了事,他前程盡毀,我兒也沒法再議親,便是嫁爲人婦的幾個沈家姑娘,都要受你牽連,從此在夫家抬不起頭!」
「你這下賤的蕩婦,我活活打殺你都不解氣!」
「來人,將她即刻吊死!」
兩個僕婦將我壓在地上,踩着我的後背,一條白綾緊緊勒住我的脖頸。我眼珠子向外凸出,眼淚大顆大顆地向下滾落。
我想喊一句,大嫂,你聽我解釋。
可心裏分明清楚,什麼解釋都不管用的。
前世,只因爲沈辭安在花園裏的那幾句話,他們就不由分說,要將我沉塘。沈行文這人,做事素來謹慎,走一步算十步,要將所有細小的苗頭都掐死在襁褓中。
只要沈辭安惦記我,那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這個世道從來如此,男人管不住自己,卻怨女人紅顏禍水。
沈辭安一人身擔沈家滿門前程,我對他,就像一個危險的啞炮,隨時會炸,濺染他高貴莊嚴的官袍。
我沒法活。
-18-
我認命般地垂下頭,前世被沉塘時,那股熟悉的窒息感又席捲而來,我全身發抖,心裏湧上無邊無際的絕望感。
就在這時,房門「哐啷」一聲被踹開。
沈辭安一腳踢翻那兩個僕婦,伸手將我緊緊抱在懷中。
「宋清梨!」
沈辭安顫抖着取出我口中的巾帕,給我解開繩子,用手輕拍我的臉頰。
「宋清梨,你醒醒,你不能死,你醒醒啊——」
沈行文氣得狠狠一拍桌几。
「沈辭安,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大嫂吩咐那兩個僕婦:
「還愣着幹什麼,快把門關上。」
沈行文跳起來,兩眼通紅,唾沫飛濺:
「沈辭安,我看你是糊塗了!她是你的二嫂,你叔嫂通姦,若是傳出去,你這知府還能當嗎?」
「我們沈家幾代纔出你一個進士ẗŭ₌,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你就爲了一個女人,就爲了一個女人!當初祖父怎麼教導你的,你全忘了是不是!」
「所有的事都因我而起,跟二嫂無關。」
沈辭安將我扶起,冷冷地同沈行文對峙。
「我今日將話放在這裏,你若是再敢傷她,我同你不死不休。」
「你——你——」
沈行文不可思議地捂着胸口。
「你爲了這個下賤的娼婦,兄弟鬩牆,你聖人詩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大嫂在旁邊苦口婆心地勸:
「辭安,你怎麼如此糊塗啊!」
「你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要什麼名門閨秀沒有,她一個寡婦,你要爲了她,同整個沈家爲敵嗎?」
「這事不是你們想的這樣,全賴我一廂情願。」
沈辭安三言兩語,把事情經過解釋了一遍。
「是我自作多情,是我輕狂孟浪,同二嫂沒有半分干係。」
-19-
沈行文嗤笑一聲:
「沒有半分干係,她一個閨閣女子,跟男人書信往來,私相授受,怎麼叫沒幹系?」
「我們沈家有今日之禍,全因爲她!」
「你看看你現在的態度!在花園裏那事,有一回,難道沒有第二回?只有她死,辭安,你聽大哥的,只有她死,才能還我們沈家一個清靜。」
「老大說得不錯,辭安,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可心慈手軟。」
身後房門大開,我公爹,和沈家大老爺並肩站在門外,肥胖的身軀投下重重一片陰影,遮在我和沈辭安身上。
沈大老爺以手做拳,捂在嘴邊輕聲咳嗽:
「咳咳咳,兒子,你二十六歲,年紀也不小了。有空多去逛逛勾欄,便知道,顏色再豔麗的女子,也不過如此。」
「女子,可以寵幸,可以耍玩,但不能放在心上,亂了神志,那是要惹出滔天大禍的。」
我公爹也上前一步,冰冷的眉眼,像看蒼蠅一般,從我身上掃過。
「辭安,你不過年少起意,若不是她時常勾引,你如何能將她放在心上這麼多年?聽叔叔的,這個賤婦的命不能留。」
兩人三言兩語,便判了我死刑,沈辭安神色大慟,屈膝跪在沈大老爺身前。
「爹,這事全因兒子而起,是我先給她寫信的,是我一直心心念念,放不下她。花園那日,也全賴我情不自禁,二嫂她沒有半分錯處啊。」
「明年我就會進京,不再同她見面,你們爲何不能留她一條活路?」
沈大老爺:「好一個情不自禁。」
「你寒窗十年,在官場裏熬過多少苦,她既能讓你情不自禁,無法自持,那更不能留!」
「爹!這不公平,她——」
「哈哈哈——」
公爹忽然大笑起來,毫不留情打斷沈辭安的話:
「辭安,你實在糊塗!」
「這世道從來如此,女人,跟男人談什麼公平?她是撐了門楣還是掌了家業,有什麼資格談公平?」
沈大老爺頷首。
「辭安,爲父答應你,今日吊死她,向官府報個懷念亡夫自縊,還能得一座貞節牌坊。」
「這也算全了她的顏面,我們夠對得起她宋家了。」
-20-
房門開着,一陣接一陣秋風往屋裏灌,屋內殘存的那點熱氣,頃刻間便泄了一乾二淨。
我捂着脖子跪在門後,仰頭看窗外的月亮。
我被沉塘那日,月亮也是這樣圓,只不過隔着水面,沒有如今看得清楚。
風清月白,沈家又多一座貞節牌坊,到時候大擺喜宴,我父親必然很高興。家中的姐妹也能被人高看一眼,得一樁好親事。
「宋老爺教子有方啊,宋姑娘她守節十年,實在可歌可泣。」
「唉,那孩子是個實心眼,我宋家姑娘,個個貞潔清正,死腦筋的,我這心裏也心疼啊。」
「宋三姑娘可說親了?」
時不時有人打探幾個妹妹的親事,我爹臉再也板不下去,笑成一朵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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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那個場面,我也情不自禁笑了起來。
「哈哈哈——」
笑出聲的卻不是我,我轉過頭,詫異地盯着沈辭安。
他一撩衣袍,站起身。
「原來沈家那些貞節牌坊,都是這麼來的,好一個沈家,好一個清正門風!」
「宋清梨,起來,跟我走。」
沈辭安一把拉過我的手腕,我跌在他懷裏,震驚地仰頭看他。
「去哪?」
「去能活命的地方。」
「來人,攔下他們!」
沈大老爺氣得臉色鐵青,一迭聲喊守院的護衛。
「即刻射殺那娼婦!」
「誰敢!」
沈辭安冷冷地掏出一塊腰牌,扔在地上。
「傳我號令,沈大老爺幾人突發癔症,將他們鎖了,關到壽安堂裏去!」
滿府的下人都僵住了。
衆人面面相覷,看一眼沈辭安,再看一眼沈家幾個長輩。
沈大老爺目眥欲裂:
「沈辭安!你失心瘋了!今日的事若被宗族知道,你要如何收場!」
沈二老爺也歇斯底里:
「沈辭安,爲了一個賤婦,你要同整個沈家爲敵!」
「你們都是沈家的下人,我看誰敢動我們!」
「馬上殺了那個賤婦!」
-21-
下人們很猶豫,沈家是當地望族,當官的可不止沈辭安一人,旁的不說,大老爺堂弟,便在隔壁縣領着軍,官任千戶,並不比沈辭安差多少的。
哪怕沈辭安位高權重,在沈府裏,他說話到底也敵不過幾個老爺有分量。有幾個護衛拿着刀劍,試探地圍上來。
沈大老爺大喊:
「誰殺了宋清梨,賞銀五百兩,子孫放賣身契,恢復平民身份!」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其中一個護衛忽然一咬牙,舉刀向我砍來。
沈辭安劈手奪過刀,狠狠一腳踹在他胸口。
「走!」
沈辭安拉着我飛奔,我像放風箏似的被他扯着,跑得飛快,連鞋子都跑丟了一隻。
護衛們投鼠忌器,不敢放箭,怕傷了沈辭安。
就這樣一路跟着,追到馬廄,沈辭安搶出一匹馬,抱着我跨上馬背,狠狠一甩繮繩。
「駕!」
威風不過幾秒,就要面對現實。
大門緊緊關着,我們兩人根本衝不出去啊。
就在這時,斜刺裏忽然衝出個小廝,漲紅着臉用力頂起門閂,拉開大門。
「少爺,你快走!」
這小廝格外機敏,房門一開,自己搶先衝了出去,拔腿就跑,沈辭安哈哈大笑。
「阿昌,先尋地方躲起來,爺日後回來接你!」
馬蹄高高揚起,我坐在沈辭安懷裏,冷風撲面而來,我胸口激盪着一股奔騰的情緒,情不自禁淚流滿面。
「沈辭安,你這個瘋子!」
「你前程不要了!」
沈辭安緊緊摟住我的腰,用力一抖繮繩。
「去他媽的前程!」
「我只要你活着。」
馬兒像離弦的箭一樣往前衝,頭頂幾座貞節牌坊層層往後退,消失在身後的黑暗中。
我哈哈大笑,笑了一會,又「嗚嗚」地哭。
「沈辭安,我們是不是在私奔?」
「我完了,我娘會被我爹罵死。」
「我家中姊妹要嫁不出去了。」
-22-
沈辭安忽然伸手,用力捏住我的臉頰。
「宋清梨,你都要沒命了,還管這個幹嗎?」
我不滿地皺眉,去拍他的手。
「啊,好疼,你肯定在報復我。」
「我在桌下捏你的時候,比這可輕多了!」
沈辭安悶笑,胸腔微微震動,笑聲散在風裏,特別清潤好聽。
「胡說八道,你恨不得將我捏下一塊肉來,我腿上肯定青了一大片。」
「真的有那麼疼嗎?」
我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摸他的大腿。
「那我給你揉一下。」
「嘶——別動。」
手下的大腿肌肉陡然收緊,沈辭安渾身僵硬,把我摟得更緊。
「不想害我從馬上摔下來,你就別亂動。」
馬蹄飛揚,從府城最熱鬧的長安街上疾馳而過,有那半夜不睡覺的行人,眼睛瞪得銅鈴一般大。
「天吶!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竟然有一對狗男女,衣衫不整摟在一起!」
「我也看見了,實在有傷風化,快報官啊,叫知府大人把這對姦夫淫婦捉起來!」
「可是你們有沒有覺得,那個男人,長得好像我們知府大人啊?」
「放屁,你敢羞辱沈青天?」
我和沈辭安一齊偷笑,風吹起我的裙角,我感覺這輩子,從來沒這麼快活過。
沈辭安讓人打開城門,就這麼耽誤一刻鐘的工夫,沈家追兵已經追了上來。
沈老大爺一馬當先,狠狠甩着手裏的馬鞭。
「放箭!射死這個娼婦!給我放箭!」
「可三少爺也在馬上啊——」
沈家僕從並不敢胡亂射箭,一直追在我們身後。
我們兩人一騎,負重比他們重,速度漸漸地慢了下來,眼看要被追上,沈辭安忽然狠狠一勒繮繩。
「籲——」
馬兒高高揚起四蹄,沈辭安抱着我跳下馬。
「上山,我知道這裏有條小路。」
-23-
沈辭安說,尖峯山中,有他的一處祕密基地。
是一個極隱蔽的山洞,他心情不好時,便喜歡一個人躲在這裏。
他帶着我七繞八拐,從長滿荊棘的灌木叢裏鑽過去,天空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山路越發不好走,身後喧譁的人聲漸漸消失。
我們躲進山洞中,沈辭安遮掩好洞口,雨下得越來越大,伴隨着轟隆隆的雷聲,遮蓋了我們說話的嗓音。
在一片漆黑中,我緊緊抱住Ṭųₕ沈辭安的脖子。
「沈辭安,他們說我是蕩婦。」
沈辭安回抱住我,一隻手安撫地拍着我的後背。
「你不是。」
我踮起腳尖,咬上他的耳朵。
「可我想當蕩婦。」
「蕩是一個不好的詞嗎?君子坦蕩蕩,爲何到女子身上,就成了羞辱。」
「我循規蹈矩一輩子,也掙不出一條活路。」
我眼淚又不自覺地往下掉。
「我就要做蕩婦。」
我的手往下,握住沈辭安蓬勃的慾望。
「我看見你對我的畫像做的事了,我想跟你一起,沈辭安——」
我一聲又一聲喚着沈辭安的名字,有一把洶湧的火,從心頭燃起,蔓延全身,要將我燃燒成灰燼。
黑暗,喘息,冰冷的雨水。
呼吸交纏,因爲過於渴望而顫慄的身軀。
四肢滾燙,到處都在起火。
外面狂風驟雨,漫山遍野溼漉漉的水。
攀上雲端的尖叫聲掩在雷鳴之中。
我快活得幾乎要死去。
就這麼死了也好。
就這麼死了多好啊。
-24-
沈家人搜了一日,第二天曙光微露時,隔壁縣的沈千戶也加入了搜山的行列。
有專業的士兵在,我跟沈辭安藏不住了。
我們從山洞中跑出來,手拉着手,沿山頂一路狂奔。
沈大老爺尖叫:「殺了這個賤人!」
「堂兄莫急,那個方向是懸崖,他們跑不了。」
「四周都給我圍起來!今日本官要來一個甕中捉鱉!」
我跟沈辭安一路被逼到崖頂,無路可退。
兩人索性不跑了,手牽着手,站在崖邊,沈辭安朝沈家人喊話:
「左右不過一死,辭安不孝,父親,我來世再報答你。」
「你要幹什麼!」
沈大老爺尖叫到破音,滿目悽慘,掉下眼淚。
「你瘋了,爲這麼個女人,你連命都不要了?」
「辭安,你冷靜些,有話好好說。」
沈二老爺緊張地向前伸着雙手,一夜不見,臉上似乎又蒼老了幾分。
「聖上要調你回京,官升一級,你這個年紀,要什麼大家閨秀沒有?京中多少女子,美豔勝過她百倍!」
「辭安,你回來。」
沈家人不復之前的凶神惡煞,一個個面色大變,放緩語氣,求沈辭安回頭。
沈大老爺甚至哀求地看向旁邊的堂弟:
「修言,要不就讓讓他。」
「不過一個女人,對外稱她暴斃,讓她跟辭安入京,當個侍妾如何?」
沈千戶搖頭:
「堂兄,你也糊塗了。」
「一個人, 不是阿貓阿狗,如何藏得住, 官場鬥爭本就激烈,若有人拿住這個把柄, 沈家如何自處?」
樹林後頭, 又走出幾個顫顫巍巍的老頭,一個個扶着小廝,氣喘吁吁, 全是沈家族老。
「修言說得對,此風不可長!」
「其他沈家子弟, 以後有樣學樣,以性命威脅,要納那等蕩婦娼妓之流入府, 不過一代,我沈家便要落敗!」
「連向來懂事的辭安都被蠱惑至此,不殺了這賤婦, 沈家從此難安!」
-25-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沈辭安聽得臉色灰敗, 滿臉絕望, 有幾分歉疚地握緊我的手。
「宋清梨, 是我對不住你。」
「沒想到我官至一府父母官, 依舊護不住自己心愛的女子。」
沈千戶冷笑。
「你拿什麼護她?」
「你若要護她,便是在跟整個沈家,整個士族,整個時代作對。」
「叔嫂偷奸, 天下沒有你們的容身之處。」
老族長雙手拱拳, 指向頭頂:
「如今程相握權, 存天理, 滅人慾,以理制欲,是爲天理!你還想翻天不曾!」
沈辭安把手指一根一根嵌入我的手掌, 同我十指緊扣。
「去他媽的天理!」
我也點頭:
「嗯,去他媽的天理!」
兩人手牽着手,往後退了一步, 半隻腳邁出懸崖。
山頂狂風大作,冷風從裙角下穿來穿去,將裙襬高高吹起。
「辭安吶!」
深大老爺痛哭着跪下來。
「辭安,爹孃生養你一場, 你全然不顧了,你是要我的命啊!」
「我顧了二十六年,不想顧了。」
「這世道容不下她, 自然也容不下我。」
沈辭安將我的手舉到脣前, 落下輕輕的一吻。
「宋清梨,怕嗎?」
我笑着搖頭,眼淚簌簌往下落。
「我活了二十六年,前面所有的日子加起來,都沒有今日快活!」
風猛得刮起來, 捲起我烏黑的髮梢,同沈辭安的纏在一起。
沈辭安抱住我。
我抱着沈辭安。
兩人同時往旁邊邁出一步。
ţű̂⁸擁抱崖間的風。
擁抱盛大而廣闊的自由。
去他媽的貞潔,去他媽的禮教。
再也沒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了。
沈辭安。
我愛你。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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