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門

穿越後白得一個夫君,長得好看,腦子還不好。
正好,每天給他洗腦。
我正襟危坐,沉聲發問:「每天醒來第一件事是什麼?」
阿壽板着臉,認真地回答:「找娘子。」
我神色不變地接着問:「除了娘子之外……」
阿壽流暢地回答:「其他人都是騙子。」
我:「今天不聽娘子話……」
阿壽:「以後只能喫苦瓜。」
我:「天天喫苦瓜……」
阿壽:「日子苦哈哈。」
「總結。」
「愛娘子,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
「開飯。」
他虔誠地閉上眼睛,雙手合十:
「妻門。」
飯前儀式結束。

-1-
工作熬夜猝死,醒來看見的不是醫院的天花板,而是簡陋的木房梁、土房子,隨處可見白布跟黃紙。
身邊沒有醫護人員,只有一個穿着白色衣服的青年,抿着嘴,眼神小心翼翼。
像是警惕的小動物盯着我的一舉一動。
地府?
他開口了:「喫,喫飯嗎?」
視線下移,他手裏拿着一個很大的饅頭。
不是地府。
當時我的大腦宕機,跟去世也相差無幾。
如果穿越會穿到這個境地,人家靈堂都設好了,爲何我不再死一次?
好主意。
我立刻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努力地成爲屍體。
耳邊傳來低小的聲音:「娘子也不要我嗎?」
什麼娘子?
要什麼?
我重新睜開眼睛,看向這個面容清秀的青年。
他的眼神很好讀懂,控訴、緊張與更多的失落、難過混雜在一起,讓我這個鐵石心腸的女人都升起了一抹惻隱之心。
我總感覺哪裏有些違和。
身體處於虛脫的狀態,沒有什麼力氣。
我顫顫巍巍地抬起手,他歪頭看過去,注意到我的動作,把他手裏硬得能碎大石的饅頭放到了我的掌心裏。
我無語凝噎。
謝謝啊。

-2-
昏迷的時候能不被他用這饅頭養死也是幸運。

-3-
後來進來了一個山羊鬍子大夫,冷着臉給我診脈。
我說我記不得事,他凝神又給我診脈很久。
最後冷冷地一笑:「腦子壞了也不會比之前差。」
這具身體的原身做什麼事兒了?
他只是指了指我旁邊的男的說:「你夫君。」
我眨了眨眼,等着他接着說,可他收拾起了藥箱,走了都沒跟我再說第三句話。
乾脆利落地走了。
後來是村子大嬸過來照顧我,一邊用犀利責備的眼神攻擊我,一邊嘴上陰陽怪氣地諷刺我。
她一邊給我喂粥,一邊翻白眼。
「你是什麼千金小姐喲,不順心就去跳河,死了再投胎你也沒有那個好命。
「你妹妹跟秦秀才情投意合,你沒得戲唱,趁早死ťū́ₐ心,安分地跟阿壽過日子。
「阿壽哪點不好?不就是腦子比平常人反應慢了那麼一點嗎?這模樣、性情哪點配不上你了?」
我老實巴交地喝粥,向門口看過去,阿壽坐在門口的小馬紮上,存在感很低,長時間地看向門外,偶爾看向我的眼神都是怯怯不敢靠近的。
我知道違和的點是什麼了。
他的眼睛太過純澈,像個孩子,一眼見到底,而不是一個成年人。
大嬸察覺到我的目光,嘆了口氣:「阿壽,別等了,你爺爺要走好久,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我看着大嬸可憐悲傷的眼神,忽然意識到她口中的「走」是另一個意思的離開。
我看着屋子裏的靈堂設置,喃喃自語:「不是給我設的啊……」
大嬸神情一變,大翻了一個白眼:「美得你!」
啊?

-4-
我躺了兩天,大嬸會在飯點來給我送飯。
託她罵我的福,我把情況七七八八地摸了個大概。
原身跟她妹妹喜歡同一個書生,她未出嫁時就老是跟她妹妹過不去,又潑辣又跋扈,到了雙十年華都沒人敢上門提親。
而阿壽父母早亡,因爲智力的原因也沒人願意把姑娘嫁給他。
阿壽的爺爺大限將至,想要把阿壽安排妥當,跟原身的父母一拍即合,強行合了這個姻緣。
原身哭鬧都沒有用,她過門沒多久,她妹妹跟書生的親事定了,老爺子去了,一家的擔子都在她身上了。
生活慘淡,前景灰暗,而村裏人都說秦秀才未來是要當官的,她妹妹就是官夫人。
要強的人偏偏心理脆弱,想不開跳了池子,被人撈上來昏迷高燒。
然後就是我來了。
第三天,我從牀上下來。
坐在小馬紮上的人手搭在膝蓋上,茫然又期盼地看着院子外的路。
我蹲到他身邊,他垂頭看向我,小聲地說:「爺爺還沒回來。」
他眼裏的落寞顯而易見。
我抬起手,想摸摸他的頭,他的反應卻格外僵硬。
在我抬手碰到他的瞬間閉上了眼睛,縮起脖子,身體微微地發顫。
我的手懸在他的額前,遲疑不定。
「我打過你嗎?」
他的睫毛抖動,睜開眼睛,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然後又補充:「我沒有告過狀,別人都不知道,娘子別打我了。」
我不禁蜷縮了下手指,把手收回來:「我都怎麼打你的?」
他微微地偏頭,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打這裏。」
又指了指自己胳膊跟腰:「爺爺走了還掐這裏,揪這裏。」
說着,他的聲音越弱,最後閉上嘴,看了我一會兒才說:「娘子全都不記得了?」
原身還真是裏外都不討喜。
我忍着唾棄的內心,露出最柔和的神情,對他點頭。
剛點完一下,他忽然抓住自己膝頭的衣服,傾身過來跟我說:「沒有,沒有,我剛剛說謊了,娘子沒有打過我。」
我愣住了。
他的眼神因爲心虛而閃爍,說話沒有底氣地吞吞吐吐:「娘子以後,也,也不會打我的……對吧?」
我禁不住心底嘆息,輕輕地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對,娘子不會打你,娘子會是這個世界上對你最好的人。」

-5-
我沒有經歷過家庭生活,從小被扔在孤兒院,父母家人對我來說只是字面概念。
但好在孤兒院裏的院長跟叔叔阿姨都很好,我勉強地算是蓬勃生長。
拼一拼,富三代。
嗯……好像沒有富,也沒有三代。
但是以我的能力,我在這裏也能過得下去。
阿壽家裏不是多富裕,但也不是家徒四壁,他爺爺有些本事,幾畝地種得井井有條,家裏有好些米麪,還有幾塊燻乾的臘肉。
我向大嬸學習了一下,在這個竈房做出了第一頓飯菜。
大嬸在我身邊,欲言又止,最後憋出一句:「你能想通就好了,還沒到那個地步,幹啥跟命過不去。」
我誠懇地點頭:「我知道了嬸子,人死一回,還有啥事兒想不明白的呢?」
她看着我的眼神雖然仍有挑剔,但總歸緩和了許多。
她走了之後,我跟阿壽一起喫飯,他還是有些怕我,跟坐對角,埋頭喫飯,頭都不敢抬。
我不急,以後的日子還長。
連着十來天,我幾乎都在家裏做做飯,給阿壽補補衣服。
老爺子生前教了阿壽不少事,他會做一些笨活兒,我跟着他去過田埂,翻土、澆水他都行。但是種什麼,種出來怎麼定價、怎麼賣出去,這種需要思考的,他處理不了。
現在是秋天,要收麥子,他割麥子很利落。
晌午我給他來送飯,還沒走近就看到他在向我這ţů⁻條路巴望。
田頭有幾個村裏大漢坐在樹底下休息,看我來了就「哈哈」地笑起來。
「可算盼來了。」
「一上午能瞅八百次。」
阿壽小跑向我,能聽得懂別人的調侃,被熱紅的臉往下掉汗珠,跑過來的步伐也因爲不好意思慢了很多。
我拿出手帕給他擦汗,他乖乖地低着頭,讓我把汗擦完,垂着眼睛還是不看我。
我提着飯盒走到樹蔭底下,打開蓋在上面的遮灰布。
「我跟陳嬸子學了包包子,阿壽嚐嚐好不好喫?」
我抬頭看向他,一下撞進一雙亮晶晶的眼睛裏。
我愣了一下,阿壽撓了撓頭,視線飄忽移開,直接坐了下去拿起包子喫。
他的話還是很少,但是對我不再像之前那樣戒備。
他喫了兩個不喫了,把食盒推給我。
我:「不好喫嗎?怎麼不喫了?」
他要幹活兒,飯量不小。
他搖了搖頭:「好喫,娘子喫。」
我笑起來:「我喫了來的。」
他歪頭看着我,像是在確認我有沒有說謊。
我沒忍住捏了捏他發紅的耳朵:「真的,包子裏的餡兒是昨天阿壽挖的野菜,我拌了豆腐進去,阿壽要是喜歡,那就多挖些野菜,我以後還給你做。」
他抿着的嘴角翹起一點點,輕輕地點頭。
我內心全被「好乖好乖」刷屏。
阿壽平日裏生怕遭到我的一點嫌棄,做事說話連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
老爺子走了,無論原身之前怎麼對他,他都把我當成了唯一的家人。
這也是我第一次有名義上的家人。
我抱膝坐在他旁邊,看着他喫包子,秋老虎有些熱,我打扇子給我們兩個扇風,感覺這樣悠閒靜謐的生活也不錯,起碼不會有工作猝死的風險。
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道猶疑的聲音。
「雲娘。」

-6-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看到阿壽看着我,我才意識到身後的人在叫我。
原身叫柳雲,在家裏阿壽只叫我娘子,大嬸叫我「欸,那個誰」,山羊鬍子大夫根本不跟我說話。
來這麼久,我還沒習慣被人叫這個名字。
我扭頭看過去,是一個穿着長衫的陌生男人,用一種錯愕怔忪的目光看着我。
他身邊還有一個姑娘,模樣跟原身有四分相像。
旁邊大樹下的大漢嗓門很大:「稀奇了,今天啥日子,竟然能看到秀才下地。」
我看着那一雙璧人,知道了他們是誰。
阿壽在我旁邊小聲地說:「那是娘子喜歡的人。」
這句話不知道有沒有被對面的兩人聽到,他們兩人看我的眼神都很怪。
我的嘴角抽了抽,轉頭給阿壽遞過水壺,喫喫喝喝就別說話了。
我沒站起來,坐着仰頭看着那倆。
原身的妹妹走過來:「姐姐,我們去你家看你,陳嬸子跟我們說你下地給阿壽送飯了。」
妹妹的臉上白白淨淨,眼睛水汪汪,走過來這幾步都讓我起了憐愛之心。
我湊到阿壽身邊悄聲地說:「這是不是咱十里八村村花?」
阿壽:「啊?」
我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抬手想了想村裏村外的寒暄措辭,一不留神就被一雙手握住。
「看到你跟姐夫感情這麼好,婉兒就放心了,你不知道當時你出事,婉兒有多擔心。」
我漸漸地疑惑,之前原身那麼跟她妹妹作對,她妹妹完全不計前嫌?
不對,原身昏迷了兩天,我過來都已經一個月,沒見着一個原主孃家人來看她。
「聽婉兒的勸吧,以後跟姐夫好好地過日子,別再打他了。」
壞菜,衝我來的。

-7-
我睜大了眼睛看向阿壽,阿壽拿着半個包子慌亂地擺手:「我我我我,我沒…….」
看戲的大漢不準備下田了,聽到柳婉的話「嚯」了一聲。
「不是姐夫跟我說的,我路過你們家的時候不小心瞧見了,姐夫雖然跟個孩子似的,但你不能打他啊,他畢竟是個男人。」
我當機立斷,用力地握緊了她的手不容她掙脫,「羞恥」地說:「婉兒你在說什麼啊,我怎麼可能打你姐夫?你,你還太小,懂什麼男人。」
大漢:「嚯哦。」
柳婉的表情空白了一下:「啊?」
看來段位不高。
我轉頭問:「阿壽,我打過你嗎?」
他的頭搖成了撥浪鼓。
她說:「姐夫別怕……」
我用力地捏了下手,她輕輕地吸了口氣。
我情真意切:「欸,ṱũ⁵婉兒你別多想,我跟你姐夫好得很,你要是想來看我們,直接來家裏就好,幹嘛還偷偷摸摸,叫人看見了怎麼想你?」
柳婉似乎着急辯解,好看的臉上急出一層薄汗。
「婉兒只是關心你。」
那位秀才哥終於開口說話,風度翩翩地走來,站到了柳婉身邊。
柳婉像是受到委屈後找到了主心骨,眼睛紅了一小圈:「對,我只是關心姐姐,之前姐姐還爲了秦大哥跳池塘……婉兒有點擔心姐夫而已。」
「什麼秦大哥跳池塘?婉兒,你是我妹妹,你怎麼能這樣污我清白?我嫁給阿壽便對他一心一意,掉進池塘也只是不小心,你爲什麼這麼說?」
柳婉立刻解釋:「村裏人都知道……」
我打斷她的話:「什麼村裏人都知道?我跳之前滿世界嚷嚷我是爲他跳池塘了嗎?」
我不信原身在跳池塘之前還要給全村大喇叭播報,她要爲男人跳河了。
「可是我跟秦大哥剛定親你就……」
「好啊,原是這麼想的,你這麼想的就這麼傳出去了?有半點證據沒有?有一點顧忌你姐姐我的清白沒有?幸好我沒死還能解釋,要是我死了,死後的名聲也都被這麼髒了。」
無論柳雲之前是爲什麼跳的池塘,以後我要用她的身份生活,能少些黑點就少些黑點。
柳婉來刺激她姐姐,正好那她當筏子。
我掩面啜泣,柳婉啞口無言,真被我氣哭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秀才哥憐惜地看着柳婉,斥責地對我說:「雲娘,你怎麼能這麼說婉兒?她沒有壞心。」
柳婉的眼淚這才掉下來。
「是是是,她是最好的,我什麼都不是,你們走吧,我不想看見你們。」
裝委屈,誰不會。
柳婉的聲音哽咽:「對不起姐姐,我下次再來看你。」
她哭着走來,秀才哥看着柳婉遠去的背影,又對我嘆了口氣。
「你不要再跟婉兒過不去了。」
他看着我,滿眼無奈:「你唉……接受現實吧,我們無緣。」

-8-
嘆什麼嘆,下輩子福氣都給你嘆沒了。
我壓低了聲音,不讓別人聽見。
「你也滾。」
秀才哥震驚又失望,但他氣紅了臉也只擠出來一句:「你好自爲之!」
怒氣衝衝地甩袖走了。
真菜啊這人,還不如柳婉對起來有勁兒。
我看着田埂盡頭那兩人的背影,心裏有了底。
一個有點心計,但不多。
一個要面子,不會吵。
加起來都是盤小菜,不足爲懼。
大漢看完了戲,意猶未盡地去幹活了。
田埂上只有我跟阿壽,他說了句「娘子,我喫飽了」就下地繼續收麥子。
他的話本就少,我沒意識到不對勁。
直到晚上看到他拿着一個饅頭髮呆。
饅頭是老爺子去世前給阿壽蒸的,老爺子沒回來,阿壽剩下最後一個捨不得喫,一直好好地放着,受潮發黴就拿到太陽底下曬,老爺子做的饅頭分量很實,如今硬得跟石頭一樣,咬一口能崩掉一嘴牙。
我才察覺到他沉默得詭異。
晌午的時候不還好好的?
我搬了個小板凳坐到他身邊:「怎麼不高興了?」
阿壽摳着饅頭皮,慢慢地搖頭。
我低頭湊到他臉前,他頓了頓,又把臉轉到另一個方向去。
跟小孩似的抿着嘴鼓着臉頰,一副受了委屈又不敢說的模樣。
我差點被逗樂。
我忍住翹起的嘴角,佯做幽怨:「阿壽不想理我了。」
他一聽,立刻面向我急急忙忙地否認:「我沒有不想理娘子。」
我戳破他的辯解:「你有。」
眼前人的情緒都寫在臉上,阿壽癟了下嘴:「真沒有。」
我接着問:「那是爲什麼啊?」
他摳了半天手裏的饅頭,才悶悶地開口:「楊伯伯說娘子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我點頭:「嗯,很多都不記得了。」
他沒抬頭,要把饅頭看出花:「陳嬸跟田裏的叔叔伯伯都說娘子不一樣了。」
我存心逗他:「是變得讓阿壽喜歡了還是討厭了?」
饅頭的皮被他摳得掉屑,我聽到他的聲音跟饅頭屑一起抖落下來。
「喜歡。」
這麼坦誠倒讓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的臉微微地發燙。
他的聲音越發低了:「可娘子不喜歡我。
「今天娘子又盯着他,他一出現娘子就只看他,娘子喜歡他,所以纔看他,他走遠了你還在看他。」
他這段話說得很順暢,應該在心裏想了很久,說起來清清淡淡,可讓人忽視不了其中的委屈意味。
天地良心,我當時盯着他們的背影看只是在心裏放自己 MVP 的結算畫面。
「娘子忘了很多事,也不記得他,可是,今天你們又見面了,娘子是不是……又會不要我了?」
他的最後一點尾音淹沒在似有若無的哽咽裏,充滿了惶惑不安。

-9-
小孩子最怕大人不要他。
我收了玩笑的心,兩手覆上他握饅頭的手,堅定又緩慢地開口:「不會。」
阿壽不完全信任我,他的手指在我掌下不安地動,一雙澄澈沒有雜質的眼睛望向我時,憂鬱像網一樣把人籠罩。
我感覺到心臟在微微地收緊,是在心疼他。
我的手用力了些,對着阿壽莞爾:「我告訴阿壽一個祕密,你不要說出去。」
他不明所以,但還是在我的目光下點頭。
「其實我是從天上來的。」
阿壽皺起了眉,注意力已經被我引走,小聲地應和:「神仙?」
我的笑意加深:「我不是神仙,但,是神仙叫我來的。」
「來做什麼的?」
「來做阿壽的家人啊。」
他呆呆的,眼圈漸漸地變紅。
「爺爺叫神仙送你來的嗎?」
我的心頭一怔。
阿壽吸了吸鼻子,再開口時已經有了濃烈的鼻音:「爺爺不會回來了對不對?我去叫他,怎麼也叫不醒,叔叔伯伯把爺爺放進了大箱子裏,說那是棺材。
「我看着他們把棺材跟爺爺都埋進了土裏,可是爺爺不是種子,今年埋進去,明年長不出來的,他們在騙我,我等不回來爺爺了…….」
他的聲音已經在抖,握着饅頭的手也在抖,我甚至安撫不了。
他每天傍晚都要在門口的小馬紮上坐好久,看着日落山頭,等到星子滿天,但他知道他等不回來人。
阿壽的眼眶裏掉出眼淚,在臉上滑出水痕,掉到灰塵裏。
「爺爺跟我說,好孩子要喫飯,他是不是知道了他走了之後我喫不飽,所以叫你來的?」
我的脣瓣微張,喉嚨卻彷彿被無形的東西哽着。
溼潤的眼眸看着我,等着我的話。
心裏酸酸漲漲,我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不止,不只是阿壽需要我,我也需要阿壽。
「爺爺是在很多很多人裏選中的我,他問我,小姑娘,想不想要家人啊,我說想,他才讓神仙把我送到阿壽身邊,阿壽也是爺爺爲我挑選的家人。」
阿壽的聲音細弱蚊蠅:「可我是拖油瓶子,爺爺沒跟你說嗎?」
我扯着袖角給他擦眼淚:「胡說,阿壽這樣正好,我就喜歡阿壽這樣的。」
阿壽乖得像小貓一樣,讓我擦眼淚,我接着說:「我是神仙派來的,跟別人都不一樣,知道阿壽是最好的。」
「比秦秀才還好?」
「那你可比他好多了。」
阿壽的嘴角向下撇着,自己巴巴地擦眼淚,卻沒忍住笑起來。
「娘子真好,娘子比誰都好。」
我心裏一軟,想着阿壽又乖又好哄,抬起的手碰到他軟軟的臉頰,驀然浮起一個微妙的念頭。
傻傻的,確實挺好的。

-10-
孤兒嘛,雖然沒有溫暖的家庭經歷,但是有豐富的人性體驗、多彩的社會經歷啊。
院長努力地給我們最好的,但是避風港會漏雨,我很早就進入社會,見過各種各樣的人,跟不一樣的人打交道。
初出茅廬的時候是真好騙,別人說什麼我信什麼,後來我不騙人就是我心地善良。
看見精明者的眼睛我會在心裏警惕。
而純澈的目光會望進我的心裏。
阿壽的作息很規律,天沒亮就起牀繼續割麥子,他說爺爺說過要趕緊割完,等收麥子的人來。
他走的時候我還迷迷糊糊,起牀後跟左鄰右舍聊了會兒。
我剛來不久,以前的形象還不好,已經低調了一個月,該跟周圍的人走動走動,改變一下自己在別人心裏的印象。
前一個月沒去管他們私底下的傳言,偶爾從地裏那些大漢嘴裏也能聽到兩句對我改變的看法。
現在再去接近村頭村尾的大娘、小媳婦,不會那麼受排擠。
她們顯然對我也已經好奇很久了,問了我好些問題,這就導致我跟阿壽送飯送晚了。
我提着飯盒過去的時候,阿壽在地裏面「呼哧呼哧」地割麥子,我心裏想着要跟他說自己注意休息。
轉眼就瞧見他的身側不遠處站着一個姑娘。
我沒驚動人,悄摸無聲地走過去,柳婉輕聲細語,說的話我沒聽見。
就聽見阿壽忽然站直腰猛地對柳婉喊:「娘子對我最好!」
這一聲不止把我喊愣了,柳婉怔在原地,分散在地裏其他割麥人都看了過去。
阿壽又喊:「她是最好的娘子,她不會打我!」
我眼睜睜地看着柳婉的臉漲成豬肝。
沒忍住,也沒有忍地笑着走到阿壽身邊,給他遞了水壺。
「喊那麼大聲幹嘛,嗓子給喊壞了。」
阿壽接過水壺,沒有喝水,反而委委屈屈地朝我告狀:「她老說你打我,我都說了好多次沒有了,她一直問,讓我別怕,還擋在這裏,麥子要割不完了。」
我把飯盒也給了他:「我知道了,你快去喫飯,喫完再來接着幹。」
阿壽沒有看柳婉一眼,聽話地提着飯盒去了我們常待的樹底下。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柳婉:「聽到了嗎?還有什麼問題嗎?」
陳嬸子今天也在地裏割麥子,聽到阿壽的喊聲第一時間過了來。
「你個小姑娘剛定親,不在家裏繡嫁衣,老摻和你姐家的事幹什麼?阿壽說了沒有沒有,你還一直問問問,說了有你才滿意?」
陳嬸子最強輔助。
「雲娘以前確實不是個好東西,現在他們小兩口過得好好的,你瞎關心什麼?」
村裏嬸子大娘的嗓門自是不必說。
那一句「雲娘確實不是什麼好東西」簡直震耳欲聾。
我摸了摸鼻頭,明知不是我自己,但還是被罵得有點見不得人。
而柳婉臉皮薄,被說得抬不起頭,臉紅得滴血,爲自己辯解。
「我只是關心姐姐他們……」
陳嬸心直口快,根本不聽完:「可拉倒吧,你關心她,她掉水裏到現在一個多月,你來看過她?你們家裏有一個人來看她嗎?不是你們嫌她丟人的時候了?」
這麼一聽還有點慘,但我現在聽陳嬸罵人,嘴角壓不住,只能低下頭,生怕別人發現我的笑臉。
我扯了扯陳嬸的一角:「嬸子,別說了。」
陳嬸把我拍開白了我一眼:「滾,你說你死過一次會好好地過日子,好好地過日子又不是給人當孫子。」
最佳輸出也給她吧,平等地攻擊每一個她不爽的人。
她肯定沒有乳腺結節。
柳婉咬着脣,無助地垂着眉眼。
「我是來找姐姐的,姐姐一直沒來,我纔跟姐夫說了幾句話,沒別的意思。」
有人看不下去,爲柳婉說話:「她一個小姑娘,說話欠點分寸,教教就行了,得饒人處且饒人。」

-11-
陳嬸眉毛一擰,叉腰看向那個大漢,我不想她因爲我再跟別人產生衝突,立刻拉住她的胳膊。
「好了嬸子,我來處理。」
陳嬸子瞪了那人一眼,重重地「哼」了一聲。
阿壽彷彿感受到了此刻氣氛的凝滯,並不喫飯,抱着飯盒眼巴巴地瞅着這邊。
我給柳婉使了個眼色,讓她跟我到別的地方去。
走了沒幾步,就發現身後有一個尾巴。
我看着阿壽,無奈地笑了一下:「快去喫飯。」
他別開了頭,腳卻跟在地上紮根了一樣一動不動。
「你麥子要割不完了。」
阿壽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一動不動。
我只好把他拉過來一起走,柳婉的眼中有訝然,我沒去管。
到了僻靜的地方,我停下來轉身面對柳婉:「你還想接着搞下去嗎?」
她的神色一怔:「婉兒不懂姐姐在說什麼。」
我擺出一副兇橫的表情:「我忘了很多事你也聽說了吧,以前的事我七七八八都忘了,人也是,你的秦大哥在我眼裏比不上阿壽一點,你大可以放心。」
柳婉看着才十六七歲,能解決問題安生地過日子,我也不想跟一個小女孩針鋒相對。
「真的全都忘了?不是裝的?」
她的關注點卻不在我的意料之內,我以爲她滿心滿眼她秦大哥。
「你剪了我的衣裙,你忘了?」
我遲疑ŧū́₌了一下,點了點頭。
「你燒過我的頭髮,你忘了?」
太損了吧。
「你往我的鞋子裏倒水,你忘了?」
……
柳婉沒再說話,眼中卻出現了悵然若失:「一個都不記得了?」
我沉默着,她也沉默。
她忽然開口:「你因爲秦大哥跳池塘這件事不是我傳的,也根本不需要我傳,有腦子的人都會自己想。」
我愣了一下,她好像退去了剛纔嬌弱的殼。
「我再怎麼看不慣你,也不會想你去死。」
像是個青春期彆扭陰鬱的少女。
我點了點頭:「哦。」
她似是不滿:「就這樣?」
我笑了一下:「不然呢,感謝你?」
「你還是一樣讓人討厭。」
我聳了聳肩,她一步邁到我跟前,直勾勾地盯着我。
「記住你的話,不許再喜歡秦大哥,不然……」
手臂上忽地傳來一股重力把我向後拉去,阿壽從我身後冒出來,認真地盯着柳婉說:「娘子不會喜歡他,娘子說她最愛我。」
柳婉放棄了僞裝,露出一抹諷笑:「她說你就信?你可真好騙。」
我想說,其實她也挺好騙的。
阿壽見她不信,有些急,我握住他的手安撫,瞥向柳婉:「沒事兒你就走吧。」
她轉身就走,卻在走了幾步後停了下來,並未轉身,冷聲地說:
「家裏不歡迎你,別回去了。」

-12-
柳家人不喜歡柳雲,來這裏沒多久我就發現了。
原身在鬼門關徘徊的時候她的父母都沒有來。
到現在我連柳父柳母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也有可能在村子裏見過,但我不認得,他們不想認。
一個村子也不小,想躲一個啥事不記得的人並不難。
把自己女兒嫁給一個智力有缺的人也不是什麼光彩事。
我回頭看着阿壽仍在生着悶氣的臉,心裏慶幸。
還好是嫁給了他。
柳雲年紀大,性子不好,還心裏有人,在這裏實在難嫁,若是柳父柳母不管不顧地把她嫁給什麼鰥夫老頭……
我簡直不敢想,跟一個土生土長男尊女卑的男人一起生活會是什麼滋味。
要忍受他們本性裏的傲慢愚昧,還要接受他們的審視束縛,無論肉體還是精神都被困在這裏。
想一想都讓人絕望。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娘子,你怎麼了?」
ƭüₑ
阿壽把我喚回神,我才發現我死死地抓着他的手,我深吸了一口氣,放鬆了手勁,由心地鄭重地開口:「阿壽。」
「嗯。」
「你千萬不要被同化。」
他不解我的意思,探究地盯着我瞧。
「千萬不可以……」
雖然並未發生,我卻感覺劫後餘生,心有餘悸。
他應該不懂,他肯定不懂我前言不搭後語又莫名其妙的話是什麼意思。
但他堅定地點頭:「我聽娘子的。」
我鬆了一口氣,心卻沒有完全放下。
柳婉有一句話說對了,阿壽好騙,我說我是神仙送來的,他就深信不疑,對我放下了最後的心防。
要是再有一個人出現,取得了阿壽的信任,然後教壞了阿壽。
我無比嚴肅地嚇唬阿壽ŧųₐ:「阿壽,我跟你說,這個世界上騙子很多,他們會跟你套近乎,趁你不注意就把你賣掉,賣進煤礦洞裏打黑工,只讓你喫幹饅頭,只能喝髒水。」
阿壽的眼睛裏出現驚恐。
我微微地眯眼,切入正題;「但是娘子我不會騙你,我是這個世界上對你最好的人,你最後的家人,唯一的依靠。」
來這裏之前,我是銷冠,最擅長洗腦……不是,最擅長引導。

-13-
我正襟危坐,沉聲發問:「每天醒來第一件事是什麼?」
阿壽板着臉,認真地回答:「找娘子。」
我神色不變地接着問:「除了娘子之外……」
阿壽流暢地回答:「其他人都是騙子。」
我:「今天不聽娘子話……」
阿壽:「以後只能喫苦瓜。」
我:「天天喫苦瓜……」
阿壽:「日子苦哈哈。」
「總結。」
「愛娘子,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
「開飯。」
他虔誠地閉上眼睛,雙手合十:
「妻門。」
飯前儀式結束。
日復一日,阿壽說得越來越順暢。
在糧商來之前,他就割完了他的麥子。
這裏的糧價我問過陳嬸子,一個村一個價錢,把糧食賣出去,留了一些自己喫。
賣糧的錢我分了三部分,一部分交稅,一部分用作日常支出,還有一部分存起來,留作急用。
好久沒這麼精打細算地窮了。
單單靠種地的錢勉強夠生活,但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籠子裏,誰還嫌錢多。
這邊女子還繡東西賣,但我不會繡,跟她們混好了關係,我跟着進了鎮子,她們把繡好的花樣賣給靠譜的布莊,省了我自己篩選的環節。
布莊里老板管賬,老闆娘接客人,有兩個夥計。
在同村人交易的時候,我看着那兩個夥計,不禁搖頭。
這是什麼銷售水平?
老闆娘正對着一對母女,母親想在年關前給女兒做一身新衣裳,在猶豫顏色,也在猶豫價錢。
我看到小姑娘一直看着一匹鵝黃的布料,我走到這匹布料旁邊:「這個顏色好看。」
我摸了摸:「摸着也舒服,做裏衣做外裳都好。」
小姑娘以爲我也想買這匹布,有了競爭,心裏緊張,頓時揪住了她孃的衣角。
我看向這個小姑娘:「這顏色好襯這小姑娘啊,顯得又白又俊俏。」
老闆娘:「是啊,這顏色鮮亮活潑,小姑娘都喜歡,店裏就剩這最後一點了,再多一尺都沒有了,只能賣一個人。」
小姑娘又扯了扯她孃的衣角,她娘立刻把布匹拿了過去:「我們先來的。」
我露出了可惜的神色,母女匆匆地去結了賬。
我移步到老闆娘跟前,笑得標準:「您覺得,我做您的夥計怎麼樣啊?」
老闆娘有些猶豫,老闆卻不同意,我說免費幫他們做三天,讓他們看看效果。
三天後老闆笑臉相迎,跟我簽了文契。
咱在這兒也是有工作的人了。
村子離小鎮不近,坐牛車要半個時辰,秋冬天黑得越來越早,老闆娘惦念我的安全,天不黑的時候就趕我趕快回家。
我坐在牛車上,天色如浸墨,唯有月亮高懸。
我看向前方,村口亮着一盞燈籠,燈籠旁邊立着一個人向來路張望。
有人在等我回家。
牛車停下,我跳下來,阿壽已經等不及走到了我的跟前。
「阿壽,我回來了。」

-14-
一個婦人早出晚歸少不了閒話,甚至有人去勸阿壽讓我不要去鎮子上,整天不着家,說不準鎮子上就有一個相好。
如果是一個正常男子,聽到那些話難免會被影響。
幸而阿壽唯娘子是天,唯娘子是地,不會阻攔我半分。
自打布莊生意被帶起來之後,有別家的鋪子找過我,不等我說什麼,老闆主動地把我的工錢調高了兩成。
臨近年關,老闆給我發了工錢,老闆娘又給我添了紅包,早早地讓我放了年假。
我買了一堆東西,等到牛車,卻發現上面已經坐了兩個熟人。
柳婉見到我愣了一下,隨後撇了撇嘴,很快地隱藏起來,嬌嬌弱弱地喊我姐姐。
秀才哥則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你當真早出晚歸,拋頭露面到現在?」
秀才哥讀書讀傻了吧,已經傳遍的事情他這麼震驚。
擱現代也是落後的 2g 網。
我放好我的東西,坐到柳婉的對面,對秀才哥禮貌地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他立刻痛惜地搖頭:「一個婦道人家如此,成何體統,我勸你……」
我立刻哀求地點頭:「您天上地下四海八荒第一大善人,從此我與阿壽的衣食住行都靠您接濟了,您這般勸我,是全心全意地爲我們好的,定然看不得我與阿壽餓死家中。」
他一下卡了嗓子,說不出話。
我學着阿壽天真的模樣,歪頭看他:「怎麼不說了?」
站着說話不腰疼,這玩意兒真考上官,能爲百姓謀福祉嗎?
直到到了村頭,秀才哥還不樂意跟我有一點視線交匯,柳婉倒是多看了我好幾眼,這才隨着秀才哥離開。
我見秀才哥猛衝了老遠,猛地頓住,又回頭過來接柳婉,隨她一道走。
迂腐雖迂腐,倒也不算實在可惡。
手裏忽然輕了。
阿壽悶頭提着我買的東西,慢吞吞地往家裏走。
我跟在他旁邊:「什麼時候來的?都不叫我一聲。」
阿壽的嘴抿着,一看就是不高興的模樣。
「今天不是拔蘿蔔去了嗎?怎麼了?蘿蔔都不好?」
「蘿蔔很好,都很大。」
我不瞭解農產品,有哪些時令菜也不太清楚,今年靠諮詢陳嬸子,等我再熟悉熟悉,就可以不用給別人添麻煩。
我跟阿壽就可以組成成熟的獨立小家。
「那爲什麼還耷拉着臉?誰欺負你了?」
他賭氣似的輕哼,把我看笑。
回到家裏,我把東西都歸置好,忙完了纔去找在角落裏發怔的阿壽。
現在他有了點脾氣,不高興的時候就回去角落裏悶坐着,但一定得是我能看見的角落。
老爺子的饅頭被我供到了他的靈位前,現在阿壽只能摳手指甲。
我熟練地搬着馬紮坐到他旁邊:「怎麼了,我的好阿壽?」
阿壽也枯坐夠了,早憋不住等我問他。
「娘子今天跟他一起回來的,又盯着他看。」
他,他是誰?
他的聲音帶着控訴:「你說了我比他好的。」
我撐着下頜看着他,只覺得笑意要從我的眼睛裏傾瀉出來。
「阿壽是因爲他纔不高興的啊。」
他坦誠地點頭:「嗯。」
「那阿壽要怎麼樣才能高興呢?」
他擰着眉頭想了想,忽然湊過來,在我的臉頰上蜻蜓點水 di 一吻。
我瞪大了眼睛,呆了好一會兒:「誰,誰教你的?」
阿壽被我的反應嚇一跳,囁嚅着回答:「楊伯伯。」
我抽了一口氣,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不出來你山羊鬍子是這樣一個老不羞。
「楊伯伯說我們是夫妻,是可以這樣做的。」
說着說着,他還有了底氣,反過來質問我:「難道不對嗎?」
難得,我有被阿壽問 dd 得啞口無言的一天。

-15-
上輩子牛哄哄地工作到猝死,我一直在保持跟異性的接觸。
沒有別的原因,單純是初入社會時,遇見過我年輕就想佔我便宜的渣滓。
後面工作走上正軌,也遇到過想借着工作佔我便宜的滓渣。
甚至我的客戶就是他們老婆。
想想就如鯁在喉。
我撫了撫自己的胸口,感覺到面頰燒熱。
阿壽的舉動卻能讓我接受。
這麼久以來,我跟阿壽蓋着棉被純聊天,睡覺時他也黏人,喜歡抱着人睡,縱使他心智不成熟,身體卻是成熟的。
也遇到過讓我單方面尷尬的場面。
但是,這種事,我怎麼開口。
我不開口,他又不懂,就一直忽略到現在。
年關都閒下來,我們便常待在一起,白日相對,夜晚同眠,時不時地就會想起他那個突如其來的吻。
我悠悠地發出長嘆,冬雪未消,正是思春的時候。
陳嬸子在年前來找了我,問我要不要回柳家過個門。
有習俗是出嫁姑娘年初二回門。
我沒忍住面露嫌棄:「誰啊他們,我都沒見過,回什麼回?」
陳嬸子贊同地點頭:「我早就想說了,以前你不是好東西,你爹孃更不是。」
我:「……嬸子,你真不用每次都罵我一遍。」
她擺了擺手:「嗨,順嘴的事兒,我來是想提醒你,你好些事兒不都不記得了嗎?以前吧,你飛揚跋扈的,逮誰罵誰,我都不怎麼敢招惹你…..」
「還罵。」
「這就進入正題,」她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手,「但你也可憐,你妹妹跟秦秀才情投意合,看着秀才讀書人的面上,你妹妹日子好過,你可遭你爹孃嫌棄。」
有人在敲院門,阿壽出了屋子去開門。
阿壽還沒回來,一個瘦削的女人進來,帶進一陣寒氣。
看到這個女人的眉眼,我就知道了她是誰。
我嗑着桌上的瓜子笑着問:「這是哪位嬸子?面生,沒見過啊,怎麼上我家來了?」
柳母的神情又一瞬間不自然,又很快理所當然地居高臨下:「你好意思問我是誰,我是你娘,連娘都忘了!」
我看了眼壓抑戰鬥欲的陳嬸子,轉頭對着柳母吐出了瓜子皮。
「對啊,我掉下池塘忘掉了好些事兒,從來沒見我爹孃,我還以爲我爹孃死了呢。」
柳母勃然大怒:「咒誰呢你?」
阿壽一進來就見到柳母向我發火,他擋在我跟前,單說體型,他還是有壓迫感的。
柳母也怕被打,「哼」了一聲給自己找面子,然後坐到了椅子上。
「我有事跟你說。」
我沒理她,她睨了我一眼接着說:「年後三娃該說親了,婉兒還要出嫁,你這個大姐是不是該有點表示?現在給我,回門就不用回了,也省了你們的事兒。」
又想要錢,又想要撇清關係。
我不禁閉了下眼睛,霸總都是像我這樣被氣笑的嗎?

-16-
我照舊:「你誰啊,三娃又是誰啊?」
我問阿壽:「阿壽認得嗎?」
阿壽搖搖頭。
她瞪了我一眼:「少裝傻,我養你這麼大過好日子,你不要報答我們?」
我不耐煩:「你這大嬸,胡攪蠻纏,莫名其妙地到我家裏乞討,還這麼高高在上,要飯有點要飯的樣子好吧?」
陳嬸子沒憋住笑了出來,柳母的臉皮一紅,轉而向她:「他們兩個傻子不認人,你也不知道我是誰?」
陳嬸子笑得不行:「我管你是誰,關我什麼事?」
她一下站起來,火不知道往哪個發,最後還是鎖定了我,指着我的鼻子說:「真是良心餵了狗,白白地養你這麼大,你反過來不認爹孃了,你知不知道這些年因爲你,我跟你爹出門都抬不起頭。」
「你是我娘,那我爹呢?」
柳母剎那間那間熄火。
原身丟人現眼,柳家人都嫌棄他,我出去拋頭露面,柳家人更嫌棄。
很明顯,作爲一家之主的柳父是個很要臉面的人,他做不到上大女兒家要錢打秋風,但是可以讓自己妻子來丟這個臉。
她很快重整旗鼓:「還要老子親自來看女兒?你有沒有點大小?」
我繼續嗑瓜子:「大小禮數,不都是家裏教得好嘛。」
柳母的胸脯劇烈地起伏,我還有點擔心她氣厥過去再訛我們頭上。
好在她堅強地挺了過來,怒氣衝衝地走了。
我望着關閉的門,想着柳雲跟柳ťû₋婉,嘆了一口氣。
難怪這倆姑娘的性格都不咋樣。
缺愛要命,家裏少的愛就要從其他地方填補過來。
我當初的選擇是拼命地工作填補空缺。
而沒有選擇的她們牢牢地抓着來自外界丁點的溫柔和愛來獲得解救。
雖然並不想承認,但秀才哥那種長得還行,講話斯斯文文,年紀輕輕就考上秀才的人,被小姑娘喜歡很正常。
她們各自扭曲生長,一個明着橫,一個暗裏陰,在那個令人窒息的家庭裏互相撕扯來強調她們的存在。
都不是軟茬、好欺負的人。
要是能相互取暖就好了,偏偏喜歡上同一個人,又都不認輸。
我想了又想,她們怎麼樣想出更好的辦法來擺脫處境?
思來想去,最後發現我都是以我的經驗來思考。
她們都只是村子都出不了的小姑娘。
她們的世界就那麼點兒大。

-17-
柳家人不要臉又想要面子。
我毫不懷疑他們接下來也會變着法地找我要錢。
恰好臨近年關,家家戶戶都閒下來走親訪友,一堆人聚在一起,閒話說得最多。
這個時候要傳點什麼太容易了。
我在村頭嘆了幾口氣,只是說我跟阿壽日子過得難,實在拿不出什麼孝敬爹孃。
陳嬸子跟我唱雙簧,說柳母偷偷摸摸地找我要錢,正好被她撞上。
傳來傳去,傳到晚上,已經傳成了我被爹孃逼得又想死。
有人因我外出工作說我閒話,也有人心疼我年紀輕輕就撐起一個家,一個女子要拋頭露面養家。
這個流言傳出來,心疼我的人反而偏多了。
這個大年柳父柳母被戳着脊樑骨過,女兒要死了都沒去幫襯,現在好意思要錢,以至於柳父不得不在人羣取笑他時明着否認,他不可能做這種事。
「三娃就要說親,名聲差了誰願意把姑娘嫁過去?」
陳嬸沒事兒就來找我嘮,有時還有其他娘子媳婦也過來。
幾個人圍着火爐邊嗑瓜子邊說:「聽說秦秀才家裏也去找他們了。」
「能不找嗎?秦家裏還有點兒錢,你說阿壽跟雲娘這樣的都不放過,能不惦記秦秀才他們家的錢?」
「兩家退親了?」
「沒,秦秀才不願意,柳老漢也保證他們不是那樣的人,勉勉強強地護住了這個親事。」
我嗑着瓜子沒說話,聽她們熱火朝天地討論。
阿壽剝了一堆殼, 把一小碟子瓜子仁端給我, 又跑回旁邊的桌上繼續剝瓜子。
我們說話他不參與,就在離我不遠不近的地方待着。
「阿壽也挺好的, 多聽話, 我家的跟犟驢似的, 說什麼都不帶聽你的。」
「可惜就是傻了點……」
這話一出口, 原本熱鬧的氛圍淡了下去,說話的人感覺說錯了話, 其餘人也都看着我。
我真心實意:「阿壽這樣就很好,換其他人我還不喜歡呢。」
阿壽剝瓜子的動作停下來, 頭低了下去, 露出來的耳朵尖紅彤彤。
這一茬算是過去。
我正瞧着阿壽害羞的樣子感覺好笑, 耳邊忽然響起了氣音, 似乎挺神祕,但這個氣音足以讓這圈人都聽見。
「你們那事兒和諧嗎?」
我喫瓜子的動作一頓,震驚地看過去。
其餘人憋笑,陳嬸子摸了一把我的臉:「哎喲, 燙得能煎蛋了。」
「阿壽懂嗎?」
我扒拉下來陳嬸的手:「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走走走,天黑了, 回家路上小心。」
她們笑成一團,嘻嘻哈哈地離開了我家。
我的心跳還沒平復,送她們出門, 回來看見阿壽在彎着腰掃瓜子殼。
我的視線遊移, 努力不往他的身上轉。
唉,可是, 我們合情合法啊。
「阿壽。」
我喊了他一聲, 他看向我的眼睛裏沒有一點防備,充滿着放鬆與信任。
「我是不是對你最好的人?」
他點頭。
「娘子的話你都聽對不對?」
他還是點頭。
「娘子讓你做什麼,你都會做對不對?」
他依舊點頭。
我走到他身邊, 把掃把拿過來放到一邊, 正色看着他。
「今晚,我教一件你沒做過的事。」
事實證明, 腦子不好使, 但是天性跟本能沒問題。
如果他不在教學過程中時不時地問我「娘子, 這樣對不對」,還一定要等到我的回答就更好了。

-18-
年關一過,我跟阿壽研究了好久春天播種的作物。
我回布莊接着幹, 提議老闆娘用布料做一些成衣展示,客人看到效果更直觀。
老闆娘很喜歡我,我提的建議基本都會聽。
小存款越來越多,存夠了錢就可以在鎮子上買房再自己開一家店。
每晚睡覺前我要先把錢數完一遍再去睡覺。
飯前有儀式,睡前也有儀式。
我跟阿壽閉着眼睛,我說他答。
「這個世界上誰對阿壽最好?」
「娘子。」
「阿壽唯一離不開的人是誰?」
「娘子。」
「這個世界上阿壽最愛誰?」
「娘子。」
「如果只能愛娘子四天, 阿壽會選哪四天?」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如果只能愛娘子三天, 阿壽會選哪三天?」
「昨天、今天、明天。」
「如果只能愛娘子兩天,阿壽會選哪兩天?」
「黑天、白天。」
「如果只能愛娘子一天,阿壽會選哪一天?」
「每一天。」
「妻門。」
「妻門。」
我滿足地發出一聲嘆息, 準備進入夢鄉,忽然聽到阿壽在小聲地自問自答。
「娘子最愛誰?
「娘子最愛錢。」
我在黑夜裏睜開眼睛,忍着笑湊到他旁邊親了親他的臉頰。
「娘子也最愛阿壽。」
(Ṫù₆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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