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安

爹孃死後,我獨自進京投奔幼時定親的未婚夫。
他眉目昳麗又溫柔似水,與我拜了堂,夜夜相伴,纏綿繾綣。
就在我深陷其中時,卻聽到他和別人說笑。
「一個蠢笨丫頭,她什麼都不懂,越哄騙越有意思。
「孤怎會對她上心?不過是新鮮,玩玩罷了。」
是夜,他一如往常,將我圈在懷中,安然入睡。
等到天亮,我頭也不回地跑向城門口。
既然只是玩物。
這一別,最好永不相見。

-1-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地動,將爹孃和弟弟都埋在廢墟里。
只有我清早去河裏捕魚,撿回一條命。
房子和家人都沒了,我無處可去。
思來想去,記起幾年前,爹曾在河裏救了一個進京讀書的少年。
見他眉眼生得極好,又要去國子監讀書,前途無量。
就要他報救命之恩,與我定親。
他答應了,簽了婚書,又匆匆趕往京城。
一晃幾年。
他時不時託人送些書信和首飾,我也做了繡品回送。
卻從沒見過面。
可如今我孤身一人,只能去投奔他。
我帶着從瓦礫堆挖出來的婚書和朝廷發的撫卹銀子,搭上了進京的商隊的車。
一路風餐露宿,終於到了京城。
面對熙攘繁華的街市,我徹底傻了眼。
在這麼大的地方找人,談何容易。
我只知道未婚夫叫崔禎,官職是東宮舍人。
於是四處打聽東宮在哪裏。
找了大半天,纔看到一座氣派的宮殿。
但有人層層把守,根本無法靠近。
我找了個僻靜角落,看着人來人往。
希望能遇到崔禎。
一直到日落時分,我看得眼睛發了酸,才意識到自己其實忘了崔禎長什麼樣。
只模模糊糊記得他眉目如畫,卻不愛笑。
要在人羣中認出他,實在有些難。
就在一籌莫展時,不遠處走來幾個人。
我一眼就看出中間那人腰間的香囊是自己一針一線繡的。
連忙歡天喜地地跑過去。
「崔公子,我可算找到你了。」
「大膽,什麼人?」
還沒等我走近,他身後就冒出來好些人,全都舉着刀,殺氣騰騰。
我嚇得一個哆嗦,忙不迭從懷中取出婚書。
「崔公子,我是林小魚,幾年前咱們定了親,你還記得嗎?」
崔禎的桃花眼裏閃着光,饒有興趣地打量了我片刻,勾脣笑了起來。
這一笑,好似春風拂過,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幾年不見,他怎麼變得愛笑了。
「原來是小魚啊,你來找……我有事嗎?」
他溫柔動聽的聲音,讓我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鎮上鬧了大地動,爹孃和弟弟都沒了,我無家可歸了。」
「別哭啊。」
他長睫眨了眨,抬手爲我擦淚。
手指修長乾淨,玉一樣白。
我頓時整張臉發熱,有些不知所措地往後躲了躲。
他反而笑得愈加溫和,拉起我的手握在掌心。
「小魚別怕,往後我好好照顧你。」

-2-
崔禎將我帶去了一座宅子,喫穿用度一應俱全。
當那些下人們來行禮時,我幾乎手足無措。
「公子,我……我實在當不起。」
他眉眼彎彎,笑着把我擁進懷裏。
「小魚還想要什麼,儘管跟我說。」
他懷抱溫暖,帶着淡淡的墨香。
我漲紅了臉,小聲道:「謝……謝謝公子。」
我留在了崔禎家裏,他自己卻不住在這。
他說事務繁忙,平時都宿在東宮,讓我不要介意。
我連忙搖了搖頭。
「你有事就去忙,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小魚真乖。」
他揉了揉我的頭,眼中笑意盎然。
讓我又不禁看愣了。
這些年,他在京城一定過得很好,纔會變得這般愛笑,還笑得那麼好看。
崔禎每天很忙,但仍時不時過來陪我。
教我下棋彈琴,或是握着我的手,一筆一筆帶我寫字。
我從小跟着爹在江上捕魚,對琴棋書畫一竅不通。
學起來總是出錯,羞愧得恨不能找個地縫躲起來。
可他也不急,總是將我圈在懷裏,耐心細緻。
眼角眉梢皆是溫柔。
讓我不禁心口亂跳。
夢裏也總是他的一顰一笑。
只是,他從沒提過何時與我成親。
這事在我心頭百轉千回,卻怎麼都說不出口。
轉眼過了月餘,乞巧節那天,崔禎比往日回來得早。
要帶我去逛京城的夜市?
集市上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崔禎始終都牢牢牽着我的手。
他姿容昳麗,清貴無雙。
再加上那雙笑盈盈的桃花眼,走在街上,引來無數姑娘的注目。
這麼好的人就是我未來的相公。
我胸口像揣了只小鹿,怦怦跳個不停。
「這個喜歡嗎?」
崔禎拿起攤子上一枝珠花,插在我髮髻上。
「跟小魚真相配。」
說着,掏出一錠銀子,丟給老闆。
我看着那白花花的銀子,剛想說太貴了,不要買了,一個姑娘突然衝了過來。
一把挽住崔禎的手臂。
「哥哥,你怎麼看上如此俗不可耐的珠花?」

-3-
崔禎愣了下,隨即對着那姑娘眨了眨眼睛。
「雲華,別胡言亂語。」
「誰胡言亂語了,就是粗俗不堪。」
那雲華嘟囔着,轉眸看我。
「不過這珠花跟她挺相配的。哥哥你何時換了口味,滿京城的閨秀看不入眼,有空陪這麼個粗野土氣的丫頭。」
說着,又瞥了我一眼,神情極其不屑。
「你是誰?」
我從沒聽崔禎提起過,他還有一個妹妹。
慌亂地看了看他們,小聲說:「我是公子的未婚妻。」
「什麼?」
雲華瞪圓眼睛,彷彿聽到天大的笑話般笑個不停。
「哥哥,你從哪找的這麼又蠢又笨的丫頭?也不怕被全京城的人笑話。」
「好了,不鬧了。」
崔禎點了下雲華的額頭,笑得一派雲淡風輕。
「又是自己偷跑出來的?」
「纔不是!我約了朋友。」
雲華俏皮地吐了吐舌頭,拎起裙子跑了起來。
「我先走了,哥哥跟你這傻未婚妻好好逛。」
雲華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崔禎轉回身,像是什麼都不曾發生過,笑意依舊。
「小魚,還喜歡什麼?」
可我整個人僵着,止不住發抖。
傻,蠢笨,粗野,俗不可耐……
那些話宛如尖刀攪在心口,疼得喘不上氣來。
我死死咬着脣,忍住眼中的淚。
「對不起,我給公子丟臉了。你若不想娶我,我不會糾纏的。」
他怔了下,長眉蹙了蹙。
「小魚這是何意?」
我勉強嚥下喉間哽咽,一字一頓地說:
「當年是我爹不對,脅恩圖報,咱們的婚事可以不作數,我ŧũₛ明日就離開。」
他臉色一點點沉了下去。
「你想走?」
我的淚再也忍不住,簌簌而落。
「小魚來了這麼久,公子從沒提過婚事。我雖蠢笨,但也有自知之明。」
他靜靜看着我,眸光幽幽,不知在想些什麼。
良久,忽地展顏一笑。
「原來小魚是想和我成親,那我們這就準備婚事。」
我一下子呆住了,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會痛快答應。
「怎麼了?高興傻了?」
他抬手輕撫我的眼角。
眸中像墜入了滿天星辰,亮得晃人心神。
「乖,別哭了。」
我鼓起勇氣,拉着他的手緊緊握住。
「小魚一生一世,都不和公子分開。」

-4-
之後,崔禎興致勃勃地準備起了婚禮。
但他似乎對辦婚事一竅不通,事事都來問我。
我想着在鄉間看別家辦喜事。
喜服、喜堂,還有熱熱鬧鬧的喜宴。
不出半月,都準備好了。
婚禮當天,滿屋子都是喜慶的大紅色。
可冷冷清清,一個親友都沒有。
我很是不解。
自己熟識的人都在那場地動中喪生,但崔禎在京城多年,怎麼連一個朋友都沒有?
乞巧節那天,還遇到了他的妹妹,爲何也不來喝喜酒?
當我問出疑惑,他眸光閃了閃,面露委屈。
「我本就無親無故,孤身一人。
「小魚,你不會嫌棄婚禮冷清,不想嫁給我了吧?」
「當然不會。」
我心中一痛,連忙搖頭。
「以後公子有了小魚,就不孤單了。小魚對公子好,無論發生什麼事,都陪着公子。」
他眼睛一下子亮了,眼尾瀲灩起薄紅,比桃花還豔。
「小魚,可要說話算話。」
他捧起我的臉,輕輕吻了起來。
脣齒間還帶着酒香,惹人沉醉。
紅綃帳中,更是溫柔得一塌糊塗。
將我圈在身下,哄了又哄。
眉眼映着搖曳燭光,像是籠着一股情慾綿綿的霧氣,好看得奪人心魄。
帶着我在漫長又細緻的浪潮中翻湧。

-5-
成親後的日子幸福而平靜。
崔禎還是很忙,大部分時間都在東宮。
有時夜裏回來,便將我圈在牀榻上,百般癡纏。
任由我哭啞了嗓子,也永不饜足。
這天,又是一夜纏綿。
等我再睡醒時,他早已不知何時離開。
我起身收拾,聽到敲門聲,連忙去開門。
「公子怎麼這麼早回……」
等我看到外面的人,一下子愣住了。
是那晚遇到的崔禎的妹妹,雲華。
她打扮得珠光寶氣,看我的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鄙夷。
「看來你還有些手段,能將我哥哥勾住這麼久。」
什麼手段?
我聽不懂,勉強笑了笑。
「我和公子成親了,沒請雲華小姐來喝喜酒,真對不住。」
「成親?哈哈哈哈。」
她放聲大笑。
「不照照自己什麼德行,連癩蛤蟆都比不上,也配和我哥哥成親?」
我實在不明白,爲何每次見面,她都要對我百般羞辱。
抬手想把門關上。
「雲華小姐若沒事,就請回吧。」
「等等!」
她將我攔住,眼中精光閃閃,挑了挑眉。
「今天,我哥哥去參加個詩會,我帶你去看看他吧。」
詩會?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
崔禎總說公務繁忙,從未提過什麼詩會。
見我迷茫的神情,雲華臉上越發得意。
「到了那你就知道,別說成親,就是給我哥哥提鞋你都不配。」

-6-
雲華帶着我在一個偌大的園子裏繞了許久,最終來到一個僻靜角落。
不遠處有一座涼亭,坐了許多人。
最中間的就是崔禎,是我從沒見過的裝扮。
頭束玉冠,身着錦袍,腰間束着明黃緞帶。
那滿身的氣度風華,好看到可以入畫。
此時,他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一位彈琴的小姐。
那曲音熟悉。
他曾教過我,可我不通曉音律,學了許久,還是彈得七零八落。
比不上這位小姐彈得萬一。
一曲終了,那小姐起身,對着崔禎盈盈下拜。
「臣女獻醜了,請太子殿下指教。」
崔禎將那小姐扶起來,笑得溫和動人。
「宋小姐的琴聲天下一絕,孤實在自愧不如。」
周圍立馬有人附和:
「殿下和宋小姐高山流水,互爲知音。將來成了親,更是一對神仙眷侶,羨煞旁人。」
那宋小姐聽了,忙低下頭。
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卻忍不住偷看崔禎。
崔禎亦是滿面春風,坐在宋小姐身邊,神色親密,時不時與她耳語。
儼然一副深情模樣。
他們又聊了許久,宋小姐看了看時辰,起身告退。
等她走遠,立馬有人調笑起來。
「聽說太子殿下近來養了一個鄉野丫頭,時不時留宿。臣等都好奇死了,那丫頭何等姿色,竟能讓您留意?」
崔禎握着酒杯的手頓了頓,嘴角勾起漫不經心的笑。
「一個蠢笨的丫頭,什麼都不懂,越哄騙越有意思。」
「喲,看來殿下還真上心了。」
「笑話,」崔禎將酒一飲而盡,「孤怎麼會對她上心?不過是一時新鮮,隨便玩玩而已。」
其他人都鬨笑起來:
「有多新鮮?殿下何時膩了,也給臣等玩玩。」
崔禎微愣,垂眸片刻,隨意地點點頭。
「好。」
「那臣就先謝過太子殿下了。」
在一片起鬨聲中,有人眼尖,指了指崔禎腰間的荷包。
「這就是那蠢丫頭繡的吧?如此粗劣的繡工,實在是污了眼。」
崔禎聞言,將荷包扯下,隨手丟在地上。
又和衆人喝起酒來。

-7-
直至黃昏時分,他們才散場。
涼亭裏空空蕩蕩,只餘我繡的荷包躺在地上,被踩得不成樣子。
「怎麼樣?現在明白自己算個什麼玩意兒了吧?」
身後,又響起雲華的聲音。
「我哥哥李容安是當今太子,詩書射獵樣樣出衆,就是隨性了些,慣會招蜂引蝶。
「全京城不知有多少名門閨秀傾慕他,只是我萬沒想到,你這低賤丫頭也能攀上。
「不過,你也聽到了,在我哥哥眼裏,你連ťṻ₈只貓兒狗兒都不如,隨便玩玩就丟給別人。」
雲華說完,又睨了我一眼,如同在看螻蟻。
「趕緊滾吧,別在這礙本宮的眼。」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
不知要做什麼,更不知該去哪兒。
只覺得心口像是被掏空了。
周遭只餘一片茫然。
「不長眼啊?找死!」
不知何時,迎面跑來一輛馬車。
路人紛紛閃躲,只有我還在路當中搖搖晃晃。
車伕勒緊繮繩,堪堪在我面前停住。
這時,車門打開,有人飛奔而來,一把將我抱在懷裏。
「小魚,你去哪了?」
我揉了揉眼睛,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是崔禎,不,應該是李容安。
他換了身尋常打扮,滿臉驚惶失措。
「我忙完回家,聽下人們說你被雲華接走,她帶你去哪兒了?」
我扯了扯嘴角,笑着說:「雲華小姐帶我去茶館品茶聽曲子了。」
他微不可見地鬆了口氣,修長的手指理了理我額間散開的碎髮。
「以後別隨意跟她出門,乖乖在家等我,好不好?」
「好。」
我乖順點頭,又看了看他,不經意問:
「我繡的荷包呢?怎麼不見了?」
他長睫閃了閃,垂首在我耳畔,氣息清淺。
「今日太忙,不小心弄丟了。小魚再給我繡一個吧,我定會好好珍藏。」

-8-
我跟着李容安一起回了家。
入夜後,他還和往常一樣,將我圈在身下,吻了起來。
可我卻全身發抖,瘋了似的把他推開。
「怎麼了,小魚?」
我蜷縮到牀腳,用被子裹緊自己。
「別,別碰我。」
他凝神看我,眼中有什麼一閃而過。
最終嘆息一聲,伸手將我抱住。
「我不碰,只抱着小魚睡覺,別怕。」
我閉上眼,死死咬着脣,用盡全力忍住掙扎。
他將我整個人抱在懷中,一下一下輕拍着我的背。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響起一個極輕的聲音。
「小魚,你說過會一生一世陪着我,是不是?」
我放平穩呼吸,一動不動,假裝已沉沉睡着。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李容安走後,我趕忙起身。
找出幾樣首飾和銀票貼身藏好,尋了個藉口出門。
走了一會兒,見身後沒人,就立馬向城門口飛奔而去。
跑了很久,眼瞅着看到大門,身後傳來高喊聲。
「太子殿下有令,關城門,一人都不能放走。」
有一隊人騎馬而來。
最前面的正是李容安。
我大急,見到剛好有一輛馬車進城門,想也沒想就爬了上去。
「姑娘,你是……」
車裏是一個端方雋雅的年輕男人。
他詢問的話沒說完就愣住,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像是在辨認着什麼。
這時,車外傳來李容安的聲音。
「可是東宮舍人崔禎的車?」
男人聞言,連忙下車行禮。
「參見太子殿下,臣剛辦完差事,回京覆命。」
「你剛剛可見到一個年輕姑娘,行色匆匆地要出城門?」
崔禎?
我心中一驚,透過車窗縫隙偷望,卻直接撞上了李容安的目光。
「小魚,出來吧。孤聞到了吟龍香的氣味,那香只有孤一人可用。昨夜親近時,沾在了你身上。」
我毫無辦法,只能強忍顫抖,緩緩下車。
方纔車裏的男人忽然問道:
「小魚?你是林小魚?」
我點點頭,「是。」
他一下子神色激動,拉住了我。
「我是崔禎,你還記得嗎?七年前,你爹救了我,還給我們定了親。」
我茫然看他,腦子裏驚疑不定。
他是崔禎?
昨晚,我思來想去,以爲當年是李容安隨口編了個名字,騙爹爹和我。
難不成,竟然是自己認錯了人?
似是怕我不信,他又急忙道:
「你家住在豫州永順鎮,前陣子鬧了場大地動,我就是奉旨去賑災的。
「我在鎮上打聽了許久,都沒有你的消息,還以爲你不幸遇難,沒想到竟在京城遇到。
「小魚,你是來找我的嗎?」
他一口氣說了許多,我恍然大悟。
原來自己當初在東宮外,錯把太子認成了他。
「崔公子,」我心中燃起一絲希望,「求求你,帶我走……」
「小魚,敘完舊了嗎?該跟孤回去了。」
可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不遠處,李容安的目光落在我拉着崔禎衣袖的手上。
臉上笑意依舊,眸光卻是冷的。
崔禎的臉上閃過疑惑,又對着李容安行了一禮。
「太子殿下要帶小魚去哪裏?」
李容安並不理會,驅馬上前幾步,對我伸出手。
「乖,小魚,跟孤回去。」
我看着周身抑制不住森然冷意的李容安,和他身後圍上來的侍衛,心中一片冰涼。
自己若不跟他回去,恐怕還會連累崔禎。
我低下頭,走了過去。
卻怎麼也不敢去觸碰那修長如玉的手。
李容安彎身將我抱上馬,圈在身前,揚長而去。
走了許久,我忍不住回頭望了望。
崔禎形單影隻,還站在原處。

-9-
我被一路帶回了東宮。
「之前怕嚇到你,一直沒有坦承身份。現在終於可以把小魚帶回東宮,孤也不用總奔波兩處去看你了。」
李容安言笑晏晏,眉眼間皆是溫柔。
甚至讓我有些恍惚。
彷彿昨天和宋小姐親暱低語,說我蠢笨不堪的是另一個人。
心底的寒意逐漸蔓延。
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民女有眼無珠,衝撞了殿下,求殿下大人大量,放民女一條生路。」
他斂起笑,迷了迷眼眸。
「小魚,你答應過孤什麼?你說會一生一世陪着孤。」
「可那時,民女以爲殿下是民女的未婚夫。」
「未婚夫?」
他挑起嘴角,嘲諷一笑。
「崔禎嗎?你連他長什麼樣都不知道,想讓你一生一世不分離的明明是孤。」
「不是的,殿下對民女也不過一時新鮮,又怎麼可能一生一世?」
他微愣,隨即露出恍然神色。
「原來昨天小魚偷聽孤說話了,那孤除了一時新鮮,還說過什麼,你記得嗎?」
他問完,居高臨下看我。
深不見底的眸中是我蒼白驚恐的影子。
我當然記得。
他還說,等新鮮勁過了,再將我送給別人玩弄。
我全身止不住地抖,眼淚洶湧而出。
「不要……殿下,求你了。」
他漠然一笑,挑起我的下巴,捏在指間摩挲着。
「那小魚知道該怎麼做了?」
我呆愣許久。
依稀想起剛成親時,他在院中爲我摘花,染了滿身落英,好看得像是天上的謫仙。
我笑着跑過去環住他的腰,踮起腳尖親他。
那時,他眼中的光亮若星河。
所以,現在……
我抖着手,虛虛探到他腰間。
而他一動不動,只冷冷地看着。
我放棄了最後一絲尊嚴和掙扎,踮腳吻上他的脣。
「殿下,求求你了,別不要小魚。」
在我笨拙又惶恐地討好中,他長長嘆了口氣。
將我攔腰抱起,向牀榻邊走去。
「小魚,以後別想再離開孤。」

-10-
「殿下怎麼帶回這麼個鄉下女子,還讓咱們伺候?」
「你別看她蠢笨,可有的是狐媚手段,勾得殿下夜夜留宿,一晚要叫幾次水。」
「那又怎樣?一個下賤坯子,過不了多久,殿下就膩了。」
白天,李容安不在時,我一如既往地坐在窗邊發呆。
外面是侍女們肆無忌憚的議論聲。
我也早就習以爲常。
東宮上下都知道,我是李容安一時興起帶回來解悶的玩意兒。
可就連玩意兒,我都做得誠惶誠恐。
生怕哪一日他厭了,就隨手丟給別人。
我抬頭望了望那一方天空,突然心中冒出個念頭。
如果當初和爹孃死在一起,該多好。
就在想念爹孃時,殿外傳來一聲嬌叱:
「本宮許久不來,竟不知哥哥把那個賤丫頭接到了東宮。」
隨着說話聲,走來兩個華服女子。
是雲華和那日在涼亭中彈琴的宋小姐。
屋門被一腳踢開。
雲華率先進來,看到我時,極其厭惡地皺了皺眉。
「明知道哥哥要跟宋尚書家千金大婚,還敢百般糾纏,今日本宮便要教訓教訓你這不要臉的賤婢。」
說着,她揮了揮手。
身後立馬上來幾個人,將我押到院子中。
臺階上散落着鋒利的碎瓷片。
有人在我的腿上狠狠一踢,我直接跪在了上面。
隨着劇痛,鮮血汩汩而出。
那宋小姐見了,拉了拉雲華的衣袖。
「公主,打狗還要看主人,不能這樣罰她。」
「有何不能?她在我哥哥眼裏,連條狗都不如。」
雲華公主冷笑着,又吩咐道:
「盛一盞燒滾了的熱油來。」
很快,滾燙的熱油端來,直接塞進我手裏。
「把手舉高了,捧着油盞。」
我的手被燙爛了皮肉。
一陣陣焦煳味傳來。
而隨着我的顫抖,又有更多的油流出,順着手臂滑落。
雲華公主得意地對着宋小姐笑了笑:
「淑嫺,等你做了太子妃,若看她不順眼,就直接賣到娼館裏去。」
「把誰賣去娼館?」
院門外猛地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
還不待我反應,手中的油盞就被狠狠甩落。
李容安一把將我抱住,死死擁在懷中。
「哥哥,你怎麼……」
雲華公主的話被一記耳光打斷。
「滾!李雲華,以後若再碰她一下,別怪孤不客氣。」
雲華公主捂着臉,不可思議地瞪大雙眼。
「哥哥,你……」
李容安又轉頭去看戰戰兢兢的宋小姐,眼風如刀。
「宋淑嫺,若再踏進東宮一步,那就娼館見。」
說完,抱起我向門口跑去。
「備車!去太醫院!」

-11-
昏昏沉沉中,耳邊充斥着各種聲音。
「孤怎麼會對她上心?不過是一時新鮮,隨便玩玩而已。」
「殿下何時膩了,也給臣等玩玩。」
「若看她不順眼,就直接賣到娼館裏去。」
不,不要。
我拼命跑了起來。
可身後有無數陰影窮追不捨,越來越近。
「不要!救命!」
我放聲哭喊,隨後被光刺痛了眼睛。
「小魚,你終於醒了,嚇死孤了。」
身旁的人小心翼翼地握着我包紮好的雙手。
「孤在這,小魚不怕。」
我愣愣望着李容安,那天他在涼亭裏說的話又一一在腦中閃過。
忽地瘋了一樣抓緊他的手臂。
「求求你了,殿下,不要賣了小魚,不要把小魚給別人!」
他的眼睛一下紅了,抖着脣來吻我。
「孤是胡說八道的,孤怎麼捨得把小魚給別人,怎麼捨得?」
那就好。
我鬆開了抓着他的手,睏意襲來,再次沉沉睡去。
之後的日子,總是半睡半醒,精神越來越不濟。
李容安一回來就守着我寸步不離。
餵我喫藥、喫飯,拿一些新奇的玩意哄我開心。
這天,喫過藥,他抱着我坐在窗邊。
外面天色極好,處處花團錦簇。
「小魚,等你病好了,孤帶你出去玩,你想去哪裏?」
我剛想回話,喉嚨一陣發癢。
一縷鮮紅順着嘴角蜿蜒而下。
李容安的臉一下子白了,抱着我的手抖得很厲害。
「太醫,快去傳太醫!」
等太醫來了,診過脈,卻搖了搖頭。
「這位姑娘憂思甚重,鬱結於心,氣血日益虧耗,恐藥石難醫。恕臣直言,心病還須心藥醫。」
太醫走後,李容安獨坐良久。
晚上,餵我喫完藥,他親了親我的嘴角。
「小魚,孤知道,你不喜歡住在東宮。
「孤在京郊有一處別院,依山傍水,景緻極好。明日,孤送你去那裏養病。
「你一定會平平安安,陪着孤一輩子的。」
京郊,依山傍水。
我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了一絲清明,用力點了點頭。
「謝殿下。」
他眸光流轉,抱着我笑了起來。
我默默閉上了眼睛。
只要能離開這,只要能離他遠一些,去哪裏我都願意。

-12-
這處別院果然是李容安說的那樣,地處山林間,極其幽靜。
我在這靜養了一段時間,病情大有起色。
李容安來看我時,臉上是抑制不住的喜色。
「殿下,」我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問:「我有些悶,能去這附近的林子裏走走嗎?」
他嘴角的笑變得有些猶豫。
這時,一旁的太醫說:「殿下,如今剛入夏,能出門走動,對姑娘的病大有裨益。」
他又垂眸想了想,最終答應了。
「山中荒僻,小魚出去時,要多帶些隨從。」
我立時喜笑顏開,「多謝殿下。」
他愣了愣,眼中綻出無限喜悅,抱着我原地轉了幾圈。
「小魚終於又對孤笑了。」
有了李容安的吩咐,我可以隨意出門。
只不過身後總有許多隨從,形影不離。
而我每次也不走遠,只在林中隨意逛逛就回來。
這天一早,我照常出門。
沿着一條林間小路,很快走到一處河谷。
水流湍急,遠遠一直流向山外。
我在河邊走了一會兒,身後就有人提醒:
「水流太急,夫人還是離遠一些。」
「好。」
我答應着,腳下卻一滑,直接栽進水裏,瞬間就被河水淹沒。
「不好了,夫人落水了!」
「快來人啊!」
河岸上驚呼聲四起。
我屏住呼吸,隨着滾滾河流,越飄越遠。
漸漸地,四周安靜下來,再也聽不到呼喊聲。
我鑽出水面,換了口氣。
不敢耽擱,又一頭扎進水中,繼續向山外游去ŧùₜ。
我家住江邊,自記事起就跟着爹捕魚,幾乎在水裏長大。
這條河水流雖急,但跟江中的風浪比,也算不得什麼。
沿着水流一直漂,最終漂出樹林。
我爬上岸,又走了一會兒,終於見到一個瘦削的人影。
正是我那真正的未婚夫,崔禎。
他見我走來,臉上的擔憂登時化作喜悅。
將手中的披風披在我肩上。
「小魚,你終於來了。」
我抱歉地笑了笑:「對不住,讓崔公子久等了。」
他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包裹,放在我手中。
「這裏是銀票、地契,還有我爲你新造的名籍,馬車就停在山口處,小魚你一路保重。」
我將東西緊抱在懷裏,鄭重對他行了個禮。
「多謝崔公子。」
他臉上卻閃過哀傷,垂下了眼眸。
「當年你爹爹救了我的命,又將你許配給我,是我沒有好好照顧你,對不起,小魚。」
崔禎是謙謙君子,一諾重於千斤。
可偏偏造化弄人。
我想問問他,爲何我做的香囊會戴在李容安的身上。
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如今再問這些又有何意義。
我收好包袱,對着他揮了揮手。
「小魚就此別過,崔公子,他日有緣再見。」
說完頭也不回地向山口跑去。
其實,一直以來爲我治病的太醫與崔禎是世交好友。
他知道我的處境後,暗中託太醫帶話。
問我願不願意離開,若是想走,他可以幫忙。
我自然求之不得。
自從搬來這別院,就每日尋找機會。
最後終於找到那條河谷。
就和崔禎約定好,在此處見面。
算了算,來京城已一年有餘。
彷彿是大夢一場。
現在,夢終於醒了。
一切都徹底結束,再也不見。

-13-
崔禎在離京城很遠的一處臨湖的村鎮給我置辦了房子和漁船。
我安心住在這裏,日子平靜安穩。
一晃又是一年。
除夕夜,我獨自一人守了歲,剛要睡下,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小魚,是我。」
聽聲音像是崔禎。
我立馬披上衣服,打開門。
門外果然是他,卻衣衫散亂,滿是血跡。
我嚇了一大跳,忙問:「這是怎麼了?哪裏受傷了?」
他搖搖頭,側身指了指身後的馬。
馬背上伏着一個昏迷不ƭù⁾醒的人,衣服都被血滲透。
「小魚,救救他。」
「嗯。」
我毫不猶豫地答應,可走到馬前,卻整個人愣住。
蒼白的臉,修長的眉,彎翹的眼睫,瘦削的下頜。
這人,分明就是李容安。
我下意識就往屋裏跑。
「帶他走,我不想見到他。」
「小魚,聽我說。」
崔禎用力握了握我的手,眼中滿是懇求。
「前年,東胡大軍南下,燒殺劫掠,朝中一片震恐。
「殿下請命,親自率軍征討,幾經波折,終於大破胡人,卻在班師回朝途中遭暗算。
「原來在殿下離京期間,皇帝病重,朝政被齊王一派把持。
「齊王早就與胡人勾結,上臺第一件事就是和親割地,以借東胡勢力爲自己登基鋪路。
「一旦齊王稱帝,只怕我朝百姓又要再飽受胡人蹂躪。」
他一口氣說了許多,我漸漸有些明白。
「所以太子不能死,是嗎?」
「是!」
他肅然點頭,「那場突襲來得太急,殿下的親衛皆數戰死,才拼得我帶着殿下逃出。
「現在外面到處是齊王派來追殺的人,我只能相信小魚你一個人。
「小魚,我知道你恨他,不想見他,但也求你能夠爲了這天下,救他。」
爲了這天下……
我垂下頭,並沒有思慮很久,心中就已有了主意。
「崔公子,小魚雖不懂朝堂之事,但也知道這些年太平安穩,老百姓過的是好日子。
「我家遭了天災,家破人亡,是朝廷及時救災,將撫卹銀子挨家挨戶發到手裏,官吏們絲毫沒有盤剝。
「後來,我跟着商隊的車到京城,一路安穩,沒遇見一個盜匪。
「若不是這太平盛世,小魚早就活不下去了。所以崔公子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太子殿下。」
崔禎的眸光一下子極亮,似有水光湧動。
他抬起雙臂,向我深深行了個禮。
「我去暗中召集殿下舊部,這些日子就把他託付給你了。小魚,爲了這ṭũₗ天下,請受崔禎一拜。」

-14-
崔禎連夜騎馬走了。
我鎖好屋門,生火燒水,又從櫃子裏找出創傷藥。
然後一點一點解開牀榻上李容安的衣服。
他身上大大小小滿是傷,有些和裏衣連在一起。
解衣服時,牽動傷口,又不斷有血滲出。
他長眉蹙了蹙,悶哼了一聲,仍舊昏迷不醒。
我小心翼翼地清理、塗藥、包紮。
等忙完時,天已大亮。
我長舒了口氣,疲憊不堪,剛想去休息時,手腕忽然被拉住。
「小魚。」
身旁的țù⁼人脣動了動,低喃一聲。
我一驚,湊近看,他還在沉沉睡着。
忙將手抽回,去了另一間房,倒頭就睡。
可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總是夢到有人來追殺。
沒多久就醒了,起身去做飯。
當我端着早飯推開屋門時,發現李容安已經醒了,正靜靜坐在窗邊。
我對他還是本能地害怕,站在門口不敢走進。
他聽到聲響,轉過頭,脣角動了動。
「崔禎,你將孤帶到哪來了?」
我一下子愣住,又仔細去看。
他瘦了些,因受了傷,臉色白得厲害。
原本灼灼的桃花眼黯淡無光,沒有半點神采。
我輕手輕腳走過去,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卻猛地被他握住了手腕。
「你是誰?爲何……」
他的話戛然而止,轉而將我的手圈在掌心。
「小……小魚?」
說完,又落寞一笑。
「孤又做夢了。」
我用力將手掙脫出,淡聲道:「殿下沒做夢,是我。」
「真的是你?」
他臉上綻出異樣光彩,伸出手臂四處摸索。
「小魚,孤找你找得都要瘋了。你終於不生氣了,肯回來看孤了是嗎?」
我後退幾步,躲到他碰不到的地方,纔回道:
「是崔公子將殿下帶來的,他說去暗中召集殿下舊部,這些日子讓我來照顧殿下。」
「原是這樣,難怪孤怎麼都找不到你,是他將你藏了起來。」
他低喃了一句,又循聲向我走來,臉上帶着小心翼翼的笑。
「孤好想你,小魚,讓孤抱一抱。」
「不。」
我想也沒想,轉身就跑。
「小魚!」
他悽惶地喊了一聲,跌跌撞撞追來,被桌椅絆倒。
爬起來沒走兩步,又撞到門框。
衣衫漸漸被血染紅。
昨晚剛包紮好的傷口又裂開了。
我答應過崔禎,要好好照顧他。
嘆了口氣,回去扶他。
「殿下眼睛不便,小心些。」
他黯淡的眸中泛着紅,抖着手將我抱住,嗓音沙啞。
「小魚,別再丟下我。」

-15-
幾天過去。
李容安身上的傷漸漸好轉,眼睛卻始終看不到。
他說是中了宮中密毒,並不好解。
無論我做什麼,他都會默默跟在後面。
時不時叫我的名字。
得到回應後,輕輕笑一笑,又安靜守在一旁。
開始我還有些擔憂,夜裏睡不踏實ťŭ̀⁴。
但鎮上一切如常,並不見搜捕追殺的人,終於慢慢放下心來。
這晚,睡夢中,感覺有人走近,我猛地驚醒。
「誰?」
「別怕,是我。」
黑暗中,李容安的聲音響起。
「小魚,我聽到馬蹄聲,越來越近,應該是朝這裏來的。」
我一個激靈,從牀上爬起,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跑。
跑出去沒多遠,果然聽到叫喊聲。
「奉齊王之命,決不能留活口!」
果然是來殺李容安的人。
我什麼都顧不上了,拉着他拼命往附近的林子裏跑。
林中月影斑駁,我憑着記憶,努力尋找那片曾經去捕魚的湖泊。
奔跑中,身後又傳來陣陣馬蹄聲。
「這裏有腳印,快追,別讓他們跑了!」
我心中大急,正要加快腳步,一直緊緊拉着我的李容安忽然放開了手。
他脊背挺直,對着我笑了笑。
「小魚你走吧,他們要殺的是我。」
「不行,一起走。」
他抬手,摸索了片刻,撫到我的頭上,還像我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笑着。
「小魚乖,走吧。」
說完,就轉身向着殺喊聲走去。
「殿下!」
我衝過去,飛快道:「跟我走,我一定不會讓你有事!」
形勢緊急,我不等他回答,就用盡全力將他拉走。
「若不想一起死在這,就跑快一點!」
終於,在那些人趕來之前,來到了熟悉的湖邊。
「殿下,相信小魚,千萬別再放開我的手。」
我抓緊李容安,與他十指相扣,帶着他一頭扎進水裏。
冰涼的湖水很快將我們淹沒。
我拉着他潛入水中,一動不敢動。
過了沒多久,水面上隱約傳來聲音。
「怎麼沒了人影?放箭!」
瞬間,無數支箭射入水中。
我抱緊李容安的腰,帶着他潛入更深處。
忽然,感覺身邊的人正用力將我推開。
李容安雙目緊閉,口鼻不斷有水泡冒出。
顯然已閉不住氣,要推開我沉入水底。
情急之下,我想也沒想就湊了過去。
貼上他的脣,不斷給他渡氣。
同時,雙手死死地將他抱住。
慢慢地,他亦環上我的腰,將我抱入懷中。
四周黑暗幽寂,唯有潺潺水聲。
彷彿這天地間也只餘我和他兩人。
「並不在水裏,繼續追!」
那幫殺手終於走遠。
我拼盡最後一點力氣,將李容安拉上了岸。
劫後餘生,我躺着大口喘息了許久,又拉了拉身旁的李容安。
「殿下,你沒事吧?」
他默默地點了點頭。
眼角有水珠,映着月光緩緩滑落。

-16-
在林子裏躲了一夜,天亮後,也不敢再回原先的住處。
我記起,曾經去一個村子裏送過魚。
那裏地處偏僻,興許安全。
於是帶着李容安一路過去。
走了一整天,臨近傍晚時纔到。
我還是有些擔憂,悄聲道:「殿下在這裏等等,我去打探一下,安全的話再帶你過去。」
他愣了愣,垂下頭,一點點放開拉着我的手。
我去村中四處問了,並沒有人見到過什麼騎馬的黑衣人。
這才放下心來,回去找李容安。
他還在原處,呆呆地望着我離開的方向。
聽到ŧû⁰腳步聲,蒼白的臉上立馬綻出笑容。
「殿下,沒事了,我們進村吧。」
他拉着我的手頓了頓,「還叫我殿下?」
「哦,」我反應過來,訥訥道:「公子。」
他輕笑出聲:「原先我出去的時候,你也會一心盼着我回來嗎?」
原先……
曾幾何時,我會在門口做着繡工,傻傻地等一整天。
只盼着他能忙完,早點回來。
殊不知自己早已淪爲他和別人嘲弄的談資,那一針一線繡滿愛意的荷包也被人隨意恥笑。
我忍不住打了個顫,用力搖了搖頭。
「原先的事,小魚已不記得,公子也別再提了。」
他臉上的笑逐漸落寞,微不可見地蜷起了手指。
「小魚,對不起。」
我裝作沒聽到,敲開了一戶人家。
「打擾了,我們是……」
話沒說完,李容安忽地將我拉到身後,搶先道:
「我們夫妻二人回鄉探親,不想路遇劫匪,我眼睛又受了傷,還望好心收留幾日。」
村人淳樸,見狀連忙讓我們進來,還不住嘆氣。
「近來也不知怎麼了,總有劫匪和胡人出沒,啥時還能回到原來太平安穩的日子。」
李容安聽了,神色如常,拉着我的手卻不由緊了緊。
看來崔禎說得沒錯。
若是齊王當了皇帝,只怕天下的百姓都要跟着受苦了。

-17-
我和李容安暫時寄住在了這裏。
那晚出來得匆忙,身上並沒帶多少銀子。
我過意不去,這家人農忙時,總跟着去幫忙。
這天,我又要出門,卻被家中的大娘攔住。
她瞥了瞥屋子,對着我笑得揶揄。
「小娘子,還是別出去了。
「你每次出門,你家相公守在門口,不喫不喝,寸步不離,生怕你再不回來似的。
「他雖眼瞎,卻生得這般相貌,心裏又極在意你,你還是好好守着他吧。」
李容安哪裏會在意我。
他不過是眼睛看不到,又被人追殺,一時離不開我罷了。
但這些我也不便言明,只隨意笑了笑。
「我看家裏柴不多了,去打些柴來。」
說着,拿起鐮刀出了門。
等砍完柴回來,果然遠遠就看到李容安煢煢孑立,倚在門邊。
這時,天空傳來一聲嘹亮的鳥鳴。
我仰頭,只見一隻獵鷹在盤旋。
而李容安聽到聲響,立馬用手指吹了哨鳴。
那獵鷹回應了幾聲後,遠遠飛走。
我心中狐疑,打量着李容安。
他沉一雙黯淡眼眸,神色如常。
反倒是聽到我的腳步聲時,細長眉眼上揚如月。
一旁的大娘忍不住調笑:「這美貌相公,也就等到你娘子時,纔會笑一笑。」
夜深了,我想着白天的鳥鳴,總睡不踏實。
半夜驚醒,去看窗邊的牀榻,果然空蕩蕩的,沒了李容安的人影。
我連忙起身出門,見拐角處站着幾個人。
其中一人長身玉立,正是崔禎。
只見他從懷中掏出一隻白玉瓶,雙手呈給李容安。
「這是解藥,不出三日,殿下便可重見光明。」
李容安緩緩喫下瓶中解藥,又點點頭。
「可都聯繫好了?」
「臣已聯繫了豫州、兗州和冀州大營主帥,他們都是由殿下一手栽培起來的,誓死效忠殿下。」
「好,三日後,孤親自帶兵,殺回京城。」
李容安面向夜色,揚眉一笑。
「崔禎,你此次立了大功,可想要什麼封賞?」
崔禎怔愣片刻,單膝跪地。
「臣不要封賞,只有一事,求殿下恩准。」
李容安面沉如水,扯了扯嘴角。
「孤知道你求的是什麼,但此事,孤不會答應。」
「殿下,臣和小魚本就有婚約。」
「可她那日遇到的是孤,孤也早已和她成了親。」
崔禎身影微晃,呆立許久。
最終落寞騎馬而去。
而李容安轉身回了院子。
屋門被悄然推開。
我趕緊緊閉雙眼,佯裝熟睡。
一隻手撫上我的臉頰,輕輕摩挲着。
「小魚,我再不會讓你離開。」

-18-
天亮後,一切如常。
李容安言談間看不住任何異樣。
直到三日後,我揹着砍好的柴下山,遠遠看到山腳下圍着數不清的人馬。
而最中間的人是李容安。
陽光下,他眸亮如星,帶着溫柔笑意。
「小魚,跟我走吧,這一生一世,我只守着小魚一人。」
我後退幾步,一把拎起鐮刀,刀刃正對着自己脖頸。
「殿下若執意帶小魚走,那就帶走小魚的屍體吧。」
「不要!」
李容安登時變了臉色,驚慌地伸出手,卻不敢靠近。
「放下刀,聽話,小魚。」
我卻把刀比得更用力了些。
他看着我脖子上滲出的血跡,眼尾瞬間紅了。
「爲什麼,小魚?這段日子,明明無論生死,你都沒有丟下過我。」
「那是因爲我答應過崔禎,爲了天下百姓救你,照顧你。如今你可以回去了,就與我再沒有任何瓜葛。」
他整個人晃了晃,眸中全是慌亂無措。
「我們拜了天地,成了親,你說往後有了你,我就再不會孤單。
「之前都是我的錯,小魚,求你原諒我這一次,行嗎?」
拜堂成親,再不孤單。
現在聽到這些,我心中再沒有波瀾,只淡淡笑了笑。
「殿下,你還記得那個被你隨意丟在涼亭的荷包嗎?
「當時我看着它被人隨意踩踏,心如刀絞,疼得喘不上氣來。他們踩的其實就是小魚對殿下的一顆真心。
「既然真心被踩爛了,那就再也拼湊不回來。若殿下真的愛我,那就讓我走,給我一條生路吧。」
李容安的眼中似有什麼點點碎裂,捂住胸口咳了起來。
撕心裂肺地咳聲後,他擦了擦殷紅的嘴角,慘然一笑。
「對不起,小魚,我懂了,是我不配。」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那我可以走了嗎?」
他神色黯然,連睫毛都在顫抖。
「走吧,小魚。」
我長舒了口氣,立馬遠遠跑開。
夕陽西下,天邊漫起晚霞。
依稀記起,第一次在東宮外見到李容安時,晚霞也曾這般絢麗。

-19-
我再次一人遠行,各處走走停停,一晃半年。
這天,路過一座城鎮,看到街邊圍滿了人。
都翹首看着一輛入城的馬車。
時不時有人低語:
「這就是和親公主的馬車,新皇登基,可算把她接回來了。」
「這位公主是新皇的親妹妹,怎麼忍心送給胡人糟蹋?」
「我聽說是先前一位叛亂的王爺把她送過去,專門討好胡人的。」
「多虧新皇英明神武,平了叛亂,不然我們老百姓也要被胡人劫掠,苦不堪言。」
隨着議論聲,有風吹起馬車的窗簾。
裏面的女子蒼白憔悴,木木地瞪着一雙大眼睛。
隱約能辨認出是雲華公主,卻再沒有之前的半分神采。
我默默轉身,擠出了人羣。
又走了數月,我最終落腳在一處溫暖的海濱小鎮。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過得安寧平靜。
這天清早,我正在曬魚乾,忽然聽到有人叫了聲「小魚」。
回頭去看,一個眉眼溫潤的男人緩緩走來。
我喫驚地看着他,笑了起來。
「崔公子怎麼有空到這來了?」
他眸光似藤蔓,纏繞在我身上。
「如今天下大治,四海昇平,我就辭官了。」
說着,又從懷中掏出一頁紙,遞到我面前。
「這是當年我簽下的婚書,想來問問你,還作不作數?」

-20-
元宵佳節,處處張燈結綵。
便是這邊陲小鎮,夜市也格外熱鬧。
熙熙攘攘的人羣中,也有林小魚一家三口。
正走着,三歲的女兒突然鬧着要喫糖葫蘆。
可那糖葫蘆的攤子遠,人又多,相公便自己去買,林小魚抱着女兒邊猜燈謎邊等。
搖曳的花燈中,有一盞蓮花燈精巧雅緻,格外引人注目。
女兒一眼就瞧上了,吵着要娘猜出燈謎。
這可難住了林小魚。
她讀的書不多,怎麼也猜不中,最終只能拍了拍女兒。
「寶兒乖,等爹爹回來,爹爹學問最好,一定猜得出來。」
寶兒點點頭,正想說等爹爹,卻看到有個男人走過去,跟老闆說了什麼。
老闆連連點頭,取下蓮花燈,給了那男人。
「娘,花燈被別人猜走了。」
寶兒撇撇嘴,剛要哭,那男人卻轉身,將蓮花燈送了過來。
一雙笑意瑩瑩的眼睛比春日的桃花還豔。
「小姑娘,你叫什麼?」
「我……我叫崔寶兒。」
寶兒看傻了,覺得這世上竟然有比爹還要好看的男人。
「娘,你看,這個叔叔真好。」
她破涕爲笑,接過花燈,跟娘說話。
但發現娘正直直看着那男人,眸光明明滅滅,全是她看不懂的情緒。
「娘。」
她還想再叫,爹突然來了,一手拿着糖葫蘆, 一手將她抱走。
「寶兒, 跟爹去別處玩。」
她笑嘻嘻喫着糖葫蘆,問:「爹,那人是誰?好像和娘認識。」
「是孃的一位多年未曾見面的朋友,讓他們說說話。」
爹笑容依舊, 抱着她遠遠走開。
另一邊,林小魚緩過神來,想要行禮,卻被那昳麗清貴的男人拉住。
「陛……李公子怎麼到這來了?」
李容安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一點點鬆開握着她的手。
做出一個客套隨意的笑。
「這些年在京城實在太忙太累,終於得空能出來一趟,就四處走走。」
林小魚臉上的慌張淡了些, 也笑了起來。
「如今百姓們全都感念當今聖上一代明君,才能締造這太平盛世。」
李容安默了默, 垂下眼眸,輕聲問:
「小魚,五年沒見,能一起走走嗎?」
林小魚面露猶豫, 最終還是點點頭。
兩人在人羣中並肩走着,誰也不曾說話。
偶爾有人擁擠, 李容安便拉一下林小魚, 再將手放開。
隨意又自然。
就這麼一直走到街盡頭, 林小魚望了望天色。
「時辰不早了,我……我該回去了。」
李容安目光似水, 又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微微頷首。
「好, 回去吧。」
林小魚轉身走了。
和五年前一樣, 沒有半點猶豫。
這一刻, 儘管四周人聲鼎沸, 李容安仍覺得整個世界都空了。
自始至終, 林小魚都沒發現,他腰間掛着一個蓮花樣的香囊。
就是這枚香囊, 讓他們第一次見面時, 她把他錯認成自己的未婚夫。
其實李容安很早就知道她了。
那些年,崔禎在東宮當值。
時不時會收到包裹。
有字跡稚嫩的信, 還有針腳有些笨卻很細密的繡品。
裏面放着各種香草,有明目的, 有安神的,有健脾胃的。
崔禎說,這都是他鄉間的小未婚妻送來的。
眉宇間帶着溫柔。
李容安覺得新奇,心中漸漸勾勒出一個單純笨拙又細心體貼的小姑娘的樣子。
有一天, 包裹又送來時, 崔禎剛巧不在東宮。
鬼使神差地,李容安私下拿走了那包裹。
裏面的蓮花香囊樣式普通,但味道極好,心情淡雅。
他隨手掛在了身上。
然後某天,突然有一個小姑娘跑到他面前,說是他的未婚妻。
李容安想也沒想,就騙了她。
那時, 他以爲只是一時興起的樂子而已。
殊不知,往後餘生,他都會淪陷於此。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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