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東宮的第三年,李諶成了新帝,我也另嫁良人。
那個不願認我的孩子,成了太子。
大殿上,我隨將軍夫君一道領賞,那孩子卻突然衝出來,當着衆人的面抱住我哭喊孃親。
「太子想你,不如就留在東宮住一陣子吧。」 新帝臉上隱隱帶着期待。
我後退一步。
「陛下玩笑了,臣婦當年離宮前曾與陛下與太子擊掌爲誓,一不以太子生母自居,二不再踏足東宮一步。」
年輕的帝王,瞬間紅了眼眶。
他走近,輕聲:
「朕求你了,也不行嗎?」
-1-
「孃親!」
大殿之上,我正和夫君沈君珩行禮謝恩,一個身着華服的男孩子突然衝了過來。
我還沒看清他的臉,便被緊緊抱住。
「孃親,你是想阿甄了所以回來的對不對?」
「孃親,你再也不會走了對不對?」
我愣住。
整個大殿的文武百官也愣住了。
「這……沈夫人和太子……」人羣中有人竊竊私語。
「莫非她便是那位太子殿下的生母?」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緊抱着我的李甄。
當年我離開東宮,他應是極開心的。
畢竟,沒了我這個卑賤生母的污點,他便可作爲尊貴的太子妃嫡子生活下去。
如今,卻是唱哪出?
不過,也無妨。
以我對李諶的瞭解,他大抵不會任由李甄如此胡來。
更不會放任流言蜚語。
畢竟最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和李甄關係的人,便是他了。
可我等了又等,周邊竊竊私語的聲音都開始變大,李諶都未出一聲。
我抬起頭,一下子便對上了前方,他深邃的眼眸。
這雙眼睛,我以前真的好生喜歡,似乎他只要看我一眼,就恨不得將心都掏出給他。
我仰慕他,追隨他,愛他,在他被囚禁時,爲他擋刀試毒,與他相依爲命。
可最後,卻輸得一敗塗地,換來一場頭破血流。
-2-
我轉頭,看向我的夫君沈君珩。
他微微向我搖了搖頭。
沈君珩知道我的過去,今日進宮,其實他早就有所擔憂。
倒是我自信滿滿地讓他放心,說這對父子絕不會主動與我再有所牽連。
「可陛下登基,並未立太子妃林窈爲皇后。」沈君珩皺眉,「坊間傳聞,皇后的位置是留給太子生母的,這一次,又特別強調要帶着家眷一同進宮……」
「放心,」我從身後抱住他,「你也說了是坊間傳聞,傳聞倘若爲真,他們父子當年怎會在東宮任由別人將我欺得沒了半條命,又像破爛一樣扔出來,最後被你撿回家呢?」
我在李諶身邊十年,太瞭解朝堂詭譎。
沈君珩此次戰功赫赫,不知多少人眼紅。
所謂功高震主,他若是不帶我進宮,便是抗旨不遵,便是居功自傲,白白給了那些人蔘他的機會。
至於那什麼坊間傳聞……自是荒唐可笑。
「殿下,還請鬆開臣婦吧。」我轉頭輕聲,試圖掰開緊抱着我的小手,卻怎麼都掰不開。
「孃親,」李甄抬頭,雙眼紅紅,「你是不要阿甄了嗎?」
這並不是我印象中的李甄。
畢竟三年前的他,和我站在一起都嫌棄。
「爲何你這樣出身卑微的人是我的孃親?」
「誰允許你叫我阿甄的,你應該和其他奴婢一樣,喚我一聲小殿下。」
「我要換個人做娘,我想要林窈姨姨那樣尊貴的人做娘。」
「你憑什麼管我,皇后娘娘說了,你只是個連名分都沒有的卑賤侍妾。」
此刻,他卻抬着頭,小心翼翼。
「孃親,你是我的孃親,你不要叫我殿下。」
「孃親不是都喚我阿甄的嗎?」
「孃親……」
「阿甄。」此時,上首之人終於發話,「莫要胡鬧,放開沈夫人吧。」
「我不放!」李甄轉頭大喊,「她纔不是什麼沈夫人,她是我孃親!」
「沈將軍和沈夫人在邊關立下大功,是我們大夏朝的功臣,由不得你胡鬧。」李諶沉聲。
我長舒一口氣。
雖不知道李甄這三年發生了什麼,但好在,李諶還是那個李諶。
眼看李諶黑了臉,李甄終於不情不願放開了我。
但還是站在我身邊扭扭捏捏不肯離去。
「朕聽聞沈將軍和沈夫人是上月在邊關成的親。」李諶說着便走了下來,「我朝男女成婚皆要三媒六娉,鎮北大將軍成親,只在邊關草草辦了,未免太過簡陋。」
沈君珩拱手,「微臣謝陛下關心,只是微臣與內子皆不在意排場形式,只要心有彼此Ṫũ⁽,便足矣。」
聽到內子兩個字時,或許是我的錯覺,只覺得李諶的表情突然一滯。
但馬上,他便恢復了微笑神色。
「有沈將軍這樣的良將,乃是我朝之洪福,來人,賞金……」
「臣惶恐……」
「至於沈夫人,」李諶突然轉頭,「聽聞沈夫人在邊關行醫救人,也是立了大功,朕亦有意嘉賞。」
他頓了頓,突然柔聲:「宮中有溫泉,對你舊疾甚好,太子也想你,不如就留在東宮住一陣子吧。」 
「陛下……」沈君珩立馬變了神色。
我趕忙拉了拉他的衣袖。
「陛下玩笑了,東宮乃皇家貴地,臣婦哪裏擔得起如此嘉獎。」
他默了下,居然向我走近一步。
「微瀾,你是太子生母,有何擔不起?」
四周頓時一片譁然。
「生母?」
「沈夫人居然真是太子生母?」
我震驚地看着李諶。
「阿甄很想你。」
他在說謊。
「孃親,不要走。」李甄也湊過來,想要拉我。
我忍不住驚恐地後退一步。
四目ţú₋相對,李諶的眼中是我看不懂的不甘,還有我幾乎已經忘記的……柔情。
對,就是那曾經騙過我的,讓我以爲他真的喜歡我的,虛假的柔情。
一股不安襲上心頭。
我立馬後退一步,規規矩矩跪下磕頭。
「陛下,當年臣婦離宮前,曾與陛下與太子擊掌爲誓,一不以太子生母自居,二不再踏足東宮一步,臣婦謹遵誓言,此生不會違背。」
一陣安靜。
半晌,入目,是一雙龍紋靴。
我抬起頭,對上李諶微紅的雙眼。
只聽他用只有我倆能聽到的聲音說:
「朕求你了,也不行嗎?」
-3-
記憶裏,李諶一直是高傲的。
身爲太子的驕傲讓他根本無法對人低頭,更別提求人。
我對他的傾慕,始於我還是個花奴的時候。
那時候,因偷看醫書,我被管花園的嬤嬤用鞭子抽得皮開肉綻,是他路過,救了我。
「你喜歡學醫?」他問我。
我趴在地上,頭都不敢抬:「奴婢祖輩世代行醫,奴婢亦有些興趣。」
「本名叫什麼?」
我長呼一口氣,「微瀾,秦微瀾。」
「既是個苗子,就別浪費了,以後便去太醫院跟着鄭醫女吧。」他扔下這句話,便走了。
可這一句話,卻改變了我的一生。
所以在他被人陷害,褫奪太子之位,囚禁離宮時,我幾乎沒有多想,便決定去陪他。
「微瀾,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以後在太醫院前途無限,你要去離宮陪廢太子,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
我的師父鄭醫女直搖頭,「上一任被關在那裏的皇子,直到死都沒能出來。」
「你進去了,就再也出不來了,東宮那麼多人,沒有一個人去,更何況太子樹敵衆多,你可能連性命都會搭進去的啊。」
我搖搖頭,給鄭醫女磕頭。
「師父,微瀾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殿下對我有恩,他如今落難,我不能不去。」
於是,我便收拾行李,成爲了唯一陪李諶去離宮的人。
離宮的生活很苦,再也沒人將他當皇子,不光被侮辱欺負,還每天喫的都是餿飯。
李諶心情鬱結加之飯菜不淨,幾度生病。
還好我帶了藥材,精心給他調理了許久,才恢復康健。
可是,身體好了,心裏的挫傷卻仍然存在。
又一次遭遇暗殺後,我爲了給他擋刀傷了右臂,他也受了傷。
這似乎成爲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趁我不備,欲尋短見。
是我及時發現,衝過去拼死奪下了他手中的刀。
他的眼中已沒有一絲光,頹然地靠在牀邊,「不要再救孤了,孤已經是顆棄子了,與其這樣活着,不如早些死了算了。」
「殿下怎麼能說出這樣喪氣的話!若是就此尋死,豈不是趁了那些人的意!」
那晚,我拉着他爬上屋頂,指着漫天繁星對他道:「殿下,你覺得自己被困在了這一方天地,但其實不是的,你看,我們的頭頂上面,有廣袤無垠的星空。」
「這無限大的天,便是殿下的未來,殿下也從不是一個人,微瀾會和殿下在一起。」
右肩的傷口裂開了,疼得可怕,但我還是對他甜甜笑道:「殿下,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微瀾相信殿下一定能衝破困境,坐上那個位置!」
他愣愣地看着我笑了半晌,直到我的嘴角都僵了,才低下頭,終於也笑了。
我還未反應過來,他已將我一下子抱入懷中。
他說:「微瀾,孤何德何能,今生能遇到你。」
-4-
那以後,我和李諶在離宮相依爲命過了八年。
我右肩的傷因爲藥材不夠,沒有得到最合適的處理,落下了毛病,再也抬不起來。
爲了能喫得更好,我通過給侍衛看病,換來了些菜和藥材種子,拉着李諶在離宮裏種了菜和草藥。
我們一起救了受傷的小鳥,一起看天河璀璨,一起看日升月落。
他的臉上逐漸有了笑容,再也沒有想過尋死。
可他的敵人卻並沒放過他。
一天晚上,我正和他坐在臺階上乘涼,遠處突然飛過來了一隻毒飛鏢。
我幾乎是想也沒想,就擋在了他的面前。
「微瀾!」他一下子抱住我,渾身顫抖,「來人啊!快來人啊!」
飛鏢扎進了我的後背,毒素在我體內蔓延,我第一次覺得,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可以和他說話。
「殿下。」我緊緊拽着他的衣領,「不論我發生什麼事,殿下都無需自責,微瀾和殿下在一起,很開心……殿下,你一定不要放棄,你一定可以,坐上那個位置……」
「別說傻話!」他的眼圈發紅,「秦微瀾,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會獨活。」
那一次,我昏迷了三天三夜。
也許是上天賜下奇蹟,我居然真挺了過來,雖然身體大不如前,卻活下來了。
「殿下,你看,我還真是命大。」我笑着向他說。
「你真是個傻瓜。」他紅着眼,狠狠地將我揉進懷中,「以後再也不許做這種傻事了。」
那晚,他吻着我,向我一遍遍說着情話:「微瀾,你是我的,這輩子,都不許再離開我。」
我回抱住了他,說:「好。」
那之後,我們便在一起了。
在離宮第三年的時候,我懷上了李甄。
我是醫女,可卻無法給自己接生,生產那天,李諶爲了讓侍衛幫忙找穩婆,第一次下跪求人。
「我的妻兒危在旦夕,求你們了!」
妻兒,這是我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這兩個字。
那天,穩婆最終還是來了,我足足疼到半夜,去了半條命,才生下來李甄。
生下李甄的第三年,丞相找到了李諶。
他開始逐漸和外界通信,聯繫自己之前的追隨者,和丞相一點點佈局,恢復了太子之位。
重返東宮的那一天,李甄在懷裏問我,以後是不是都有肉喫了。
我點點頭,對他說我們一家的苦日子已經過去了。
可誰成想,我的劫難,纔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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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是我第二次聽到李諶求人。
而可笑的是,他居然在求我。
「陛下。」沈君珩走到我面前,「內子身體不好,久站恐會暈厥驚擾陛下,請陛下允微臣先帶內子退下。」
李諶轉頭,看向他。
李諶是君,沈君珩是臣。
兩人就這樣對視半晌後,李諶突然輕聲:「罷了。」
「沈愛卿便先帶夫人回去吧,朕改日再讓御醫上門,給夫人好好診治下身體,以慰勞夫人邊關之苦。」
我舒了口氣,趕忙和沈君珩一起退了出去。
回去的馬車上,沈君珩一直將我緊緊抱在懷中。
他是武將,是曾經颯爽英姿的少年將軍,卻從來都是清爽乾淨,身上帶着淡淡的蘭花味。
斟酌再三,我終於開口:
「君珩,我們要不……和離吧。」
抱着我的男人猛然一滯。
「……爲何?」
我抬頭,與他四目相對。
「今日之事,明日必將傳遍京城,到時候定會有很多流言蜚語。」
沈君珩給我的太多了,我不能看着他因爲我被人侮辱,更不能讓他戰神的英名因我受損。
「刀槍都傷不了我,瀾兒覺得我會在乎幾句話?」誰知他說。
「可是……」
「今日不想讓你進宮,其實我也有些私心。」他突然道,「瀾兒,其實我很害怕,你見到那個孩子,見到他,會想起你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會……想回去和他們在一起。」
「所以……我其實並不想讓你見到他們。」
他搖頭輕笑,「我居然不想讓一個母親見自己孩子,這樣想,是不是很卑鄙?」
我一下子紅了眼眶,衝到他懷裏。
「我怎麼會想回去?君珩,我是你的妻,如今的我,心裏只有你,也只喜歡你。」
「那便不要再說和離的話了,」沈君珩摸着我的發,柔聲:「有什麼事,我們一起面對。」
「我想早點離開這裏。」我將頭埋在他懷中,「我想早點回咱們北疆的家。」
「好。」他將我抱得緊緊的,「我們儘快回去。」
-6-
我本以爲,李諶說的那句「改日再讓御醫上門」,只是說說而已。
沒成想,第二日,李甄就帶着御醫來了。
「孃親,這是父皇尋遍全國請來的名醫,」李甄的臉上帶着討好的笑,「一定能將孃親的那些舊疾治好的。」
我看向沈君珩,他向我點點頭。
「看看吧,興許比我們自己調的藥好。」
其實這三年,我自己調藥,再加上沈君珩的悉心照料,我的身體已大有起色。
「沈夫人當年生產時身子太虛,落下不少毛病啊。」御醫邊診脈邊搖頭。
「生產,那是生我落下的疾病嗎?」李甄愣住。
「是的殿下,不光是生產,沈夫人當年應該餵養了殿下挺長一段時間吧。」
我點點頭。
那時候我們沒什麼有營養的喫食,我生產完便自己餵養李甄,足足有三年時間。
「這就是了,當年因爲有刀傷毒傷,再加上生產後餵養殿下造成內裏虛空,後面落水後感染風寒又未及時醫治,纔會導致身子一直虛弱。」
「落水……」李甄呆住。
是啊,落水。
那時候,我帶着李甄,隨李諶回了東宮。
李諶開始變得變得忙碌。
但那時的他仍然會抽出時間,每天陪一會兒我和李甄。
直到林窈來到了東宮。
她是李諶被貶離宮前定下的準太子妃,是李諶的支持者,林丞相的嫡女。
我能看的出來,李諶是喜歡她的。
李諶和我說,林窈本來就會成爲他的太子妃,她這些年一直在等她,而且爲了不嫁給他的其他兄弟,她服用了終身不孕的避子丸。
「微瀾,我會盡快坐穩位置,說服父皇,讓你做良娣。」他這樣與我說。
其實有沒有名分,我並不看重,在我心裏,只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就夠了。
我是喜歡他,也希望他是我一個人的,但他是未來的皇帝,本來就要有三宮六院。
我知道自己不能自私。
可後面,一切卻都變了。
李諶變得越來越忙,我見他的次數越來越少。
李甄這邊,皇后說很喜歡這個小孫子,幾乎天天都派人來接他去鳳棲宮。
直到一天,我去給李甄送藥膳,發現他正在揪着一個小廝打,而另一個小廝,則在被他當牛騎。
我立馬放下藥膳,去將他拉開。
「阿甄,你身爲小殿下,怎麼能隨意欺負別人?」
誰知看到我,他更加暴怒了。
「誰允許你叫我阿甄的,你應該和其他奴婢一樣,喚我一聲小殿下。」
「你憑什麼管我,皇后娘娘說了,你只是個連名分都沒有的卑賤侍妾。」
「阿甄,你在說什麼?」我愣住了。
他生氣地踩着我的腳。
「爲何你這樣出身卑微的人是我的孃親?」
「就是因ṱü⁼爲我的孃親是你,纔會有人看不起我。」
「我要換個人做娘,我想要林窈姨姨那樣尊貴的人做娘。」
這時,我才知道,原來皇后每天接李甄過去,都是讓林窈在陪他。
林窈會放縱他,讓他不用讀書,可以隨意使喚別人,可以隨便喫甜糕,更可以肆意使用小殿下的權利。
這些,都是我所不允許的。
我會要求他讀書,尊敬下人,而因爲他身子弱,我會給他精心調配藥膳,控制他喫肉和糖糕。
所以,他逐漸開始喜歡林窈,並厭惡我這個親孃。
我去找了李諶,希望他能讓李甄不要再和林窈接觸。
誰知他卻和我說,他希望將李甄給林窈養。
「窈窈不會有自己的孩子,肯定對阿甄全心全意地好,阿甄跟着她,就會是我的嫡長子,而且阿甄也喜歡她。」
「可他是我的孩子啊。」
是我拼了半條命,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微瀾,你不應該這麼自私,這纔是對阿甄最好的選擇。」李諶沉聲。
四目相對,我第一次發現,我好像有點不認識面前這個男人了。
而李甄聽聞可以成爲林窈的孩子,高興地不得了。
他倒掉了我給他熬製了三個時辰的藥膳,開心地摔碎了那些碗。
「再也不用喫這些勞什子東西咯。」他歡呼道。
「阿甄。」我看着一地破碎,喃喃道:「你真的不想要孃親了嗎?」
「不是和你說了要叫我小殿下!」李甄不耐煩道,「皇奶奶說了,你身體有殘,是個廢人,根本就不配做我娘。」
-7-
那之後一個月,太子大婚,林窈正式入了東宮,成爲太子妃。
她是標準世家出來的貴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宮中規定,大婚一月內,太子都要宿在太子妃房中。
李諶每天會在下朝後去林窈那裏看李甄,再和林窈下棋寫字,品詩作畫。
我遠遠地看着,總覺得他們彷彿纔是一家人。
那我,算什麼呢?
以前在離宮,李諶在我耳邊說過的那些海誓山盟,又算什麼呢?
還是如李甄所說,在李諶的眼中,我其實也不過是個「一個身體有殘的卑賤侍妾」?
我開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覺。
我去尋了李甄,問他能不能回我這裏一段時間。
「孃親真的很想你,孃親求你,能不能回來陪孃親一段時間?」
「你怎麼這麼矯情?」他一把推開我,「我都說了討厭你了,太子妃纔是我的母親。」
「阿甄!」
「微瀾。」林窈這時突然出現,她攔住我,微笑道:「阿甄還是小孩子,別太爲難他了。」
「他是我的孩子。」我說。
她的表情停滯了下,但又立馬微笑:「微瀾,我們談談吧。」
我於是隨她去了湖邊,可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就拉着我,一下子掉落進了湖中。
李諶選擇了救林窈。
侍衛將我也救上來時,他沉着臉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窈哭個不停,而一旁的李甄,突然指着我大喊道:
「是她將太子妃推下去的,我看到的。」
我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親子,再轉頭,看到李諶失望的神色。
沒人會相信一個孩子會說謊。
可他卻說謊了,誣陷了自己的母親。
那之後,我一個人回了自己的院子,所有人都去忙着給太子妃噓寒問暖,偌大的東宮,沒有一個人記得我。
我就這樣孤零零地躺在牀上,發熱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我等來了李諶。
「以後莫要做這種事了,」他看着我,輕聲,「林窈這次,不會和你計較。」
這一刻,我突然很想笑。
「微瀾,阿甄是我的嫡子,林窈是要做他母親的,可你若總是這樣,對阿甄並不好。」
「所以,殿下是要我消失嗎?」我看着天花板,輕聲。
他沉默了一會兒。
「微瀾,你先出宮住一段時間可好?等過一陣子,我再將你接回來。」
「這是爲了阿甄好,我也答應你,一定會讓你做良娣,好不好?」
可笑。
真的好可笑。
「殿下,可曾真的喜歡過我?」
他沉默了。
果然。
秦微瀾,你真是個傻瓜。
你還以爲他真的喜歡你,卻不知以你這樣低微的身份,一個良娣,便已是莫大恩賜。
我努力撐起自己的身子。
他趕忙過來扶我。
「你發熱了?」他愣住。
「不妨事。」我起身,「殿下,可否將小殿下喚來,我想與他道個別。」
他猶豫了下,說:「好。」
李甄很快便來了,一起來的,還有林窈。
「你終於要走了?」他看着我,滿面喜色。
「微瀾,你知道的,宮中人多口雜,關於阿甄的身世,日後咱們還是越少提起越好。」林窈柔聲道,「等你回來時,就不要說自己是阿甄生母了,這也是爲了阿甄好,行嗎?」
我點點頭。
「太子妃放心,我可與殿下和小殿下擊掌爲誓。」
我蹲下,與李甄擊掌,「秦微瀾在此立誓,日後一不以太子生母自居,二……」
我起身,將滾燙的手掌與李諶的貼在一起,對上他略帶震驚的目光。
「二,此生,不再踏足東宮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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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醫仍在滔滔不絕。
「沈夫人的這些舊疾雖說拖得時間有些長了,但悉心調理還是可以治癒的,」他摸着鬍子,「老朽以爲,宮中的溫泉對沈夫人這些舊疾十足有益,不如沈夫人去宮中小住一陣……」
「不必了,這些舊疾也不是一天兩天,」我立馬站起,「請轉告陛下,臣婦早已習慣,亦不覺得這些有何影響。」
「這……」
只是沒等他再說話,我就將他趕出去了。
「孃親……」
「太子殿下也請回吧。」我關上了門。
可是李諶明顯並不那麼容易放棄。
第二天,沈君珩去宮中辦事,我便在府中見到了他。
「何必這麼倔?朕只是想醫好你。」他說。
「臣婦謝陛下隆恩,但確實沒有必要。」
「阿甄這些年都是我親自養的。」他突然道,「他很想你,很想自己的孃親。」
「孩子很可憐,睡覺都在喊孃親,就算爲了孩子,回宮中陪他一陣子,行嗎?」
我搖搖頭。
「陛下忘記了,殿下的孃親,是當年的太子妃,如今的林貴妃。」
「不是的。」半晌,他走過來,「微瀾,阿甄的孃親,只有你。」
一陣沉默。
「朕昨日收到密件,說沈君珩在邊關,有通敵之嫌。」他話鋒一轉。
「陛下要拿我夫君威脅我?」我猛然抬頭。
他低斂眉眼,走近一步。
「微瀾,你隨朕回宮住幾天,就幾天,陪陪阿甄,這封密件,朕便燒掉,當從未看到過。」
-9-
「爲什麼要回去?」沈君珩拉住我在收拾東西的手,「瀾兒,莫須有的東西和沒做過的事我並不怕,不能因爲這樣就讓你回去那裏。」
「君珩,我瞭解李諶,」我搖搖頭,「若是我不進宮一趟,他是不會罷休的。」
「可是……」
「你放心,這也是爲了我們以後的日子可以過得安穩,」我轉身,抱住他,「我一定會回來的。」
「夫人,可以走了嗎?」宮人已經開始催促。
「瀾兒。」沈君珩拉住我的手。
「放心,君珩。」
我轉身,隨宮人上了馬車。
馬車停在了東宮的門口,李甄早已等在那裏。
「孃親!」他一下撲進我的懷抱,「孃親你終於回來了!」
「孃親,我帶你看個東西。」他拉着我到了一處花園。
「你看,這裏是父皇給你種的草藥園,父皇說你在離宮的時候,就很想要個草藥園,所以專門建了這個。」
「你再看這個,是孃親你以前喜歡的頭簪髮飾,父皇讓人打造了好多。」
「還有這個,是孃親以前愛喫的甜糕,父皇說孃親明明是醫女,卻最怕喫苦藥,每次喝藥完都要拿甜糕哄。」
「還有……」
「殿下,」我打斷他,「臣婦有些累了,能否讓下人帶臣婦去休息的地方?」
「哦。」他明顯有些失落,但還是立馬笑道,「好,我帶孃親去。」
可沒想到,兩人才剛走了兩步,就碰到一個老熟人。
曾經的太子妃,如今的林貴妃,林窈。
她看到拉着李甄手的我,突然一下子放聲大笑起來。
「你終究還是回來了啊!」她笑得可怕,「李諶就是個爛人,只喜歡得不到的。」
「當年我沒有嫁給他的兄弟,他覺得對我失而復得,結果娶到我了,又開始思念你。」
「這小白眼狼也是一樣的。」她指着李甄,「我對他多好啊,對他掏心掏肺,用心撫養,結果他呢,你在的時候嫌棄你,你走了又非要找你!」
「父子倆一個德行,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你滾開!」李甄立馬擋在我面前,「你個壞女人,父皇不是禁了你的足嗎?你們趕緊把她給我關回去!」
他轉頭輕聲:「孃親你別怕,她傷害不了你的。」
「來人,把貴妃送回寢殿。」身後突然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父皇!」
「李諶你個王八蛋!」林窈看見李諶更加激動,「我等了你那麼多年,你怎麼可以如此對我?皇后之位明明就是我的!你能當上皇帝,我父親是第一大功臣,你居然過河拆橋……」
後面的話她已說不出,因爲嘴被人用布子堵上了。
我轉身,淡淡行禮,「陛下。」
李甄看看我,又看看李諶。
「孃親,當年……落水那件事都是因爲她唆使我撒謊,才害孃親離開了家,父皇已經都知道是這個壞女人做的了,還有她故意讓東宮下人欺負你的事,父皇后來也都查清了。」
「孃親放心,以後她再也不能欺負你了。」
「阿甄,回房溫書吧。」李諶柔聲。
「是。」雖有些不情願,但李甄還是隨着宮人離開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
「他變了很多,是吧?」李諶走到我身邊。
「嗯。」
「不再跋扈,也不再欺負人,我記得以前你都是這麼教他的,所以也一直這麼教他。」
我看向李諶。
「我當年以爲,你很喜歡林窈的。」
他愣了下。
「我也以爲。」他輕聲,「可你離開後,我才發現,自己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早就不是林窈了。」
「我甚至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對你動的心,也許是你孤身一人出現在離宮門口,也許是你拉着尋死的我看月亮,也許是你替我擋下那毒鏢,又也許是你每天對我展露的笑臉。」
「我曾經覺得重新得到林窈,是我贏了的象徵,而對你的感情,更多ṭú₍是源於感動,可放你離開後,你突然從我的生命中消失,我才發現,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陛下,前塵往事就不要再提了。」我打斷他,「如今臣婦已經成婚,夫妻和睦,過得很好。
「陛下也已經得到了當年想要的東西,那些過往,我們就不要再糾結了。
「東宮,我並不喜歡。」我搖頭,「若是可以,還請陛下讓我早些歸家。」
「可我過得不好。」他突然道。
「微瀾,沒有你,這三年,我過得一點都不好。」
「我們的過去,我也從未忘記……」
他上前一步,我本能後退,他卻突然伸手,一下子將我強硬地攬入懷中。
「微瀾。」他緊緊抱着我,「我真的好想你,回來吧,好țúⁱ不好?」
也許是習慣了沈君珩身上的淡淡蘭花香,濃郁的龍涎香一下子環繞周身,一股噁心感突然湧上喉嚨。
「哇!」我低頭,控制不住吐到了李諶的龍袍上。
李諶整個人瞬間變得僵硬。
他呆滯地看着我,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一把推開他,後退好幾步,這才堪堪止住嘔吐。
立馬便有被嚇到的宮人上前,「陛下,奴婢帶您去更衣……」
一陣安靜。
「來人,送沈夫人,去鳳棲宮。」
他微微走近一步,又停住。
「微瀾,你不喜歡東宮,那就住鳳棲宮,那是皇后的寢殿,朕都是按你的喜好佈置的,你去住住,會喜歡的。」
-10-
我被人帶到了鳳棲宮。
偌大的宮殿空空蕩蕩,一股巨大的孤獨感襲上心頭。
我突然,好想沈君珩。
想和他說話,想和他喫飯,想抱着他入睡,想聽他一遍遍在我耳邊喚「瀾兒」。
也許是思念蔓延至四肢百骸,這一晚上,我做了夢。
我夢到沈君珩撿到我的那天。
那時,被李諶和李甄拋棄的痛苦一遍遍折磨着我,我拖着自己被李甄稱爲「殘了」的身體,站在護城河邊上。
若是跳下去,興許就不會痛苦了,我想。
我這樣想,也這樣做了,我太想解脫了。
可我沒想到的是,河水剛沒過頭頂,我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了上來。
再醒來時,我躺在一個陌生的牀上,面前坐着一個男子。
劍眉星目,渾身上下都帶着颯爽英姿。
「醒了就好,不用謝。」他扔給我一個橘子,「人生雖不易,但難關總會過去,不要再做傻事。」
「不是所有難關都會過去,」我淡聲,「公子何必多管閒事。」
他突然笑了,向後靠了靠。
「管不管閒事另說,但我救了你,你就欠我一條命,你非要死我確實管不着,但把我的恩情還了再說。」
我皺眉:「公子想要什麼?」
「你之前是做什麼的?」他反問。
我沉默了下,「醫女。」
「醫女啊,」他點點頭,「那就幫我救活一百個快死的人,救完之後,你欠我的就算還清。」
「我去哪兒找一百個快死的人?」
「在京城找起來或許困難,但在我那裏就很容易了。」他的眸光暗了下去。
我看着他,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我是鎮北將軍沈君珩,」他起身,「半個月後,我會赴北疆戰場。」
他回頭。
「你要和我一起去嗎?醫女。」
-11-
就這樣,我女扮男裝,和沈君珩一起去了北疆。
走之前,我將李諶在出宮後賞給我的所有東西,包括那幾個婢女,都退還給了宮裏。
已經沒有必要,再有任何牽扯了。
在北疆邊關,我第一次見到了戰爭的無情和生死的無常。
前一天還在和我說「謝謝秦大夫」的士兵,第二天就可能只剩下一具血淋淋的殘骸。
營中官兵都對我很好,他們從不讓我乾重活。
「沈將軍說了,秦大夫右臂有傷,身子弱,您歇着歇着。」
可我從未和沈君珩說過我的傷。
回過頭看,男人正坐在營帳前,也許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他突然抬起頭,對我璨然一笑。
我慌得別過了頭。
三個月後,沈君珩不光將侵略者趕出邊境,還連拿對方五城,逼得對方割地投降。
那天晚上是慶功宴,就連受傷的士兵都出來圍着篝火跳舞唱歌。
「喂,張大成,你傷沒好,不許喝酒!」我眼尖手快,一下子奪過一個士兵手中的酒碗。
「秦大夫太嚴格啦!」
「哈哈哈,你命都是秦大夫救回來的,還敢不聽秦大夫的話?!」
「讓我們一起敬秦大夫一碗酒!」
「敬秦大夫!」
我看着面前被火光映紅的一張張淳樸笑臉,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李諶和李甄了。
正在此時,沈君珩牽着一匹馬過來了。
他將我抱上馬,自己也翻身而上。
身邊瞬間響起各種口哨聲。
「再吹,領軍棍。」他扔下一句話,就帶着我策馬向遠處奔去。
我不知怎的就羞紅了臉,轉頭問他:
「大夥……是不是知道我是個女的?」
「當然了,他們又不傻。」
「……那他們怎麼不……」
按道理,軍中是不允許女子進來的。
「一是因爲你是我帶來的,二是因爲他們懂好壞。
「你是來救他們命的,你看他們都是老大粗,但感恩的道理,還都是懂的。」
說罷,他停下了馬,指着前方,讓我看。
「那裏。」
我順着他的手看過去,面前,是廣漠無垠的大漠,是無邊無際的夜空,而那似乎觸手可及的一輪大大明月,灑下了皎潔的光。
「好漂亮的月亮。」我由不得感慨。
他看着我,微微勾起脣角。
「我最喜歡大漠的月亮,比京城的乾淨,也比京城的美。」
那晚,我和沈君珩坐在馬背上,看了好久的月亮。
我給他講了我的故Ṫũ̂₊事。
他對我說了一句話。
「過去的便是過去了,不過一段隨時會忘的記憶,忘了,也就忘了。」
是啊,忘了,也就忘了。
十年前,我陪李諶看月亮。
十年後,我遇到了帶我看月亮的人。
-12-
那之後,北疆度過了一段和平的時間。
我發現邊關其實很缺大夫,老百姓生了病,往往靠扛。
於是,和沈君珩商量後,我在城裏開了個醫館,給當地百姓看病。
沒有戰事,沈君珩也閒了下來。
他有空就會來醫館幫我的忙,我右臂不方便,搗藥一類的體力活他便都包了。
不忙時,他就蓋本書,在我這裏睡覺。
「沈將軍不若把將軍府搬到秦大夫醫館好了。」
「將軍府最近是不是有鐵樹開花?」
總有來幫忙的將士揶揄他。
從那些將士八卦的嘴裏,我也得知,原來京中很多貴女,都喜歡沈君珩。
「將軍第一次出征只有十六歲,班師回朝的路上京中貴女扔的手絹都差點給將軍淹了。」
「嚴重懷疑將軍就是受不了那些貴女騷擾,才主動請纓駐紮北疆的。」
「我以前還以爲將軍喜歡男人呢。」
那是段平淡安詳的日子,只是好景不長,不安分的鄰國休養生息了一段時間,又開始純純欲動。
沈君珩又要出征。
他說是場小仗,讓我在城裏等着就好。
可我卻等來了我們明明勝了,沈君珩卻爲了救一個將領失蹤的消息。
管不了其他,我騎上馬,連夜去了戰場。
戰場上屍骨遍野,我像瘋了一樣在死人堆裏找他。
若是找到還有氣的士兵,我便先救他們,再繼續找沈君珩。
我找了三天三夜。
第三天的晚上,我看着渾身沾滿血跡的自己,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
「沈君珩!」我一遍又一遍哭喊着他的名字。
你到底在哪兒?
「秦微瀾。」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虛弱的聲音。
我猛然回頭。
滿身是血的沈君珩被兩個將士駕着,雖然狼狽,卻還是朝我微微笑着。
我呆呆地看着他,突然再也忍不住,跑過去撲到他懷裏,放聲大哭起來。
「這不是夢,對不對?」我哽咽着問他。
「笑話,」他摸摸我的頭安撫,「我可是戰神,哪裏那麼容易死?」
他確實只受了輕傷,只是由於中了毒,渾身無力,纔沒辦法立刻找到大軍。
營帳裏,我給他上了藥,本欲離開,卻被他一下子拽住手臂。
「秦微瀾,你爲什麼哭那麼厲害?」
我掙不開,只能別過眼。
「……誰受傷我都會哭。」
「那你爲什麼要擔心地找過來?」
「……誰失蹤我都會擔心。」
努力了半天,我終於擺脫了他的手,慌亂道:「我要出去了。」
「我喜歡你。」身後突然傳來沈君珩的聲音。
我的腳步一下子頓住。
「我喜歡你,秦微瀾。」他重複道。
」將軍說笑了,」我的聲音在顫抖,「我怎麼配得上……」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麼,」他的聲音很溫柔,「我不需要你現在就要放下過去的心結來接受我。
「你只要知道,你的過去我通通不在乎,我就是喜歡你,秦微瀾。
「我這輩子沒喜歡過別人,只有你,秦微瀾。」
-13-
「娘娘,娘娘?」猛然驚醒,入目是一張陌生的臉。
環顧四周,我纔想起,這是鳳棲宮。
不是北疆,身邊,也沒有沈君珩。
心口似乎像被堵死了一般,頭昏昏沉沉。
「我不是什麼娘娘,不要這樣叫我,我是沈夫人。」我張口,聲音沙啞。
「可是娘娘……」那宮女臉上露出爲難。
艱難地爬起來,才站起身,卻是一陣頭暈目眩。
「娘娘!娘娘!天哪好燙!」
「快稟告陛下和太子殿下!叫御醫來!」
後來的聲音,我便聽不到了。
我只知道我很難受,似乎在睡覺,又似乎不在睡覺。
不知睡了多久,我聽到耳邊有人在說話。
「娘娘的身子以前受傷太多了,既有外傷,又中過毒,生產時又傷了元氣,這樣的身子,只能小心翼翼地護着,才能不犯病。」
「看脈相娘娘應該很久沒有犯過病了,這次暈厥依微臣看主要是心病,微臣可開藥讓娘娘儘快醒來,但她心中鬱結之事若是不得排解,怕還是會再犯啊。」
良久,我才聽到另一個聲音。
「朕知道了。」他說。
後來,我便又陷入了夢境。
我夢到我和沈君珩在北疆成親,衆將士給他送了一個鐵鑄的大花。
我夢到夏日的午後,沈君珩抱着我一起看書,我看我的醫書,他看他的兵法。
我夢到無論多晚,沈君珩都會在醫館陪着我看完最後一個病人,而因爲怕我累,每次都揹我回家。
我有時候會故意耍賴,在他耳邊不停吹氣,他則轉頭威脅:「還有精神是吧,再鬧,看我回去怎麼辦你。」
他的懷抱很暖,很安全,我就像是漂泊很久的浮萍,終於找到了溫暖的溪水灣。
和沈君珩在一起後,我很少再生病,但他擔心我體弱,總是習慣了時不時用手背探我的額頭。
而迷迷糊糊之間,似乎真的有手輕輕摸着我的額頭。
「別走。」我一下子抓住他的手。
那人似乎滯了一下。
「我在。」他說。
是君珩吧,一定是君珩。
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我頭還是暈的,但還是努力爬起來,撲到了他的懷抱中。
「我好想你。」我抱着他止不住地哭。
他似乎愣了愣,卻立刻將我緊緊抱住。
「我也很想你,很想很想。」
「君珩。」我哭着叫他的名字,「君珩,我想回家……」
抱着我的人,似乎一下子僵硬了。
-14-
再次醒來時,熱已經退了。
我似乎做了個夢,夢到君珩來接我。
可醒來,仍是在這冷冰冰的鳳棲宮。
後面的幾天,李諶和李甄父子倆幾乎每天都在這裏。
他們想盡一切辦法逗我開心,使盡渾身解數將各種寶物捧到我面前。
可一見到他們,我便噁心。
每次洶湧地吐完後,我都會沉沉睡去。
很快,半個月過去了,我瘦了一大圈。
這天,我再度醒來,發現父子倆已經來很久了。
李諶端着一碗藥,李甄則手中拿着甜糕。
「孃親,小時候我喝藥你都給我甜糕喫,阿甄和父皇一起早起給孃親做了甜糕,你快嚐嚐。」
李諶則坐在牀邊,拿起勺子,吹了吹藥湯,「知道你怕苦,藥裏也放了紅棗和蜜,喫起來應該會好些。」
我看着遞到脣邊的勺子。
「陛下,打算將我關到什麼時候?」
李諶默了下,轉頭對李甄說,「你先出去。」
李甄立刻大叫,「我不走,父皇你上次就把孃親弄丟了。」
他抱住我,「我長大了,阿甄不會再被人利用了,阿甄會保護孃親的。」
「微瀾,你知道的,朕要想留下你,沈君珩沒有一點辦法。」李諶突然道。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
「朕會給他無盡的財富,地位,甚至是任何他想要的女人,」他說,「這樣的交換,任何男人都不會拒絕。
「但朕不同,只要你留下,朕遣散後宮,你就是這中宮唯一的皇后。
「微瀾,朕這次會說到做到,以後再也沒有人會阻擾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
「你以前,不是最想這樣了嗎?我們一家三口,不再受任何打擾。」
我靜靜地看着他。
一家三口。
好遙遠陌生的一個詞語。
「陛下,臣婦已經嫁人了。」我搖搖頭。
「臣婦瞭解自己的夫君,他若真的在意陛下說的那些,開始便不會娶臣婦這樣一個身體有殘,被人嫌棄的廢人。」
「孃親,我以前那是不懂事瞎說的,我從來都麼有嫌棄過你!」李甄着急地拉住我。
「父皇后來都和我說了,孃親是爲了救父皇才受傷,是因爲生我才身體受損,是我們的錯,孃親沒錯的,什麼錯都沒有!」
我搖搖頭。
「太子殿下,林貴妃纔是你的母親,她對你是真心的。」
起碼在我走後,她將李甄作爲倚靠,開始真心實意對他好。
只是真心的好,難免便會嚴格,會管教。
果然,李甄一聽便大叫起來。
「什麼真心的?她一點都不好!她是趕走孃親的壞人!我只想要自己的孃親!」
我抬頭,看向面前的李諶。
「陛下,臣婦這輩子的心願,也早已不是陛下說的那些,而是和臣婦的夫君,在北疆平安地度過餘生。」
「他或許不會答應,但若朕殺了他呢?」
我猛地抬起頭。
「陛下不會的。」
「若朕就是會呢?!」他一下子激動起來,「朕看到他和你挽着手的第一眼就想殺他了!這些日子,你夢裏喚他名字,每喚一次,朕都想將他凌遲百遍!」
我默了下,下了牀,跪在地上。
「那臣婦,會追隨夫君而去。」
他愣住,呆呆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氣,對着李諶,磕了個頭。
「微瀾當年願意追隨陛下,除了愛慕,還有一點很重要,就是我知道,陛下會是個明君。」
「陛下不會因爲一個女人,就殺了保家衛國的將軍,更不會因爲一個女人,就寒了所有北疆將士的心。」
「陛下亦不會是君奪臣妻的昏君,陛下如今將我困在這裏,不過因爲愧疚當年的事。」
「可是當年的事,我已經都放下了。」我輕聲,「陛下和太子殿下,我早就不再怨恨了,你們也不必困在過往。太子殿下如今聰明懂事,是大夏之福,陛下宵衣旰食爲國操勞,微瀾作爲大夏子民,亦會在北疆爲陛下祈福,祝陛下洪福齊天,萬壽無疆。」
說罷,我向李諶,又磕了個頭。
「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他突然笑了起來,跌跌撞撞走過來,一下子跪在我面前。
「秦微瀾,你就一定要這樣和朕劃清界限嗎?你寧願和他一起去死,也不願留在朕的身邊?!
「沒有你,朕要這萬壽無疆有什麼用?!」
「君奪臣妻,君奪臣妻……」他又笑了起來,可笑着笑着,卻淚流滿面,「可你明明就是我的啊,明明,明明本來就是我的……」
「你爲了回到他身邊,不惜用明君兩個字,讓我不能對他動手,逼着我再次放開你。
「可是微瀾,我知錯了,這三年,你離開的這三年,我無時無刻不在後悔。」
「你可能不知道,這些年,我甚至派了人去北疆,讓他們去看你過得好不好,他們說你開了醫館,過得開心,我心中高興,又不敢打擾你,我想着等你慢慢好了,就去把你接回來的……
「我和阿甄,一直在等,等可以把你接回來的那一天。」
「就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他紅着眼乞求,「微瀾,就再給我和阿甄一次機會吧。」
「我保證,我會做得比沈君珩好,我會比他更愛你,我把世間所有的都給你。」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
「陛下,臣婦已經在北疆,得到世間最好的東西了。」
那是京城,從來都沒有的一輪明月。
-15-
李諶最終,還是放我離開了。
離開皇宮的那天,天空下起了濛濛細雨。
李甄送了我一個平安符。
雖然繡得歪歪扭扭,但應該是仿着我好久之前給他做的那個繡的。
「阿甄會聽父皇的話,會成爲一個一心爲民的好太子,」他急急忙忙地保證,又小心翼翼地問:「若是這樣,我以後,可以去看孃親嗎?」
看着這個孩子,我終究還是心軟了。
「好,只是北疆路遠,等殿下長大些再去吧。」
但似乎只是答應這件事,便已經讓他欣喜不已。
李諶並沒有出現。
我由宮人領着,坐着宮中的馬車行至宮門口。
厚重的硃紅宮門,又一次在我面前打開。
上一次是怎麼走出這道門的,我好像已經忘了。
就像沈君珩三年前和我說過的。
忘了,也就忘了。
而這道門外等着我的,是我的夫君,也是我此生的摯愛。
他就站在馬車旁,一手撐着傘,一手拎着暖爐。
我突然,就想任性一次。
我扔了傘,拎起裙襬,踩着雨水,從宮門口向他跑了過去。
他只詫異了一瞬,便笑了,也扔了傘,放下暖爐,向我張開雙臂。
我撲進了他的懷中。
他將我高高舉起。
「夫君,我們回家。」
(完)
【番外】
秦微瀾離開皇宮的那天,李諶就站在宮牆上。
他看着她撲進沈君珩的懷中,看着他牽起她的手,帶着她離開,直至馬車離開他的視線。
說實話,剛開始,李諶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對秦微瀾是什麼感情。
剛回東宮時,他的母后和林窈都說,他對她,應該是感動。
確實,一個連命都不要都要護他,一個陪他在離宮待了那麼多年的女子,他怎麼可能不感動。
他以前是喜歡林窈的,在遇到秦微瀾之前,她一直是他的準太子妃。
林窈在他被困離宮時居然一直沒有嫁人,而爲了不嫁給他的二弟,她服下了終身不孕的避子藥。
這讓他感動於她的烈性,又同時覺得愧對了這個女子。
甚至和秦微瀾在一起有了孩子這件事,他都覺得有些對不起一直在等他的林窈。
他很想補償她。
也許是在這種心態的趨勢下,他對於母后故意讓林窈和李甄親近這件事,並沒有多加阻攔。
甚至在他內心,也覺得將李甄給林窈去撫養,並沒有什麼壞處。
那段時間,他忙着收攏自己的勢力,忙着在他父皇面前鞏固自己的地位,忙着和林窈久別重逢。
甚至秦微瀾因爲孩子的事和林窈發生衝突,Ṭŭₜ他都覺得她有些大題小做。
「我是要娶林窈做太子妃的,孩子放在她名下就是嫡子,這是對他最好的安排。」
說這話時,他並沒有注意到秦微瀾眼中暗下去的光。
後來,則發生了落河事件。
他選擇了相信李甄的說辭,選擇了相信林窈。
「秦微瀾在這裏,李甄很難和我真的親近,」林窈向他建議,「先讓她出宮住一段時間怎麼樣?以後想接回來再接回來。」
他覺得這個提議可行,可面對秦微瀾時,他卻突然說不出口。
他給她允諾了良娣之位,他想,這樣她應該會開心一些。
她答應離開,他應該鬆一口氣,可不知爲何,他居然突然覺得心裏有點難受。
更沒想到的是,她居然起誓,再不踏足東宮。
他和她手掌相合的一瞬間,一股莫名惶恐襲上了他的心頭。
他覺得自己有些奇怪,秦微瀾離開了,他反而開始不放心她。
想起她離開時與自己擊掌爲誓,那傷心欲絕的表情讓他心口止不住地泛起一陣陣痠疼。
他給她安排了人,給足了錢財,可仍舊不放心。
果然,派出去的暗衛和他說,秦微瀾跳河了。
他幾乎一瞬間就站了起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一刻的痛是鑽心的,但好在,在暗衛出手前,她就被人救了。
救人的是北疆大將軍沈君珩。
沈君珩是大夏有名的少年將軍,年紀輕輕戰功赫赫,京中不少貴女都仰慕他。
他想,這樣也好,只要有人救了她就好。
他沒想到她會跟着沈君珩去北疆。
走之前,她甚至將他給的所有人和東西都退了回來。
「北疆那麼苦,她的身子怎麼受得了?」一天晚上,他不禁和林窈說。
林窈的身體微微僵了僵,但馬上便微笑勸慰道:「別擔心了,也許換個環境,對她更好呢。」
「再說了,有沈將軍在,定能護她周全的。」
可他還是不放心。
甚至晚上做夢,他都會夢到她。
夢到她在戰場受了傷,夢到她被土匪劫持,夢到她中了毒。
他不斷地做着這樣那樣的夢,發展到後面,他開始夢他們在離宮的日子。
他夢到秦微瀾奪下他手中的刀,拉着他看星星看月亮。
他夢到她替他擋下毒鏢,還笑着讓他不要愧疚。
他夢到她生孩子時痛苦,自己着急到給人下跪的模樣。
秦微瀾,以前的她,好像眼中總是含着光。
她不怕困難,總是在鼓勵他,幫助他,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
到底是什麼時候,她眼中的光沒有了呢?
李諶將李甄單獨叫到了書房。
「你說實話,那天,你孃親真的推太子妃到河裏了嗎?」
李甄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爹爹,孃親怎麼還不回來?」他只是看着自己的雙腳,「我最近肉喫多了,肚子不舒服,有點想喫她的藥膳。」
最後,在他的逼問下,李甄終於承認,是林窈讓他撒了謊。
「太子妃說,若是我這樣說,孃親最近就都不會管我了,我想怎麼打小廝,想怎麼喫東西,想怎麼玩都可以。」
一股巨大的失望瞬間湧上心頭。
繼續查下去,他又發現了更多。
林窈入主東宮後,幾乎所有的宮人,都在欺負秦微瀾。
她從來沒有對他說過。
她只是求過他一件事,那就是把李甄還給她,他是怎麼回答她的?
巨大的痛苦和後悔瞬間淹沒了他。
他去找了林窈,問她爲何要這樣做,爲何要這樣逼走秦微瀾。
「你在指責我?」林窈聽罷,反問他,「他是你的女人,說要把她的孩子給我的人是你,落水後選擇不相信她的也是你,讓她離開東宮的也是你。」
是啊,林窈固然有錯,可犯了最大錯的人,難道不是他嗎?
是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早就深深愛上了她,是他忘記了他們的過往,是他傷她最深。
明明離開離宮前,他向母子倆許諾過,再也不讓他們受苦。
那之後,他和林窈的關係直轉急下。
林窈發現了他的冷淡,可她是世家培養出來的女子,懂得後宮的生存法則。
她從未奢求過他永恆不變的寵愛,而是將李甄作爲了自己的倚靠。
可是她越是真心對待李甄,想要嚴格培養他,李甄卻愈加開始討厭她。
「我是你的母親!教訓你是應該的!」一次李甄犯錯,林窈終於控制不住打了他。
「你纔不是我的母親,我要我的孃親!」李甄哇哇大哭, 「我孃親從來都不會打我!你個壞女人把我的孃親還給我!」
最後, 此事驚動了李諶,他帶走了李甄。
從那以後, 李甄再也不願和她親近。
而李諶, 則開始往北疆派暗衛。
暗衛傳了信回來,說秦ţŭ₁微瀾進了軍營做軍醫, 後來又在城裏開了醫館。
「爹爹,我們能把孃親接回來了嗎?」李甄問他,「我想她了。」
「再等等吧。」他還羽翼不夠豐滿,將她接回來了, 讓她再受傷害怎麼辦?
只要知道她在北疆過得好, 就好了。
可他沒想到,在他終於成爲了萬人之上的皇帝,準備將她接回來時, 她居然和沈君珩成親了。
得到這個消息時,他坐在龍椅上, 只覺得心口一陣陣刺痛。
「你說,她和誰成親了?」
暗衛再一次告訴他:「沈君珩將軍。」
不, 不可能。
秦微瀾不可能嫁給別人。
她那麼愛他,甚至勝於自己的生命。
才三年,他和沈君珩的感情,不可能贏得過他們同甘共苦的那十年。
於是,他藉着犒賞, 下旨讓所有將軍帶家眷入宮。
他想, 這一次, 他再也不會放手了。
他也再次見到了她。
她的眼中重新有了光, 也重新變得愛笑。
可那光,那笑容, 卻再也不是給他了。
他的心口又再次痛了起來。
他不甘心, 想搶回來她, 想盡各種辦法討她歡心,甚至將她關在宮中。
可卻發現,她早就已經向前走了。
留在原地的, 只有他一人。
他召見了沈君珩, 但如秦微瀾所料,不論他給沈君珩許諾什麼,他都不爲所動。
「秦微瀾是個傻瓜, 只要別人對她好,她就死心塌地對別人好,甚至搭上性命都在所不惜。」沈君珩對他說, 「陛下,你或許忘了,她已經爲你死過一次了。」
那一刻, 他突然覺得, 自己是輸了。
他不是輸給了沈君珩,而是輸給了自己。
秦微瀾的愛,他早就沒資格要了。
思緒回籠,遠處的馬車已幾近看不到, 李諶看向了天空。
「父皇,孃親答應我以後可以去看她了。」李甄拉了拉他的衣角。
「好。」他拉起李甄的手。
父子兩人轉身,一起消失在綿綿雨簾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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