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月亮

和男朋友網戀三年,最難熬的日子,是我陪着他一點點走過來。
一朝奔現,愛人反目。
原因無他,陪了我三年的人,也是霸凌我的幫兇。
後來。
宋時硯把他對我做過的事情,一件一件還到自己頭上。
他求我原諒他,求我回頭。
可這世上的事情,哪是一報還一報,就能還清的呢。

-1-
宋時硯帶人把我堵在牆角的時候,我正在給微信置頂「硯硯寶貝」發消息。
走廊外的陽光灑進漆黑的教室,只有光落在最外面的青年身上。
像裂縫之中唯一的光明。
——【今天有點事情,晚上再和你打遊戲。】
消息剛發送出去。
宋時硯的手機震動一聲,眉目瞬間柔和。
他湊近手機的收音孔,聲音低啞溫馴:
【沒事乖乖,我正好也有點兒事情,你忙完了再找我就行。】
 我握了握拳,垂眸時,恰好看見「硯硯寶貝」發來一條語音。
「硯哥?」站在他身邊的女人喊了他一聲。
宋時硯沒有理她,指尖在屏幕上敲打。
同時,我的手機收到了一條消息。
我沒有回覆。
室內的空氣有一瞬的窒息,周月月張了張嘴,還想再喊他。
青年卻忽然將目光轉向她,聲音冷淡:「你想怎麼樣?」
周月月愣了一瞬,屋內其餘人的目光全部落在她的身上。
我卻只看着宋時硯。
青年站在最外邊,外面透過來的光只照亮了他的半邊臉,明暗分明,卻仍舊好看得過分。
眼前人的眉眼與以往的照片重合。
我有些恍惚。
半邊是我的硯硯。
半邊是宋時硯。
手上的力道一下鬆開。
氣氛有一瞬間的停滯。
同時,女生尖利的聲音在室內炸開,陰狠得像是一條冰涼的毒蛇纏繞上我的身體。
她語氣中的得意幾乎要凝成實體。
「動手。」
「讓她知道,我周月月不是好惹的。」
拳腳不斷落在我身上。
一個接一個,被碰到的地方生疼。
威脅,謾罵,一句一句鑽進我的耳朵裏。
還有周月月得意的笑聲。
我死命把臉埋進臂彎裏。
不知多久,等我再次睜眼,拐角處的人影早已不見。

-2-
我招惹了周月月。
她招人討厭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仗着自己有個混混男朋友,在學校裏橫。
週三我在食堂排隊喫飯。
她帶着小姐妹忽然出現,招呼也不打,旁若無人地插進隊伍裏,擋在了我前面。
如果是平時,我說不定會先和她說上兩句。
可是那天我太餓了。
早上忘喫早飯了,第三節課就餓得不行。
直接推了她一把。
可是我又忘了,我的力氣很大。
這一推,就直接把她推得摔了一屁股。
周月月落地的聲音不小,連帶着那一片忽然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們身上。
她估計是從沒受過這種待遇,臉漲得血紅,像是充氣過頭要爆炸的紅色氣球。
我剛想和她道歉,就聽見阿姨叫我:
「妹子喫啥,不要磨磨蹭蹭,後面人還排着隊呢。」
我一愣,瞬間忘記了還在地上的周月月,對着阿姨報了幾道菜名。
等我打完了飯,她已經不見了。
我想了想,覺得還是她有錯在先,我們倆之間一筆勾銷了。

-3-
只是我覺得。
周月月顯然並不這麼覺得。
要不然她也不會拜託男朋友的好兄弟來教訓我了。
我也不會被自己的男朋友帶人打一頓了。

-4-
回寢室的時候,我身上的衣服浸了污水,又髒又臭。
室友捂了鼻子,面色驚異:「冉冉你怎麼了?」
「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哦。」她鬆口氣,「快去洗澡吧。」
我應了一聲,將臉上的口罩摘下,口袋裏的手機又震動起來。
——【乖乖在幹嗎呀?】
——【忙完了沒有?】
——【怎麼不理我(流淚貓貓頭.jpg)】
——【乖乖?】
——【乖巧等待.jpg】
我沒有回覆,按下息屏鍵,進了衛生間。

-5-
我和宋時硯網戀三年,還沒見過面。
剛認識的時候,他喊我喊陸冉。
後來熟了,他喊我喊冉冉。
再後來,他和我表白,喊我乖乖。
我們認識快三年。
中途他爺爺去世了。
那段時間我們每天通五個電話,他在那邊講他爺爺,講到聲音嘶啞,又或者落淚。
我在這邊陪他一起哭,邊哭邊安慰他。
我對他的童年瞭如指掌,聽他念叨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時光,他唯一懷念的歲月。
我的瀏覽器搜索記錄全部都是:親人去世了怎麼安慰最好。
他有時半夜給我打電話。
凌晨三點的Ťůₘ城市一片漆黑,我在睡夢中被鈴聲吵醒,從牀上坐起來,看着如墨的夜晚,陪他流淚。
後來宋時硯慢慢走了出來,Ṫű̂³時間證明最好的安慰果然是陪伴。
雖然我們從未見面。
在他需要我的時候,我就會出現。
他說,【乖乖,幸好有你在。】
收到這條消息的時候,閨蜜笙笙正好在旁邊看見了,她嗤笑一聲:
「看不出你這麼閒,隔着屏幕去安慰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我垂眸盯着屏幕,答非所問:
「很神奇不是嗎?」
「網絡真發達。」
宋時硯的頭像是一隻貓,軟軟地衝着我笑,只是看着,也讓我的心情變得好起來。
「能把從沒見過面的兩個人變成世俗意義上的親密關係。」
「隔着屏幕的陪伴,也能成爲別人的救贖。」
手指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點擊發送:
——【我會陪着你的。】
「該怎麼說。」我望着笙笙笑,「這就是愛的偉大之處嗎?」

-6-
浴室裏的水流聲戛然而止,我裹了浴巾,出來時室友指着桌上的手機:
「冉冉,你男朋友打了幾個電話,我說你去洗澡了。」
「謝謝。」我溫聲道。
她的目光觸及我的手臂,再次驚呼出聲:
「怎麼摔的,怎麼這麼嚴重?正好我有瓶跌打損傷藥,你過來我給你揉揉。」
淤青處疼痛蔓延,我咬着脣,不讓自己出聲。
刺鼻的藥味彌散在狹小的空間裏,我給宋時硯打字回話。
——【我洗完啦。】
那邊迅速跳出來一個表情包,似是一直在等我回復。
——【親親.JPG】
——【晚上還打遊戲嗎乖乖?】
我想了想,回覆:
——【不打了。】
——【我今天。】
——【今天怎麼了?】
我的目光閃了閃,繼續打字。
——【我今天碰見一個人插隊,就推了他一下,他說要找人來教訓我。】
對面的正在輸入中跳了跳,最後變成對方正在講話……
語音框一條條跳出來,我沒有點開,只是回覆:
——【沒事啦,他沒來找我。】
——【他插隊還有理了?】宋時硯問道。
對面不停地冒出來語音框,長長短短,帶着紅點。
我的目光卻只落在那一句文字回覆上,一時沒忍住,笑出聲。
「怎麼了?」室友疑惑出聲。
眼角笑出兩滴生理性的眼淚,我抬手擦去:「看到一個好笑的笑話。」

-7-
我們的聊天從未有一天間斷過。
宋時硯給我發過很多照片。
有傍晚時絢爛的夕陽,有草叢邊一簇簇不知名的小花,有藍到純粹的天空……
還有一張,是他站在自家的花園裏,衝着鏡頭微笑。
白色襯衣的衣角被風勾起,少年身姿挺拔Ṱùₕ,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
他說,乖乖,這張照片是專門照給你看的。
說不定哪一天,你能在路上認出我來。
我說世界上哪有這麼巧合的事情。
現在我發現我錯了。
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巧合的事情。
夜晚燈光下半明半暗的臉精緻而冷漠。
漂亮的五官與照片上的人重疊。
陌生而熟悉。
宋時硯曾問我喜歡什麼樣的人。
我反問他,你是什麼樣子的?
他說,你喜歡什麼樣,我就是什麼樣。
我說,我喜歡風光霽月的少年。
我所想象的,我的硯硯,就是這個樣子。
那邊沉默良久,只回了我一個笑臉。

-8-
屏幕那頭的對話框還在不斷跳出來。
我愣了足有半分鐘,纔給他發了一句消息:
——【宋時硯。】
——【你想不想見面?】

-9-
第二天在食堂,我再次碰見了周月月Ŧü³。
她繼續走捷徑,我站在另一隊中間,看着被插隊的男生嚥下一口氣,什麼話也沒說。
周月月轉頭和小姐妹說笑,血紅的脣角上揚,餘光瞥見隊伍裏的我。
她想到了什麼,嘴角上揚得更厲害,拉着小姐妹離了隊伍,徑直擠入我和前面人的中間。
手肘一聳,差點把我推倒在後面的人身上。
我腳步釀蹌,好不容易穩住了身體。
前面的人回頭,眼神不屑,似是嘲諷我昨天的不自量力。
我難得看到這樣醜惡的面貌。
脣角快要被咬出血來,我死命忍住內心的躁動,垂眸掩去所有情緒。
「小,賤,人。」
三個字一字一頓,被她咬得譏諷而難聽。
卻再清晰不過地落進我的耳中。
理智差點崩盤,嘴角有腥味在口腔中蔓延,被我死命嚥下。

-10-
和硯硯寶貝的微信界面停留在昨天他給我發的一個親親表情包。
——【真的嗎乖乖?】
——【我們終於要見面了!】
——【我期待好久了,早就想見你了。】
——【正好,快三年了。】
——【等我想好了日子,就告訴你。】
——【好!】
——【我太高興了,終於能見到你了。】
——【說不定你見面就不喜歡我了。】
——【怎麼會!】
——【我的乖乖怎麼樣我都喜歡。】
——【親親.jpg】
聊天斷在這裏,我打完了飯,坐在食堂,翻來覆去地看這一段。
好像想從裏面看出什麼來,卻什麼也沒看出來。

-11-
認識宋時硯以前,我並不是一個合羣的孩子。
能稱得上好友的,這麼多年,也只有笙笙一個。
被排擠,被孤立,被人用看怪物一樣的眼神看着。
我的童年充斥的,就是這些。
可我明明沒有做錯什麼。
在那段歲月中,唯一和我相伴的,就是笙笙。
我從沒學會屈服。
周月月以爲她鬥贏了。
宋時硯從那天晚上之後,沒有再來找過我。
日子好像歸於平靜了。
平靜海面下潛藏着的,是躁動不安的漩渦。
我是咽不下這口氣的。

-12-
週一傍晚選修課。
老師是出了名的嚴厲,期末不僅要閉卷考試,平時分也給得吝嗇。
選到這門課的學生要麼是運氣不好,要麼是真心實意想學。
鈴聲一響,打扮幹煉的中年女人拿了名冊開始點名。
我坐在位置上,聽着一串串的名字,低頭給宋時硯發消息。
——【乖乖,到底是什麼時候啊?】
——【我等不了了,好想馬上見到你。】
我回復了一個表情包,臺上老師正好唸到我的名字。
「陸冉。」
我答了一聲到,舉了手,老師的目光從我臉上一閃而過,低頭在表上記下。
——【不着急。】
喊名字的聲音仍在繼續,我準確無誤地捕捉到那個熟悉的名字,側頭看去,卻是個與名字不符的相貌。
女孩舉了手,柔柔地答了一聲到。
老師向她看過去,點點頭。
我的心臟忽然開始加速跳動,像是期待,又像是警示。
「老師!」
突兀的聲音忽然在教室裏傳開,中年女人目光如炬,直直射向我。
我起身,嘴角笑容溫馴,恭恭敬敬地引爆一顆平地驚雷。
「她不是周月月。」
眼神落在女生有些慌亂的臉上,我神色不變:
「應該是代課的吧。」
教室裏鴉雀無聲。
我知道。
我和周月月的樑子,要越結越大了。

-13-
或許別的老師懶得管代課不代課。
但我知道,這個老師會追究。
不僅追究。
我估計,這門課周月月要過,都懸了。
晚上回寢,宋時硯的語音通話撥過來,嗓音低啞,帶着能溺死人的寵溺。
「今天怎麼樣呀乖乖?」
他喊人乖乖時,兩個字像是從糖罐裏滾了一圈,落進耳朵裏酥酥麻麻,能撩得人紅了臉。
「今天……很高興。」
我笑着回話,語氣裏帶着點掩飾不住的雀躍。
他似是被我感染,語氣裏也藏了幾分笑意。
「遇到什麼好事了?」
「……一想到我們馬上要見面了,就很開心。」
「我也很開心。」
拿着手機聊了兩個小時,最後我躺在牀上,迷迷糊糊快入睡時聽見他問:
「還有多久?」
「……快了。」我輕聲道。

-14-
周月月的報復從我揭穿她找人代課兩天後開始。
她想把我關在教學樓裏,我看見她就跑,她追不上。
每天從教室出來,我都戴上口罩拉下帽子,小心翼翼地觀察周圍,躲着她。
她抓我沒抓到,自己氣了幾天。
可是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第五天,我和她在食堂狹路相逢。
我打到自己想喫的飯菜,滿心歡喜地捧着碗,想去找一個空位坐下來。
食堂里人熙熙攘攘,我眼尖,瞄到一個位置,高興地往那兒走。
耳邊人聲嘈雜。
還差四五步。
粘膩而滾燙的湯汁忽然從我頭頂澆下,劃過臉頰,又沒入衣領。
還有不少,濺在我的飯碗裏。
我端着碗,愣在原地。
湯汁從脖子蜿蜒而下,似小蛇,很癢。
肌膚被湯灼得有些痛,我擰緊了眉,卻只盯着被湯汁污染的飯。
好可惜。
喫不了了。
食堂裏靜得落針可聞。
站在我面前的人再熟悉不過。
我和周月月,再次成爲了焦點。
落湯雞的樣子很狼狽,我被她折騰得尊嚴掃地,好在口罩還幫我留住了一部分自尊。
熾熱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刺得我渾身不自在。
餘光瞥見圍觀人羣中一個坐得筆直的熟悉背影,我的眸光閃了閃,再定睛,卻看清了他對面的人。
周月月的男朋友。
他們是來給周月月撐腰的。
「小賤人!」
「你他媽耍陰招,背地裏害我!誰給你臉的?啊?」
周月月氣勢洶洶,血紅的嘴脣一張一合,似毒蛇的杏子,唾沫在我面前亂飛,險些落在眼睛裏。
她還在持續輸出,嘴裏的話不堪入耳,比下水道腐臭的垃圾還要難聽。
我的尊嚴被她踩在腳下,一點點碾碎。
而我的男朋友。
他就坐在那裏。
幫着周月月,冷眼旁觀她的施暴。
多好笑的場景。
口罩下的脣角上揚出一個小弧度。
難堪又窘迫。
周月月罵完了,想扯開我的口罩,把我最後一層遮羞布摘下。
手裏的碗砸在地上,我捂着臉躲開了她的動作。
「你還敢躲?」
「賤人!」
「我今天就要把你的臉撕爛!」
不行。
唯獨口罩不行。
我像最後掙扎的困獸,死命保護着臉上的口罩。
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觀,我知道,他們是怕坐在那裏的宋時硯和周月月的男朋友。
周月月夠不着我,惱羞成怒,直接一巴掌扇過來。
還帶着掌風,堪堪要落在我臉上,下一秒,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17-
當然不是宋時硯。
我縮着腦袋,遲遲沒有等到巴掌落在臉上,再睜眼,穿着裙子的身影擋在了我面前。
周月月的手被她緊緊攥着,電光火石間,清脆的聲音響起,周圍的人倒吸一口涼氣。
周月月的臉被重重扇到一邊。
宋時硯回過頭,目光落在我臉上,是看垃圾的不屑,甚至不願意過多停留,就轉到了我面前的人身上。
周月月的男朋友想要起身,卻被他按住了。
周月月捂着臉,目光似毒似怨,卻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了。
擋在我前面的人回過頭,長卷發垂落一縷,脣色殷紅,神色冷淡。
我咬了咬嘴脣,喚她:「笙笙。」
賀笙。
數院的女神。
也是我,小學時候結交的,難兄難弟。

-18-
我們學校分南北兩校區,她和我在不同的校區,也不知道今天怎麼來我這邊了。
我被她一路牽着,幾乎算得上是被她拖回了寢室。
室友沒有回來,她把我推進衛生間,沒有再和我說一句話。
湯汁已經半乾,黏在我身上難受得很,午後溫度高,散發這一股說不上好聞的氣味。
我打開花灑。
出來時見她坐在我的椅子上,靠着椅背皺了眉頭,波浪卷披散在肩頭,和脣色相得益彰,豔如玫瑰。
「你男朋友給你發消息了。」
她聽見我的聲音,指了指我桌上的手機。
「要是我沒記錯,他叫宋時硯,是嗎?」
宋時硯也在北校區。
兩個風雲人物,或許在現實中,他們倆更熟。
「嗯。」
她的指尖在眉心捏了捏,面癱臉冷得一如往常。
「他今天在場吧?」
「怎麼回事?他不是你男朋友嗎?」
我沒吭聲,垂眸盯着腳尖。
水珠順着髮絲砸落在地上,暈開一片水漬。
她的目光轉向我,平靜中帶着探究。
「馬上就不是了。」我忽然開口,抬眸對上她的眼睛。
賀笙的眸光似刀,鋒利而冷,和平時一樣。
她靜靜看了我一會兒,我任她打量。
良久,她起身,手指輕掐我的臉。
「有事找我,別自己憋着。」

-18-
賀笙陪着我喫完了晚飯纔回北院,我把她送到南院門口,沒有掃碼騎車,而是慢慢往寢室走。
路上人不多。
路燈的光照在小路上,還有蚊蟲的影子在飛舞,風從路邊樹林穿過,發出沙沙的聲響。
我的心情難得暢快。
等下回寢還和宋時硯約着打遊戲。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窸窸窣窣,似乎一直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緊跟。
我加快了腳步,後面的聲音也跟着快了起來。
誰在跟着我?
猝然回頭,身後卻空無一人,腳步聲驟然消失,路上的人影也不見了。
錯覺嗎?
我心下有些不安。
轉身繼續加快步伐,拿出手機想給室友打個電話。
手上卻忽然一痛,嘭地一聲,手機砸在地上。
我喫痛收回手,手臂馬上又被人鉗住,一左一右,讓人掙扎不開。
漂亮的尖頭黑色高跟踩在我的手機上,用力地碾了碾,玻璃碎裂的聲音在安靜的小路上炸開。
心臟也有細碎的裂縫生出。
那個手機。
是我自己賺錢買來的。
用了三四年,已經不太靈敏了,本來只是圖它內存大。
這麼些年,存下來不少東西,手機有時候卡半天,電池也壞了。
光是修,就修了兩三次。
可它承載得太多,我反而不想丟掉了。
它記載着,我和宋時硯將近三年的回憶。
他帶着哭腔的傾訴,沙啞着煙嗓爲我唱的歌,夜半哄我睡覺時刻意放柔的聲音,還有點點滴滴,他和我ṱū́⁶分享的生活痕跡。
有時看一點點,就能開心一整天。
半邊臉上還有未消的紅腫,遮瑕和粉底只能堪堪蓋住一部分,顯得周月月有些滑稽。
我只是掃了她一眼,就垂下眼,死死盯着被她踩在腳下的手機。
「小賤人。」
她朝我走過來,高跟鞋的細跟在地上敲出噠噠的聲響,清脆悅耳。
「落單了,現在賀笙沒在你身邊,誰來護着你?」
她的聲音尖利似指甲抓過黑板,刺得我耳膜生疼。
所有難聽的話一點一點再次湧入耳中。
婊子。
賤人。
我聽她問候我爹媽,吐出來的髒字不帶重樣。
「小賤貨,今天我就讓你知道,惹了不該惹的人是什麼下場。」
周月月手一揮,身邊的兩個人拖着我進了樹林。
她們力氣很大,鞋子在地上發出呲呲的摩擦聲。
我固執地不想動,盯着落在不遠處的手機。
背面的玻璃殼已經留下了一個似蛛網的裂縫。
那是周月月的細跟踩出來的。
背後的兩個人使了力,抓得我手腕有些疼,見我不動,索性拖着我。
腳後跟接觸到草地,拖拽着與細碎的石子摩擦,鋒利的石頭劃破了一邊的腳腕。
有點疼。
她們把我撂在地上。
我挺直了腰桿,看向環着手的周月月。
今晚的月光很亮。
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還能讓我看清眼前人猙獰而扭曲的面貌。
兩邊臉不對稱,看得我有些難受。
她抬腳,又快又狠,想要踩我,細跟一晃,我快速側身。
周月月惱羞成怒,「把她拉起來。」
旁邊的人立馬架起我,像是對待一隻待宰的牲畜。
周月月扯開一抹笑,脣色血紅,嘴脣邊緣還有塗出來的紅。
月色之下,就像油彩畫不均勻的詛咒娃娃。
「小賤人。」
她抬腿,尖而細的後跟對準我的小腹處,獰笑着,狠狠踢了下去。
雙手都被鉗制住,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帶了風的腿朝我襲來。
會很痛的。
我想。

-19-
我回寢室的時候已經快要關門了。
樓下的宿管阿姨正拿着鎖,我的衣服沾了泥巴和草,髒兮兮的。
進去時我小聲和她道了一句對不起。
阿姨很和藹,只說沒關係。
我回到寢室時。
室友拿了薯片在追劇,聽到開門聲時按下暫停。
「冉冉,怎麼這麼晚……衣服怎麼又髒了?」
「又摔了一跤。」我小聲回答她,沒有摘口罩。
「沒事吧?」
她睜大眼睛:「最近怎麼老摔跤呀?這次有沒有哪裏痛?我再給你塗點藥。」
我搖搖頭。
手臂垂在身側,還有些無力。
我慢慢走到櫃子前拿了衣服,又進了衛生間。
溫熱的流水自頭頂落下,我才產生一種活過來的感覺。
手臂和大腿處的青紫還未消,足見那天宋時硯帶的人下了多狠的手。
按壓上去時還有一點細微的疼痛,我狠狠擰了一把,生理性的淚水沁出,又被流水帶走。
一起落進下水道里。

-20-
從浴室出來時,宋時硯的電話正好打來。
我點下接通鍵,微啞的嗓音傳來,他似乎和我總有說不完的事情。
我把手機放在一邊,端了盆子去洗衣服。
褲子上的泥在清水中漾開,污染了一盆清水。
宋時硯和我說,他今天在路邊看見一隻小貓,餵了它一點火腿腸。
小貓很可愛。
我用力搓衣服。
「乖乖,你喜歡貓還是狗?」
我愣了一下,半晌才道:「狗。」
「好,那我們以後,就養一隻狗。」
手上力道鬆懈,水盆一下砸在地上,裂開一個口子,水從裂縫中奔出,流了滿地。
響聲被那頭的宋時硯聽見了,焦急地問我怎麼了。
「……沒事。」
他鬆了口氣。
溫柔,善良,細心,深情。
像以往他向我展示的人設一樣。
對流浪的小動物都那麼好。
電話那頭的人還在說這些什麼,我一句話都沒有聽進去。
沒說出口的話被我吞進肚子裏。
宋時硯。
我們哪來的以後啊。

-21-
宋時硯找到我的時間比我想象中要快。
在我被周月月堵的第三天晚上,我從圖書館出來。
有人跟在我身後。
走到人漸漸少了的地方,腳步聲由遠及近。
我將帽子往下拉了拉,不着痕跡地加快步伐,走至拐角,衣領被人從後扯住,一把帶向後面。
腳上的力道不穩,我被他扯得摔倒在一旁的草地上,所幸泥土溼軟,並沒有很痛。
宋時硯鬆了手,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頭頂的路燈照射出昏黃的光,卻被他擋在身後,整張臉沒入陰影。
我有些不安地摸上口罩。
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沒有任何溫度,甚至還帶了點兒不耐。
「周月月說要你道歉。」
宋時硯居高臨下地看着我,吐出的詞句不帶任何情緒。
我狼狽地坐在地上,目光直愣愣地看着他,好像沒有聽懂他的話。
宋時硯的五官很優越。
我第一次見他的照片就被驚豔到,像遺落在人間的天使。
很俗套的比喻。
可我再沒有見過有人,比他更適合這個比喻。
他發我的那張照片。
少年望向鏡頭,眉目之間俱是溫柔。
可身上分明還有揮之不去的淡淡冷意。
溫柔是他給我的面具。
現在在我面前的,纔是真正的宋時硯。
「乖乖讓她出氣不就完了,你還要挑釁她做什麼。」
宋時硯眉眼間的戾氣幾乎要溢出來,我頭一次見他蹙眉,用不耐煩的語氣和我說話。
不自量力的小蟲子。
我愣愣地想。
現在在他眼裏的我,就是這樣的。
「錯的不是我。」
口罩下的聲音,帶着讓我自己都嚇一跳的嘶啞。
我的目光直直地對上宋時硯的眼睛,挺直了腰桿,試圖挽回最後一點尊嚴。
「是周月月先……」
「我管不着。」宋時硯忽然出聲,打斷我的話,神情淡漠,「我無所謂誰的錯。」
「你讓她丟了面子。」
「她不高興了。」
渾身的力氣一下被抽空,未說出的話湮滅在喉嚨裏。
我死死地盯着他看。
「她想讓你週末晚上當着全校的面和她道歉。」
宋時硯看了眼手機,眉頭皺得更緊了,
「直接答應吧,我也不太想和女生動手。」
「道歉?」我把他的話重複了一遍,有些好笑。
「怎麼道歉?」
「周天八點,學校西操場。」宋時硯頓了頓。
「下跪道歉。」

-22-
拐角處有人路過。
兩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着點兒憐憫,卻在看清宋時硯的一瞬間,又變了臉色,快步離開。
沉默在夜晚蔓延。
我垂下眸子。
呼吸聲在安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快……」
「……好。」
宋時硯頓了一下,「別耍花招。」
「道歉就能解決的事情,不要讓它演變成更大的……」
「我知道。」我打斷他的話,「周天晚上八點,西操場。」
「我會去的。」
一定會去。

-23-
寢室已經關門了。
等我再拿出手機時,纔看見室友打給我的幾個未接電話。
我給她回了個消息,讓她不要擔心,今天有點事情晚上不回寢室了。
她立馬回了表情包。
宋時硯的新微信消息在我退出室友的聊天界面後,立馬冒出來。
——【乖乖,剛剛怎麼突然不回我了。】
難言的情緒漫上心頭,我一字一句地敲下一行字:
——【宋時硯。】
——【我們見面吧。】
那頭的微信電話立馬跳出來。
我點下接通,宋時硯的聲音裏是抑制不住的欣喜。
「乖乖,真的嗎?我們要見面了?」
我還站在原處,路上已經沒有人了。
月亮被擋進了雲層裏,路燈的光有些暗,黑夜寂靜無聲。
我聽見他落在我耳邊的呼吸聲。
我望着燈笑,「是的。」
語氣甜膩到讓我自己覺得有些反胃。
「阿硯。」
「好想見你。」

-24-
賀笙給我開門時我正好結束了通話。
她的目光聚焦在我褲子上的污漬處,沉默地用眼神示意我給她一個解釋。
「小意外。」我平靜道。
「意外?」她重複了一聲,語速很快,沒有情緒起伏,「那這個呢?」
手機屏幕抵在我眼前。
上面掛着一張截圖:
——牆
——周天晚上八點,西操場。
——請大家看一場好戲。
上頭明晃晃地掛着周月月三個字。
還附了一張圖片。
應該是今天晚上宋時硯拍的。
我帶着口罩,帽子拉得很低,坐在地上,看上去形容狼狽。
校園牆給周月月單獨發了一條。
熱度很高。
底下評論很多,卻又不敢明說。
只是隱晦地暗示些什麼。
「陸冉。」
賀笙的臉冷得一如既往。
「告訴我,這是什麼。」
「這是……」
我扯下口罩,衝着她笑。
「狐假虎威的狐狸。」

-25-
清晨陽光漫過窗欞,生物鐘促使我早早醒過來。
賀笙還在睡。
我揉了揉眼睛,看見五分鐘前宋時硯發來的消息。
——【乖乖,我起來啦,好期待。】
——【親親.jpg】
——【終於要見到我的寶貝了。】
我按下息屏鍵,穿好拖鞋輕輕出了房間。
陽臺上掛着我昨天穿的那件外套,隨着風被吹動。
我拿了衣架去取它。
「你要穿這件衣服去約會?」
我回頭,見賀笙已經起了,架着手靠在陽臺門邊,冷眼睨我。
「沒有。」我拿過衣服,將它疊好。
入夏的外套很薄,疊好後足夠放進我的挎包,也不會顯得臃腫。
「這是驚喜。」
清晨的風拂面,帶着點未散的涼意。
賀笙的睡裙被風帶起一點,從小到大她都是這一副面癱臉。
她打了個哈欠,又轉身回房:
「有事給我打電話。」

-26-
手機上的時間從九點五十九變動到十點整。
奶茶店門口的風鈴叮叮噹噹地響,我從包裏拿出鏡子,再次確認自己妝容完好。
動作的瞬間,旁邊的玻璃窗被人扣響。
我放下鏡子回頭,卻見青年立於陽光下,襯衫的一角被風吹起,眸中笑意和煦。
乖乖。
宋時硯眉眼帶笑,我聽不清他的聲音,仍然能從他口型辨認出與往常一樣的寵溺。
我拎上包,快步走出奶茶店。
上午的陽光正好,投下來照亮了他精緻的樣貌,路旁傳來汽車轟鳴。
宋時硯似魔法一般,從背後掏出一束花。
可他懷裏的花,也不及他半分。
站在他面前的那一剎那,圖片中的人才似真正活過來一般。
光風霽月的少年郎。
我的——
硯硯。
宋時硯伸手,將我頰邊的髮絲繞於耳後,動作親暱得就好像我們從來親密無間。
我看清他眼裏沉沉的愛意。
聽見他聲音裏是藏不住的欣喜:
「終於見面了,乖乖。」
是啊。
終於見面了。
宋時硯。

-27-
宋時硯很喜歡陸冉。
喜歡到什麼程度呢?
喜歡到他一遍又一遍地求着我見面,卻因爲我的拒絕而再次緘默。
喜歡到他曾經問我,喜歡中式婚紗還是西式婚紗。
喜歡到,明明海鮮過敏,還噙着笑給我剝蝦。
華燈初上,路邊攤煙火氣滿滿。
我拒絕了宋時硯要帶我去昂貴餐廳的請求,拉着他在路邊攤坐下。
宋時硯這種公子哥,不適應路邊攤的環境,我肉眼可見他落座時的僵硬。
可在對上我眼睛的一瞬間,表情又柔和下來。
我拿了菜單和老闆點單,宋時硯聽我念完,軟聲道:
「冉冉,這種路邊攤,好喫,但不健康,咱們以後還是少來,好嗎?」
我點點頭。
他笑着揉了揉我的腦袋,目光從未有一刻從我身上離開。
宋時硯搶着付了一天的錢。
從一開始,小心翼翼地站在我身邊,有意無意地碰我的手。
到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後染上粉紅的耳郭。
再到他一路緊緊與我十指相扣,像是生怕我跑掉一般。
他滿心滿眼,都是我。
熱氣騰騰的燒烤和蝦蟹被端上了桌。
每一隻蝦都被湯汁浸滿了,顏色鮮亮,讓人垂涎。
我剛要去拿,就被宋時硯擋了回去。
他從碗中拿過一隻,有些笨拙地剝開蝦殼,放進我的碗裏。
我愣了一下。
「我來剝,你喫就好了。」
我知道宋時硯有潔癖,也知道他對這些東西過敏。
我故意和老闆說不用手套。
橙色油順着他的手滴落在桌面,修長而白皙,如藝術品一般的手,染上了油污。
宋時硯垂眸看我,眸中落滿柔情。
眼裏倒映出一個小小的我。
「冉冉,只要負責喫就行了。」
「下半輩子,我照顧你就好了。」
他眼中的人綻開一個微笑,卻不回答。

-28-
夜色漸深。
宋時硯去找老闆結賬。
我往外邊走了走,到路邊攔下了一輛車。
後座被我拉開了。
傍晚風大,吹得我打了個寒戰。
恰好被宋時硯看見了,他急急地結完賬,就往我這兒走。
我從包裏拿出外套,套上。
晚來風急,宋時硯的頭髮被帶起一縷,月亮與路燈的光一起落在他身上。
他向我奔來,還帶上了我落在椅子上的那束花。
只差四五步。
我忽然開口:「別過來。」
宋時硯的腳步一下子頓住,面色不解,卻在對上我眼睛的那一剎那愣住。
「冉冉……?」
他小心翼翼地喊着我的名字。
風聲呼嘯。
手機上的時間跳轉到十點整。
就好像灰姑娘的時鐘被敲響,所有美夢在一瞬間消失。
可我不是灰姑娘。
宋時硯也不是王子。
十二個小時。
三年前遇到宋時硯。
那個時候他孤僻Ṫúₙ,厭世,冷漠,缺愛,每一次對話中都帶着對生活現狀的厭煩。
我裝作不知,陪着他,一點一點,慢慢等到他敞開心扉。
到現在,他長成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樣。
三年的通話,三年的陪伴,三年如流水般的光陰。
到現在畫上句號。
宋時硯的美夢,到此爲止了。
他將我划進計劃裏。
他總以爲我們有以後。
他給我描繪了很多很多未來。
可惜啊,我們是不可能有將來的。
月色涼薄。
我將外套的帽子拉下來,張開雙手衝着他笑。
「宋時硯——」
「眼熟嗎?」
我看着他面色一點點變得慘白,表情難看得像是上好的瓷器碎裂。
宋時硯的嘴脣動了動,喉嚨裏卻只是發出了一點無意義的氣音。
無措地。
害怕地。
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他抬腳,想向我走近。
「別過來。」我後退一步,手搭上車門。
他被我的眼神刺到,臉色又白了一分,腳步猶疑,卻還是停了下來。
「……冉……」
「宋時硯。」
我打斷他的話,語氣淡淡:「明天見。」
「西操場八點。」
「不見不散。」
這句話像是最後一擊,宋時硯面如金紙,差點要站不穩,像是失了魂一樣。
他衝我走過來,想來拉我的手:「冉冉,我不——」
我迅速坐上出租。
司機啓動車子。
擦肩而過的那一剎那,我衝着車窗外的他笑。
「宋時硯。」
「不要折了她的面子啊。」
「我一定會到場的。」

-29-
賀笙在樓下接到我的時候,我正把宋時硯換的第四個號碼拉黑。
她晚上從樓下鍛鍊回來,面上還掛着薄汗。
「怎麼樣了?」
「分手了。」
賀笙嗯了一聲,再無下文。
我乖巧地跟在她身後進了房。
「失敗了。」
賀笙給我倒水的手一頓,又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將水杯遞給我。
我接過,抬了眸看着她,她沒避我的眼神;「猜到了。」
講話神情一如三年前,她嗤笑着問我怎麼這麼閒的時候。

-30-
宋時硯不停地換手機給我打電話發短信。
入睡前我拉黑了他最後發來的一個號碼,只是給他回了一條短信。
【八點,不見不散。】
時間是過得很快的。
就像三年如一瞬。
喫飯時賀笙的手機一直在響,她看一眼後直接掐斷了電話。
我放下筷子,有些疑惑地看她一眼。
「宋時硯打來的。」
Ťúₜ
她道,神色淡淡,「他想和你說話。」
「不用了。」
牆上的指針晃動,時針指向六點,我起身,笑:「有什麼話見面說吧。」

-31-
我到操場的時候,天差不多已經黑了,跑道上的人很多,遠遠超過平時。
三三兩兩的,走着,邊伸了脖子,似在找什麼。
主席臺下燈光璀璨,像是專門爲我們準備好的舞臺。
我將帽子往下拉了拉,直直地往那邊走。
路過的人眼尖,有人瞅見我身上的衣服眼熟,多看了幾眼,又與身邊同伴竊竊私語。
如探照燈一般的眼神不斷向我身上投來,還伴隨着源源不斷的八卦。
像蒼蠅一般圍繞在我的身邊,讓人生厭。
「呦,那天不是還神氣得很嗎?還不是今天乖乖來給月月姐道歉了。」
尖利如烏鴉的聲音忽然響起,我的身份被當衆點破。
那些目光更加肆無忌憚,以我爲中心,讓出了一塊空地。
我看向說話的那人。
是那天晚上週月月帶來的姐妹之一。
她叉着手,面上滿是勝利者面對失敗者的奚落與嘲笑。
我錯開眼,不語。
她得寸進尺,伸了手,又要來推我。
我沒躲,半途卻忽然伸出一隻手,擋在我前面,一把打開了她的手。
女生喫痛,瞪大了眼睛剛要爆粗口,卻又噤聲。
我的目光透過他們倆人,看見從人羣中走出來的周月月。
她的臉頰還有些未消的腫脹,卻終於對稱了。
一步一步,不過幾米,卻被她走得艱難而緩慢。
四周一下安靜下來,主角登臺,好戲終於開場。
「月月姐!」
小姐妹見她出現,趕緊站在她的身後,像有了倚仗,又神氣起來。
周月月看着我,卻再沒有了往日的傲氣。
她不敢看擋在我身前的宋時硯,目光死死地盯着我,目光中的怨毒卻始終不減。
她挺直脊背,放在身側的手握得緊緊的。
很丟臉吧。
不服氣吧。
她想從我身上找回她的尊嚴。
她想用我來證明她的地位不容別人挑撥。
可惜,如意算盤落了空。
我能想象她恨不得將我碎屍萬段,可現在,卻還是不得不打落了牙往肚子裏吞。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竊竊私語聲在見我們無動靜之後愈發加大。
我等得不耐,先開了口:「周……」
話音未落,就聽見擋在我前面的宋時硯淡淡開口:「周月月。」
周月月的身體幾不可查地一抖,再對上我的眼睛,裏面的怨恨加重。
卻還是迫於宋時硯的威嚇,緩慢地,僵硬地開了口:「對……對不起。」
周月月的聲音不小,成功讓她身後的姐妹倒吸一口涼氣,豬隊友急得大叫:
「月月姐!你在說什麼?爲什麼要和她道歉?應該是她給你道歉纔對!」
這話一喊出來,讓場上的人都安靜了。
周月月的臉色更加難看,她低聲呵斥:「別說了。」
可惜她的姐妹是個傻的:
「爲什麼呀月月姐?明明要道歉的是她!不是說今天要讓她跪下跟你道歉嗎?」
一句激起千層浪。
「是啊。」
我繞開擋在我前面的宋時硯,站在她面前:
「我來和你道歉。」
「我不該在你插隊的時候推你。」
「所以……」
我迎上她的目光,「我來和你下跪道歉了。」
下跪兩個字被我咬得極重。
身後的人想來拉我的手,卻被我一下甩開。
「冉……」
我沒有理他,只是笑着看着周月月。
月涼如水。
良久,我身後的人出聲,語氣淡漠如那晚,他和我說,他無所謂誰的錯。
「周月月。」
語氣裏的暗示意味實在是太過明顯。
周月月臉色一白。
身體卻顫抖着,抿緊了嘴脣,一點一點地,彎了膝蓋。
所有的目光聚焦在她一個人身上。
重達千斤,一點點,壓彎了她的脊樑。
不過一週,我們倆人的角色互換,尊嚴掃地的人變成了她。
戲演到高潮,可是周月月卻像個演技拙劣的演員,遲遲不願走完自己的戲份。
可是沒關係,這並不妨礙她從今往後淪爲笑柄,不會有人再爲她的一系列出格行爲買單。
她的倚仗從此不復存在。
我聽見人潮中的竊竊私語,有閃光燈記錄下了周月月的醜態,冷眼與嘲弄一併降臨在周月月的身上。
我的心情忽然暢快起來。
俯身湊近周月月的耳朵,我輕笑:
「我說過。」
「沒了宋時硯,你什麼也不是。」

-32-
夏蟲在樹上聒噪地叫着,林中只剩蟬鳴與她們的呼吸聲。
三個人縮在一塊的樣子顯得特別滑稽。
周月月神色驚懼,卻仍怒喝:「我不會放過你的!」
我無視她的憤怒,只是垂眸看着她笑。
手指鉗上她下巴的那一瞬間,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後瑟縮了一下。
她被強迫着與我四目相對。
「放開我!他媽……」
周月月未說完的話消失在一聲清脆的巴掌聲中。
這下能對稱了。
身後同伴抽氣,目光瞪大。
周月月的臉再度偏向一邊,似是被打蒙了,久未回神。
「你打我!小賤人!你竟然……」
我一腳踩上她的腿:「不放過我?」
「你做不到。」
「沒了宋時硯,你什麼也不是。」
「賤人!你等着!我明天就……」
「我等着。」
我等着宋時硯,我的男友,來和我對質。

-33-
回寢時宋時硯跟在我身後,一路走,卻一言不發。
呼吸聲如影隨形。
好幾次欲言又止,卻最終歸於沉默。
一直到寢室樓下,我忽然轉身,視線與他對上。
他眼神有些飄忽,在對上的一瞬間卻像抓住了什麼救命稻草。
「……冉冉,對不起。」
「我不知道……」
「宋時硯。」我出聲打斷他的話。
伸出手,昏黃路燈照耀下,手臂上未好的淤青仍舊明顯。
「看清楚了嗎?」
我迎上他的目光,像之前一樣柔聲喊他:
「阿硯。」
「看清楚了嗎?」
「二十多天了,還在。」
宋時硯後退一步,身形不穩,目光落在淤青處,像是丟了魂,死死盯着。
人就是這樣。
只有當所作所爲涉及到自身,他們才能夠感知其中的痛苦。
宋時硯曾經對我做過的所有事情。
到現在,都會變成利器,剜在他的心上。
讓他,痛不欲生。

-34-
宋時硯在我身邊消失了三四天後,又重新出現。
中午放學,我去食堂排隊喫飯。
來得早,熱門的窗口排隊的人比以往少了一半,我心情很好,站在隊裏等。
前面的人逐漸減少。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隊伍一側。
周月月和她的小姐妹。
她看準了一個位置,想要像以前一樣故技重施,卻沒能像以前一樣得手。
被人推了一個趔趄。
她惱羞成怒,剛想開口罵人,卻被人先罵了:
「裝什麼呢?還敢插隊?不要臉了是嗎?」
大家平日怕的,是她的混混男友,更是在背後給他們撐腰的宋時硯。
宋時硯家裏有錢有權。
所以當宋時硯不站在她這一邊的時候,周月月,什麼也不是。
我錯開視線,沒有再關注她的鬧劇,高高興興地打了飯,準備找一個座位坐下。
食堂裏的人多了起來,我站在人羣中,目光不斷搜尋,終於找到了一個好位置,端着碗走過去。
是和那天一模一樣的場景。
還是隻差四五步。
路過一張餐桌時,手卻忽然被人拽住,碗有些不穩,好在飯沒有灑。
我看向拉住我的罪魁禍首,卻是消失了幾天的宋時硯。
他似是未曾睡過好覺,眼下烏青,神色懨懨,可容貌實在出挑,反而有種頹唐的美。
我看着他,卻沒有開口說話。
「冉冉。」
宋時硯小心翼翼地喊我的名字。
「對不起……」
神色是顯而易見的討好。
「我對你做過的事情,如果彌補不了,你都還給我,好嗎?」
「還?」
我有些想笑,「怎麼……」
握住我手腕的手突然發力,迫使我手中的飯碗傾倒。
深色的醬汁和飯菜,隨着碗的傾斜,全部落在宋時硯的身上。
飯菜粘在他的頭髮上,深色的湯汁從他臉上劃過,與冷白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
又低落在他的白色短袖上,污染了大片。
身邊的女生一聲驚叫,瞬間讓我們再次成爲了人羣焦點。
宋時硯鬆了手。
目光投過來的時候,他們只能看見我用碗潑了宋時硯一身。
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宋時硯卻並不在乎這些視線。
他的目光始終放在我的臉上。
聲音嘶啞,姿態快要低到塵埃裏。
「冉冉。」
「求你了。」
「都還給我,別……」
高高在上的宋大少爺第一次求人,眼角有些紅,滿眼都是乞求。
從前他說,我折了周月月的面子,她不高興了。
後來,他折了周月月的面子,把她踩進塵埃裏。
現在,他親自折了自己的面子。
他想求我原諒。
可是宋時硯,這世上的事情,不是一報還一報,就能兩清的。
食堂里人聲嘈雜,八卦討論的聲音又一次將我包圍其中。
宋時硯在等我的回答。
他註定失望。
「宋時硯。」
手中的碗已經空了。
我垂眸看着,輕聲道:
「這是我想喫好久的菜。」
他愣了一下,臉色一點一點垮下去。

-35-
宋時硯說的,一報還一報。
他的短信發過來的時候,我正和賀笙一起追劇,用不知道換了多少次的新卡發來的消息。
約定的地點在第一次他帶人來堵我的地方。
賀笙看我一眼,我把手機放下來,又丟在一邊。
「你不去嗎?」
「不去了。」
我靠在沙發背上,「無非是旁觀他被人施暴,天黑了,我懶得過去。」
賀笙不語,我撐着手,懶懶散散地看着她笑。
「我從前覺得,與宋時硯戀愛有趣。」
「後來他出現,我忽然發現,更有趣的事情出現了。」
看一人情緒崩潰。
看他被內疚衝昏頭腦。
看他悔不當初,痛苦難受。
小時候被孤立。
他們說我的父親是殺人犯,厭惡我,甚至用石子丟我。
明明我什麼也沒做。
賀笙是大戶人家的私生女,媽媽毫不知情被人哄騙做了小三。
小朋友的厭惡反而比大人來得更直觀。
那是毫不留情的惡。
我的殺人犯父親,殺了我的母親。
口口聲聲的愛成爲了他賦予愛人的枷鎖,也最終成爲了帶走她性命的兇器。
三年前賀笙問我怎麼這麼閒。
我垂眸感嘆,或許這就是愛的偉大之處。
可什麼是愛呢?
是面目猙獰的佔有慾。
還是表裏不一的人性?
我不知道。

-36-
宋時硯的視頻在第二天就發到了我的電子郵箱裏。
長達十分鐘的視頻,他一人被圍在中間,毫不反抗,默默承受着幾人的施暴。
有人不忍心下手,拳落得輕了,又被他吼。
他像瘋子一樣,自虐般地讓人下手再重,再重。
我面無表情地看完了這段視頻。
隨着這段視頻而來的,還有他見面的請求。
長達千字的懺悔被我無視,我回了個郵件問他在哪裏。
他像往常一樣秒回,小心翼翼地問我哪裏方便,他來找我。
我報了個咖啡館的地址,約了下午。
宋時硯按約出現。
他又憔悴了些,瞧着身材也瘦削了點,白色短袖有些空了,嘴角處還掛着明晃晃的淤青。
看見我的一瞬間,他的眼睛亮了亮,又迅速暗淡下去。
「冉冉。」宋時硯試探性地喊我,小心翼翼。
可憐兮兮的,像被拋棄的流浪狗。
我應了一聲。
他立馬有些高興,眉目之間再無以往的倨傲。
「對不起,冉冉。」
「原諒我,好不好?」
「我不知道是你……」
「不知道是我?」
我放下手裏的杯子,打斷他的話。
道歉的話宋時硯說了很多次。
換了一個又一個的電話卡,長長短短的懺悔文字。
他害怕,害怕失去我。
「宋時硯。」
「你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錯在哪裏。」
他和我道歉,是因爲我是陸冉。
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如果我不是呢。
如果我什麼也不是。
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學生。
我只是莫名遭受了這樣Ṱů⁺一場無妄之災。
他會覺得自己錯了嗎?
他不會。
他對我做過的事情,對我來說根本無關緊要。
我從不在乎那些難堪與疼痛。
當他被劃爲霸凌者那一方的時候,從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我就知道,我們再沒有可能了。
情感缺失者從不懂愛與被愛,驅使我演完這場戲只是因爲興趣。
人的情緒起伏很奇怪。
最開始陪着宋時硯,他對我來說,和旁人並無不同。
後來他突遭變故,打電話和我哭訴,情緒崩塌的一瞬間,我卻忽然察覺到一種異樣的情感。
我從來沒有,這樣鮮活的情緒。
就像我能感覺到宋時硯很愛我一樣,他也能感覺到,我對他的感情其實並不深。
我想從他身上找到那個答案。
關於愛的答案。
最後卻還是失敗了。
對我來說,道德底線不可逾越。
其實只差一點點。
我起身,目光落在他嘴角淤青處,笑:
「宋時硯,你知道嗎?」
「其實只差一點點。」
「差一點點,我就要喜歡上你了。」
「可惜……」
「霸凌者永遠不配。」
宋時硯的臉色瞬間蒼白,身體搖搖欲墜。

-37-
宋時硯再度從我身邊消失。
再度提起他的,是賀笙。
手機上的視頻背景音嘈雜,賀笙將手機遞給我。
「宋時硯之前來找過我。」
「嗯。」
「他問我怎麼樣才能讓你原諒他。」
「你說了什麼?」
「我說,」賀笙拿了煙,卻被我攔下來,她順從地放下煙,「你不會原諒一個霸凌者。」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賀笙用眼神示意我看視頻。
「我不知道他聽懂我的意思了沒。」
我重新點開播放。
視頻刺耳的背景音再次傳來,畫面並不清晰。
視頻中的人很多,其中最爲突出的,一個瘦削的身影垂着頭,低三下四地道歉。
攝像頭沒有拍到他對面的人。
卻能聽見畫框外那人憤怒的聲音。
「現在道歉?有用嗎?…………」
「……」
聲音傾訴着他的委屈與苦楚。
最後如泄憤一般吼道:「還想要原諒!?你跪下和我道歉我就原諒你!」
宋時硯的身形一滯,語句中的那兩個字準確無誤地紮在他的心上。
氣氛靜默了一瞬。
下一秒,他朝着那個人, 穩穩地彎下膝蓋。
……
視頻戛然而止。
「聽說,他去找以前霸凌過的人祈求原諒了。這視頻,在學校貼吧裏傳瘋了。」
我帶笑看完。
隨手將手機遞還給賀笙。
「你知道宋時硯爲什麼這麼喜歡我嗎?」
賀笙看着我, 不語。
「原生家庭太冷漠,他的父母不愛他。」
光鮮亮麗的背後是冷冰冰的隔閡。
他的童年裏, 只有空空蕩蕩的家, 和從來也不和他多說話的父母。
「他沒有人傾訴,所有的話堵在喉嚨裏,說不出口。只有他的爺爺, 是唯一愛他的人。」
失去這樣的人,心裏的痛苦是難以估量的。
後來遇見我, 爺爺去世的那段時間,我陪在他身邊。
他把內心最柔軟的一面向我敞開。
失去了最愛的人之後,我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我對他好, 無論他說什麼, 我都語氣溫柔地哄着他。
他愛我。
「他給周月月之流當保護傘,是因爲他不在乎。除了他在意的人, 他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包括周月月。」
冷漠又無情。
可這, 纔是真正的他。
原生家庭的傷害很難再治癒。
他終歸還是長成了這樣的人。

-37-
宋時硯不是沒有找過我。
鬧得最兇的一次。
夜晚下雨, 他喝多了,別人攔不住, 給我打電話。
電話那頭的聲音嘶啞,甚至帶着隱隱的哭腔。
他一遍又一遍喊我的名字。
「冉冉……」
「冉冉……」
「我真的知道錯了, 我和他們每個人道歉, 我求着他們原諒我……」
「求求你……」
「求求你, 冉冉,你別不要我……」
念着念着,又沒聲了。
背景有人在勸他, 讓他少喝一點。
有人搶了他的電話, 語氣有些憤怒:
「姐,我就求你了, 你和硯哥說句好話吧,再喝他真的沒命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
「你把電話給他吧。」
「冉冉……」
宋時硯語調亂得不成樣子,「冉冉,求你了,不要丟下我……我錯了, 我知道錯了。」
「你別不要我, 冉冉……」
兩年前他爺爺去世。
宋時硯夜半來電,同樣聲音嘶啞,問我:「你會陪我嗎?冉冉。」
我放軟聲音安慰他,哄着他。
我說,我會陪你的。
現在還是他。
帶着哭腔求我不要走。
求我別不要他。
夜色如墨。
我看着窗外, 聲音平淡:
「宋時硯。」
「別犯賤。」
後來賀笙說, 那天晚上他在樓下站了一晚上, 半夜下雨,清早的時候被人送醫院了。
我聽笑話一樣過耳就忘。

-38-
我早就知道,宋時硯自大, 驕傲,外表精緻內心卻空無一物。
這些都沒關係。
我曾希望他能夠成爲我的救贖。
可他不是。
他不是月亮。
原生家庭的不幸並不是他成爲霸凌者幫兇的理由。
有些事情,就是不可原諒的。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14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