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面

我和姐姐都是慈幼局的孤兒,姐姐貌美端方,而我天資平平。
寧家來領養我,我感激叩頭。
姐姐淡淡道:「即便求人收養,也不可失了體面。」
「你如此作態,實在難看。」
她因此被大讚有風骨,被寧府收養。
而我流落街頭、成了乞兒。
偶然撞見姐姐的未婚夫陳平王與外室出遊。
我好心提醒她,她卻拽着我,非要我當着陳平王的面說。
「他固然有錯,但你偷摸告訴我,實在居心歹毒。」
陳平王倒打一耙,說我意圖勾引他,命人亂棍打死我。
我哭着求姐姐救我。
她嘟着嘴:「你明知道他風流,還要往他身邊湊,不是自甘下賤是什麼?」
我被亂棍打死,屍體被丟進湖底。
姐姐卻與陳平王冰釋前嫌,風光大婚。
再睜眼,我又回到寧氏夫婦來領養我們那日。

-1-
「寧夫人信佛,最是憐憫窮苦人。」
一睜眼,姐姐容煙正抬手往我臉上抹泥灰,我身上是她費心蒐羅來的破衣爛衫。
「你扮成乞兒打扮,寧夫人見了一定心疼壞了。」
我看向面前的姐姐容煙,她蹙眉低頭,雪膚花貌、羅衫雅緻。
瀕死前溺水的痛苦,彷彿還縈繞着我。
前世,我因無意中救了失足落水的寧府公子,慈幼局的姑姑說,寧夫人有意收我爲女兒。
那時,容煙便將我打扮成乞兒。
她教我一定要將在這裏的辛酸苦楚一一說給寧夫人。
我反駁她,慈幼局的姑姑待我們很好,又教我們讀書識字、針線女紅,我怎麼能亂說呢。
姐姐容煙卻撫着我的手:「傻啊,你不這樣說,怎麼惹人憐惜呢?」
後來,寧夫人過來後,我沒有像姐姐教導的那般說辭,只叩頭感謝寧夫人恩德。
卻因一身乞兒打扮令寧夫人生了疑。
她質疑慈幼局領着官家的銀子,卻苛待孤女。
慈幼局的宋姑姑氣憤不已,當即招來所有人。
衆人穿戴齊整站成幾排,只有我滿臉泥污、衣衫襤褸。
這時候,容煙從中走出來,對寧夫人施施然一禮。
「妹妹有心替自己謀個好前程,走了歪路,我替她向您賠不是。」
她又看向跪地叩頭的我,淡淡道:「即便求人收養,也不可失了體面。」
「你如此作態,實在難看。」
寧夫人是翰林大學士的夫人,一向對奸猾取巧之輩深惡痛絕。
她當即皺眉,只賞了我十兩銀子,答謝救子之恩。
我和容煙是姐妹,早年家中遭難,才流落至慈幼局。
前世,我始終相信,姐姐並非故意如此,只是怕寧夫人遷怒於我,纔出此下策。
結果,我失去了被寧家收養的機會,當夜,寧府的管家卻派來一頂轎子,要接走姐姐容煙。
原是寧大學士聽說了容煙在慈幼局的事,大讚她有風骨,決意收養她爲女兒。
接姐姐的轎子過來的時候,慈幼局的宋姑姑正叉腰呵斥我。
「容漁,你故意扮成乞兒,我平日是缺你喫了還是短你穿了?」
「我們這兒廟小,供不起你這尊大佛。」
我被姑姑們趕出慈幼局。
慈幼局的孤女們會學一些傍身的手藝,待年滿十三歲,還有可能被指給一個好人家。
我如今未到年歲,在京中無人庇佑。
我急切地拉着姐姐容煙的手,問她我要怎麼辦?
容煙一愣,蹙眉拂開我的手:「求人不如求己,我平日教導你的話,你竟全然忘了。」
她頭也不回地踏上了寧府的轎子。

-2-
幸而我還有寧夫人賞的十兩銀子。
我帶着銀子,求平素照顧我的肉鋪周大娘,幫我賃下京郊的一間屋子。
十兩銀子若細細打算,可以花好幾年。
我可以去蘭谿織坊交一些錢,先從學徒做起,精進女紅,待日後學成了,當一個繡娘也能養活自己。
可當周大娘告訴我事情辦妥,只差銀貨兩訖時,姐姐容煙卻來了。
她看着我,臉上似結着一層寒霜。
容煙拍了拍手,她的貼身丫頭翠兒就上前,從我懷中搶過銀子。
我護着銀子,卻被翠兒推倒在地。
容煙則居高臨下地看向我。
「我一直教導你,貧者不受嗟來之食,你是救過我兄長的性命,但怎可自恃功勞?昧下我母親的賞賜?」
是了,那時容煙已經是寧煙了,以寧府大小姐自稱。
「可這是寧夫人賞給我的。」我抬頭極力辯解。
她似是恨鐵不成鋼:「救人不過是舉手之勞,你如此貪心,實在辱沒家風。」
我的銀子被她們收走。
肉鋪大娘看不下去,求她高抬貴手,給我一條活路。
容煙只是淡淡道:「人要有氣節,我是在培養她的品性。」
因爲沒有傍身的銀子,我流落街頭。
險些被人欺辱致死。

-3-
房內,容煙滿意地看着我臉上的污泥:「如此,便天衣無縫了。」
我從恍惚中回神,笑着問她:「姐姐,滿臉污泥真能討寧夫人歡心嗎?」
容煙愣了愣,嗔怒道:「我是你的親姐姐,還能害你不成?」
見我不吭聲,她心虛補充道:「一會兒你就按我說的做,保管寧夫人對你心生憐憫。」
慈幼局的宋姑姑在外頭叩門,說是寧夫人來了,人已經在正堂了。
我沒有錯過容煙眉間一閃而過的喜色。
Ŧű̂₅前世我一直以爲,她是爲我能被寧家收養,真心替我高興。
現在想來,自己實在愚蠢。
我捂着肚子,皺眉道:「姐姐你先去吧,我肚子有些疼,要去茅房。」
容煙面上有些懷疑,但爲了趕去討好寧夫人,只是匆匆叮囑我,一會兒見了寧夫人,一定要多說些在慈幼局的辛酸苦楚。
我點了點頭,然後看着她提着裙角,迫不及待地出了房門。

-4-
一刻鐘後,我前去正堂。
寧夫人坐在主位上。
而姐姐容煙正給她添茶。
容煙一扭頭,瞥見我,她面上慌亂了一瞬,手上的茶盞險些拿不穩。
因爲我已然洗乾淨臉,換了一套整潔的衣裙。
她深吸了一口氣,Ŧůₐ到底不好當場發作,只是看着我,眼底隱隱有着責備。
主位上的寧夫人容顏姣好,端莊美麗。
她沒有接容煙的茶盞,而是從椅子上起身,走到我面前。
「小漁是嗎?怎麼來得這樣遲?」
寧公子當初得救後,問過我的名諱,說他日定要上門拜訪答謝。我據實相告,只說自己在慈幼院,就不勞貴人登門了。
前世,即便誤以爲我有心算計,寧夫人也不曾言語上苛責我,還賞了我十兩銀子。
思及此,我微笑解釋:「我剛纔弄髒了衣裳,聽說寧府是書香門第,我覺得那般模樣見夫人不太好,故而去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
寧夫人沒有計較我來晚了,只慈愛地看着我:「琿兒那日踏青,一時貪看湖上荷花,竟失足落水,若不是你出手相救……老爺和我恐怕都承受不起。」
寧府的那位公子本不會落水,是他不許下人跟着,自己到了僻靜無人處賞荷,這才生了意外。
我誠懇道:「其實我也不會水,只是岸邊有竹竿,這才拾了,誤打誤撞搭救了貴府公子。夫人日後還是讓寧公子多加小心,身邊不要離人的好。」
「是個老實的孩子。」
寧夫人點點頭,忽然蹙眉:「怎生得這般瘦小?你姐姐方纔說你喫了好多苦。」
「哪有啊。」我搖了搖頭,「宋姑姑待我們極好,逢年過節都有新衣裳發給我們,我每頓飯都喫得飽。」
容煙瞪大了眼:「妹妹怎能信口……」她話說了一半,眼尖地瞥見宋姑姑過來,便將到了嘴邊的話嚥下。
宋姑姑正捧着幾套新衣進來,想來是聽見我的話,一臉欣慰。
「夫人心慈,前日派人知會慈幼院後,我也爲阿漁備下幾套換洗的新衣裳,夫人膝下無女,我怕府上一時來不及準備。」
寧夫人點點頭:「宋姑姑有心了。」
寧氏夫婦伉儷情深,寧夫人生產寧公子時傷了根本,一直再無所出。
他們盼着有個女兒,湊個兒女雙全。前世,正是寧公子回去稟告了這件事,才讓寧家夫婦起了收養之心。
很快,寧夫人說明來意,小心斟酌着語氣,問我願不願意做她的女兒。
我點頭說自己願意。
寧夫人連連道好,熱絡地拉着我的手,還讓隨行婢女給宋姑姑包了銀子,說她將我教養得很好。
寧夫人握着我的手,一行人正準備離開。
忽然,容煙衝到最前面,攔住寧夫人的去路。
寧夫人有些不悅:「你這是做什麼?」
容煙眼圈一紅,眼底蓄了淚。
「寧夫人容稟,我與容漁是親姐妹,想着這輩子也不會分開的,我們的娘臨終前還拉着我的手,叫我一定要好好看顧妹妹。」
「如今妹妹有了好前程,我這個做姐姐的真心爲她高興,私心裏,也想親眼看着她長成,以慰爹孃的在天之靈。」
她說完,就跪地叩頭,言辭懇切:
「容煙不願讓夫人爲難,只是心裏實在捨不得妹妹,哪怕……哪怕在您府上爲奴爲婢,也不願與妹妹分開。」
她篤定寧夫人不會真讓她爲奴爲婢。
我心裏冷笑,前世見我跪地叩謝寧夫人恩德,容煙可是表現得很不齒。
如今她所表現的,不就是她最不屑的行爲?
寧夫人面有難色,容煙對寧府公子沒有救命之恩。寧老爺兩袖清風,她收養我,也是同寧老爺商議過的,平白再多收養一人,恐怕寧夫人也不好當即決斷。
「小漁啊,你怎麼想?」寧夫人開口詢問我。
容煙見狀,看向我的目光殷切。
她知道,只要她流露出這樣的眼神,我斷然不捨得拒絕,而只要我開口,寧夫人縱然爲難,也會勉強將她一同收養。
「姐姐不是一貫教導我,即便求人收養也不可失了體面。」
容煙臉色一白:「我何時說過這樣的話?」
我沒有再理會她,對寧夫人行了一禮。
「姐姐品性高潔,平日喜歡蒔花弄草,若夫人府中有花房,不如交由姐姐打理。」
寧夫人倏然鬆了一口氣兒,也有了臺階可下。
「也好。」
容煙不可置信地看向寧夫人,終是眼含委屈地答了:「是。」
離開慈幼局時,容煙還要隨我上馬車,卻被趙管家皺眉拉下,婢子怎能與夫人小姐同乘?
寧府的花房,我前世最熟悉的地方。
姐姐容煙說這是她費了好大的力氣,纔給我求來的恩典。

-5-
那時我失了賞錢,流落街頭,食不果腹的第三日,京師大雨滂沱。
我被一個渾身酒氣熏熏的登徒子逼到檐下,他上來便撕扯我的衣衫,眼神癲狂。
我大聲呼救,卻無人搭理。
路人避雨的避雨,看樂子的看樂子,卻無人爲我出言一句。
皇城之中、天子腳下,求一個公允是貴人的權利。
貴人的冤是冤。
乞兒的冤是乞兒倒黴。
我掙扎着抄起手邊的半片瓦Ṱų⁴,奮力砸向那人的頭。
不知是哪家的膏粱子弟,他受了傷,酒醒了大半,看到一羣人指指點點,撂下一句「給本少爺等着」,就掩面從人羣中遁逃了。
容煙卻施施然從人羣中走出來,婢女翠兒亦步亦趨爲她撐着傘。
我拉着她的衣袖,委屈地流淚:「姐姐,你終於來找我了。」
容煙卻一言不發,直到我抬眼,見她蹙眉盯着袖口被我抓過的地方,其上沾了泥水。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終是鬆開了。
瞥見我手中沾了血的瓦片,容煙咬脣驚呼:「你怎能傷人?」
一旁的翠兒「哎喲」一聲,取出羅帕,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
我以爲容煙是惦念着我,卻沒想到,她是來興師問罪的。
她有些煩躁地甩了甩擦不乾淨的羅衫袖擺。
翠兒不解地看着她:「小姐何必冒着大雨還要出府。」
她幽幽嘆了口氣兒:「容漁畢竟是我妹妹。」
容煙再度看向我,眼裏已經有了森然的寒氣。
「三日過去了,容漁,你可知錯?」
「什麼?」我望着她,神色茫然。
圍觀的衆人嗤笑,瞥見方纔不堪的一幕,議論紛紛。
「想必是那乞兒犯了什麼錯。」
「那是寧大學士府的馬車,寧夫人近來收養的女兒,竟是如此貌美。」
人人誇她好心腸,竟肯施恩於乞丐。
容煙微微一笑,也不辯解,踩着精緻的繡鞋,靠近我。
「屢教不改,足見人品低劣。」
她的貼身丫鬟眼神輕蔑。
「表面大義凜然,卻私自昧下賞錢,還行跡粗魯、動手傷人,這種事就算落在奴婢身上,奴婢也不屑於去做的。」
我不明白,我拿了賞錢,不過想有一個庇護之所,怎麼就無恥了?
被登徒子欺負,我不過是還了手,便是行跡粗魯。
她拿出長姐的架勢,嘟着嘴:「我再問一遍,你可知錯?」
翠兒將手中的傘葉傾斜,雨水順着傘面滾落在我身上。
我頭昏腦漲,眼睛被雨水模糊。
很不爭氣地低頭:「我錯了。」
容煙慢條斯理地壓低嗓音:「容漁畢竟是我的妹妹,做錯了事,我這個當姐姐的也不能置之不理,母親前日說,府中的花房裏正缺人手,父親對那些名貴的蘭草又極爲珍視,便讓她去寧府的花房吧。」
事後,我被安排進花房,容煙卻在深夜獨自來尋我。
她餵我湯藥,見我不理她,又在一旁兀自垂淚。
「姐姐爲了能把你帶在身邊看顧,費了好大的力氣說服父親母親,纔在花房安排了活計給你。」
她感嘆自己寄人籬下的苦楚,說翠兒也是寧夫人派來監視她的,她的一言一行都被彙報給寧夫人,所以當着外人的面,她不得不那麼做。
我體諒她的苦衷,勉強笑着安慰她:「能在花房做工已經很好了。」
重活一世,我才知道,原來安排一個人進花房,是這樣容易。

-6-
傍晚,容煙來尋我。
她環視一週,寧府給她安排在下人住的西院,裝潢陳設遠不如我住的秋林苑,容煙不請自來,推開門,環視一週,眼底止不住豔羨。
她將我桌上的茶端起來喝掉,潤了喉,先發制人地斥責我。
「我們姐妹一體,你怎能在寧夫人面前,叫我去花房做奴婢?」
我笑了:「貧者不受嗟來之食,這是姐姐常說的話,我以爲姐姐一向清高,不願意平白受人恩惠。」
她一噎,看向我的眼神恨鐵不成鋼:「真是個木頭,道理固然是這個道理,但你也要謹記自己的身份,記得我們姐妹的情分。」
「謹記自己的身份?」
我站起身,脣邊諷刺:「姐姐這話說錯了,我現在的身份是寧夫人的女兒,寧府的大小姐,寧夫人既沒有收養你,也沒讓你做我的貼身婢女,這個時辰,姐姐就不該出現在這裏。」
她眼底泛起驚愕,指尖顫抖,指着我的鼻子:「你放肆。」
我高聲看向門外不知道該不該進來、欲言又止的婢女朱果。
「朱果,送人回西院。」
門口憨態可掬的小丫頭,得了指令,喜滋滋地答:「是。」
容煙被朱果「請」了出去,朱果還說她再口出狂言,就要稟報老爺夫人,治她的罪。
容煙才進寧府,不敢生事,只能喫了啞巴虧,灰溜溜地離開了。

-7-
翌日,我被屋外一陣嘈雜的吵鬧聲吵醒。
推開屋門,站在院裏的婢女再熟悉不過,是前世姐姐容煙的貼身婢女翠兒。
翠兒叉着腰罵:「我不過就病了兩日,這秋林苑還輪到你一個毛丫頭當家了?」
朱果蹲在地上,紅着眼圈,胳膊上被掐得紅一塊紫一塊,
跟紅頂白、趨炎附勢的人在什麼境況下也不會改變。
在我的記憶裏,翠兒在前世是寧夫人身邊的得力丫頭,容煙做了寧家小姐後,寧夫人就將翠兒分給了她。
「小姐可是對公子有救命之恩,那賤婢竟然還敢闖進秋林苑,這事自然是要稟報給老爺和夫人的。」
我聞言不置可否。
她卻篤定我不會因她的話生氣,繼而道:
「不是奴婢說,同小姐進府的那個容煙,長得那般狐媚樣,怕是個不安分的。」
她笑着奉承我:「大小姐的模樣纔是清麗端方。」
我看着她輕笑,有的人生來就壞,不過是地位換了過來,便爲了討好我,嚼容煙的舌根。
見我沉默,翠兒將外頭的幾個丫頭喚進來,又對我說夫人送來了釵裙,還有裝點內室的擺件。
寧府的確清貧,那些擺件稱不上華貴,但勝在雅緻。
我打開其中一個首飾匣子,取出一對碧玉墜子,在翠兒的眼前晃了晃,又用手中的墜子比了比她身上翠色的衣裳。
「這耳墜不錯。」
翠兒以爲我要賞給她,眉開眼笑。
我沉吟片刻:「你替我送去給容煙,就說我感念姐姐打理花房辛苦了。」
她的臉頃刻耷拉下來:「小姐何必去管一個奴婢?」
見我沉了面色,她纔不情不願應了一聲:「是,奴婢一定一字不落地轉告給容煙。」
「事情辦得好,我便央求母親,調你去兄長的院子。」
翠兒聞言,大喜過望。

-8-
我看見翠兒雀躍的背影,心笑,寧府公子的身邊未必是個好去處。
寧公子待人和善,但貼身的事一向不許婢女伺候。平生最大的愛好,便是研讀史書典籍。
前世我便看不懂這位寧公子。
我囑咐朱果幫我辦一件事,自己去尋了母親,說了一會兒話,寧夫人出府和左都御史的夫人喝茶,我則帶回來一些治瘀傷的藥給朱果。
朱果向我回稟,她跟着翠兒去了花房。
果不其然,翠兒把我的話原封不動轉告給容煙,但也添油加醋,將那對耳墜說成是我的恩惠,恨不得讓花房裏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替我辦事,深受我這位「寧小姐」的賞識。
朱果打量着我的臉色,小心翼翼道:「容煙姐姐收了玉墜,神色看上去淡淡的,不過隨口說了一句,小姐您能有今日,都是她一手教導出來的。」
見我一言不發地將藥膏一點點塗上她的手臂,朱果咬着嘴巴,疼得齜牙咧嘴。
我心中好笑:「我能有今日,的確因爲她。」
翠兒得力,我讓朱果等寧夫人回來,回稟一聲,只說翠兒不錯,舉薦她去寧公子院裏。
才半天過去,便聽說花房那邊鬧起來了。
據說容煙弄死了寧老爺一株極爲名貴的石斛蘭。
那是寧府預備着下月要送給當今貴妃的生辰賀禮。
我帶着朱果去看笑話。
遠遠地,便瞧見容煙被幾個粗使婆子按着,跪在一堆碎瓷片上。
丁管事當衆斥責她,毀壞了老爺的名貴蘭草。
容煙梗着脖子,嘟着嘴,爲自己爭辯:「是你們非要請教我。」
婆子狠狠按住她的肩頭,碎瓷扎進肉裏,容煙臉色扭曲。
「我妹妹不會坐視不理的,你這個狗奴才,也敢責罰寧大小姐的親姐姐?」
她今日才得了我讓翠兒送給她的耳墜,以爲是我爲昨夜裏的「不識好歹」向她道歉,戴上那耳墜,又聽了翠兒當衆轉達的話,飄飄然不知所以。
府中的花房一向是丁管事打理。
我今日讓翠兒去說的那些話,丁管事誤以爲我要抬舉容煙,他生怕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脅。
其實容煙哪裏懂得培育花木,更分不清那些蘭草的品種。丁管事設下一個套子,故意讓花房裏的丫頭說一盆花要死了,問她該怎麼辦。容煙看見那盆石斛蘭,以爲不過是一盆草,信口胡謅,叫人將蘭草移去一個更大的盆裏,便能成活。
「那是送給貴妃娘娘生辰的賀禮,你有幾條命也不夠賠。」
丁管事喊打喊殺,說等老爺夫人回府,要回稟他們,打發容煙出府。
瞥見我帶着朱果過來,容煙眼前一亮,嗓音也帶了委屈:「妹妹,他們如此污衊我,我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丁管事轉身看見我,面色一僵。
他額頭滾着汗,卻還是上前一步:「小姐容稟,這蘭草極爲名貴。」
身後的七八雙眼睛都看着,他今日要罰容煙,若是我說了幾句話便退讓,日後在花房還如何掌事。
但若我開口替容煙求情,丁管事不肯退讓,便會得罪我。
丁管事硬着頭皮繼續開口:「大小姐,這事您還是不要多問了。」
我微微頷首:「丁管事,府中花房的事情,我的確是外行,丁管事自己拿主意吧。」
看夠了笑話,我轉身離開。
他一臉愕然,想不到我如此聽勸。
離開時,聽見身後丁管事的聲音都高了幾度:「給我打。」
走遠了,都能聽到容煙的叫喊聲。
「容漁,你要眼睜睜看着你親姐姐被人弄殘腿嗎?你這個沒良心的白眼……」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人堵上了嘴,只能隱約聽見痛苦的嗚咽聲。

-9-
貴妃的生辰禮沒了。
寧老爺得知了,有些無奈。他一貫對府中的下人寬和,權衡了一番,也許是考慮到我與容煙畢竟是親姐妹,只罰了她三個月的月銀。
包紮過後,容煙藉着夜色,一瘸一拐來秋林苑找我時,朱果正在整理ƭù₍書篋。
寧老爺請了夫子上門,稱他自己也會抽出時間給我講學,又令已有鴻臚寺少卿一職的寧公子一起聽學。
原是貴妃娘娘笑言,滿朝文武都是泥做的男人,見不到一點清麗之色。
貴妃胡鬧,當今陛下卻願意哄着,開放了六部的一些官職供給女官。明年春日,六品以上的官員有舉薦女子名額參加特定試策的資格。
我如今是寧大學士的女兒,他叫我去書房,諄諄教誨,說舉賢不避親,有了這等機會,我必然要力爭上游,但若明年,連他的這關也過不了,便作罷。
容煙看見整理書籍的朱果,頤指氣使地叫她出去。
朱果看向我,我點了點頭。
很快,屋裏只剩下了我和容煙。
容煙坐下,自顧控訴道:「今日只要你當着衆人的面罰了那管事,就再沒人敢欺辱我。」
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容煙此刻的模樣,差點兒沒忍住笑出聲。
țú₅我強忍着笑意繃住臉,用她前世的口吻去回敬她。
「丁管事也是爲了你好。」
「你失去的只是三個月的月銀,丁管事卻因培育名花不力,承受了父親的雷霆之怒啊。」
容煙瞪大了眼,憤憤道:「你也看到了,我被一個下人欺辱成那個樣子,全無體面,我可是你的親姐姐,這傳出去要我如何做人?」
我無辜地眨眨眼:「姐姐當初可是求着來寧府做下人的啊。」
她失聲道:「容漁,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
我沉默了片刻,一臉無奈:「今日聽說姐姐受罰,我也趕去了,可是姐姐也看到了,寄人籬下,本就如履薄冰,何況那蘭草貴重,丁管事有理有據,我也是無可奈何啊。」
容煙死死盯着我,臉上紅一陣兒白一陣兒,僵持許久,終是負氣離去。

-10-
前世,我在容煙的安排下,進了寧府花房做工。
有月銀拿,又有飯喫,我以爲這是姐姐費心爲我謀劃的好前程,故而做事十分賣力,也肯虛心請教衆人培育花木的本事。
直到容煙來花房看我,一切都變了。
花房裏的丫頭們爲了逢迎她,極盡吹捧。
「同樣是姐妹,真真是雲泥之別。」
「大小姐美麗端方,不像那個容漁,一看就是個呆子。」
我與丫頭們跪在地上。
容煙享受着這些吹捧,面上卻不動聲色。
後來,她讓一衆丫頭都退下去,說要與我說些體己話,卻遲遲不讓我起身。
我跪得膝蓋痠痛,丁管事就在一旁站着,眼裏幸災樂禍。
她喝着茶,瞥了丁管事一眼,輕描淡寫道:「這種話以後莫要讓她們說了。」
丁管事連聲應是。
容煙留下那句話後,就離開了。
花房的丁管事原本戰戰兢兢,生怕開罪了這位初來乍到的寧家大小姐,叮囑她們不得欺辱我。
我也以爲容煙是擔心我在花房受欺負才過來的。
可到了晚上,容煙的貼身丫頭翠兒就過來,封了銀子打賞她們。
今日誇讚容煙的每個丫頭都得了獎賞。
花房的丁管事也得了好處。
此後,他們暗自揣摩着主子的心理,變本加厲對我磋磨打壓,把最苦最累的活都交給我做。
姐姐,這樣的滋味,你也體驗一遍吧。

-11-
容煙受了罰,似乎安生了幾日。
過了兩日,寧夫人接到了陳平王在梅溪別苑設宴的帖子,帖子還有我的一份。
「如今朝中,太子與二皇子爭得厲害,你父親不肯站隊,如今行事力求低調,這宴我本打算推了,但你若覺得新鮮,也可去瞧瞧。」
我搖搖頭,陳平王是前世容煙的未婚夫,並不是一個好相與的。
我告訴寧夫人,如今我只想爲來年的試策加緊準備,無心其他。
寧夫人欣慰。
這兩日我隱隱有些不安。
傍晚與寧老爺、寧夫人一同用膳,右眼更是跳得厲害。
察覺到我興致缺缺,寧夫人目光關切。
「可是飯菜不合口?」
「母親,爲何這兩日的菜色都是些素食?」我壓下心頭的不安,好奇地詢問。
寧老爺和寧夫人卻停了筷子,詫異地看向我。
寧老爺神色不悅,沉吟良久:「你肯求學上進,爲父欣慰,但孝悌二字卻不能忘。」
見我仍是不解,寧老爺皺眉:「你如今雖入了寧府,卻也不能忘了生身母親的忌日。」
我心中警鈴大作,府中連着三日食素,竟是因爲一個莫須有的忌日。
我蹙眉:「不知父親母親從何處聽來的消息,但我的生身母親是三月十二過世的,忌日尚有八個月有餘。」
寧夫人與老爺對視一眼,寧夫人輕咳一聲:「花房你那個姐姐昨日說……莫非其中有什麼誤會不成。」
我心裏暗道不好:「興許是姐姐她記錯日子了。」
飯還沒喫完,中途就有人闖進府中。
外面人聲嘈雜,守院的家丁來不及稟報,只好跟着人進來,大聲稟報:
「老爺,夫人,陳平王……」
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個粗莽的漢子踢倒。
我被寧夫人推向屏風之後,她叮囑我遇見任何事都不要出來。
廳內,幾個人衝進來,爲首的人即是陳平王。
寧老爺抬手一揖,詢問陳平王忽然登門有何貴幹。
陳平王和幾個武將在酒樓飲醉,醉酒之後,便要他們共同做個見證,前來寧大學士府,求娶寧家小姐。
寧老爺聽完陳平王的話,登時沉了臉:「下官與陳平王素無往來,貿然求娶小女,實在匪夷所思。」
陳平王大笑,看向寧老爺:「本王日前在梅溪別苑設宴,寧小姐獻舞一曲,本王見之難忘,特誠心上門求娶。」
「一派胡言!」寧老爺顯然動了怒。
陳平王勾脣:「寧大人剛正不阿,教養出的女兒卻是十分熱情。」
寧老爺抬手打斷他的話:「還請陳平王自重,小女養在閨閣中,從未出席過京中的宴席。」
陳平王挑眉,斜眼看向了我藏身的那道軟陶屏風。
他語氣意味深長:「可是寧漁與本王,已有了肌膚之親。」
一語出,四下一片譁然。
寧老爺更是目眥欲裂:「你說什麼?」
隨陳平王過來的武將們皆瞪圓了眼。
我聽到這句,從屏風ţű̂₉後走出。
眼前的視線卻被一人擋住。
那人背影瘦削,嗓音泠泠:「胡言亂語,便要毀舍妹清譽。」
「寧公子這是要同本王動手?」陳平王語氣戲謔。

-12-
我愣在原地,看到我那一向不食人間煙火的兄長,正擼起袖子,渾然將斯文拋卻。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回頭,清俊的面容怔了一瞬,黑眸複雜。
我輕輕搖了搖頭,鬆開手,匆匆上前,屈膝對陳平王行過一禮,抬起臉:
「奴婢是寧小姐的貼身婢女朱果,陳平王風流倜儻,盛京中無人不知,只是萬一陳平王會錯了佳人,您如此毀我家小姐的清譽,是否不妥呢?」
陳平王一愣,咂巴着嘴。
「朱果?你這婢女倒是生得嬌俏,不如做你家小姐的陪嫁,一同進王府。」
他擺了擺手,哈哈大笑:「叫你家小姐出來,本王自然認得她。」
寧老爺卻嗤笑一聲:「看來陳平王的確是認不出小女的樣貌。」
陳平王愣了愣,這才意識到有什麼地方不對。
寧老爺招手叫我過去,向衆人正式介紹:「這是小女寧漁。」
前來寧府的武將們面面相覷,好多人是抹不開面子跟着陳平王過來的,當然,也有單純來看笑話的。
眼下這光景,明眼人都明白了,陳平王怕是認錯了人。
此事就算鬧到陛下面前,陳平王也是理虧的。
方纔外頭鬧着,我的心裏卻如明鏡一般,拉着朱果去偏閣換了她的衣裳。
寧夫人接過話頭,嗓音柔和:「讓諸位見笑了,寧漁這幾日並未出過府,何曾去過什麼宴席?」
衆人若有所思,有人仍是一頭霧水,陳平王言之鑿鑿,那女子的確是拿着陳平王送來寧府的邀帖去的宴席。
既然不是寧家小姐,又是誰呢。
此刻,朱果從屏風後走出,怯怯道:「想必是花房的那位。」
寧夫人也立時明白過來,前一日,容煙來見她,聲稱要出府祭拜我們的生身母親,寧夫人好心給了她銀子,說順道也替我儘儘孝心。
容煙卻偷了宴席邀帖,去了梅溪別苑。
她在宴席上獻舞一曲,賓客們只聽聞寧大學士近來收養了一個女兒,視如己出。
京中沒人見過我,所有人都以爲,容煙就是寧大學士的女兒。
一切與前世的發展一模一樣。
記憶中,前世,容煙是被寧府收養的女兒。
陳平王設宴也遞來帖子,容煙執意要去陳平王的宴席。
她在宴會上得陳平王稱讚:一舞傾城。
京中瘋傳,寧大學士之女與陳平王在宴席上一見傾心,互許終身。
寧老爺卻不同意這門婚事,容煙跪在主院門前,苦苦哀求:「女兒是真心愛慕陳平王。」
後來,寧老爺妥協了。
皇上最忌憚朝中武將與文官過從甚密,陳平王是二皇子一黨,朝中曾師從寧老爺的年輕官員甚多,寧老爺不肯輕易站隊,很多文官也觀望着,陳平王篤定,只要能把住寧老爺,二皇子將在朝堂上一呼百應。
陳平王心懷算計,容煙又是自己送上門的,哪有不收之理。
衆人過去時,容煙正在澆水。
直到衆人走近,她彷彿才察覺到,自花叢中緩緩抬頭,頰邊一朵秋海棠,宛如嬌花照水。
衆人一時間看呆了。
容煙看到陳平王,難掩激動,倏然羞紅了臉:「王爺!」
陳平王面色稍霽。
寧老爺捋着鬍鬚:「原來,陳平王看中的是下官府上的丫頭,王爺討一個丫頭,直說便是了,何故攀扯旁人。」
這一句又戳了陳平王的痛腳,他回過神來,冷聲道:「此事容後再議吧。」
「王爺!」
陳平王正欲離開,身後卻傳來容煙撕心裂肺的叫聲:「王爺與容煙月下盟誓,竟全然不記得了嗎?容煙也是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女兒,您怎能這樣待我。」
她「撲通」一聲跪下,眸中含淚,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陳平王黑了臉,當着衆人的面卻發作不得,畢竟是他當衆承認與那日去宴席上的女子有了肌膚之親。
「本王自會給你一個體面。」
陳平王緊咬牙關,逼出這幾個字,拂袖而去。
跟隨他來寧府的武將們也是面色訕訕,紛紛向寧老爺告罪。
花房的婢女,冒充寧府小姐,爬上了陳平王的榻,堂堂陳平王,被一個花房丫頭給戲弄了。
這一齣戲實在精彩。
鬧劇終於散場。
我知曉,憑藉容煙一人,自然是偷不到那邀帖的。
朱果去打聽過了,翠兒纔去了寧公子院裏,當夜便因爲舉止不檢點,被寧公子趕出了院,他沒有直言究竟發生了什麼,翠兒卻被分去外院做灑掃的活計。
翠兒因此對我懷恨在心,認定是我將她送過去,才讓她如此沒臉。
這才與容煙一拍即合,偷了邀帖。
她曾是寧夫人手下的得力婢女,想出入主院偷兩份不用的邀帖太過容易。
畢竟,容煙若能攀上王爺,她也可以雞犬升天。
我忽然想起前世模糊的一段回憶,與母親商議,此事先按下不表。
翠兒等了幾日,不見等來責罰,以爲事情還不曾敗露,沾沾自喜。

-13-
自從這場鬧劇過後,容煙在花房的活便偷懶耍滑,再不肯做了。
丁管事斥責她,她嘟着嘴回懟:「我是王府未來的女主人,怎可做這些不體面的活?」
府中的僕從捧着她,打趣她是未來的王妃娘娘。
畢竟陳平王可是當衆說,要給容煙一個體面。
時間流逝太快,寧公子遵從寧老爺的意思與我一同聽學。
他時常替父親考校我,每當我侃侃答出,他目光讚許:「阿漁竟是一點就通。」
我笑着搖了搖頭。
我知道的,自己資質愚鈍,並非寧公子口中的一點就通。
只是這些詩書典籍,前世我也曾用心研習過。
那時候,容煙藉口姐妹情深,讓我把花房的事情忙完,就陪她一起去聽夫子講學。
我珍惜這個機會,每日不到寅時就起身,將丁管事分給我的活早早做完,爲的就是能多聽多學。
有一日,夫子多說了容煙兩句。
容煙回房便摔了書篋,尖銳的木角砸在我的腳背上,我疼得湧出眼淚。
她別開臉,裝作沒看到,似是猶不解氣,又砸了茶盞。
「父親真是老糊塗了,要我讀什麼書,那女官是那麼好做的?那些官家小姐哪個不是自小就學,我一個半路出家的,再怎麼用功也比不得她們。」
容煙覺得讀書苦,吩咐小廚房日日變着花樣給她做點心喫食。
我一邊在花房裏灑掃、挑水,一邊要陪她聽學,一個人做兩份工,也只能得花房的一份月銀,只因她說這是姐妹情深,想與我多待在一處。
傍晚,我在花房外的遊廊下,用一截樹枝蘸着木桶裏的水,溫習昨日夫子講過的內容,恰逢寧公子路過。
他看到地上的水漬,脣角輕揚。默不作聲地另尋了一截樹枝,將我的錯處一一圈了出來,在一旁寫上正確的。
他眸光掠過地面上的水漬,稱讚我上進,這一幕卻被翠兒瞧見,偷偷告訴容煙。
後來,容煙便不許我陪同她一起聽學了。
只是我仍舊要去的。
容煙每日將小廚房的桂花酥、八珍糕,各式點心滿滿當當裝了幾個食盒。
她叮囑我:「這些送進口裏的東西,即便存在食盒裏,也是不可以放在地上的,否則就沾了晦氣。」
寧公子只不過在堂上,隨口問了一句:「怎麼不叫你那妹妹進來一同聽學?」
容煙彷彿受了奇恥大辱,振振有詞道:「尊卑有別,她這樣的出身,怎配與兄長和我一起旁聽?」
我提着沉甸甸的食盒,站在炎炎的烈日下。
但那日開始,堂屋的窗子,總是被推開半扇。
夫子的聲音在外頭也能聽個囫圇。
我知道是何人所爲,感念在心。

-14-
容煙苦等了一段時日,陳平王卻杳無音信。
花房裏的丫頭,往日的恭維紛紛轉變成了陰陽怪氣。
「未來的王妃娘娘,快去澆花吧。」
她終於着急了,去求寧夫人,給她做主。
寧夫人對府中出了這等醜事,雖然生氣,但念在容煙畢竟是我的親姐姐,親自登了陳老夫人的門。
可陳平王本就看中的是寧府小姐的身份,又怎麼會求娶一個下人做王妃。
後來有母親陳老夫人開口,陳平王鬆了口,願意讓容煙進王府做妾。

-15-
臘月初,王府的一頂轎子進了寧府的府門。
容煙卻在上轎前,執意要來見我。
她穿着玫紅的嫁衣,到秋林苑來。
容煙坐在屋內矮凳上,見我還在溫書,一臉輕蔑。
「王爺的妾,自是比什麼清貧的大學士之女要尊貴許多,妹妹,你說是不是?」
我頭也沒抬:「那就祝賀姐姐前程似錦。」
她卻不知被我話裏的哪個字刺到了,抬手奪了我手裏的書冊,當着我的面,撕了個粉碎。
我抬眼看她,目光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她馬上要進墳墓了,我不與將死之人計較。
見我不發一言,她得意更甚:「寧家可能給你這樣的體面?」
任憑她如何挑釁,我都報以微笑。
她憤憤道:「日後橋歸橋,路歸路,你我不再是姐妹,我日後的榮華,便與你再無半點兒關係了。」
難爲她終於說出心裏話了,我點頭:「如你所願。」

-16-
臨近年關,又恰逢宮中貴妃娘娘的生辰,京中的人都知曉,陛下極其寵愛貴妃,特設宮宴,准許重臣們攜帶女眷進宮慶賀。
前世,寧老爺爲官清明,拿不出太金貴的賀禮,便想將珍藏的那盆石斛蘭當作賀禮。
可是貴妃娘娘生辰宴的前夕,那盆蘭草不見了。
事發突然,首先被問責的便是丁管事。
花房的丫頭們人人自危。
翠兒卻站出來,當衆指認她親眼瞧見,是我偷了花房的東西出了府。
賣家、府中的門房,三堂對質。
她們買通了人,所有的罪證都指向我。
寧夫人還惦記着我曾經對寧府公子的搭救之恩,只是說這樣的品性不適宜留在寧府,將我趕出了府。
我因此流落街頭。
寒冬臘月,我患上了癆病,沒有哪裏的活計肯讓一個癆病鬼沾染。
過了數日,便聽說寧府被抄家問斬了。
而姐姐容煙,卻因爲陳平王作保,並未受到絲毫牽連。
有相熟的老乞丐,偷聽到在濃意樓喫酒的權貴們的話。
貴妃娘娘的生辰宴上,寧大學士送的賀禮,是自己親筆所繪的蘭草。
陳平王在宮宴上說要仔細觀賞,展畫卷的小太監手一抖,卷軸裏掉出來一封舊信。
那封信,卻是出自三年前叛國的逆臣之手。
而那亂臣賊子,當初之所以敗露,便是寧大學士率先發現端倪,勸誡不成,痛心疾首選擇向聖上檢舉。
可寧大學士,卻仍留着那逆臣寫給自己的手書,信中又借詩暗示寧大學士,良禽當擇佳木而棲。
聖上勃然大怒。
陳平王在旁火上澆油,直言那亂臣賊子與寧大學士曾是莫逆之交。
貴妃是不肯信的,柔聲勸解聖上,當初既然是寧大人揭露的,想必他沒有不臣之心。
聖上最恨那些意圖勾結他國的「逆臣」,不肯輕信,寧大學士有苦難言。
老友的遺物,他不忍譭棄,的確欺君罔上。
宮宴過後,寧府上下被下了獄,秋後問斬。

-17-
容煙去買脂粉,碰到了街頭行乞的我。
那時她身邊竟還跟着翠兒。
容煙見我蓬頭垢面、止不住咳嗽的模樣,卻紅了眼圈,哭着說她其實是身不由己,受人脅迫,她尋了我好些時日,還說爲我準備了一百兩白銀治病。
那時,我已經重病纏身,不肯信她,對她唯有失望。
卻因人之將死,還是嘆了口氣兒,將幾日前所見告訴她。
「陳平王的外室已有身孕,他實在不堪爲良配,你好自爲之吧。」
我好心提醒她,她卻拽着我,非要我當着陳平王的面說。
「他固然有錯,但你偷摸告訴我,實在居心歹毒。」
事到臨頭,陳平王倒打一耙,說我意圖勾引他,命人亂棍打死我。
我知道快死了,卻不想被活活疼死,哭着求容煙:「救救我。」
她嘟着嘴:「你明知道他風流,還要往他身邊湊,不是自甘下賤是什麼?」
我被亂棍打死,屍體被丟進湖底。
容煙卻與陳平王冰釋前嫌,風光大婚。
瀕死之前,我聽到她嗓音嬌柔:「妾與王爺重歸於好,恰似牆頭馬上初相見,不準擬、恁多情。」

-18-
前世的記憶浮現在腦海,我捕捉到了一些從前被我忽視的細節。
陳平王在陳老夫人面前鬆了口,願意讓容煙進王府做妾,卻久久不派人接她進王府。
卻忽然在臘月初接了她。
朱果告訴我:「我們派出去的人回稟,據他們這段時間的觀察,容煙給了翠兒一大筆銀子,讓她去王府求見王爺,卻被王府的守衛趕了出來。後來翠兒使了銀子,遞了一張字條進去,陳平王府的管家就親自出來將翠兒請了進去。」
翠兒曾經是寧夫人身邊的可信之人,如果說那封悖逆的信的確存在,翠兒伺候寧夫人那麼久,也許早已知情。前世這件事,會否就是她告知容煙的?否則,寧府抄家問斬,容煙驟然失了母家的勢,陳平王卻反倒願意保她?

-19-
貴妃的生辰宴如期而至。
這輩子,那盆石斛蘭,早已被丁管家借容煙的手毀去。
我隨寧老爺、寧夫人進宮之時,正好碰到了被陳平王留在宮門外的容煙。
她看寧府人的眼神彷彿淬了毒,又難掩得意。
我下了馬車。
聽到容煙在身後高聲道:「容漁,善惡終有報,你這般對我,可想過自己會是什麼下場?」
我沒有理會,扶寧夫人一同進宮。
宮宴之上,到了衆人獻禮的環節。
寧大人果然如同前世一般,獻了貴妃一幅蘭草圖,稱她蕙質蘭心、品性高潔。
陳平王藉着酒勁,嚷嚷着要仔細觀賞一番。
那持畫卷的小太監手抖了又抖,卻是什麼都沒抖出來。
陳平王當即撕了那捲軸,稱其中有異。
可縱然,他將那幅畫翻了個底朝天,卻什麼都沒找出來。
他喃喃道:「不可能的……」
見帝王面露慍色,陳平王連忙告罪,聲稱喫醉了酒,莽撞了。
寧夫人握着我的手一緊,我安撫地看她一眼。
寧大人此刻也似乎明白了。
我知曉,昨夜我將原本作賀禮的畫燒燬了,引得寧大人不滿。他們都以爲我瘋了,我只是平靜地告罪:「請父親重新趕製一幅吧。」
聖上震怒,當着羣臣與女眷的面,狠狠斥責陳平王,攪了貴妃的興致,罰了他半年的俸祿。
宮門外,容煙翹首以盼。
直到見到怒氣衝衝的陳平王從宮門出來。
她正要上前,卻被陳平王一掌推倒在地。
容煙不明就裏,一雙秋水眸霧氣叢生。
陳平王卻沒了憐惜之意,兇狠地盯着她:「蠢鈍如豬!」
王府的馬車駛離,容煙卻被丟下,她終於顧不得體面,哭哭啼啼地跟在馬車後追趕,大聲喊着:「王爺,煙兒冤枉啊。」
回府後,寧夫人做主將翠兒發賣了。

-20-
這個冬月。
容煙的信一封封地送進寧府,指明瞭要遞給我。
課業之餘,爲了調劑心情,我拆開看了一兩封。
通篇都是她悔不當初,痛改前非的「肺腑之言」。
當然,其中還有陳平王娶了崔氏女,主母崔氏如何嫉妒她的貌美,處處打壓她,她求我救她。
我攢了一沓,讓朱果放炭盆裏燒了,也見個暖。
冬去春來。
我再次見到容煙時,是貴妃召見我。
宮門外,有人形跡可疑,鬼鬼祟祟跟着我的馬車。
我甫一下馬車,就看見一雙血淋淋的手,抓着我的裙襬。
我嚇了一跳,這雙手的主人,臉被劃得面目全非,衣衫襤褸、形同瘋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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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救救我,我是你的親姐姐。」她嗓音嘶啞。
我蹙眉:「容煙?」
遠處有一貴婦人搖着團扇走近。
我抬眸,笑了笑:「崔小姐?不,如今該稱您爲陳平王妃了。」
她不置可否,瞅了一眼驚惶失措往我身後躲藏的容煙。
「寧大小姐也要管我王府中的家事嗎?」
容煙緊緊攥着我的衣袖:「她是我的親妹妹,她如何能不管我?」
陳平王妃冷笑一聲,吩咐身後的嬤嬤:「胡言亂語,掌嘴!」
察覺到身側的容煙身形顫抖。
我輕聲道:「住手。」
容煙鬆了一口氣兒,動容地看着我,眼裏升起希望。
陳平王妃不解,用眼神詢問我。
我扯着脣角:「宮門就在眼前,要打也不要在這裏。」
「多謝寧小姐提醒。」陳平王妃微微一笑。
容煙聽了我的話,不可置信地望向我,目眥欲裂:「容漁,我怎會有你這麼心腸歹毒的妹妹?」
她幾乎站不穩,癱軟在地。
我彎下腰:「你我不早已斷了姐妹情分嗎?」
她抓着我的袖擺:「好妹妹,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求你,救救姐姐吧……」
「放手!」
她不肯放開我,我抬手拔下發間的金釵,俯身利落地扎進她撐在地面的左手掌。
容煙臉色猙獰,發出淒厲的慘叫聲。
我俯身輕聲道:「我沒要你的命,不是原宥你,而是我知道,你活着的每一日,都比死了更痛苦。」
陳平王妃揮了揮手,叫人將她拖回去。
當真是因果輪迴,報應不爽。
容煙不會知道,助崔氏一臂之力,成爲陳平王正妻的推手,正是我。
崔家早年就與陳平王有婚約,只是入宮爲妃的崔家長女過世了,後來崔家逐漸沒落了,崔家的二小姐一心以爲能嫁給陳平王,這些年相思成疾,陳平王卻絕口不提當年婚約,只當是長輩的玩笑之語。
前世,陳平王怕她鬧出什麼事,用甜言蜜語吊着她和容煙兩人。
我流落街頭看見的那個所謂有孕的外室,也是崔家二小姐。
宮宴之後,我讓朱果帶給崔小姐一句話。
朱果去了,隔日,崔小姐以夢見姐姐,想跟曾與崔家長女在世時,交好的貴妃娘娘敘舊爲由進宮。
貴妃娘娘喜食永州進貢的香梨,又偏愛鵝肉,大大損傷了脾胃,身體虛弱。
至少還有十日,纔會被太醫診斷出緣由。
貴妃留崔小姐用膳,經崔小姐善意提醒,當即詢問了太醫,才知這燒珍鵝不能與香梨同食。
貴妃感念崔小姐良善。
翌日,陛下就下旨,賜婚於陳平王與崔氏女。

-21-
我正要入宮門。
卻被人喚住。
另一輛馬車緩緩停在宮門前,一隻筋骨分明的手撩開錦簾。
馬車內,寧公子斂眉,遞給我一方帕子。
「畢竟是覲見貴妃娘娘,多少要注意儀態。」
我沒有接, 而是笑着問他:「兄長見了這樣的我, 失望了?」
他沉吟片刻:「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能保護自己,我只覺得欣慰。」
我語氣輕快:「多謝兄長。」轉身離開。
寧琿卻再次喚住我。
他垂眸, 輕聲道:「阿漁, 我在這裏等你。」
我回頭看他,有些恍惚, 這雙平靜的黑眸後是否同我一樣, 藏匿着驚心動魄、不爲人知的情感呢。
前世今生, 我也許都曾有過動心。
但我知道, 或許容漁可以, 但是寧漁, 不可以。
我有更想走的路, 不敢賭這橫生的劫難坎坷。
我微笑地看向他。
「兄長不必等我了,貴妃娘娘會派人送我出宮的。」
不等țũ̂₌他回應,我毫不猶豫地轉身。
做女官,是我的選擇。
我已經是寧琿名義上的妹妹, 父親母親將我當親生女兒一般疼愛。
不管那雙眼背後是什麼, 終歸爲世人所不容。
人不可以太貪心。
我有了自己惦念的人, 也有了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

-22-
御花園中, 貴妃抬手嗅着牡丹, 意味深長:「本宮適才在城樓上登高望遠,寧公子的馬車可是久久不曾離去。」
我的心倏然一抖,面上卻不動聲色:「兄妹情誼, 寧府上下都待下官很好。」
是了, 我如今已經是尚書院的司籍女官。
「娘娘不後悔嗎?」我望着御花園中爭奇鬥豔的花,忽然開口。
貴妃看似玩笑之語,卻讓陛下爲天下女子開闢一條爲官之路。
「後悔什麼?後悔成了這深宮的婦人?」貴妃嗤笑。
她身邊的侍女輕聲斥責:「大人慎言。」
貴妃擺了擺手, 忽而笑了:「本宮遺憾,但不曾後悔。」
她看向滿園的花, 眸光堅定:「當初選擇做陛下的妃子,享天家富貴,是本宮心甘情願選了這條路, 人圖了一樣圓滿, 便不要這山望着那山高,如此纔會安心。」
「是。」我若有所思,感念她的提點,亦驚覺貴妃娘娘有一顆七竅玲瓏心。
她抬手摘下御園中的一朵花,爲我簪花。
是一朵扶朗花。
有步步高昇之意。
貴妃娘娘笑着說她乏了, 去暖閣小憩。
臨走之前,她打量着我,滿意地笑了:「御花園風景如畫,寧卿不妨賞賞花再歸府。」
貴妃的目光掠過一片浮華, 悠悠道:
「等閒識得東風面, 往後,寧卿的路還長着呢。」
我側目,看見貴妃的背影逐漸遠去, 一回頭,滿園瀲灩芳菲入目。
是了,我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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