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時臣替我擋過刀,當着媒體親吻過我的義肢。
遇見我之前,他是混世大魔王,天不怕地不怕。
遇見我之後,他開始惜命,放棄所有熱衷的極限運動項目。
所有人都知道,他把我看得比命還重要。
沈時臣只有一個缺點,他是不婚主義者。
後來,我才知道。
他曾在珠穆朗瑪峯頂,向前女友求過婚。
他不是不婚,只是不想和我結婚。
-1-
我和沈時臣的視頻又上熱搜榜了。
起因其實蠻簡單,沈時臣很久不玩賽車了,這次卻爲了我的一句話,參加了一個大型錦標賽事,還十分張揚地拿了第一。視頻裏他穿着黑白色的賽車服,正彎腰從賽車裏面出來。
摘頭盔時指節分明,無名指指腹處,紋了三個字母。
C-M-S,是我名字的首字母,陳蔓生。
體育記者遞上話筒,問他奪冠感言。他只是看向鏡頭,回答了我的名字,眼神燙過屏幕,笑意倦懶:
「陳蔓生。」
「給你的獎盃。」
現場尖叫聲湧起,幾乎可以算是明目張膽的偏愛。三年前的沈時臣,攀巖、蹦極、賽車,什麼刺激玩什麼;三年後的沈時臣,開始惜命,最熱衷的賽車都不再去碰,連這次比賽,都只是爲了把獎盃捧給我。
這個視頻一出來,網友磕生磕死,稱我爲馴服大魔王的女孩。
「誰注意到沈時臣無名指上的名字刺青了,如果這都不算結婚,那怎麼樣纔算是!!」
「賽車大魔王迴歸,只爲愛奪冠,我又相信愛情了。」
「路人催問,沈時臣和陳蔓生今天結婚了嗎?」
甚至熱搜上還掛着,催我和沈時臣結婚的詞條。我抿緊了脣,猶豫着該不該告訴網友們。
我和沈時臣不會結婚。
哪怕他會吻過我彩繪的義肢,哪怕他會在全世界面前捧起給我的獎盃。
因爲沈時臣,是個不婚主義者。
-2-
沈時臣賽後在山莊辦了個慶功宴,他和他那幫混賬朋友在樓下燈火通明、笑聲喧囂,我窩在樓上躲清靜。
打開社交賬戶時,消息列表都是顯眼的 99+,今夜簡直是網友的磕糖盛會。
「@陳陳陳蔓生!有人拍到沈時臣賽後去了珠寶店,肯定是買戒指去了,期待求婚。」
其實我原本只是一個很小的自媒體博主,卻因爲沾了沈時臣的光,在全網擁有了數量龐大的 cp 粉,大家都很磕我們,因爲沈時臣的愛很拿得出手。
但我很清楚根本原因,因爲我只是一個左腿膝蓋以下都已截肢,要靠義肢來生活的殘疾人。
我沒有顯赫的身世,長得也只能算清秀。
沈時臣的這份感情就顯得更加彌足珍貴。
他第一次給我義肢塗鴉的時候,是半跪在地上的,一手的顏料,卻也不嫌髒,他那麼一個矜貴懶散的大少爺,卻很自然地在我的假肢上輕輕吻了一下。
我當時低頭看着他,開玩笑說:「好像求婚。」
他頓了頓,抬眼說:「陳蔓生,我愛你,但我不會求婚,也不會結婚。」
沈時臣什麼都好。
他愛我。
不會結婚,這是他唯一的缺點。
-3-
我能夠理解他。
但是面對網友們的期盼和祝福,我還是有愧疚感,最終還是慎重地發了條微博,告訴了大家沈時臣是不婚主義這回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和選擇。
這很正常。
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卻一直響個不停。
我以爲是剛發的微博造成的,正準備一一回應沈時臣不婚主義這回事。
但我打開手機。
消息幾乎都是來自不同的人,卻都給我發了同一則視頻鏈接。
我沒想過反轉會來得這麼快。
像是在我臉上抽了個巴掌。
那是一則好友視角拍下的求婚視頻,像素還有點糊,不知道是幾年前的。拍攝於珠穆朗瑪峯的高處,界碑上清晰標着海拔 4500 米,漫天的大雪都在吹滾。
沈時臣就單膝跪在地上,他身前的女孩一張臉凍得通紅,笑得很開心。周圍朋友的起鬨聲此起彼伏。
他舉着戒指的手都在輕抖,一遍遍地叫女孩的名字:「嫁給我。成漫漫,除了你,我誰都不娶。」
成漫漫,嫁給我。
我也無數次想過,沈時臣求婚是什麼樣子。按照他張揚的性格,怎麼想都該很奢靡,搞個什麼世紀求婚,可是不是,他只是把最心愛的女孩帶到羣山之巔,在摯友、路人和飛雪的見證下完成求婚。
視頻一直循環播放,點贊量每一秒都有驟大的上升。
我整個人如墜冰窖。
也許是這一瞬間,我才清晰地意識到。
沈時臣不是不婚,只是不想和我結婚。
他一直在騙我。
-4-
沈時臣在樓下,我沿着樓梯往下走,我才發現原來下面的宴會早就歇停。
我站在樓梯拐角,剛好可以看見大廳裏的氣氛緊繃,香檳噴灑了一地,一片狼藉。沈時臣仰靠在沙發上,盯了會手機,聲音很低,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是你們誰把視頻傳到網上的?」
他突然發狠,把手機摔到了牆上,瞬間四分五裂。沈時臣轉過頭,一字一頓,「我有沒有和你們說過,別動有關漫漫的東西。」
成漫漫,這三個字,纔是他燙在心底的疤。
別人動一下都不可以。
在場的人噤若寒蟬,沒有一個人敢說話。
大廳寂靜一片,只有我下樓時的腳步聲。
沈時臣背對着我,並沒有回頭,卻在一瞬間,僵直了後背。
我慢慢走到他的面前,把手機放在他微顫的掌心裏,餘光不經意瞟過他無名指上的刺青。手機裏的視頻聲音足夠讓大家都聽得清楚,那是來自沈時臣二十歲的一句話——「成漫漫,除了你,我誰都不娶。」
我低頭看着沈時臣。
他垂着眼,咬着下頜,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輕聲道:
「原來,你的不婚主義,是這個意思。」
「非成漫漫,不婚。」
沈時臣是個信守承諾的人,我一直知道。
我渾身都在發抖:「既然你忘不了她,你爲什Ťű̂³麼還要和我戀愛呢?」
邊上卻傳來突兀的一聲嗤笑,我記得他,是沈時臣最常玩的狐朋狗友之一,叫孟聞聲。
沈時臣的那幫朋友或多或少都會跟着嘻嘻哈哈地喊我一聲嫂子,只有孟聞聲,一直淡淡的,隱隱有點排斥我。
「爲什麼要和你戀愛。」孟聞聲嘲諷地重複了一次我的問題,有些玩味地看着我,「如果不是你和漫漫一樣左腿受傷,你以爲沈時臣能看上你嗎?能讓你站在這裏嗎?叫你嫂子,你配嗎?」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沈時臣勒住領子,一拳砸在下頜上。
像是要堵住他接下去說的話。
幾乎見血。
孟聞聲卻沒還手,只是說了句話,溫和而鋒利:
「沈時臣,漫漫如果知道,你把對她的感情,寄託在隨便一個殘疾的女的身上,會難過的。」
沈時臣的動作瞬間停住了。
周遭的人才反應過來,急着上前拉架。
一片嘈雜之中,沈時臣卻抬眼向我看過來。
我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羞辱感瞬間將我淹沒。
根本說不出話來。
-5-
其實一直以來,我不是沒有過這樣的疑問,爲什麼沈時臣會喜歡我。
我早就已經過了看童話書的年紀。我知道我自己很好,但我也知道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
但他卻像個王子那樣出現在我面前。
因爲過於偶像劇,而顯得不真實。
有段時間,我的評論區都是網友提問:「陳蔓生,你救過沈時臣的命嗎?」
大家在開玩笑。
但大家都知道言外之意——我們並不相配。
我沒有和沈時臣提過這件事,我也一直以爲他不知道。但有一天,沈時臣專門開了個微博賬戶,開了個直播,回應網友的問題。他是怎麼遇見我的,是怎麼喜歡我的,是怎麼追求我的。
他收斂了所有的漫不經心,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那樣笑。
看着鏡頭,眉眼認真:
「是。陳蔓生是救了我的命。」
「如果不是她,我現在還在極限運動裏尋死,不知道會在哪一瞬間在攀巖過程中墜下山崖,也可能在越野賽車的路上車毀人亡。我很感謝她的溫柔、她的堅韌,把我從追求刺激、崇尚死亡的道路上拉回來。」
「我只記得有一天,我剛結束一場比賽,坐在路邊喝啤酒,漫無目的地想下一場是跳傘還是滑翔。我看見她在玩滑板,摔了很多次,又爬起來,義肢上的彩繪很漂亮,很鮮亮。我不知道爲什麼,心跳如雷。」
「她突然往我的方向走過來,很擔心地問我,需不需要幫助。」
就像光照了進來。
沈時臣的演技太好,說的話太漂亮。
把我們都騙了。
我們都以爲他能透過我表面的殘缺,看見我靈魂的真摯。
其實,他只是想起了另一個和我有一樣不幸遭遇的女孩。
愛屋及烏,莞莞類卿。
僅此而Ṱũₐ已。
-6-
即使沈時臣已經出手撤下雪山求婚的視頻。
但成漫漫這個名字已經進入了大家的視野。
知道她是誰,其實並不難。
因爲她本就是有名的花滑運動員。曾在國家體壇裏曇花一現,被譽爲最有可能在奧運會上奪冠的花滑運動員。
連我都看過她的比賽。
和我從小就因爲地震失去左腿不一樣,她是那麼健康、富有活力。
到現在 b 站都還有大量她的比賽視頻剪輯,在冰上的樣子像火一樣熱烈。
她早年被採訪的視頻已經上升到熱門榜第一了,整個人像是白月光的具象化。
視頻中她剛結束訓練,額角都是汗,笑容卻亮晶晶的:「當然要努力點了,我可是要拿金牌的啊。」
「不辛苦啊,我可是爲了自己的夢想和大家的期盼在努力。而且我男朋友說了,等我拿到獎,他就和我求婚,在我最開心的時候求婚。你們不知道,他可難追了,能得到他的許諾可不容易。」
「五年後,不出意外的話,我應該和他結婚了。再敢想一點,我也應該是奧運冠軍了!沈時臣,歡迎做花滑女王的男人。」
但是沒有。
一週後她就出了車禍。她不肯截肢,一直拖到肌肉壞死,纔不得不切除。
後來,她自殺了。
其實如果我能夠再仔細一點的話,就能夠發現。
沈時臣一年中總有個固定的日期不在,因爲他要去祭奠一個人。
沈時臣一直很在意我的情緒問題,即使我一直很樂觀,因爲他曾經的愛人死於抑鬱。
沈時臣和他的朋友們,一直避免談及回憶裏的一個人。
我把手機都關機了,自己爬上了城外的月女山。當時我在這裏做義工,卻被大雪困在這裏。大雪封山,信號失聯。
沈時臣就這樣帶着救援隊出現在我面前。
我以爲自己已經習慣了一個人,但沒想到還是會被打動。
走之前,我和沈時臣說,這裏的月女樹很靈驗,許上去的心願也許都有神明能夠聽見。他勾脣笑了一下,他沒有信仰,卻跟着我一起寫了心願牌掛上去。
我當時看着他垂下的眼睫,難得的認真。
我紅着臉偷偷寫下:「要是能早五年遇到沈時臣就好了。」
我不至於那麼多年,那麼多昏暗無助的時光,都得一個人走過。
我沒問他寫的什麼。
但我現在爬上月女山,已經能夠明瞭。月女樹上熟悉的枝椏,我和沈時臣的心願紅牌就掛在一起,曳着長長的尾,被風吹動時還輕輕相撞。
我看見他寫的是:
「小乖,五年前我就該告訴你的。沒有拿到金牌不重要,不能滑冰也不重要。你活着,比什麼都重要。」
力道深刻,幾近入木。
撕心裂肺,悄然無聲。
我竟然能在一瞬間感到他的絕望和後悔。
如果當初,我能夠回頭看一眼他的祈福紅牌,就會知道,這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可我沒有。
一眼都沒看。
-7-
下山的時候,我給手機開機了。
消息一下子湧出來。
屏幕上跳動着沈時臣的來電顯示。在我關機的這段時間裏,來自他的未接電話數量多到了誇張的程度。
這次,我接通了電話。
那邊也許根本沒能期冀接通,沈時臣的聲音略帶沙啞:「喂,陳蔓生。」
語氣僵直。
沒什麼更加諷刺的了,我擁有的東西都是假的。
山上的風聲順着話筒一直傳到那邊,沈時臣瞬間加重了語氣:「你在山上?」
背景聲音裏聽見他驟然起身的聲音:「你在哪座山上,我這就來找你。小乖,你別亂動,我這就來找你。」
這樣慌張失措的樣子,在沈時臣身上並不多見。
他是那種即使賽車從環山公路上飛下懸崖的前一秒都不會感到害怕的人。
我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
沈時臣從沒叫過我小乖。
那是他對成漫漫的稱呼。我剛剛還見過,就在那枚祈福紅牌上。
我安靜地提醒他:「沈時臣。我不是成漫漫,我不會自殺。」
不知道究竟是哪個詞按下了暫停鍵,沈時臣整個人都突然啞住了。
我握緊電話,只能聽見兩個字。
他說:「抱歉。」
沈時臣對我說過很多句情話。
但我猜,只有這句是真的。
山崗的風吹過我的髮梢,我幾乎直不起腰來,反胃到想要乾嘔。
我說:
「沈時臣,我們分手吧。」
-8-
你以爲你獲得了命運的饋贈,誰能知道背後是一把利刃。
所有人都知道沈時臣曾有個早逝的白月光。
曾經是個花滑運動員,和他青梅竹馬,後來不幸車禍,最終抑鬱離世。
找到我們之間的聯繫,其實並不難。
我只是個替身,僅此而已。
沈時臣在借我彌補對成漫漫的遺憾。
特別是沈時臣的圈內好友,孟聞聲意有所指地發了條微博,配圖是當年成漫漫在冰場上的照片,圓潤修長的腿在空中延出優美的弧度,美得不可方物。
孟聞聲的微博嘲諷道:「我們漫漫是冰上皇后,不需要贗品。」
這個贗品指誰,一目瞭然。
受傷最重的是祝福我們戀情的網友,罵了沈時臣八千樓。
「難道陳蔓生就不慘嗎?我們和陳蔓生都是你們 play 中的一環嗎?」
「沈時臣,你不會真沒愛過陳蔓生吧。」
「其實也不是特別意外,因爲陳蔓生本來就只是個殘疾人啊。沈時臣這樣的天之驕子,除非特別隱情,怎麼會愛上她啊。」
「她真的那麼蠢,從來沒懷疑過自己配不配得上沈時臣這麼好嗎?」
陳蔓生本來…
就只是個殘疾人啊…
很難描述這是怎樣的心情。就像我年幼時遭遇地震,親人都被埋在地下。我在廢墟里,望着四周的感覺。
十多年來,我一個人走過的路遠比旁人艱辛。
ṭù₊治療、學習、做自媒體,在很努力地活下去。
然而有個聲音說——
陳蔓生,你不配幸福。
因爲你是殘疾人。
-9-
我一直沒忘記自己做自媒體的初衷,其實起因不過是想分享給大家,作爲一個失去左腿的殘疾人,關於我的生活。
義肢也可以很好看,我們的生活和普通人並沒有什麼兩樣。
我的經歷對於和我有同樣遭遇的人,會是有意義的。很多人私信我,告訴我說,我讓他們有了坦然面對他人目光的勇氣。
可以塗鴉義肢上街,可以面對他人異樣目光。
但我沒想到,現在會是這樣的場面。
因爲沈時臣的緣故,謾罵爭執從未休停。
甚至連我本身的生理缺陷,也成爲了被頻頻提起被歧視的一個點。
我不得不關閉所有的社交軟件,儘量讓自己沉浸在現實生活中。
我還在上美院的非全日制設計類課程,我在努力成爲一名義肢外觀設計者,我還想給很多很多和我一樣的人,也帶去一點幫助。
畫不完的稿子,改不完的稿圖。
我還有必須要做的事情去做。
沈時臣不是我生活的全部。
-10-
我和美院上課的同學都不熟。
但也不要緊。
剛下課,教室裏的人都開始往外走。窗外在下雨,劈里啪啦地打窗。我心裏在想着美院將舉辦的一場作品展的選題。至今都還沒有頭緒。
卻突然被隔壁的同學用胳膊頂了頂。Ŧû³
只是個眼熟的女同學,只是我並不記得名字。
「陳蔓生,你的作品設計得怎麼樣了?」
我搖搖頭,把書放進包裏:「還沒開始。」
「也是,你根本不用愁。沈時臣給的分手費應該挺多的吧。」
我頓了頓,看着她的眼睛:「沒有分手費。」
她嗤笑了一聲:
「怎麼可能,你們在一起三年,他連美院都能託關係讓你來,還能不捨得給你錢?」
「我要是也正好瘸腳就好了,說不定也能當個什麼都不用幹的替身。」
周圍的人都停下來,看着我們這邊的爭執。也許他們也不相信,我是靠自己的實力進來的。
歧視無處不在。
他們以爲我會生氣。
我突然站起身來,隨手抄起旁邊的一本書,往她砸去。她下意識躲避,書重重地落在她身側的桌子上。
我看着她變得蒼白的臉頰,面無表情道:「也許你不知道,我還有精神病,如果你再冒犯我,我也不確定自己能做出什麼事來。」
「我很討厭和蠢且惡毒的人說話,所以,離我遠點。」
整個班裏鴉雀無聲。
「作品展上見。」
女生顫着脣,說不出話來。我收拾好東西轉身準備離開,突然理解了他們緘默的原因。因爲我看到沈時臣就站在門口。
面色陰寒,脣抿得像刀,就像聽見那些冷嘲熱諷的話的人,是他一樣。
我十分平靜,揹着包,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這些話都是因他而起,沈時臣確實應該爲此感到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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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在下雨,我撐着把傘在雨裏走。
後面卻有追上來的急切的腳步聲。
沈時臣攥住我的手腕,滾燙的溫度傳遞過來,卻又頓住,聲音低啞:「陳蔓生。我沒同意分手。」
我垂眼,還能看見沈時臣無名指上的 cms 三個字母。
只是不知道真的是我的名字,還是又是屬於他和成漫漫的故事。
「但是,分手不需要你同意。」
我耐心地補充道。
沈時臣沒有撐傘,雨順着他的臉頰往下落,他垂着眼,像是不想讓我看見他眼底的眼淚,一字一句,說得都很艱難:
「頂級律師和公關都在進場,只要半個月,輿論就能恢復。包括學校裏的事情和糾葛,我都會全權處理。」
「陳蔓生,我從沒拿你當過替身,你在我這裏,一直都是陳蔓生,是特別的。我唯一做錯的,就是沒有告訴過你漫漫的事情。」
「我們都不願意提及漫漫的事,也怕你多想。」
「我的不婚也是真的。她在我們去雪山求婚後的第二天,就自殺了。身上還戴着頭紗。我從此對結婚有了應激恐懼。」
他喉頭哽澀了一下,幾近祈求:「陳蔓生,我愛你。不能分手。」
卻在觸及到我目光的片刻,他僵住。
這樣的目光,他不是沒有見過。就在剛開始追我的時候,我因爲童年經歷,對別人都有比較強的戒備心,並不是一個好打動的人,看他的眼神永遠和陌生人沒兩樣。
禮貌而生疏。
後來,沈時臣陰差陽錯,替我擋下過搶劫犯的一刀。痛得脣色發白,卻還摸着我的頭說沒事。
我是從那一刻愛上他的。
我安靜地看着他:「我去了月女山。看見了月女樹上的紅牌,你說,小乖,不滑冰也沒關係。我在旁邊寫,要早點遇到沈時臣。你知道我怎麼想的嗎?」
「我寧願你沒替我擋過那一刀。原來世間真講因果關係的,你也插了我一刀,就在心口上,鮮血淋漓。」
「我從沒懷疑過你對我的感情。因爲我有面對苦難的勇氣,我仍然相信美好,我相信你喜歡我,是因爲我值得。可是你知道嗎?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究竟一無是處。」
沈時臣的臉色發白,渾身溼透。
他痛苦得不得不在雨裏彎下腰來。
他想起來,那天月女樹下,我的笑容究竟有多羞澀,有多期盼。
但他辜負了。
-12-
作品展迫在眉睫,然而我卻卡在了選題毫無進展。
直到我接到了一個電話。
「陳小姐,我曾無意中刷到過你的視頻,能不能幫我的小妹妹一個忙。」
「可不可以,給她設計一個義肢外觀。」
世界上的苦難無數。
總是突然降臨在某個人的世界。
我收到了一份關於他妹妹的資料。Ṫūₔ
陳夕,女,二十一歲,模特。
如果順利的話,她明年就會有去巴黎走秀場的資格,但她的先天性疾病發作,小腿萎縮,不得不切除。
對於一個年輕的模特來說,這意味着什麼?
給我打電話的人是她的哥哥。
他說:「夕夕很漂亮。我希望她的義肢也能是最漂亮的,你能幫幫我們嗎?」
他在儘量保持聲音平穩,卻仍然有哽咽泄出。
我說,可以。
這就是我想要做的事情。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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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夕本人比照片上要瘦很多,幾近形銷骨立,靠在病牀上,神情木然地往窗外看。
早就是秋天了。
她看的那棵樹上,只有最後一點黃葉還殘存在樹梢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徹底掉完。
「陳蔓生。我知道你。」她轉過來這樣說,「我一直都是你的微博粉絲,看過你分享的日常。我一直覺得你很勇敢。」
「我哥擔心我像那個花滑運動員一樣自殺。其實,我不是沒有想過。每晚疼得睡不着覺的時候,我就翻你以前的視頻看。如果你能熬過來,爲什麼我不可以?但我再也當不了模特了。」
她眼裏都是淚。
就算能夠熬過去。
她即將沖天的夢想在二十一歲就已經夭折。
我沒說話。只是遞了手中的稿圖給陳夕看。
這都只是初稿。幾天時間裏,我看完了她的所有秀場和雜誌商拍圖,最終潦草地先勾了幾張稿圖。
陳夕的目光久久停駐在第一頁,大滴大滴的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
她現在看的那一頁義肢稿圖,膝蓋是銀色鏡面的,被透明的向日葵圖騰纏繞。
靈感來源於她被經紀公司簽下後的第一次走秀圖,最被津津樂道的就是那場秀場使用的大量向日葵元素。她是那次秀場裏當之無愧的新星。
我說:「陳夕,不一定的。」
沒有人規定殘疾人模特不準出現在秀場上。
沒有人規定你不可以再擁有幸福的生活。
只要你有勇氣去踏出那一步。
一切都會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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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的時間,我埋頭在製作和完善作品模型當中度過。
成品出來的第一時間,就被陳夕拍照發到微博上了。
陳夕 v:一直很喜歡的博主給我做了好看的義肢外觀,嗨,家人們,我又回來了。這個作品也會在一個星期後 A 大美院的作品展上出現哦,麻煩大家捧個場。@陳陳陳蔓生
她已經很久沒更新過社交媒體了。
自從生病後,公司解約,一切商務活動暫停,大家都知道她因病截肢,很擔心她。都怕她承受不住這麼大的打擊。
但現在,她回來了。
陳夕還沒能完全適應假肢,即使只是穿戴着拍照,還是會有不適ṭű⁴感。
但她笑得很開心,即使比以前瘦了很多,卻仍然擁有極強的時尚表現力。照片好看得一塌糊塗。
評論裏哭成一片。
「陳夕,歡迎回來。」
「這個義肢做得也太好看了吧,不敢想象走秀時穿能有多驚豔。」
「我也不知道我爲什麼要哭,你們真的是很勇敢的小女孩。」
這條微博一度衝上了熱搜第一。
數不勝數的轉發和點贊,甚至不少官媒下場點評讚揚。
接下去的事情是我和陳夕都沒有預料的。
我接到了省報的採訪,想要挖掘我的過往經歷,爲什麼會選擇做這樣一份有意義的設計工作,以此來鼓舞更多的人。
陳夕收到了國內一家雜誌九月刊封面拍攝的邀請,她會是第一個作爲穿戴義肢登上該雜誌的模特。
某種意義上,就是這個契機,我們的人生都在重啓。
根本沒人提起沈時臣和孟聞聲。
提起也都是一片罵聲:
「一個渣男,一個舔狗,就欺負人家一個小姑娘,真沒意思。」
雖然孟聞聲沒有說過,但是他喜歡成漫漫的事,並不難看出來。
微博上都戲稱他沸羊羊。
「成漫漫沒錯、陳蔓生也沒錯,錯得是這幾個傻逼。」
「還看不起人家陳蔓生呢,要是你是她,早不知道哭成什麼樣了。笑我們大女主陳蔓生,你配嗎?」
孟聞聲氣得連懟了幾天網友,結果在街上被不知道誰給揍了。
丟人得現在都沒敢更新動態。
-15-
作品展那天,票早就被搶完了。
我到現場的時候,卻看見孟聞聲被維護秩序的志願者攔在門外。他一個大少爺還沒受過這種委屈,氣笑了,甩着手裏的票問:「我有票,憑什麼不能進去?」
志願者一板一眼回覆:「我們不能放可能會傷害作品的人進展覽。誰知道你會不會惱羞成怒,破壞陳小姐的作品。」
孟聞聲還戴着墨鏡,據傳他眼睛上有一圈青紫,被路人打的。
他呵呵一聲:「陳蔓生,她也配?」
我本來都已經準備當沒看見他,權當路過,卻聽見了這句話。
那是一種輕蔑的態度, 我並不少見。
特別是在沈時臣山莊慶功宴那天, 孟聞聲也用同樣態度說了一句話,他說:「漫漫如果知道,你把對她的感情,寄託在隨便一個殘疾的女的身上,會難過的。」
隨便一個殘疾的女的, 他是這麼稱呼我的。
我回轉過身, 三兩步就走到了他的面前, 一巴掌就Ŧŭ̀⁰扇在了他的臉上。
孟聞聲被我打懵了, 臉色迅速沉下去。
陰沉得不像話。
我只是站在他面前, 很平淡地說:「你知道成漫漫爲什麼會自殺嗎?不僅僅是因爲她的比賽生涯到此結束了,還來源於無處不在的歧視。」
「像你這樣的人, 從未真正尊重過我們。」
「她的死亡,某種程度上,和你脫不了關係。」
孟聞聲面色慘白, 連手指都在發抖。Ţū́¹
他在這一刻, 才認識到了自己的罪過。
他這樣的人,纔是徹頭徹尾的加害者。
遲來的愧疚和罪責纏得他幾乎呼吸不過來。
我已經轉身走了, 他還停留在原地。突然叫住了我的名字,他啞聲說:
「抱歉。」
「如果漫漫能夠早點遇到你, 不是我這種傻逼, 就好了。」
-16-
作品展很成功,那隻被我命名爲「葵」的義肢成了大家的打卡點。
連往日裏都不太熟的同學,都紛紛把自己認爲的最佳作品票投給了我。
在介紹作品概念的時候,所有人都在用心傾聽。
時不時會有人發出提問。
因爲展廳容納人數有限, 想看的人又太多, 舉辦方還開啓了線上直播的模式。
散場後我又忙着給人簽名。有個十來歲的女孩牽着媽媽的手,怯怯地看着我。
她對我的穿戴的義肢很感興趣,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我主動向她走過去。
女孩安靜地看着我,卻沒有說話。
用手語比劃了一句話,我經常會去特殊教育學校做義工, 能夠懂簡單的手語。
「姐姐,像我們這樣的人,以後也會幸福嗎?」
像我們這樣被生活拋棄,面臨不幸和歧視的人, 以後也會幸福嗎?
我伸出手觸摸她的頭髮, 很用力地點了點頭。
「會的。」
因爲你是很好的孩子。
因爲我們都在很努力地生活。
茫茫人羣之中,我突然抬起頭, 看到了最後面的沈時臣。
他斜靠在牆上, 一身的黑暗。聽說他最近又開始瘋狂飆車。有時候我半夜會收到他的未接來電,但我並不在意。
漠視, 是對他最大的忍耐。
沈時臣總以爲他有機會挽回我。
直到這一瞬間,他看到我身邊人聲鼎沸。
看見我笑着鼓勵失聲的小朋友。
纔在一瞬間明白。
那個曾經會在午後陽光下,擔心地向他走來, 問他需不需要幫忙的女孩再回不來了。
他酗酒、飆車, 或者真死在某個賽車道上,她也不會動容一分。
沈時臣用手遮住眼睛,眼淚淌過指縫處的刺青。
我的視線卻已經越過了他, 看向了他身後的窗外。
外面一片藍天,時光曠大,我還有值得期許和努力的事情去做。
沈時臣不過過眼雲煙。
我的未來正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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