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慕斯年成婚八載,他府中姬妾已添至八百人,世人皆笑我留不住夫君。
我對此充耳不聞,整日忙着算賬。
幼弟心疾每月看病就需千金,全族卻無人可用。
唯有背靠侯府,及時爲皇家供貨才能維持生計。
不曾想,他新納的柳姨娘不滿意到手的綢緞,一把火將庫房裏的貢品燒了!
等我知曉時,族中老少已經被下了大獄。
想到幼弟蒼白的臉,我忙跪在書房外苦苦哀求。
「侯爺,看在夫妻一場的情面上,您就爲宋家……」
話未落,慕斯年譏諷的聲音傳來。
「宋喻言,宋家就算真的滅族了,那也是你們貪心的結果!
「把她架出去,別擾了本侯的興致!」
話落,我就被護衛架起來丟到街上。
周圍百姓正譏笑着,
「聽說宋家沒交上貢品,全族一百四十三口人,已經被斬首了!」
我癱坐在地,淚奪眶而出。
如今全族被滅,我欠他的早已還清。
慕斯年,我們的糾纏到此爲止。
-1-
等慕斯年趕到時,我正跪在宋家的靈牌前泣不成聲。
他卻大步上前一把將靈牌推倒,語氣冷得能結冰。
「夠了,你裝什麼裝?不就想要銀子,開個價!
「趕緊把這些晦氣東西處理掉,你宋家人也配受香火?」
我愣愣地望着一地的靈牌,絕望地閉上ṱū́⁾眼睛。
「侯爺,宋家用滅族贖罪了,您就讓他們走得安詳點……」
他聞言瞬間惱了,猛地拂袖,不曾想燭臺滾落,瞬間火勢沖天。
我衝過去想撲滅火勢,卻被他死死按住。
慕斯年眼底滿是冷意:
「宋喻言,你們害死我祖母那一刻,就該想到今天!」
聞言,我脣色慘白,失了反抗的力氣țü₈,只能眼睜睜看着靈牌被燒成灰燼,他這才鬆開我朝門外走去。
我顫着身子爬過去,捧起地上的灰。
不知過了多久,管事捧着匣子走到我身邊。
「夫人,這是城西的地契,可是出了名的風水寶地。
「您朝侯爺低個頭認個錯,宋家人便可在這下葬。」
又是這樣,八年來慕斯只要做了傷了我的事,就會命管事送來一筆銀錢。
然後,他就會看着我爲了救宋家,跪在他面前搖尾乞憐。
「不必了,告訴侯爺,從此之後,我與宋家不欠他了。」
話落,我推開管事,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典當了自己所有的衣飾,買了一處墓地。
我面無表情地跪在地上,親手將族人一一下葬,直到看到幼弟手裏還攥着玉鎖時,終於止不住眼底的淚。
這枚玉鎖,還是我跟慕斯年一起爲他求的。
那時,我們在月下相依互訴衷腸,眼裏只有彼此。
可父親突然離世,母親瞬間失了主心骨,眼看宋家岌岌可危,幼弟臉咳得發紫。
她想出一個昏招,給糕點下迷情藥,想讓我跟慕斯年生米煮成熟飯,好嫁進侯府幫宋家度過危機。
不曾想,陰差陽錯下進了祖母的肚子,她被迷藥折磨當場去了。
自那之後,慕斯年就恨上了我,他把我娶回家卻無視我。
每天帶着不同的女人招搖過市,任由我房間裏紅燭燃盡。
這八年來,我看着他身邊一個又一個的女人,心也漸漸死了。
如今,我決定放過彼此。
我朝着墳頭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纔拿出衣服裏的竹笛輕輕吹響。
下一刻,身後就平白多出一道黑影。
三個月前,我無意間救下的殺手,爲了報恩,他答應無條件幫我做一件事。
我擦掉眼底的淚,朝他看去。
「我需要你幫我做的是,帶我離開侯府,到一個沒有任何人認識我的地方。」
他點了點頭,「給我三天時間,你且收拾東西。」
-2-
我纔回到侯府,剛進門就聽見女人的嬌笑聲。
正是他新納的柳姨娘,害我一家入獄的源頭。
慕斯年瞥見我從旁邊路過,一臉玩味地招手讓我走上前來:
「這是本侯新納的柳兒,樣貌性情可都是一等一的。
「往後多跟着學學她的溫順賢良。」
我攥緊袖中的手帕。
死死盯住這個害全族滅亡的女人。
若不是她仗着慕斯年寵愛,進入宋氏商鋪挑釁。
若不是她推倒油燈,點燃了布匹。
我父母、幼弟,乃至那些老老少少的族人都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這八年,慕斯年房中舊人換新人。
我從痛苦傷心到心灰意冷,原以爲痛到極致便不會再痛。
誰知……
慕斯年指節叩了叩石桌,侍從託着一個漆盒上前。
盒中裝着三個骨灰罈,壇口硃砂分別寫着爹孃與幼弟的名字。
「聽聞你耗盡私產買了塊風水寶地?」
他冷笑着,「可惜所有骨灰現在都在本侯手中,你說若是本侯此刻鬆手……」
那是我最親的家人,是我的命。
他怎麼可以?
我踉蹌着撲過去,卻被他扣住手腕按在雕欄上。
他望着我通紅的眼眶:
「想讓他們入土爲安?不難。
「從今日起,你便在這府中做牛做馬,直到還清宋家欠我祖母的命債。」
爲着父母幼弟的骨灰,我別無選擇。
次日一早,柳姨娘的貼身丫鬟敲響我的房門:
「夫人,侯爺命令,以後由您來伺候柳姨娘起牀梳妝。」
我麻木地握着冰涼的木梳,手指抑不住地顫抖。
數年前,也是在這銅鏡邊,慕斯年曾親手爲我描眉。
如今,我卻要像個最下等的婢子,伺候他新納的玩物。
柳姨娘忽然「哎呦」叫了起來,用力一推,簪子劃破我的手指。
「哎呀,你弄痛我了……」
我一抬眸,就見銅鏡裏皆是今日赴宴的貴婦,瞬間面色蒼白。
她就是故意當着那些貴婦的面折辱我。
如今全族皆亡,難道我還要將宋家最後一點骨氣丟下?
我猛地抽回手,直直地站起來,卻被柳姨娘甩了一耳光。
而一旁慕斯年面無表情地看着,一言不發。
柳姨娘精心安排的好戲,當晚便成了京城貴婦圈裏最津津樂道的談資。
「聽說了嗎?那位侯夫人,竟給個姨娘梳妝!」
「嘖嘖,商戶女出身,果然上不得檯面,爲了留在侯府,臉面都不要了。」
回到小院,就見門前貼滿了「賤婦」「不知廉恥」「去死」的白紙。
我白着臉,死死攥緊衣袖。
慕斯年恰好路過。
他瞥來一眼,嘴脣囁嚅一瞬,似有話對我說。
我垂下眸子,朝門外走去,而慕斯年當場甩袖離開。
老管家佝僂着背,聲音蒼老而低微:
「夫人……您多擔待些,侯爺他……心裏未必……」
我抬手止住他未完的話語,繼續往前走。
傍晚,房門被「哐當」一聲踹開。
慕斯年身後,是一身素錦、弱柳扶風的柳如煙。
她怯生生地依偎在慕斯年臂側,眸中含淚,楚楚可憐。
與那日放火時眼底閃過的狠戾判若兩人。
她忽地向前一步,盈盈拜倒:
「姐姐……妹妹特來向姐姐請罪……那日商鋪走水,妹妹當真不是有心……
「可是姐姐也不該在我牀榻放毒蛇,咬我事小,傷着侯爺可怎麼辦?」
我一頭霧水。毒蛇?
她驀然抬起頭,用只有我二人能聽見的氣音:
「只是……你那病秧子短命鬼弟弟,還有你低賤的爹孃,本就該死,不是麼?」
「啪!」
清脆的掌摑聲驟然響起!
帶着對一百四十三族人的愛與痛!
我這巴掌自然不輕!
慕斯年見狀,眸色沉得駭人,從懷中緩緩掏出一物。
我的呼吸頃刻停滯。
那是幼弟宋喻安的玉鎖!
「認得麼?」
我瞪大雙眼,掙扎着就要去奪。
可慕斯年卻不悅地蹙起了眉,只見他手腕一揚,那枚玉鎖便落入了柳姨娘的掌心。
她捏着玉鎖嬌聲笑着,「侯爺,人家不喜歡這種成色的破爛……」
我咬緊牙關,怒道:「給我!」
又看向一旁慕斯年:
「侯爺,那可是喻安的遺物,還是你跟我一起去求的!就留給我做個念想吧!」
聞言,慕斯年眼底閃過一抹憐惜。
柳姨娘不滿地咬緊脣瓣,嬌滴滴拉住他的袖子,楚楚可憐道:
「侯爺,是如煙不懂事,拿了姐姐的東西,如煙這就還給姐姐。」
話落,柳如煙作勢要將玉鎖遞過來,卻在碰到我手的那一瞬……
她猛地收回手。
下一刻,玉鎖狠狠摔在地上,連同上面的「安」字直接裂開。
我愣在原地,直直地跪在地上。
哪怕手被磨出血來,也執拗地撿着碎片。
一旁慕斯年忙鬆開柳姨娘的手,眼底是壓不住的慌亂。
-3-
晚上,我聽着慕斯年院子的奏樂聲難以入睡。
索性起身去小花園透氣。
黑暗中,柳如煙的身影驀然出現在廊下。
「姐姐,這麼晚了還未歇息?
「是了,你爹孃、幼弟死了,親族沒了,僅剩一點念想都碎了。
「連帶着自個兒最後的臉面也被侯爺踩在泥裏,自然睡不着。」
我猛地抓起髮簪抵在她脖子上。
「柳如煙,侯爺女人那麼多,你爲何偏揪着我不放?」
她欺身上前:
「旁的庸脂俗粉,怎能和姐姐相提並論呢?惱了?不如……我們玩個把戲?」
話音未落,她已朝水榭邊的橋上跑去。
「姐姐,你說我若『失足』掉進這蓮池會如何?」
未等我反應,她已作勢要往欄杆外翻。
「啊!姐țŭ̀ₛ姐不要推我!」
我本能地撲過去想拽住她的衣袖。
就在此刻,身後傳來慕斯年的怒喝。
柳如煙的身子猛地向後一仰,驚惶的眸子裏映着我伸出的手。
與記憶中某個模糊的畫面,何其相似。
多年前那個雨夜,慕斯年也曾眼睜睜看着祖母猝死在眼前。
此刻,我立在相似的位置,指尖幾乎要觸到柳如煙飄飛的衣袂。
慕斯年暴怒:「宋喻言,你竟敢……」
我知道慕斯年想說竟敢再次傷害他愛的人!
只是八年前不是我,如今亦不是。
下一瞬,我被一股巨力狠狠推倒在地。
慕斯年越過我,緊緊抱住柳如煙。
「你和宋家其他人一樣,就不該活着!」
「不,是她自己……」
我失望至極,艱難地擠出聲音。
柳如煙嚶嚶哭着撲進慕斯年的懷抱。
「侯爺!妾身好怕……姐姐方纔說要讓妾身償命,說要將妾身推下去淹死……」
老管家聞聲踉蹌Ṱū́⁷趕來。
「侯爺息怒!侯爺冷靜!柳姨娘無恙啊!」
我捂着磕在地板上巨疼的膝蓋:
「不是我!」
「夠了!本侯親眼所見還想抵賴!」
他甚至吝嗇於聽一句辯解。
又是如此。
商鋪走水時如此,宋家滅門時亦如此。
他只信他自己認定的「真相」,永遠堵住別人的嘴。
最可笑的是,既然恨我入骨,爲何不放我走?
爹孃族人已死,我在這八年裏受盡折辱,難道這些都還不夠?
非要我宋喻言死絕了,纔算償清?
慕斯年聽到管家的哀求,才緩緩戾氣。
留下一句「你好自爲之」,便打橫抱起柳如煙,頭也不回地離開。
他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後,老管家纔敢上前攙扶癱軟如泥、流着淚的我。
「夫人……侯爺他……這是迷了心竅啊!
「這些年老奴看得分明,侯爺書房裏一直收着您繡的舊荷包……」
迷了心竅?
我想起慕斯年推翻宋氏族人靈牌時的怒氣。
想起柳如煙摔碎玉鎖時得意的嘴角。
夠了。
這些年來的隱忍、退讓țṻₓ、錐心之痛,全都夠了。
我抽回被管家攙扶的手臂,轉身走向那間囚籠般的臥房。
次日清晨,信鴿落在窗欞。
我剛欲上前拆開它足上綁着的細小竹筒。
門外傳話:
「夫人!侯爺有令,即刻前往繡房!給柳姨娘磕頭賠罪!否則……
「宋家那幾罈子骨灰,您就永遠別想再見了!」
-4-
我推開了繡坊沉重的大門,裏面死寂一片。
隨後身後「哐當」一聲,大門被死死閂住。
三個彪形大漢從布匹後閃出,臉上掛着不懷好意的笑。
「侯夫人?有人讓哥幾個好好『伺候Ŧű⁷』您。」
是柳如煙!我毫不遲疑就猜到是她。
我被眼前的情況嚇得踉蹌後退,撞倒了繡架,袖中防身的銀簪「噹啷」落地。
他們一腳踢開:
「省省吧夫人,這場戲得『真』着演!」
我抓起沉重的木梭砸去,卻換來一記兇狠的耳光。
他們試圖撕扯我的外衫,我猛地朝牆上撞去。
趁其不察,我狠狠咬破舌尖,將血抹在臉頰、脖頸、撕破的衣襟上。
「媽的,晦氣!流這麼多血,別真弄死了!」
爲首的漢子看着我癱倒在地,啐了一口,顯然被這「慘狀」唬住。
三人對視一眼,迅速從後門溜走。
確認人已離開,我立刻起身,迅速整理好衣服。
幾乎同時,柳如煙洋洋得意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姐姐好本事,這出戏真真兒精彩!
「畫師已『留影』,侯爺此刻怕是在細細『鑑賞』了!
「還有,繡坊清場可是侯爺親允的哦!」
夜風灌入,帶着刺骨的涼。
果然是他默許。
慕斯年是要將我最後一點尊嚴都剝奪乾淨。
我恍惚憶起多年前上元夜,登徒子剛觸到我衣角。
慕斯年便將對方骨頭砸斷,擁我入懷厲聲道:
「誰敢碰你,我要他生不如死。」
而如今,他默許旁人如此踐踏我。
不再猶豫,我對着濃重夜色,招來信鴿。
書房內,慕斯年猛地看向柳如煙,厲聲責問:
「宋喻言去了繡坊?」
柳如煙手指一頓,甜笑道:
「侯爺莫理她,定是耍花招……」
慕斯年卻已起身,臉色陰沉得可怕。
他根本沒安排人傳口諭去繡坊!
半個時辰後,慕斯年策馬衝至繡坊。
空蕩死寂的廳堂裏,只有散落的布匹、傾倒的繡架,以及地上刺目的斑斑「血跡」和破碎染血的月白衣衫碎片。
他俯身,指尖觸到那黏稠暗紅的「血」,心臟驟然下沉。
親衛疾步來報,聲音發緊:
「侯爺!城門守軍見夫人……一個時辰前獨自出城,往……斷魂崖方向去了,形容……狀況極爲悽慘……」
斷魂崖的風,凜冽如刀。
慕斯年趕到時,崖邊只剩嗚咽的風聲。
另一個親衛飛奔過來,臉色慘白:
「侯爺……守崖老兵說……半刻鐘前……有位娘子……從此處躍下去了!只留下這個……」
親衛遞上一件眼熟的素紗披風,正是我今日出門所穿。
看到崖下奔騰咆哮的渾濁江水。
慕斯年雙膝一軟,重重跪在冰冷的崖石上。
「喻言!」
-5-
風聲在耳邊尖嘯,如刀割面。
我攥緊袖中的錦囊,裏面是爹孃和喻安的一縷頭髮。
「喻言!」
慕斯年撕心裂肺的嘶吼被狂風撕裂,破碎地傳來。
那聲音裏,竟是我從未聽過的驚惶與絕望。
很好,他以爲我死了。
只有「死」,才能徹底斬斷這八年的孽緣。
才能讓他相信宋家欠他的,連本帶利,包括我這條命,都還清了!
冰冷的江水瞬間包裹了我,巨大的衝擊力砸得我五臟六腑都移了位。
黑暗、冰冷,還有死亡的恐懼瞬間攥緊心臟。
宋喻言,你不能死!
爹孃和喻安還在等着你帶他們回家!
求生的本能壓過了滅頂的恐慌。
我死死憋住那口氣,哪怕肺腑如同火燒。
憑藉着之前多次偷偷來此勘察的記憶,我忍着刺骨的寒冷和江水的巨大拉扯力,奮力划動早已凍得麻木的手臂。
拼命朝着預先看好的、靠近岸邊的那股隱蔽暗流游去。
暗流的力量帶着我偏離主航道,衝向下游一處水勢稍緩的回灣。
冰冷的江水不斷嗆入口鼻,每一次掙扎都耗盡力氣。
手腳早已僵硬,只憑着心中那點不滅的念想機械地划動。
終於,指尖觸到了岸邊溼滑冰冷的岩石!
求生的慾望爆發出最後的力量,我死死摳住石縫,用盡全身力氣,一點一點將自己沉重的身體拖出水面,重重地摔倒在枯黃的蘆葦叢中。
「咳咳咳——嘔——」
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裏,帶來劇烈的咳嗽和嘔吐,混着泥沙的江水從口鼻中不斷湧出。
但,我還活着!
崖頂,慕斯年那絕望的叫聲,似乎還在風中迴盪,漸漸微弱,終至不聞。
他知曉我「跳」了下去,親眼看着這吞噬生命的江水。
從此,世上再無永安侯夫人宋喻言。
只有揹負血債、僥倖偷生的宋喻言。
我掙扎着坐起,撕開早已準備好的、染着動物血的裏衣碎片。
用盡最後力氣,狠狠拋向那依舊奔騰咆哮的江心。
永別了,慕斯年。
宋家一百四十三條人命的債,我用自己的「命」和這八年的屈辱煎熬,都還給你了。
從此,黃泉陌路,死生不見!
夜風如刀,我抱着雙臂,抖得如同風中落葉。
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蘆葦叢邊緣,是殺手。
他沉默地走近,將一個沉甸甸的包袱放在我身邊。
裏面是乾淨的粗布衣裳、一雙布鞋、一些乾糧,還有一小袋足夠我安身立命的碎銀。
「多謝。」
我的喉嚨因江水的侵蝕和寒冷的刺激火辣辣地疼。
他點點頭,眼神依舊冷冽如初。
我掙扎着換上包袱裏乾燥溫暖的粗布衣裳,冰冷的身體才找回一絲知覺。
最後回頭,望向崖下那吞噬了「宋喻言」的、依舊在黑暗中咆哮的渾濁江水。
目光冰冷,再無一絲留戀。
轉身,我步履蹣跚卻無比堅定地,朝着與京城背道而馳的南方走去。
-6-
三個月後,江南小鎮。
我用最後一點積蓄盤下了一個小小的繡坊,取名「忘憂」。
前店後居,日子清貧,卻難得安寧。
爹孃和喻安的骨灰,被我安葬在鎮外一處清幽的山坡上,山風流水爲伴。
我每日不停地刺繡,打理鋪子,刻意不去回想那座喫人的侯府。
身體的傷漸漸癒合,但鎖骨下方那道被粗糲地面磨出的猙獰疤痕,卻永遠留下了。
那是柳如煙和慕斯年給我的烙印。
噩夢依然糾纏。
繡坊的黑暗、粗重的喘息、柳如煙得意的笑、慕斯年冰冷的眼神……
常常在深夜將我驚醒,冷汗浸透中衣。
我只能一遍遍告訴自己:
都過去了,宋喻言,都過去了!
這天午後,房東阿婆在前頭喊:
「宋娘子!有客到咧!說是北邊來的大客商,要看你的『江南煙雨圖』!」
我放下繡繃,理了理素淨的衣裙走出去。
陽光有些刺眼,門口逆光站着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
即使看不清臉,那輪廓也早已刻入我的骨髓。
慕斯年。
他還是找來了。
心臟猛地一沉,窒息般的悶痛瞬間攫住我。
那些刻意塵封的恐懼和恨意,洶湧而至。
「你來這裏做什麼?」我的聲音冷得像冰。
他踏入小小的繡坊,目光死死鎖在我臉上,帶着狂喜和痛悔。
「喻言!給我一點時間……」
「這裏不歡迎你,離開。」
我打斷他,後退一步。
「我知道錯了!」
他急切地上前,眼中是卑微的哀求,
「我查清了!祖母的死與你母親無關!
「是祖母先前的丫鬟!現在的林姨娘!她知道我只想娶你,故意害死祖母離間我們……
「喻言,是我慕家對不起宋家!是我被恨矇蔽了雙眼八年!是我害了你全家!
「我想贖罪!求你讓我留在你身邊贖罪!」
贖罪?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裏沒有一絲溫度。
「你知道這三個月,我是怎麼過的嗎?」
我猛地抬手,扯開領口——
鎖骨下方,那道猙獰扭曲的疤痕暴露在空氣中。
「這是你送我的『紀念』。」
我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在繡坊裏,柳如煙花錢僱的人,把我按在地上……撕我的衣服……打我……她說你准許的!
「她說你一整天都在她牀上!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
「你現在說贖罪?你拿什麼贖?
「贖得了這道疤?贖得了我夜夜的噩夢嗎?」
慕斯年的臉瞬間慘白如紙,踉蹌着後退,嘴脣哆嗦,說不出話。
「因爲你!因爲你默許柳如煙!她燒貢品,宋家全族才被殺!
「你一次次折辱我,把我逼到絕境!
「我爹孃死了!喻安死了!一百四十三條人命,都在你身上!
「我一閉眼就是你掐着我罵『殺人兇手』!是喻安咳血的樣子!是我娘絕望的眼神!
「你要怎麼贖?你要我怎麼原諒?」
「噗通!」
那個高高在上的永安侯,直挺挺地跪在了我鋪着青石板的地面上。
門外瞬間炸開了鍋。
「哎呦!咋跪下了?欺負小娘子?」
「報官!快報官!」
議論聲、指責聲潮水般湧來。
一個大嬸抄起蘿蔔砸在他背上。
他紋絲不動。
「夠了。」
我看着他,聲音冰冷疲憊,
「戲演夠了嗎?侯爺。」
說完,我不再看他瞬間灰敗的臉,轉身,關上了通往後院的門。
將他,徹底隔絕在外。
-7-
門關上的瞬間,我背靠着門板滑坐在地,指尖冰涼顫抖。
他來了,像噩夢重現。
夜裏,風聲嗚咽,像極了那日斷魂崖下的江水。
我又夢迴繡坊,粗重的喘息,撕扯的雙手……
「不要!」
我尖叫着驚醒,冷汗涔涔。
黑暗中摸索着起身,想去倒水。
「吱呀!」
一聲輕響,彷彿來自門外。
是他?他還在外面?
巨大的恐懼瞬間淹沒了我ṭű₂!
「啊!別過來!走開!」
我失控地尖叫後退,撞在牆上!
「哐當!」
水杯摔得粉碎。
刺耳的碎裂聲讓我回神。
是風。
只是風。
我蜷縮在地,抱着膝蓋,渾身發抖。
「沒事了……過去了……都過去了……」
我低聲呢喃,拍着自己的背。
掌心刺痛,低頭看,又被自己掐出了血印。
多可笑,以爲逃到這裏就能新生。
他一來,就把我辛苦築起的平靜撕得粉碎。
清晨,被阿婆焦急的拍門聲驚醒。
「宋娘子!快看!出大事了!」
她塞給我一張皺巴巴的紙。
上面赫然是昨日慕斯年跪在我面前的畫像!
旁邊歪扭寫着:「永安侯當街跪求下堂婦!昔日侯夫人竟是殺老侯夫人之女?!」
下面小字污衊我宋家害死老夫人,全族獲罪,我糾纏侯爺……
腦子「嗡」的一聲!
是誰?
柳如煙?還是他的仇家?
繡坊門口已聚集了指指點點的人,還有幾個像「好事人」的男子擠着追問:
「宋娘子!您真是侯夫人?爲何淪落至此?」
「侯爺爲何下跪?宋家當年有何隱情?」
「您如何逃脫滅族?」
尖銳的問題像冰箭射來,血淋淋的傷疤再次被撕開。
憤怒壓過了恐懼。
夠了!真的夠了!
我猛地拉開大門!天光刺眼,門外瞬間安靜。
我無視各種目光,走到嚷得最大聲的好事人面前,一把奪過他的炭筆和紙。
然後,在所有人注視下,我猛地解開領口——
猙獰的疤痕暴露在空氣中!
人羣驚呼。
我指着疤,聲音清晰穿透嘈雜:
「諸位!這就是真相!
「三個月前,京城錦繡繡坊!柳如煙花錢僱人,要毀我清白,取我性命!
「若非我撞牆自殘,血流滿面唬住他們,我已是屍體!」
目光掃過驚駭的面孔:
「指使、默許她的,就是昨日跪在這裏的永安侯慕斯年!
「宋家滅族,根源也在柳如煙!她燒貢品致我全族入獄!
「慕斯年明知真相,爲泄私恨袖手旁觀!」
「告示說我是『兇手之女』?說我家害老夫人?」
我冷笑,「那是慕斯年因誤會遷怒我宋家八年的藉口!昨日他親口承認,是他祖父始亂終棄逼死祖母!與我父無關!」
「問我爲何淪落?如何逃脫?」我看着好事人,決絕道:
「我是被他們逼得走投無路,揹負血海深仇,假死才苟活下來的!
「我言盡於此!再敢造謠生事,污我清譽……」
我聲音斬釘截鐵,「我宋喻言,拼上性命,也要告上府衙,求個公道!」
一片死寂中,一個冷冽如冰的聲音炸響:
「她說的,句句屬實!」
人羣分開。
慕斯年一身玄衣,大步走來。
-8-
他先痛楚地看我一眼,隨即銳利地掃視衆人:
「宋喻言,乃我慕斯年明媒正娶的正妻!
「過往種種,皆是我有眼無珠,苛待於她,致宋氏蒙冤!
「柳如煙買兇行兇、焚燬貢品、禍亂侯府,罪證確鑿!
「本侯已將其移交衙門,依律嚴懲!
「老夫人之事,已查明確與宋家無關!本侯在此,還宋家清白!」
他環視四周,目光落回我身上,鄭重宣告:
「從今日起,宋喻言所在之處,便是永安侯府庇護之地!
「凡辱她、擾她、Ṭū́¹傷她者,便是與我爲敵!
「本侯立誓,傾全府之力,護她餘生安寧,以償……罪愆萬一!」
真相伴着侯府的權勢,轟然揭開。
門前一片寂靜,只剩敬畏目光。
慕斯年看着我,眼中滿是哀傷祈求。
而我,面無表情。
護我安寧?
慕斯年,太遲了。
宋家一百四十三條人命的血,那些恐懼的夜晚……
早已在你我之間,劃下鴻溝。
邸報被貼滿大街小巷。
頭版是【永安侯府柳姨娘案,柳如煙買兇害主母、焚燬貢品構陷宋氏致滅門、以下犯上栽贓……數罪併罰,斬立決,秋後處刑。】
同時登載的,是慕斯年的陳情奏疏和官府告示,洗刷了宋家污名。
塵埃落定。
小鎮繡坊門前恢復了寧靜。
鄰人的目光多了同情和敬畏。
慕斯年沒走,他在不遠處賃了個小院住下。
他不再試圖闖入,也不再當衆下跪。
只是每日清晨,在我繡坊門口默默放一束帶露的野花,或一籃新鮮瓜果,或一包老字號點心。
從不敲門,不留一言。
像無聲的懺悔,固執的守候。
阿婆有時嘆氣拿進來:
「宋娘子,那貴人……唉,看着真心悔過了……」
我默默接過花,插瓶,瓜果點心分給阿婆鄰里。
從不回應。
深秋夜寒,我又被噩夢驚醒,冷汗涔涔。
月色清冷,披衣起身,想去井邊打水醒神。
推開後門一半,動作頓住。
月光下,院牆外老槐樹的陰影裏,靜靜佇立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慕斯年。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肩頭落着夜露,身影孤寂蕭索。
他察覺了我的目光,微微一動,沒有靠近,只是隔着距離,沉默地望着這邊。
夜色朦朧,看不清表情,卻能感受到那目光沉甸甸的痛苦、悔恨和小心翼翼。
我心口泛起一絲酸澀,隨即被更深的疲憊麻木覆蓋。
我與他,隔着宋家一百四十三條人命……
血債或許已清,傷痕永難磨滅。
他站在那裏,就是過往慘痛的活印記。
我靜靜看了他片刻,然後,在他帶着一絲微弱希冀的目光中,緩緩地、無聲地關上了後門。
將他的身影和月光關在門外。
背靠冰涼的門板滑坐在地。
屋內漆黑,只有我的呼吸。
窗外,風聲嗚咽。
我知道,他或許還在。
但我也知道。
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
有些傷,只能交給時光風化。
至於原諒……
慕斯年,我們之間,早已不是「原諒」二字能承載的了。
餘生漫漫,天各一方,各自安好。
或許,這就是上天留給我們最後的慈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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