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無絕期

阿姐被賜婚,文長卿才娶了我。
婚後,他清正君子,從不碰我。
我心如止水。
唯夜裏來的那人慰我孤寂。
後來,姐姐新寡歸京,與文長卿糾纏不清。
我失了興味,提出和離。
文長卿施施然燃盡和離書,「你真以爲,自己是姻緣巧合嫁進來的?」
他怒極,反笑:「陳玉綿,我再三容忍你紅杏出牆。」
「你還要爲野男人走?」
野男人?
他是指,他那個夜夜來尋我的離魂症人格?

-1-
再見姐姐陳玉姝,是侯府爲她辦的接風宴上。
幽靜的垂花門前。
陳玉姝素簪薄粉,清麗嬌豔,看不出半點剛喪夫的苦。
身旁的男子面如冠玉,鳳眸朗如月,身穿碧青華袍。
猶雪後青竹長立於深深庭院間。
竹清松瘦,清冷端方,雅正君子。
是我的夫君,宣遠侯府世子文長卿。
陳玉姝輕撫鬢邊,仰臉柔柔一笑。
平日神色冷淡的夫君,正垂眸專注地看着她。
文長卿向來克己復禮,連我這個妻子也不多看一眼,卻執意要獨自送新寡寧王妃回府……
手上方纔被春喜燙出的燎泡更灼痛了。
霜月彎身小心地爲我上藥,塗完還要回去張ťùₛ羅。
一陣低低的竊竊私語傳來。
「方纔席上世子偷看了寧王妃多少回!沒看少夫人一眼呢!」
「自然!當年世子可是掏空侯府也要爲寧王妃添妝一百抬啊!」
「那少夫人才把那虧空給補上,今兒又給寧王妃辦接風宴,不得氣死……」
「沒事,老夫人說了,少夫人是給侯府用的,不是讓人疼的,嘻嘻!」
春喜與秋實在牆根笑作一團。
桀桀的笑聲嘲笑着,我在侯府這三年的被輕慢與被辜負。
文長卿曾豪擲萬金爲遠嫁的陳玉姝添妝。
我用了三年才把這窟窿補上,補上了,又要爲同一個人鋪張一場宴席。
抬眸望去。
夜濃濃,靜瀟瀟。
檐燈昏黃,映璧人。
我這個正頭娘子終究太過多餘。
斂眸看手上敷着斑駁藥膏的傷,心如止水。

-2-
成婚那日,文長卿與我說不會碰我。
紅燭搖影,珠花搖顫,我愣望着他,悄悄捏緊喜服下的美人竹香囊。
文長卿克己復禮,坐得很遠,謙和道:「玉綿,我知,你與我成婚委屈。」
「你本應與林卻成親,我和玉姝纔是青梅竹馬。」
「三年後,你如若還委屈,我便給你和離書,好嗎?」
我趕忙盈笑笑岑岑地點頭。
又怎麼敢說不?
這婚事本與我沒什麼關係的。
嫡母小秦氏與婆母秦氏是親姐妹,才定下了文陳兩家的婚事。
只是世事難料,三年前嫡姐玉姝被賜婚寧王。
我這個莊子醫女所生的庶女,才白撿了這樁高嫁的婚。
「少夫人!老夫人讓您趕緊張羅貴客回去!」
姚婆子尖利刻薄的聲音劃破迴廊的靜謐。
下人齊齊望來,臉上帶着幾分嘲弄和看好戲。
姚婆子甩起帕子吼:「老夫人交代了,您別失了禮節,虧了面子!」
人盡皆知,我向來溫吞,連忙識時務地揚起脣笑道:「哎!知道了,姚媽媽!」
侯府三年並不容易。
我沒受過世家教養,管起侯府俗務得幾宿幾宿地邊熬邊學。
秦氏面子上禮佛慈善,實則很愛擺譜。
只要文長卿出征在外,秦氏就喚我過去學規矩,由着婆子丫鬟對我呼來喝去。
連今日我張羅的姐姐的接風宴,秦氏都不許我上桌。
本想,這日子且熬着。
文長卿爲陳玉姝守一輩子的貞,死後也得與我合葬喫同一炷香火。
但看到遠處的文長卿望來的疏淡眸光。
——彷彿我不是他的妻,只是侯府裏無關緊要的下人。
我頓生了厭倦,失了興味。
小廝遠遠地急聲而來:「不好啦!老夫人方纔在席上喫了幾杯酒後暈了!」

-3-
婆母秦氏暈倒,侯府亂作一團。
文長卿定是不能送陳玉姝回府了,匆匆被叫回了內院。
我交代管家前院的安排,便跟着趕去內院。
途中被趁亂拉到一個拐角。
來人是參宴的左副將林卻。
他身穿黑金甲冑、腰挎大刀的武將,面容英毅冰冷,唯眼下一滴淺褐色的痣,柔情幾許。
三年未見,他從上至下打量我,心疼道:「燕子,看看你現在成什麼樣了?」
春燕是我的乳名。
不過是這三年熬累了,有些憔悴而已,還是比莊子錦衣玉食好太多。
我笑吟吟端看他:「瞧瞧!這甲冑與你真配!林卻!你過好了!」
他是我曾經的未婚夫。
我真爲他開心,我與他情誼總是最真摯的。
「這次回京本想看看你過得如何……」他卻笑不出來,喉頭湧動:「燕子,和我走吧……」
我咬了咬脣,沒來得及答。
「陳玉綿,府醫喚你。」
文長卿不知何時正負手而立在連廊遠處,無風無波地覷着我。
我目光在林卻身上流轉一刻,吞下口中的「好」,匆匆隨文長卿離開。
我隨文長卿在秦氏的院子裏等到月落屋樑。
姚婆子挑簾子出來,食指衝着我,剛要和以往一樣支使我:「你還不快點……」
文長卿鼻音淡淡「嗯?」挑眉覷她。
姚婆子臉色猛地一青,縮成了雞崽兒,「老奴錯了。世子、少夫人,老夫人穩當下來了,您們先回去歇息吧。」
她居然這麼怕端雅溫潤的文長卿。
與文長卿回了西苑。
我稍稍走近他幾步,他不着痕跡地後退一步。
以前他對我沒這樣疏遠。
來府上見陳玉姝時,會給我帶糖糕,也會帶我逛燈會、放風箏。
但十五歲那年我連累陳玉姝被劫後,他就不再與我親近。
似一輪山間月,照我一身瑩白光輝,卻是寒涼涼的。
罷。
我利落轉身走進西廂,他進了東廂。
文長卿說到做到,自成婚來我們便是分房的。
我收好林卻方纔給的信箋,才讓霜月進來伺候。
霜月爲我掖褥子,嘀咕着:「還好有老夫人這一遭,不然世子真送寧王妃回府怎麼辦?那今兒還回不回?」
我輕捋鬢髮,笑而不語。
自然是送不了的。
婆母秦氏的酒裏被我放了平日的安神藥。
酒性放大藥性,沒三四日醒不了。
我素來睚眥必報,明處被欺負的,總私下尋機會報回去。
這些年,實則也沒喫什麼虧。
我從不怪姚婆子春喜狗仗人勢,她們和我一樣,都是討生活的。
但秦氏視我爲草芥,無視我的操持,指使下人欺負我,總要喫點記性。
我還打點好了青慈寺的善若大師。
等初十五來爲秦氏講經祈福,會囑咐她多施錢財善待我,好彌補過錯。
霜月突然滿臉紅彤彤地竊笑:「主兒,我還聽管家說,寧王妃回去途中就發了風疹!滿臉紅疹子!」
「老天有眼!就算世子送她歸府也不好做什麼出格的事了!」
我鑽進被褥翻身吩咐道:「乏ṱúₗ了。」
霜月怨怪:「少夫人,您就是不吵不鬧的,才讓人拿捏您溫順。」
爲何要吵鬧?
我這樣沒靠山的野草,做什麼,暗暗地達到目的就好。
就像,陳玉姝不能碰花粉。
她的馬車就正巧停在侯府的桂花樹下,花粉就這麼悄無聲息進了馬車裏。
我不指望文長卿的真心,但他不能當衆送寡婦歸家,讓人看我笑話。
嫡母說得對,我出身低賤不服管教,骨子裏總有股蔫兒壞的愣勁兒。
遂了心願,我一下睡得香甜。
半夢半醒間。
有誰手指粗糲,急躁地輕揩我的下脣,勾開我衣襟的扣子。
心口一涼,我驚得起身。
窗漏一抹月色,照亮來人一半面容。
一時間我心跳漏一拍。
——來人是文長卿。

-4-
平素雅正的文長卿只松落着件裏衣,薄滑的衣料勾勒出遒勁的胸肌與臂膀,散發着冷戾淡漠的氣息。
我鬆了口氣。
他正握住我的腳腕,生疼。
我熟稔地勾住他的脖頸,親暱地蹭在他頰邊嚶嚀:「你弄疼我了。」
一年前文長卿出征歸來常駐上京後,便突然夜半出現在我房中。
就那樣不聲不響,站到天亮。
初始我以爲是做夢,後來才知道他是離魂症。
隨着文長卿來的次數多起來,從站着到坐着,從半倚着到執意上榻。
我都是依從的。
從不碰我的文長卿會在夜闌人靜時,帶着一身山檀香將我抱個滿懷。
我依偎在他懷中,用指尖細細描摹他高鼻、濃眉、脣峯。
這一時的靜謐曖昧,慰藉了我在侯府的孤寂與不順。
突然!
脖頸被大手一寸寸收緊,好似隱忍的怒火一點點宣泄而出。
喉頭的氣息一點點被擠壓,快要窒息。
我害怕地嗚咽,他才驟然鬆手。
那聲音與往常戛金敲玉不一樣,冷得尖銳犀利:「誰讓你和林卻調笑的?你還惦記那個草包未婚夫?」
「你會說話?」我驚詫,「文長卿嗎?」
這一年,這離魂症的人格不言不語,只一味親近我。
這是他第一次說話。
他的眼神猶猛鷙盯着獵物一般盯着,一點點逡巡我,好像要將我拆喫入腹。
嗤我:「呵,你還在想那個正人君子,膽小鬼?」
腳腕驟然被執起,腿被推疊而起,他那常年習武的健壯身軀毫無縫隙地嵌合進來,手直接探進深處!
「你!」我無助地泣了聲。
他從前只挨着我睡,從不曾真的與我……
腳腕轉瞬被狠狠捏住,「真想捏斷它。」
這隻腳腕確實十五那年被匪徒打斷過,嫡母費了好大周折治好了。
我喉間不住嚶嚀,他越發用力握住我的腳腕。
他語中含混不清:「安靜點,他會醒……」
衣裳窸窣,喘息低吟。
我用最後的理智啞聲問:「你到底做什麼?」
他陰惻惻地挑眉笑:「做你夫君。」
低迴的嗓音帶着氣息掃過我耳畔,頭皮驟然發麻,渾身打起顫來。
脣更熾熱更洶湧地啃噬上來。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身體不由自主軟了,軟成一灘春水翻在牀榻間。
癲狂、愉悅又痛苦。

-5-
我愛慕文長卿非常。
我是陳家主君巡莊子時留下的風流債。
直到十三歲,陳家嫡母仍不接我回去,莊頭便想找人牙子將我發賣。
我正被捏着牙口時,十七歲的文長卿一襲黑衣策馬馳騁趕來。
那日碧空如洗。
他墨髮隨風飄揚,鳳眸盛滿豔陽,熠熠生輝。
只見他銀鞭游龍,抽得人牙子和莊頭人仰馬翻,揚聲高喝:「玉綿妹妹,我來接你回家。」
桀驁的少年神仙就這樣飄然落在我黯淡的人生裏。
文長卿面無表情帶我來了林子休息,除了擦拭刀刃便不說一個字兒。
終於,在我一個箭步半跪到他面前,抓住他腳邊蛇的七寸時,他神色動了,他壓抑地看着我。
我哄他:「神仙哥哥,我這片山林最熟,我保護你!」
文長卿那張冰冷俊美的臉露了笑,後來一路上驚,還爲我買羅裙、買絨花、買肉包。
他這麼好,應該就是林卻說的心上人。
於是,我便將文長卿奉在了心上。
清晨,我懶懶地起身穿戴好裏衣,看到腳腕上可怕的青紫,還是輕笑出聲。
我十五歲時就知道,文長卿滿心都是豔絕上京的陳玉姝。
所以,我愛文長卿,但從來自持,從不強求。
昨夜白嫖了心上人的身子,也算是話本子裏所謂的風流韻事。
嫡母說得對,我打小在莊子看盡蠅營狗苟,沒禮義廉恥的。
霜月進來打扮梳洗。
「少夫人,您可是頭一回躲懶。誒,您頸子?」
沒來得及細究,春喜與秋實臉頰紅腫,端着炭盆跪進房裏。
唯唯諾諾道:「少夫人,世子教訓過奴婢了,奴婢日後再不敢嚼舌根了,這就好生伺候少夫人您。」
說罷,將炭盆放在我腳邊,暖烘烘的。
「世子交代,秋寒得早,爲您生火保暖,以免舊傷復發。」
左腳腕每逢陰寒隆冬都會發疼。
今年涼得早,我都忘了知會霜月燒炭。
文長卿卻記得。
銅鏡之中,文長卿正徐徐走進房間。
他鳳眸明澈,神色清然,碧青華袍隨着腳步翻飛,氣韻如清風如朗月。
想到那身碧青衣裳下是遒勁的胸膛,是肌肉賁張時沁出的汗珠。
我便低下臉摸了摸耳垂。
文長卿嗓音清冽,低沉悅耳:「玉綿,從前出征在外,沒想負重如此怠慢你,我自會……」
話音驀然凝滯。
抬眸。
鏡中,他清亮的眸光一點點幽暗下來,最終冷澀地落在我頸子後。
屋裏的秋燥散了個乾淨,渾身冷颼颼的。
他音色悶了下去:「秋日了,你的脖子還這麼招蟲子咬?」

-6-
我趕緊扶住後頸,心虛地看向窗外。
昨日,那人幾乎要將我渾身啃壞了。
頸邊突然絨絨的暖人——多了條鬆軟華亮的雪白狐皮毛。
我細細撫上鬆軟華亮的白皮毛。
這樣的好料子,秦氏也未必有。
鏡裏的文長卿倏地淺笑:「這是我特意向聖上討的賞。」
「昨日玉姝的接風宴辦得極好。」
還是爲了陳玉姝。
念想就是念想,還好,我也不當真。
之於文長卿,我就是當着他的面偷人,他大約還會說:「玉綿,萬事小心。」
我疏疏一笑,也不驚慌了,戴上耳鐺。
頭頂一片陰影籠下來。
從來離我一丈遠的君子文長卿,帶着道不明的威壓俯身而來。
離我很近,近到幾乎能感知他起伏的鼻息,和睫羽扇動的那一下。
他雙臂撐在妝臺上將我圈在的身下,手背迸出一道道青筋。
我不自在地摩挲着晃盪的白玉耳鐺。
銅鏡裏,他似廟宇神像,鳳眸低垂看着我。
屋外幾聲鳥叫聽着都刺耳。
最後,文長卿眼無笑意,笑中帶刺骨冷意:「玉綿,萬事莫過火。」
然徒留鏡中神色失措的我,文長卿已信步離開。
霜月喜笑盈腮地上前,「世子心裏還是有您啊,咱院子多倆下人,規格終於提一提了。」
她這樣有事業心、沒眼色的奴婢也少見得很。
文長卿晌午換了侯府佈防。
西苑外圍得與鐵桶無異,林卻的口信就遞不上了,但並不妨礙西苑東廂的那人來尋我。
秋夜寒涼,算累了侯府爛賬,我揹着侯府廚房,偷摸喝點溫酒。
手中把玩着那個美人松香囊。
「送給林卻的荷包這麼好看?」
他高大的身姿在黑夜中,威壓撲面而來,還未反應過來已被人打橫抱進了牀榻。
燭火照亮那張與文長卿一樣清雋俊逸的臉。
只他的神情戲謔,劍眉飛揚,鳳眸輕傲,帶繭的拇指揩得我頰邊緋紅,生疼。
酒性上頭,我抽了他一巴掌。
他玩味地看着手背的紅印子,「陳玉綿乖巧懂事就不像你了。」
我笑問:「我以後叫你什麼?還是文長卿?」
他俯下身,長髮如瀑輕搔搔地落在我頰邊。
熟悉的山檀香縈繞而來,和文長卿如出一轍。
「那個膽小鬼,自然不是我。」他掀開我的衣裙,粗糲的手攀了上來,「喚我,文青柏。」
我嗚咽一聲。
「噓,會吵醒他。」
他的手指似在彈琴,低聲誘哄:「昨夜你不是哭着說,我如月入懷,要千恩萬謝月神娘娘嗎?」
「求什麼月神?求本尊就是。」

-7-
短短十日,我消減不少。
文青柏纏人粗魯,體力旺盛。
連着十日徹夜胡鬧,讓我和被吸了精氣一樣,面色慘白。
從前沒日沒夜地打理莊子鋪子,安排侯府人情都沒這麼累過。
那些蠶絲的褥子連洗四五回,沒入冬我就戴着狐皮領子。
下人都說少夫人傷心過度,魔怔了。
我也是有苦無處說。
「主兒,今兒善若大師來呢。」
哦,今日是十五。
我疲憊地穿了身簡素衣裳,便出迎大師。
秦氏身體不能出遠門,我早前就請了大師今日爲她誦經。
剛領大師走進主院,姚婆子正跛着腳張羅,見到我趕緊福禮。
呵,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這時霜月附耳道:「剛剛小石才和我說,世子近來讓姚媽媽從早跪到晚。」
「哦?秦氏不管?」
霜月嬉笑:「小石說了宣遠侯府能有今日全憑世子戰功,就是文侯在,那也不敢置喙一聲啊。」
怪不得近來爲難我的人少了。
文長卿到底是君子,真知道我不被善待,就會護我顏面。
我挑簾子進佛堂,秦氏正端坐在那捻佛珠。
她見我時神情不涼不酸,轉臉又慈笑着迎上善若大師。
善若大師講經到最後爲秦氏卜了一卦。
如我囑咐的,讓秦氏定要對家中小輩好些,積德攢福氣。
待我送完善若大師,姚婆子就不情不願送來了一匣子珠寶。
我接過匣子,細細描畫着匣子上珠光閃爍的螺鈿花紋,不住地笑。
這一匣子應有千兩——這是我特意讓大師說給秦氏的數。
未來林卻娶妻置業就不愁了。
而姚婆子三眯眼閃着精光盯了我許久,在我擺手後才走。
是夜。
一陣窸窣,門被踹開!
「少夫人,讓我們瞧瞧姦夫是誰!」
隔着天青牀幃,姚婆子帶着春喜趾高氣揚地進來,身後還跟着膝行哭求的霜月。
霜月雙手合十苦苦哀求着:「姚媽媽,奴婢真不知道少夫人通姦!奴知道的都與媽媽您說了!」
姚婆子踹了她一腳,「你分明就是知道屋裏有人,還裝!」
確實,夜裏文青柏來得頻,身上牀褥的痕跡多少也……
姚婆子瞥着嘴哼笑:「少夫人,老婆子悄摸着帶丫鬟來抓姦,可是爲了您與世子的臉面。」
呵,是眼下被世子罰了,失勢了,沒人受她差應了吧。
這纔想一股腦扳倒我。
她晃盪着癟瘦的身走到我妝臺,勾起一條東珠鏈子收進袖中。
我隔着簾子淡聲道:「姚媽媽,我房中是世子。」
她不屑用鼻子哼:「小石可說了,今兒世子在營裏歇了。」
「您啊,就與姦夫乖乖跪下來認錯。老婆子自會去老夫人那爲你求個全屍,且不累您家人。」
見我沒吱聲,她便罵咧着走上前,「老婆子可是給足了你這娼婦臉面了啊!給臉不要臉!」
說罷,那雙枯瘦的手掀開了牀簾。
「哦?誰是娼婦?」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來。

-8-
牀幃被緩緩挑開,露出文青柏的臉,微敞的裏衣顯出幾分饜足。
姚婆子跌坐在地,「不可能,明明您回營……」
呵,我也以爲能歇一晚。
結果他祥雲履滿是塵地趁夜趕回來了。
文青柏鳳眸恣睢睥睨着他,脣畔陰惻地笑:「本世子還不知道自己行蹤還需知會個老婆子?」
姚婆子磕頭大哭:「世子,您放過我!放過我!」
春喜更齊齊跪地求饒。
文青柏只冷漠地說:「你還是早早歸西,免惹得本世子心煩。」
轉眼,姚婆子拔腿跑出去。
霜月呆坐在地,驚慌無措地望向我。
我懶懶瞥她一眼,「你還不知道要做什麼將功補過?」
她一頓,騰地跳起,追着拽住姚婆子的髮髻將她拖了回來。
我就說,我把她教得好——怎麼都爲了自己活。
姚婆子尖叫:「啊啊!你們做什麼?!」
ťü₆霜月將她摁到我腳邊。
「啪!啪!」我手中生風地扇到那皺皮老臉上,眼見就要腫起來。
她一時半會疼得滿眼淚花,支吾不出話來。
我在莊子種過地劈過柴,扇歪漢子的嘴都可。
「姚媽媽,這三年我可憐你,纔不與你計較。」
「但我可不許人騎頭上。」我漠然道:「明日就將你們發賣了……」
文青柏道:「殺了。」
渾身一頓,我僵硬地看向他——她們是有錯,但罪不至死。
他看着姚婆子們的眼神深幽冷謐,像看死人一樣。
我拉住他,「爲什麼?」
文青柏狹長的眼梢透着決絕,「不能讓文長卿發現我。他會殺了我。」
自己殺自己?

-9-
姚婆子和春喜就投了井。
我渾身發涼地躺在牀上一夜無眠。
一邊害怕有人就這麼死了,一邊在想下人投井如何處理。
上京世家講究臉面,動不動打殺奴才,說明馭下無能,要遭人笑的。
屆時秦氏又要找我麻煩。
我惴惴不安地等了一早晨,鋪排府裏的事兒都心不在焉,
但下人來報的卻是,她們暴病而亡。
我既驚,又怕,且怪,怔忪地說:「厚葬吧,給她們的親人三十兩的補償。」
文長卿負手而立於正堂院子,陽光也照不暖他看我的疏淡目光。
他問:「陳玉綿,你在憂心什麼?」
我一愣,尷尬搖頭,「沒。只是姐姐遞了拜帖來府上。」
「那你就好好安排,招待她。」他已轉身就走。
我緩緩笑:「好。」
沒兩日,陳玉姝來府上看望秦氏了。
「主兒,眼下寧王妃來和世子在水榭許久了,您不去看看?」
我搖了搖頭。
一邊算賬,一邊捏着突突發疼的太陽穴,一邊思量着離開侯府前的錢財鋪排。
玉姝方纔也派人喊我一同喫茶聊一聊明日的皇家圍獵。
我讓霜月擋回去了。
那婢子嘀嘀咕咕地走了,「王妃的面子也駁,醋精!」
我其實不討厭陳玉姝,甚至還歡喜歡她。
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她的及笄宴上。
滿頭珠環都不及她半點美,美到了我心尖兒上,我就想牛郎的織女大約就如此了。
後來我被嫡母爲難、世家排擠,她卻分我衣裳釵子,教我認字撫琴。
文長卿愛她入骨,纔是人之常情。
畢竟,世人皆愛神女。
我也愛。
只是,我不喜自己見她時心生嫉妒。
人世還有那麼多事值得忙,不必揪在這三寸心房的愛恨裏。
霜月抿脣:「主兒,我知您心裏難受,別逞強。」
不逞強。
我不過這兩日物傷其類。
姚婆子才死,秦氏便換張婆子和秋實近身伺候了。
闔府照舊提溜着轉。
從前跟着婆子耀武揚威的,都不再提一句。
我如夢初醒。
生有貧賤之分,死亦有貴賤之別。
我與她們並無差別。
沒準哪日,秦氏將我磋磨至死,抑或,文青柏發瘋殺了我。
「噼啪」一聲,撥完最後的算盤珠子,硃筆一勾。
霜月看我眼色,將銀票遞到外間等着的張管家手裏。
「這是侯府結給華豐樓的賬。」
張管家眉開眼笑,轉手放了個金錠在霜月手上,「謝少夫人!奴才這就去結賬咧!」
五十歲老頭的身影幾乎是生着風跑沒的。
世人奔波皆爲碎銀幾兩。
我也是。
回了陳家的日子不好過,高嫁侯府的日子也不好過。
唯有手中攥了銀錢纔好過。
莊子的十三年教會我:哪怕窮如河州,只要層層盤剝而下,總會漏出錢財。
侯府掌家三年,唯一的好處就是:總能從一層層關係、一道道體面、一茬茬人裏剝出油水。
藏鋒守拙三年,攢了不少私產,還有秦氏那一匣子珠寶。
我不想再被文長卿無畏消磨心緒,也不想再伺候侯府老小上下。
撫着脖頸鬆軟溫暖的狐皮毛,看向窗外。
秋日陽光不濃不淡地鋪灑而下,這院子的四方天都變得和煦溫暖。
林卻說,大漠秋陽與上京不同,是熾烈鎏金,是廣袤天地,是一目萬野。
我本微賤人,應去天地間。
和離後去西北買個酒肆,僱些夥計,興許可比現在更好更自在。

-10-
日暮西沉,文長卿送別了陳玉姝。
我請他進西廂喫茶。
泥爐煮茶冒着熱氣兒,金燦燦的煙氣泛着茶香嫋嫋升在我與他之間。
文長卿玉冠束髮,雪青華袍泛着斜暉長覆於頎長身姿,端坐在那便皎若玉樹臨風前。
我遞過一盞醇香茶湯,在桌上推過一紙放妻書予他。
金色秋陽浸透了紙張。
文長卿微微一愣,執起端詳。
他下顎逐漸繃緊,我綿言細語道:「文長卿,你說三年後我若還委屈,便給我放妻書。」
我垂眼看手上燎泡成了淺褐色的疤印,輕輕笑:「現在,我是委屈的,放我走吧。」
他眸色凜如秋霜,長身在秋風蕭索瑟瑟。
「走?」他緩緩抬頭。
深邃的五官被鎏金斜陽勾勒得半明半暗,令人不寒而慄。
我不安地輕撫耳鐺,強作鎮定:「當初姐姐被賜婚,我才姻緣巧合嫁進來。如今只要和離,你便可娶姐姐長相廝守了。」
他脣畔倏地朗笑,眼尾折出鋒利的褶皺,眼裏卻毫無笑意,「玉綿,你真以爲,你是巧合嫁進來的?」
文長卿伸臂在熱着茶湯的泥爐之上,倏地鬆開手,那紙和離書便施施然落在泥爐上燃成灰燼。
他那雙鳳眸愈發稠黑,逐漸盛滿陰鷙嗔怒。
猶十五那年破廟的惡鬼羅剎,生殺予奪。
我後退兩步,手扶在身後的椅背上,指甲陷進掌心。
側脖頸突然被鉗住,拇指揩得擦破皮得疼。
「你不是說,最喜清風朗月之人嗎?」他疏朗的聲音似結了冰:「前幾日姚婆子春喜意外被殺,我合上手尾成了暴病,幫你遮掩,你卻要走?」
脖子被捏得更緊,快吐不了息。
他怒極,反笑:「爲何,我一而再,再而三忍你紅杏出牆,你還要走?」

-11-
天將將亮,天青牀帳裏才只剩我。
我癱軟在牀薄弱輕緩地吐氣,身上青青紫紫,腳尖指尖還在顫抖。
霜月輕手輕腳進來喚:「主兒,今兒您得去棲霞山皇家獵場。」
事兒趕趟兒。
皇家的事不好耽擱。
我費力起身穿戴,腿上塌上溼漉,腿腳發軟地穿好裏衣。
描眉綰髮時,霜月覷着我小心道:「主兒,世子身邊的小石說,世子這會已先護送寧王妃去獵場了。」
昨夜應該是文青柏突然出現,折磨了我一夜。
呵,他現在就是去死,我也不想管了。
「寧王妃是您姐姐,怎麼就巴着世子這一個男人不放啊!」
我懂陳玉姝。
亡夫是唯一的異姓王,身份既尊貴又尷尬,除了文長卿這樣有過年少情分的,誰還願爲她冒大不韙?
她再嬌貴,也只是男子權勢下的一枚無用的棋子。
我簪了金釵,圍緊狐皮,披了身煙粉福紋鶴氅,便體面地上了馬車去圍場。
當晚,篝火晚會,熊熊焰火,滿天繁星,凜凜寒風。
別有一番風味。
胡琴一響,陳玉姝着一身火紅胡裙跳了一曲胡旋舞,惹得滿堂彩!
太后還給了賞。
我的姐姐從前哪曾這樣在大庭廣衆之下紆尊降貴,就爲博太后幾分笑?
文長卿那雙修竹般的手焦躁地輕敲桌子,眼湧動着火光專注地、無法剋制地落在陳玉姝身上。
昨夜,那雙手熟稔粗野地弄痛我,那雙眼欲色難掩地盯着我。
我含笑端起酒盞,望向別處。
隔着喧鬧火光見到了在巡防的林卻,我鼻頭一酸。
他回京那麼久,就那次筵席匆匆一面……
酒宴人聲鼎沸時,我藉故離席。
營外寒風凜凜,攏了攏大氅。
「燕子。」林卻挎刀而來,「你說提和離……」
我失落地搖頭。
他笑:「沒關係,哥哥可以等,你能離開了,我就能帶你走。」
無人察覺,我與他左眼下有一顆淺褐色的淚痣,來自一個孃親。
娘被陳家主君享用前,還是莊頭無名無分的妾。
但莊頭獲罪,家眷充奴,林卻是隱姓埋名來的。
故而,從沒人知道我們是兄妹。
林卻輕拍我的腦袋。
我揪住他的袖袍,仰臉看他委屈撇嘴,彷彿下一刻就哭了。
好想和他說,這三年我過得不好,我好想你,昨夜文青柏還欺負我。
只聽身後那道清泉的聲音:「夫人,陛下要賞了,還不快來。」

-12-
文長卿碧色團蝠大氅在月下流光溢彩,五環白玉扣掐出窄腰寬肩,卓絕五官在昏黃月色裏辯駁不出情緒。
謫仙下凡似的踏月而來。
他並無問一句,只扶我離去時意味不明地看了眼林卻。
文長卿將我牽回營帳,不溫不火地說:「沒想到,冬日的山裏也有蚊蟲,叮咬得夫人脖子紅成這樣。難道是文將軍所爲?」
我驚得捂住,忘披上狐皮領。
昨夜被折騰得太狠,留了痕跡。
營帳不大,燈火通明,將我與他照得清清楚楚。
他拿起帕子跨坐在塌邊擦拭刀刃。
頓時,喉間梗了一根刺,要吐不吐,痛得難受。
我走近他大膽道:「文長卿,你休了我罷。」
「這樣,你就可以拿着滿身功勳求娶陳玉姝。而我也能與林卻天高任鳥飛。」
覆在寒光閃閃的刃上的手一頓,他漫不經心道:「哦?你是爲我考慮得周全,還是爲自己?」
燭火搖曳下,文長卿緩緩抬起眼簾看向我,逐漸和文青柏乖張的模樣重疊。
我怕得捏緊袖口。
被碳火烤得暖烘烘的帳篷,突然像冰窖那樣冷得徹骨。
「來人啊!叛黨夜襲!叛黨夜襲!」
帳外一陣呼號奔襲,亂作一團。
只聽帳前一陣兵器生硬交鋒之聲,震天呼號,漫天火光亮了起來。
霜月慌亂地跑進來撲到榻邊,食指往外一指,急得跺腳,要哭不哭:「主兒!主兒!外頭好多帶刀的!」
「方纔太后王妃那帳子更是被圍得水泄不通!」
文長卿迅速站起身提刀掀簾離去。
我急忙抓住他,「你去救陳玉姝?你手邊沒有侍衛!」
他眸光翻湧盯着我,最後道:「我欠她的。」
和十五歲那年一樣,他的衣角在我的掌心滑過不見。
沒有知會,沒有關切,亦沒有一個眼神,文長卿又丟棄了我。
算了,我早該清楚了,不是嗎?

-13-
十五歲,我陪姐姐陳玉姝去京郊祈福,我貪玩耽誤了會,便遭劫了。
爲保護陳玉姝,我的左腿被打斷了。
裂骨斷筋的痛讓我暈了片刻,又撕心裂肺地疼醒打擺子,喉中止不住哧哧嗚咽,卻說不出囫圇話。
那是我此生最無望的時候。
荒山破廟,寒風凜冽。
文長卿一身青衣染月霜,提刀而來。
陳玉姝撲進他懷中哭:「表哥!我的臉都擦傷了!玉綿……玉綿也受傷了!嗚嗚嗚!」
他輕拍陳玉姝的背,望了過來。
當看到我折成一個詭異角度的左腿腕,他神色沒有半點鬆動,柔聲哄着陳玉姝跟下屬去馬車上等。
我嗚咽着伸手向他,想他也能抱我安慰一聲。
可文長卿不爲所動。
耳邊還有躺了一地的匪徒求饒的聲音。
文長卿眉眼輕輕低垂,似我佛慈悲。
然垂首大力握刀,似惡鬼兇狠。
清風朗月的文長卿大開殺戒了一整夜。
直到八個匪徒死成了幾十塊。
他的青衣被血浸成黑色,指尖血水泫然落下,睫羽掛着滴滴血珠,紅了鳳眸。
廟外,姐姐華蓋馬車上的珍珠墜子閃着晨曦暖陽。
而廟裏,破落神像下一堆血肉裏,唯有驚惶的我,與殺瘋了的文長卿。
無間地獄,文長卿不許陳玉姝見到。
許久,他徐徐走到我面前。
我往後挪了幾下,緊緊抵住身後的牆。
既害怕,更心寒。
——原來文長卿愛慘了陳玉姝,可以做出這樣失了理智的事。
他身形一頓,眼眸逐漸回神,有一刻恍然與碎裂,繼而撇開臉扭頭離開。
我不由自主又伸出手。
翻飛的長袍自我手心滑過一角,隨他的腳步消失無蹤。
他心有神女,我不配有妄念。
「怎麼辦,怎麼辦,主兒咱們怎麼辦?!」
霜月抱緊我的腿大叫,打斷了我縹緲的思緒。
外面打打殺殺和哭嚎慘叫越來越大,越來越近,火光更是沖天。

-14-
我剋制住手腕的顫抖,拍了拍她。「沒事。這麼多世家貴族,輪不到咱們。」
我哽了哽喉頭問:「咱們帳前誰守着?」
霜月遲疑又絕望地望着我,杏仁眼紅透了,「門口沒有守衛了……」
「啊!——」
帳前一聲淒厲慘叫,一抔鮮血便濺到營帳之上。
霜月登時軟了雙腿,連跑帶爬到我腳邊。
我壓下幾近跳到喉間的心臟,站起身仔細看。
門前翻飛簾子的間隙,我瞧見了御林軍,瞧見了陳家文家家徽的護衛。
他們匆匆而過,未曾停留一刻。
呵,彷彿都忘了陳家二小姐、侯府少夫人陳玉綿這號人物。
我禁不住勾起一抹自嘲的笑,立刻忍痛拿下滾燙的蠟燭,帳子暗了半邊。
我將尖銳的燭臺塞進霜月懷中。
霜月慌神:「主兒?」
我聲音放到了最低,低到聽不出我的震顫:「如若來人,千萬別求饒,直接趁亂捅出去。」
霜月雙眼瞪得好大,圓圓的臉頰滑過一道道淚水。
她是陳家的末等丫鬟,後來跟着我來侯府近身伺候。最多見過下人罰杖子,哪裏真動刀動槍?
她哭了:「嗚嗚,小姐,我不敢,不敢……嗚嗚……」
「霜月,求饒肯定活不了。」我的喉間還是抖了起來:「反抗,還有一線生機。」
殺聲越來越大,我甚至聽到了陳玉姝的嚎叫。
我捧住霜月的面頰輕拂,溫柔得像孃親。
她是臨嫁前嫡母給我的陪嫁,我與她不過是場面上的奴僕。
她的見風使舵不過就是想做份工,日子過得好些,哪裏知道會遇到這樣的難。
但此時此刻,我們都是被拋棄的可憐人。
她打小被賣進陳府。
而我的夫君丟下我尋白月光,被夫家孃家的護衛無視。
沒準我會和霜月死在一塊。
「霜月,對不起,我沒讓你過上侯府大丫鬟的好日子。」
她破涕爲笑,不住地擺手搖頭。
我啞聲對她笑:「如若沒有一線生機,捅他兩窟窿,也不算讓人白欺負不是?」
聞言,霜月撇了撇嘴拱進我懷中,嗚嗚咽咽哭起來。
可惜,上天從不眷顧我。
營帳被掀開了。

-15-
兩個黑衣人揮着大刀砍來。
我死死盯着他們,握緊懷中匕首,在想如何近身時捅他兩刀。
刀鋒淬着血氣迎面而來——
「錚!——」
林卻舉刀在額頭處格擋而下。
隨即刀光劍影,兩個黑衣人也應聲倒下。
他睫毛上掛着血珠,幽幽看來。
我一時鎮住,吞了吞口水。
他再無氣力,躺倒在地,身上的薄甲處處留着血窟窿,
我一下紅了眼睛,扯着帕子給他包紮。
淚珠接二連三掉個不停歇,我心疼地囁嚅:「哥哥,對不起。」
他是我世上最親的人。
林卻千方百計寫信求來了陳家,接走我這野草似的女兒,望我有個好日子。
後來他隱姓埋名來到上京,想最後看看我。
可惜他看到,自己的妹妹依然沒有好日子。
成日被嫡母罰在祠堂滿面牌位前,滿手凍瘡也不得停歇地抄經祈福;爲餓出上京貴女的楚腰,每日喫食還不如莊子的窩頭大。
他冒死投了軍,就爲了能讓嫡母應允娶我,帶我離開。
若不是陳玉姝被賜婚,我早借與他成婚飛了出去。
林卻的雙眸逐漸晦暗,脣角帶血嘆了句:「和我趁亂走吧。」
我愣愣的。
他張開粗糙的手,隔着黏膩的血漬牢牢抓緊我。
我死咬住脣,一陣鐵鏽味在口中彌散開,一併拉着霜月走。
帳外橫屍遍野,林卻帶着我們一路往後山跑。
直至離營帳一里地時,又有一羣人圍了上來。
林卻已然強弩之末,身形一晃,一手持刀杵地,垂首跪地奄奄一息。
而身後便有人舉刀飛身而來,我閉眼站了起來……
天地之大,他是我唯一的親人。

-16-
厚重的刀刃砍進了霜月薄薄的肩頭,熱血濺紅了我的視線。
她這次沒有拋下我。
霜月勉力回頭露了個笑。
那把刀濺着沸血冷冷抽回,她的身軀像落葉般敗落在泥地上。
我的身體逐漸發燙發抖,好想吼,可喉頭猶被扼住般快要窒息。
耳膜像撐破了,什麼都聽不到。
世間,靜止,停頓。
我緩緩仰臉。
今夜的月,是一彎下弦月,和我這一生一樣,缺了很多。
我笑着任由熱熱的淚覆滿臉頰。
握緊袖中匕首,衝了出去。
沒關係。
至少每刻我都拼命活,都不白讓人欺負。
匕首在插進肉身前就被黑衣人刀刃「鏘!」地擋住。
驚慌失措的瞬間,那人腦袋噗嚕嚕滾在泥地,身體抽搐着倒地。
回頭,是一臉陰沉的文長卿。
眼眸黑漆漆得猶如深海,看不清看不盡。
他睨了過來。
我怔怔問:「文青柏……?」
他手中銀槍流湛精光幾瞬,就輕忽地殺了兩人。
我向前挪了兩步,雙腿發軟再支不住身子,向前傾倒而去。
文青柏躬身接了我滿懷。
我摟住他的脖頸埋首哭喊:「你怎麼會來?!嗚嗚,你來了!」
我也不知道,這個「你」是文長卿,還是文青柏。
覆在我背上的手臂逐漸收緊,我被他抱得幾近窒息。
吊在嗓子眼的心落回了肚裏。
等我哭夠了,放了手。
陰鷙的文青柏,第一次無奈地落了眉梢,勾脣陰惻的笑竟也顯得俊朗明亮。
「文長卿不管你,我怎麼會不管你?」
說話間,他施施然大力擲出銀槍,破空而出,正中我身後人的心口。
鮮血四濺,浸溼我身後的衣裳。
文青柏扶着我的頭不讓我看,額頭抵着我的額頭。
他的點漆眸,深深處有心疼與焦心,淙淙的聲音散着熱息:「陳玉綿,我怎麼捨得你苦?」

-17-
淚珠斷線,文青柏一下又一下無措地揩去。
我頓覺他沒那麼可怕了……
皇上近侍卻跌跌撞撞跑來,口中焦急:「文將軍!您還不去救太后和寧王妃?!」
文青柏一頓,一把抱起我走到不遠處的馬車,將我舉放上了馬車。
他對馬車上的小石說:「帶她走。護她安全。」
隨即便持着銀槍回了那片火海廝殺中。
小石要走,我拉住了他,我百般哀求甚至以死相逼,他不得不將林卻搬上馬車。
小石一路策馬,前路愈來愈靜愈來愈暗。
「是宣遠侯府的馬車!」一道熟悉的聲音攔住了馬車。
我打起半邊簾子。
夜色雖深,但我的父親與嫡母化成灰我也認得。
他們正狼狽地擋在路中間。
嫡母小秦氏眯眼看了許久才認出我,神色驟地高傲起來,撫平衣裳的褶皺,端起架子道:「玉綿,還不趕緊讓我和你的父親上車?」
父親也挺直了腰板,等着我出來迎接。
我不發一言地放下簾子,「小石,走吧。」
「這……」小石遲疑了。
我幽幽道:「世子只讓你趕緊帶我離開,可沒說要管路上蹦出來的人。」
「眼下月色黑,你分得清是我爹陳尚書與陳夫人嗎?我可認不出我的父親嫡母。」
小石沉默一刻,「是,少夫人。」便架起馬車走。
小秦氏不文從前教導我的教養,惡狠大喊:「小賤人!你敢見死不救?!你忘了是我治好你的腿嗎?!」
可我的腿本就是爲了陳玉姝傷的。
見我不發一言,她繼續咒罵:「自打你回來!就搶走了玉姝所有運勢!!!如今還要害我和老爺的命?!」
「當年讓文長卿這怪物去河州殺了你,哪裏知道他被你迷惑狐媚!逼我認下你這個野種!」
殺我?逼認?
她尖叫:「你會下地獄的!」
她的聲音愈發癲狂,卻隨着馬車越來越快的疾馳,越來越遠。
小秦氏養尊處優,不知道山野吼叫只會引來流寇。
從前我上山採摘都不敢弄出太大動靜,那些叛黨的耳目豈不更靈光?
或許她能先下地獄。
月神娘娘,願信女一語成讖。
回到侯府,府醫看完林卻並無危險,我便將渾身血漬污泥洗漱乾淨。
緊繃的神經在熱熱的水裏得到緩解,我披着衣裳坐在妝臺前揉太陽穴。
「霜月,就盤個簡單的墮馬髻就好……」
聲音凝滯,身後的秋實有些不知所措。
我平靜地斂下眼簾,言語像石子梗在喉間。
人死如燈滅,無影無蹤。
我恍恍惚惚地坐到日暮,慘白的手心盛了一掌金暉。
「不好了不好了!」門外婆子奔襲大喊:「世子受傷了!重傷!要死了!」

-18-
昨夜還英勇殺敵的文青柏,如今滿身血窟窿,奄奄一息地躺在牀上。
——他救陳玉姝時受了重傷。
房門前,太醫與我說,刀上有毒又耽誤半日,救不救得活全憑天意了。
深秋的靛藍夜,飄了些碎雪,惹得鼻尖涼涼的。
昨兒出門我說什麼來着?
結果他真去死了。
剛走進苑裏的秦氏聽到這,佛珠噼裏啪啦掉了滿地。
旋即拍了拍胸脯,如釋重負地笑:「這是老天來收他了!侯爺咱們終於不必提心吊膽了!」
她身後的文侯神情鬆快,嘆:「終於不必被這鬼羅剎鉗制了。」
他捋着鬍子瞥了眼文長卿血肉糜爛的腿,嫌棄道:「這豎子就算救活也是殘廢,至於侯府已沒什麼用了!」
便扶着秦氏離去。
我知道文父文母忌憚文長卿軍中威望,避而遠之。
但沒想到,對他能厭惡至此。
下人都有眼色地散了。
文長卿那張好看的臉死氣沉沉,眼下泛着青灰。
我嗤聲點他眉心:「文青柏,你不是不捨得我苦嗎?怎麼讓文長卿奪了舍?」
黃暈暈的窗戶紙上婆娑着黑漆漆的樹影。
文長卿的呼吸很低很低,彷彿下一刻就會嚥氣。
就等黑白無常來索他命了。
「文長卿,你就那麼歡喜救陳玉姝?爲她都不要命?」我扯脣冷哼,不住地抹淚:「死了活該。」
我恨鐵不成鋼,說了整夜的「活該!」。

-19-
文長卿昏迷了幾日。
西苑冷冷清清,而一牆之隔的主院笑聲愈發大了。
文侯與秦氏終於能正大光明逗弄庶子,就等文長卿嚥氣了。
兩年前文長卿出征時,文侯悄無聲息生了這個小兒子。
那姨娘的院子捂得嚴嚴實實,也不知道是防我還是防誰。
想來,文長卿的可憐,是比我還可ţŭₔ憐的可憐。
我還有林卻時時記掛打算。
他呢?
親父母厭憎懼怕,望他不得好死。
心上人對他危在旦夕毫不在意。
活該,招惹寡婦。
初冬淺雪,滿院寂靜。
文長卿遇了死境——太醫喚不來,府醫也Ṫű̂⁷喚不來,無人醫治,全憑自己硬撐。
秦氏將西苑下人遣散,我便親力親爲照顧他。
我日日將他梳洗乾淨,用私銀買了些蔘湯吊命,還時時爲他薰香。
我怕他醒來時見自己不夠俊朗,而不高興。
文長卿昏迷第十日,張媽媽來院裏。
她長得胖生喜慶,但也端身道:「少夫人,如今什麼天兒您應該清楚。您就好好陪世子走完最後一段。」
「還有那文將軍,侯爺讓人抬去了軍營,養不養好傷的,左右留了條命。」
我趕忙堆了笑塞給她一支珠釵,「張媽媽,我懂您難處。」
我捂住心口氣弱道:「就是您能給我抓些土方子,我近來照顧世子受累心悸,需着緊醫治。我也知婆母不願府醫來這兒。」
張媽媽將珠釵塞進袖子,呵呵笑:「這三年,少夫人待我們好,奴才記着,等會兒便幫您拿來。」
她圓圓的眼睛有幾分憐憫,嘆口氣:「就是您啊好好着緊後路罷,老夫人想等世子走了,就將您送清心觀去。」
我應了聲。
枝丫薄雪在日暮裏躍着金色。
我將最後一串鏈子的珍珠拆齊整了放進包袱中,那藥也「咕嘟」着熬好了。
端過藥盅將粘稠的藥倒進藥碗,氣味刺鼻。
這個是孃親留下的偏方。
從前那些佃農生死之際,她都會用那副藥搏一搏。
搏,就是有生有死,藥力很猛。
我屈指勾了下他鼻樑,不捨地輕觸他脣峯,便扶起他灌下那碗渾濁的藥。
文長卿長出一口氣,吐息更低了。
「咳咳咳!」然後突然大咳,脣角溢出一道道血。
我趕緊扶起他,拿帕子接着噗嚕嚕吐出的黑血。
咳到最後,他便昏厥了過去。
我小心地將他扶下,擦乾淨血漬,又爲他吊口蔘湯。
這幾日全靠這吊命了。
看了眼一旁尋常的粗布包袱,裏面是我攢下的銀票地契,和之前老夫人賞的珠寶都拆得細緻放好了。
我換了身穗灰的裙裾,一支木簪綰髮髻,與街上的尋常婦人無異了。
如果文長卿死了,我被關進清心觀,錢財會被下人和觀主蒐羅乾淨,最後只能任人魚肉。
我愛慕文長卿,也心悅文青柏。
但命與愛,我分得清楚。
我不想賭自己的命,我還有哥哥要照看。
眼前和離書上一行行字逐漸模糊,熱淚滴滴滑落,在紙上點點氤氳開。
我私拿文長卿的印鑑蓋了章。
這樣我離開後,身份也清清白白。

-20-
子時,新月明亮,覆了青石板一層冷白。
我拎着包袱出了西苑走到角門,空無一人。
張媽媽和秋實母女曾受我庇護,免受了不少姚婆子的爲難,所以今夜角門守門兒的因着肚痛少待一刻。
我剛要落下門閂,一道冰冷薄刃就抵在我的脖頸處。
是小石。
他淡淡道:「世子爲了少夫人做了那麼多,少夫人卻要走?」
嚥下要跳出嗓子眼兒的心,我直截道:「我在侯府磋磨三年,他對我不管不問,心中另有其人。而我這些日子盡心照料他,掏了許多錢財爲他買人蔘吊命,還給他用了偏方救命。」
「我自問,不欠他的。」
刀刃進了兩寸,隱有刺痛。
小石是清俊少年人,可眼神卻與文青柏無異,讓人如墜冰窖。
「當年,陳家嫡母要殺了您,而非接您進京,是世子救了您。」
「您到上京,陳家並不想認,也是世子在陳家給寧王妃辦及笄宴,當Ŧü⁺着滿京世家的面大張旗鼓帶您去,陳夫人才不得不認您的。」
「您被劫匪打斷腿,斷筋難醫治。是世子在殿前跪求一天一夜,願以兩年拼死開疆拓土,來換聖上賜一枚續筋的丹藥。」
原來文長卿沒有不管我,他還給我用了世上最好的藥。
那時我以爲,我沒人疼就罷,還是個瘸子,恨得想將天捅個對穿。
「甚至,世子憐您只能嫁給年入二十石的大頭兵,千方百計幫寧王妃求了聖上賜婚,才得以娶了您。」
「這一樁樁,一件件,您還覺得不欠嗎?」
又落雪了。
星星零零的雪花落在睫羽ťü₂、鼻尖、脣珠和心口,涼得發顫。
很久很久。
久到感到脖子上的血都凝滯了。
小石收了匕首,祈求道:「少夫人,別走。世子方纔夢囈喚您了。」
房中,文長卿靜躺在一片月色中,猶仙人入夢。
我一步一頓,好像走了好多年才走到榻邊。
緩緩伸手細細撫細細描,摩挲到了滿目模糊。
我曾以爲,他對我沒有一分愛。
那半分的垂憐也僅僅因他君子爲人,愛屋及烏。
可好像不是的。
他在無人知曉時,護佑我許久。
——但又爲何不與我說?也不願我親近?
我伏在榻邊哭得滿臉溼漉,埋首在他的被角來回蹭去淚珠。
「哧,你怎麼和貓一樣?」
我抖着脣撫在他頰邊,問:「文長卿?」
他睫毛上結了層月霜,下面的眼仁黑漆漆地發亮。
他微微轉臉兩寸,虔誠地輕吻我掌心,隨即舌尖勾了下手心。
我過電似的收回手,語調有些失望:「文青柏?」
看着我的手,他眉目恣睢,啞聲嘆:「那麼失望?偏就不歡喜我?」
這一嘆,嘆得卑微、嘆得怯懦、嘆得可憐。

-21-
接下來有兩件大事。
一件是叛黨一案已定,是寧王餘部所爲,寧王府一支悉數抄斬。
唯寧王妃文長卿求情去青慈寺帶髮修行。
我去爲她送行。
初雪簌簌,白傘之下。
陳玉姝神色黯然,一身素緞襖,鬢間一支木簪,還是那麼美。
我拉住她塞了銀票,笑:「姐姐,有錢傍身廟裏的日子也不苦的。」
「你倒是願意在我落魄時送我。」
她木木地轉着眼珠笑了,似在回憶過往美好:「本來遠嫁寧王府,父親母親是不允的。世家也覺得苦。」
「可寧王真的待我極好,他謙和有禮,又處處周到,從不用規矩困囿我。」
「婚後那三年是我最快樂的日子。」
雙臂驟痛!
她狠狠抓住我,猛然睜大雙眸,恨恨地說:「爲何聖上猜忌他?!害死他?!」
「爲何!爲何還要我帶着寧王虎符家奴歸京?!爲何聖上害死我的孩子?!爲何偏不給寧王府一條生路?!」
「所以我利用文長卿知道了佈防,我更是在他營救我時偷襲他!」
她癲狂地笑:「怪就怪他甘願做狗皇帝的走狗,親手殺了我的夫君!哈哈!」
我心疼地望着她,輕拂她的淚珠,「姐姐,我知道你苦。」
她淚如泣血,抱住我嚎啕:「玉綿,我真的好苦好苦!」
我由她哭溼了我的衣襟。
很久後,我看着天地茫茫間侍衛送走了她。
我沒有與她道父親母親已被叛黨殺了,屍骨已經收斂。
便就給她留一個他們還活着的念想吧。
我從來都是睚眥必報的陰溼之人。
我喜愛陳玉姝,但不妨礙我爲報多年磋磨的仇,對父親嫡母見死不救。
我尊愛林卻,但也不妨礙我給娘報仇,回京後將莊頭貪贓的事捅給嫡母,讓他全家遭了清算。
一筆歸一筆。
當夜,寧王妃便自縊了結了。
另一件便是,宣遠侯府迎來了一場無聲的血雨腥風。
文長卿直接一道羽林衛令牌,將原先的奴才護院發賣的發賣,遣散的遣散。
我單獨給了張媽媽和秋實放奴書和一百兩白銀,留下了張管家。
文侯「身體抱恙」被送去別莊養病。
而婆母秦氏茹素祈福,被送去了清心觀。
走時,他們身無長物,被允各帶一個老奴。
他們兩兩相望,老淚縱橫,各坐一輛馬車走遠了。
享福幾十年,日後就要一身孑然活受罪了。

-22-
走的這日,文青柏不發一言地坐在檐廊下看雪。
倏地開口對我說:「玉綿,欺負你的人都走了。」
我坐在桌前打扇子熬藥。
他鳳眸輕傲挑起,嘲弄地笑:「你知道嗎?我十二歲時,一個會唱曲兒的姨娘害二弟落水,發燒死了。母親整日以淚洗面,我就毒啞了她。」
「可母親卻說我冷血,告到了父親那。整整兩天,我被吊在橫樑上抽得血肉模糊,青石板上都浸透了血。」
「醒來後我已經被送到大漠軍營。五年無人問津,出生入死。終於,我在十七歲打贏了西定之戰,帶着榮光回了沒落的宣遠侯府。」
他鼻腔悶哼:「可父親卻說我冷心無德,居然坑殺五千婦孺戰俘。母親嚇得躲到佛堂,避而不見。」
這一戰之慘烈,世人諱莫如深。
我總以爲文長卿有苦衷,但如若是文青柏的手筆,也就不意外了。
文青柏眼眸裏湧着滄滄瀾海,深不見底,「那老匹夫成日說,我之於侯府就是個掙功勳的工具,戰死也是死得其所。」
我依舊牢牢盯着泥爐裏的火,不發一言。
他抬頭望向我,問:「你也怕我?」
我對他笑:「沒呢,正仔細着給你熬藥。」
可他不知道,我手心、背後已覆滿冷汗。
如若自幼冷血,那我到底認識的是溫潤如玉的文長卿,還是陰鷙狠厲的文青柏?

-23-
那日後,沒再見過文青柏。
文長卿倚在牀上養傷,時不時對我溫笑,便喊我來榻邊讀些故事本子給他解悶。
這日深冬大雪,滿院鵝毛雪花,我正讀到「不敢看觀音……」
鬢邊的一支絨花被文長卿拿下。
他的語氣輕輕淺淺地落在我心絃上:「你還戴着。」
那支藏在層層珠環玉翠下,早已舊了的絨花。
是他來接我回京那年路上,五枚銅錢買給我的。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盈盈一笑:「文長卿,你是不是爲我做了許多?是不是喜歡我?」
清雋消瘦的臉上有一瞬的失神,然後無措,終紅了眼眶。
我攤平他的手心,將臉貼上去,「那你爲何不與我說?爲何不碰我?」
他用手捂住臉,尾音在顫:「或許,我也不敢看觀音呢……」
我笑着便撲了上去,與他二人一起躺進了被褥裏。
他渾身僵硬,不敢碰我。
那人將將要挪開身子,我一下子摟住來人的脖頸,親了他脣角兩口。
滿室落針可聞,他胸膛的跳動聽得一清二楚。
文長卿溫柔地別過我耳邊的碎髮,然後柔柔地親吻我,手隔着衣衫自上而下游動。
當手探進衣裙時,他低眸認真問:「可以嗎?」
我埋首在他胸前,微微點頭。
情動之時,他卻將我掐腰抱起,放到了他胯上。
他閉着眼不敢看我,耳尖尖紅透,羞澀道:「我的腿還沒好。」
說着,手推起寬鬆的褻褲露出藕白的肌膚,指尖有章有法地遊走,然後緩緩抬起我的腰……
屋外絨雪簌簌,屋中紅帳宵暖。
久別重逢的水乳交融,像驚濤般吞噬肉體啃噬理智。
他一聲聲的嘆息,隱隱地有些悲涼失落。
後來的日子,便是我與他最像夫妻的日子。
文長卿溫柔地爲我描眉綰髮,與我耳鬢廝磨,常常與我挨在一起。
還將霜月的妹妹霜星從陳家買來,給了身契,視作良籍。
我將她放在身邊,打算將來給她擢一個侯府大丫鬟。
這日,霜星爲我整掃時,漏了桌案上卷好的信紙。
正被文長卿拿在手中展開。
雪天的清晨,暖陽也驅不散我腿腳的寒。
他仔仔細細地讀的,正是那紙我偷按了印鑑的和離書。
漸漸,文長卿才猩紅了雙眼抬眸望我。
「這段時間,你四處爲林卻打點,我已視若無睹。」
「結果你還要走?」

-24-
我張口要解釋。
他臉上帶着山雨欲來前的風平浪靜,已來到我面前。
他伸手鉗住我的臉,眼珠子裏映着我倉皇的面容。
「我殺死自己那麼多遍,爲何你還不願留在我身邊?」
「我爲母報仇沒用,征戰勝了也沒用,只因我不會笑,不懂溫情,所以所有人都厭我懼我?」
他破碎地笑了:「可只有你,玉綿。你那時不怕我,對我笑,還掐住我腳邊的蛇,說要一直保護我。」
「那時我才知道,我也有人喜歡,也有人不希望我死。」
「當我看到你的腿斷成那樣,我不光想將那些匪徒大卸八塊,我還想剁成肉泥餵豬!讓他們永世入不了輪迴!」
他語調一低:「可你怕我。」
「更可怕的是,我看到你的斷腿,興奮了。」
他沁紅的雙眼露出兩道淚,「我必須一遍遍殺死『自己』,裝那清風朗月的正人君子,纔不會傷害你,你纔不怕我,才願親近我。」
「當我知道你被許給林卻,我千方百計讓聖上爲陳玉姝賜婚。」
「我知道,你愛戀林卻。所以成婚時我說不碰你,說會給你放妻書,就是怕你心裏委屈。我只想你能一直一直在我身邊就好。」
「可爲什麼?!」
他驀地抓住我的脖頸,手一寸寸收緊,語調一點點低沉:「這麼多年,我忍耐到心痛,剋制到要瘋了——就怕暴虐的本性傷害了你。」
「你還要走?」
當脖頸被掐到幾近窒息時,他又放開。
然後粗糲的手緩緩向下,遊走在衣襟前,那個繡着美人竹的香囊滾落而下。
靜默。
他喉嚨嘶啞:「哈,我知道了。」
那道啞聲像風中搖曳的燭火,搖搖欲墜,幾乎碎掉了。
轉瞬,文青柏露出一抹不寒而慄的笑:「可你再也見不到他了。」
這次我趕忙捧住他的臉,將額頭抵在他的鼻ţü⁸尖,眨巴着眼睛笑了:「林卻是我同母異父的哥哥。」
「他的父親是河州莊頭,犯事遭了清算,家眷充奴,他逃了出來。我一直沒敢與你提過他是逃奴。」
他的鳳眸縮成一點,驚詫至極。
我拿起香囊,燭火下美人松的繡線泛着絲絲鎏金光。
「這是我十五那年熬了兩晚繡給你的,可打算送你時,被嫡母拿走給了林卻,給我口頭應下親事。」
「後來得知能嫁給你,我特意向林卻要了回來……」
我娓娓道來:「文青柏,你可知,美人松的別名?」
他眸光閃爍,「你知道是我?」
自然是知道,每每情動時總愛把玩我的左腳腕。每每我沒看他時,他的眼神總是要吞了我。
我笑着用袖口抹去他的淚,哄他:「所以,興許這是上天的意思,我從一開始也喜歡你?」
「救我是你,對我好是你,這就足夠了。」
我笑他:「我春天出生,燕子繞樑,在莊子的十三年只有乳名春燕。以後我們有了女兒,便喚文春燕可好?」
他怔愣了許久許久,纔敢小心翼翼地擁着我,吞聲哭泣。
仰頭望。
今日晴天小雪,午後縷縷陽光下的雪花瑩潤得可愛。
林卻應該也帶着陳玉姝出了上京,去邊疆上任了罷。
【番外】
我自小冰冷乖張,父親母親不太喜歡我。
皇上說我生來就是大盛的一柄劍,冷清決絕一往無前。
那個唱曲兒的姨娘不光被我毒啞,還被我挖了雙目聾了雙耳砍了雙手,父親母親纔對我深惡痛絕。
可我真的很喜歡我的二弟,他總虎頭虎腦地跟着我,滿目都是對我武功的仰慕與欽佩。
家裏唯一願意親近我,希望我好好存在的人,被她害死了, 我當然要讓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在邊疆五年除了殺就殺,如魚得水。
只是夜闌人靜長風呼號時,總會想母親抱着二弟,他們兩對我溫柔笑的模樣。
我想榮歸故里,母親就會對我笑了。
可是並沒有。
宣遠侯府無一人待見我。
唯陳玉綿對我亮着眼睛笑嘻嘻,說我是神仙哥哥,說想保護我。
她說我溫文爾雅, 我就學着儒雅端正。
她說我君子氣度, 我就學着彬彬有禮。
只要她看到我時,眼裏閃着光就好。
可當我看到她的左腳腕折了,我忘記了僞裝, 瘋了。
將八個匪徒都大卸八塊,當腥臭的鮮血浸潤我全身,腦仁近乎癲狂地暢快。
走近將她折成詭異角度的腳腕看得更清楚,我更興奮了。
——我甚至想傷害她,想折斷另一條腿。
而玉綿害怕地後挪。
——她怕我。
那一瞬, 我才知,我必須殺死「我」, 才能不傷害陳玉綿,才能被她喜歡。
我允許文長卿一遍遍殺死我。
直到內心的廢墟里堆砌着數千個死去的「文青柏」, 我這個主人格才被徹底殺死封在心底。
這纔有了始終溫潤而澤的文長卿。
可文長卿裝得慷慨大度,洞房夜承諾不碰她——明明他夜夜冷水擦身,明明他快想瘋了。
他在外征戰兩年,日思夜想。
回京後才知道,陳玉綿一直給林卻寄去錢財與書信,雅正儒將文長卿掀翻了桌案。
也是那年,我神志不清地夜半出現在陳玉綿的牀前,恍惚時還抱着她入眠。
總是不清醒,不能言語。
文長卿常年被壓抑的心,終究在接風宴上, 陳玉綿與林卻私見時破開了一個口。
那晚我回了神志, 碰她、佔有她。
可笑的是,文長卿竟然還想捉姦。
奸人就是他自己。
文長卿的心裂縫越來越大,我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
但我不能讓文長卿發現我的存在, 否則我還要被殺無數遍——我那麼愛陳玉綿,那麼喜歡她, 那麼想佔有她, 我不能死。
我躲避文長卿的時日卻不需要多久。
因爲陳玉棉身上總有印跡。
因爲她和林卻不清不楚。
因爲她要和離。
文長卿的清正風雅終究有如神像破碎, 崩裂得四分五裂。
我在白日有了神志,而文長卿沉眠。
罷, 他本來就是我創造出來討陳玉綿喜歡的。
而不被陳玉綿喜歡的文長卿, 是沒有存在意義的。
不過,我確實要殺了林卻。
上天賜了叛黨偷襲,我假意緊急丟下陳玉綿離開——藉機讓人殺了帳外的林卻。
可我低估了陳玉綿對林卻的情誼。
她竟然隻身擋在他身前!
後來我重傷醒來,又戴回了文長卿的面具, 她才願笑岑岑地與我相處歡好。
可看到那封私自蓋了我印鑑的和離書,我不想裝了。
我如何掩蓋本性,陳玉綿總要離開我。
我崩潰了,求她不要走。
她說, 興許她一開始喜歡的就是我。
——原本的我,真的有人喜歡。
我就沒再問,她是不是真的要拋下我逃走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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