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我懷了裴延禮的孩子,靠着這個孩子,嫁進裴家,成了他名副其實的妻子。
這五年裏,裴延禮對我與孩子不聞不問,冷淡至極。
三天前,我與他的孩子意外遭遇車禍而亡,他與白月光遠赴西利,攜手完成年少時許下的心願。
小馳死後的第三天,裴延禮仍未到場。
-1-
靈堂中的人來了一波,走了一波,各個臉上是悲痛惋惜的表情。
只有我知道,那都是假的。
站在餐廳,倒了杯水,正要喝下,身後傳來女人議論的嬉笑聲:「小孩子都死了幾天了,竟然還不見他爸爸回來?」
「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
那聲音壓低了再低,成了氣聲,「裴二哥去了西利雪山,跟平霜一起,那種地方,進去了就沒信號,裴家給他打電話都快要打瘋了,愣是一通沒接。」
「興許是故意不接。」說話的女人勾脣笑了笑,「誰不知道她是靠着未婚先孕進的門,要不是她,裴二哥早跟平霜在一起了。」
在這一聲聲的嘈雜聲中,我最終因爲悲傷過度,暈倒在了靈堂上。
被餵了點藥醒來,耳邊還是有許多雜音,我頭疼欲裂,翻身將臉埋進了枕頭中,試圖逃避現實,潮溼鹹腥的味道撲鼻而來,原來是我這些天掉的淚。
眼淚都浸透了枕頭,裴延禮卻還沒回來。
吵聲隨着一道沉重腳步聲的出現而散去,人羣中似是有人說了一聲:「延禮,你可算回來了。」
延禮……裴延禮?
不會的。
他遠在西利,跟梁平霜在一起,他怎麼會回來?
就算他想回,梁平霜會答應嗎?
她故意選在小馳生日那天,帶着裴延禮踏上出國的航班,那晚小馳低着頭,蛋糕上的蠟燭快要燃盡了,光芒映在他圓潤的小臉上,照出他的失落。
他是那麼喜歡喫甜食的孩子,卻一口沒動,稚嫩的聲音一句一句地問:「媽媽,爸爸什麼時候回來?」
他不哭不鬧,從小就懂事,知道爸爸不愛他,更不愛他的媽媽。
這五年裏,小馳唯一的心願就是爸爸可以陪他過一個生日,可到去世,這個心願都沒有實現。
身旁的椅子被拖拽開,有人坐了下來。
那個味道,是與我同牀共枕五年的人,只要他一靠近,憑藉他的氣息、動作,哪怕是一個眼神,我都感受得到。
從前我是那樣期盼他的親近,可心灰意冷後,竟連一眼都不願看去。
裴延禮坐下後,二字很淡:「抱歉。」
又是抱歉。
她跟梁平霜去西利時,我攔住他的路,拉住他的袖子乞求:「明天再去可以嗎?今天是小馳的五歲生日,他想要爸爸陪他一起過。」
結婚這麼多年,我自知沒資格要求他什麼,畢竟這樁婚事,不是他想要的。
可在小馳的問題上,我總是想要求一求的。
但毫不意外的,裴延禮拿開了我的手,面無表情:「抱歉,平霜在等我了。」
可他的孩子也在等他。
不過,這一次,小馳真的生氣了,再也不會等他了。
周身都很冷,我蜷縮了下身體,頭深深埋了進去,裴延禮坐在一旁,他知道我醒着,他是那樣敏感多疑的人,這些年來對我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
一是怕我再設計他,二是怕我傷害他的心上人。
「你醒了?」裴延禮的語調中不見悲傷,更多的是急迫,「樓下的人已經散了,起來喫點東西吧。」
他怎麼可以這麼平靜,就好像死的那個不是他的孩子。
的確。
這麼多年,他從沒將小馳當作是他的孩子,更沒將我當成妻子,畢竟如果不是母親的算計,我上不了裴延禮的牀,當不了裴太太。
裴延禮恨我,恨我母親。
他曾稱我們是——農夫與蛇。
想到小馳,我又是一陣鼻酸,將臉陷進溼軟的枕頭中,聲音乾啞,糊成一片,不住地哽咽:「……你去看過小馳了嗎?」
「嗯。」
「看過就好。」我努力剋制住了哭聲,「你出去吧。」
裴延禮的聲音如清風,照例是那樣的輕描淡寫:「我沒接到電話,進山之後通訊設備失靈……真的。」
真的?
這算是強調,又或是爲自己脫罪。
不管是什麼,我都不在意了。
「嗯,出去吧。」
裴延禮沒走,對我的態度很是不滿:「……唐枝,孩子才幾歲,你怎麼能讓他自己出門,我是孩子的父親,我覺得你應該給我一個解釋?」
解釋?
「呵」我輕聲發出一聲笑,接着活動四肢,坐了起來。
我這個樣子一定醜極了,臉上是淚痕,皮膚上是一條條壓痕,眼眶深凹着,雙目無神,面色慘白,遠看如一具骷髏。
反觀裴延禮。
正襟危坐,正裝出席,一絲不苟,那張臉如寒冰一樣凜冽,沒有悲傷,沒有眼淚。
他是審問犯人的警官,而我這個母親,成了犯人。
「你笑什麼?」裴延禮皺眉反問。
「我笑你。」我靠在牀頭,脆如紙張,一撕即碎,棱角卻還是鋒利的,「你知道小馳出門想去哪裏嗎?」
裴延禮我注視着,示意我說下去。
「他要去找你。」
「他打了很多電話給你,但沒有一次接通。」
「他說,爸爸可能是迷路找不到家了,要出去找你。」
裴延禮遲疑了一下:「你沒攔住他嗎?」
「我可以哄騙他一次兩次,但他擔心爸爸,趁我……」忽然間,我覺得自己真是又可悲又可笑,爲什麼要跟他解釋呢?
我停下來,深呼一口氣:「是我的錯」
短短幾字,在冰冷的空間中颳起一場風暴,裴延禮的眼神附加了一層審視的味道。
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錯在不知天高地厚喜歡上你,又陰差陽錯跟你結了婚,有了小馳。錯在生下了他,讓他受盡了委屈,還沒有保護好他。」
在裴延禮極具壓迫感的眸光中,我揚起一笑:「最錯在不該對你抱有幻想,異想天開覺得我們還能回到從前。」
裴延禮表情空白,一時間沒了話。
那一巴掌揮落下來的時候,我跟裴延禮都沒來得及反應。
人是從門外衝進來的,帶着哭腔與激烈的罵聲,打完後又拽着我的肩膀:「你連一個孩子都看不住,你配做一個媽媽嗎?!」
打人的是裴延禮的小姑。
她跋扈囂張,目中無人,一直不喜歡我,更不喜歡小馳,她推過小馳,給小馳喫壞掉的桃子,偷偷在小馳耳邊說過,他爸爸討厭他。
這會兒的悲傷號啕,不過是在裴延禮面前演戲。
我麻木坐着,捱了好幾巴掌,嘴角出了血。
裴延禮這個丈夫卻雲淡風輕地看着,一動不動,眼裏全是漠然,過去到現在,在我和小馳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他從沒伸出過援手。
頭髮被撕扯着,很疼,在一句句的罵聲裏,我對上裴延禮冷沉的眸子。
曾經,我只是摔了跤,蹭破了皮,他都緊張得不行,皺着眉一個勁問我疼不疼。
時過境遷。
我在他面前挨着打,他都可以做到冷眼旁觀。
這麼多年來,我對裴延禮從年少的情竇初開,再到他對我忽冷忽熱後我小心翼翼的癡戀,最後卻在一場謀劃與推動中讓我跟他結了婚,成了他的妻子。
從前我對他有愛,有期盼,還有愧疚。
多天來緊繃的絃斷了。
我突然坐起來,抓着小姑的胳膊,反擊回去了一巴掌,她被打蒙了,捂着臉,睜大眼睛,滿臉的不可思議。
這個家裏,除了裴延禮,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小馳更沒有。
這一巴掌,我應該還回去。
-2-
去江陽墓園的那天,我帶着一臉未消的傷,左側臉頰紅腫,下巴還有幾道被抓傷的痕跡。
那天要不是裴延禮上手拉開了我跟小姑,這傷興許要更重一些。
可裴延禮推開的人是我。
坐在車裏,寒潮從四面八方襲來,我感覺不到冷,空洞地望着車窗外。
裴延禮坐在我的身側,接着一通電話,是梁平霜的。
小馳下葬的日子,身爲他的父親,卻一定要在這種時候,接其他女人的電話,他的聲調一貫的散漫,但對梁平霜有種特殊的耐心。
「是,還要忙幾天。」
「……你先回。」
「她?」
我半側着身子,感受到裴延禮的眼神掠了過來,接着遞來了手機,「平霜要跟你說話。」
換作從前,我大抵是要把手機摔出去的。
可沒了小馳之後,再做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在裴延禮訝異的目光中,我笑着接了手機,貼在耳邊,屏幕上還殘留着裴延禮的餘溫,過去我是那樣嚮往他這個人,他的氣味、聲音、體溫,我都想要靠近。
可現在只是貼了下,就噁心。
梁平霜的聲音從話筒中傳出來,還是那樣落落大方,又開懷,「唐枝,你還好嗎?」
我沒作聲,身旁人的氣韻很壓迫,好似我敢跟梁平霜說一句重話,他就會立刻將我趕下車。
這種事,裴延禮不是沒有做過。
還是在大雪紛飛的深夜,我只是當着他的面跟梁平霜打了一通電話,警告她不要再破壞別人的家庭,便引得裴延禮大發雷霆,摔了手機,將我驅趕。
那夜我在冰天雪地中走了兩個鐘頭,後來燒了一週,他沒來看過一眼,是小馳趴在我的牀邊,稚嫩的小手貼在我的額頭,一聲聲喚媽媽。
我是爲了小馳,才活下來的。
那個孩子要是沒了我,在裴家該怎樣立足?
可如今,是我沒了他,我身體裏的氣息被一絲絲抽乾,失去了追求生存的動力。
耳邊,是梁平霜重複地問聲:「唐枝,你沒了孩子,還好嗎?」
她聲線很弱很低,就是不讓一旁的裴延禮聽到。
「你一定很不好,因爲你失去了籌碼。」
小馳,的確是我嫁給裴延禮的籌碼,沒有這個孩子,我進不了裴家的門,可沒了這個孩子,我留在裴家,又有什麼意義?
這裏不是我想來的,一開始就不是。
我動了動幹疼的嗓子,「那我還給你。」
梁平霜怔了,「什麼?」
「我把他還給你。」我又錯了,這話不該這麼說,「抱歉,他本來就是你的。」
手機瞬即被搶過去,裴延禮掛斷了電話,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中盡顯戾氣,「你又在跟平霜胡說八道什麼?」
一個失去了孩子的母親可以跟丈夫的情人說些什麼?
警告沒了,更不會咒罵,有的只是放手。
放手,讓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段感情,我無力再堅持,就連這條命,我都不想要了。
在一場濛濛小雨中,小馳下了葬。
墓碑上的照片是他三歲時拍的,當時約好了一家人去拍全家福,我與小馳到得早,從早等到晚,周圍都是幸福美滿的一家人,他們有說有笑,感情和睦,在攝影師的指導下襬動作。
在歡聲笑語中,更襯得我與小馳可笑。
我尚且可以承受裴延禮的冷待,可小馳呢?
陰沉的天氣,冰冷的墓碑,碑上的照片沒有笑,畢竟那天,小馳是在強忍着失落拍了照,他不想讓我不開心。
身邊有人撐傘,我低頭,對着小馳的墓碑禱告懺悔,祈禱他來世,可以有一對愛他的父母,不要再像今生一樣,受盡冷眼。
眼前有雨掠過,又有人影走過。
像是裴延禮。
我撐開沉重的眼皮,看見他的黑色大衣擦過一道影子,他彎腰,在小馳的墓前放下什麼東西,等他站起來了,我纔看清。
是一套賽車積木。
心下一凜,我有些不解,當即抓住了裴延禮的衣袖,他生怕我當着這麼多親友的面發瘋,低聲道:「有什麼話,回去說。」
「那是什麼?」
我很冷靜地問。
裴延禮回頭看了看,「送小馳的生日禮物,他之前跟我要的,沒來得及……」
「他跟你要的?」
「約好的。」
被我面上萬念俱灰的神色嚇到,裴延禮反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怎麼了?」
我腿腳發軟,身體裏猶如一把刀在絞着,跌跪在小馳的幕前,我的孩子……在生命的最後一個生日裏,分明拿到了假的生日禮物,卻還笑着面對。
小馳一定知道那塊表是我買來的,可我說是爸爸送的,他便欣然接受,還笑着說要謝謝爸爸。
他什麼都知道。
知道這些年,爸爸不曾愛他,連一份生日禮物都沒爲他準備過,死後,才收到了遲來的禮物。
可這還有什麼意義?
-3-
家中氣氛凝重,裴延禮的父親正在等他,老爺子手中執着柺杖,粗眉緊擰着,對我的語氣倒是柔和:「小枝,你先上去。」
我知道。
老爺子這是又要對裴延禮動手了。
裴延禮的父親是這個家裏唯一喜歡我,信賴我,支持我嫁進來的人,只因當年,我父親在危急關頭救了他。
沒了父親,家裏的頂樑柱轟然倒塌,裴家爲了報恩,給了我母親一份保姆ƭū₌的工作,工作輕鬆,薪水很高。
裴父又安排我與裴延禮一所學校,叮囑他要照顧好我,將我當成親妹妹照料,裴延禮的確這麼做了,可我卻不知天高地厚,喜歡上了他。
裴父得知裴延禮在小馳的葬禮上遲到,支走了其他人,要對他用家法。
保姆跑上來叫我去求情,聲嘶力竭,拖拽着我,「先生平時最喜歡你,你去說兩句好話,你快去啊?!」
我爲什麼要去?
過去我愛裴延禮,掏心掏肺,他傷了捱罵了,我比他還難受,但那都是建立在我愛他的基礎上,後來我日日夜夜看着他爲了梁平霜東奔西走,愛沒了,慚愧與自責將我掩蓋。
多Ṱŭ̀₇少次我想要帶着小馳離開,又有多少次,裴父用佈滿滄桑的雙眸望着我,低聲下氣乞求我留下,就當是爲了小馳,就當是爲了我母親的遺願留下。
我不該答應的。
卸下了裴太太的行頭,我穿着最簡樸的衣服,箱子裏沒有一樣東西是我的,都是屬於小馳的。
摘下耳環,放在梳妝檯下,確認我沒有帶走不屬於我的東西后,一口氣從心底浮上來,這口氣順了順,我躲開保姆,下了樓。
裴延禮這時已經捱了打,跪在地上,手掌撐着地面,咬牙忍耐着,一抬頭,赤紅的眸與我對上,可我卻沒多看他一秒。
裴父丟了棍子走過來,他是我在這個家裏最尊敬的人,他爲我提供良好的環境與教育,讓我與母親有棲息之所,哪怕到了這個時候,我還是感激他的。
「……叔叔。」
我再次稱呼他叔叔,並非爸爸。
還記得我進門那天,裴父拉着我的手,放在裴延禮手背上,苦口婆心囑咐他:「小枝是好孩子,你好好待她。」
就像那天,我跟媽媽來到裴家,他也是這樣將我介紹給裴延禮。
「小枝以後就是你妹妹,跟你一起上下學,你要照顧好她。」
不同的是,少年時的裴延禮尚且可以對我微笑,在學校照顧我,帶我去食堂,等我放學,還會拉着我看他去打球。
分明球場外那些喜歡他的女生都排成人山人海了,他也一定要我去。
他那麼耀眼、優秀,走到哪裏都是焦點。
我卻普通到了極點,跟在他身邊時,總是埋着頭,身着樸素,扎着馬尾辮,校服可以穿到天荒地老,跟他說話都不敢看他的眼睛,那樣的怯懦內向,不討喜歡。
那時候學校裏的人都知道,裴延禮愛跟我在一起,是因爲他爸爸欠我爸爸一條命,他人好,不計較我的不合羣和木訥,去哪裏都帶着我。
可當梁平霜出現的那一刻,這種平衡就被打破了。
在球場外看裴延禮打球的人成了她,每頓跟裴延禮一起喫食堂的人也換成了她,她是怎麼悄無聲息在裴延禮身邊冒尖的,我記不清了。
只記得一開始,我並沒意識到什麼,是裴延禮莫名的冷淡與同學在洗手間的一句:「唐枝也太沒眼力見兒了,裴延禮都跟梁平霜談戀愛了,她還像個電燈泡似的跟着。」
電燈泡。
談戀愛。
這幾個字讓我對裴延禮望而卻步,自那以後,我很有自知之明地遠離了裴延禮,藉口拒絕了跟他一起喫飯、上下學,就連在家裏,都避免跟他見面。
可當我跟男同學一起出現在食堂時,他又找了過來,站在餐桌旁,用他居高臨下的眼神,審視着平民一般,「不跟我一起喫飯,原來是談戀愛了?」
我不懂,我只是不想做電燈泡而已。
可後來,在陰差陽錯下,我拆散了梁平霜與裴延禮這對神仙眷侶,是時候該把這個位置還給梁平霜了。
跪在地上的裴延禮站了起來,那兩下打得他不痛不癢,他看着我時,我看着裴父,「叔叔,該留下的東西我都留在臥室了,我今天就會走了。」
「小枝……」
搬走,離婚,是我前些天就跟裴父打過招呼的,他不同意,極力挽留,像是那些年攔着我一樣,可他也知道,沒了小馳,我不會再留在這座母親爲我打造的囚籠裏。
裴延禮像個局外人,對我跟裴父的話分外不解,「走,走去哪裏?」
他一句話惹惱了裴父。
「你這個畜生,給我閉嘴!」
裴延禮擰着眉,眼神複雜地我分辨不清,「唐枝是我的妻子,她要走去哪裏,我沒有詢問的資格嗎?」
原來他知道我是他的妻子,只是我這個妻子,從沒被認可過吧。
裴父被他氣得心臟疼,捂着胸口,面色煞白,我上去扶住他,輕聲安慰:「叔叔,您別激動。」
「小枝……」裴父對我跟裴延禮婚姻的破裂深表惋惜,他知道問題都在裴延禮身上,所以並不怪我,「這件事是我的錯,是我沒教好這個畜生,讓你受了委屈,讓小馳……你媽媽要是知道了,一定要怪我的。」
「叔叔,不用說這些了。」
我扶着他坐下,撞上裴ţû³延禮探究的眸:「叔叔身體不好,你要多上點心。」
沒了多日前的悲傷與眼淚,我這個沉靜的樣子更顯得悲慟。
從裴延禮身邊走過,他順勢抓住了我的手腕,「說清楚,到底要走去哪裏?爲什麼要走?」
哀大莫過於心死,這個道理,裴延禮不懂。
不再對他留戀,我沒多看他一眼,用力甩開他的手。
離開裴家的第三天,我在家中暈死過去。
這早在我的預料之中,胃癌,兩個月前查了出來,那時小馳還在,我一直在積極配合治療,拿到診斷書的那天,我向裴延禮透露過。
可對上的只有他的冷眼,他對我早已恨之入骨,我醒悟得太晚。
我原打算治好了病,帶着小馳離開裴家。
現在看來,是我要去找小馳了。
那天,我沒有說的是,小馳是因爲我痛得暈倒才跑出家去找裴延禮的,五歲的孩子還不知道叫救護車,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爸爸。
兜兜轉轉,我怎麼也沒想到,在生命的盡頭,睜開眼看到的人竟然會是賀儀光。
讀書時賀儀光與我同班,他家境不好,成績卻很好,一心撲在學習上,跟裴延禮那樣高高在上,家境優渥的人相反。
過去裴延禮說他裝清高,讓我離他遠點,我替他辯解過,裴延禮罵我胳膊肘往外拐。
我知道他想要做醫生,也知道他一定會成功,但沒料到,我竟然成了他深造歸國後的第一個病人。
他穿着白大褂站在牀邊看着我的樣子真威風,反襯出我的狼狽與悽楚。
這樣子讓我想起同班時,他總是嫌棄地看着我,然後說:「唐枝,你考得這麼差,怎麼還睡得這麼香?」
那時我總是撇撇眉說:「延禮哥會帶我出國留學的,他說我不用那麼刻苦。」
每當我這麼說,賀儀光的神情總是很複雜,如今回想,我總算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了。
依靠一個不愛自己的人,下場總是悽慘的。
這不,我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可不管怎麼說,賀醫生將我救活了,我抬起插着針管的手,彎了彎僵硬的手指,朝他扯出一抹笑,「嗨。」
賀醫生興許是不想與我交流,就派了護士來照料我。
我是被鄰居送來的,醫藥費還沒交,護士詢問家裏人的電話,我笑嘻嘻道:「沒爹沒媽,沒家人。」
護士同情不已,拔針的手都輕了許多,「賀醫生說要帶你去拍個片子,再做個全面檢查。」
我無力地穿上自己的舊外套,從裴家走時,我什麼都沒帶走,畢竟那些東西不是我的,我怕裴延禮找來讓我還。
我實在不想再見到那個人了。
舊外套是好多年前的,不禦寒,袖口浮起了一層毛球,看着實在不怎麼美觀,我縮了縮手站起來:「不用,我就是累暈的,我身體好得很。」
在裴家,除了裴叔叔,沒人看得起我,他們都知道我寄人籬下,算計着上了裴延禮的牀,這才坐上了裴太太的位置。
因而這些年,我沒享受過裴太太應有的待遇與丈夫的愛,反而活得不如一個保姆。
心理與身體,都練就的金剛不壞了。
護士半信半疑,畢竟我的臉色,比隔壁的重症病人好不到哪裏去。
當然了,我可是胃癌晚期患者,只不過這是個祕密。
小馳在時需要我保護他,我私下跑了很多醫院去找治療方案,疼得滿地打滾,嘔吐不止。
拿上繳費單去窗口交了錢。
我捂着腹部,步履艱難走出繳費隊伍,視線昏花空茫時,像是看到了裴延禮,他穿着我給他買的大衣,將別的女人摟在懷中。
這個時候,我多希望自己的意識再模糊一點,那樣就看不到梁平霜脖子上那條,我親手織給裴延禮的圍巾。
他拿走後,我問過很多次,圍巾呢?
他只說忘了。
原來是給了梁平霜。
他分明可以扔掉的,卻換了一種方式羞辱我。
我不意外,反而由衷感受到一股平靜,興許就是那一秒,裴延禮消耗完了我對他所有的愛意與虧欠,連帶着小馳的死,一起葬送了。
黃粱夢醒,我婚內喪子,一無所有,他新人在側,得償所願。
身處醫院的人來人往裏,我想起這些年許多次,我送給裴延禮的領帶,被梁平霜拿去當抹布,他媽媽忌日,我等到深更半夜,卻在梁平霜的朋友圈刷到一條「你總是這麼讓人心疼」,就連我一針一針織好的圍巾,都戴在了梁平霜脖子上。
那是母親教我的,是我第一次織,送給裴延禮的時候,我忐忑得想要得到他一個笑,可是沒有。
他只是接過,然後道:「下次別再費這個心思了。」
他是想要告訴我,我再怎麼努力,都是徒勞無功的,可我只是想要彌補,想要做好這個妻子,而那個時候,站在我身旁拽着我衣襬安慰我的人是小馳。
他說:「媽媽別傷心,爸爸只是嘴硬。」
傻孩子,如果是對喜歡的人,怎麼會嘴硬?
他對梁平霜,就從不嘴硬。
-5-
小馳死後的半個月。
我開始靠止疼藥物存活。
身體的流逝會加重疼痛,我無法承受,只好喫止疼藥抵抗,每次嘔吐後我都像是一具空殼子,肚子裏胃裏都空了,再發展到喝一杯水都會痛。
要喫很多止疼藥,抱着小馳最喜歡的小熊才能睡得着,昏昏沉沉中我總在想,小馳去世的時候,是不是也這麼疼。
他沒有止疼藥可以喫,走的時候應該很痛苦。
是我不好,是我沒有照顧好他。
我的小馳……
在意識消散之前,我聽到了一下一下的敲門聲,要不是痛感還在,我大約要把這當成索命的鐘聲。
門前站着的賀醫生,讓我的表情更加難看了。
他以前可沒這麼纏人的,我求他給我講題,他都是愛答不理的,要多冷淡有多冷淡,這會兒是怎麼了?
「唐枝,你的狀況很不好,應該儘早去醫院檢查身體。」
他是醫生,是位好醫生,一眼就可以分辨我的病情好壞。
賀儀光的樣貌跟過去比變化不大,長開了一些,眉眼間的倨傲更重了,像裴延禮所說,他是清高的,清高的人,是受不了侮辱的。
死之前還要得罪人,我實在不忍心。
「賀醫生,你是沒有病人嗎?」我竭力將自己演繹成一個刻薄的女人,「多讓我做幾項檢查,你可以拿多少抽成?」
賀儀光眼皮跳了跳,「唐枝……」
「我給你錢,你別纏着我了。」
說完。
我走進屋子裏拿錢塞給他:「這些夠不夠?」
賀醫生走了。
也是,誰會縱容一個無理取鬧的病人,孤零零地死去,就是我最好的結局。
吞下藥片,拉上窗簾正要休息時,樓下兩道身影落入眼簾中。
是賀儀光與裴延禮。
他怎麼會找到這裏來?
這個時候,他不應該與梁平霜在一起嗎?
兩人正在爭吵,眼見要動起手來,我顧不得身體上的不適衝下樓,想也沒想擋在中間,強壓着喉頭的酸癢,無力抬眸。
「……你來這兒幹什麼?」
裴延禮還是那個樣子,站在晚風中,大衣衣角與風輕擺,月光落在他立體的五官上,平白鍍上了一層清冷疏離,他看着賀儀光的眼神是極具攻擊性與敵意的,跟讀書時一樣,只要撞見賀儀光用我的東西,或是替我打水,都要生半天的氣。
最後再問我一句:「唐枝,你自己沒有手嗎?要別人幫你?」
他不允許其他男人幫我,他卻可以將自己所有的善意都留給梁平霜。
過去我愛他,爲了他疏遠了許多人,可現在,我只想隨心。
我將賀儀光擋在身後,轉身拉着他的袖口,催着他快走,他與裴延禮對視着,火藥味無聲在燃,要不是我的請求,他是不會這樣離開的。
裴延禮見了,面上又是一場冷若寒霜的風暴,冷笑着問我:「放着家裏的好日子不過,跑到這裏來,原來是跟姘頭在一起。」
好日子?
原來被丈夫冷落,被衆人厭棄,失去孩子,是裴延禮眼裏的好日子。
結婚後他恨我、羞辱我,我可以理解。
誰讓我毀了他跟梁平霜的百年好合?
眼下我就要死了。
他不該來的。
「這種好日子我不要了,你留給梁平霜吧,祝你們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我說得氣定神閒,沒有歇斯底里與崩潰,與那天離開裴家一樣,簡單得像是在說「下一頓飯,我就不在這裏喫了」。
裴延禮瞳孔閃過微不可察的詫異,這麼多天,他或許只當離婚是我因爲小馳的死一時衝動,畢竟曾經我不是沒有提出過離開,可最後都不了不了之了。
他懷疑也是理所應當,「唐枝,你想好了?」
這是我最堅定的選擇,不會改變。
「我離開,不也是你這些年的願望嗎?」
沉靜片刻。
裴延禮點點頭,帶着嘲弄的笑,「這可是你說的,將來後悔了,別來求我。」
望着他離去的背影,我不禁自問我還有將來嗎?
當晚,我刷到了梁平霜新的朋友圈:「修成正果」。
配圖,是她指間一枚嶄新的鑽戒。
-6-
癌細胞在我身體裏擴散開來,不知已經到了哪一步,我笑着面對,甚至有些期盼死亡。
畢竟那一天,我就可以見到小馳了。
半個多月沒見到他了,很想他,可很多天沒見到裴延禮了,我竟然一次也沒有想起他。
過去我對他噓寒問暖,無微不至,他出差,我替他收拾行李,打理家裏事務,處理親友關係,他應酬交際,酩酊大醉,我給他換衣喂醒酒湯,他與我同牀異夢,深夜還要給梁平霜打電話報平安。
我忙裏忙外,可他帶在身邊的女人一直是梁平霜,出差時,連我的電話都不會接。
唯一接起來的幾次,都是梁平霜接的。
梁平霜理所當然成了裴延禮身邊的人,她笑吟吟告訴我,「延禮睡了,難怪他厭惡你,你就只會打擾他嗎?」
我告訴她,「你好好照顧他。」
「還要你說嗎?你不會真把自己當他妻子了吧,要不是你設計了他,你真以爲自己能嫁給他?」
那一刻我啞口無言。
沒有了這些事,我活得輕鬆了許多。
Ŧüₙ
爲了吊着一口氣,我還是去了醫院,不爲治病,只不過是想拿些藥,好熬到聖誕節,小馳最喜歡聖誕節了。
如果那天我去見他,他一定高興。
走在擠攘的人羣裏,約莫是我看上去太不像個健康的人,哪怕裹着厚衣物與圍巾,可空蕩的袖口裏卻瘦骨嶙峋。
拿了藥走出醫院,穿着白大褂的賀醫生追出來,我回頭瞧他,他皺着眉走近,目光膠着在我的臉上,我用圍巾遮了下臉,生怕被看出端倪。
畢竟除了重病的人,沒人會在短時間內如此嚴重的暴瘦,還是病態的瘦。
「……唐枝。」
賀儀光像是要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又轉爲嘆息,「你現在去哪裏?」
我甕聲甕氣,「車站。」
「我送你過去。」
不知爲何,我莫名地熱淚盈眶,想要拒絕,賀儀光已經往前走去。
醫院門口這條路每天都有許多人,不是隻有我一個人身患絕症,孤苦無依。
賀儀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上次我走後,裴延禮有沒有誤會你?他以前就總是誤會我跟你的事情。」
我搖頭:「沒有,我們已經離婚了。」
「我留學時聽說你們結婚的消息很詫異,我出國的時候他去找過我,威脅我不讓我走,說你……」賀儀光低頭,看着地上兩片影子,低笑一聲,「算了,不過裴延禮這個人真是矛盾,他讓我不Ṫū₎要喜歡你,又只說把你當妹妹。」
我止住步子,「他……什麼時候說的?」
「梁平霜出現後。」
我想起來了,在梁平霜出現前,裴延禮還會突然衝出來搶走我的汽水,喝我喝過的東西,繼而側身親下我的臉,還會笑着提醒我:「少喝冰的,這罐就歸我了。」
可那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我快要忘記我們還有過這樣一段美好的回憶。
我們之間的曖昧很多人都看得到,起初裴延禮並不解釋,我找到他,跟在他身後,那天的黃昏將他的身影拉長許多,梧桐樹下他眼眸含情。
我問他:「你怎麼不解釋?」
他反問:「解釋什麼?」
在燥熱的氛圍中,裴延禮眨了眨眼,正要說些什麼,司機的車子就開了過來接我們回家,回去後裴延禮單獨去了裴父的書房,在裏面待了很久。
從那以後,裴延禮突然冷淡了下去,不再主動帶我去喫飯,更不會去接我,我去找過他幾次,他卻冷着臉:「別來煩我。」
我不知道怎麼了,竭盡全力討好,卻都是無用功。
緊接着梁平霜出現,他再也不喝我的汽水,更不會再親我,對我更是漸漸疏離。
當朋友問起他:「你不是跟唐枝在一起嗎?怎麼又跟梁平霜不清不楚?」
他擰着眉,滿是不悅道:「我只把唐枝當妹妹,要不是她爸爸的緣故,連妹妹她都不配當。」
難怪那次我生日給他打電話,裴延禮卻突然對我沉了臉色,冷着聲警告我:「唐枝,你住在這裏是因爲你爸爸,沒有別的原因,你也不要跟別人胡亂說我們的關係,凡是開口前,先問自己配不配。」
那麼冰冷的言語,讓我跟着心碎。
幾天後母親也告訴我,不要妄想攀高枝,我們在裴家,只是寄人籬下,要處處謹慎。
從那以後,我便收起了自己不該有的妄想與愛慕,直到這些感情都快消失時,母親又把我送上了裴延禮的牀。
那之後我的餘生都在悔恨與懊惱中度過。
當着賀儀光的面,我釋懷道:「我跟裴延禮,什麼關係都沒有。」
這話只用了幾個小時就傳到了裴延禮耳邊。
淒涼如水的夜空籠罩着漆黑車輛。
裴延禮站在車旁,脫了大衣,只穿西服,煙霧纏繞着他的指尖,籠在周身,讓他這個人看上去沒什麼真實感,「什麼關係都沒有?唐枝,你可是給我生了孩子。」
他還知道我們有孩子。
這話想來是賀儀光告訴他的。
我無力去探究什麼,只笑着道:「孩子沒了,可不就是什麼關係都沒有了嗎?」
裴延禮一時間被哽住。
一根菸快要燒到盡頭,他的指尖快被燙到時,他深情款款來了句:「唐枝,孩子還會有的。」
不會了。
小馳只有一個,不會有了。
沒否認,我順着他的話說下去:「是會有,你跟梁平霜,還會有很多孩子的。」
而我只想尋一個清靜處度過人生中最後這幾天。
「那你呢?」
裴延禮反問我,帶着戲謔:「你跟賀儀光還會有孩子?」
我大腦發脹,沒注意到他的「還」字,滿心只想擺脫這個讓我痛苦的男人,最好死前都別再見面,多見一次,就會讓我想起小馳,就連語氣裏都多了種破釜沉舟的架勢:「那你就當是這樣吧。」
我轉身要走,裴延禮卻惱了,死命拽着我的胳膊,那張無情的臉上生出了點波瀾:「你是不是忘了,你還是我的妻子。」
「馬上就不是了。」
風灌進喉嚨裏,引得一陣腥甜。
裴延禮探究地看過來,像是在分辨我話裏的真假,片刻後有了答案:「唐枝,你嚇唬人的手段一如既往地愚蠢,你覺得沒了我,你能活?」
是嚇唬麼?
沒人會拿自己的性命嚇唬他。
更何況有沒有他,我似乎都活不下去了。
這次後像是爲了逼我回去,裴延禮沒將離婚的財產分割出來,他卯足了勁兒給我難堪瞧,甚至收回了我現在居住的房子。
我無家可歸,而他卻另娶新人。
沒有人能在兒子去世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再娶的,裴延禮卻這麼幹了。
他跟梁平霜要結婚的消息通過許多張嘴傳到我的耳朵裏,這事有多喜慶,又把裴父氣得多厲害,裴家那些人多高興,私底下又嚼了多少舌根,我全知道。
但這會兒對我,就當笑話似的聽了。
我不再是這場笑話裏的人了,怎麼還會在意。
梁平霜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我正在溫水就藥嚥下肚,苦,那苦從五臟六腑流淌,壓不下去就要吐。
「唐枝,我就要跟延禮結婚了,婚禮在下月底。」
這跟我有關係嗎?
算了。
多一句廢話都沒說,我直言:「恭喜啊。」
接着掛了電話,繼續吞藥,可我哪裏知道,梁平霜打這通電話時,裴延禮就在一旁,神色頹然,半點沒有新郎官的樣子。
恐怕這會兒他才明白,我離婚是真的,對他沒感情了也是真的。
沒了住處,如同喪家之犬。
裴延禮打電話過來時想必是嘲笑我的,我提着行李,站在車站的入口,望着如織人羣人來人往,耳畔是裴延禮似幻如夢的問聲:「唐枝,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要不要回來?」
眼睛有些發澀,很乾,他還是心軟的。
或許是惦念舊情,纔會勸我回去,但爲什麼小馳活着的時候,裴延禮沒有大發慈悲陪他一次?
太晚了。
沒人需要這份挽留了。
我捏着手中小馳的玩偶熊,上面有小孩子的奶香味道,依稀還存留着他髮膚的溫度,手指觸上去,就像是碰到了小馳的靈魂。
「……裴延禮,我不會再回去了,永遠不會了。」我低頭看着玩偶熊的眼睛,像是與小馳的靈魂對望,止不住顫聲道:「過去是我對不起你,我道歉,代我媽媽向你道歉。其實早兩年我就打算跟你離婚的,可裴叔叔答應了我媽媽要照顧我,他不同意……」
「……」
「這才耽誤了你跟梁平霜,真的抱歉。」
說完,我掛斷了電話。
在上車前,手機裏又收到了賀儀光的短信:「唐枝,你胃癌晚期,爲什麼不來治病?」
-7-
賀儀光找到我時是在海邊。
這是小馳生前的心願,我列了表格,想要在有限的時間內替他完成。
第一項:跟爸爸過生日。
被我劃掉了。
第二項:一家人去海邊。
離了婚,只有我是小馳的家人,這個願望,算是完成了。
站在海邊,沙子綿軟潮溼,海浪輕輕拍過腳面,一望無際的蔚藍大海被我的眼淚弄髒了,我想要彌補,哭聲卻愈發止不住。
如果小馳還在時,我答應帶他來,該有多好?
起碼他不會帶着那麼多遺憾離世。
可那時我總想一家人,裴延禮總歸不能缺席,結果最後,站在海邊的卻只有我一個人。
風沙吹得我身體每一處都疼,回酒店的路上都在硬撐,可一走到房間門口,像是幻影一樣的賀儀光站在那裏。
他人影重疊,怒氣不減,身爲醫生的職業修養在這一刻體現得淋漓盡致,「唐枝,你知道你這是在找死嗎?」
病人不治病,還跑這麼遠,可不就是找死?
我來不及喫止疼藥,就疼暈了過去。
好在,暈倒時身旁是醫生。
不然我連小馳的第三個願望都完成不了了。
賀醫生要將我送去醫院,但是到了我這個程度,在醫院就是浪費住院費而已。
我現在全身上下已經沒有多少錢了。
之前的醫藥費也都是賀儀光爲我墊付的。
他家境不好,上學時總穿着一件白襯衫,領口與袖口處洗到發白發皺,陽光下可以看見衣服上浮起的絨毛,跟裴延禮的富裕並不相同,他的生活是拮据的。
正因爲這份拮据,我要將這錢還給他。
癡戀十年的男人不在身邊,最後救我、替我出住院費、藥費的男人竟然是賀儀光。
我問他:「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很久沒有人對我這麼好了。
賀儀光不說什麼,只拿來乾淨的圍巾替我戴上,然後說:「以前你對我很好。」
是嗎?
我怎麼完全不記得。
原來病到這個程度,是會影響記憶的。
「那時候你眼裏只有裴延禮,當然不記得施捨過我這種人。」
不知怎麼,我從他語氣中聽出了怨氣。
賀儀光知道怎麼救人。
他給我拿藥,望着我的病容,語重心長道:「止疼藥是救不了你的,你這個狀況,最好儘快去做化療。」
「化療救得了我嗎?」
不過是讓我再痛苦一遍,還要醜陋地離去,我不要那樣,我要漂亮地離世,這樣小馳才認得我。
我不要嚇到他。
賀儀光的沉默就是答案了,他是醫生,可面對癌症,沒有一個醫生可以百分百保證病人的生命期限。
我捧着那杯熱水,有些既來之則安之的坦然,「賀醫生,既然你找來了,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賀儀光撇過臉去,眼尾的一點水光還是被我看到了。
「要是給你安置後事這種忙,我可不幫。」
「不是的。」
我怎麼會讓他這樣乾淨的人沾染這種晦氣事,「……可不可以幫我拍張照,等我死後燒給我?」
海邊餐廳的露臺後剛好是一片茫茫大海的壯麗景觀。
我站在那裏,換上了乾淨衣服,可身體的脆弱不允許我在風口站太久,賀儀光幫我拍照,與大海合影,這照片我要拿給小馳看。
告訴他,他的願望,媽媽幫他完成了。
我靠着露臺欄杆,露出這些天第一個真誠的微笑,賀儀光盡心盡力幫我拍照,他想要幫我拍得漂亮些,可一個病人,是漂亮不起來的。
當我努力扯起嘴角,想要留下一張最好的照片時,出現在賀儀光身後的人卻驀然搶走了手機。
他低頭翻看照片,每一張都是我在海邊留下的,賀儀光都是拍攝者。
美好的氛圍瓦解破碎,我的照片被刪得一張不剩。
虛幻的光影裏,我看到裴延禮捏着手機的指尖泛白,下頜繃緊了,那眼神好似在看一對狗男女,「唐枝,我找了你多久?這些天,你都跟他在一起?」
賀儀光上前一步,大概是想解釋我的病。
我拉住他,挽着他的手支撐自己的身體,「還沒祝你,新婚快樂。」
往後瞧了瞧。
我喚門後的梁平霜。
「梁小姐?」
四人同桌喫飯,這場景上一次還是在讀書時候。
這麼多年過去,梁平霜一點沒變,還是餐桌上話最多的那個,她給我夾菜,絲毫沒覺得這場面多荒謬。
「唐枝,幾天不見而已,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不光是瘦了,就連脣上面上都沒血色了。
她這麼一說,裴延禮跟着看來,那眼神像是心痛,但大概是我的錯覺,他怎麼會爲我心痛?
「賀先生就是這麼照顧人的?」
這又關賀儀光什麼事情?
他對我而言只是老同學,是醫生,肯拋下工作來找我,勸我回去化療,又陪了我兩天,我已經很感激了。
裴延禮憑什麼指責他?
「他怎麼照顧我,是我們是自己的事情。」我這樣讓裴延禮下不來臺還是第一次。
讀書時跟在他身後,當他的小尾巴,跟屁蟲。
結了婚,他怎樣冷落我與小馳,我都將他當作丈夫,等他到凌晨,給他做醒酒湯,擦洗身子,他生了病,我不眠不休照顧。
可那個唐枝已經跟着小馳一起死了,早沒了。
梁平霜乾笑兩聲,將手蓋在裴延禮手背上,「延禮,你看我說什麼來着,唐枝肯定好好的,瞧你,多此一舉擔心了吧?」
裴延禮將手抽走,這時我才注意到,梁平霜手上的戒指沒了,裴延禮戴着的那枚,是我跟他的結婚對戒。
這是什麼意思呢?
結婚這些年,這戒指只有我一人戴着,就像這場婚姻,始終是我的獨角戲,我不演了,我退出了,裴延禮卻將戒指又戴上了,這未免太諷刺。
「唐枝,我記得你之前最喜歡喫辣的了。」梁平霜說着將一塊炙烤的羊肉擱在我碗裏,濃重的辛辣味道嗆得我嗓子不舒服。
賀儀光將盤子推開,「過去是過去,過去喜歡的,她現在未必喜歡。」
胃癌,再喫辛辣食物就是要命的。
賀儀光幫我解圍,卻被梁平霜起鬨,「賀醫生還是這麼喜歡護着唐枝,那時候我就說你們很般配,果然終成眷屬了,還沒恭喜你們呢。」
「說夠了嗎?」裴延禮聲色很僵,「把嘴閉上。」
尷尬與倉惶閃過樑平霜的臉上。
裴延禮怎麼會這樣跟她說話,連我都不禁詫異,他是最疼梁平霜的,護在心窩裏,重話都沒說過兩句,現在卻爲了一句玩笑話冷了臉。
何況讀書時,他不是沒有跟着梁平霜一起開我們的玩笑。
我跟賀儀光一起喫飯,梁平霜會突然出現起鬨,說些模棱兩可又曖昧的話,裴延禮站在她身邊,看向我們的眉目總是冷的,繼而幽幽來一句:「喫個飯話還這麼多,你們倆還真是搭。」
他也曾這麼說過,如今卻不允許梁平霜說了。
那塊肉又被裴延禮推給我,我不喜歡的,他總是強迫我吞下,「我不信喫一口,會怎麼樣?」
「喫了你就滿意了嗎?」我視死如歸似的拿起筷子,眼眶紅了,從前我愛他,後來心懷愧疚跟他生活在一起,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他卻想要逼死我。
不等他的回答,我在裴延禮愕然的眸光下喫了那塊肉,咀嚼吞嚥下去,賀儀光突然奪下我的筷子。
「唐枝!」
醫生都這麼大驚小怪嗎?這又不是毒藥,不會死,我還不想死,只是想擺脫裴延禮。
真是奇怪。
結婚時我那麼渴盼這跟他見上一面,可他夜不歸宿。
離了婚,他卻總是出現。
可我哪裏還需要呢?
絞痛突然來臨。
我捂着嘴巴,面色煞白,賀儀光站起來,脫口而出,「虧你還是唐枝的丈夫,她有胃……」
聲音突然斷了。
我緊抓着他的手。
裴延禮不解,「胃什麼?」
「胃病。」
話一出口,我忍不住咳嗽,掩着脣,彎着腰,一片猩紅咳在了掌心上。
可胃病而已,怎麼會咳血?
從海邊回來後,裴延禮出現的次數一次比一次頻繁,而我的臉色更是愈來愈差,他拉着我去醫院看病。
我甩開他的手,「別再來煩我,好嗎?」
我的堅定讓裴延禮慌亂,「唐枝,你從沒告訴過我你有胃病。」
嗓子很乾,我嘶啞的聲音像是一把生鏽鋸子在鋸朽木,生生鋸開了我跟裴延禮的距離,「只是胃病而已,你應該去關心梁平霜。」
「你不怕我真的跟她結婚?」
裴延禮緊緊扼着我的手腕,體溫與我融爲一體。
「沒了小馳,我要裴太太的身份做什麼?現在我只想祝你們子孫滿堂。」
裴延禮今後或許還會有很多孩子,但不會再有小馳了,那是他的第一個孩子,也是他今生彌補不了的虧欠。
小馳死後裴延禮的悲傷很少顯露,可一轉眼,他又那樣悲情地站在我面前,情真意切道:「唐枝,在你心裏,是這個孩子重要些,我還是我重要?」
「小馳重要。」我輕抿脣,嚥下痛與苦,「如果沒有小馳,我們的婚姻不會維持這麼久。」
剎那。
裴延禮眼睛裏好些有什麼東西碎了。
甩開他,我上樓鎖了門,吞下好多止疼藥。
可沒等藥效發作,腹部的絞痛引發了多項器官的作亂,我的身體裏彷彿有一隻大手,在各處遊走,抓撓,堪稱凌遲。
我衝進洗手間,吐着吐着,瞥見了一縷綻開的紅色,是血。
關窗時往下望去,裴延禮還站在那裏,在晚風與黑夜中,如同一座雕塑。
精疲力竭倒在牀上,不知過去多久,手機鈴聲又響起,是裴延禮的電話,他好像喝醉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聽清一句只:「唐枝,我想小馳了我」
我掛了電話,忍痛將那串號碼拖進了黑名單。
我無法原諒自己,這場病,便是給我的懲罰,而我欣然接受,可死前,小馳的願望還有兩項沒完成。
-8-
第三項:爸爸可以答應他養一隻小貓。
他說幼兒園的同學都有一隻,他也想要。
可當時裴延禮聽了,卻露出厭惡的神情,他對孩子說:「養你一個還不夠嗎?」
他不想跟我多一個羈絆,我可以理解,但他不可以那樣跟孩子說話,我那次跟他大吵一架,他罵我是無理取鬧的潑婦,我說他不配做爸爸。
他冷笑三聲,「你以爲我想當這個爸爸?」
腳底板的血猛地往上湧,我衝上去,打了他一巴掌,他將我推倒在玻璃碎片上,我掌心鮮血淋漓,他漠然離去。
那天我以爲小馳被司機送去上學了,沒想到他躲在屋子裏,他給我擦手上的血,哭得手足無措,小臉皺巴巴的,小手抹着眼淚,哭着說:「媽媽我不要小貓了……我再也不要了。」
小馳長那麼大,心願很少。
我想要滿足他,還是買了一隻回來,也是雪白的,很小很軟,抱在懷裏很乖,不怎麼叫,小馳很喜歡,悉心照料了幾日,給它取名圓圓。
那幾天裴延禮沒回家。
可他一回來,就將圓圓扔了出去。
小馳說沒關係,可我知道,他還是難過了很久。
我走進寵物店裏,想要多替小馳看一看這些小貓,那些小貓花色不一,有的懶散,有的活潑。
有一隻正用粉嫩的爪子扒着玻璃,它全身雪白,但是耳朵上多了一塊黑色痕跡,幾乎是一眼我就認了出來,那是圓圓。
它長胖了一些,發腮了,圓滾滾的一個。
當初養它,它還很小,小馳兩隻手就可以捧起來,它被裴延禮丟掉的那天,小馳什麼都沒說,可第二天的枕頭上卻是溼漉漉的。
看見圓圓就像是又看到了小馳。
我剋制不住激動,拍着玻璃,驚動了寵物店的人,他衝上來推開我,我像是發了瘋,指着那隻貓說是我的。
店員大概以爲我是瘋子,推搡着要將我趕出去。
我不是瘋子,我只是太激動。
失而復得的激動。
小馳的圓圓又找到了,那我還可以見到小馳嗎?
可來接圓圓的不是小馳,是梁平霜。
她從寵物店外走過來,與我的眼睛對上,又看了看那隻貓,「唐枝……你喜歡鈴鐺嗎?」
小貓被抱了出來,我親眼看着我的丈夫被梁平霜搶走,又看着小馳的貓趴在她懷裏,跟她親近。
「我們鈴鐺可乖了,你要摸摸它嗎?」
鈴鐺。
它不叫圓圓了,可它就是圓圓,我記得。
我突然上手去搶貓,嚇壞了梁平霜,她連忙後退,「唐枝,你幹什麼?搶東西搶習慣了是嗎?」
「它是小馳的貓,不是你的!」我情緒崩潰,胃腹絞痛,大聲喊着。
梁平霜一副看笑話的樣子,「唐枝,這可是延禮送給我的,怎麼就成你的了?你霸佔他那麼多年還不夠,現在連一隻貓也要搶?」
是裴延禮。
是他拿了小馳的貓給梁平霜。
他憑什麼?!
就算他恨我,可小馳無辜。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東西,裴延禮都會送給梁平霜?
大約是他的生日開始。
梁平霜出現後,裴延禮的眼神便跟隨着她,她優秀耀眼,與裴延禮天生一對,裴延禮會因爲過生日因爲等不到她的禮物而難過。
那天坐在臺階上,裴延禮失落望着月亮,年少的他五官俊朗,清薄的月色落在他臉上,照出他眼眶裏的空洞黯淡。
他問我:「唐枝,你說她是不是不記得我的生日?」
他是在說梁平霜。
我掩藏了自己的落寞,將打工攢錢買給裴延禮的手錶送給他,苦笑着說,「興許她是忙,這個送給你。」
裴延禮接過去,看都沒看。
第二天他去接我,梁平霜同行,我看到我的那塊表,戴在了她的手腕上,此後還有許多,比如裴叔叔派給我的司機,被裴延禮叫去接梁平霜,Ţú₌梁平霜要參加比賽,裴延禮拿了我的設計稿圖給她,再到後來,是出國名額。
那天他站在我面前,坦坦蕩蕩,不夾雜半分心虛,「唐枝,平霜比你更需要出國,她很有才華不應該埋沒。」
同一天。
母親被查出胃癌,命不久矣,她希望裴延禮帶着我出國,這是她的遺願,梁平霜連她的遺願都搶走了。
我忍不住坐在母親的牀頭哭泣了一整晚,不知是在哭失去的出國名額,還是在哭即將離世的母親,又或者是裴延禮的絕情。
彼時我沒當母親,不知道在一個母親眼裏,孩子的眼淚是怎樣的致命武器,甚至可以讓我那位一輩子碌碌無爲,老實本分的母親去設計裴延禮。
在裴延禮與梁平霜出國的前一晚,我與他睡在了一張牀上,我明白母親的良苦用心,他怕裴延禮娶了梁平霜,怕我在裴家沒有立足之地,怕她走後我無依無靠。
如果我早知那杯酒有問題,我是不會喝下去的,可裴延禮不信,他在酒店的牀上掐着我的脖子,質問我不是跟賀儀光在一起了,又爬他的牀,是什麼意思?
我說我不知情。
他笑了,笑得痛快,手上的力氣不斷加緊,言語如一把利刃,撕開了我的胸腔,「你跟你母親一樣,天生就是吸血鬼。」
-9-
那是母親生命最後倒數的幾天,我帶着一臉的傷痕去找她,我指責她,責怪她,我親口問她:「您跟裴叔叔,是什麼關係?」
她漲白了臉,氧氣面罩中的白色哈氣一層一層,聲音又啞又沉,「是誰……跟你說的。」
「裴延禮。」我再次流了淚,我哭着告訴她,「他說,當媽的成不了,就換我這個做女兒的。」
母親僵硬地搖頭。
我哭着說,「媽媽,現在我該怎麼辦?」
那是我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見的最後一面,夢裏我跪在母親墳前,跟她說我錯了,回應我的,卻是一雙柔軟,溫熱的,沾染着小孩子氣味的手。
是小馳,可一轉眼,他的手變冷了,身子也僵硬了,我抱着他號啕大哭,無措地大喊:「有沒有人……有沒有人救救我的孩子?」
沒有人可以救他。
我就那麼眼睜睜地看着他在我懷中嚥氣。
在夢裏,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後來我才知道,母親與裴父差點在一起,可後來她得了病,又得知我對裴延禮的心思,想要成全我們。
可那時,裴延禮身邊有了梁平霜。
她是爲了我,才擔了這個罵名,哪怕走之前惡毒一回,也要保我衣食無憂的錦繡前程。
可我讓她失望了。
我沒保住裴太太的身份,沒保住自己的孩子,還患上了跟她一樣的病。
等待太漫長,過去在這裏,我就是如此,日復一日等着裴延禮歸家,可這次怎麼才過半個鐘頭,就已經疲倦了。
生命彷彿在流逝,照這個速度下去,不知熬不熬得到聖誕節,往年小馳是最喜歡聖誕節的。
今年的聖誕禮物,是圓圓。
爲了圓圓,我不惜親自找過來,要見裴延禮一面。
-10-
裴延禮來時我等在老宅樓下,面色慘白如紙,他擰着眉走來,語調中竟然多了溫柔,「怎麼不回房間休息,臉色這麼差,胃病還沒好些嗎?」
什麼胃病,是癌症。
是好不了的。
我躲開了他往我額頭探的手,「不用,我來是想問你,是你把圓圓送給梁平霜的?」
「什麼圓圓?」
他不知道小馳的貓叫什麼,擅自送給了梁平霜,又改名叫鈴鐺。
我笑不出來,哭不出來,唯有平靜面對,「小馳的貓,那是他的。」
裴延禮眼眸很是複雜,他抬手過來,輕撫着我的面龐,表情裏的歉意我無法忽視,「我們先上樓,貓的事改天再說。」
我哪還有改天?
「我只要小馳的貓。」我的聲音控制不住拔高,氣一上來,就忍不住想要咳嗽,弓着腰,面部充血,咳得眼前昏花。
裴延禮替我拍背順氣,我將他的手揮開,表情急迫。
「你別急,我現在就打電話要。」他拿出手機,望了眼什麼都沒有的茶几,不滿喊道:「怎麼沒人倒杯水,都死了嗎?!」
真難得,他還會在乎我有沒有水喝。
在旁打完了那個電話,我等待着裴延禮的答覆。
他走過來,義正詞嚴,「我會把圓圓拿回來給你的,你在這裏等我好嗎?」
抓住時機,我又道出了另一件正事,「你可以把離婚後屬於我的那部分錢給我嗎?我現在很需要錢。」
我要還給賀儀光,他不是什麼富裕人家的孩子,這些天給我花的錢佔了太多,我是要還給他的。
沒什麼比輕輕鬆鬆地走更好。
「你來這裏,是拜託我找貓,還是要錢的。」
我說:「都有。」
他神色頓時複雜了很多,拖着虛弱的身體,從牀頭的皮夾中拿出一張卡,遞給了我,「密碼,小馳生日。」
原來他是記得小馳生日的,記得這個日子,卻從不出現。
我接過卡,他卻沒有鬆手,「錢我給你,但不是什麼離婚補償。」
裴延禮接着鄭重其事,「唐枝,你等我回來,我去把小馳的貓找回來,我們重新開始,小馳的房間我重新佈置過,生日我們下次一起陪他過,好不好?」
可我等不到小馳的下一次生日了啊。
他爲什麼不可以早一點,早一點答應陪小馳過生日?
太晚了。
裴延禮真的太晚了。
這一等好像等了一輩子那麼長久。
在被病痛折磨着時,我望着裴家老宅,想起第一次我跟母親走進這裏,裴延禮還是一副少年模樣,後來我們在這裏結婚,穿着婚紗那晚,我什麼都沒等到。
緊接着母親去世,我在我與裴延禮的新房裏哭泣,他嫌我煩,將我扔了出去。
懷着小馳時那段日子我始終沉浸在悲痛中,發現懷孕已經很晚了,早已過了可以進行手術的時間。
那幾個月裏,裴延禮不止一次勸我引產,他真的討厭極了這個孩子。
我不答應,我一點點將小馳養大,一個人帶他打針喫藥,爲他穿衣暖身,哄他入睡沉眠,他掉一滴淚我心碎,他一笑我再沒煩惱。
小馳知道爸爸不愛他,也不愛我。
爲了讓我可以多得到一點愛,他弄傷自己,多次讓自己感冒發燒,就爲了讓裴延禮回來看望我們母子。
可這不是我要的。
我只要我的小馳好,我曾輕聲細語告訴他,我不要他傷害自己,沒什麼比他更重要,何況欺瞞撒謊是不對的。
可小馳不聽,他只是個孩子,他只想讓爸爸媽媽在一起。
很快,裴延禮發現了,這一招也失去了作用,直到小馳的死訊傳到他耳邊,他都以爲是小馳跟他開的玩笑。
在這座房子裏,我遇見了裴延禮,失去了母親,有了孩子,又失去了孩子。
或許是真的走到盡頭了。
這些過往走馬觀花出現在腦海裏。
裴延禮是凌晨回來的。
他懷裏擁着一隻通體雪白的小貓,拿着小貓的爪子碰觸我的鼻尖,「小枝,你要的圓圓,我給你找回來了。」
是圓圓嗎?
我快要看不清了。
伸手接貓時頓了下,認出了這隻貓不一樣的瞳孔顏色,耳朵上的顏色是一樣的,大小也差不多,可就是不一樣。
是直覺。
「怎麼了?」裴延禮問我,他讓那隻貓在自己懷裏躺着,自顧自道:「以前小馳小,我總覺得養寵物會傷了他,到時候你又要心疼,所以不答應讓他養。」
我垂下了手,不打算抱貓了。
這不是圓圓,爲什麼要找一隻假圓圓騙我,要是小馳知道,一定會怪我。
「裴延禮,這個時候了,你沒必要騙我的。」
在這裏,我等了一輩子。
最後卻連小馳的一隻貓都沒等到。
裴延禮怔了下,「騙你什麼?」
「這不是圓圓?」我太過冷靜,冷靜到篤定,「圓圓呢?」
他真的去找梁平霜要了,細看之下,他面上還有巴掌印,領口有些褶皺了,大概是兩人發生了爭執,回來時很焦急疲憊,但還是拿貓在哄我。
「圓圓墜樓了。」
就在裴延禮打了電話後的半小時裏。
梁平霜是兇手,但沒人可以懲戒她。
我又痛又悲,但麻木了,「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兒?」裴延禮讓貓從自己懷裏溜走,空出手來,那樣子像是請求,可他請求我什麼?
「回家。」
全身的力氣被抽空了,我眼前一黑,腿軟倒下,最後嘴巴里還在呢喃着三個字:「找小馳。」
可還沒等我找到他,便在裴延禮眼前暈了過去。
-11-
好吵。
是誰在敲門,在喊我的名字?
拼盡全力想要保持清醒,可混混沌沌的思緒裏只有很淡的吵聲,像是殘缺的片段,像是有男人在吼叫,在砸東西。
家庭醫生的衣領被揪起來。
「她是我的妻子,她病了,爲什麼不告訴我?」
我看到了。
那是裴家的家庭醫生,站在他身邊的是一臉漠然的賀儀光,他反問裴延禮,「她是你的妻子,她快死了,你才知道她得胃癌了嗎?」
「裴先生,請你冷靜。」
家庭醫生竭力在維護場面,「兩個月多前,我給你打過一通電話,是您親口說,唐小姐的事情跟你無關。」
原來,他早該知道啊。
我遲緩地呼出一口氣,氧氣面罩壓在我的臉上,呼吸聲像是我的倒計時,每一口氣都是艱難而珍貴的。
裴延禮走過來,在死前,我親眼看到了那麼驕傲的男人在我面前低下頭,他想要去拉我的手,又怕弄疼了我,手抬在空中,遲遲沒有放下,像是一個弄壞了心愛的玩具,竭力想要彌補拼湊,卻不知從何下手的小孩子。
片刻。
他捂住了自己的臉,隱隱約約,我聽見他嗚咽的哭聲在病房響徹。
真吵。
可不可以離我遠點?
可惜我開不了口,罵不了人。
不知過去多久。
賀醫生走了過來,我眼皮動了動,看到他白色的影子站在裴延禮身後,「你這樣會吵到她。」
「滾開。」裴延禮壓着顫音在吼,嗓音是嘶啞乾裂的。
他哭了很久。
哭得我都要煩了,我曾以爲我的眼淚最多,沒想到他也會流淚,還是爲我。
「人都要死了才知道後悔,當初幹什麼去了,她是你的妻子,這麼多年來,你關心過她嗎?」賀儀光一字一句,如針扎心,「以前你懷疑我們,結了婚你還是懷疑,可你有沒有想過,她就只是想當你的妻子而已。」
「我爲唐枝不值。」
「我沒想到她會生病,真的,我沒想到。」
醫院裏到處都是重症病人。
他們喫不下東西,靠着藥丸子度日,咳血是最輕的,掏心抽血的疼是每天都要承受上百遍的,這些裴延禮怎麼會知道?
他只當我是爲小馳的死在胡鬧,在小題大做,他以爲,我還會回去。
他們在我牀邊爭吵,絲毫不在意我是個將死之人。
裴延禮輕輕將我的手掖進被褥裏,背對着賀儀光,「你不是醫生嗎?你可以救活小枝嗎?」
「她早就不想活了,誰都救不了了。」
到了這個程度,賀儀光說的是真話。
裴延禮:「你出去。」
屋子安靜了下來。
身體的知覺很虛幻,我的手被抬了起來,貼在裴延禮的臉頰上,他親吻我的掌心,有眼淚在往下落,「爲什麼不告訴我你生了病?」
「因爲小馳走了,你連病都不治了?」
「那我怎麼辦,你心裏只有那個小孩子,分給過一點位置給我嗎?」裴延禮用我軟趴趴的手打自己的臉,「是我不對,我怎麼可以喫小馳的醋,怎麼會去喫賀儀光的醋?」
「我們纔是夫妻。」
「小枝。」
「你醒來打我,你想怎麼罵我打我,我都願意。」
他在喚我的名字,我聽得到。
好想掙脫他的手,只因我看到了小馳在向我招手,他在叫媽媽,他說:「媽媽,這裏好黑,我好害怕。」
想衝過去擁抱他。
裴延禮的手卻死死扯着我。
怎麼這個時候,他還不肯放過我?
-12-
有針扎進我的皮膚裏,疼得我蹙緊了眉頭,腳趾跟着蜷縮了下,骨頭縫裏好似都在疼。
藥物輸進我的身體裏,疼痛短暫消失了,生命中的疼卻是藥物無法撫平的。
牀頭有人在忙碌。
是醫生,是護士,焦急的吵聲伴在耳畔。
心電圖上的生命體徵很微弱了,在瀕死之際,我好像又看到了小馳,他坐在一片柔軟的草地上,小小的身子趴在草裏,一抬頭,那張軟軟的小臉上生着一對酒窩,一笑眉毛彎彎。
他甜甜地叫我媽媽,我想要去抱住他,可耳邊還有人在叫我,叫我的名字。
場景變得扭曲,裴延禮的臉出現在我眼前,他在呼喚我的名字,可我想要跟小馳走,我想說停下吧,就這樣離開,是我最後的夙願。
可他沒有停。
這些天他找來了最好的醫生救我的命,可再好的藥對我都沒用了,我沒有了求生的意志,意識都在跟着夢中的小馳走。
可現實裏,裴延禮死死拽着我,不讓我走。
直到心電圖上的有了波動。
是他將我救了回來。
他說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這條命是他的,要我惜命。
我在醫院躺了一週,這一週裏,裴延禮寸步不離守在我身邊。
可我知道,我撐不下去了。
在生命盡頭,我卻看到了我最不想要見到的人。
聖誕前夕。
梁平霜站在我的牀邊,我這個樣子,她一定很痛快,她觀賞着我的慘狀,將我的醜陋與病態盡收眼底。
可她卻說,「真是報應。」
接着她又補了句,「是裴延禮的報應,這麼多年他耍我,利用我,讓我對他死心塌地,最後卻告訴我,他從沒愛過我,就連送我的貓都要拿走,憑什麼?」
耳邊的聲音斷斷續續,一句接着一句,砸進我死水一潭的心中。
原來到最後,我們誰都沒有得償所願。
「唐枝,你一定很納悶,爲什麼他會恨你的孩子。」
梁平霜低頭覆身,側在我耳邊,在我還有呼吸時,給我致命一擊,「因爲他以爲,那是你跟賀儀光的孩子,是我告訴他的,是我假造了親子鑑定書,他就信了。」
大笑幾聲。
她身子都在顫,眼角卻擠出淚花,「他真的就信了!」
胸腔裏在劇烈跳動着,我已經分不出那究竟是憤怒還是其他了,梁平霜卻還沒停止,「你知道嗎?你的孩子死的時候,裴延禮這個親生父親竟然是慶幸的,他以爲這個孩子死了,就能跟你重新開始了!」
他以爲的開始,殊不知卻是結束。
撐着沉重的眼皮,我半睜開眸,活動手指,第一眼看到的是從外面走進來的裴延禮,他提着梁平霜的胳膊讓她滾。
梁平霜一聲聲嘶吼着,「裴延禮,你活該,活該!」
他是活該。
我更是。
梁平霜來後裴延禮大發雷霆,他罵了很多人,像是無力的宣泄,他想要餵我喝水,可唯有他喂的我不喝。
只好護士來喂。
他在旁看着,等護士走了,想要替我擦拭嘴角,我側過臉去,看着窗戶外的飄雪,虛無地張了張嘴巴,「快聖誕了吧?」
裴延禮:「是,明天聖誕節,我們一起過節?」
我要熬到那一天,去見我的小馳。
「小枝,我會治好你的。」裴延禮強行握住我的手,他想要撫平上面的針孔,卻做不到,「我早應該知道的,你瘦了那麼多,臉色那麼差,我怎麼沒發現你病了?」
他是沒發現。
可我告訴過他的。
我是說了的。
那天,我問了一句:「最近胃裏總疼,要是絕症可怎麼辦?」
裴延禮聽了只是放下筷子,「那不要死在這裏,太晦氣。」
現在真的是絕症了,他難道不覺得晦氣嗎?
-13-
聖誕節的夜晚總是熱鬧繁華的。
聖誕樹很漂亮,綠色的,佇立在商場中央,掛着許多裝飾物,路過的行人大多都會停下拍照,彩燈打開閃爍着、將每張笑臉都照亮。
我坐在車裏,裹着厚重的衣物,帽子遮住了眉毛,只留在外一雙眼睛,隔着車窗,望着聖誕的夜晚。
下雪了。
雪花是白的,很純淨,像是小馳的眼睛。
是微笑着的,也是失落的。
那一次也是在這裏,我抱着小馳坐在車裏,他指着那棵聖誕樹說漂亮,我跟他一同看去,看到了樹下站着裴延禮與梁平霜。
他們在那裏合照。
我心一緊,忙捂住了小馳的眼睛。
在茫茫雪霧中,我好像看見了小馳正穿着紅色的毛țūₒ衣坐在樹下,他摸着聖誕樹上的小鈴鐺,「媽媽,這個好漂亮。」
是很漂亮。
可小馳的笑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裴延禮焦急的面色,手臂圈着我的肩膀,讓我靠在他懷裏。
「小枝。」
我好冷,他想要給我溫暖,可他忘記了,自己就是一塊冰,「要不要下去走走?」
我搖頭,只遠遠地瞧上一眼,就當作是替小馳過這個聖誕了。
雪還在下。
力氣在減少。
裴延禮好像感受到了我體溫在下降,緊接着搓着我的手腕,可上面大片大片的淤青,全是扎針留下,「小枝,你是不是冷?你跟我說句話好不好?」
他臉頰貼着我的額頭,還是那股子清冽乾淨的氣味,卻讓我覺得好遙遠,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情。
這些年,他留給我的氣味大都是梁平霜身上的香味。
坐在車裏,他跟我一起賞雪,下巴摩挲着我的頭髮,車廂中很安靜溫暖,風雪被隔絕在外,我與他一起看雪。
他的聲音如絮,很輕地飄在我耳邊,「小枝,你還記得那年我爲什麼不解釋我跟你的事情嗎?」
「我應該告訴你的,這麼多年,我分明有很多次機會可以告訴你的。」
雪勢變大了,小馳在那邊冷不冷?
沒關係。
我很快就要見到小馳了。
畢竟這是小馳的最後一項心願:永遠跟媽媽在一起。
眼皮上像是凝結了一層霜,我合上眼眸,原來人在最終失去的是聽覺,靈魂像是脫離了身體,可裴延禮的話還在繼續,「小枝,如果不是爸爸告訴我他要娶你媽媽,如果不是他讓我把你當作妹妹,我們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你說是不是?」
「小枝?」
「小枝,你很冷嗎?」
「小枝,你等等我。」
我不等了他,我要離他遠遠的,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要再見到這個人。
聲音變得好遠好遠。
好像有哭聲,有人在叫我。
光變得很微弱了。
在我的視線中,擴大、又縮小。
我很累。
眼皮很沉,抬不起手,想要抱一抱小馳,捕捉到的卻是一團影子,我一直追一直追,哭喊着、奔跑着、一直走到盡頭。
大汗淋漓,氣喘吁吁,終於看到了小馳。
他懷裏抱着雪白的圓圓,「媽媽,你來了?」
這一次,我終於抓住了小馳的手。
(全文完)
作者:Ṱù₈阿銀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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