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獵物

女歌星柳蕭疏死的那天,全城都在爲她哭泣。
她死前沒有什麼異樣,晚上九點準時登臺,一襲華美旗袍,一首悲傷情歌,唱得臺下衆人淚水漣漣。
「昨夜你用假的結婚證書博我一笑,今朝你與她步入婚禮殿堂,許下真的誓言……」她哀哀慼戚地唱着,曲不成調。
一曲唱畢,她驀然舉槍,對準自己的心臟。
全場震驚。
凌先生火急火燎地趕過來。他還穿着新郎的禮服,新娘被他拋在婚禮現場。手下告訴他,柳姑娘沒死,她不會用槍,保險沒拉開,虛驚一場。
凌先生鬆了口氣。繼而面目一冷,掏出一把金色手槍,步履沉沉地走向柳蕭絮的房間。
兩個小時後,槍響。

-1-
一年前。
凌先生把女孩抱進房內,扔到地上。
隨即從腰間掏出一把金色手槍,指着她的腦門。
「誰派你來的?」凌先生低沉喝問。
女孩嚇傻了,小聲回答:「我、我娘派我來的……」
「你娘是誰?」他有些詫異。
「她是,她是江蘇淮安縣落霞村柳家的媳婦……」
凌先生更是詫異。
難道她不是特務?
想起剛纔她主動勾引他的樣子,愚蠢透頂。
上海灘,想刺殺他的人很多。美人計,他也遇到過不少。
今晚,從他一進華歌匯,這個女孩就一直不遠不近跟着他。
趁他上露臺抽菸,她湊上來毛遂自薦:
「凌先生好,我叫柳絮,我唱歌很好聽的,您想聽嗎?」
明裏暗裏勾引他的女人數不勝數,這麼大膽直接的,她還是第一個。
他權勢很盛,脾氣冷酷,極不好招惹,打他的主意,那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命有多大。
他示意保鏢不要動手,從頭到腳把她審視一番。
她穿着土氣的劣質旗袍,蘇北口音。小臉是青春美麗的,卻被粗糙妝容拉低了檔次。
因爲職業關係,對於主動上來獻殷勤的人,他首先懷疑是特務。
抱女孩進屋的時候,她一臉羞澀,以爲自己被貴人看中,麻雀就要飛上枝頭了。
可男人突然翻臉,黑洞洞的槍口瞬間頂住了她的腦門。
面對凌先生這種人物強大的壓迫感,一般人都會慌亂露餡。
可這女孩,一副呆鴨模樣,跟他完全不在一個調頻上。
凌先生感到無聊,把槍扔了。
就算她是敵人,也不是同一個段位的敵人。他沒必要白費力氣。
那就……好好享受送上門來的美味吧。
她半推半就:
「凌先生,我把自己送給您了,您能幫我一個忙嗎?」
這麼直接地講條件,她又是第一個。
他心不在焉地問:「你想要什麼?」
「我、我到上海灘來,就是想唱歌,但沒有門路。華歌匯是您的場子……您能許我在這裏登臺唱歌麼?」
「好啊。」他敷衍地應着。
……
嗯?還是個黃花閨女。
他更覺奇特。若是哪家派出這麼個特務,要麼是腦袋生鏽了,要麼是水平過高了。
滿足之後,他穿好西服,拾起手槍,扔給她幾個大洋,走了。
之後便把此事拋到腦後。
約摸過了半個月,他又來到華歌匯。
和賓客觥籌交錯間,他總覺得有雙眼睛在盯着自己。
刀口舔血的日子過得太久,他很敏感的。
目光四處一掃,便看到了她。
半個月前與他一夜春宵的那個蘇北女孩。
她還是同一身土氣的劣質旗袍,憑欄而立,幽怨地、殷切地望着他。
她的眼神彷彿在說:「凌先生,您答應過我的,許我登臺唱歌。」
凌先生讓保鏢把她叫來。
「會唱什麼歌?」
「什麼歌都會唱。」她的語氣恭順裏帶着驕傲。
他端着酒杯指向舞臺,「那就去唱吧。」
她走上臺,很侷促,如同小老鼠見光死。
他對她不抱什麼希望。
伴隨音樂,她的歌聲響起。
全場瞬間安靜。
傳說中的天籟之音。
凌先生不動聲色地喝着酒,心想奇特,真是奇特。
柳絮在華歌匯留了下來,她相當興奮,感覺自己要闖出一番事業了。
知恩圖報,她很乖巧地跟着凌先生上樓。
他食髓知味,一晌貪歡。這麼多年,身邊的女人一茬一茬換,這一朵小土花,在他身邊留不了幾天。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小土花剛剛登臺幾天,便成了華歌匯的臺柱子。
許多客人慕名而來,只爲一聆她的天籟。
如她所言,她什麼歌都能唱。土的洋的,古的今的。有一次某位大老闆過生日,她即興獻歌,無配樂清唱,驚豔四ṭũ₀座。
凌先生決定好好捧她。現成的搖錢樹,不搖白不搖。
「柳絮這個名字不行,不洋氣。」
「今日是寒露節氣。」他斜靠在牀頭,望着窗外落木,「槐柳蕭疏溽暑收,金商頻伏火西流。以後便叫你,柳蕭疏吧。」
柳蕭疏,這個名字一點也不洋氣,明明是淒涼至極,蕭索至極的三個字。
她卻很開心。她不識字,只覺得這個名字聽上去很美。

-2-
第一次聽她說不識字的時候,凌先生是不信的。
他在白紙上寫了四個大字:「槍斃此女。」
將紙遞給她,「把這個交給門外保鏢。」
她懵懵懂懂地接過紙,出門去了。
門外響起拔槍的聲音,他趕忙出去制止了保鏢。
保鏢的槍,已經頂到她腦門上了。
傻姑娘,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凌先生又試探了幾次,發現這小姑娘除了唱歌好聽,是真的沒什麼腦子。
但人家偏偏命好。
他隨便一捧,柳蕭疏的名氣便噌地竄起來,火遍上海灘。
不光是十里洋場,街巷弄堂、馬路公交的喇叭裏、廣播裏,都回蕩着她的歌聲。
她的靡靡之音讓每個人的耳朵饜足。
她的名字,佔據了報刊雜誌的封面。
柳蕭疏,一個神祕而令人神往的女子。人人都想探究她。
凌先生並不喜歡這樣。
樹大招風。他行事低調,不喜招搖,弄這麼一個女歌星在身旁,很不安全。
他刻意疏遠她。
一開始三五天不見她。後來七八天不見。再後來十天半個月都消失。
有一次消失了一個月,再見到她時,她眉頭緊皺,撲將上來,很冒犯地在他西服上嗅來右去。
「香水味,脂粉味,還有花香味。」她像審問特務一樣,「你去哪了?你去見誰了?」
凌先生覺得好笑。
原來自己每次審問特務時,都顯得這麼幼稚嗎?
他說:「有公務,去南京了。」這是實話。
她卻刨根問底:「你在南京還有公務?你不是洋場老闆嗎?哪來的公務?」
凌先生頓覺自己失言。該死,在她面前竟卸掉了防備。
他推開她,「滾遠點。」
她一僵,語氣微顫:「你說什麼?你對我膩了嗎?你是不是有別的女人了?我恨你,你這個壞人!我要告你!」
「告我什麼?」
「告你……告你……告你負心!」
他不怒反笑。
太傻了簡直,傻透了。
這麼傻的姑娘,他跟她較什麼勁。
「好了好了。」他重新把她攬入懷裏,「我的心好好地在這裏,你摸,你摸嘛。」
她的小爪子真的摸上來,帶着一點調皮的懲罰。
「喂!怎麼摸人的?」他氣場不穩了,「喂,老實點,我要殺人了!」
……
他第一次當着她的面殺人的時候,她整個人呆掉了。
是他身邊的一個保鏢,被他發覺有問題。
他毫不猶豫地,趁着保鏢還沒反應過來,拔槍就射。
子彈準準穿透了保鏢的眉心。
他吹吹槍口,讓手下拖走屍體。
他想哄哄受驚的小美人,她不讓他碰。
他問:「你怕我了?」
當初不要命地往他跟前湊,也沒見她怕過。
「你殺過多少人?」她問他。
「不知道。算不過來。」
「你不會怕麼?」
他怕麼?他怕。
這個世道,人人都在恐懼着什麼。他是被時代風暴裹挾的塵沙,只能滾滾向前,無法後退。
不是他死,就是誰亡。
小姑娘到底腦袋缺根弦,緩了一會兒,就迅速整理狀態,容光煥發登臺唱歌去了。
今夜的她,又是全場的女神。
在華歌匯她有特權,想唱什麼就唱什麼。今夜居然唱了一曲京劇,觀衆照樣聽得如癡如醉。
那邊廂,凌先生的事務卻不太順利。
周密安排的祕密行動,出了岔子,死了好幾個手下,他自己都差點摺進去。
事後,他一遍遍覆盤。到底哪裏出了問題?到底是誰暴露了行動?
他懷疑到柳蕭疏身上。
他身邊的人,都是常年一遍遍篩過的。唯有她,像只小野獸,突然闖進他的生活,撞破他的防線。
就,非常可疑。
他把她囚禁起來。
沒忍心扔進大牢,只軟禁在華歌匯的地下室。
亦沒忍心對她用刑,只用了冷暴力——不見她。
她不怕槍口頂着腦袋,卻最怕他的冷暴力。怕他消失,怕他膩煩,怕他負心。
這一次,他足足把她冷了兩個月。
心想着,待她防線徹底崩潰,再軟硬兼施,就什麼都問出來了。
這期間,他仔細調查了她的來歷和行跡。
竟沒查出任何問題。
她看上去太清白了。一個從蘇北農村來上海灘謀生的小姑娘,進入華歌匯以後專心工作。紅了以後也很知分寸,從不獨自出門,不和閒雜人等交往。
她的生活裏,只有凌先生。凌先生不在時,她除了唱歌,便是等待他。

-3-
凌先生走下臺階。愈往下走,溼冷愈重。
不知這空氣中的水,是來自上海春天的雨氣,還是蘇北女人的眼淚。
柳蕭疏坐在地下室牆角的木板凳上,裹着寬闊的黑呢斗篷。
只露出小小的慘白的臉兒,小鹿般的眼睛空洞呆滯。
見到他來了,她有些恍惚,三分驚喜,三分悽楚,三分委屈。
剩下一分是什麼,凌先生也看不透。
她慌忙站起身,卻不像過去那樣冒失地奔赴他,盤查他,質問他。
他走向她。這次他是絕對主動的,凌駕於她之上的。
他掏出腰間的槍,頂着她腦門。
「說吧,你是誰?」
她淚凝於睫:「你殺了我吧。這樣的日子,活着比死了還難受。殺了我吧,你這個負心漢。」
他說:「別跟我耍花招,實話回答我的問題。」
「你要的實話是什麼?實話便是我恨你,我好恨你!」
他無奈長嘆,放下槍。
她永遠跟他不在一個調頻上。
他卻忽然有個很離譜的想法:這個女人,是真愛他的。
饞他的女人很多,但愛他的沒有一個。
她又是第一個。
他扣住她的後腦勺,狠狠吻住她的脣。
槍口堵不住她的聒噪,只有吻纔可以。
她抱住他,哽咽地,熱烈地回應他。
他扯去她的斗篷,把她按在牆上。
她慘慘地哼了一聲,他更興奮。
彷彿這樣,他才感覺自己是活着的。
……
地下室這一場「酷刑」完畢,「女特務」啥都沒「交代」。
倒是把凌先生的心又給籠回來了。
消失了兩個月的歌星柳蕭疏,再次登臺獻唱,轟動全場。
「時有鬱郁情難遣,且任烈烈慰平生。」她的歌聲宛轉悲慼。
燈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裏,凌先生默默喫酒。
一個大字不識的小姑娘,連這歌詞的意思都不懂,就在那裏瞎胡唱。
可他的眼眶,爲何溼潤了?
和柳蕭疏好了沒幾天,凌先生又玩消失了。
這次不是公務,而是私務。
馮長官的千金從德國留學回來了,凌先生親自去碼頭迎接。
馮落落,一個集美麗、智慧、才華、財富於一身的女人。上海灘最有權勢的凌先生追了她六年,她是他的白月光兼硃砂痣。
兩人曾談過戀愛,卻無疾而終。四年前,她遠赴德國留學,凌先生落寞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就沉迷風月,身邊女人換了又換,但沒有一個能挑動他的心絃。
而柳蕭疏……更不及馮落落萬分之一。
碼頭上,慣常冷酷而盛氣逼人的凌先生,面對久違的心上人時,溫柔得令人側目。
他像一個紳士一樣伸出手,扶她走下碼頭。給她送上一捧玫瑰,爲她打開汽車門。
車隊浩浩蕩蕩,來到一座豪華酒樓。
酒樓門前鋪着紅地毯,他牽着她,款款走進酒樓。
周圍,名流雲集,記者咔咔拍照。一場接風儀式,被凌先生搞成了上海灘的頭條。
第二日早上,關於凌先生給馮小姐辦接風宴的消息,已經登上各大報紙頭條。柳蕭疏站在窗前發呆,一張報紙被風吹到窗下。她本是不識字的,卻被報紙上的大幅照片吸引了目光。
一男一女並肩而立,男人英挺俊逸,女人美麗貴氣。
那個女人,柳蕭疏不認得。但那個男人,是她朝朝暮暮一直在想的人。
昨夜,她又等了他一晚上。他好幾天沒來了,也不給她說一聲。每次玩消失都玩得很決絕。
原來,是有了新歡啊。
他說過不喜歡招搖,卻可以爲了這個女人,搞那麼大聲勢,驚動那麼多媒體。
柳蕭疏覺得有點冷,抱緊雙肩。明明是暮春了,怎麼還是那麼冷呢。
她發燒了。當晚強撐着上臺唱了兩首歌,下臺的時候,腳下一趔趄,暈倒了。
客人們驚呼。
凌先生是通過報紙知道了柳蕭疏生病的消息:
「突發!歌星柳蕭疏臺下暈倒,疑生重病……」
他立即打電話到華歌匯,問經理țũ̂₃什麼情況。
經理答:柳小姐得了重感冒,不肯去西醫院,喫了些中藥,現正在牀上休養。
重感冒,那就沒什麼事情。凌先生想,躺兩天就好了,不必管她。
馮落落回來了,在結婚之前,凌先生不能讓她知道他和柳蕭疏的事情。
是的,他正在籌備求婚事宜。上次讓佳人跑到德國去了,這次不能再錯過機會了。
他是Ṭûⁿ一定要把馮落落娶到手的,辦一場轟轟烈烈的婚禮。

-4-
對馮落落開展了一個月的攻勢,她終於答應了他的求婚。
那天,他非常輕鬆愉快。忽然之間,想好好喝一頓酒。
不知不覺想到了華歌匯。
很久沒去了。
那是他的場子,雖然有可靠的手下幫忙打理,但太久不去,也不太合適。
何況,還有一個姑娘,在那裏盼着他。
晚上,凌先生在電話裏陪馮落落聊天。她作息規律,到了九點半就要洗漱睡覺。兩人互道了晚安,掛上電話,凌先生立即趕到華歌匯。
此時華燈初上,正是夜生活開始的時候。
臺上唱歌的女人,不是柳蕭疏。凌先生等了好幾曲,終於等不住了,叫來經理問道,柳小姐今天不登臺嗎?
經理無奈回答,病還沒好,一個月都沒登臺了。
她是名角兒,又有凌先生背後撐腰,說不登臺就不登臺,華歌匯只能供着她。
凌先生哭笑不得,心說這傻姑娘又跟他置氣呢。
來到二樓房間,他推開門,一股濃重的中藥味撲鼻而來。
他聽到嘶啞的咳嗽聲。
走進裏屋,看見大大的雙人牀上,躺着一個小小的人兒。她瘦得脫了形,長髮披散在枕頭上,雙目緊閉,不踏實地淺睡着。
他在牀邊坐下,她就醒了。一看到是他,微微驚了一下,便沉靜了。
好像已經對他徹底死心的樣子。
「病了這麼久,怎麼不去醫院呢?光喝藥湯不頂用的,要去打針,喫青黴素,你懂不懂?」他教育她。
她側頭望向窗外,沙啞地說:「我想媽媽了。」
這是她第一次不說想他ṭū₎,而是想媽媽。
他心頭一緊,哄她道:「病好了,送你回趟老家,跟媽媽團聚。」
她搖搖頭。「我不想走出這裏,我哪也不想去。那些人會指着我說,快看快看,這就是那個女歌星,她好美哦,她的衣服是哪個鋪子買的?那些記者,會對着我咔咔拍照……我不喜歡這樣。我全身上下,只有我的歌喉屬於所有人,其餘部分,只能給你一個人欣賞,我整個人都只是你的,只能是你的。」
又是一通情緒凌亂、毫無理性的表白,和凌先生完全不在一個調頻上。
可凌先生的心絃,卻被大幅度挑動了一下,「嗡」地一聲巨響。
遇到她以前,他從未感受到如此強烈熾熱的愛。
在上海灘,有人敬他,有人怕他,有人欣賞他,有人嫉妒他,有人憎恨他。唯獨沒有人真心愛他。即便是馮落落,也只拿他當個合適的結婚對象而已。
沒有人敢愛他,他是煞神。
他殺過很多人,無論男女老少。他出賣過很多人,無論親人朋友。他欺騙過很多人,無論真情假意。
他是搞情報工作的首腦,他的任務就是忠誠和背叛。
——忠誠於他的職務,背叛所有人。
而柳蕭疏,是一個連背叛兩個字怎麼寫都不知道的女人。
他和她,是兩條平行線,怎麼就交叉到一起去了呢?
可偏偏是這樣違揹物理定律的事,讓人慾罷不能,想要探究到底。
他握住她冰涼的手,柔聲說:「好,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這個世界,我們只屬於彼此,沒有第三個人能打擾我們。」
他說得如此誠摯,似乎已經忘記剛剛跟馮落落求婚成功的事。
柳蕭疏卻突然提醒他:「你不是要結婚了麼?」
他一愣,原來她已經知道了!
就是這麼神奇的一個女子。每次她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好像又什麼都知道。
他說:「是啊,要結婚了,和你。」
她哭笑不得:「啊?又說哪門子瘋話誆我?」
「真的,等你病好了,我們便結婚。」他鄭重表示。
七夕那天,凌先生居然真的拿來了一副結婚證書。
配了框子掛在牆上,四角鑲金,牽着赤紅飄帶,下面一灣溪水,浮着一雙鴛鴦。
其實這是他找人私制的結婚證書,法律上也不作數,只爲哄美人一笑。
凌先生抱着她,指着證書上的楷字,念給她聽:
「凌芷庵,廣東中山縣人,現年三十歲,光緒二十七年二月初一辰時生。」
「柳蕭疏,江蘇淮安縣人,現年二十二歲,宣統二年九月十五卯時生。」
柳蕭疏果然很開心,問他:
「這樣你就算我的丈夫了嗎?」
「嗯,這樣你就算我的妻子了。」
她鑽進他懷裏,「一輩子嗎?你不會膩?」
「一輩子很短的。」他撫摸她的臉。
過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凌先生對一輩子的認知是,也許明天,也許後天,就會戛然而止。
一瞬間,就是一輩子。及時行樂罷。
明天,將是他和馮落落大婚的日子。他也只能哄柳蕭疏過了今夜。
他怕柳蕭疏去婚禮上鬧,毀掉他精心策劃的一切。能騙她一時是一時,等安穩渡過明天,一切都好辦了。
而且,他心裏有種隱隱的想法。那就是,他是先和柳蕭疏領了「結婚證」的,她纔是他的元配,永永遠遠的第一個。
他騙人騙慣了,自欺欺人起來也十分容易,良心都不會痛的。
兩人纏綿了很久。柳蕭疏病好以後,這是兩人第一次親熱。凌先生很是衝動。
直到日落,月亮升起,柳蕭疏從牀上起身,裹着披肩站到窗邊,輕輕地說了一句:
「我知道,明天是你的婚禮,新娘不是我。」
凌先生心裏一緊。果然,還是瞞不住她。
他抽了幾口煙,「我和她,不影響我和你。」
柳蕭疏笑了一下,像是冷笑。
她轉過頭,望向他。眸子黑黑的,沒有亮光。
凌先生太懂她了,她一個表情一個眼神,他都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在他面前,清透得像一盆剛接出來的自來水。
他看出來了,她內心決絕。
完了,他心想,還是搞砸了。
他掐滅菸頭,翻身下牀,走過來從她身後環抱住她。
「乖,我跟你說真的,我和誰舉辦婚禮,都不影響我和你。」
「凌先生,我雖然不識字,但我不是傻子。」
「信我,好麼?」他把她抱得更緊,似乎她馬上就要變成柳絮隨風而去。他很慌,急切地想抓住她,不讓她消失。
「明天的婚禮,只是一場形式。」凌先生試圖解釋。
「一場形式,是什麼意思?我不理解。」
「是一個計劃,就是一個計劃而已,沒有別的意思。」
「我還是沒聽懂你的意思。」
「我只能給你說到這個程度了。」凌先生無奈地嘆息,「我的任何行爲,總在計劃之中,只有你,是計劃之外的。」
「那你希望我怎樣?」柳蕭疏問他。
「我希望你乖乖地,不要打亂我的計劃。這樣,我們以後還能好好地在一起。我跟你保證,我跟誰舉辦婚禮,都不影響我和你。聽懂了嗎?」
他緩緩地,耐着性子跟她解釋。
「我聽懂了。」她垂下頭,「我不會鬧,你放心吧。但你也要記住自己的承諾,莫要將我拋棄。還沒告訴你吧?我有寶寶了。」
他驚詫,望向她平坦的小腹。
「快兩個月了。病了不敢喫西藥,是怕影響寶寶。」她摸着小腹,憐惜地,委屈地。
他胸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感情。恍惚之間自己突然就有了一個家。爸爸,媽媽,孩子。完整到不真實。
他又想吻她,被她推開。「時間到了,今晚我還有演出ƭů₊,要化妝去了。」
凌先生心想姑娘還是在生氣,但應該已經哄住了。他看着她梳洗打扮,變得容光煥發,落落大方走上舞臺。
今晚,她唱了一首新歌。凌先生從沒聽過的歌。特別好聽。

-5-
七月初八,凌先生與馮落落的婚禮在上海灘最豪華的東興樓舉辦。
全上海的名流都來了,還有人從南京、北平、重慶、廣州趕來,不乏達官顯貴,甚至舊朝的王孫遺老。
馮落落家世顯赫,她的父親關係網深厚,即便最近時局不穩,這些貴客也要出面來捧一捧場。
晚上七點三十分,婚禮尚未開始,新娘還在化妝。賓客們已經絡繹不絕到場,禮品禮金堆滿酒樓大廳。
凌先生沒有在門口迎客。他站在三樓一個不起眼的拐角裏,關注着樓下每個人的一舉一動。
他所處的這個位置,別人注意不到他,他卻能把全樓風景盡收眼底。
這位英俊蕭灑的新郎,穿着燕尾服,打着蝴蝶領結,頭髮梳得一絲不苟。
可他的臉上毫無喜色。那冷峻而專注的神態,如同一隻預備捕獵的獅子。
七點四十五分,手下來報:「凌先生,新娘已經化好妝,儀式可以開始了。」
他收回目光,半垂着頭,似是有一瞬的落寞。
再抬起頭,意氣風發。
七點五十五分,新娘挽着父親的胳膊,伴隨着婚禮進行曲,出現在衆人視野中。
馮落落一身白色婚紗,聖潔又華麗。髮型不再是少女的披肩捲髮,而是盤成了樣式複雜的高髻,渾身上下珠光寶氣,儼然一位雍容華貴的凌夫人。
凌先生望着女人。蹉跎這麼多年,她終於要成爲他的妻子了。
可他內心爲何平靜無瀾,死水一潭?
可能是還牽掛着更重要的事。
他微笑着走向她,她羞澀、大方而又優雅地挽住他的胳膊,踏上紅毯。
賓客們真誠肅穆地注視着這對佳人。
而凌先生的目光,有意無意掃過四周,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寒。
八點整,鐘聲敲響。這對新人站上舞臺中央,萬衆矚目。
這是凌先ṭűₑ生第一次,把自己孤零零暴露在這麼顯眼的位置。
如果此時有人拿着槍隨手一射,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一鞠躬,拜天地——」司儀唱道。
沒有異動。凌先生神經緊繃。
「二鞠躬,拜高堂——」
凌先生沒有父母,十五歲起就孑然一身。
「三鞠躬,夫妻對拜——」
凌先生僵硬地轉過身,面向新娘。
她眉目含情,他目光飄忽。
難道,他想,計劃出了問題?
在這張燈結綵、歡欣融洽的酒樓內外,埋伏着數百憲兵。
數百支槍眼,無死角瞄準着大廳。
這是一場婚禮,也是一個計劃。
一個捉拿刺客的計劃。
凌先生早先得到情報,有一批「革命黨」計劃刺殺政府官員,並且他拿到了刺殺名單。
名單上,也有他凌芷庵的名字。
他對此很是輕蔑,卻沒有輕視。他很久沒有大開殺戒了,怕讓人以爲凌芷庵這個上海灘的煞神年紀大了,寶刀老了,敢在他的地盤上撒野了。
將計就計,他打算設個陷阱,引蛇出洞。
這次婚禮,他專門借岳父的面子把「革命黨」刺殺名單上的人都請來了。這樣的絕佳機會,他不信那批刺客不出動。
只待將他們引入甕中,一網打盡,以絕後患。
而他的功勳簿上,又可以記下一筆,助力仕途更進一步。
誰又會想到,有人會選在自己的婚禮上大開殺戒呢。
凌芷庵是不在乎這些的。只要能執行好工作,就是把婚禮變成葬禮,他都無所謂。
連馮落落的安危,亦不在他的考慮之內。
馮落落並不知道這些。她只是覺得今天的芷庵有些奇怪,人生最重要的一場儀式,他卻顯得冷漠而麻木。全然沒有追求她時的熱烈殷勤。
夫妻對拜結束,交換戒指。凌先生把鑽戒戴上馮落落的纖纖玉指時,他忽然想起,還欠柳蕭疏一枚鑽戒。
證婚人頒發結婚證書,宣佈凌芷庵先生與馮落落小姐正式結爲夫妻。
凌先生望着那鑲金鍍銀、華美精緻的結婚證書,又想,送柳蕭疏的證書有點簡陋了,改天有空了,重金打造一套新的。
走神了一會兒,很快他就收回思緒,密切關注現場狀況。
可是,一直沒有出「狀況」。
「革命黨」刺客,始終沒有露頭。
到了敬酒環節,凌先生耐着性子與賓客觥籌往來。
一個身着絲綢長褂的中年男人主動走過來與凌先生碰杯。
凌先生一眼認出此人。珉郡王府的貝勒爺,溥瀾。
凌先生之所以對他印象深刻,是因爲這位爺當初差點成了凌先生的大舅子。
那是大約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凌芷庵還不叫凌芷庵,名叫白遇安,是軍部的一箇中下級軍官,陪同首長去北京出差,順道去郡王府拜訪。
舊朝的皇親國戚,大部分已是明日黃花,沒落凋亡,消逝在時代的風雲變幻中。但還有一部分人,因與民國的名流、豪門、政要交往深厚,世代聯姻,手裏仍把持着豐厚的政治資源。
珉郡王府就屬於後者。
郡王府家宴上,溥瀾貝勒一眼相中了白遇安,提出,想把自己的妹妹嫁給他。
能與舊勳聯姻,也是一樁好事。但白玉安稍作打聽,才知道那珉郡王府的格格腦子是個有問題的,瘋瘋傻傻,門當戶對的人家沒有一個敢娶。
所以這便宜好事兒才能落到他頭上。
他嚇得買站票連夜跑回上海了。
回上海不久,他被調入機要部門做情報工作,改名換姓,成了凌芷庵。
「凌爺,恭喜您嘞。」貝勒爺一口濃郁的京腔,「我當初真沒看錯,敢情您真是人中龍鳳,如今上海灘數一數二的風雲人物,馮小姐與您真真兒的天作之合。」
又嘆了口氣,「我那妹妹是配不上您。」
「貝勒爺見笑了,格格乃金枝玉葉,在下哪敢高攀。如今她挺好吧?」
「她表姐嫁了個外交官,就把她帶出國治病去了,好些年沒和家裏聯繫了,額孃的信她也不回,唉,沒法提。」
溥瀾碎碎念,凌先生愈發失去耐性了。
他開始懷疑,他的計劃泄露了。
如何泄露的?是誰泄露的?問題出在哪個環節?
一向心思沉穩的他,此時凌亂如麻。
經過多年篩查清理,他身邊都是絕對可靠的人。
不,也不一定……
一個念頭從他心中閃過。
與此同時,保鏢湊到他耳邊說:「凌先生,華歌匯出狀況了……」
凌先生一愣,找了個藉口避開人羣,問保鏢什麼情況。
保鏢說,是柳蕭疏,舉槍自殺了。
凌先生狠狠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眼,沉聲說道:「走,去華歌匯。」
在保鏢的掩護下,他從後門出去,坐上轎車,絕塵而去。拋下了這場荒誕的婚禮。
凌先生趕到華歌匯時,已經清場了。一個觀衆也無,滿地滿桌的碎杯殘酒,訴說着剛纔的混亂。
手下告訴他,柳姑娘沒死,她不會用槍,保險沒拉開,虛驚一場。
凌先生鬆了口氣。繼而面目一冷,從懷中掏出一把金色手槍,步履沉沉地走向柳蕭疏的房間。
柳蕭疏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夜色。她環抱雙肩,可能是因爲怕冷,也可能是缺乏安全感。
凌先生走向她,她沒有回頭,只是突然問道:「槍打在人身上的時候,會有多痛?」
「那你要不要試試?」凌先生的金色手槍抵在了她的後腦。
她說:「打後腦勺,一下子就死了,不會有痛苦的。只是死相會有點慘,子彈在腦花裏旋轉前行,最後從眼珠子破門而出,留下一個很不美麗的血窟窿。」
凌先生笑:「你其實懂得蠻多。以前僞裝得挺好。」
「僞裝?」她轉過頭,帶着星光的小鹿眼攝人心魄,直勾勾地盯着他,「這是你告訴我的呀,那天你喝多了,忘了呀?」
凌先生把槍放下。現在,還不是殺她的時候。
「陪我躺一會兒吧,累了。」
他和她躺在牀上,他從後攬着她,手自然而然放在她的小腹上。
「跟我交代實話吧。」
「交代什麼實話?實話就是,我愛你,我恨你。」她又來這一套。
可惜凌先生不喫這一套了。
「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如果再聽不到實話,我就把你肚子裏這個東西捏碎。」他放在她小腹上的手開始用力。
她終於不淡定了,開始掙扎,「你想幹什麼?這是你的孩子!」
他的手臂狠狠箍住她,不讓她動彈。
「我不在乎孩子,我只需要你的實話。老實交代,你是誰?誰派你來的?你們的計劃是什麼?」
「我叫柳絮,我娘派我來的,我的計劃是在上海灘唱歌。」
凌先生徹底失去耐心,一個翻身壓在她身上,用力擠壓她的肚子,「真不想要這個孩子了?」
她疼得面目扭曲,慼慼望着他,清淚滑落。「如果你不想要它,那我也不要了。」
我想要這個孩子麼?他在心裏問自己。緊接着他又懷疑,她肚子裏什麼都沒有。編造懷孕的謊言,只是爲了籠他的心而已。可她不知道,他一點也不喜歡孩子。
他風流成性,有幾個女人懷過他的孩子,都被他逼着去流產了。他不想要兒女,生命只是生前與死後這兩段虛無之間的焰火,他的一生,註定短暫地綻放、迅速地消亡,不必在這個世上留下什麼。
然而昨天聽聞柳蕭疏說自己有了寶寶時,他竟沒動一下讓她流產的念頭。
未必是他想要這個孩子,他只是怕流產會傷害她的身體,還惹她傷心。
他在腥風血雨中猛獸獨行了這麼多年,煉就一身無堅不摧的鐵甲。她的出現,卻撬開了一道縫隙,迫使他的軟弱暴露出來。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的手,緩緩鬆開她。
「你走吧,現在就離開。」
「你叫我去哪?」
「離開上海,隨便去哪,我不管。從今往後,不要讓我在上海看到你,不要讓我聽到關於你的任何消息。這是我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
他殺伐決斷從不留後患,卻無數次放過她。但這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她指着牆上的結婚證書,「所以你說的一輩子,就是耍我玩嗎?」
「我說過,一輩子很短的。」
也許今天,也許明天,就會戛然而止。
一瞬間,就是一輩子。他與她的一輩子,已經結束了。
這次她沒有鬧,異常平靜。她說:「你走吧,不用管我了。天亮之前,我就會從你的世界裏永遠消失。」
他摸了摸她的臉:「很好。」
他不會這麼輕易放過她。他要把小狐狸撒出籠子,看她會往哪跑,然後端掉她的老巢。
他很想知道,這一年她足不出戶,在他密不透風的監視下,是怎麼把情報傳遞給她的同夥。
凌先生從牀上起身,整理了一下禮服,準備趕回東興樓。還有個婚禮爛攤子等着他去收場。
走到門口,槍聲響起。
凌先生一趔趄,只覺得後背被什麼東西重重錘了一下。
保鏢聽到槍聲,闖進房間。看到的景象是,凌先生倒地不起。他身後,柳蕭疏舉着一把手槍。

-6-
七月九日早上,各大報紙的頭條版面都不夠用了。
一夜之間,發生了三起特大新聞。
第一起:女歌星柳蕭疏飲彈自盡。
第二起:凌馮結合,豪華世紀婚禮。
第三起:婚禮後半程,四名刺客突然衝進酒樓,對着賓客開槍。幸好安保嚴密,憲兵很快將刺客制服。但還是有三名賓客死亡,五人受傷。
而新郎凌先生,不知所蹤。
人們不關心凌馮婚禮那些破事,上流社會的紛爭與市井小民何干。人們只爲歌星柳蕭疏的死而嘆惋,悲痛。這疾苦世道,再也不會有天籟之音降臨,慰藉傷心人、勞苦人、孤獨人的耳朵。
這日,下了一整天的雨,老天帶着全城百姓,爲柳蕭疏的死而哭泣。
憲兵總隊大牢,甲號審訊室。
逼仄陰暗的房間,沒有窗戶,四面無窗。四角立着燭臺,昏黃跳躍的燭光像四隻鬼眼睛。
牆邊立着生鏽的鐵架子,上面掛滿了各種鐵黑色的刑具,血槽刀,抓鉤,烙鐵,夾棒,長針……
房間中央,一把鐵製的椅子。椅子上,坐着一個年輕女人。她的手被鎖在扶手上,雙腳分開固定在地面的兩個鎖釦內。
門開了,進來幾個凶神惡煞的憲兵和保鏢,分立兩列。最後進來的是一個身材頎長的男人,一身深藍色軍裝,英俊挺拔,冷酷威嚴。
柳蕭疏片刻恍惚。
她見過西裝革履的凌先生,以及身無寸縷的凌先生。而身穿軍裝的他,無比陌生,又似曾相識。
她想起了一位故人。
他在南牆的桌案後坐定,抽菸,隔着繚繞的煙霧,與她對望。
「我沒有死,你是不是很失望?」他問。
那天,他在禮服裏穿了一層軟甲防彈衣。本來是爲了防婚禮上的刺客,卻陰差陽錯防了柳蕭疏從背後射來的冷彈。
她那一槍射得很準,正中他的後心。雖然防彈衣保了他一條命,也震斷了三根肋骨。
現在心口還在隱隱作痛。心痛的感覺,真的不好受。
她淡然解釋:「槍走火了,我沒想殺你,我哪捨得害你。」
他狠狠吸了兩口煙,醫生叮囑他三個月內不能吸菸的。
「你聽了別難過,你們那張刺殺名單上的人,一個都沒死。」
她搖頭:「沒聽懂你在說什麼。」
他掐滅菸頭,「你的同夥,全部落網,並有人已經開始交代了。」
真相ţůₒ是,由於他臨時離開東興樓,憲兵缺少指揮,圍剿刺客的時候比較混亂。四名刺客,逃跑了一個,被擊斃的兩個,還有一個服毒自殺,反正沒抓住一個活的。
現在想來,她在華歌匯當衆「自殺」,乃是調虎離山之計,輕易就讓他中了圈套。
凌先生也覺得可笑,自己做了那麼多年情報工作,竟然栽在這種雕蟲小技上。
被豬油蒙了心,被情愛燒昏了頭。
這一年,他諸事不順,特別行動屢屢失敗,還有重要的線人和手下被暗殺。大概問題全出在這個女人身上。
不從她身上挖出點東西來,他沒法跟上面交代。
「凌先生希望我說些什麼?」她問。
此刻的她,冷靜,從容,傲慢,還有一絲不屑。
不再是那個沒有理性、感性過頭、爲了愛情失去自我的小女人柳蕭疏。
凌先生突然很憤怒。
這種憤怒,來源於一種無力。她讓他喪失了掌控感。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從懷裏掏出一個鮮紅色絲絨小方盒,打開來,裏面是一顆粉色鑽石戒指。那鑽石有紐扣大,足足五克拉。
他蹲下來,把戒指套在她的左手無名指上。「欠你一顆結婚鑽戒,今天補上。」
她低頭望着那戒指,屋內光線昏暗,鑽石依然熠熠發光。
「粉鑽啊,很名貴的。」她問,「花了多少錢?」
「十二根金條,足量的。」他可是下了大血本。
他給馮落落的鑽戒,都只是五根金條的普通白鑽。
「你喜歡嗎?」他問她。
她答:「喜歡。你送的東西,我哪有不喜歡的。」
他點點頭,很是欣慰。「對了,咱們的結婚證書,之前那個太簡陋,這次我重新定做了一副,純金的。」
他示意保鏢,保鏢捧來一個大盒子,打開來,取出一副金光閃閃的結婚證書。
「東西已經做好了,就差把你的名字填上去。」他說,「你叫什麼名字?告訴我你的真名。」
她望着他,不說話。
他指着證書上的楷體字,「你看,我把我的真名都寫上去了。」
他讓保鏢把證書拿近一些。她這纔看清證書上的字。
是的,她識字。
「白遇安,廣東中山縣人,現年三十歲,光緒二十七年二月初一辰時生。」證書上如是書寫。
她問:「白遇安?」
「這纔是我的真名,很少有人知道。你的真名叫什麼?你來自哪裏?填到結婚證書上,我們纔算是真正的夫妻了。你肚裏的孩子,也名正言順了。」
她先是驚訝,然後怔忪,接着哀傷,最後冷淡。臉上的微表情迅速變幻,他一時抓不住她在想什麼。
終於,她垂下眼睫。「你的利誘結束了嗎?我都困了。」
他臉上的溫柔漸漸消失,再也壓抑不住憤怒。
她根本不是真心愛他。原來這纔是事實。
他站直身體,雙手負後,俯視她,「你想清楚了?什麼都不說?」
她生無可戀的樣子,「按你們的規矩來,用刑吧。」
「你曉得我的手段?你確信自己能扛住?」
她沉默。
他伸手摸她額頭,脖子,前心後背,微微出汗。她在恐懼。
他正想繼續勸說,卻聽她說:
「白遇安,你最好今天晚上就弄死我,不然終有一天,你會死在我手裏。」
他嘆了口氣,沒救的女人。
吩咐身後憲兵,「來給我們的女壯士準備一份豪華套餐吧。」
他走出兩步,腳步一頓,又折返回來,捏着她的下巴,狠狠地:
「你不要逼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說,還是不說?」
語氣是兇惡的,目光卻彷彿帶着一絲乞求。
她啐了他一口。
他用手帕擦了擦臉,轉身離開審訊室。
剛出審訊室沒多久,就傳來她撕心裂肺的慘叫,他心口一悸,扶了扶受傷的肋部。
背後傳來的慘叫一聲高過一聲,一聲慘過一聲,迴盪在憲兵部陰森可怖的大牢,人間地獄。
凌先生上了轎車,心口痛得厲害,斷掉的肋骨還沒長好,本來應該臥牀休息,不能動氣。司機問他要不要去醫院,他說:「回凌公館。」
自從凌公館有了一個在國外學過設計的女主人,四處煥然一新,帶着西式浪漫的裝潢,飄着鬱金花香的客廳,還有鋪滿啞光絲絨的臥室。
凌芷庵無心欣賞這些美物,直接把妻子一個公主抱,進了臥室。
「輕點,芷庵……」馮落落求饒。
他聽不見她的話。耳朵裏迴盪着憲兵部大牢裏的慘叫聲……
不要去想她了,不要去想她了!他俯身,抱緊馮落落。
其實,他對馮落落的身體也並不十分感興趣,起初間也覺得可愛,又白又瘦又軟,帶着一點少女美。但很快也就膩了,馮落落是個上得了廳堂卻上不了牀的淑女。不像柳蕭疏,一顰一笑,一言一行,臺上牀上,都在勾着他的魂。
這麼想着,突然就興致全無。他翻身下牀,離開臥室。
馮落落有些錯愕,這是怎麼了?
她翻來覆去睡不着。自婚禮之後,她都沒睡過一個好覺,那晚的槍戰給她造成了心靈創傷,她有點後悔回到這個動亂的國家,並且婚後發現,凌芷庵並沒有想象中愛她,連房事都這麼敷衍了事。
假如她知道他們的婚禮是凌先生的一場「捉賊遊戲」,她大概會徹底崩潰。
凌先生來到書房,拿起一本書,一頁讀了半個小時,才發現書拿倒了。
他煩躁地把書掃到地上。盯着電話。
「叮鈴鈴鈴鈴鈴——」刺耳的電話鈴聲驟然炸起,似是要把天花板掀翻。
凌先生沒有立即接。看了一眼時鐘,十一點五十分。
這麼快?她瓦解了?投降了?
他接起電話。
「凌先生,犯人不行了,下身大出血……」
他猛地站起來,「送憲兵部醫院,我這就趕過去。」
他掛掉電話,火急火燎地往外趕。
到了醫院,人還在裏面做手術,他在外面乾等着,心口又開始作痛。
柳蕭疏被推出手術室,面色慘白,還在昏睡。醫生走過來,向凌先生彙報:「凌長官,犯人受到嚴重性侵,流產並且大出血,我們爲了保她性命,只能把她子宮摘除了,但還沒脫離危險。」
凌先生身子微晃,別過頭,不教人看到他的表情。「知道了,盡全力救治,現在她還不能死。」
「明白。」
他把憲兵隊長叫過來,問:「你們對她用了什麼刑?」
憲兵隊長垂着腦袋回答:「我那幾個手下真他媽的人渣敗類,不好好審訊犯人,見色起意,居然……」
凌先生喉頭髮緊,問道:「侵犯她的有幾個人?」
「三個……第三個剛上去,她就開始出血,他們就趕緊停下了。」
凌先生說:「把那三個人槍決。在場的其餘人,發配礦場幹苦工。」
「遵命。」
五天後,柳蕭疏醒來了。
凌先生正坐在牀前削蘋果,削蘋果的刀是一把瑞士軍刀,削過很多人的喉嚨。
「凌先生?」她虛弱地喚他。
凌先生動作一頓,繼續低頭削蘋果。
「凌先生,發生了什麼?我怎麼會在醫院?」
凌先生這才抬起頭,狐疑地看着她。
她又在耍什麼花招?
可她的小鹿眼那樣無辜,清澈,懵懂。
一個女人,經歷了輪暴,流產,摘除子宮,怎還會有這樣的眼神?
「你不記得自己爲什麼會在醫院嗎?」凌先生問她。
她想了想,說:「我只記得,得了重感冒,一直髮燒,腦袋都燒糊塗了。」
裝失憶?
凌先生對這個女人刮目相看。到了這份上,她還能這麼淡定地演戲。那他就陪她演下去。
但他又想,她是不是受了過於巨大的刺激,真的記憶錯亂了?
先試探試探吧。
「你很久沒來看我了。」她眼裏溢出悲傷,「我以爲我要失去你了。」
凌先生道:「怎麼會?我們會一輩子在一起的。」
「你怎麼證明?」
「跟你結婚。」
「你誆我。」
「我認真的。」
他拎起她的手,「你看,我把鑽戒都給你戴上了。」
她把左手側過來側過去。她的手部皮膚是冷白色,把那粉鑽襯托得格外豔麗妖異。
「這樣我們就算結爲夫妻了嗎?」
「還不算,還要領結婚證書。」
他把那純金的證書搬到她牀前,指着證書上的楷字念給她聽:
「白遇安,廣東中山縣人,現年三十歲,光緒二十七年二月初一辰時生。」
她問:「白遇安?」
「是我的真名。結婚證書上要寫真名,法律上才奏效的。告訴我,你的真名是什麼?」
她沉默了。凌先生耐心等待。
「凌先生,對不起,我一直在騙你。」她終於開口。
凌先生微一挑眉,「哦?騙我什麼了?」
「其實,我不叫柳絮,我也不是來自淮安。我是從家庭裏逃出來的。」
凌先生循循善誘:「那你告訴我,你是誰,你家在哪,這樣我才能更好地保護你。」
「那你拿筆墨來吧。」
凌先生把筆遞給她。
她提起筆,在結婚證書他的名字下方寫道:
「韞焉,現年二十四歲,光緒三十四年九月十五卯時生於北京。」
她的楷書,功底紮實,昂揚挺拔,拿出去簡直可以做書法展覽。
凌先生覺得好笑,一個「書法家」,裝了一年不識字,真是苦了她了。
他研究着她的信息,姓名,籍貫,年齡,都變了。
「你就叫韞焉?」他問,「你姓什麼?」
「我沒有姓氏,我已經和家庭決裂。」
他又問:「你生於北京?」
「是。」
「那怎麼一口蘇北口音?」
「我奶孃是蘇北人,從小被她帶偏了。」
原來,所謂」江蘇淮安縣落霞村柳家的媳婦」,是她的奶孃。
凌先生哭笑不得,感覺自己被耍得團團轉。
「現在,這個結婚證書在法律上作數麼?你是我名正言順的丈夫麼?」她問。
「作數。」他指着右下角的紅章,「官方蓋的印章,不會假。」
「那把證書掛上好不好?」她指着對面的牆。
「傻丫頭,這是病房。」
「我想天天看着它,病好得快。」
凌先生想,這裏是憲兵醫院,安保很嚴,不會有外人進出,掛個結婚證在病房裏,那就掛吧。
他說:「好。」

-7-
韞焉這個身份,凌先生依舊懷疑其真實性,是真是假,還需深入調查。
查了幾天,什麼都沒查出來。
北平太遠,不在他的勢力範圍內,她又沒有透露家庭具體情況,更無從查起。
另一方面,婚禮當晚受害的賓客家屬還在給南京上級部門施壓。上級給凌先生下了死命令,半個月內必須破案。
凌先生有些頭疼。線索太少,那四個刺客,死的死,跑的跑,唯一的突破口就是柳蕭疏。可現在沒法對她刑訊逼供。她剛經歷大手術,隨便碰一下都有死掉的危險,只能好好在病房裏供着。
晚上他從醫院回家,馮落落走過來,舉着一張照片,質問的語氣:
「Emilie 的照片怎麼會在你襯衣口袋裏?」
他定睛一看,照片上的人是柳蕭疏。
柳蕭疏很少拍照,她不願曝光在閃光燈下。她在華歌匯登臺演唱時,全場禁止記者拍照。所以她留下的影像很少。不去華歌匯消費的人。都是隻聽其聲,未睹其人。
這張照片,是在去年柳蕭疏生日時,凌先生哄着她去拍攝的。他跟她發誓,照片絕不外傳,只留給他作念想。
後來他一直把這張相片放在襯衣口袋裏。
今日馮落落問起,凌先生覺得詭異,便問她:「誰是 Emilie?」
馮落落說,Emilie 是她在德國海德堡大學的校友。那女孩是個天才,主修數學,兼修心理學,每學期都是年級第一。後來被一個頂級軍校選中,進入軍校進修。
再後來,就沒聽說她的情況了。
凌先生問馮落落:「你確信這照片上的人,就是那個 Emilie?」
「當然確定。我跟她有過幾次學術交流,她長得很好看,令人過目不忘。」她狐疑地看着他,「你和她有交往?」
凌先生疲憊道:「以後再跟你解釋。」
夜裏,凌先生坐在書房,盯着「Emilie」的相片。
蘇北小村女孩柳絮。
上海灘歌星柳蕭疏。
北平某神祕家庭之女韞焉。
德國海德堡大學高材生 Emilie,且在軍校進修過。
這麼多天差地別的身份。
兩人同牀共枕一整年,他都沒有察覺。
他做情報工作這麼多年,什麼妖魔鬼怪七十二變沒見過,唯獨這個女人,有點突破他的認知。
黑膠唱片機裏播放的音樂,是柳蕭疏的歌。她能紅,一方面是嗓子好,另一方面,她的歌曲總是風格多變,旋律清奇。
凌先生閉上眼,細細品味她的每一首歌。
忽然,他睜開眼睛。
他知道她向同夥傳遞情報的方式了。
歌聲。
她把從凌先生這裏獲得的信息,融進曲調裏,通過華歌匯的舞臺,傳遞給她的同黨。
他們應該有一套密碼,特定的旋律調式對應特定的情報內容。
別忘了,「Emilie」是數學系高材生,做這些事,應該小菜一碟。
而她又兼修心理學,受過軍校訓練,必然是刺探情報、駕馭人心方面的頂級高手。
凌先生想,自己這次是棋逢對手,敗得不冤。
他在書房裏坐了一整夜,擦拭自己的金色手槍。
這柄手槍,是他升任情報部首腦時,軍校的恩師送給他的。恩師告訴他:「從今以後,你是頂級的捕獵者,但也是別人的獵物。對於一般的獵物,發現他們,殺死就好。你要警惕的是那些——以獵物姿態出場的獵人。」
高明的獵人,總是以獵物的姿態出場。
……
凌先生下定決心,不再耗費精力與那個女人糾纏鬥法。她詭計多端,做事反套路。必須速戰速決,免得夜長夢多。
她是那夥亂黨刺客的關鍵環節,切斷她,其餘人就掀不起大浪。
這天,凌先生穿上軍裝,手槍填滿子彈,前往憲兵部醫院。
他要親手了結這場孽緣。
進入院部大樓,他感覺不對勁。今天的持槍憲兵比往日多了一些。
來到柳蕭疏的病房門口,他發現站崗的憲兵很陌生,不是他的人。
憲兵沒有攔他,給他敬了個禮,推開門,請他進去。
凌先生放緩腳步,走進病房。
眼前的景象——
柳蕭疏靠在一個男人懷裏,嗚嗚咽咽地哭訴委屈。
這個男人,正是珉郡王府的溥瀾貝勒。
憲兵總隊司令吳灝站在牀邊,神色嚴肅。
吳灝是凌先生曾經的上司,十年前就是他帶着白遇安去北京造訪珉郡王府。
看見來人是凌先生,溥瀾貝勒濃眉一軒,怒罵道:「好你個姓白的兔崽子,對我妹妹幹了什麼好事!」
凌先生疑反問:「您妹妹?」
「對,她就是我妹妹,珉郡王府的二格格!你不知道?裝什麼傻?」
凌先生這下明白了。
原來是她。就是當年溥瀾想塞給他當媳婦的瘋傻格格。
怪不得查不到韞焉的身份。舊朝格格們的閨名都不隨意外泄,對外只稱「某王府幾格格」。
那天,她說自己沒有姓氏,其實人家是有姓氏的——
愛新覺羅。
這時,吳灝開口解釋道:「憲兵部醫院有個上校軍醫與貝勒爺相熟,看到病房上掛着的結婚證,新娘的名字、籍貫、生辰都和貝勒爺失蹤的妹妹雷同,就立即彙報了我。」
凌先生苦笑。
他又被她耍了。
她把自己的真實信息寫在結婚證上,故意掛在憲兵部醫院病房的牆上,就是在向外傳遞消息,好讓家人出面來救她。
凌先生啞巴喫黃連,不能解釋,只能生生受着溥瀾的罵。
溥瀾從妹妹的敘述裏聽到的故事是:
韞焉回國後去華歌匯玩,結識了凌先生;
凌先生對她展開追求,兩人墜入愛河,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了他;
可他不知足,想要享受齊人之美,一面和她結婚,一面又娶了馮落落;
韞焉悲憤至極,與凌先生爭執,他就對她施暴,造成她流產,還把她困在憲兵部醫院,限制她的自由……
把一個諜戰劇,魔改成了家庭倫理故事,凌先生被塑造成了始亂終棄的陳世美。
溥瀾罵夠了,問妹妹:「二妹,你說,怎麼處理這個男人?哥哥替你出這口惡氣。」
他有這個底氣。他作爲王孫公子的榮耀已是過去時,但他的母親是現任總理院高官的女兒,妻子孃家在南京也是有頭有臉的家族,就算不能弄死這個負心漢,讓他掉層皮,還是可以辦到的。
此時的柳蕭疏,或者該叫她二格格韞焉,轉頭望向凌先生。她哭紅的眼睛如同桃花瓣,我見猶憐。
而她目光裏寫的內容,則似乎是,「凌先生,這場遊戲我玩得好刺激,好盡興啊」。
她眼睛盯着凌先生,卻幽幽地對溥瀾說:「哥,我只想擺脫他的糾纏,我想回家,我想額娘了。」
她竟然急着要回家。
她是個聰明人。一旦有機會從困境中解脫,就及時收手。不能把凌先生逼急,萬一他反將一軍,掀出她的老底,對她也沒好處。
何況,她還有同黨在逃,需要她的掩護。
凌先生也明白,她在同他做交易——她對他既往不咎,也希望他就此收手,不要再追查她的底細和她的同黨。
現在,她與他,終於處在同一個調頻上。兩人心照不宣,一場交易就在無形中達成。
凌先生說:「格格若想回家,那就回去吧。我保證,不會再糾纏你了。」
溥瀾心有不甘地狂拍大腿:「得嘞!造孽喲!」
韞焉當天就出院了,她身體還很虛弱,沒法下地,需要人抱着走。
溥瀾準備抱她,她卻向凌先生伸出雙手,「我要你抱。」
溥瀾又嘀咕:「沒出息!」
凌先生摘了軍帽,走上前抱起她。
她雙手環住他的脖子,頭靠在他的胸前,小鳥依人的樣子,彷彿回到了以前兩人的甜蜜時光。
「收手吧,不要再做這份職業了。」她低聲說。
「這是我的選擇,我的命運。」
「你知道嗎?你們在毀掉這個社會!你們鎮壓反對的聲音,你們屠殺有志之士和愛國學生,你們和外國人勾結,出賣我國民利益。你活在十里洋場的繁華假象裏,看不到黑夜裏的餓殍遍地和人間疾苦!」
他不回應她。步履沉緩地走在醫院長長的陰暗的走廊裏,軍靴在青磚上敲着沉重的節奏。
「那份刺殺名單,是我親筆擬就的。」她繼續說,「那裏面的人,或有漢奸賣國賊,或有貪污腐敗者,全都死有餘辜。我們豁出命去,也不要他們逍遙自在。」
他說:「我讓你交代的時候,你一個字不吐。現在倒是主動交代了,你真有意思。」
她抽了一口氣,把頭在他胸膛埋得更深。「我是希望你懸崖勒馬,不要再往不歸路上狂奔下去了。」
「爲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因爲我愛你,因爲我恨你。」
他步履微微一頓,低頭吻了一下她的頭頂,「我也愛你,我也恨你。」
韞焉坐火車回北平了。凌先生留在站臺上,直到再也聽不見火車的汽笛聲。
想掏支菸來抽,一摸口袋,發現自己隨身攜帶的瑞士軍刀不見了。
應該是被那個壞丫頭順走了。
剛纔他抱着她時,她肯定動了念頭,往他胸口捅上一刀。
最終卻沒有下手。
回到家已是半夜。他洗漱完進入臥室,牀上的馮落落翻了個身,背對着他。
最近她被他的若即若離折磨得很傷心。認識七年的男人,她才發現自己一點也不瞭解他。她想,如果一直沒有嫁給他,她就永遠是他的牀頭白月光,心頭硃砂痣。現在好了,蜜月未過,已經成了米飯粒和蚊子血。
凌先生不知道妻子的這些小心思。他忙着堵「柳蕭疏」給他捅出的一個個大窟窿。她在他身邊潛伏一年,給他的事業造成了極大損害,許多經營多年的情報網都被破壞,還有婚禮上的那個爛攤子,他用了很大力氣才糊弄過去,最終受了個通報批評。
風波過去後,他去華歌匯放鬆一下心情。華歌匯換了新的歌女,也很不錯,但到底不是原來那個味道了。
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回到二樓房間,撲倒在雙人牀上,貪婪吸嗅着上面殘留的香氣。
他咬着牀單,肩膀顫抖。從來以爲自己是個沒有眼淚的男人,如今才知,只是未到傷心處。

-8-
三年後,廣州。
凌芷庵剛剛調任廣州情報部首腦,就接到一項任務:今夜南山礦場有祕密暴動,務必鎮壓,將首要分子捉拿歸案。
凌芷庵提前帶着數百名警察和憲兵前往南山礦場,設好埋伏圈。
這些年,他殺人殺得愈發瘋狂,麻木。像一頭蒙了眼的獅子,朝着黑暗狂奔不止。
槍戰從凌晨十二點開始,凌晨兩點結束。暴動被成功鎮壓,數百名暴動者被殘忍屠殺。
暴動的首要分子被警察活捉,押送到凌芷庵面前。
那人身材瘦小,渾身是血,左腿受傷最重,小腿向外側扭曲了 90 度。
強光手電筒打在那人臉上,竟是個容貌清秀的女子。
凌芷庵冷酷地審示着她。
腿傷令她疼得全身顫抖,可她面色平靜,從容地與凌芷庵對望,目光清透如星子。
處理這樣的亂黨,凌芷庵非常熟悉程序:先簡單利誘,利誘不成,就上重刑。要是還不認罪,就處以絞刑,屍體掛在城門口示衆十天。
這就是她即將面臨的命運。
此刻,凌芷庵很想問她一個問題:Ťŭ̀⁾好好的人間富貴你不享,爲何偏要赴地獄受苦受難?
他仰頭望天,前所未有的無力,空前絕後的絕望。
突然,他舉槍。
「砰——」
他甚至沒有用眼睛瞄她,子彈就準準射中她的眉心。
點下一枚血紅的硃砂痣。
她依舊大睜着眼。只是眼裏的星光倏然黯淡,最終歸於一片虛無。
給她一個痛痛快快的速死,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他不顧衆人的驚詫,把金手槍隨手扔到地上,轉身離開。
凌芷庵違背上級指示,擅自射殺暴亂首要分子,被停職審查。
從廣州返回上海的火車上,凌芷庵被神祕刺客槍殺。
當時他是有預感的,她的同夥會來報仇。
他不作任何防備,連保鏢都沒帶。刺客向他走來時,他安閒地坐在座位上,手裏把玩着一枚粉色鑽戒。
子彈射穿他心臟的一瞬間,他閉上眼,腦海裏最後浮現的景象,是多年以前,一個身穿土氣旗袍的女孩小心翼翼地湊上來,用蘇北口音對他說:
「凌先生好,我叫柳絮,我唱歌很好聽的,您想聽嗎?」
是的,他很想聽。
(正文完)
番外——韞焉
你出生那年,大清還沒亡,老太后還沒死。你的家族沐浴在王朝最後的榮光下,你是愛新覺羅家族最後一茬金枝玉葉。
等你懂事時,天下已經換了日月。
王府大院依然平靜。你健康快樂地成長着,老夫子教你寫毛筆字,洋老師教你 abcd。
你的額娘珉郡王妃,是留過洋的新女性,她喜歡對着後院的深井唱歌劇,並且給你起了個閨名:Emilie。
下人們稱呼你:愛美麗格格。
你長得確實美麗,但你不愛美麗。你愛數學,愛音樂,愛花花世界,愛宇宙星辰。
你關心天下局勢,來王府裏拜訪的官員,你都要過去跟他們理論幾句,時常語出驚人,把你阿瑪嚇得半死。
某年,宮裏老太妃薨了,你說,不過是一堆原子的聚會散了而已。
你哥哥趕緊捂住了你的嘴。
後來家裏人對外解釋,二格格生下來腦子就有問題,有點瘋傻,不是我們王府教成這樣的,我們家風家教沒問題。
他們是擺脫嫌疑了,而你,沒人敢娶了。
你也無所謂,你本來就不想結婚。從一個深宅大院嫁到另一個深宅大院,跟你的額娘一樣,身在人間,心飄在天。
這樣過一生太擰巴了。
直到,你看到了那個男人。
那天你聽說王府來了上海的軍官,你好奇病又犯了,你還沒見過上海人呢,更沒見過民國的軍官。你爬上牆頭去看熱鬧。你已經十五歲,不被允許拋頭露面了,你學會了騎牆的本事,偷看外面的世界。
他身材頎長,威武挺拔,一身藍色西式軍裝,一張英氣逼人的臉龐,你忍不住發出感慨:
「Amazing!」
你從牆上蹦下來,把路過的貝勒爺砸趴下了。
還好貝勒爺是你親哥,不跟你計較,還給了你一個 surprise:
「看上了那個白遇安是吧?哥給你說說親,讓他做你的駙馬爺,OK 不?」
那是相當 OK。
當夜你失眠了,春心萌動了,情竇初開了,羅密歐與朱麗葉附體了。
卻也是這一夜,白遇安匆匆離開北京,回上海了。
你哥哥兩手一攤:「沒辦法,人家一聽你是個傻子,連夜坐火車跑了,買的還是站票。」
你哭了三天,你太慘了,還沒戀愛,就已失戀。
最後是額娘把你拍醒,「爲個男人哭兮兮,沒出息。咱還小,不急着嫁人,好好讀書,做個對天下有用的人。」
她把手放在你的肩上,鄭重地說:「我親愛的 Emilie,媽媽現在派你去歐洲,學習知識,開闊眼界,回來以後報效家國,Are you ready?」
你小拳頭一握:「I’m ready,go!」
瞞着你的阿瑪,你額娘和你表姐把你塞進了外交官表姐夫的汽車後備箱,帶到天津港,登上西去的輪船。
你望着大陸的燈火,媽媽,再見,今夜我就要遠航。
你靠着表姐夫的推薦還有滿分入學考試成績,進了德國海德堡大學數學學院。到了大學才發現,你真的是個腦子有問題的。
爲什麼別人做不會的題,你一瞟就知道答案。爲什麼別人聽不懂的課,你打着盹都能輕鬆入腦入心。
學一門專業不夠打發時間,你又學了個心理學。學了心理學你才發現,琢磨人心、操控人心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後來你學習學煩了,又去軍校玩了兩年。在那裏,你結識了幾個國內同胞,從他們口中得知,國內形勢不好,
你震驚,難受,憤世嫉俗。你給額娘寫信,說想回國。額娘回信:不必回來了,這個天下沒法子救了。
這倒更堅定了你回國的決心。
你和四個關係最鐵的軍校同學結成聯盟,代號:五人小組。
你們的目標:殺壞人,救蒼生。
你也曾捫心自問,爲什麼要做這樣的選擇?好好在國外讀書,回國以後躲進深宅大院,做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女不香嗎?像你的額娘一樣,一輩子也算安馨寧靜。
可是,那是生你養你的家國啊!今年兵爭,明年匪亂,人人爭權爭利,擾攘不息的,把社會弄得糟做一團,有熱心人想改造社會,也無從改造。你們二十來歲,風華正茂,你們不去救她,誰去救她!
選擇了這條路,就意味着一生負重前行,甚至不得善終。
但,毋寧死,不苟活。人終有一死,死國可乎?
你們五人小組瞞着家人,悄悄回國,在上海港口登陸。既然第一站到了這裏,那就從上海灘的壞人開始殺起吧。
經過摸底,你們確定:上海灘最大的壞人,名叫凌芷庵。情報部門首腦,大特務,賣國賊,無惡不作的黑幫老大。
你喜歡挑戰高難度,主動選擇了這個獵殺遊戲裏最危險、犧牲最大的角色:潛伏在凌芷庵身邊的臥底。
你根據收集來的材料,對凌芷庵的性格、愛好、優缺點進行了深入研究。然後你化身一個蘇北小歌女,在一個初秋的夜晚,闖進了凌芷庵的世界。
這一闖,誤終身。
第一眼見到他,你很懵。覺得他的樣子有點眼熟。
有點像……十年前那個買站票逃婚的白遇安。
不,不可能是他。白遇安是軍人,軍人當報效家國,不能是凌芷庵這種人渣敗類。
你自信是操控人心的高手,可你忘記了,你的心也是肉長的,也會被人操控。
你操控着凌芷庵,凌芷庵也操控着你。你們棋逢對手,這真是你上大學以來最難的一場考試。
你事先創編了一套密碼本,把信息編成公式,和樂曲的調式結合,其餘四人按照公式,通過聽你歌曲旋律變化,就能破譯情報。
凌芷庵的朋友與下屬常來華歌匯消遣。凌芷庵不來找你的時候,你就站在華歌匯的二樓,觀察形形色色的人,解讀他們的脣語,也能獲取不少情報。你的工作做得滴水不漏,可你的心在一點點淪陷。
在感情這場對手戲裏,你不幸入戲了。
他不來見你的時候,你煩躁不安。你分析了一下原因,一方面是因爲得不到有用的情報,另一方面是……因爲愛情。
你把凌芷庵當成了白遇安的替身,越是沒得到的越躁動。多少次你和他纏綿時,你都在幻想另一種人生的可能性——假如當年那個少年軍官娶了你,也許你們現在琴瑟和諧,平安喜樂,他不會那麼壞,你不會那麼慘。
可是,隨着對凌芷庵調查的深入,你開始懷疑,凌芷庵很有可能就是白遇安。
你不願意相信,你只能堅定地把刺殺計劃執行下去。
他婚禮前一晚,你套出了他的話,終於確信,那是他的一個圈套。
你立即登臺唱歌,把情報傳達給同伴,讓他們及時收手,停止刺殺行動!
第二天下午,你在窗邊發呆,看到窗外地上落了一張報紙。報眼六個黑色宋體字標題,觸目驚心:
「毋寧死,不罷休」。
這是你的同伴在告訴你,他們會把婚禮刺殺計劃執行下去。籌謀了這麼久,不甘放棄。
你也只能配合他們進行到底。
當晚,你合計着時間差不多了,就當衆「自殺」,把凌芷庵騙來華歌匯,給你的同伴製造最佳機會。
可做出這件事的這一刻,你也知道,你大概離死期不遠了。
在審訊室裏,他親口告訴你他的真名。
這是你一生中最痛苦的時刻。
韞焉與白遇安,你們的相遇,太早了,又太晚了。
第一次相遇,他也許還保留着一點清澈,可他錯過了你。
第二次相遇已經太晚,你在他最無可挽回的時候與他相識,光鮮外表下他已經是一團腐爛的白骨,散發着毒氣的行屍走肉。你阻止不了他,只能眼睜睜看着他衝向懸崖,  自取滅亡。
他的人生,早就已經爛透了。你的到來給了他一點微光,也僅此而已。
後來受刑時,你的肉體已感覺不到痛苦。你嚎哭,慘叫,  皆是因爲內心所受的撕裂。
……
他抱着你走出憲兵部醫院時,  你從他口袋裏掏出了瑞士軍刀。
最終你沒有對他下手,  而是對他說了一堆廢話。
你是想再努力一把,把他從懸崖邊拉回來。
可他不肯抓住你遞過來的手。你終究救不回你的戀人。
那就救你能救的人吧!
回到北平,  你養了一陣子傷。家裏也不催婚了,  因爲你終身無法生育。
而你反倒解脫了,沒了子宮,你徹底擺脫了身爲女人的禁錮。你還要去幫助蒼生,哪有時間生孩子。生逢其時,當奮鬥其時。
你開始參加一些社會運動,辦報紙刊物,宣傳新思想,啓蒙大衆。你和愛國大學生、進步人士交往,抨擊政當局腐化無能互相傾軋,  只爲爭權奪利,  不顧民生多艱。
你很忙碌,也很充實。因爲你有個光明的夢,  夢裏,盛世太平,大道光明。
偶爾,  你也會夢到他。你向着光明奔跑,  他在黑暗裏沉淪。終是漸行漸遠。
可你預感,  終有一天,你們會有第三次相遇。待到那時,  必是一場光與暗的終極對決。
不是你死,  就是他亡。
(番外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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