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倖何生相思

我娘從小教育我,天下的男子大多負心薄倖。
所以我與沈璟行春風一度後,乾脆利落選擇去父留子。
六年來,我將自家生意從聽雲山下擴展至京城,商鋪開了一家又一家,儼然成了京城的隱藏小富婆。
孩子也一天天長大,聰明俊俏又乖巧。
誰知一日出門,卻衝撞了當朝攝政王的馬車。
一隻修長冷白的手從轎中伸了出來,轎中人的嗓音無波無瀾,清淡如玉:
「發生了何事?」
熟悉嗓音聽得我瞬間石化。

-1-
「長安,快跪下。」
我趕忙拉着長安的手跪在攝政王的馬車前,頭低得差點埋進衣襟中去。
生怕上方的人瞧出我的臉。
今日中秋,京城一片熱鬧,我便帶着長安出門逛燈會。
猜燈謎時一時不察,這小崽子竟然被人羣擠了出去,甚至還差點衝撞上別人的馬車。
只是沒想到,這攝政王沈璟行,竟然是……他。
我原只知他的名字叫沈三,卻是不知他真名竟是如此。
璟行璟行,這般好聽的名字倒實在配他這人。
只是曾經一針一線替我縫補衣物的病弱小公子,如今又怎成了這皇城中生殺予奪的冷麪王爺?
「王爺恕罪,小兒頑劣竟膽大包天衝撞了王爺的馬車,民女實在教子無方。」
一旁的長安見我如此,小小的孩童立刻上前擋在我面前,急切又奶聲奶氣道:
「攝政王恕罪,不關我孃的事,是我剛被人擠了出來撞了您,您不要生氣好不好?」
此時我唯一慶幸的是長安除了眼睛鼻子像他,嘴巴像我。
其他地方則誰也不像。
一眼被認出來的舊戲碼,還好不可能發生在長安身上。
「無妨。」
淡淡的嗓音在頭頂響起。
輕飄飄的,聽不出什麼情緒。
我依舊拉着長安跪着:「民女有罪,望王爺容許民女與犬子跪到王爺離開。」
現在站起來,我的臉肯定會被沈璟行瞧見。
認出來可就麻煩了。
上方的人卻遲遲不見動靜。
忽地腳步聲傳來,一片月白的衣角忽地出現。
目之所及,熟悉的修長手指扶了長安起來。
我忽地就想起了六年前也是這雙手,替我生火做飯,洗衣疊被。
手的主人則任勞任怨做着這些賢妻良母般的事,小白兔似的乖乖等我回家。
如今時過境遷,面前的沈璟行居高臨下望着我。
「爲何不敢抬起頭來?」
回憶中斷,我依舊垂着頭:「民女貌醜無鹽,唯恐驚嚇了王爺。」
眼前人在我面前站定了片刻。
似是冷笑了一聲。
我尚在糾結那聲冷笑是否是我聽錯,他卻一個轉身。
什麼也沒說便走了。
這是……沒認出我來?
我鬆了口氣。
忙拉着長安的手立馬回了家,燈會也嚇得沒了半點興致觀賞。
沒承想第二日卻迎來了不速之客。
我親自來名下的一家胭脂鋪查賬,正和賬房先生討論着上月營收下月進貨,忽聞剛還熱鬧的外間瞬間死了一般寂靜下來。
察覺不對,疑惑地下樓查看。
卻見店內的女子個個屏氣凝神,目光又驚又癡迷地盯着殿內一男子。
待看清那人是誰,我心口頓時一緊。
……沈璟行?
他來做什麼?
「不知王爺親臨小店所謂何事?」
我壓下心頭慌亂,面上一派雲淡風輕。
既已被看見了,躲躲藏藏反而讓人心生疑竇,倒不如大大方方。
何況天底下又不是沒有相貌相似之人。
「孤聽聞這蘭瑛閣的胭脂極好,不少公主皇妃都閒置了進貢的胭脂水粉,反採購這蘭瑛閣的。」
沈璟行放下手中的胭脂,望向我時眼眸極其陌生。
彷彿除了昨日,他從未見過我。
「恰好太后娘娘後日生辰,孤特來挑選一番。」
離別六年,不同於十八歲的他介於少年與青年的那股子青澀秀氣。
如今二十四歲的沈璟行五官輪廓越發鋒利,人也越發挺拔,斯文清俊中多了幾分上位者的沉穩與逼人氣勢。
倒叫人發怵。
我乾笑幾聲:「區區胭脂何德何能竟也值得王爺親臨,小店當真是蓬蓽生輝了。」
「既然如此,民女便推薦幾款適合太后娘娘尊貴身份的特供胭脂。」
他淡淡點頭。
看了一圈,倒是認認真真挑選起了胭脂。
從前他只幫我一人挑過這胭脂,如今倒也會幫別的女人挑了。
聽聞當今陛下年幼,太后也不過二十三。
坊間傳聞攝政王同這位太后少年相識,青梅竹馬恩愛不疑,不承想一朝卻身份如天塹,青梅嫁了先帝,竹馬成了繼子。
如今先帝去世,攝政王太后又共同輔佐幼帝,兩人似是又擦出了火花,多有桃色祕辛。
我自顧自思忖着,面前沈璟行卻話鋒一轉:
「老闆如此年輕,不知孩子如今幾歲?」
心猛地一跳。
他提孩子做什麼?
他若是認出我了,說孩子五六歲不就不打自招了嗎?
「四歲。」我臉不紅心不跳撒謊。
就算他認出我又如何?
分別六年,除去孕期十月。
四歲的孩子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他的。
沈璟行指腹摩挲着白玉胭脂盒沿,似笑非笑:「四歲的孩子這樣大了?」
「這孩子從小貪嘴,民女便也一直遂了他的願。」
「是嗎?」
他勾一勾脣,笑意涼薄。
捏住我的下顎迫使我抬起頭來,一雙琥珀色的桃花眼漠然盯着我面上神情。
「老闆可有半句虛言?」
我勉強一笑:「不曾。」
他脣角涼意卻越發深了。
「孤有先帝特賜的金麟牌,見孤如見君王。」
「這株連九族的欺君死罪,老闆還是想清楚了,再開口。」
我:「……」

-2-
我和沈璟行確實有過一段往事。
遇見他的那天正值清明時節,大雨滂沱,山路泥濘溼滑。
我採完藥挎了個木籃,打着把油紙傘正往山下走,忽見路上躺了個渾身泥濘的公子。
路過的男人不能撿,這是千古定律。
我只當沒看見,抬腿便準備從他身體上跨過去。
誰知下一刻卻被一把抓住了腳踝。
垂下眸一看,地上的人雖一身白衣沾滿泥濘,但膚色白皙,一雙琥珀色的眸子顏色極淡,竟是個俊美不可方物的漂亮美人兒。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最後我還是鬼迷了心竅般將他撿回了家。
他說他叫沈三,家中排行老三。
他的家人四年前在流亡途中全死了,如今只有他一人命大活了下來。
要不說人要俏,一身孝呢。之前還一身髒污的人已換上一身乾淨白衣坐於榻上,流水般的烏髮傾瀉而下。
鼻樑高挺,眉目如畫,看着不似凡人,倒像個墜入凡塵的謫仙。
「我既然救了你,你要報答我的知道嗎?」
我將藥汁端給他,開門見山直接道。
他臉色還帶着些病弱的蒼白,聞言點了點頭:「好。」
「我說什麼要求你都願意答應?」
他垂眸:「命是小姐救的,自當以命相報。」
竟是個如此懂得感恩之人。
我說:「我不要你的命,只要你的人。做我的夫君,一年爲期。」
他長睫一顫,抬頭望我:「爲何一定是夫君?」
「我如今十九早已及笄,該嫁人了。」
「只有一年?」
「不好睏你太久,一年後我放你自由。」
他頓了片刻,薄脣微抿,終是道:「好。」
我爲什麼救他?
不爲別的,只爲他生得白白淨淨,又這樣一番斯文乾淨的讀書人氣質。
適合借種。

-3-
我娘從小就告知我,天底下的男人大多負心薄倖,而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遇人不淑,情之一字於女子來說便不過一劑砒霜,百害而無一利。
娘當年便是救了這樣一個薄情郎。
她心地善良,路遇一個被馬賊劫掠渾身是血的男人便將他救進了家,衣不解帶日日照顧。
沒過多久兩人生出情愫,原以爲會是段郎情妾意般的美好情愛,直到兩年後我出生了。
他拉着我孃的手,言辭懇切說要回京見父母,以後好三媒六聘迎娶她。
可誰知卻是一去不復返。
我娘以爲他是死了,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攢了四年盤纏千里迢迢趕來了京都,正巧撞見他攜家帶口上街遊玩。
原來他不是死了,而是早已在京城攀上了公主。
將我娘這個糟糠之妻棄之如敝履,我這個隨性而至的孩子置之不理。
那人怕我娘纏上,先是半真半假威脅我娘。
見我娘無動於衷後,又同我娘下跪哀求我娘不要告訴公主他們的事,硬塞給我娘一筆封口費。
我娘沒要錢,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只要求他陪自己回去。
那人見我娘軟硬不喫,便對着她拳打腳踢,派人將她亂棍打出了京城。
對外還稱我娘一個山野村婦見了京城繁華,妄圖爬上駙馬爺的牀求得一世榮華富貴,當真寡廉鮮恥。
我娘是個夫爲妻綱的傳統儒學訓導出的女子,生性柔軟,如今六年真心錯付,遭了丈夫背棄便一口鬱氣在胸,回來後一病不起。
憂思過度後,三尺白綾懸上房梁,早早便過世了。
後來的我被村頭的孫娘撿了回去。
她丈夫早亡,膝下無子,待我如親女兒。
一年後她開始經商,一個弱女子也能將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所以你看,與其等着男人依靠,不若女子自己強大。
到時這所謂情愛,也不過生活的錦上添花罷了。
我不想要男人,只想養個自己的孩子。
這沈三,正中我心意。
夫妻一年,足夠我懷上孩子。
然後去父留子。
因着不過臨時的夫妻,我並不想同他過官府文書,也並不想拜什麼堂。
但他卻是有幾分固執在身上的。
默契地不提官府文書,卻是一定要同我拜堂。
淡色的眸子定定望着我,語氣不容置疑:「一年的夫妻也是妻,必須名正言順。」
我問:「若是名不正言不順,不拜堂便隨隨便便在一起的呢?」
「那不叫妻,叫妾。」
妾可真是一點也不中聽。
何況我拗不過他。
想着拜個堂就拜個堂吧,給彼此一個名分,以後孩子出生了孩子倒也不至於算野種。
我們就這樣拜了堂成了親。
除了都是彼此初夜的洞房花燭有些難堪。
他路途艱難,我出乎意料地痛苦了好一陣,其他倒也順順利利。

-4-
後來便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我們一起經營一家包子鋪。
往日我一個人料理這家鋪子時,來買包子的多是男子。
後來他身體恢復了些,臉色依舊蒼白,但能走動了,便來學着幫我打下手。
開門不過兩天,我鋪裏來了個漂亮郎君的事整個鎮子便傳了個遍。
包子鋪日日門庭若市,我才知原來這鎮上不管是小姑娘還是大姑娘竟也是這般多啊。
起初常有女子興沖沖來問我倆關係,一臉期待問我他是否是我兄長。
其實他比我小上一歲,卻身量挺拔修長,比我還要高上兩個頭,被錯認成我兄長倒也正常。
我剛開始瞧着姑娘們希冀的目光,想着一年後他便自由了,不好耽誤他離了我後的姻緣。
便點頭戲稱他是我的遠房表弟。
他手一頓,睨我一眼,似有不悅。
後來女子問起他身份,他不管我如何,沉着臉只道自己早有家室,妻子年芳十九,正在身邊。
一衆姑娘們這纔不甘心地失望離去。
春去秋來,花開花落。
轉眼就又入了冬。
南菱雖處南方,入冬了也總有那麼幾日凍得人骨頭髮緊。
我向來粗枝大葉,對於這種乍暖還寒的天氣也不大敏銳,往年生了病結結實實在榻上躺幾日便過去了。
隨便穿了身往常的正準備出門去,他見了卻將我拉住。
把我不大厚實的衣物剝得乾乾淨淨,塞給我一堆穿上就走不動道的厚襖子。
我故意笑話他像個老媽子:「我就是不穿,你又能把我怎麼樣?」
他也不怒:「隨你,不穿也無妨。」
這笑莫測得叫人琢磨不透。
我半信半疑:「當真?」
他淡淡嗯了一聲,忽地將牀幔放下。
「今日倒是天冷,不宜出門。」
「那宜什麼?」
他言簡意賅:「暖牀。」
我抱着衣服的手一僵:「你……開玩笑的吧?」
他卻不緊不慢開始解起了腰帶。
「……」
眼見不對,我當即準備逃之夭夭。
卻又被他箍住了腰,毫不客氣抵在榻上。
下巴擱在我脖頸處,呼吸交纏,微涼的指腹慢條斯理摩挲我腰間軟肉。
肌膚相貼,灼熱撩人。
屋外寒風凜凜,屋內瞬間春意盎然。
……
往後幾日我再沒敢穿什麼輕薄衣裳。

-5-
衣服穿多了總會有破洞,本也不是什麼富貴人家,扔了實在可惜。
可我不擅女紅,平日的衣服被我縫縫補補蚯蚓似的歪七扭八,都是湊合湊合穿的。
他看着那些扭打成一團的針腳,眉頭狠狠一挑。
我以爲他要訓責我不像個妻子連這種活都幹不好,正準備好了說辭反擊。
結果他只是嘆了口氣。
自己反倒拿着針線主動跟着隔壁的王大娘學女紅去了。
王大娘六十多歲了仍是最愛看美男,見他來向自己討教,立刻笑得像朵老菊花,自然是鉚足了勁教。
他這看着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文弱書生。
剛開始學時有些笨拙,十根手指挑破了八根,鮮血淋漓。
可不出一月,繡工竟是出神入化,修長手指穿針引線竟也能整出些蘇繡般的精巧細緻。
看得我是歎爲觀止。
我開玩笑說不若你開一家紡織鋪子,將繡的衣裳拿到街上賣,憑着你這張臉,你這針線,要的人肯定不少。
他沒搭理我,自顧自一針一線替我縫好了裙子。
縫完又頓了頓,在上頭繡了棵金黃葉子的樹。
沒過一會兒又繡了只小小的,不易察覺的飛天長尾……
「你做什麼給我繡只長尾山雞?」我問。
他似是噎了下,手中的針差點戳進指腹。
「……這是鳳凰。」
「哦。」
半晌我又探過頭去:「那爲什麼給我繡只長尾鳳凰?」
他收了針腳,淡道:「襯你。」

-6-
三條街對面的孫姑娘沒過幾日結親,我拉着他的手過去喫酒賀喜。
新郎是個附近私塾的教書先生,好音律。
談話間從旁人口中知曉了他是這鎮上除了教書先生唯一會彈些ťű̂ₓ琴的人。
當即搬出家中的古琴,興致勃勃望他彈上一曲。
我知曉對於彈琴這事他向來喜好清幽環境,大庭廣衆之下爲人助興,絕非他所好。
剛想駁了新郎的面子替他回絕,卻被他拉住了手。
「我來。」
我微微一愣,便隨他了。
那夜恰好月圓。
月華傾瀉而下,似是盡數灑在了他一身白衣之上。
幽幽琴聲行雲流水一般從墨黑古琴中流出,修長白皙的手指似在起舞,指法好看得叫人眼花繚亂。
琴聲繾綣。
周圍一片寂靜。
教書先生直接聽直了眼。
而彈這琴時,他的目光卻是望向我的。
琥珀色的眼眸中隱隱有什麼暗光浮動,沉靜且深邃。叫人細究不得。
可見我望向他時,他卻不知爲何又垂了眸,長睫遮了眼底情愫。
風起,頰邊一縷墨髮拂動,忽見他白皙耳尖染上一抹薄紅。
仿若清泠白雪上點點紅梅。
我不知那是什麼曲子,也不知曉音律。
只是瞧着他清絕的側顏,忽覺這世上頂好的丹青手,怕是也難勾勒出此人眉目間萬分之一的絕色。
他真的好乖啊,對我也是極好的。
惹得我都快動心了。
但我知道不能。
午夜醒來時母親淚溼的枕巾,鮮血淋漓的匕首,懸樑的三尺白綾至今歷歷在目。
「雙兒,娘對不住你,原諒娘好不好……」
我不想步我孃的後塵。
他的過去,我僅憑他三言兩語才得知了個不知真假的大概。
他也從未同我提及今後準備如何安排,更沒同我說是否就準備這樣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不知曉他的過去,他的未來更是捉摸不定。
唯一確定的便是我只駐足於他的現在。
與其賭一朵終會衰敗的花永久鮮妍,不如狠狠心,在它開得最是豔麗之時,親手摘掉它。
一年之期未至,我們成婚的第九個月,我被診出了喜脈。

-7-
那日我回去後悄悄收拾了細軟,支開他出了門,留了封訣別信便一走了之。
如今再見,已過去六年。
當初的沈三成了如今隻手遮天的攝政王沈璟行Ŧųₘ,人也變得不那麼斯文乖巧,反倒越發冷漠逼人起來。
不緊不慢走近我,渾身上下散發着上位者淡定從容的威壓。
我不禁腳下步步後退。
卻被他帶入內間抵在牆上,淡色的眸中忽地深沉,直直望進我的眼底。
「孩子如今幾歲了?」
我十指緊緊扣着身後的牆縫,避而不談:「王爺既然不信民女,又何必一問再問?」
他面上沒什麼表情。
「老闆若說了實話,又怎心虛不敢答?」
「民女私以爲這是民女家事,且王爺身爲攝政王胸懷治國經略,理應勤勉政事爲國爲民,而不是在此恃強凌弱威脅於一個普通百姓。」
他輕笑了一聲,眉頭微挑,一字一句滿是譏誚:
「何時孤詢問自己孩子具體年歲,也叫威脅百姓恃強凌弱了?」
他直接不和我繞圈子了。
竟然挑明瞭自己懷疑長安的身份。
我緊了緊手,才發現手心早已一片濡溼。
「攝政王此話何意?不知我兒長安何時竟成了王爺的孩子?」我儘量保持面上平靜,「王爺應多是認錯了人。」
沈璟行目光定定瞧着我的臉。
沉默許久。
「那便請老闆告知,孩子生父又是何人?」
我正準備硬着頭皮信口胡謅個莫須有的男人出來。
忽見房門被推開,一個肉滾滾的身影從門口艱難擠了進來,綠豆眼,發麪饅頭般白淨圓乎的臉。
正是隔壁布莊的錢多多老爺。
「宋娘那批貨你看……」
「這便是孩子他爹。」我指着錢多多面不改色道。
「嘎?」錢老爺綠豆大的眼睛眨了眨,瞧了瞧沈璟行,瞧了瞧我。
愣住。
又見沈璟行這副侵略性姿勢,兩簇小小火苗瞬間從他的豆豆眼中猛地躥成滔天巨焰。
「大膽狂徒!你做什麼這樣欺負宋娘!」
「……」
一句大膽狂徒送攝政王,我不禁爲錢多多捏了把汗。
剛想爲他求情,就聽一旁的沈璟行道:「孩子生父?」
「是。」
爲了孩子歸屬,豁出去了。
就是不容欺君,也欺君多回了。
「這生父同孩子生得,可真是天差地別。」
他意味深長看我一眼。
我硬着頭皮解釋:「王爺,兒多肖母,孩子生出不一定要像父親。」
「是嗎,」沈璟行涼涼笑着,意有所指,「孩子眼睛倒是特別。」
長安的眼睛確實像他。
都是一雙好看極了的桃花眼。
原本該是深刻得看塊石頭都深情,可眼瞳偏又是淺淡的琥珀色,倒難得顯出幾分清冷淡薄。
「民女過世的家母也曾因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美名在外。」
「可民女卻未曾傳來半分,不曾想如今竟生在了自己孩子身上。」
我信口胡謅。
母親死去多年。
我看他去何處查證。

-8-
其實沈璟行這人一直挺叫人琢磨不透的。
外表光風霽月,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君子模樣,誰見了他不得讚一聲陌上人如玉啊。
可那些年我多次不省心,說什麼也不聽時,他在我面前便立刻收起小白兔的乖巧溫良,獠牙一點點嶄露。
如今他又從少年徹底長成了青年,斯文公子長成一國攝政王。
必然更加難搞。
那次的談話以我的裝傻充愣,他半真不假的冷笑不歡而散。
我懸着一顆心,生怕他這樣生氣會做出些什麼。
然而我的商行平平順順開着,隔壁錢多多依舊來找我喝個茶。
甚至第二天一來就捧着一大束鮮花,抹着鼻涕眼淚對着我就是一頓嚎,聲淚俱下訴說着自己對我的一番徹骨思念之情。
我一口茶水險些噴出。
「天天見,錢老闆有什麼可肝腸寸斷的?」
「宋娘啊,這演戲就得演全套嘛。」
他笑眯眯搖着扇子,豆豆眼裏俱是促狹。
又摸了摸長安的頭:「何況長安還是我義子,平日喚我一聲錢爹爹,你們的事自然就是我錢某人的事。」
這些年錢多多確實幫了我許多。
我一個女子打理京中鋪子不易,來京城時也多得了他的照拂。
他對長安也是極好,時不時便帶着長安上街轉轉玩,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長安從小沒父親陪伴的遺憾。
長安小點時甚至一度以爲他真是自己爹爹,常追在他身後,貼來貼去撒嬌求抱抱。
「孃親,昨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長安與某人相似的桃花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目光澄澈擔憂。
「無事,不過一個人上門來找娘問點事。」我揉着他柔軟的發頂,「如果,娘是說如果,長安的親生父親找上門來,長安是準備和他走,還是選擇繼續跟着娘呢?」
長安小臉立刻嚴肅起來:「所以昨日是長安的爹爹找上來了嗎?」
我嘆了口氣,有時候孩子生得太聰明ṱüⁱ未必是件好事。
「前日我們衝撞的那輛馬車主人,就是你爹爹。」
長安睜大了眼睛,一臉不可置信,不敢置信。
又歪歪頭:「可爲什麼娘和爹如今就不能在一起呢?爲什麼一定要分開?」
不是分不分開的問題,而是能不能在一起的事情。
以沈璟行的身份,他日後娶的正妻必定是位身份尊貴的世家嫡女。
而一介身份低微的商賈女子,連側妃都不可能高攀。頂多做個妾室。
但我不可能做妾。
更受不了日後長安不僅在家中永遠低於別人的孩子一等,還要同自己的弟弟們勾心鬥角。
我是一個母親,只想他日後擁有普通的幸福與富足。
而此刻長安雪白小臉軟軟蹭蹭我的手心,一雙眸子晶亮,奶呼呼的。
「長安不會和任何人走的。娘在哪,長安就在哪。」

-9-
我有計劃過不日便搬離京城。
可如今我已然暴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管逃到哪裏,被他找到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索性便歇了離開的心思。
好在京中無風無浪。
時日久了我不禁懷疑沈璟行是不是性子越發好了?回去之後氣就消了?
當然也有可能我們那時相處不到一年,就算他對我有情,也不見得會情深似海。
生氣動怒大概也不過一時罷了。
氣過了,還哪有心思管我這個平民之女,與不知是否親生的兒子?
這麼一想,我頓時又放寬了心。
又過了半月,長安滿了六歲生辰,也該上學堂了。
我尋思着這京都除了宮學外,最好的是白鹿學苑。
便拉着長安的手去求學。
校長卻怎麼說也不肯收,對我們避而不見。我差人去問,只道學苑收滿了人。
可相熟的幾個夫人比我晚來,依舊進了學苑。
原來不是招滿了人,只是對我們家招滿了人。
若不是有人背後指使,鬼都不信。
又問了一圈京都的衆多學苑,皆搖頭表示不收,砸再多錢也不收。
眼下除了宮學,似乎就沒有學上了。
可宮學我們根本指望不上,皇親國戚抑或是達官貴人的孩子方有資格入學。
平民之子根本無望。
罷了,這學府不上也罷。反正我們家也有的是錢!直接砸了重金聘請名師上家裏一對一教學!
好在消息一發布,真就有兩位上門來了。
一文一武。
青衣的秀才叫容卿,斯文儒雅,舞文弄墨,提筆作畫樣樣精通。
黑衣的俠士叫吳斌,長劍出鞘,氣勢如虹,一招一式看得我和長安眼花繚亂。
我觀察了幾日,發現兩人確實是人才,便收下了。
往後兩人也當真對得起這百金學費,盡心盡力教長安,沒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我便放了心。

-10-
長安的事情解決了,誰知蘭瑛閣的賬面卻突然出了問題。
上個月剛上交官府的稅錢忽地被人舉報,那人一口咬定賬房先生做了假賬,說我們私底下吞了上千兩私錢。
官府立刻徹查。
偷稅漏稅可是大忌,一個不好要麼傾家蕩產,要麼砍頭掉腦袋。
我忙得焦頭爛額,一邊同官服的人周旋,一邊拉了各鋪的管事共同商討解決方案。
可按下葫蘆浮起瓢。
蘭瑛閣的事解決了,別的鋪子又出事了。
儘管我們拿出的鐵證已如山,官府卻遲遲不見判決。
直到一日我忙完回到家,剛推開門便見一衆黑衣的官兵將我的院子堵了個水泄不通。
心猛地一沉。
我向爲首的一名官員問:「大人這是作甚?」
他只道:「勞煩宋老闆和小官走一趟了。」
「大人今日帶了這麼一堆人進來,我需先得看看自家孩子是否受到驚嚇。」
「宋老闆不必掛心,令郎我們早已安排妥帖。」
長安已經被他們的人綁了?
我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向來是民不與官鬥,這不想走也必須走上一趟了。
誰知馬車一路搖搖晃晃,來到的竟不是我以爲的衙門。
反而是一處低調的府邸。
我指着那府邸:「這就是你們所說的走一趟?」
官員畢恭畢敬道:「王爺要見你。」
連日來的狀況果然是沈璟行搞的鬼!
見就見,我倒是要看看沈璟行究竟要搞什麼名堂!

-11-
我怒氣衝衝一腳踹開門。
果然就見金絲楠木桌旁站着一修長高挺的男子。
桌上鋪着宣紙,那人白衣纖塵不染,眉眼專注,修長手指執着毛筆正細細勾勒着什麼。
我瞥了一看,是一幅《百鳥朝鳳圖》。
畫上各種各樣的鳥兒爭相圍着其中一隻五彩鳳凰,勾勒鳳凰的線條流暢細緻,筆者技法一看便是極好極妙的。
我皮笑肉不笑道:「這誰畫的《百雞爭寵圖》啊,跟我家雞用爪子刨出來的似的,當真是惟妙惟肖。」
他聽了沒什麼反應,依舊淡定作畫。
「這是送給太后的賀禮,冒犯太后加漏稅,宋老闆嫌命長?」
「民女無心之舉,便是不知者無罪。」我面上算不上客氣,「何況這偷稅漏稅真相,王爺應比我更清楚究竟是何人所爲吧?」
他執筆的手一頓,倒也不否認:
「孤的確知曉。」
我更生氣了,罵道:「卑鄙!」
他掀起眼皮瞥了我一眼,不冷不熱:「同某人做的事一比,怕是當不起一句卑鄙。」
「拜過堂,入過洞房,藉着孤懷了孩子便立刻一走了之。」
「我們明明約定了一年之期!」
他笑得涼薄:「時間可到了?」
「沒到也快到了!」
「既是沒到,就仍是夫妻。」
「我們那又算得上哪門子的夫妻,官府文書都沒過!」
「之前沒過,現在過也來得及。」
我:「?」
一年之期都過去六年了,我們也分別了六年,那點稀薄感情估計早磨沒了。
他還想和我過什麼官府文書啊?!
「王爺,你開玩笑的吧?」
「孤何時開過這種玩笑?」
「……」
他好像確實不愛在這種事情上同我開țůₒ玩笑。

-12-
爲防止事情真談到什麼時候過官府文書的程度,我連忙岔開話題:
「長安被王爺安排到哪裏去了?」
沈璟行卻答非所問:「他過得很好。」
我氣急:「民女一早便說了長安不是王爺的骨肉,王爺又何必強行擄走別人的孩子?」
他握着筆的手指骨節忽地微微發白,卻什麼也沒說,神色不變繼續作畫。
「王爺身份尊貴,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想生多少孩子都行,爲何偏要抓着我們不放呢?」
他神色無動於衷。
隻手指一動,畫中鳳凰展翅欲飛。像是完全沒在聽我講話。
「沈璟行!!」
我氣得忘了尊稱,直呼他大名。
他微微掀起眼皮,淡淡嗯了一聲。
一腳踢在棉花上,簡直叫人使不上力。
「那是我的孩子,我辛辛苦苦懷了十個月才生下來的孩子,請你還給我!」
他面無表情擱下畫筆:「皇家子嗣絕不可流落民間。」
他果然是來和我搶孩子的。
我手腳冰涼。
「王爺爲何如此篤定這個孩子一定是你的?我同你分開不是六天,不是六月,而且六年!六年我完全可以找旁的男子懷上他的孩子!」
沈璟行將畫裝進畫筒的手指頓住,長睫一顫,薄脣抿成一條線,偏頭看向我時目光沒什麼起伏波瀾,卻無端讓人覺得壓抑。
他捏住我的下頜迫使我抬起頭來:「如果孤說,孤非要這個孩子不可呢?」
什麼意思?
即使這個孩子不是他的骨肉,他也認?
我不敢置信:「心甘情願給別人的孩子當爹,你瘋了?」
他琥珀色的眸子明明滅滅。
「宋老闆只有兩條路。要麼將孩子留下,自己離開。」
「要麼,就和孩子一道回來。」

-13-
我越來越看不清沈璟行了。
他執意說孩子是他的,卻又一直不同長安滴血認親,現在還偏要我同他復婚。
世間薄情莫非皇室中人。
要說他對我情根深種,我是萬萬不敢信的。
如今長安不知道被他安置到了何處,我便只能按着他的要求被迫待在他的王府內。
他在宮中忙完政事便愛待在書房,起初我有事沒事就去書房轉悠糾纏他,逼問長安的去向。
可無論我說什麼,他都平靜看書畫畫。
我氣急了。
一屁股坐在他的書桌上,看他還怎麼無視我。
沈璟行執筆的手一頓,抬眸看我,欺風賽雪的眸子倒映出我氣鼓鼓的模樣。
「」
挑眉,筆墨紙硯輕飄飄被他掃落在地。

我驚了一下:「……王爺這是做什麼?」
「既然宋老闆這麼喜歡孩子,我們爲何不再要一個?」
他眉眼間凝起我看不懂的霜,箍住我的腰,俯身將我抵在書案上。看起來不像在開玩笑。
我驀然心慌:「您的孩子自然還是得您的妻子生下,哪輪得到民女什麼事?」
他斂下眼底神色:「你說得對,是得由孤的妻子來。」
但這個妻子不該是我吧。
歷朝歷代,哪個王爺不是娶得名門貴女?哪有娶低微的商賈之女爲妃的?
我原以爲說到這個份上,他本該就此放手叫我離開。
誰知他微涼的指腹卻緩緩摩挲起我的側臉,擦過眼角,眉梢,最後遊移至脣角。
一雙桃花眼本就清冷深邃,現在又這樣直直看人,彷彿是能望進人心裏。
實在叫人招架不住。
我心跳如擂鼓,下意識想推開他。
卻又被他箍緊了腰:「別動。」
「讓我抱會兒。」
這句話他沒用特稱。
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竟從他向來沒什麼情緒的眸中捕捉了絲一閃而逝的……落寞?
不明顯,卻足夠我一時忘了推開他。
直至脣上傳來溫熱的觸覺。
有什麼東西撬開我的脣齒,隨風潛入夜似的攻城略地。
溫和細膩中又夾着些強勢侵略。
眼前人身上淡淡的冷香盈入鼻端。
雙脣分開時,沈璟行高挺的鼻樑抵着我的,濃密的長睫垂下,蓋住眼瞼。
「可孤的妻子,不是誰都可以。」
不是誰都可以……
恍惚間,我似乎瞥見了當年那個大紅喜燭搖曳的夜晚。
十八歲的少年第一次吻上我脣角,耳尖泛起薄紅,燭火映照下面容俊美得不可思議。
雲雨初歇後,我問他爲什麼不推脫一下,那麼爽快便答應做我的夫君。
他吻着我的耳骨,俯身在我耳邊低低道:
「如果成婚的人是你,也不是不行。」

-14-
在攝政王府休息了四日。
漏稅的事官府判決終於下來了。
莫名舉報我的人被打了五十大板,差點被打掉了大半條命,出衙門時喘得只剩下一口氣吊着。
幾位官員因辦事不力或貪污受賄被檢舉行爲不端,貶爲庶民終身不得爲官。
我若有所思望了沈璟行一眼:
「王爺這卸磨殺驢過河拆橋的心,可真夠狠的呀。」
他當時正在處理公務,聞言撩起眼皮瞥我一眼,語氣不鹹不淡:
「這漏稅的事宋老闆與其懷疑孤,不如想想自己往日都做了什麼。」
我做了什麼?
若是要賺錢,來京城人多的確更易致富,但最重要的原因還是——
那個人在這。
我這些年確實做了許多。
樁樁件件自覺還算隱蔽,沒想到還是被發現了。
其實早該想到的,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
當天下午,昭陽公主府的顧駙馬求見攝政王。
沈璟行同他談論事情之時,我端着一盞茶進來,顧駙馬盯着我的眼睛立刻無聲蒙上了一層陰翳。
「臣竟不知,王爺同宋老闆關係竟是如此匪淺啊。」
沈璟行抿了口茶:「宋老闆琴棋書畫造詣頗深,孤最近與她很是投緣。」
這話說得我倒是臉上不禁一熱。
什麼琴棋書畫?但凡沾了些風雅意味的玩意兒我是一竅不通。
沈璟行睜着眼睛說瞎話。
顧駙馬眯眼,意味深長笑了一下:「原來宋老闆不僅經商經得風生水起,琴棋書畫也是樣樣精通,還真是一個奇女子。」
客套了幾句,就聽門外有侍衛進來稟告,說太后召攝政王入宮。
眼看天都黑了時辰也不早。
這個時候太后找沈璟行做什麼?
沈璟行放下茶盞:「失陪了。改日再議。」
顧駙馬滿臉堆笑:「太后的事自是比臣的要緊些,顧某改日再來拜訪。」
可沈璟行走後,顧駙馬卻沒動。
依舊四平八穩喝着茶。
周圍沒人,他剛纔面對沈璟行時笑眯眯的臉對着我時瞬間沉了下來。
「宋老闆許久未見了,不知你娘過得可還好?」
我娘早因爲他去世了,他問這一句無非就是膈應我。
「我逢年過節便給她燒去許多錢,娘在下面想必過得也算富足美滿,」我笑眯眯道,「唯一的心願,大概就是希望駙馬能去陪一陪她吧。」
「孽畜!有你這樣同自己親生父親說話的嗎?」
顧駙馬猛地一拍桌,教訓人的架子拿了個十成十。
「駙馬大人說的這是什麼話,外邊可沒一人知道我們是什麼父女關係啊。」
我微微一笑:「前一年因病去世的昭陽公主又可知?」
「賤人。」
他冷笑,「別以爲自己抱上了沈璟行的大腿就高枕無憂了,他幫得了你一回,還幫得了你一世不成?總有人能治你。」
我挑眉:「哦?願聞其詳。」
「你以爲他如今爲何還未娶妻?」
他不屑地冷哼:「不過是太后的裙下之臣罷了,身邊若是有女人,你說太后會放過?」
「那我真是太害怕了呢。」我淡定喝了口茶。
「駙馬也不愧是駙馬,前二十年躲在公主的裙子底下作威作福,如今公主走了,立刻又攀上了太后。」
他臉色難看:「你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駙馬原來也不過是一輩子躲在女人裙子下的縮頭烏龜罷了。」
漏稅這事來勢洶洶,擺明了就是要我死。
昭陽公主死後駙馬無權,這些年他賬下的店鋪被我盡數暗中打壓。
幾個不成器的兒子更是不值一提,用幾個美人勾一勾便變賣了家產田畝。
偌大公主府早已落沒虧空。
無權又無錢,繡花枕頭也不得朝臣皇室在意,如何能有力唆使官員如此打壓京中富商?
原來背後幫他的竟是太后。

-15-
顧駙馬罵罵咧咧走了,臨走前甩給了我一包藥粉。
「知道沈璟行爲何不將你的長安還給你嗎?」
我心下一凜。
「你的長安沒在他手上,你讓他怎麼還給你?」
駙馬一雙眼睛陰毒地盯着我:「想和你的長安團聚,就將這東西日日餵給他喝。」
真是好老套的脅迫手段。
「我爲何要信你?」
「想要長安活命,你只能信我。」
我只覺得可笑,「太后不是喜歡沈璟行嗎,怎會讓他死?」
「死不至於,不過身子越來越弱,以後只能乖乖囚在太后身邊,做個禁臠罷了。」
我看了那藥粉許久。
收下了。
沈璟行是在亥時回來的。
入秋夜風寒涼,他開門時身上長袍被風撩起,雪衣烏髮,如切如磋。
我親手端了碗蓮子羹給他。
他視線淡淡地掃過那碗蓮子羹,定在我的臉上。
「今夜怎轉了性子?」
我走過去,替他揉肩:「民女不過是想通了,與其這樣和王爺作對,不如和王爺好好的,輕輕鬆鬆便能享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多好。」
他不置可否。
修長白淨的手指摩挲着碗沿,長睫微垂:「是麼?」
「嗯,自然。」
我捧着他的臉,迎着他淡色的眸,緩緩親上他高挺的ƭû₍鼻樑。
見他沒反應,又沿着鼻樑一路往下,停在了他微涼的脣,探了上去。
起初他任我作爲,親了幾下便箍住我的腰,反客爲主。
一吻結束,我坐在他腿上勾着他的脖頸笑道:
「王爺將長安接過來,我們三人一起好好過日子可行?」
他垂眸望着我:「長安暫時不能回來。」
我渾身一僵:「爲何?」
「京中不太平。」
「那何時才能太平?」
「快了。」
最後那碗蓮子羹他還是喝了下去。
我一勺一勺喂,他安安靜靜喝着,氤氳的霧氣柔和了他如畫的眉眼,眸中神色叫我看不真切。
喝到一半時,他突然扣住了我的手腕。
將我打橫抱起。穿過外間,一步步往裏間走。
觸碰到身下柔軟的牀榻時,我起身想躲,卻被他摁了回去。
「雙雙不是說要同孤好好過日子嗎?」
他脣角勾出個笑的弧度:「怎麼,才一會兒就反悔了?」
躺最軟的牀,睡最美的王爺我也不喫虧。
我起身吹滅了牀旁的燭火。
「王爺位高權重,又生得絕代風華,民女爲何反悔?」

-16-
長安被太后帶走只能是那日我去商行解決稅款問題。
沈璟行的人來,本來爲的應該是將我同長安一塊帶走。
不想卻被太后捷足先登,將孩子擄走了。
現在又以孩子爲籌碼,要挾我給沈璟行下藥。
這些日子,我常給沈璟行做飯。
平日他批閱奏摺抑或是看書作畫時,我則在一旁添茶倒水。
看着他就着我的手,一點點將茶水喝得乾乾淨淨。
半月過去,他的身體看着依舊康健無比。
甚至一口咬在我肩膀上,也能咬得鮮血淋漓。
「嘶。」
我忍不住痛哼出聲。
回頭一看肩膀滲血,反手就想將他推下牀,卻被他徑直按住雙手壓在頭頂。
「原來你也知什麼是痛啊。」
身後傳來他涼涼的嗓音。
「不知六年來,你是否想過孤哪怕一星半點?」
想過嗎?
我有些發愣。
要說沒想過怎麼可能呢?當初離開他不過三日我就後悔了。
可想着就是再回來找他往後也是分別,長痛不如短痛,就此別過也好。
沒等我開口,他卻又捂住了我的脣。
「算了,還是不回答爲妙。」
我摟住他的脖頸,抬手替他擦去額角的汗。
「想過的。」
「我如此愛長安,便因爲他是你和我共同的孩子。」
眼前人靜了許久。
琥珀色的瞳孔滯住。
看來他也沒那麼篤定,難怪一直不同長安滴血認親。
「小騙子。」他突然咬住我的耳骨。箍住我腰的手越收越緊,甚至緊得我有些難受。
我不舒服地掙了掙。
他啞聲威脅:「再動試試看。」
察覺到什麼,我一動不敢再動:「……」
再動要命。
沒過幾天到了養母孫孃的祭日。
孫娘被我葬在了林隱山上,我跟沈璟行提出要上山祭拜。
他最近越來越忙,日日宵衣旰食無法和我同去,便派了好幾個侍衛和暗衛同我一道。
林隱山最靠近京城,她喜歡京都的繁華,在這裏便可一眼望見京都的華燈初上與人間煙火。
「害死你的畜生,我不會放過他的。」
孫娘是因爲我而死的。
顧駙馬和公主成婚的第四年,公主不知從何處聽說了他拋棄妻女的事,質問他是否有此事。
顧駙馬爲了保住自己駙馬的位置,當下便決定毀屍滅跡。
他派人不遠千里來殺我,結果卻將孫娘和正同她談天的鄰家姑娘害死了。
我從外頭收攤回來,看見的便是家裏兩具橫陳的無頭屍體,血流滿地。
忽有涼風穿林而過,簌簌而響。
似是做着某種回應。
回來的途中,卻撞上了什麼人的儀仗。
陣仗很大,馬車旁站着衣着華貴的宮女太監,一衆帶刀侍衛隨侍左右。
去皇覺寺正好路過這條路。
八成是宮裏的人。
我跪在地上行禮,馬車卻骨碌碌忽然停在了我面前。
「抬起頭來。」
一道冷漠卻年輕的聲音輕飄飄在頭頂響起,我抬頭看去,馬車內坐着個正值妙齡的美豔女子。
女人年紀輕輕偏做着端正老派的打扮,一雙鳳眼勾魂攝魄,睨着我時冷冽逼人。
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眼,目光中透出些鄙夷。
「哪來的?」
「民女是乾南商行的老闆,剛路過祭拜逝世母親。」
她哼笑一聲:「商行老闆?哦,最賤不過商販走卒。」
她鬆手放下簾子,似是再多看我一下便髒了眼。
馬車駛走時,簾子內忽然飄出一句警告:
「你想要的,本宮會還給你。」
「而屬於本宮的,不該奢求的就別奢求。」
她知道我想要的是長安。
而她想要的是沈璟行。
但怎麼辦,我比較貪心,兩個都想要呢。

-17-
八月轉眼間過去,沈璟行的臉色日漸蒼白了起來。
九月皇家圍獵,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他卻早早披上了大氅。
他將我帶入獵場的看臺時,各色的視線若有似無打量了上來。
我瞅了眼太后,見她精緻美豔的面容看起來無懈可擊,攥着白玉杯的手卻隱隱透着些白。
主位上則端坐着個小孩,不過七八歲的模樣。想必就是小皇帝。
我暗中打量他,卻見他臉色不同於一般小孩的紅潤,反而白皙得過分。
可能是鮮少曬太陽,嬌養出的白吧。便沒有再多想。
「往年圍獵王爺次次拔得頭籌,今年怎麼不下場了?」
臺下一個黑衣青年騎着匹棗紅色駿馬過來,眉眼凌厲,皮膚黝黑,五官同太后有些像。
想必是太后的親哥哥,太傅嫡子孟霄,驃騎將軍。
一家子文臣,獨獨出了這麼一個武將。
沈璟行神色稍顯倦怠,眼底漫不經心,缺了幾分血色的脣淡淡道:
「孟將軍往年皆在外行軍打仗,今年難得得閒回京,理應上場羣雄逐鹿一展雄姿,如何能來孤這病人處浪費時間?」
孟霄抱拳笑道:「那臣這便去了,王爺夜以繼日操勞國事多是不易,還望多多保重身體纔是。」
沈璟行以手支頤,旁若無人便開始淺眠。
太后本想同沈璟行說幾句什麼,見他闔上了眼,便作罷。
只眯了眯眼,頗有幾分愉悅地飲着杯中酒。
我則盯着遠處飛馳而去的藍色身影,一眨不眨。
顧駙馬這繡花枕頭也想着趁圍獵展一展風姿,上獵場打獵去了。

-18-
入夜,向大周臣服的十一個草原部落紛紛向皇室獻禮。
奇珍異寶盡數奉上,沒奇珍異寶的便送上美姬妖妖嬈嬈獻舞獻曲。一派歌舞昇平。
人羣中不知是哪個大臣突然提了一句:「往日這美酒美人顧駙馬不是最愛,今夜怎的沒見?」
按理說今夜到場王公貴族該是都來。
太后聞言一頓,皺眉,揮了揮手叫了個侍衛去他的營帳將他叫來。
侍衛沒一會便回來了,只說並未在營帳內見到顧駙馬。
衆人面面相覷,圍獵場在山之中,入夜危機四伏,這顧駙馬沒在營帳還能去哪?
又安排了一衆侍衛進山搜找,宴席快散盡時,方纔從一處密林中將他拖了回來。
侍衛找他時早已人事不省,兩條腿一左一右穿着條利箭,直插入骨。
血早已侵染了兩條褲腿,看情況怕是得落個終身殘疾。
一位大臣上前將那利箭一看,驚道:「踏燕雲紋,這不是孟霄將軍的箭羽嗎?」
瞬間衆人目光紛紛投向走過來的孟霄。
孟霄似是也沒想到,快步上前查看,見果真是自己的箭。
立刻沉下了臉。
「是我的箭沒錯,但我全程只顧着打獵,又與顧駙馬無冤無仇,如何會去害他?」
話雖如此,但箭終究還是他的標記。
顧駙馬沒醒來之前,便只能將他暫時關押下去。
「顧駙馬中箭一事,你覺得呢?」
回了營帳,沈璟行沒什麼表情地望着我。
我爲他倒了杯茶,遞至他面前。
不解道:「我不過一介商販,對整個朝堂一無所知,王爺爲何這樣問?」
燭光映照下,他眉骨如刀削,眸子忽然叫人看不出情緒,「一入宮門深似海,老闆最好別亂來。」
「王爺也知我除了王爺外認識的權貴不多,大多不過些小官,無權無勢如何能亂來?」
他意味深長:
「無權無勢,有錢卻能使鬼推磨。」
我心頭一跳,面上卻不動聲色。
「有錢也不一定找得到人辦事,王爺太高看我了。」
他只是盯着我,不置可否。
「雙兒若是有所求,爲何不來找孤?」
找他?
顧駙馬是太后的狗,他同太后關係又不清不楚,我如何能放心找他?
氣氛正僵着,正巧外頭有侍衛來報,說陛下召攝政王前去議事。
八歲的小童能有何事同人商議,想來也不過是太后要見他的幌子罷了。
沈璟行微微蹙眉,起身披上外袍。
擦肩而過時將我擁入懷中,下頜抵在我發頂,低嘆一聲:
「孤很快回來。」
我推開他:「王爺快去吧。」
他深深看我一眼,轉身離開。
一室寂靜,莫名的酸楚還是一點點漫上心頭。
就算我不是很想承認。
我不在的六年裏,甚至我沒遇見他的那十八年,也有別的女子總陪在他身旁。
從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到如今共攜幼帝輔政。

-19-
顧駙馬是在第二天醒來的,兩眼一睜就開始抱着自己兩條殘廢的腿鬼吼鬼叫。
「我的腿,我的腿!我的腿再也沒了!」
我冷眼瞧着他崩潰的模樣,只覺得好笑。
腿廢了而已,哭什麼?
很快就會知道自己不僅是腿廢了,整個下半身都廢了。
你的福氣在後頭呢。
沈璟行說得對,有錢確實能使鬼推磨。
只要錢到位,圍獵場中神不知鬼不覺廢個破落的駙馬,自是有人幹。
但普通箭羽突然換成了孟霄的踏燕雲紋箭,卻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一入宮門深似海。
莫非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後背忽然一陣發涼。
孟霄被押,今年的圍獵冠軍便成了後起之秀的相府嫡子陸錚。
高挑的青年從我面前走過時,腳步微微一頓,慢悠悠道:
「真是多謝宋娘子的萬兩黃金了。」
想起那支雕着塔燕雲紋的箭,我心下警惕。
「陸公子究竟要做什麼?」
他卻不答。
只勾脣笑了一下,再不停留。
沒來由的,我絞緊了手中的袖子。
很快,這股不祥的預感便得到了印證。
圍獵結束,一衆官員便坐着馬車回京,誰知前方忽然滾下了巨大的山石,轟隆隆便向着我們湧來。
各位官員家眷們大驚失色,忙不迭連滾帶爬從馬車上下來,一衆身着黑衣的蒙面人不知從何處跳了出來。
「有刺客!護駕!護駕!」
兵刃相接,鮮血四濺,大刀割破皮肉斬斷脖頸的聲音不絕於耳。
四周一片混亂。
我脊背發直,身後一隻手忽然環住了我的腰,有力的心跳聲和堅實的胸膛傳來陣陣暖意。
「閉上眼,別看。」
他嗓音低沉,忽然捂住了我的眼睛。
耳旁傳來皮肉破開的聲響,沈璟行一抬手瞬間割破了一個刺客的喉嚨。
這羣刺客明顯是衝着攝政王來的,紛紛略過大臣一個勁往我們這追來。
周圍護衛攔住,沈璟行一把將我抱上馬背砍斷拖車的繮繩,一夾馬腹策馬而去。
呼呼的風聲從耳邊刮過,混亂的廝殺聲許久才被我們甩在身後。
馬車跑了一陣,我忽然感覺肩上一片濡溼。
轉頭一看,竟是一大塊血跡。
可我分明沒有受傷……
「攝政王中箭了,他跑不遠!快追!」
身後的刺客又一窩蜂地湧了上來。
該死的陸錚究竟買了多少人來刺殺我們!
我着急地摸向身旁的沈璟行:「你受傷了!哪裏受傷了?!」
哪怕是這種危急時刻,也不見他神色一絲一毫的慌張:「死不了。」
「抓穩了。屏住呼吸。」
下一刻,心慌的墜落感猛地湧了上來。
心臟被緊緊攥住。
下墜的風刀子似的割在我臉上,恍惚間,冰冷的湖水灌入我的口鼻。
……

-20-
「孃親,長安做的這張臉好看嗎?」
一雙澄澈的琥珀色桃花眼湊到我跟前,粉雕玉琢的孩童趴在我的膝頭,亮閃閃地望着我。
這張臉的五官極其陌生,但我依舊認得出他是我的長安。
「好看的,」我揉了揉他柔軟的發頂,「沈璟行呢?」
長安拉着我的手往外走:「攝政爹爹和容老師吳老師在湖邊釣魚呢。」
外頭殘陽如血,波光粼粼的湖面與長天一色。
一個面容普通的男人正靠在樹旁垂釣,身旁一青一黑男子恭敬立在他左右。
容卿吳斌見了我,行了個禮:「王妃。」
換了一張臉的沈璟行放了手中的魚竿:「既然醒了,便坐下陪我釣只魚上來。」
這是我們從懸崖墜下湖中的半月之後。
半月前爲了躲避追兵,我們從懸崖騎馬一躍而下,落入湖水後立刻被沈璟行安排的人撈了上來,帶入這個小村莊。
我在這個小村子醒來時,看見的便是長安趴在我的牀頭,兩隻眼睛小兔子似的瞅着我。
我還沒從失而復得的喜悅中回過神來,便看見兩個熟悉的人推門進來,恭敬喚我王妃。
我有些蒙圈。
直到容卿娓娓同我解釋,我才知他和吳斌都是沈璟行的人。
太后派他倆接近長安,將他擄走好以此作爲籌碼威脅。
他倆悄悄將長安帶到沈璟行安排的地方,轉頭則傳給太后假消息,其他同僚則幫他們掩人耳目。
所以太后身邊是有多少沈璟行的人?
長安沒被帶到指定的地方竟然也未被察覺。

-21-
那時沈璟行右胸口和肩上中ẗũ̂ₙ了三箭,箭羽射得極深,血流如注。
又落入湖水浸泡,當夜不出意外地發起了高燒。
往日本就白皙的臉越發毫無血色,濃密的睫毛壓下,神情脆弱。
彷彿下一刻便會乘風而去。
長安陪我守在他牀邊照顧他,不確定地問:「孃親,他真的是我的爹爹?」
我將手中的帕子浸溼,擰了水,輕輕放在他額頭上,嗯了一聲。
「但他傷得好重,孃親他會死嗎?」
長安淚光盈盈。
帕子猛地掉在枕上,瞬間浸溼了一大塊枕巾。
他會死嗎?
我從未思索過這個問題。
如果他挺不過去,便沒有人同我爭長安了。按理來說我便能開心了吧。
可心到底還是空了一截,眼淚止不住往下掉。
我顫抖着手將那塊帕子拾起,把溼了的枕巾換上新的。
「不會的,你爹爹會好起來的。」
也不知是安慰長安還是安慰自己。
此刻唯一慶幸的便是自己沒有真將那包藥粉撒在他的飯食內。
那次漏稅案中太后要我死,沈璟行要我活,最後結局是辦案官員悉數卸職。
無論是識時務,還是出於本心,我都選擇站在他這邊。
好在前幾個月的虛弱是假,若當真給他喫了那藥,現在怕是必死無疑。
提心吊膽地過了一夜,沈璟行的燒終究是退了,人卻一連三日都未醒。
爲了給他補身子,我在庭院中餵了些雞。
長安頑劣,尤愛攆着雞跑。
庭院中時不時就傳來母雞公雞驚恐的尖叫聲,咯咯咯咯咯地不絕於耳。
熬完湯藥正準備給沈璟行,庭院內突然一片安靜。
推開門,只見一羣公雞母雞小雞縮在牆角一動不敢動,個個噤若寒蟬。
庭院內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大眼瞅小眼。
昏迷許久的沈璟行終於醒了,披了件外袍在身上,臉色還有些病態的蒼白。
長安眼睛一眨不眨瞅着他,兩人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說些什麼。
半晌,沈璟行伸出手,輕輕摸了摸長安的臉。
動作有些生疏,目光中泛起絲絲漣漪。
「爹爹?」
長安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他神色一怔,嗯了一聲。
向來波瀾不驚的臉上,忽然顯出些孩童般的茫然和無措。
長安是個熱情聰明的小崽子,見自己爹爹沒有任何討厭自己的神色出現,立刻抱着沈璟行的胳膊非常自來熟地撒嬌:
「爹爹爹爹!你終於醒了,我和孃親好擔心你。」
「孃親夜夜都在你牀邊守着你,生怕你出什麼意外。」
「長安雖然不知道你們鬧了什麼矛盾,但如果你們沒有誰做很大的錯事,就原諒對方好不好?」
沈璟行側頭,正好對上我的眼睛。
薄脣勾起一個很小的弧度,將長安摟進了懷裏。
「爹知道,沒事了。」

-22-
雖然我們住的村落偏,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人的地方官兵總會搜到。
我沒想到的是沈璟行竟然還會易容。
改頭換面後,大隊官兵闖入搜找時皆一無所獲。
因着村中生活清閒,閒不住的我和長安開始向沈璟行學習易容之術。
不得不說沈璟行身爲男子,一雙手卻是既好看又巧得很。
彈琴時悅目,穿針時靈活,如今在白色的麪皮上一筆一劃描摹五官線條也是工筆流暢。
「王爺自小在宮中長大,爲何會這種江湖奇術?」我看得驚奇,忍不住發問。
「我曾離宮兩年,」他細緻地描着麪皮的眉,「躲避官兵搜查時便會了。」
「爲何偏要離宮?」
他輕描淡寫道:「宮中無聊,便逃了。」
好嘛,怪隨性的嘞。
他說他離宮兩年,可我和他在一起不過一年。
和我沒在一起的一年,他又在做什麼?
似是洞察了我的疑惑,他繼續道:「剛離宮的一年,化作不同的身份幹不同的生意。」
「第二年,孤和一個女子成了婚。」
他忽地目光幽幽。
「再然後,她拋下我跑了。」
我:「……」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23-
我們來到這鄉間又過了一月有餘。
聽說如今朝中局勢表面風平浪靜,背地裏卻暗潮洶湧。
沒了攝政王,政事的處理大部分便逐步落入了丞相手中,勢力逐漸與太后分庭抗禮。
太后一派自是不甘心,暗中給丞相使各種絆子。
丞相也不遑多讓,鬥倒了一大批太后黨。
兩派掐得你死我活,沈璟行卻在鄉下教長安各種新奇玩意兒,易容,圍棋,木雕,泥人……
長安對這種稀奇玩意十分感興趣,更對自己全能的爹爹佩服得五體投地。
沈璟行最初同長安相處還有些不自然,似是一個想對孩子好,卻又不知如何下手的老父親。
好在相處久了,父子倆越發熟悉起來。
沈璟行也一改最初的溺愛式教育,開始嚴苛起來,給長安佈置起了功課。
長安對他簡直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自然是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總之處得還算融洽。
最近卻有了矛盾。
沈璟行日日同我睡在一起,他想加入,卻被沈璟行毫不客氣擋在門外。
長安氣不服,鼓鼓地瞪着他:「你都同孃親一起睡兩個月了,加入一個我怎麼了?」
沈璟行冷漠道:「不歡迎。」
「我還是不是你們的孩子?!」
沈璟行:「是。」
「是就應該父慈子孝,我要和你們一起睡!」
「不行。」
小傢伙橫眉冷對:「爲什麼不行?天底下哪有你這樣當爹的!」
沈璟行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沒有我這樣的,還有怎樣當爹的?」
「錢爹爹就不像你這樣!」
沈璟行頓了一下,偏頭目光望向我:「錢爹爹?」
糟糕!
這小兔崽子!
我立刻衝過去想捂了長安的嘴。
卻被某人擒住手:「讓他說。」
「我說什麼錢爹爹都願意答應我,不像你,我找你玩你總對我愛答不理!」
「他閒。」
「錢爹爹不僅會給我買好喫的好玩的,每個節日還會帶我出去逛燈會!」
「他閒。」
「錢爹爹遇到什麼好玩意兒都會送給我!」
「他閒。」
眼見不管說什麼他都油鹽不進,長安咬了咬牙:「最重要的是,錢爹爹對孃親也特好!」
沈璟行神色有了些變化,脣角翹起一絲弧度:「同爹說說,你那位錢爹爹如何對你娘好了?」
長安也不笨,剛纔不過是氣憤,現在回過味來終於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了。
輕哼一聲:「我爲什麼要告訴你!」
沈璟行開始給他畫大餅:「想不想和你孃親一起睡覺?」
長安眼睛一亮,立刻上鉤:「想!」
沈璟行微笑:「那便告訴爹爹,錢爹爹如何對你娘好了?」
小兔崽子剛要開口,立刻被我忍無可忍拎住胳膊一推。
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娘現在不想和你一起睡覺了!」
將長安趕出去後,沈璟行微笑同我四目相對。
我被他這種微妙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
正想趕緊找個話題轉移注意,眼前人就貼了上來。
「不若你來告訴孤,錢多多如何對你好了?」
我硬着頭皮:「你別聽小孩子亂說,我們就是朋友,這麼多年一直都是這樣。」
「既然是朋友,王妃這麼心虛作甚?」
「不想你誤會。」
他盯着我沒說話。
「好吧,他問過我是否考慮成親,我沒同意。」我眼神亂飛,「我們關係就是這樣,再沒旁的了。」
看他還是不說話,我趕緊抓住他的肩膀:「王爺,你信我。」
他嘆了口氣,將我拉入懷中。
「我自然信你。」

-24-
入冬越發深了,鄉間小路鋪滿落葉,松樹浸滿白雪。
沈璟行回了京城。
聽說小皇帝不知爲何突然感染了風寒高燒不退,御醫說恐怕撐不過這個冬天。
如今皇室直系血脈除了小皇帝便只有沈璟行,其餘公主皇子皆在幾年前的一場宮變中死傷了個乾淨。
可攝政王失蹤,小皇帝病重,太后悲痛無暇他顧,朝中局勢越發不穩了起來。
丞相勾結藩王,反了。
仗打了兩個月,千鈞一髮之際驃騎將軍孟霄率兩萬精兵以少勝多,斬丞相人頭於劍下,一舉平定了戰爭叛亂。
「鷸蚌相爭,鷸勝了。」
「便該收網了。」
說這話時沈璟行正教長安下棋,淡定執黑子落於盤上。
白子頃刻間被殺得片甲不留。
人貴有自知之明,既然玩弄權術非我所長,不如便和長安安安靜靜待在這。
容卿和吳斌僞裝成我的兄長,時不時下山給我們買些物資並傳達消息回來。
長安終於能做出一張完美的人皮面具時,驃騎將軍晉升爲護國大將軍,相府謀逆滿門抄斬;
長安熱衷於《孫子兵法》,看得津津有味時,小皇帝駕崩,護國將軍走相府老路,舉兵篡位;
長安終日研究圍棋,從初學到終於破解死局時,攝政王回宮,護國將軍被一劍封喉,太傅滿門抄斬,太后打入冷宮。
山中到底冷清了,我喬裝帶着長安下山逛逛。
買佩飾時,忽地瞧上一條編織手鍊。
紋路極是漂亮,便向老闆討教了一番編法。
正編得順利時,忽然聽到街上一陣騷亂。
「一個兩個看什麼,我曾經可是駙馬!你們這羣賤民給我提鞋都不配,幹什麼在這指指點點!」
一個看着風燭殘年的老人拖着兩條髒腿,氣息奄奄靠在一處髒污不堪的牆根,四周歪七扭八躺了七八個酒罈子。
一個大娘直接啐了他一口:「呸!也不看看自己這副腌臢樣,就這還公主駙馬呢!做什麼春秋大夢!」
「我看不過是在哪個花柳巷子得了病,把自己整得半身不遂,這腦子也得了癔症吧!」
周圍一堆人開始鬨笑起來。
正巧我也將手中的編織手串編好了,給了老闆一片金葉子,便拉着長安滿意地回了家。
死有什麼可怕?
生不如死地活着才最可怕。
顧駙馬,慢慢享受你這賤命髒命的下半輩子吧。

-25-
屋檐上的雪越積越厚了。
一連幾月沒見到那人,連他伏案處理政事的桌案都蒙上了一層薄灰。
我拿了條雞毛撣子,將桌上的灰盡數拂去。
又再打盆水來擦一擦,不料卻碰掉了桌上硯臺。
彎腰撿起時,忽然發現桌屜處一頁淡黃的宣紙。
抽出一看,紙上的字跡蒼勁飄逸,一看就是幾月前那人留下的手筆。
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
怎麼辦,突然就很想見他了。
剛一轉身,清冽的冷香傳來,腰突然被一雙手臂環住。
耳畔傳來那人的淡啞的嗓音:
「雙兒在看什麼?」
心下如擂鼓。
「在看陛下前些日寫的詩。」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對上沈璟行琥珀色的眸子:「陛下喜歡我什麼?」
「我若說年少相遇,日久生情,你信嗎?」
「爲何不信?」
脣上傳來軟軟的觸ţůₙ感,眼前是那人白皙俊美如謫仙的臉。
一瞬間有種錯覺,他依舊還是六年前那隻軟綿綿的溫柔白兔子。
嗯,說他是白兔子也不對,確切來說他更像只狡猾的白狐狸。
雙脣分開時,耳旁傳來一聲輕笑。
「六年來難道沒人告訴雙兒,這種時候應該閉上眼嗎?」
一句話將我喚回了神。
想惱怒地捶他,手又使不上勁,慌慌張張推開他,轉身逃走時卻不經意打翻了桌旁的墨硯。
嘩啦啦,泛黃的宣紙一下散落在地。
硯臺上俱是潑墨。
他扣住我的腰,俯身輕輕道:
「朕的皇后,跟朕回宮吧。」
半晌,我聽到自己的回答:
「好。」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正文完)
太后番外
我原以爲沈璟行是沒有心的。
我和他自小相識,算得上青梅竹馬。彼時我是太傅嫡女,年滿十三歲便可入宮學。
宮學裏多的是意氣風發的小姐公子,金枝玉葉的皇子公主,可不知爲何入學那日我卻獨獨注意了他。
少年容貌優越,卻面無表情。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傾瀉他一身,白玉般的臉瞬間奪了我神智。
看周圍沒有一人同他交談,大概便知曉他就是那個不受待見的九皇子。
傳聞他母親身份低微,不過皇帝南巡途中豔遇,偶然得的一子。
生母死後,十歲時方被皇帝尋回。
可回宮的日子卻過得悽悽慘慘。
不幸養在心狠手辣的德妃手下,先帝一日不去她的殿中,德妃便命令手下太監執着鞭子將他從夜裏抽到天明。
是以不過十歲的身子,全身上下遍佈傷痕,新傷疊舊傷,身上常伴着股藥水混着血腥的詭異氣味。
因着這股難聞的味道,以及陰鬱寡言的性子,宮中人要麼避之不及,要麼譏諷暗笑。
雖然可憐,但不過是個不受寵的皇子,誰又在乎呢?
宮女太監忙着安生保命,各宮嬪妃忙着下藥墮胎使心眼,皇帝白天忙着脣槍舌劍,夜裏忙着耕地犁田。
都忙得很。
感情真是這般毫無道理,既不會因爲某人金尊玉貴而心生愛慕,也不會因爲一人落魄潦倒而有所規避。
可我怎麼就偏偏喜歡上了沈璟行呢?
我自認倒黴。
但目光就是不由自主追隨他,發現他今日嘴角破了個口子,身上哪出又多了幾道鞭痕,藥水味是否又嗆鼻了些許。
還有他的書常被他的皇兄皇妹撕了個稀爛,幾個皇子掩着鼻子罵他是野種,玷污了他們的皇家血統,罵他娘是人人可欺的婊子。
別人怎麼罵他他都沒反應,唯獨罵他娘時會像只小獸一般撕扯着反擊。後來他們發現了這一點,便只在他面前罵他娘。
再到後來,無論他們怎麼罵他娘,他也無動於衷了。
我有些心疼,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淡淡的鄙夷。
懦夫。
大抵是我向他投去的目光過於多了,同我關係一向要好的孫婷婷問我是不是喜歡他。
苦口婆心勸我雖然他的臉長得最好,但終歸不過是個草包。
我心中滿是被戳中心事的慌張和羞恥。
「你在胡說些什麼!我可是太傅嫡女,日後要麼嫁給世家公子,要麼嫁給三皇子七皇子那般受寵且母家勢力大的,哪裏會看上這種陰溝裏的老鼠?」
說完這話,心頭卻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往後一看。
那人一張蒼白的臉就在我身後,眸中浮起一絲嘲弄的笑。
「太傅嫡女千金之軀,日後遇到我這種陰溝裏的老鼠,還望躲遠點纔是。」
我想追上去說不是的。
我沒有這樣想你。
可我的四周圍了一堆公子小姐,這時候說出來,不就是打自己的臉嗎?
所以我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後來四下無人時我急忙叫住了他,表示那不過是我的無心之言。
「無心之言?」他拂開我拉住他袖子的手,「難道就不可能是脫口而出的真話嗎?」
說完再不看我。
後來我便很少見他出現在宮學內了。
聽聞那段時間皇帝熱衷修仙,日日窩在專門建出的皇觀內打坐,甚至妄圖煉就仙丹求得長命百歲。
可煉丹的藥需要一味極其歹毒的藥引——至親之人的血肉。
他成了皇帝的藥人。
一有需要便放血割肉。
他的面色越來越蒼白,走路越來越虛浮,卻越來越爲皇帝所重視。
時間眨眼就過去,十七歲的少年不可阻擋地越發出挑。
尤其是那一雙似融着薄薄霜雪的眸子,每次對上便令我有瞬間的失神和愣怔。
我僥倖地想過,也許我當時的無心之言,他應當不會計較的吧?
快及笄時,我特意學了許久的驚鴻舞。
聽說這舞學得好了能達到名動京城之觀感,美如洛神下凡。
我想舞一曲給他看。
可誰知沒舞進他心裏,卻被皇帝那老東西一眼看中,說要納我爲皇后。
造化弄人,不過幾道宮牆隔着,我成了和他再無可能的后妃。
再後來西北乾旱,江南洪澇,百姓流離失所。
國師說先帝德行有失是天在降罪,需要一位皇子代帝王受過,上山祈福終身不得出。
這種被困寺廟一輩子的事,沒任何皇子願意。
他卻主動去了。
其實他去了也好。
他上山不過半月,京中突生驚變。
寧王叛亂,血洗京城,皇室在這場浩劫中死的死傷的傷,斷手殘肢滿地,流血飄櫓。
我連夜爬上皇覺寺去看他,可偌大的寺廟,處處都尋不到他的身影。
他不見了。
那時我並不覺得皇城發生的一切會和他有什麼干係。
畢竟我對他的印象始終停留在那個悲涼不幸的九皇子,窩窩囊囊,逆來順受。
全然不知沉默的頭狼早已蟄伏了太久太久,如今只想咬斷敵人的喉管將他們盡數拆嚼入腹。
是什麼時候察覺他遠比我想象的可怕呢?
是他消失兩年後重新回了宮。
彼時他不過十八歲,鼻孔朝天誰都不服的寧王卻設宴給他接風洗塵,筵席之上問他想要什麼。
他說他想要找到一個人。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了那個女人的名字,我記了很久,也不甘心了很久。
發了瘋地派人找,才得知他消失的兩年是和別的女人成婚去了。
其實不止那兩年,他十歲回宮前便與那個女人有了交集。
他的母親死得早,他八歲時便被一個大戶人家撿回去當養子,但其實不過圖他長得玉雪漂亮,養了當孌童。
他連夜逃了出來,飢寒交迫之下被一對母女救下。
他在那對母女家裏養了兩年,直到十歲時被皇帝以「皇室血脈不得流落在外」找回,扔回了宮裏。
在喜歡的人面前大多避諱於講起自己黑暗糟糕的曾經。
何況他從八歲時喜歡那人,十七歲出宮後易容成各種身份日日陪在她左右,十八歲時故意重傷摔在她下山採藥的路上,勾引她將自己帶回家。
整整十年,這般偏執到讓人生懼的感情,他大概一輩子都不會讓那人知曉一星半點。
寧王答應了他,人沒找卻轉手準備除掉他。
御林軍衝進他的宮殿要取他首級時,他卻早有所察般先一步砍了寧王的脖子。
漫不經心將手中長劍拋開,雪白的臉上血跡斑斑,昳麗妖冶。
我從未想過他那Ṱų₆張看着光風霽月的臉上,也能如此邪氣橫生。
他將寧王釘死在了謀逆叛亂的恥辱柱上。
將我僥倖逃過一劫的啓兒扶上了皇位。
畢竟大周的皇位必須由嫡子繼承。
他不過一介庶子,需要一個傀儡,讓他有時間積累足夠多的勢力。
一旦達成,傀儡便是墊腳石。
皇室宗親早在那場宮變中被寧王屠了個徹底,而今我的啓兒也死了。
整個皇室中,剩下的便只有他一人。
他不費一兵一卒,不用擔任何罵名,順理成章便登了基。
但一功成,必定萬骨枯。
殺父殺兄殺弟殺叔殺侄……他誰沒算計過?
樁樁件件看似是別人動的手,可這麼大一盤棋,哪一件他沒有在背後算計過操盤過?
他要報復整個皇室。
直至將他們全都趕盡殺絕。
他這樣沒有心的怪物,可笑世人只知他曾是個勤政愛民的攝政王,如今是個勤政愛民的好帝王。
可我的啓兒,他才八歲啊!
我跪在啓兒的靈堂前, 抱着啓兒早已僵硬多日的屍體, 恨得肝膽欲裂。
「沈璟行!我詛咒你!我詛咒你……」
話未說完卻被一聲冷笑打斷:
「詛咒?有何用。」
身後腳步聲傳來。
這腳步聲我聽了那麼些年,頃刻間毛骨悚然,又愛又恨。
他居高臨下俯視我, 目光淡漠。
「詛咒朕的人多了。」
「朕依舊活得好好的。」
我撲在地上字字泣血,披頭散髮狀若瘋魔。
「你雙手染滿鮮血, 你在皇覺寺拜的佛可知你這些年乾的殺戮之事?!」
「佛?」他微微挑眉。
「世人拜佛,拜的不過是自己的慾望。」
「可天道好輪迴,善惡到頭終會有報!」
他反問我:「那爲何惡人總活得恣意妄爲, 安安分分的人卻總是死於非命?」
我被問得啞口無言。
「所以與其信命, 不如信你自己。太后娘娘。」
他身旁站着太監壽喜。
壽喜手中端着托盤,盤中放着三尺雪白。
轟的一聲,腦中有什麼東西徹底崩斷了。
「娘娘,該上路了。」
壽喜上前一步, 將白綾遞給我。
可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
我起身想去碰他,可無論如何去抓, 卻連他的一片衣角也觸碰不到。
身後的宮女將我死死按住, 我動彈不得。
「璟行,璟行, 你別這樣對我好不好……」
「啓兒死了我可以不怨你, 老皇帝的孩子我也可以不稀罕,我們生一個我們的好不好?」
「我愛你啊!我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喜歡你!我從來沒覺得你是陰溝老鼠, 及笄時的驚鴻舞也是爲了你而跳,心甘情願讓啓兒當你的傀儡, 都是因爲愛你!」
充滿希冀地抬起頭來,卻見他垂眸望着我的眼神冰冷又憐憫。
「娘娘那麼愛美的一個人,走的時候, 還是多少給自己留點體面吧。」
我一顆心如墜冰窟。
我愣愣地轉頭看着一旁的宮女太監們, 卻見他們個個悲憫地望着我。
真可笑,我堂堂一國太后, 竟也能從卑賤的閹人和宮中眼中瞧出憐憫來了?
還是他們覺得, 我這太后當得還不如他們快活?
模糊的視線中, 我忽然瞥見了他碗間一抹紅色。
他從不戴佩飾, 更妄論那般粗製濫造的低賤玩意。
手腕上, 是那個女人給他織的吧?
胸腔內的嫉妒似是要將我的神智侵吞了一般, 我咬着牙追問:
「那個人知道自己枕邊躺着的究竟是怎樣一個你嗎?」
「她有我瞭解你嗎?!」
他轉身離去的腳步頓了片刻, 淡淡道:
「她無需知曉。」
是啊,被保護的人根本無需知曉真相背後的累累屍骨。
劊子手再是冷酷,長刀斬向的,也從來都不會是自己珍而重之之人。
說來說起也不過是我之砒霜, 彼之蜜糖。
他不是沒有心, 只不過對我, 對皇室沒有心罷了。
永清七年,小皇帝去世。
太后傷心過度一病不起,薨。
同年順旭帝即位, 力排衆議立葉氏爲仁元皇后。
大婚之日仁元皇后身披鳳冠霞帔,百里紅妝,普天同慶。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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