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後,母親將我抱在懷裏逗弄:
「嬌嬌,他們誰當你的夫君好呢?」
我看向兩個年幼的表哥。
前世,他們一個殺了我,一個殺了我的替身,都是如狼似虎的人物。
再和他們沾上邊,我還有命在嗎?
我不由哭得很慘。
我摟着母親的脖子撒嬌:
「娘,我誰都不要。」
「那就……兩個都要。」
母親一臉堅定。
我:??
-1-
趙瑾昇登基那天,特意來冷宮看我。
他身穿帝王冕服,拔出天子劍怒指着我。
他罵父親擁兵自重,母親舞弄權勢,我竊居中宮之位。
我們一家滿門邪佞,竟妄圖顛覆朝政。
還說我性惡善妒,十惡不赦,該以死謝天下。
我忍不住笑了,揚眉問他:
「是不是隻有大聲罵出來,你纔敢殺我?」
他眉眼驟冷,一言不發將劍刺入我的胸膛,飛濺的血模糊了我的面容,也濺溼了他的衣……
我的靈魂盤旋在皇宮上空,不能離開。
我看到趙瑾昇將我的屍體草草掩埋,祕不發喪,又讓一個與我神似的女子穩坐中宮,假裝我依舊活着。
緊接着,天下亂了。
安懷王趙品言造反殺入宮中,他一劍殺了那與我神似的女子,和趙瑾昇拼了個你死我活……
再後來,我一睜眼,又活了。
回到了六歲。
一雙有力的手溫柔地抱着我,輕輕點了點我的臉蛋:
「嬌嬌,他們誰當你的夫君好呢?」
這是我的母親昭陽長公主的聲音。
她一臉寵溺,鮮活明豔,還不是後來的一抷黃土。
我心中激動,順着她的目光往左瞧。
這一看,嚇蒙了。
那裏站着兩個粉雕玉琢的小人兒。
八歲的趙瑾昇。
九歲的趙品言。
一個無比乖巧,一個格外陰鬱。
前世,他們一個殺了我本尊,一個殺了我替身。
歸根結底都是想殺我。
這輩子要是再和他們沾上邊,我還有命在嗎?
我「哇」的一聲哭出來,哭得好慘。
我記得上輩子的這個時候,我聽了母親的話,笑嘻嘻地指着趙瑾昇,說讓他做夫君。
母親雖樂得哈哈大笑,可自那以後明顯在考察和幫襯着趙瑾昇。後來,母親將父親留下的虎嘯軍給了趙瑾昇,扶着他登上帝位。
她指望趙瑾昇對我好。
可她死後,我立刻被打入冷宮。
趙瑾昇他,當真薄情啊。
至於趙品言,他小小年紀就滿面陰鬱,不笑不鬧,我很怕他。
後來,他還逼宮造反。
他們兩個都不是善茬。
我再也不要和他們有任何關係。
我哭得更用力了。
母親忙着哄我,只好請他們先離開。
等他們走後,我才抽抽噎噎地止了哭泣,摟着母親的脖子撒嬌:
「娘,我誰都不要,只要你。」
「既然如此難以抉擇,那就……兩個都要」
母親語氣堅定。
我:?
-2-
接受自己重生這件事並沒有那麼難。
這是我死後最大的心願。
可要說重生就換了一個腦子,這又是萬萬不能的。
我花了一點時間終於接受了這個現實:我重生了,但腦子好像沒長進。
我百無聊賴地看着眼前的《女誡》《女訓》《女德》。
聽聞這些書是前朝的一位賢后寫的,被奉爲天下女子必讀經典,許多女子以通讀這些書籍爲傲事。
前世,我在嬤嬤教導下,將這些牢記在心。
可,有什麼用呢?
母親死時,我還被這些規矩壓制束縛着,不能牀前盡孝。
因爲我是中宮之主,母親是臣,尊卑有別,灑幾滴眼淚已是心意。
我哭求趙瑾昇,也不能踏出宮門一步。
現在,看到這些書就厭煩。
我一袖子將這些書揮到桌下,然後迅速跑了出去。
今日前院有母親主持的善言會,京中最有學問的人前來談論朝政,不論說得好與不好,都不會問罪。
全天下的學子擠破頭都想參加這善言會,好一躍入龍門。
前世,我一聽那些大儒引經據典、鍼砭時弊就犯困。
但現在我已經想明白了,既然我沒腦子,就多聽聽有腦子的人的話。
我闖進了善言會。
母親瞧見我,愣了一下,旋即歡喜地叫我過去,將我抱在懷裏。
我環視四周,便瞧見了端坐着的趙瑾昇和趙品言。
兩人正襟危坐,看不清楚到底有沒有聽進去,只看神態便足夠唬人。
我也立刻擺出一副傾聽的樣子。
場中兩位才子正在爭論「齊桓專任管仲而霸,燕噲專任子之而敗」的論題。
從前,我是聽不懂他們說什麼的。
但現在我隱隱約約明白了。
提出這個論題的人居心叵測。
齊桓公任用管仲成就了霸業,但管仲一死,齊桓公的霸業就散了。
而燕王姬噲任用子之,甚至禪讓王位給子之,此舉引發太子不平,最後起兵造反,導致燕國大亂。
這哪裏是在說齊桓公和燕王姬噲?
分明是皇帝和母親。
當年宮中鉅變,宦官和外臣勾結,殺遍皇子公主,縱火燒宮。
是當時還是公主的母親聯合父親力挽狂瀾,鎮壓叛亂,扶着只是宗親世子的皇帝登基。
皇帝登基後,從血脈上比不過母親,權勢上也比不過,恩義上更比不過,只能將母親像一座大佛一樣地供起來。
他封母親爲昭陽長公主,封我爲明華公主,可這些遠比不上母親的功勞。
若母親是管仲自然無礙,可若母親是子之……
出這個題目的人分明是在指桑罵槐,敲打母親。
上一世,母親讓我嫁給了趙瑾昇,還爲趙瑾昇鋪路,將父親的虎嘯軍交到趙瑾昇的手上。
這都說明,母親是爲了天下着想,不願再起干戈的。
可當忠臣,有什麼好呢?
她死時,她唯一的女兒都不能去看她。
她死後,我立刻被趙瑾昇打入冷宮,最後還被一劍刺死。
我心中的火氣,一下子上來,聽那儒生說起「子之被殺」之事,幸災樂禍。
我忍不住出言反駁:
「糊塗的是燕王,燕王若不偷懶,便不會子之當政;燕王若不昏庸,便不會聽信臣子的讒言,弄出禪位之事。
「若齊桓公真是明君,不會在管仲死後立刻任用奸臣。錯的是燕王和齊桓公,關管仲、子之何事?
「若管仲和子之真有錯,大概便錯在將這兩位帝王伺候得太好,讓他們一無是處。」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那兩個儒生,目瞪口呆,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其餘人瞧瞧我,再瞧瞧母親,一時間鴉雀無聲。
母親慢條斯理地捏了一顆葡萄塞進我的嘴裏,溫柔笑道:「我兒見識非凡,說得有理,諸君以爲如何?」
衆人紛紛附和,誇讚我遠見卓識,聰明過人。
我收穫了此生最多的讚美,樂得合不攏嘴。
上輩子這撥人只是誇我天生麗質,婀娜多姿,哪像現在這麼多的溢美之詞。
笑着,笑着,我笑不出聲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們。
敢情他們上輩子是變着法兒地罵我傻?
文人太壞了!
-3-
善言會後,母親立刻將我牽入內室,捏着我的小臉,左瞧瞧右瞧瞧。
我拉掉母親的手,揉着差點兒被捏成包子的小臉:
「娘,您看什麼?」
「娘看看你是不是孃的女兒,怎麼變聰明瞭?」
我:……
聽聽,這是親孃能說出來的話?
「娘,我是不是說錯話,給您惹麻煩了?」
我那位皇帝舅舅可不是什麼大度的人。
他心眼兒很小,被帝師說幾句,都能在帝師死後抄對方的家。
今日我這番話,稱得上當面指責他,雖是爲母親辯白,但也的確怕爲母親帶來禍端。
母親卻哈哈大笑:
「說得很好,你護着娘,娘很開心,你若不護着娘,娘才寒ţũₗ心,只不過,你哪裏學的這些?怎麼聽得懂?」
我:……
這好像的確不是一個六歲的孩子該懂的。
我只好胡攪蠻纏。
「平日裏聽來的,娘,我聰明着呢。」
「是嗎?」
娘很狐疑,卻終於沒有再逗我,而是讓我出去玩兒。
只是在我跨出門口的瞬間,聽到裏面傳來了「智多近乎妖」的輕嘆,心裏莫名不是那麼快樂了。
嗨,都怪我,太聰明瞭。
要是笨一點就不用母親如此擔心了。
嘿嘿嘿嘿嘿嘿嘿!
-4-
我一出來,就被趙瑾昇攔住了。
他才八歲,小小的臉上已經有了後來端方如玉的模樣。
想到前世,他一劍將我捅了個透心涼。
從前,有多少喜歡。
如今,就有多少厭惡。
而他紅潤的口中說出的話也不怎麼動聽:
「嬌羅,你今日Ṭũ⁹頂撞大儒,實爲不智。」
我恍惚想起,前世他似乎也說過這樣的話。
「如今我步履維艱,你如此奢靡,是叫我爲難。」
「父皇以孝治天下,你不去母后跟前伺候,反而鬧着回家,這讓我如何是好?」
「我纔剛剛當了太子,你以後更要謹言慎行,免得被人拿捏了把柄,後宅安,前朝才穩。」
如此種種,還有許多,
這樣說,自然不算錯。
前提是,若頭簪上多用了一顆珍珠也叫奢靡的話。
若他母后不是故意在我回門之日生病的話。
若他自己謹言慎行沒有被閣老捉住把柄的話。
他對自己可以不拘小節,規矩全用在了我身上。
前世,我參不破情關,心繫在他身上,忍氣吞聲也就罷了。
現在,我憑什麼忍?
我剛要出口罵他,想起那句「智多近乎妖」的喟嘆,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小嘴一撇,哇地哭了出來。
我哭得好大聲。
趙瑾昇慌了,他慌亂地擺着小手:
「我沒有說什麼,你別哭呀。」
母親急忙出來,蹲下身來心疼地給我擦眼淚。
我抓緊時間,急忙告狀:
「娘,他罵我,他說我不該頂撞那個儒生,他還說我不聰明。」
母親怒了。
趙瑾昇傻眼了。
母親請他出去,以後不用再來長公主府。
看趙瑾昇一臉蒙的樣子,我心裏樂開了花。
皇帝叔父人不聰明,有限的心眼兒大概都用在了母親身上。
他讓自己的兩個兒子三天兩頭往長公主府跑,存了親近的心思,恐怕也有聯姻的意思。
爲了皇位永繼,他捨得拿兩個兒子下注。
前世,我懵懵懂懂地選了趙瑾昇。
他後來當太子,風風光光地繼位。
可我呢,得到了長公主府滿門抄斬。
這一輩子,趙瑾昇別想再登上皇位了。
我緩緩擦着眼淚,脣角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笑着,笑着,眼睛瞥到一片衣角在角落裏飄動。
衣角的主人緩緩站了出來——是趙品言。
他面無表情地舉了舉手裏的冰糖葫蘆:
「你喫嗎?」
我:……
二十歲的齊嬌羅不會嘴饞冰糖葫蘆。
可六歲的齊嬌羅很饞。
就算饞死,我也不喫。
我:「小孩子才喫冰糖葫蘆。」
我在趙品言驚愕的眼神中,傲然轉身。
-5-
可第二天,我就在冰糖葫蘆攤子前,和趙品言撞到了一起。
我和他大眼瞪小眼。
我當機立斷,一錠銀子買下了全部的冰糖葫蘆,除了自己拿一根,其餘讓攤主每個小孩都分一根,就是不分給趙品言。
趙品言沉了臉:
「我感覺你在針對我。」
「怎麼可能?」我喫着甜津津的冰糖葫蘆,「把感覺去掉。」
「爲什麼?我哪裏得罪你了?」
我細細想想。
從小到大,我一直都是和趙瑾昇玩,對趙品言瞭解得並不多。
原因無他,他太冷了,根本就不笑。
不像趙瑾昇,哪怕批評我,面上也帶着三分溫雅,讓人以爲他是真心爲我好。
但現在想想,趙瑾昇的好,就像慢性毒藥,不知不覺反而中毒了。
而趙品言,是一上口,就能毒死的那種。
我冷聲道:「沒有什麼爲什麼,趙瑾昇得罪我了,你是他哥,相當於你也得罪我了,以後,我都不跟你們玩。」
六歲有六歲的好處,想和誰玩就和誰玩,想不和誰玩就不和誰玩。
趙品言無語了。
我拿着冰糖葫蘆得意地走着,走出許久,才發現趙品言竟然還跟着我。
我奇了:
「這個時辰,你怎麼不去上課?」
按理,這個時候的趙品言應該在跟着先生讀書才懂,怎麼有閒心逛攤子。
趙品言打我身邊走過,冷冷地說了一句:
「告訴你做什麼?你又不是我娘。」
我:……
-6-
我終究還是弄清楚了趙品言爲什麼該上課的時候,人在外面撒野。
原來是他的先生病了,他前去探望,出來後,順便閒逛一會兒。
母親冷笑道:「堂堂一國之後,用這種把戲欺負一個九歲的孩子,真是貽笑大方。」
趙品言是元后嫡子。
元后早逝,他養在繼後名下。
教導他的大儒的確是名師,只不過那大儒年事已高,動輒生病,性子又直,被皇帝不喜,早已退出朝堂。
他一無力教導趙品言。
二不能成爲趙品言的助力,只是佔了一個太傅的名頭而已。
至於趙瑾昇則另有大儒爲他專門上課。
那大儒正值鼎盛之年,不僅能教導趙瑾昇,還被皇帝重用,將來定然是要輔佐趙瑾昇的。
原來季皇后這麼早就爲趙瑾昇鋪路了。
而前世,趙品言是怎麼過來的,並沒有人知道。
我忽然對他有了一點同情。
但一想到將來他殺神模樣,那點兒同情立刻散了。
呸呸呸!
長了幾個膽子,就敢同情男人。
我看向母親:
「娘,我是不是也該請個大儒教導了?」
母親一臉見鬼的樣子。
我想想上輩子這個時候,我還在撒潑打滾,要喫要喝,睡到日上三竿都不肯起牀,難怪母親……
我正要想辦法忽悠一下。
母親兩手捏住我的臉蛋,再次將我捏成一個包子臉:
「你不要後悔。」
她捏罷,哈哈大笑着出門而去。
第二天,我就擁有了三位大儒。
見我一臉震驚,母親一本正經地介紹:
「從今日起,你跟着這三位先生學習,若有不夠的,你再跟娘說,娘再爲你尋人。」
我:……
娘,你是妖魔麼?
三個人對付我一個,手板也要挨三份啊!
母親笑道:「有意見麼?」
我在三位大儒威嚴的目光下,含淚搖頭:「沒有……」
自那以後,我便跟着三位大儒學習。
而趙瑾昇和趙品言真的沒有再來長公主府。
我好奇地問母親。
母親脣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容:
「大概皇后另有妙計吧。」
我「哦」了一聲,深深認同。
季皇后上輩子走通了長公主府的路子。
這一輩子,此路不通,大概會另有打算。
而我心裏是深深厭惡季皇后的。
那是一個病美人,三天兩頭地頭疼腦熱,不知爲何,皇帝就喫她這一套。
而我上輩子快煩死她了。
因爲她總是生病,我不得不在她跟前盡孝,不去便是不孝,一頂大帽子壓下來,不僅我沒了名聲,長公主府也沒了名聲。
如今,我不入她轂中,看她還如何作妖。
只不過,到底年關近了。
我和母親還是要到宮中拜見皇后。
季皇后依舊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趙瑾昇在她身邊,孺慕擔憂之情溢於言表,彷彿他是天下第一大孝子。
可去他的吧。
上輩子,這賊子儘讓我盡孝了。
「母后身體不適,我要應付前朝,你若再不去,讓人如何看我。」
「好嬌羅,外出遊玩隨時都可以去,只是母后一直不好,我實在笑不出來。」
因着他,我彷彿被禁足宮中,終日聞着藥味,頭疼得要命。
現在,我巴不得他一輩子禁在宮中。
趙瑾昇看到我,立刻走了下來,一張小白臉露出歡喜的笑容:
「嬌羅,好久不見你了,你近來可好?」
季皇后含笑點頭:
「你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許久不見大概是想念得緊了。
「阿昇,你和嬌羅去外面玩,不用在母后這裏待着伺候。」
她又轉而向母親笑言:
「這孩子,少年老成,小ťűₛ小年紀便要在我身邊盡孝。
「我哪裏用得到他,不過看在他一片孝心的分上,讓他待在這裏罷了。
「歸根結底,他還是在等嬌羅,你不知,他一大早就起來……」
她是要誇趙瑾昇,還要將我和趙瑾昇綁在一起。
我擔憂地瞧着母親。
上一輩子,母親自然不會簡單到因爲我指了趙瑾昇,就真的信了我隨口之言。
她定然有自己的考量。
或許是趙瑾昇的確足夠好,天下再找不出比他身份更尊貴的人,亦或者季皇后的迷魂湯灌得好。
無論如何,我都不希望母親重新和季皇后交好。
趙瑾昇拉我出去。
我想了想,嚶嚀一聲,逼紅了眼圈。
母親立刻回頭看我,見我紅着眼眶,要哭不哭的樣子,眸中薄怒一湧而過:
「嬌嬌,你怎麼了?」
「表ƭûₔ哥……表哥拉疼我了。」
我舉起手腕,我生得白,手腕上果然兩個紅印子。
趙瑾昇蒙了,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
「我沒有,我沒有用大勁。」
母親淡淡道:「我在皇后娘娘這裏耽得久了,該去拜見陛下,皇后娘娘,我先行告退。」
她立刻走下來,拉着我的手朝外走去。
身後,傳來季皇后略顯驚慌的聲音:
「長公主……」
緊接着是訓斥趙瑾昇的聲音:
「你緣何欺負表妹,她一年才進宮幾回……」
這自然是罵給我們聽的。
我抬眸看母親,卻見母親面無表情,只管往外走。
等到了外面,母親停下來,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小滑頭,回去再收拾你,你爲何厭了趙瑾昇,從前不是一直追着他跑?」
我:……
好漢不提當年傻。
誰沒有過年少無知的時候呢。
「就是不喜歡他了,老愛訓人,好像別人都是錯的,就他端方知禮,樣樣都好,沒勁!」
母親冷笑:「他想訓人也要看有沒有資格,本宮的女兒自己都捨不得訓,哪有讓他訓的道理?」
我的心一下子被點燃了。
沒錯,沒錯,就應該這樣。
我拉着母親的手,一頓恭維。
母親揶揄地笑我,一臉看穿我的模樣,卻依舊很享受我的馬屁……
我和母親去了皇帝的御書房,卻見到趙品言在挨訓。
「你連『君子莫大乎與人爲善』是何意都不懂,你到底讀的什麼書?
「爲你延請大儒教習三載,你學到哪裏去了?
「你弟弟如今已經在讀《春秋》,你連一個八歲的孩子都不如,當的什麼兄長?」
君子莫大乎與人爲善,是《孟子》裏的一句話。
這是八歲孩童該讀的書。
如果他真的跟着大儒好好學習,不可能不會,只不過,他的老師,哪裏有精力給他講這些呢?
另外,趙瑾昇居然已經讀到《春秋》了?
真夠拼的。
趙品言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他低垂着頭,瘦小的身子恭恭敬敬地跪着,渾身上下都透着萎靡不振,無精打采。
我想不起上一世他到底是如何長大的。
畢竟,那時候,他在我眼中實在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皇帝見我們進來,憤憤閉了口,勉強自己露出笑容。
他對趙品言冷聲道:「你還不出去?」
趙品言行禮退下。
他路過我時,目不斜視。
我忽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很好地給季皇后和趙瑾昇使絆子的機會。
我立刻開口道:「陛下,我知道他爲什麼不會,他的太傅病了好久了,他天天都在外面買冰糖葫蘆,喫零嘴兒。」
皇帝呆住,看向母親。
母親點頭含笑道:「是啊!聽聞董太傅纏綿病榻許久,估計是顧不上給大皇子授課的。」
皇帝閉了口,面色難看至極。
母親示意我先出去。
我對皇帝笑嘻嘻地行了一禮,跑出去玩兒了。
到了一處拐角,冷不防一個聲音嚇了我一跳:
「你爲什麼幫我?」
是趙品言。
幫他?
我明明是告他的狀。
大家都是讀書郎,憑什麼他日子過得這麼瀟灑,我卻要挨三份手板?
「懶得幫你,就是看不慣你喫零嘴兒。」
趙品言沉着臉,面色不善:
「我記住你了。」
他一甩袖子,打我身邊冷冷走過。
我有點兒慌。
這臭小子是個狠人呢,連他親弟弟都殺。
我忙道:「你記點兒我的好行不行?」
趙品言回眸冷眼看我,嗤笑一聲:
「你對我好過嗎?」
我:……
-7-
一個年就這樣在萬家燈火中度過。
朝廷內外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但年剛一過完,就聽聞季皇后又病了,還病得很重。
可這一次,皇帝沒有去探望不說,反而讓林貴妃爲季皇后分憂管理後宮。
我聞知消息,樂了。
上一輩子,我進了宮,季皇后連東宮都看得牢牢的,我這個太子妃,連東宮個毛權利都摸不到。
這一世,她的權反而被分了。
真是可喜可賀。
然而,人就是容易樂極生悲。
等到年後開課,我的書房裏竟然多了一個趙品言。
「你怎麼會在這裏?」
趙品言抬眸緩緩道:「我來上課。」
「你爲什麼要來我家上課?」
「父皇讓我來的。」
我:……
狗皇帝。
真夠陰險的。
趕走他一個兒子,竟然又送來一個兒子。
先生已經開始上課,我只能按捺下滿腹疑問,認真上課。
不過,很快,我就發現了趙品言存在的好處。
先生不打我的手板,轉而打趙品言的手板了。
我內心感動得淚流滿面。
所以在母親問我是否留下趙品言的時候,我猶豫了。
母親冷笑道:「這是陛下的意思,娘也瞧着你一個人讀書寂寞,想給你找個伴,你若覺得他合適便留下;若不想,娘自有法子回絕掉,你不用擔心娘這裏。」
我仔細思量着陛下是什麼意思?
陛下這是眼看着趙瑾昇無望,將注下到了趙品言的身上嗎?
他真的以爲我非嫁入皇室不可嗎?
那一瞬間,我對宮中那人湧起無比的厭惡。
那是一種被人決定了命運的厭惡。
不過,若是乾脆回絕了皇帝,讓他早早將下作手段用在父母身上,實屬不智。
我還希望藉着我的重生保住父親的性命,只要父親仍舊活着,我和母親的未來便大有可期。
一個趙品言,沒什麼可計較的。
反而,我會趁着這段時間好好地教訓下趙品言,讓他知道什麼叫天才!
我於是一改往日在課堂上的謹慎裝愚,處處展露出天賦異稟。
讓三位大儒頻頻點頭的同時,將目光看向了趙品言,那是一種看智障的憐憫目光。
趙品言:……
我親眼看着趙品言變刻苦了。
他晝夜不息,連去恭房的路上,都在背誦。
這樣子是要把我比下去。
不過,我一點兒也不急,一個小毛孩子而已,姐姐可是從上輩子回來的呢。
然而,很快,我就傻眼了。
趙品言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早晨,成功捕獲了先生的心,讓三位大儒對他連連點頭。
而他趁機提出了一個無比過分的要求。
「學生近來已經跟上了進度,學生貪多,想開始學習射御書數,還請先生成全。」
先生大爲開懷,當即應允去和母親討論。
我瞪大眼睛瞧着,攔都沒法兒攔。
我怒火中燒,這小子給我使絆子。
射御書這三樣,我上輩子根本就沒有學。
我當即攔住趙品言:
「你學這麼多,是不是在整我?」
趙品言笑了:
「表妹,怎麼可能啊?你那麼聰明伶俐,肯定一學就會的,到時候我還要向你討教呢?你不是怕了吧?」
他笑吟吟地將自己的手伸到我面前:
「怕了也沒關係,挨手板就完了,就像先生打我那樣。」
我憤怒地捏緊拳頭。
這臭小子,就是故意的。
我轉身就去找母親。
母親一把將我抱起來,捏住我的臉蛋仔細端詳着:
「你肥了,是該好好練練。」
我齜牙咧嘴。
這樣說自己的女兒,您禮貌嗎?
這件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
其後的日子裏,我有了六位先生,並和趙品言各分擔了先生們的手板。
有一次,他幽幽嘆道:「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啊。」
我也幽幽一嘆:「損人不利己,活該!」
日子倏忽而過。其間,趙瑾昇來找過我。
我雖然煩得要命,但爲了不讓季皇后起疑心,便見了他幾次。
而他每一次都拐彎抹角地和我打聽趙品言的學習進度。
我被他鬼鬼祟祟的樣子氣笑了。
前世,我怎麼就會覺得他是端方君子呢?
大概是那時候他順風順水,沒有絲毫需要操心的地方,所以,能夠一直保持着君子如玉的模樣。
而這一世,他在走下坡路,沒有季皇后爲他安排好一切,沒有長公主府爲他鋪路,他遇到不順,便顯露出本性。
果然,高處見心態,低處見人品。
高處不忘善良,低處不忘本心,此人才可深交。
而趙瑾昇兩輩子都沒達到。
可恨,那時候我懵懂無知,什麼都看不出來。
我眼珠子一轉,笑吟吟地回他:
「品言表哥天縱奇材,那天聽他背誦什麼『禍不妄至,福不徒來』,大概學到那裏了吧。」
趙瑾昇愣住了:
「《史記》?他竟然已經在讀《史記》?這……這怎麼可能?」
「我不知道啊,或許吧!」
趙瑾昇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盯着他的背影,冷笑出聲。
《史記》有多難,許多人二十來歲纔開始學,一個小毛孩子根本就讀不懂《史記》。
趙瑾昇一向喜歡把別人比在下面,這下子,他還能比嗎?
冷不防,趙品言走到我面前,他凝眉看着我,似乎看一個巨大的疑團。
我瞪他:「你瞅什麼?」
趙品言意味深長道:「你又露出那種笑容,怪陰森的。」
我:……
我後悔當時重生早了。
不然我還想看看這臭小子是怎麼死的。
如果他面對殺死自己的仇人還能大度,我佩服他是條漢子。
趙品言又道:「你騙他作甚,你很討厭他嗎?」
我也學他的樣子:「要你管,我又不是你娘,沒必要給你交代那麼清楚。」
趙品言:……
其後許多天,我和趙品言開始了「少挨手板」以及「暗暗祈禱對方挨手板」競賽。
爭得不相上下,實在累慘了。
有一天,母親讓我進宮看望趙瑾昇。
我這才知道。
趙瑾昇病了,硬生生把自己累病了。
他每日卯時起牀,子時歇下,一日只睡不到三個時辰。
其餘時間,不是在學習,就是在去學習的路上,小身板終於沒扛住,入冬的一場風寒就讓他倒下了。
即便病了,他睡夢中,依舊糊里糊塗地背書。
我心中感嘆,難怪他上輩子能將我忽悠得團團轉,這小子對我狠,對自己也狠啊。
皇帝聽了,大爲欣慰:
「他小小年紀就如此勤勉,皇后教導有方。」
季皇后擦着眼淚,露出一抹欣喜笑容。
我一聽,覺得糟糕。
我忙揉了揉眼睛,脆生生疑惑開口:
「表哥病着還背書,一定是夢裏還在挨先生的手板,皇帝舅舅,書上說,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您是不是不愛表哥,不然爲什麼這麼逼他?他那麼瘦小,還要起那麼早,表哥真的太可憐了,嗚嗚嗚嗚……」
我毫不知羞地哭了。
兩串眼淚珠子不要錢一樣地掉落下來。
季皇后慌了。
皇帝沉了臉。
我哭着趙瑾昇,彷彿他快死了。
趙品言聽不下去,向皇帝告了一聲罪,便將我拉走了。
我依依不捨。
趙品言低聲在我耳邊道:「再演就過了,小心父皇讓你嫁給他沖喜。」
我一聽,眼淚驚沒了。
好險。
我的便宜皇帝舅舅真的能幹出來這種不是人的事兒。
我乖巧地被他拉走。
趙品言帶我到僻靜處,鬆開手,冷笑道:「看不出來,你戲倒演得好。」
我慢條斯理地擦乾眼淚:
「表哥,你說什麼呢,將來有一日你病得快死了,我也哭得那麼慘。」
趙品言:……
-8-
趙瑾昇在宮中養病,一養就是好幾個月,一直到年關他才漸漸好起來。
聽聞,皇帝狠狠訓斥了季皇后,說她把兒子當做爭寵的棋子,逼着小小孩子去學《史記》,簡直糊塗又自負。
季皇后丟了臉面,不敢反駁,終日以淚洗面。
而皇帝這一次將林貴妃晉升爲了林皇貴妃,代替皇后操辦過年之事。
過年的前幾日,父親總算從邊關回來了。
對他來說,是一年多沒見我。
對我來說,已經是十幾年沒有見過他了。
我的父親死在下一年的初冬。
聽聞是戰死沙場,但具體如何死,我並不清楚。
那時,府中上下無人敢在母親面前提起父親的死,更無人到年幼的我面前來胡言亂語。
我只知道,我失去父親了,而母親白日裏強撐着長公主府的威儀,夜間卻常常以淚洗面。
這一世,無論如何,我也要保住我的父親。
我衝進父親的懷裏撒嬌,他將我舉高高,又用鬍子臉扎我。
我高興又嫌棄地尖叫。
皇帝哈哈大笑着,說要爲父親接風洗塵。
而母親一貫驕傲的面容上也露出愉悅的笑容。
幾日忙亂過後,徹底安靜下來,我開始思考,怎麼才能幫父親避開死劫?
我掌握的信息太少了。
趙品言發現了我不對勁。
他攔住我,悄聲道:「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我看着他,忽然湧起好奇心。
他上輩子無人幫,無人搭理,到底是怎麼在季皇后的手中活下來的,還能掌握兵權,帶兵造反?
看來,他遠比我想象的陰險狡詐得多。
我試探着問道:「一個常勝將軍,有強壯的兵馬,有充足的糧草,爲什麼還是會戰死沙場呢?」
趙品言凝眉:「這種情況,大概……是有內奸。」
我心跳得厲害。
「如果有內奸的話,什麼人最可能是內奸?」
「大將軍活着動了誰的利益,誰就是內奸。」
我如遭雷擊。
父親死了,長公主府就是一塊肥碩的肉。
父親手中的兵權,母親手中的財富,都會引人覬覦。
誰娶了我,誰就是最大的獲利者。
我將目光艱難地移到了皇宮的方向。
上輩子害了我父親的到底是皇帝,還是趙瑾昇母子?
趙品言看我面色不對,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想什麼呢?」
我打掉他的手,狠狠瞪了他一眼。
趙品言訝異:「我得罪你了?」
我氣惱地轉身。
對對對,你們全家都得罪我了。
日子倏忽而過,很快,父親再次出發。
他臨走的前一晚,我故意做了噩夢,驚叫連連地醒來。
醒來後,抱着父親痛哭流涕,說自己夢見戰火隆隆,還夢見他受傷流血。
父親笑着安慰我,並不當回事。
我心急如火:
「父親,您若真不以爲然,我和母親怎麼辦?」
父親愣了一下,輕輕撫着我頭上的發:
「不用你憂慮,父親自有主張,糧草、兵馬、我身邊的人都是信得過的。」
我急了,用手指着皇宮的方向:
「那裏的人呢?可信嗎?」
父親不可思議地看着我。
我咬咬牙,恨聲道:「我討厭他們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塊肥肉,若這肥肉是有主的,他們自然不能拿,可若那主人不在了呢?」
父親渾身一震,他目光悲憫地看着我,將我重重地抱在懷裏:
「嬌嬌,你和你娘都受苦了。你放心,爹爹知道怎麼做,就算拼了性命,爹爹也會護着你們周全。」
他上輩子的確做到了。
在他走後許多年,虎嘯軍掌握在母親的手中。
可母親不能親自上戰場掙軍功,父親的餘威和恩義隨着時間流逝,會慢慢消散不見的。
這輩子有了我提醒,我想他會做得更好的。
不過,我還是不能放心。
我見天兒往宮裏跑,拉着趙品言在皇帝面前晃悠。
皇帝見了趙品言自然要考他一考,趙品言應對得當,得了幾次誇獎和賞賜。
不過,他到底煩了:
「你再不說是何事,我就不和你逛了。」
我急了:
「你不跟我到宮裏來,以後就不要到我家讀書。」
「那好,你一個人挨六份手板。」
我:……
算你狠。
我斟酌着忽悠趙品言:
「你在皇帝舅舅面前多露露臉,對你不是有好處麼?」
「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藏着什麼事情?」
「我就想看看宮裏稀奇的東西。」
「你就接着編吧!我會幫你留意稀奇的東西,但你不要跟着了。」
他嗤笑一聲,朝着御書房去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很複雜。
趙品言沒有趙瑾昇說的那麼壞啊。
他明明知道我在胡說八道,依然選擇幫我。
這種感覺太神奇了。
沒幾日,趙品言給我帶來一幅夜宴圖。
「這幾天最稀奇的就是這個了,你看了就燒掉,我偷看後畫下來的,見不得光。」
我仔細看了一圈,這圖上畫的是宮中人物,但有一個人不一樣,他是胡人,明顯和我們的長相不同。
我捏着那畫像,心裏明白,真的是皇帝。
他希望我的父親死。
我雖不記得父親是怎麼死的,但我知道父親死後,胡人前來和談,他們獅子大開口,皇帝竟然答允了。
前世我以爲是皇帝懦弱,現在想想,分明是皇帝兌現諾言。
他們如果暗中一直有往來,這種密談肯定不能以信件溝通,胡人必定是要派人過來的,沒想到果真如此。
我忍着滿心怒火,誇了趙品言幾句。
趙品言冷冷道:「不想誇就別誇了,陰陽怪氣的,我以爲自己得罪了你。」
我:……
要不是靠他分擔手板,我一定將他驅逐出長公主府。
我狠狠瞪他一眼,跑去找母親。
我假裝興奮的樣子,低聲在母親耳邊道:「娘,您看,宮宴上有個鬍子,長得和我們不一樣。」
母親臉色驟變,她從我手中拿過紙,看完之後,面色鐵青地將紙用火燒了,旋即匆匆出門。
我鬆了一口氣,一摸眼角竟然有一滴眼淚。
我焦急地等着消息。
初冬,上一輩子父親祭日那天,我悄悄地在內心祈禱滿天神佛,只希望他們靈驗。
其後許多天,京城裏籠罩上了寒霜,而捷報打破了這冰冷,添上了一絲火熱的喜氣。
邊疆大捷。
父親贏了。
他追着鬍子跑了上百里,讓鬍子連丟大片土地,若不是糧草不濟,怕是會殺到鬍子的王城。
滿城歡欣,鑼鼓喧天。
我悄悄地哭了一鼻子。
母親摟着我,也哭了。
她輕聲道:「嬌嬌果然是小福星,多虧了你。」
-9-
這個年,父親要回京受封了。
皇帝『高興』得夜不能寐。
季皇后容顏憔悴,聽聞趙瑾昇自病癒後總愛生病,她愁得已顧不上爭寵。
林皇貴妃如日中天,她沒有兒子,對趙品言還挺好,似乎有將趙品言要來自己養的意思。
我滿心不在乎。
大人們的事情,關一個八歲小朋友什麼事呢?
我掐算着日子,只等父親回來。
沒想到,城外的馬一匹匹往宮中跑,接着傳回了父親遇刺的消息。
說是一隊鬍子喬裝打扮成商隊刺殺了父親,父親如今生死未卜。
母親聽聞消息,連夜出城尋人。
臨出門前,她下了令,讓府中人死死護住我。
嬤嬤生怕我出事,將我照看得嚴嚴實實。
那一刻,我深恨,爲什麼我回到了幼時?
若我再大一些,是不是就能幫上父母的忙?
時光匆匆,一轉眼半個月過去,父母消息全無。
我從最開始的以淚洗面,漸漸變得麻木。
我也明白了一件事情:
我可以幫父親避開一次死結,但只要皇帝在,只要他的猜忌在,只要他將這猜忌傳遞給他的繼任者。
那麼,父親和母親的死結就一直存在。
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那一刻,我起了殺心。
可我只是一個孩童,如何能殺得了廟堂之上的皇帝?
我想了一遍又一遍,目光落在了上門算命的道士身上。
這些時日,父母不在。
府中人心惶惶,而許多和尚道士也上門打秋風,藉着占卜算命的工夫說幾句吉祥話,便能討得許多賞銀。
我說要外出去道觀祈福,還拿出主子的威儀,嬤嬤怎麼也攔不住,只能唉聲嘆氣地替我準備。
出門的那天,我見到了趙品言。
他一身戎裝,穿着鎧甲,看我容顏憔悴,難得說了一句人話:
「你要好好喫飯,若姑母和姑夫回來瞧你瘦了,要難受了。」
我「嗯」了一聲,便上了轎子。
看他跟在身邊,我沒好氣地問:
「我去道光觀,你去哪裏?跟着我做什麼?」
「姑父姑母不在家,我自然要護着你,你只走你的,別管我。」
「你護得了我?」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就不信,皇帝要殺我父親,他看不出來。
他現在是我仇人的兒子。
趙品言面色嚴肅:「我說護得了就護得了。」
他一拍馬臀,在前面開路。
他人長得高大,器宇軒昂,鎧甲錚亮,頗有幾分少年將軍的意味。
我長嘆一聲,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不想和一個半大孩子計較,卻也沒有放下恩怨的雅量。
就如此彆扭着。
到了道光觀,觀主親自來迎我。
我祈福之後,參觀他的丹房,問一問他煉丹之事。
他頗爲得意道:「殿下莫要小看煉丹之道,煉丹講究天時地利人和,準備丹材便要耗時多年,選日子定吉時,一爐丹藥中能出一枚金丹便是天賜之物,還要有福之人才堪享用,此乃真正的千金難求。」
「你煉出來過金丹麼?」
「貧道不才,也曾出過一枚金丹。」
他撫摸着胡Ŧŭ₎子,甚是得意。
我偏偏一副不識貨的樣子:「才一枚啊!」
眼看着老道士垮了臉,我心情頓好。
我在道觀一連住了三日,將道觀整得雞飛狗跳,翻亂了老道士的書房,不小心摔了丹罐,得罪了觀主以及一羣大中小道士。
我離開之日,道觀上下都鬆了一口氣,有人忍不住臉上露出愉悅的笑容。
我掀開轎簾,笑吟吟道:「我過段時日再來哦!」
衆人臉上的笑容似乎僵了。
我滿意地收回手,放下簾子的瞬間,握緊了拳頭。
丹方已經混進了書房,希望能夠被觀主儘快察覺,能做的我都已經做了,其餘的只能聽天由命。
上輩子,皇帝害死父親後,似乎覺得自己居功至偉,可以歇歇了。
他將政務交給幾位重臣,便耽於後宮以及求仙問道。
而道光觀的觀主癡迷煉丹,竟真的被他弄出來一個厲害的丹方。
這丹方會大大提高金丹的成丹數量,那金丹模樣好看,看起來就貴不可言。
皇帝信了,服食丹藥三年後,暴斃而亡。
趙瑾昇當太子時,曾經弄來丹方,憂心忡忡地抨擊責罵,一片父子情深模樣。
那時我問他,何不直言勸諫父皇?雖然會被父皇訓斥,但總不能見死不救。
他長嘆道:「你不懂!」
我心裏納悶得緊,真以爲自己不懂,不敢亂出主意。
現在想想,那時他分明巴不得皇帝趕緊死了,他繼位。
怎麼肯去勸阻?
他那副模樣,只是拉攏人心的手段罷了。
可笑我當時怕他萬一被人害了,努力記下丹方,免得被人忽悠。
上一輩子,我沒用上那苦心。
沒想到這一輩子,竟然用上了。
趙品言護送着我回京,一路上真的遇到了一隊小毛賊。
他帶人奮力格殺時,趙瑾昇竟然也帶人冒了出來。
兩位皇子坐鎮,侍衛們格外賣力,很快殺退毛賊。
兩人掀開我簾子的時候,我一個也不想理會,假裝自己睡了,什麼都沒聽到。
趙瑾昇想叫醒我,似乎被趙品言一把捂住嘴拉走了。
轎子外,兩人在爭吵。
「我看看錶妹是不是受傷。」
「她睡得很好,你不要吵她。」
「她怎麼可能睡得着?」
「她日夜爲父母祈福,心焦如焚,怎會不累?你若再敢無禮,我回去就告訴父皇。」
被窩裏,我忍不住哭了。
現在的我,真的成了一塊噴香的肥肉,誰都想咬一口。
皇帝不會殺我,他只會讓他其中的一個兒子娶了我,以此來彰顯皇家的仁德,還能順便收服父親的虎嘯軍,以及母親偌大的錢財寶庫。
作爲曾經貨真價實的公主,母親手中有的可不僅僅是那一份皇帝賜下來的嫁妝,還有先皇和先皇后留給她的無數財富。
這些都令人眼紅。
回程的路上,是詭異地沉默。
一直到進公主府,我才終於「醒」了。
「表妹!」
趙瑾昇一臉喜色,在我面前瀟灑地收回劍,一副一直護着我的模樣。
我打了個呵欠,嫌棄道:「你怎麼瘦成這個樣子?身體不好,就不要學別人舞刀弄劍了。」
趙瑾昇勉強一笑,表功道:「剛纔有毛賊前來,你聽到了嗎?是我救了你!」
我看了看陰着臉一言不發的趙品言,淡淡道:「我睡着了,沒聽到,品言哥哥,有毛賊嗎?」
趙品言緩緩開口:「沒有!」
我立刻在臉上颳了幾下,嘲諷趙瑾昇。
「你騙人,羞羞羞!天子腳下怎麼可能有毛賊,你想說皇帝舅舅治下不嚴嗎?我這就進宮去告訴舅舅。」
趙瑾昇慌了,他小臉終於繃不住,氣得一跺腳:
「別去,你們……算你們狠!」
他被氣跑了。
我冷哼一聲,慢悠悠地進了長公主府。
趙品言依舊跟在我身後,我實在不想見他,猛地轉身,狠狠瞪他一眼。
目光相視的瞬間,他似乎懂了。
他面色倏然雪白:
「嬌羅……」
「以後,你別來了。」
我轉身回了公主府,背上似乎一直有一道目光,而我的心彷彿也被刺了一下。
三個月後,父親母親依舊杳無音訊。
有人說他們死了。
有人說他們活着。
皇帝下旨,一日找不見大將軍和長公主便一日就當他們活着,一切照舊。
他對我更禮遇了,無數賞賜不要錢似的抬進長公主府。
我依舊過自己的日子。
不同的是,這一次我要一個人應付六個先生。
好在,那些先生憐惜我,竟沒有一個人苛責我。
而我變得更刻苦了。
我以爲自己重生,掌握了先機,就能改變命運。
可命運並沒有變好,似乎變得更糟糕了。
至少上一世直到我十五歲出嫁時,母親都好好的。
可這一世,我連母親都沒有了。
我想,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我想不透,只能在書海中搜尋。
我開始着手建立自己的勢力。
我有錢,還有母親留下的老人,前面雖苦,但經過最初的兵荒馬亂,一切終究走向正軌。
而宮裏的消息,也源源不斷地傳來。
宮中,林皇貴妃終究還是搶到了趙品言爲養子。
聽聞,趙品言被季皇后苛責的時候正好被皇帝看見。
趙品言看着自己的父皇淚如雨下。
皇帝心一軟,痛斥了季皇后,剝奪了她繼續撫養趙品言的權利,將他放在了林皇貴妃的名下。
此舉自然激起了驚濤駭浪。
先皇后的兒子寄養在林皇貴妃名下,豈不是由嫡子變成了庶子?
如此,是要捧趙瑾昇了?
可季皇后卻被皇帝下旨申斥,看着要失勢。
若不爲趙瑾昇,難道爲趙品言?
如此,便是要廢后啊!
一時間,衆說紛紜。
我聽聞消息,嗤笑一聲。
我兩輩子都沒有見過趙品言痛哭流涕。
他如此造作,恐怕是和林皇貴妃商量好的。
他要以退爲進,參與奪位了嗎?
若他參與奪位,我該怎麼辦?
-10-
說實在的,趙品言在我心裏是比趙瑾昇好一些,但也僅僅是好一些。
對於皇宮裏的那些人,我不喜,也不信。
重來一世,我不會把長公主府滿門寄託在一個男人的身上。
可要給自己謀一個出路,怎麼謀呢?
重走母親的老路嗎?
當年宮廷之變,皇子被殺,母親作爲唯一的嫡公主,從一衆宗親中選了皇帝繼位。
可皇帝不信她,只想除了她。
上一世,父親死了,母親死了,我沒有活過二十歲。
我的眼光不比母親好,即使重走母親的老路,恐怕也是一樣的結局。
那我造反嗎?
可我連父親的虎符都沒有看到,想憑着父親的威望去掌握一支軍隊,是癡心妄想。
但後來我想,我還小,只要皇帝還想假仁假義地供着我,我就能等待時機。
時局波詭雲譎,又是一年宮宴。
皇帝看着我身邊空了的席位,感慨之餘落淚了。
「想當初,長公主和駙馬尚在,宴席之上,何等歡樂,如今,斯人已逝,朕倍感傷懷。」
我:……
我心中憤懣,噁心得要命。
卻不得不攥着帕子,擦着眼睛,表示哀痛。
我是真哭,其餘衆人則是配合皇帝演戲。
有些人哭得真切,若我真是一個孩童,恐怕就被忽悠了過去。
很快,林皇貴妃出來打圓場。
音樂響起,歌舞響起。
衆人獻禮獻技。
二皇子高興地引薦了一位道長給皇帝,說這是他費了許多工夫才找到的活神仙。
我一瞧,是個老熟人——道光觀的觀主。
那老道士一副道骨仙風的模樣,當場爲皇帝敬獻了一瓶金丹。
那金丹一出,舉座皆露出豔羨神色。
皇帝捋着鬍子,在老道士的吹捧下,漸漸認爲自己可以和秦皇漢武相提並論。
我垂下眼睛,終於有了一絲笑意。
很好!
我的父親母親不見了,狗皇帝也來陪葬吧。
那份丹方是改進過的,想來也就兩年工夫,皇帝便能一命嗚呼。
到時候,我再來檢舉趙瑾昇謀害皇帝。
一箭三隻沙雕。
這一世,我要他們統統爲我父母陪葬。
出了宮。
回程的路上,一個人影倏忽鑽進了我的馬車,我一劍搭在了他的脖頸上。
趙品言安靜地看着我,似乎一點也不介意我手中劍。
他從懷裏拿出一份點心,一言不發地遞給我:
「你沒喫東西,墊一墊。」
我收回劍,閉上眼睛:
「滾!」
我知道自己很傷人。
可我無法面對仇人之子。
趙品言一把將點心塞進我手裏:
「嬌羅,不管你怎麼想,我是沒有變的。」
他叫停馬車,跳了下去,大步流星地離開。
我看着他的背影,捏碎了手中點心。
日子一天天過,我漸漸長大,漸漸開朗,也漸漸有了名聲,遊走在皇室宗親之中,沒心沒肺的樣子。
而宮中,林皇貴妃和季皇后的鬥爭越來也激烈。
終於,有一日,我淪爲了一顆棋子。
季皇后爲趙瑾昇求娶我。
皇帝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
趙瑾昇反倒興高采烈地來邀我同遊上清苑,意思爲我慶賀生辰。
我拒絕了。
趙瑾昇沉了臉:
「嬌羅,你如今已是這般地步,世上除了我還有誰會對你這樣好?
「你曾經倒是對大哥好,可你看看,自你出事後,他ŧũ⁵來看過你幾回?
「虧你以前將他養在家中,對他掏心掏肺,你生辰,他可曾想着你?」
我有些厭了。
這種打一棒槌給一顆棗的做派。
我上輩子聽得夠夠的。
我冷聲道:「自父母離世後,我已決定不過生辰,不勞二皇子費心,二皇子請!」
「齊嬌羅,若我要你一定去呢!」
趙瑾昇如今有了一些皇子的威儀,沉着臉,很能唬人。
他如今算是得意。
老道士很得皇帝的歡心。
季皇后用了老道士給的駐容丹,整個人重新泛起光澤,有再次得寵的勢頭。
他對我大呼小叫,大概是覺得自己有了底氣。
可惜啊,底氣這東西,別人給的終究是假的。
我抬眸,慢條斯理道:「二皇子,你是想欺負我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嗎?若如此,不如我撞死在宮門前,如了你的意可好?」
趙瑾昇面色青寒,咬牙切齒,恨得牙癢:
「不知所謂,你不愛去也沒人強迫你,別以爲自己國色天香,我非你不可。」
他一甩袍袖,轉身就要走。
驀地,他被人一拳頭打在臉上,往後一個趔趄跌倒在地。
是趙品言。
趙品言面色鐵青,騎到趙瑾昇身上,一頓老拳胖揍。
趙瑾昇也不甘示弱,回拳反擊。
可惜,他那點兒力氣,完全不是一直習武的趙品言的對頭,被揍了個結結實實。
我看得心驚肉跳,又恨不能自己就是趙品言的拳頭,也爽兩拳。
兩人被侍衛拉開,回到宮中,各自挨罰。
而我在地上撿到了一隻錦盒,裏面是一個斷成兩截的玉簪子。
嬤嬤躬身道:「是從大皇子身上掉下來的。」
我「哦」了一聲,將錦盒放回原地。
晦氣!
宮中消息傳來,趙瑾昇被打得很慘,回去直接ẗū₌就醫。
而趙品言被罰跪。
季皇后怒火交加之下,宣我進宮拜見。
她見到我,早沒有母親在時的親暱巴結,只有濃郁的、毫不遮掩的厭惡:
「你可知錯了?」
我瞧着她,她臉上泛着光澤,但眼有疲色,彷彿一段枯木強行開出一朵漂亮的花。
駐容丹真是害人不淺啊。
上一世,她覺得自己顏色天成,可不會用這些。
見我不說話,她冷笑道:「此事因你而起,你便留țŭ̀₎在此處爲二皇子侍疾吧,什麼時候二皇子好了,你再出去。」
趙瑾昇躺在病牀上,睡得沉沉的。
我陡然間明白了,她是想損了我的名聲,我一個未嫁女貼身伺候一個男人,即便不用我沾手,傳出去也不清不楚。
到時候,我不得不答允和趙瑾昇的婚事。
這算盤打得響亮,我上輩子就聽過了。
這輩子,她怕是沒睡醒。
我抬眸平靜道:「皇后娘娘,若我母親尚在,您會讓我給二皇子侍疾嗎?」
只怕不僅不會,反而還要狠狠地責罰趙瑾昇,以此來寬慰我母親。
季皇后怒了。
她柳眉倒豎:
「賤婢敢如此嘲諷本宮和二皇子?給本宮掌嘴!」
一個嬤嬤獰笑着走來,就要打我。
忽地,門被人推開。
皇帝正負手而立,冷眼瞧着那要打我的嬤嬤:
「朕看誰敢!」
一屋子的嬤嬤、宮女、太監,急忙跪下。
季皇后反應了一瞬,也淚眼婆娑地跪下:
「陛下,她便如此頂撞臣妾,還請陛下爲臣妾做主。」
皇帝冷聲道:「你心中如何想,真以爲朕不知,朕答允你思量,你便如此急不可耐?」
皇帝身後,林皇貴妃俯下身來,拉起我的手,心疼道:「嬌嬌被嚇壞了吧?隨本宮一起去喫些東西吧?」
我紅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瞧着皇帝,見他首肯了,才屈膝行了一禮,被林皇貴妃牽着去了。
身後,傳來帝后的爭吵。
林皇貴妃笑了,腳步輕盈又放鬆。
等到了她的宮殿,她坐在上位,屏退左右,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手中當真有本宮想要的東西?」
我看看四周,不想待在這裏。
我問她:「大表哥呢?」
林皇貴妃愣了一下,滿意地笑了:
「難爲你記得他,他正在竹園罰跪呢。」
「我去瞧他,作爲答謝,這枚珠釵送給皇貴妃娘娘。」
我轉了轉珠釵的柄,稍作暗示,便笑着將東西恭敬地給了林皇貴妃,轉身去找趙品言。
那珠釵裏有丹方,有一枚丹藥,只要林皇貴妃不傻,都知道該怎麼辦。
遠離林皇貴妃的宮殿,我才徹底放鬆下來。
季皇后宣我進宮,我怎會不防備?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不得不說,林皇貴妃帶着皇帝來得剛剛好。
我去竹園,遠遠地看見趙品言跪在竹下,他身姿挺拔,如松如竹,目光看着青磚,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想了想,走上前。
他抬眸看我,那一眼,清澈又沉穩。
我輕聲道:「多謝!」
他眸光驟亮。
我又加了一句:
「不過,以後不用你多管閒事。」
他眸子驟暗:
「嬌嬌……對不住。」
-11-
因爲這句對不住。
我失眠了。
隨着年歲漸長,有些話不用說彼此已心知肚明。
趙品言知道了,我的父母是他父親殺的,大概也知道我去道光觀不是真的玩耍,而是要報仇。
那份丹方瞞不過他,不如拿出來給林皇貴妃,讓她去和季皇后去鬥個你死我活。
本來林皇貴妃已經佔了優勢。
但不知爲何,病癒後的趙瑾昇似乎變了一個人,想了一個又一個法子,幫着季皇后穩住中宮。
他自己也突飛猛進,整個人煥然如新,一舉得到皇帝和衆大臣稱讚。
我只覺得毛骨悚然。
一個人不可能一夜之間改變。
若真的存在這種可能,那只有一種情況。
趙瑾昇也重生了。
想到這個可能,我如墮冰窟。
趙瑾昇一直沒再來招惹我,只託人給我送了一枚玉佩。
我拿到玉佩的瞬間,想將東西重重摔了下去。
那玉佩上刻了一行小字:竹馬不負青梅約。
那是上輩子成親時,他送我的定情信物。
他回來了。
那個殺了我的趙瑾昇回來了。
我忍着滔天怒火,冷冷地放下玉佩,退了回去。
九月的一個午後。
宮中消息屢屢傳來。
先是林皇貴妃被懲罰禁足。
緊接着,皇帝吐血了。
衆大臣紛紛上書皇帝立太子。
季皇后本以爲趙瑾昇十拿九穩。
恰在這時,林皇貴妃的貓不小心打翻了皇帝服食的丹藥,喫了一顆後,竟也當場吐血了。
皇帝服用的丹方被一個小道士傳了出來,又被一位神醫鑑定爲有毒,而爲皇帝煉丹的道士是趙瑾昇引薦來給陛下的。
一時間,趙瑾昇謀害皇上的流言甚囂塵上。
皇帝雖然沒有懲戒季皇后和趙瑾昇,但林皇貴妃重新掌管了後宮。
而此時,更糟糕的事情傳來。
江南起了水患,治理水患的人還沒有到達江南,西南又有人造反了。
而聞知消息的鬍子,也着急慌忙地趕在初冬的時候豎起了收復失地的旗幟。
在極短的時間內,一件又一件不幸的事情接連發生。
皇帝躺在病榻上,處理不了政務,
衆大臣吵得紛紛擾擾,拿不出個章程,衆人這才念起父親母親的好處。
「若是齊大將軍還在,該多好啊!」
「若長公主在,便不會如此!」
「天妒英才!」
我聽了只想笑。
若真是天妒英才也罷了,分明是天子妒英才,容不下我父母存活於世。
時局越來越亂,我打算離開京城。
我混跡在出城的隊伍中,卻在門口被人攔了下來。
「本宮要去城郊的溫湯別院,你也敢攔?」
「明華公主,陛下有令,外面太亂,所有皇室宗親一律不得外出。」
「他爲何可以出?」
我手指着我的一位皇叔,他府中人正架着馬車出城,一行人頤指氣使,趾高氣昂的樣子,恨不得讓全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威風。
那城門守衛不吭氣了。
我冷笑:「原來是特意針對本宮的,你好得很,本宮記下了!」
我命人掉轉馬頭,徹底明白,我恐怕很難離開京城了。
皇帝這個時候,還想着拉我下水,就算死也要讓我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正心煩意亂之時,一個尼姑神出鬼沒地出現在我馬車,手指輕輕落在我脖頸上。
那尼姑上了年紀,眸子依舊清亮得驚人。
「貧尼向公主化個緣,一不化金,二不化銀,只化二兩佛心,三錢菩薩意,公主化不化?」
「本宮若是不肯化呢?」
「公主心善,一定肯的!」
她笑吟吟地拿出一枚玉牌,那是母親的物件兒。
我心中湧起驚濤駭浪,心跳聲極大,緩了緩神,帶她回了公主府。
那尼姑只說她的任務便是帶我出城,其餘一個字不肯多說。
我問她有什麼主意。
她詭祕地笑了一下。
片刻之後,我剃去一頭青絲,也化身成一個小尼姑。
我:……
那尼姑笑了一下:「哎呦,還是有點俊俏了,再平庸一點就好了。」
她將我收拾打扮一番,再出現在鏡子裏的就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小尼姑了。
我改變了頭臉,和那尼姑一起再次朝着城門的方向去了。
這一次,莫名地,守城的查得更嚴了。
我和尼姑等在出城的隊伍中。
恰在此時,一隊人馬過來,領頭的官兵氣勢洶洶道:「二皇子殿下要出城,速速讓開城門。」
我們一羣人立刻被趕到了兩邊,官兵們簇擁着一輛馬車出城去了。
城門隊伍亂了,等我和尼姑重新排隊。
等出城之後,找了兩匹馬,便騎馬離去。
尼姑笑道:「殿下再堅持會兒,十里外就有人接應。」
行出二里路,一支箭飛來,我堪堪避過,馬卻被人攔下。
一隊官兵將道路堵住,而馬路邊則停了一輛馬車。
趙瑾昇笑吟吟地從馬車上下來,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笑道:「嬌嬌,好久不見。」
我也看着他。
此時的趙瑾昇果然不一樣了,他身上帶着上位者的氣勢,那是他上輩子當太子多年養出來的氣韻。
而這輩子,他一直謹小慎微,過得不如意,養不出來這種氣質。
趙瑾昇果然重生了。
而且,他知道我也重生了。
他笑着向我伸出手:
「過來!」
我不理會。
他也不生氣,繼續道:「你知道我爲何沒有在城中攔住你,我不想你暴露在父皇面前,曾經……我的確做錯了,我後悔了,你我既然有機會重來一次,將前塵往事都忘了吧,我們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
我恍惚一下,忍不住笑了。
一個佔盡便宜的人,讓我放下一切,重新開始?
這是什麼絕世大笑話!
我冷聲道:「讓開!」
趙瑾昇變了臉色,卻依舊耐心十足:
「嬌嬌,你別讓我爲難,你只要現在過來,我可以既往不咎,你以後依然會是我的太子妃,我的皇后,我會好好待你。」
我緩緩拿起馬鞭,指着他:
「讓開!」
趙瑾昇鐵青着臉,說出的話卻格外溫柔:
「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我會一直留你在身邊,讓你看清楚我的心,將公主殿下帶到本宮身邊。」
他一聲令下,無數侍衛衝了過來。
我和尼姑相視一眼。
那尼姑忽地一拍馬背,那馬飛馳着越過衆人的圍追堵截,而尼姑一把將我扔上馬背。
「小施主,往前走,貧尼不負人所託,該盡的責任要盡到,後面只能靠你自己了。」
我落在馬背上,馬受了驚,疾馳而去。
我眼淚落了下來,卻不敢哭,只能努力安撫馬,讓它聽話。
過了許久,馬終於停下。
我回頭看看前路,那裏有人接我,有自由。
可後面,還有一個尼姑爲我作戰。
我不知她是受了誰的所託,又爲何要以死相護。
但我想,我齊嬌羅不是貪生怕死的人。
趙瑾昇要的是我,而不是那個尼姑。
大不了,再在那狗賊面前死一次便是。
我懷着一腔熱血,掉轉馬頭,往回衝。
路上已經有侍衛追來,見了我,揮舞了幾下刀,但到底不敢砍傷我。
頃刻間,我到了趙瑾昇的面前,而那尼姑已經滿身血污。
我冷聲道:「住手!」
趙瑾昇大喜過望,哈哈大笑:
「你果然回來了,不枉我留着這尼姑的賤命,嬌嬌,和我回去。」
「你休想!」
一騎快馬從另一條道忽然殺了出來,竟然是一身血污的趙品言。
他彷彿剛剛從死人堆裏殺出來,一張臉慘白得毫無血色,身上揹着的寶劍,還在滴滴答答地滴血。
他只有十五歲,身上卻滿是殺戮氣息。
他身後跟着許多侍衛,也個個都是一身血污。
他緩緩向我伸出手:
「嬌嬌,你過來!」
趙品言沉了臉,他如玉面容上湧上了深深的忌恨:
「嬌嬌,來我這裏。」
我在兩人中間。
看看這邊,看看那邊,心中湧起了驚濤駭浪。
看來重生後的趙瑾昇沒閒着,他一邊忙着圍捕我,另一邊還能找人去刺殺趙品言。
如今皇帝病重,他只有兩個兒子,若是趙品言死了,不管皇帝願意不願意,都只能立趙瑾昇爲太子。
他在效法當年太宗之事。
真是狠毒啊!
我拉起那已經傷痕累累的尼姑上了馬,緩緩走到趙品言的身邊。
趙品言慘白的臉露出一絲笑意,身上似乎湧起無限勇氣。
他長劍指着趙瑾昇,冷聲道:「受死吧!」
趙瑾昇冷笑道:「嬌嬌,你別後悔!趙品言,今日不殺你難卸我心頭之恨。」
兩隊侍衛廝殺起來。
我緩緩向後退去。
趙品言忽然回頭。
而趙瑾昇也時刻注意着我的動向,他忽然冷聲道:「趙品言,她身上可有長公主府的藏寶圖,那裏的財貨相當於整個國庫。」
那一刻,我渾身冰冷如凍僵,我恨極了趙瑾昇,更怕趙品言貪財。
可趙品言目光中湧起濃濃的不捨,旋即笑了。
他輕聲道:「走!」
然後,如一柄利劍一般衝向趙瑾昇。
我呆了一瞬,心口微痛,他爲什麼放我走呢?明明趙瑾昇都已經提醒他了,他爲什麼還要放我走呢?
片刻間,心中湧起千頭萬緒,但我來不及多想。
我掉轉馬頭,飛馳而去。
身後的廝殺聲漸漸遠離。
後來,尼姑指路,我重新遇到了接應我的人,被帶到一處軍營。
在軍營裏,我被人一把抱住,又被另一個人一把抱住。
在我被捂得快要透不過氣的時候,那人終於鬆開了我。
我抬頭一看,蒙了:
「爹,娘!」
-12-
我的父母沒死。
當年,父親回京被刺,皇帝下了血本,刺客只追着父親一個人殺。
父親跌落山崖失憶。
母親找到他後,東躲西藏,不敢貿然回京,只能帶着父親到一個小村子,隱姓埋名,修養身體。
父親養好身體花了兩年,兩年後,開始四處活動,重新接觸舊部。
等到時機成熟,便舉兵造反。
母親凝眸瞧我:「你可怪我和你爹爹?」
我摸着她稍顯粗糲的手指,輕輕搖了搖頭:「怎會,你們活着便是我最大的幸事。」
母親受了很多苦。
她一個金尊玉貴的公主,哪裏會做什麼洗衣漿補、紡織耕種之事,爲了不露餡,竟然也去做了。
而且,那時候,其實他們不回去,我更安全。
他們若是活着回去,皇帝一慌,迎接長公主府的定然是狂風暴雨。
父親也磕磕巴巴地解釋,其實他們曾經去城中找過我,只是長公主府四周都是眼線,不能打草驚蛇。
而城外,時常有侍衛巡邏,也只能將接應之地安排在城外十里處。
至於那尼姑,是母親結交的一位武林中人,她武藝高強,又有俠義之心,便自告奮勇帶我回來。
他們將一切都算到了。
只是沒想到,這短短十里,竟然變故叢生。
母親愛憐地撫摸着我光禿禿的腦袋:「你明白我們不是故意的就好,孃的嬌嬌曾經也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我心中微訝,不清楚母親說的是他們離開的這幾年我受了苦,還是在暗示別的。
她目中忽然湧出淚來。
「我自己的女兒,我怎麼會不知道呢?你是我的女兒,但又不全然是我曾經的女兒,你前生一定過得很苦吧?」
我心跳得厲害,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但很快,我抱着她,嚎啕大哭。
是啊,我是您的女兒,但又不全然是。
上一輩子,我真的喫了很多苦。
我結結巴巴地將重生之事一一說了,包括父親戰死,母親早逝,趙瑾昇登基,我死在冷宮。
母親聽完大怒:「賊子敢爾!」
父親恨恨地捏碎了一個茶杯。
我放心了。
趙狗要倒大黴了。
我躺在軍營中混喫等死。
偶爾我會想起趙品言,不知道他是否安全脫身。
只不過,如今我和他站在了對立面上,想打聽他的消息並不容易。
大軍在步步推進,父親精於帶兵,母親精於政治,又手握大筆財富,兩人聯手簡直如魚得水。
更兼母親是正宗的皇室嫡公主,一手將皇帝推上皇位,皇帝卻對她機關算盡,她身後站着大義。
一時間,天下盡皆倒戈,向着母親這邊。
而朝堂上,也陷入了內鬥之中。
聽聞,趙瑾昇想要殺了皇帝提前登基,卻被趙品言戳破計謀,救下了皇帝。
皇帝囚禁了趙瑾昇和季皇后,封趙品言爲太子。
更是在父親的大軍逼近京都的時候,匆匆讓位。
趙品言只做了七日的太子就登基成了皇帝……
那尼姑如今是我近身侍衛。
她將這話說給我聽的時候,目光中彷彿藏着萬千感慨:
「這位新帝也是個苦命人呢。」
我愣了,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
趙品言的確苦。
他幼年喪母,在季皇后手下喫了苦頭,再後來,和我一起讀書也常常被我欺負。
再後來,他被林皇貴妃撫養,林皇貴妃對他雖好,但是利益牽連,真情能有幾何?
他如今登基,也是因爲皇帝想甩手這個爛攤子。
這世上,真心對他的人的確不多。
但……
「再苦也苦不過天下百姓。」
那尼姑點頭認可。
「以後若真的對上了,姑娘你該怎樣呢?」
我心一凜,愣怔地瞧着她。
尼姑長嘆道:「他如今是皇帝,他重情重義,是個當好皇帝的料子。
「若他整頓軍務,對上你父親,雙方必有損傷。
「但到底他太年輕,抵不住你父母聯手,到時候只怕依舊是個階下囚的命運。
「他對你又有救命之恩,我們江湖中人,最講究知恩圖報,到時候,你夾在中間,纔是兩難的。
「姑娘,你要好好想想啊!」
尼姑把我問住了。
我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不由得想起了曾經和趙品言的點點滴滴。
小時候,我羨慕他在宮外可以喫零嘴兒,以至於忽略了他臉上的落寞神色。
後來,他和我一起讀書,我們互相爭着讓對方挨手板兒,這樣的日子算快樂,但其實並沒有過太久。
再後來,父親被刺殺,母親失蹤,我和他就徹底陌路了。
論交情,我們真沒多少。
可不得不說,他從來一直都向着我。
我手中的確有祕庫的鑰匙,得了這些財富,他可以做很多事情。
可他竟然放過了我。
我想不通,最後迷迷糊糊地睡了。
其後許多天,我過得渾渾噩噩。
直到父親的大軍逼近京城,我提心吊膽,害怕兩軍對壘,拼個你死我活。
我不想父親有損傷,也不想趙品言死。
心急如焚,嘴角起了一圈燎泡。
而在此時,傳來了趙品言投降的消息。
我蒙了。
他投降了……
他知不知道這是銘記終身的恥辱,是要寫在史書上的。
以後提起他,人人都會說一句廢帝、降帝……
「他爲什麼投降呢?他若往南邊逃,也可以建立一個自己的小朝廷。」
我喃喃。
尼姑垂眸。
「若公主不懂,貧尼更不懂了,貧尼只知道,他對你並非無情。」
我心跳如雷。
-13-
父母入駐京城,前來接我。
我在一片恭維聲中,住進了禁宮中的玉芙宮。
宮中歲月,平靜如常。
母親訝異我對宮中如此熟悉。
我輕聲道:「前世在這裏住過,到死也沒能出去。」
宮中是一方牢籠,想要逃脫只能做有權有勢的那個,所以宮中的嬪妃們,爭啊,鬥啊,連太監宮女都不能倖免。
他們並非一定要權勢不可,有時僅僅只是爲了活下去,而不是像一隻螻蟻一般,被人一腳踩死。
母親嘆道:「所以,要做最有權勢的那個啊,娘當年做錯了一件事情,娘不該因爲是女兒身,便不敢登高位,反而扶了一個酒囊飯袋上位,讓他耽誤了黎民百姓。」
「娘,您現在有機會了。」我精神一振。
「那你爹怎麼辦呢?我若登高位,你爹出生入死,於他不公;若他登基,宗室不安,必起內亂;若共同登基,也難保不被人離間。」
「那該怎麼辦?」我焦急起來。
母親目光灼灼地看向我,笑了一下:
「你之前問娘會如何處置趙品言,若不出意外,大概會幽禁一輩子。」
我心中一片冰涼。
這不該是趙品言的結局。
他心疼萬千黎民,主動放下兵刃。
他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娘……」
「娘也覺得他慘,但命運便是如此,不過,若你登基爲帝,自然又不一樣了。」
-14-
我在父母護佑下,登基爲女帝。
登基大典結束,我便去見趙品言。
他被囚禁在天牢之中。
我穿過長長的陰森的廊道,緩緩向他的牢房走去,尚未靠近,便聽到一陣嘶吼聲。
「趙品言,你個懦夫,你怎麼不拿出以前的本事來和他們幹?你敢造我的反,爲什麼不敢造齊狗的反?
「你說話,你個趨炎附勢,爲了女人軟了骨頭的軟蛋。
「你死後沒有臉去見趙家的列祖列宗,我呸!」
是趙瑾昇。
趙品言冷冷地回了一句:
「閉嘴!」
我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等他們吵完了,纔出來。
看見我。
趙瑾昇瘋狂了。
他雙手緊緊扒着柵欄,如狼似虎地看着我:
「嬌嬌,嬌嬌你是來看我的對不對?」
他目光灼灼,似乎有千言萬語,卻始終沒有說出來。
我們之間隔了太多的東西了。
上一世,他殺我的那天,雪冰冷刺骨,可和徹骨的疼痛比起來,那雪凍僵了我的身體,反而讓我好受許多。
我看着自己的屍體從溫熱變僵硬,又看着他將我埋葬在一處荒僻的墳場。
薄棺一口,淺墳一個。
他將對我的無情展現得淋漓盡致。
我也看過他抱着那個和我相似的寵妃夜夜笙歌,還曾在冷宮門口黯然神傷。
可這又怎樣呢?
他親手殺了我。
爲了那富可敵國的財富,爲了我這長公主府的餘孽不死灰復燃,爲了他千秋萬代的江山。
我,終究是會被他捨棄的那個。
重來一世,我對他早就情愛散盡。
我甚至很高興他也重生了,這樣我便能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我抬抬手,示意人開門。
趙瑾昇的眸子亮了:
「嬌嬌,從前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疑你,不該將你打入冷宮,我……」
他靠近我,想要抱我,卻忽然捂着肚子,倒退幾步,滿面驚愕地看着腹部的匕首,口中鮮血流出……
我拍拍手掌,利刃入腹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
我第一次殺人,竟然殺的是趙瑾昇。
風水輪流轉了。
我輕聲道:「你殺我一次,我殺你一次,我們恩怨兩清了。」
趙瑾昇「咚」地跌倒在地,如一隻離了水的魚,無力掙扎着。
我退出牢房,看也不曾多看他一眼,去了隔壁牢房。
趙品言靜默地坐着。
他看我殺人,似乎毫不意外。
我問他:「爲什麼要投降呢?去了南邊你還可以繼續當你的皇帝,起碼史書上寫的沒有那麼難看。」
「分裂國家之舉,我不屑爲之。」
哦!
還是那個傲嬌的陰鬱少年,一如往昔。
我淡淡道:「那你知道階下囚會怎樣嗎?」
「你要殺便殺吧!」
「呵,朕是皇帝,朕要如何行事,不需要你來指教,你想讓朕殺你,朕偏偏不殺,朕要折辱你,讓你後悔。」
我將他從牢房裏提了出來,安置在宮中做我的貼身侍衛。
他沉默片刻,便走馬上任了。
父母並不放心他。
我安慰他們無妨。
我想起前世,在我死後,他帶兵闖入禁宮,不先去找趙瑾昇,反而先殺了我的替身。
那天,他眸子很紅。
我一直以爲他是殺得嗜血,才紅了眼睛,亦或者是恨我入骨,連像我的人都容不下。
現在,卻忽然不這樣想了。
可能我一直將趙品言想岔了。
我想將他放在身邊,再瞧瞧。
舊帝死了。
我父母沒有殺他,將他安置在廢殿之中。
他日夜驚懼不安,硬生生將自己嚇死了。
季皇后自縊在舊帝居住宮殿的房樑上。
一個與她有舊怨的奴才故意將趙瑾昇死了的消息傳給她,她聽了,信以爲真,便懸樑自縊。
其實,趙瑾昇活着。
我刀工不好,那一刀沒弄死他。
他被關在廢園之中,苟延殘喘,慢慢等待着發臭身死的那天。
我覺得這樣挺好,畢竟,上一世,我在冷宮中住了好幾年,驚懼憂慮,憔悴如鬼,沒道理他能體體面面地死。
我派了一個御醫去治他,卻只治個半截,讓他好一點,便開始辛苦勞作。
他貴公子毛病,瞬間治好了。
看到他和另一個被關起來的宗室子弟搶飯喫,卻被一腳踹倒的時候,我人性中的惡得到了極大的釋放。
趙品言輕輕捂住我的眼睛:
「別看了,一個埋汰人,沒得髒了眼睛。」
我冷聲道:「你大膽!敢碰朕?」
他氣笑了:「你小小年紀哪來這麼大的威儀?就算要學你母親,也學一學她的腦子,別學她說話?」
「你敢罵我娘說話不好聽?」
「不敢,你要看就看。」
他鬆開手,我狠狠瞪他一眼,傲然上了車。
上車之後,我低下頭去,垂着眼睛。
是啊,一切都結束了,我不能沉溺在過去不能自拔,那樣一個人,已經沒有什麼好看的了。
宮裏將舊宮妃遣散出宮,不願意回去的,可以去皇家寺廟修養。
林皇貴妃臨走前,非要見我一面。
我似笑非笑地看一眼趙品言,帶他去了。
林皇貴妃卸了金珠玉釵,一條布繩將頭髮束着。
看見我的那一瞬,她鬆了一口氣,笑道:「還以爲陛下不來,沒想到陛下還肯見我一面。」
「林娘子當年的救命之恩,朕一直記得。」我淡淡道。
當年若不是她及時帶着皇帝來救我,恐怕我已經落入季皇后的手中,雖然後續未必沒有辦法脫身,但終歸不如她來得方便。
林皇貴妃笑了一下:「陛下記得便好,那事不算幫了陛下,是妾身有所求,和陛下各取所需罷了,今日,妾身就要入寺院,有些話再不說怕來不及。
「妾身年齡已大,自己沒什麼放不下的,陛下沒有遷怒妾身的女兒,依舊給了她公主的威儀,妾身一直銘記於心。
「只是,妾身還有一個兒子,他是個悶嘴葫蘆,許多話憋心裏不肯說,妾身這個當孃親的,若再不說,怕陛下誤會。」
我心一動,林皇貴妃沒有兒子,只有一個養子趙品言。
她是在說趙品言嗎?
她笑道:「我那兒子雖然只當了幾天的皇帝,但其實那日,他可以不當這皇帝的。
「當日,廢帝推託,不願意背上亡國之君的名號,下旨意傳位給妾身兒子,他可以不接這聖旨。
「是他看出來,若他不接聖旨,廢帝便要殺了妾身和他妹妹,他這才接了。
「他有才華又聰敏,若要誓死抵抗,不說堅持一兩年,與大將軍隔岸而治也是有本事的。
「可他卻投降了,寧肯背上千古罵名也投降了,爲了黎民百姓也好,爲了自己心愛的姑娘也好,他做了人所不能做之事。
「廢帝在宮中日日夜夜哀嚎地罵他,說他是個廢人,妾身卻覺得他是個有情有義的大丈夫。
「陛下,您以爲呢?」
她說到這裏,目中含淚,淚水盈盈地圈在眼眶之中,要掉不掉的樣子,如芙蓉着露,美不勝收。
我忽然明白,廢帝爲何喜愛她了。
我更沒想到,我以爲她對趙品言不過是互有所需的利益結合,原來竟有了幾分母子真情。
趙品言他挺有福氣的。
我點頭:「林娘子今日之言,朕記下了,只是不知道令公子心中心愛的姑娘到底是誰?」
林皇貴妃深深看我一眼,張口欲言。
忽而,樹上跳下來一個人,單膝跪在我面前:「懇請陛下恩准,讓臣送孃親上香山寺禮佛。」
林皇貴妃長嘆一聲,不說話了。
我盯着趙品言,道一聲好,轉身離去。
趙品言去了五六日纔回來,聽聞他將林皇貴妃安頓好後,又花錢修繕了寺廟前的臺階,方便林皇貴妃出入,忙完這些事情,纔回到宮中。
回來之後,他老老實實地當我的貼身侍衛。
我們一起經歷過許多次刺殺,熬過許多次夜。
他會在我被衆大臣吵得頭疼時,幫我按揉發昏的頭,也會在我來月事時,貼心地準備好東西。
我以爲我們會一直如此。
直到我年齡漸大,父母爲我遴選皇夫的人選。
我在一衆花一樣的美男中,漸漸迷失自我。
「這個,這個,還有這個……」
我在賞花宴中,一連點了好幾個小郎君。
他們各有各的美。
我哪個都覺得好。
趙品言忽然生了氣,他一甩袖子,第一次沒有執行我將他們帶來的命令。
我不理他,讓別人將那些小郎君帶來。
被衆多美男環繞的感覺實在是好,尤其他們各個在我面前爭奇鬥豔,舒展才情,恨不能將生平所學一一展現,那種感覺就更爽了。
我挑花了眼,直到晚上睡覺也不安枕。
夢裏,聽到有人質問我:。
「齊嬌羅,你可對得起我?你好沒良心啊。」
「你好沒良心啊。」
我睜開眼,有人在我榻邊正輕聲地說。
我淡淡道:「我哪裏沒良心,你說來聽聽。」
燈光瞬間亮起,趙品言的臉在明滅燈火中染上緋色。
他退後兩步,卻並沒有逃走,而是眸色複雜地看着我。
那眸光中摻雜了兩世的情愛,彷彿踏過萬水千山,穿過時光的一束明燈。
看來,上一世的趙品言也不知不覺回來了。
我笑着掀開被窩:
「你來不來?」
他咬了咬牙,來了。
第二日,御前侍衛自薦枕蓆成了陛下入幕之賓的傳聞不脛而走。
趙品言黑着臉。
我笑得前俯後仰:
「放心,朕會給你個名分,不會白白佔你的便宜。」
他臉黑得更透了:
「我不求這個。」
「原來你想和朕當一對野鴛鴦。」
我悠悠然。
他咬牙切齒:
「我要的不是這個,你明知道的。」
我笑了,我的確知道的,但你不說我怎麼知道自己知道的一定是對的呢?
「不如你告訴朕?」
當天晚上,我嗓子啞了好久,他終於徹底讓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了。
後來,我封他爲皇夫。
後宮唯一的主人。
再後來,我和他生了一兒一女。
女兒類我,軟軟的一團,惹人憐愛。
兒子似他,悶嘴葫蘆,受了委屈也一般地吞進肚裏。
他急了,抱着小肉糰子教訓他:
「你若有話就該說出來,你喜歡阿奴就該和她玩兒,不然,她以後喜歡了別的小郎君,難受的只是你自己,跟着我說,我喜歡阿奴,我要和你玩兒。」
「我喜歡阿奴,我要和你玩兒。」小肉糰子大聲地重複。
父母和我笑得樂不可支。
如此父母健在,兒女雙全,是前世我做夢也不敢想的情景。
這一世實現了,恍若做夢。
閒話家常時,我們聊前世,聊今生。
我問他,上輩子爲何起兵造反?
他深深看我一眼:「我小時候,是個悶嘴葫蘆,心悅一個小嬌嬌卻不敢言說,後來,我後悔了……」
原來,曾經有這樣一個人偷偷地心悅我。
我此生,無憾了。
我的餘生,便用在讓他無憾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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