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書慢行

【一】
我與南宮璟相識在元承二十五年。
那年我十四歲,自幼練習武功,在打架從未輸過,卻在翻牆上屢屢受挫。父親怕我翻得太好太囂張於是將鏢局的牆越築越高。
我翻出去的時候跌了個狗啃泥,翻回來的時候掉在了一個軟乎乎的身體上。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南宮璟,白玉無瑕的臉孔,連微蹙眉頭都分外動人,年幼的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小公子,一時間有點兒花癡地盯着他看。
「你是從哪裏來的野丫頭?」他半眯眼問道。
「野丫頭!」一句話把我對他的好感全都澆滅了,想我活潑可愛聰明伶俐,哪裏像野丫頭了?
我一把推開他站起來,氣鼓鼓的說:「本姑娘是這鏢局的大小姐柳輕輕!纔不是什麼野丫頭!」
他也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埃,纖塵光影落在他的身上,更顯得幾分清俊。
他打量我一番:「你就是那個總愛和別人打架的柳輕輕?久仰久仰!」
什麼?我的出名不是因爲武功超羣嗎?怎麼會是打架?
看着他似笑非笑的好看臉龐,我平復了一下心情,來者是客,看樣子像是來府上的客人,我不打算和他計較。
「雖然你講話很討厭,但是,本小姐今天心情好,就不與你計較了。」我摸了摸有些餓的肚子,想起我的壽麪和壽桃,所有的不愉快都沒有了。
可是當我走到石桌旁,只看到兩隻空碗的時候,我憤怒的情緒再也無法抑制:「哪個混蛋喫了本姑娘的壽麪和壽包?」
伺候我的小桃從屋裏跑了出來:「小姐,剛纔南宮公子說他有些餓,老爺說就先將壽麪給他喫了,等您回來再重新給您做一份。」
「什麼!」居然有這種沒有天理的事情!我惡狠狠的轉過頭,看到南宮璟竟然手裏還拿着沒喫完的壽桃挑眉道,「這還有半個你要不要喫?」
這次換我眯起眼睛來看他,如果目光能殺死人,他現在應該已經死無全屍!
「你不喫我喫了。」他悠然自得的把剩下的半個壽桃塞入口中。
「小桃,去把我的鷹槍拿來。」我沉沉的說道。
「小姐,你不要衝動啊……」
「不就是一個壽桃和壽麪嗎?」他還在大放厥詞!
「不用拿鷹槍了……」
「這就對了,淑女動嘴不動手……」
「南宮公子,你快走吧,別再說了……」小桃對着南宮璟使眼色。
「喂……你幹嘛走過來?怎麼的你還想動手?你……你居然打我……啊……」一拳下去我心中所有的煩悶都豁然開朗,果然打人才是人生最大的樂事啊。

等到父親將我從南宮璟身上拉開的時候,他已經被我打得鼻青臉腫差點半身不遂,南宮老爺嚇得趕忙上前檢查南宮璟的傷情。
父親見我闖了大禍,揚手要打我,我閉着眼準備接這一巴掌,南宮璟卻阻止道:「伯父莫要生氣,輕輕和我鬧着玩呢。」
南宮璟的父親也笑着說道:「兩個孩子鬧着玩,柳兄不要介懷。」
貓哭耗子假慈悲!
「小女太魯莽,讓南宮兄見笑了。」父親賠禮道歉。
「我看他們兩個是一見如故,才忘了禮數,不知輕輕許了人家沒有,我看璟兒與她投緣,不如定下娃娃親如何?」
「此話當真?小女粗俗魯莽,德容言功無一精通,樣貌普通家世平平,南宮兄莫不是開玩笑?」
父親一席話讓我有種被撿來的錯覺。
「柳兄言重了,我看輕輕頗爲可愛,我也甚是喜歡,不如擇日我上門定禮。」
「小女承蒙厚愛,柳某豈有不答應之理。」
……
當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南宮璟悄悄在我耳邊對我說:「以後你再這麼兇,小心我休了你!」
我突然意識到我的親爹,當着我的面把我賣了!
清風拂過院中的朝顏花,一夕間,從不長蕊的朝顏花長出了花蕊,我想那應該是同情的盛開。
【二】
我就這麼稀裏糊塗的與南宮璟定了娃娃親。
南宮世家曾是洛花國出了名的將軍世家,南宮老爺在十年前與洛羽國的大戰中告捷歸來卻沒能見上他夫人最後一面,從此辭去官職,在帝都買下幾間店鋪,做點閒散生意。
南宮璟八歲便被送入太學,卻不學無術,課業倒數,所有人提到他都頻頻搖頭。
這樣的人和我婚配了?我可不接受!
我開始琢磨攪黃這門婚事,在家裏和父親撒潑打滾就差沒有上吊明志。
但是父親不爲所動,說什麼也不肯解除婚約。
我去找表哥幫我想法子,表哥說,男人最要面子,你當着衆人面給他一巴掌,再拿話羞辱他,讓他從此抬不起頭,他定能能一氣之下把婚事解除。
這個方法雖然有點兒歹毒,但爲了我的幸福說什麼也要試試。
於是翌日我便穿戴整齊,蹲在太學門口等他下學。
當我在地上畫出第五十個圈圈的時候,南宮璟終於從太學裏走了出來,一衆俊男身穿白衣,看上去個個都是雙生,但是很奇怪,我總是能一眼就辨認出南宮璟。

誰讓他張了一張漂亮到令人髮指的臉!簡直有辱斯文!
我想到我此番前來的目的,立馬站起,大步衝上前,他看到我走過來,剛要展開笑臉,就被我一個巴掌打楞在原地。
來來往往的俊男門都停下了腳步,紛紛對我投來震驚的目光,我看着南宮璟臉上鮮紅的手掌印一時也有點懊惱,不過表哥說了,捨不得美男毀不了婚,千萬不要手軟。
差點忘了說臺詞,我立刻補了一句:「南宮璟,就你一個草包想娶我,門都沒有。」
世界頃刻間安靜了下來,人流都駐足不前,最後還是南宮璟身旁一個美男開口說道:「南宮,這就是你口中亭亭玉立婉約溫柔的Ṱű̂₅小媳婦嗎?我怎麼看着不像啊?」
南宮璟摸了摸臉,表情有些不自然的說:「我媳婦只是偶爾彪悍了一點點。平日裏對我還是很溫柔的。」
你亂講,你胡說,你不要臉!這些話我還沒來得急吶喊出口,父親冰冷的聲音已經出現在我身後:「輕輕,你給我滾過來。」
南宮璟眼見我被父親像提小雞一樣提起來卻只țŭ̀ₘ是捂着臉同情的看着我說:「媳婦,你要倒黴了……」
當我提着鷹槍,吹着刺骨的冷風,被罰練柳式槍法第三天的時候,我還是沒有收到南宮家的退婚消息,反而南宮璟差人送來了一盒「採香齋」出名的滷翅膀,以及一封給我的信。
信裏寫了一句話:媳婦,你這輩子插翅都難飛出我的手掌心。
我把紙條扭成一團丟在地上踩了又踩,好你個南宮璟,居然敢挑釁我!
【三】
當衆打人的計謀沒有成功,反而讓我的名聲更加糟糕,悍婦潑婦什麼盆子都往我頭上扣。看來這個南宮璟段數太高,一般招數不好對付。
於是我又找到我的智囊團——表哥。
表哥幫我想了個天衣無縫的法子——假裝生病。
這不能是小病,得是大病,他從他一個開醫館的友人那要了個獨門奇藥,喫下去之後身上會起斑,就像中了麻風一樣,誰都知道麻風會傳染,這消息一傳出去南宮家肯定要退婚。
我覺得此計甚是不錯,於是拿了藥之後快速的喫了下去。
果然我的身上開始起了不大不小的斑點,成片成片嚇得我爹魂不附體,大夫說我這是得了麻風,一時間這則消息遍佈全洛花國,我躺在牀上,愉快的想,這下你要退婚了吧?
聽聞南宮老爺想要上門退婚,是南宮璟跪在他門外整整一晚才把這事兒壓了下來。
第二天他拖着着了風寒的身子來看我,大家都以爲我得了麻風,沒人敢靠近我。
他拎着雞湯推開房門,撲上來就把我抱在懷裏:「媳婦,你怎麼長成這樣了?」
「我有麻風!」我強調。
「我知道。」
「這會傳染!」
「我知道。」

「可能會死!」
「我知道。」他把雞湯端到我面前,「你就是死了,也是我媳婦,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不知道爲什麼,我明明那麼討厭南宮璟,可是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裏還是有點兒震撼。
我乖乖的喝完雞湯之後,他把我扶起來,把我的頭枕在他的肩膀上,然後從懷裏掏出一枚平安符放在我手中:「媳婦,他們說昭化寺的平安符很有效,我給你求了一個。」
「這種東西你也信?」我不屑。
「我都拿十年壽命和菩薩交換了,他怎麼能不信守諾言呢!」
「你真是……有毛病……」我忍不住吐槽,卻是從未有過的暖。
南宮璟睜着好看的眼睛:「我沒毛病能喜歡你嗎?你又不漂亮又不溫柔還總打我。」
我瞪他:「你信不信我可以揍你第三次?」
他笑起來:「我信啊,可是隻要你能好起來,讓我拿什麼去換我都願意。真的。」
「那你能上進嗎?能別總是貪玩嗎?」我看着他。
「能,你讓我怎麼樣我就怎麼樣,好不好?」他低下頭來,漆黑的瞳孔如水波般一層層的ṭùₗ蕩入我的心裏。
那一刻我想起他信上的那句話:你插翅也難逃我的手掌心。
【四】
我的麻風過幾日就好轉了,身上的斑點也都退了,大夫都覺得不可思議。
只有我和表哥知道發生了什麼,爲了封住表哥的嘴,我請他喫了好幾頓天香樓的醉鴨。
我再也沒有鬧悔婚的戲碼,老老實實的呆在鏢局練鷹槍與詩書。
父親說嫁入南宮家,光會武功也是不行的,詩詞歌賦女工什麼的都要一併學習。
南宮璟卻在那日之後開始勤讀詩書,進步飛快,就連他平日裏最不擅長的武學,也開始精進了起來。
他少了來看我的時間,一心撲在課業與習武上,不知道是不是爲了實現對我的諾言。
不論是不是,我對他抵抗的情緒卻是消弭了。
我知道他課業比較忙,常常讓小桃教我做些菜給他送去。
我開始像他口中的小媳婦一樣,站在太學的門前,拎着食盒巴巴的等他。
許多人都認識我了,特別是和南宮璟私交甚好的曲雲深,每次看我出現,他總會笑着揶揄:「喲,溫柔婉約的小媳婦又來給你相公送喫的Ṫû⁶啦?」
南宮璟厚着臉皮應他:「別羨慕了。你不是有個阮小姐了嗎?雲深不知夢歸處,似是彩雲舞蝶衣呢!」

曲雲深只好告饒退去。
後來南宮璟告訴我,這句詩是曲雲深爲了心上人阮夢蝶所作,提在束淮河畔的涼亭上,那阮夢蝶我是知道的,尚書之女,美貌名揚,是個有名的大家閨秀。
南宮璟與我坐在束淮河畔,朝顏花翩翩而落,他喫着我煮的菜,嘆息道:「人家媳婦怎麼都是大家閨秀,就我媳婦就是野蠻丫頭,我怎麼那麼命苦……」
「那人家還會寫情詩呢?怎麼沒見你給我寫?」
「那麼肉麻的東西只有曲雲深這種多情種纔會做。」
「你怎麼不說是你寫不來?」
「你竟然敢小看我!看我不收拾你!」
南宮璟站起來追着我跑,朝顏花開了十里,花枝灼灼,翩若驚鴻,我彷彿置身在旖旎的景緻中,有種從未有過的快樂。
每次我跑累了,南宮璟便一把把我抱在懷裏,長長的手臂圈着我。我貼在他溫暖的懷抱,真希望此生都不要離開。只要能與他一起,天涯海角,山長水遠,哪裏都好。
【五】
我及笄那年,南宮璟十八。
他從太學結業,考取了武狀元。
他的好友曲雲深拔得了文狀元的頭銜,兩人一時享譽洛天大陸。
只是曲雲深雖是左相之子,卻無心眷戀仕途,終日醉心詩詞歌賦,倒是南宮璟卻被皇上封了少將軍,隨軍出征。
洛海國野心勃勃,近年蠢蠢欲動,伺機起兵,南宮璟帶兵征戰,迫在眉睫。
他出徵前帶我去看花燈。
上元節的花燈總是出奇的美麗紛呈,他牽着我的手在人羣中穿梭,似乎即將離別,我們兩都沒有說話,人潮洶湧,街市喧鬧,一片笙歌中,我們兩個卻靜得沒有半分聲響。
僅是指尖穿來微涼的觸感,直通對方心裏。
我們站在束淮河畔等煙火,寂靜的夜空有人在放孔明燈,一盞一盞似璀璨星辰。
我從懷中掏出一柄銀鎖給他:「這是我今日在銀鋪買的,說能保佑出征的人平安。」
「你確定這是保佑平安不是爲了把我鎖住?」
「誰稀罕鎖住你啊。」我感到自己臉頰微紅。
他笑着跑到賣燈的小販面前,半響之後提着一盞燈回來遞到我手中:「也不知道送你什麼,寫兩句詩給你,別總說我都不懂浪漫。ţû₀」
我接過燈,看到素燈上寫着兩句詩:畫影柳輕輕,錦書慢慢行。
心裏一動,嘴上卻說:「這也算詩啊,一點都不深情!」

「一個武狀元水平有限,你就湊合着看吧……」他笑嘻嘻的牽回我的手。
有人驚呼一聲:「煙花。」
天空中綻放燦爛的煙花,在空中開放絢爛的色彩,人流湧動之中南宮璟突然摟着我,溫熱的脣靠在我的耳邊:「輕輕,等我出征回來,我們就成婚,我們做一對真正的夫妻,永不分離。」
雖是聲音嘈雜,可是我卻聽得清清楚楚,那聲音在束淮十里的朝顏花海中,帶着暖意,徐徐盛開。
我攥緊南宮璟的手望着他:「你可千萬要活着回來。」
「放心吧,我這把鎖還要找你這把鑰匙呢。」他笑得明亮。
那一年的夜空有我從未見過的綺麗,我身邊的這個人,成了我全部的牽掛,我一心一意的想要與他廝守,總覺得一生的時間都不夠,只要他出徵回來,我們便能一直在一起,舉案齊眉。
【六】
南宮璟出征後,我將燈籠紙拆下來,掛在閨房的幔帳上,日日睜眼便能瞧見。彷彿他就在我身邊一般。
我開始學習寫書信。
字跡太醜也不管,一筆一毫認真書寫,把我對他的思念都傾注在紙上,每日一封,送往軍營。
我開始關心邊關戰事,洛海國來勢洶洶,連攻下洛花國兩座城池,南宮璟他們應對艱險,有勝有敗。
他起初還有給我回信,內容簡單,字跡潦草,看得出他時間匆匆,字裏行間還是透着一股調侃和沒正經的壞樣子,看得我每次都忍不住想罵他。
其實不管他回多少字,都不重要,只要看到他平安,我便就安心了。
半年之後,他開始漸漸很少回信,有些信件甚至找人代筆。
聽聞赤水關一戰他們損失慘重,我軍中了敵人奸計,南宮璟率領一衆將士被困,敵人利用毒煙之陣,想逼南宮璟出來。
那幾天我總是提心吊膽,好多個夜晚想去找他,我怕我不去找他ƭû₋,就再也見不到他,可是父親一早就察覺,將我扣在了府中。
好在沒過幾日便傳來消息,南宮璟衝破了敵人的圍攻,與前來救援的軍隊裏應外合一舉將洛海國軍隊全部消滅。
洛海國大敗,棄械投降,爲表誠意,獻出城池十座,立下契書,永不進犯。
南宮璟凱旋而歸。
我與全城百姓一樣,守在街市上等着他,一場戰役打了整整一年,雖然損兵折將,卻還算平安。
我穿了一身粉色翠雲軟衫,一早起來梳洗打扮,點脂畫眉,小桃說:「小姐,我從來沒見你這麼好看呢,南宮公子看到了一定認不出來。」
城門大開,軍隊浩浩蕩蕩而來,這麼多年,我總能一眼就看見南宮璟,他坐在棗紅馬上,一身銀色鎧甲披身,白皙的肌膚早已被棕蜜色的臉龐代替,卻難掩他挺拔英姿。
他身旁有另一名女子與她並排而行,一身異族服飾,雖不及洛花國女子婉約柔媚,卻有着一股灑脫的野性,豔麗得讓人移不開眼。
她與南宮璟說話,態度親暱,她看他的目光讓我的心裏一陣緊縮。

那樣的目光我太熟悉,我看了那麼多年,我怎會不知。
那是喜歡一個人纔有的目光。
南宮璟的目光與我對視,我以爲他會下馬來和我說話,可是他沒有,他很平靜的將目光從我的眼前掠過,徑直去往皇宮方向。
我在他的軍隊後面跟了很久Ṫüₘ,路上的人都在說:「南宮將軍身旁這個女子就是那耶族的大公主阿嘉娜,聽聞這次我們能打勝Ṫū⁻戰,她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呢……他與我們南宮將軍真是男才女貌一對璧人啊。」
我停在原地,不斷寬慰自己,這些都不是真的,南宮璟怎麼可能喜歡上別人,這只是謠傳而已。
直到皇上賜婚的消息傳遍了洛花國,我才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南宮璟要與別人成婚了,而新娘並不是我。
【七】
我怎麼能相信這件事呢,我們自小結親,我從討厭他,到喜歡他,這一路不算漫長卻也是彌足珍貴。我們走過那麼多條街,一同看過朝顏花開,一同經歷了那麼多,他怎麼會與別人成婚了呢?
父親氣得在房中摔東西:「他們南宮家當我們柳家是什麼?說都不說一聲就悔婚,簡直欺人太甚,輕輕,你別難過,爹帶你去問個清楚。」
我還沒有從南宮璟的成婚的消息中清醒過來,就被父親帶到了南宮府。
南宮府已經掛滿了紅色彩綢,本是喜氣的紅,落在我眼中便是刺眼的傷。
父親一腳踢開南宮府的大門,一路前往大廳,南宮璟和南宮老爺都在,還有那個那耶族的公主阿嘉娜。
「南宮兄,你倒是和我說說清楚,聖上賜婚是什麼意思?」父親質問道。
「柳兄……」南宮老爺露出了爲難的神色。
「南宮璟,你父親不好意思說,你說吧!」
南宮璟轉過身來,我與他目光相對,一年未見,他一身戎甲,風姿卓華,可他卻站在他人身旁,再也不是那個愛我的少年。
「什麼怎麼回事?這還不清楚嗎?聖上讓我與南宮璟成婚,他要成爲我的駙馬,隨我去那耶族。」阿嘉娜氣勢洶洶的對我說道。
我轉頭看着南宮璟,目露哀傷的問:「她說的是不是真的?你當真要去那耶做駙馬了?」
他一臉蒼白,目色沉沉,卻還是點了點頭:「對不起,輕輕。」
輕輕,他這麼多年都沒臉沒皮的喊我小媳婦,唯獨喊那麼一次輕輕,便是臨別前讓我等他,可是我等他回來,他卻要與別人成婚。
感情變數,風雲莫測,真教人措手不及。
「你這小子。」父親一巴掌打在南宮璟的臉上,巨大的一個聲響,伴隨着驚天的雷聲呼嘯而來。
「你怎麼動手打人啊?」阿嘉娜趕忙去看南宮璟的臉,關切心疼的模樣讓我心中一顫。
我拉過父親說:「走吧。爹。」抬起頭,看着南宮璟,我以爲他會給我一個解釋,可是他眼神淡然,絲毫辯解的樣子都無。我便知道,再多說什麼都無用了。
「南宮璟,我柳輕輕今日與你恩斷義絕。從此再無瓜葛。」我咬牙說完這些,傾盆大雨落了下來,青灰的天色頃刻覆蓋在南宮璟的身上,他沉在光影裏,身軀隱隱的抖了一下。

我不再看他,轉頭朝外面走去,任雨水灌溉而下,澆溼我的周身。
我不知道在雨中走了多久,我走過束淮河畔,走過小橋,走過那些和南宮璟曾經一起走過的地方,最後我蹲在太學的門口一動也不動。
我想起以前我常在這裏等他下學,一衆白衣學子裏,我總能一眼認出他,那時候我那麼討厭他,怎樣都趕不走他,所有人都笑他找了個兇悍的媳婦,可是他卻毫不在乎。
很多學子從裏面次第而出,他們打着傘,在雨中邁着步子,我多麼希望他們裏面有那個一直疼我愛我的南宮璟,他會如往昔那般帶着笑意朝我走來,將我摟在懷裏。
可是我知道,南宮璟再也不會從裏面出來了。
他愛上了別人,離開洛花國,遠赴他鄉。
原來青梅竹馬的情誼,白首到頭的諾言,不離不棄的海誓山盟,在不經意間,說變,也就變了。
【八】
回家之後我大病三日。
喝不進藥只是反反覆覆的做夢。我夢到自己在站朝顏花下,蝴蝶紛飛,花香馥郁,一切依然絢爛美好,而我卻感受不到一點點溫暖。
我夢到南宮璟站在不遠處,我跑過去想拉他,他卻飛快的跑開。
我追着他一直跑一直跑,他卻突然消失不見了。
在夢裏我竟沒有哭,心疼得像裂開了一樣卻還是哭不出來,我不敢問他爲什麼這樣對我,我怕聽到他說:「我不喜歡你了,我不要你了。」
我是那樣害怕他和我說這句話。我連聽的勇氣都沒有。
病好之後我將掛在幔帳上的燈籠紙撕掉了,連同南宮璟贈我的平安符一併丟在院中。朝顏花不知何時已經開滿了整個院子,像我們漫漫而開的錯落時光。
我將它們全部連根拔起,那些花莖上帶着刺,我全然不顧,任它們將我的雙手扎得鮮血淋漓,痛徹心扉。
拔完之後我坐在院中,看着大雁飛過晴空萬里,劃出一道道痕跡。
我放了一把火,將整個院中的花草燒了起來,燃燒的火焰化成一陣陣青煙直衝雲霄,彷彿那些年我與南宮璟的溫柔過往,都一併消散了。
我與他,就此別過,再無白首。
【九】
我與甄華成婚於元承三十年。
他只是一名小小的縣丞,在我一次走鏢的途中救下的書生。我並沒有放在心上,而他卻日日記掛,最終上門提親。
他沒有任何貴重物品,只有他母親餵養的雞鴨以及十罈老酒。
他一身白衣站在廳堂中央,有些緊張的與父親承諾:「我是真心的喜歡輕輕,會待她好的。」
有一瞬間,我在他的眉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神情,像是多年前有人也曾這般對我說過。

我允了這門婚事,彼年南宮璟已經離開洛花國兩年。
南宮老爺也搬離帝都不知去處。
我與甄華到了清陽縣,他待我極好,雖日子清貧,倒也靜好。
四年中,我爲他誕下一雙兒女,再也沒有過問過南宮璟的事情。
他成了我春花秋夢中一道最深的傷疤,不敢觸及,假裝遺忘。
直到收到這隻上了鎖的木盒。
我騙甄華思念父親,回了一趟帝都。
我在舊宅的牆角下挖出了那枚鑰匙,出嫁前我親手將它埋在了這裏,本想要丟,卻總是捨不得。
鑰匙雖然沾染了歲月的痕跡,卻依然順利的插入了鎖中。
木盒被打開的一瞬間,我便看到了厚厚的一沓書信。暗黃的信封上,南宮璟的字跡清晰端正,每一封都寫着:輕輕親啓。
我將那些信一封一封的打開,在那些片言碎語的信裏我看到了很多我不知道的真相。
當年他之所以那般對我,並不是因爲他變了心,而是因爲他在和洛海國的大戰中中了敵方的一種奇毒,那下毒之人在戰爭中死去,雖然毒性被阿嘉娜控制了下來,卻依然是無藥可解。
阿嘉娜確實是愛着他,可是他卻從未想過要與她一起。
只是他知自己的毒無藥可醫,他不想讓我後半生成爲寡婦,孤苦無依,所以串通阿嘉娜演了這出戏,爲了看上去逼真,他還帶了阿嘉娜回洛花國,讓皇上賜婚。
他其實根本沒有跟阿嘉娜去那耶族,他獨自去往天芒山,搭了一間草廬,聊度殘生。
有一封信寫在數月前:
吾愛輕輕,我們離別,六年有餘。
但距我初次見你,卻已有十一載了。
尚記得初見之時,春風和煦,碧柳如煙,我隨父至你府上拜謁,你於高牆之上落於我懷,
朝顏芬芳,花豔灼灼,都不敵你剎那間的笑靨嫣然。
從此你便深藏我心,長久難以忘懷。
五年裏我們的相處,總是嬉鬧調侃,卻溢滿溫情。
你不讓鬚眉,舞刀弄槍,我亦步亦趨,陪在身側。
幼時你厭我罵我要與我分離,我暗自傷心了許久,爲了悔婚你假裝生病,我見你受苦,
依舊自責不已。

我本惰懶,卻因爲你變得勤勉無畏。只想有朝一日, 能成爲你所仰慕的英雄。
出征一年,大漠莽原, 浴血奮戰, 每每身陷險境, 總能想起你說要等我回去。切不能辜
負你。
我離開之後,書童告知你夫待你極好,如我曾想過那般愛惜你, 我深感寬慰。
近日我在門前種下楊柳,隱居山林,常望柳恍惚, 以爲你在樹下。
斜月西沉, 星雲漫天, 我總會想起你一身粉裙,笑語嚶嚀,婷婷向我而來。
不知是否預知自己將死, 總易想起兒時舊事。
你提花燈一盞, 站在茫茫人羣中,我們緊握雙手,看煙花璀璨,我總想這樣與你一世安
好。
若你還在, 一定又要笑我沒正經了罷。
……
我從日出看到日落,看了兩千多封的書信,最後一封是他寫在半月前。字體微顫,斷斷續續。像是忍着巨大的痛苦。
我看到天色灰暗,再也看不見一絲光線,才停了下來。
彷彿錯漏了那些年華,通過這些錦書都如數補齊了。
【十】
我將木盒帶去束淮河畔。
朝顏花在三年前的一個夜裏全部凋謝之後便再也沒有長出花蕊, 無人知曉發生了什麼。
洛花國從此再無朝顏花。
可是光禿禿的枝幹卻還立於束淮河畔邊, 伴隨新種下的柳樹,稀疏生長。
有人在亭中撫琴, 婉轉動聽, 彷彿將時光拉得悠長緩慢。
我想起南宮璟在最後一封書信裏寫道:「天芒山上有個傳說, 若死後將屍身葬於此, 可滿足一個心願。
我的心願就是長佑你平安,若還能再有一願,便是再見你一面。
可是我知,這些都不是我內心最盼望的。
若有來生, 我渴盼與你白首相攜, 廝守終生。
任歲月變遷,滄海桑田, 執手恩愛,永不分離。

蘭舟葉葉情,畫影柳輕輕, 錦書慢慢行, 鶯歌別依依。這是南宮璟贈與我的那首全詩,他在我出嫁之後,悄悄來到這裏, 提於涼亭上。
只是經年輾轉,我們踏遍錦書千萬,卻再也無法遇見。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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