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母落水醒來後,性情大變,受不了一丁點委屈。
公爹從江南帶回一貌美孀婦,欲納其爲妾。
婆母當即命人清點嫁妝,和離回孃家。
公爹來攔,被她一把推開:
「一把年紀還這般不要臉,滾!」
夫君來勸,被她一掌扇開:
「上樑不正下樑歪,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也滾!」
然後朝一旁驚呆了的我招手:
「穗兒,你也和離,跟母親一起走,可好?」
-1-
婆母是永昌侯的獨女,名副其實的高門貴女。
嫁入裴家二十餘載,打理後宅,相夫教子,一言一行堪稱京中賢婦典範。
自打裴凌之娶了我這個邊關武將之女,她一日三頓都要嘆氣。
我舉止粗鄙,日日氣得她腦仁疼。
實在沒了Ŧũ̂ₓ法子,她遣了嬤嬤來教我規矩。
抬手時袖口該露幾寸腕子,邁步時裙襬該露幾分鞋尖,都有禮數。
我苦不堪言熬了兩年。
直到有一日,她意外落水,醒來後性情大變。
佛堂不去了,佛經不念了,就連素齋也不喫了。
居然對我格外寬容起來,連規矩都不用我學了。
她拉過我的手,抹了一把眼淚:
「你也是個可憐的,好在老天開眼,眼下還來得及。」
「穗兒啊,咱娘倆這輩子,得換個活法。」
正當我猶豫着要不要去請高人來做場法事時ƭū́ₛ,從江南贈災的公爹回來了。
身邊帶着一位貌美孀婦,聽聞曾在暴民騷亂中替他擋過一劍。
因着救命之恩,公爹許諾納她爲妾。
下人來報時,婆母摔了茶盞,素來端莊嫺雅的面上閃過一絲恨意。
「穗兒,走,看母親給你打個樣。」
-2-
我以爲她說的,是示範當家主母如何敲打狐媚子。
哪知她看都不看那弱柳扶風的馮氏一眼,只朝公爹冷聲道:
「和離書已送去衙門,嫁妝我帶走,往後你我再無干系。」
她的身後,丫鬟捧着妝匣、地契、庫房鑰匙,靜默如松。
二十餘口朱漆箱子已裝車完畢,陪嫁僕從皆挎着包袱肅立。
衆人一時傻眼。
公爹回過神來,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蔣玉蓉,你瘋了?!爲個妾室鬧成這樣?!」
婆母反手一推,力道大得讓公爹踉蹌後退兩步。
「瘋的是你,一把年紀還這般不要臉,滾!」
這個字砸得滿院死寂。
裴凌之縱馬匆匆而來,好言相勸:
「母親何必爲個妾室大動干戈,叫人笑話了去。」
又朝我不耐煩地蹙了眉:
「你是如何照顧母親的,叫母親這般傷神?還不快扶母親去休息!」
言辭激烈,眉宇厭惡。
一如往日。
我心下一黯,還未來得及爲自己辯解半句,便聽婆母冷笑了一聲,一把扇開裴凌之攙扶她的手:
「上樑不正下樑歪,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也滾!」
裴凌之瞪大了眼睛。
我正怔愣,婆母笑着朝我招手:
「穗兒,你也和離,跟母親一起走,可好?」
-3-
回永昌侯府的馬車上,婆母笑盈盈地看着我。
「穗兒,其實你心底,是不是早就想和離了?」
這話不假。
嫁給裴凌之兩年,我無一日過得開心。
他出身簪纓世家,才識淵博,芝蘭玉樹。
向父親求娶我時,也曾眉目繾綣地望向我。
我是懷着一顆歡喜赤忱的心嫁給他的。
他說我握劍的手粗糲,我便不再練劍,每日用雪花膏敷手。
嫌我騎馬太野,我便將心愛的戰馬送回邊關,改乘軟轎。
厭我飲茶太急,我便學着用三根手指捏着茶盞,小口啜飲。
在裴家兩年,我卸了紅妝,洗手作羹湯,學着溫柔小意,去討他歡心。
可他始終待我冷淡。
我原以爲是他本性清冷,不善情愛。
直到我去府衙給他送傘。
他與一女子擦肩而過,垂下的指尖剋制地掠過她的髮梢。
雨幕繾綣,欲語還休。
竇清荷,京中才女之冠。
我才知,他心中早有所愛。
自然吝嗇在我身上多花半分心思。
過去兩年,終究只是我一人的癡心妄想。
我自小在兵營隨父兄長大,向來行事果敢。
唯有那紙和離書,被我反覆拿起又放下。
見我怔然,婆母不笑了:
「怎麼?後悔了?」
我搖頭,只是不明白,裴凌之既然喜歡竇清荷,又何必娶我。
婆母一把摟住我,柔聲道:
「傻孩子,你何時見過男子按喜好娶妻?」
「他們行事,向來利字當頭,哪件不是爲自己鋪路?」
我不得不承認,裴凌之娶我,大抵是因爲父親麾下的那五萬鐵騎。
婆母似想起什麼,長嘆了一口氣:
「我前陣子落水,如大夢初醒,死而復生。」
她說夢見那孀婦原是公爹早年外放納的外室,兩人早育有一女,與裴凌之的妹妹裴知竹同歲。
裴知竹三歲那年,公爹找術士批命,說她命中帶煞,刑剋雙親,要送去佛寺寄養。
此外,還要尋個同年同月出生的女童入府撫養,替裴知竹擋煞。
於是,那外室女登堂入室,以裴家義女的身份享盡好處,如今還要把那孀婦也接入府享福。
自己十六歲嫁了公爹,辛苦一場,到頭來都是爲他人作嫁裳,最終落了個抑鬱而終的下場。裳,最終落了個抑鬱而終的下場。
夢裏只有我不辭勞苦,服侍湯藥,爲她送終。
至於我,沒過多久,便會與竇清荷發生爭執,兩人齊齊墜湖。
趕來的裴凌之選擇先救她,我因受驚小產,落下病根,不過幾年就病弱而亡。
話說到這裏,婆母急忙一把按住我的手腕。
仔細摸了很久的脈象,才長舒了一口氣。
不知爲何,我覺得婆母說的夢境,像是真的。
我彷彿聞到了那股腥臭的水汽,憶起那種滅頂瀕死的感覺。
「穗兒,如今你看清了,就該學着像男子一樣,權衡算計,以己爲先。」
「往後,想騎馬便騎馬,想練劍便練劍,這世上除了生死,沒人值得你委屈自己。」
我掩下心頭的滔天巨浪,重重地點了頭。
-4-
對於我們的到來,永昌侯府的老太君很是高興。
婆母是她年逾四旬才生下的獨女,打小寵得如珠如寶。
在她面前,婆母彷彿變回了待嫁閨中的姑娘。
其實她今年不過三十有八,換下寡淡老氣的裝扮,依舊貌美動人。
婆母回到孃家的頭一件事,便是遣人去大佛寺接回裴知竹。
我原以爲知竹在佛寺寄養,日子必定過得清苦。
沒想到,小姑娘珠圓玉潤,氣色俱佳。
「裴遠山那老不死的,說什麼要喫齋誦經化解煞氣,分明就要我竹兒受苦!」
說起舊事,婆母氣得直錘胸口:
「我纔不是那等蠢婦!放着自己親生孩子不養,去養一個來路不明的私生女!」
揹着公爹,婆母悄悄買通了僧人,將女兒養得極好。
永昌侯府根深葉茂,婆母那幾個族兄可不是喫素的。
很快,市井坊間流傳着一出以公爹爲藍本的負心郎戲文,幾乎場場爆滿。
沒幾日,就有言官參公爹寵妾滅妻。
公爹被勒令停職反省。
連帶裴凌之也受了牽連。
一時間,京中議論紛紛。
都說裴家家風不正。
婆母高興了,整日裏帶着我和知竹,不是賞花聽戲,便是遊湖喫酒。
日子過得甚是愜意。
只她不許我Ṱũₑ單獨行動。
說我耳根子軟,遇上裴凌之,只怕三言兩語被他哄騙了去。
沒想到,是裴凌之主動找上門來。
他大步穿過迴廊,衣袍帶風,眉宇間壓着隱怒:
「賀穗,母親年紀大了,行事糊塗,怎麼你也跟着不懂事?」
「那些戲文鬧得滿城風雨,你可知外人如何議論裴家?」
「裴賀兩家是姻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麼做簡直愚不可及!」
我垂下眼簾,輕聲道:
「裴公子是來興師問罪的?」
這聲裴公子叫得他愕然。
「母親和我,已經和離出府。」
「外人如何議論裴家,又與我們有何干系?」
話音剛落,裴凌之怔愣在原地,反駁道:
「和離一事,是母親強加於你,本非你本意,我也從未答允。」
他還不知道,婆母在戶部任職的族兄,早就將簽署好的和離文書送來了。
也不相信,我會捨得與他和離。
畢竟往昔,我總是追在他身後的那個。
他隨手寫下的詩稿,畫下的草圖,我都會當寶貝一樣收起來。
無論多昂貴的紙硯筆墨,只要他喜歡,我都會買來送給他。
我甚至逼自己坐下來,每日讀書、寫字。
我總想着,多讀些書,或許便能與他親近些。着,多讀些書,或許便能與他親近些。
或許他就能多跟我說會話了。
可他對我說得最多的那句,是你不懂。
不懂他詩裏蘊意。
不懂他畫中風骨。
更不懂他胸中丘壑。
他這樣的讀書人,說起話來溫文爾雅,偏偏能叫人難堪到地底去。
我曾有多麼努力想接近他。
如今就有多麼努力想遠離他。
「並非婆母強迫,是我本就想與你和離的。」
裴凌之揉了揉眉心,神色疲倦:
「賀穗,無理取鬧也該有個度。」
我還沒開口,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冷笑。
「無理取鬧?!」
婆母沉着臉,從迴廊盡頭走來。
裴凌之臉色微變,急忙躬身行禮。
啪!
一記重重的耳光扇在裴凌之臉上。
婆母怒不可遏道:
「我爲你延請名師,教了你二十年的聖賢書,結果教出個不辨是非的逆子!」
「你父親揹着我養外室,哄着我養私生女,你不去質問他,反倒來責怪穗兒?!」
裴凌之捂着臉,聲音發顫:
「母親,我……」
「Ṭṻ⁺你讓我很失望。」
婆母打斷他,眼神冷得像冰,吩咐下人:
「送客。」
-5-
日子一天天過得飛快。
轉眼便到了婆母千叮萬囑要我小心的那個日子。
長公主的賞花宴。
我本不願去,婆母卻說,就該讓人看看,我們娘仨活得有多好。
裴家這樁風流韻事,不知多少人等着看笑話呢。
果然,剛下馬車,就遇見了馮氏和裴林舒。
她們顯然是下了重本,狠狠打扮了一番。
衣衫和首飾,都是時下京中最流行的。
我很少碰見裴林舒。
她被公爹細心栽培,精通詩琴書畫,日日都很忙。
見了我,總是端着架子,不耐煩與我來往。
眼下她一改往日冷淡,滿臉堆笑,朝我走來。
人剛踏出一步,便聽婆母嗤笑道:
「如今怎麼什麼阿貓阿狗都能參加賞花宴了?邀請的人也不怕丟了自個臉面。」
聞言,侍郎夫人不露痕跡地往後退了半步。
馮氏和裴林舒猛然變了臉色。
婆母再無二話,掠過一衆貴眷,帶着我和知竹進了門。
知竹氣嘟嘟地同婆母抱怨:
「母親怎不撕了她們母女?」
婆母慢悠悠喝着茶,笑得狡黠:
「眼下她們所求,不過是想在你父親失勢前,趕緊定下一門好親事,哪顧得上什麼臉面。」
「可偏偏你父親最看重面子,打蛇要打七寸,殺人便要誅心,她們依附你父親過活,自然得由他親自收拾才爽快。」
言下之意,這等不上臺面的對手,她還不屑出手。
婆母果然英明神武。
我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說話間,她神色一收,朝我遞了個眼神。
我轉身看去。
隔着水榭,裴凌之與竇清荷遙遙相望。
今日的賞花宴,是長公主爲三皇子物色選妃的。
而三皇子,則是竇家屬意的乘龍快婿。
難怪裴凌之也跟着來了。
我遵照婆母的叮囑,半步不離左右。
直到酒過三巡。
她看了看天色,才允我離席透氣。
我看夠了花,一轉頭,竟與竇清荷目光相撞。
-6-
她長得很美,只是瘦得厲害,風吹就要倒。
看着我,泫然欲泣:
「賀姑娘,你能不能把凌之讓給我?」
我警惕地看着她。
「家中要送我入宮,我不願意,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了。」
「凌之心裏有我,我知道的,我不過是想逼他一把……」
所以就要把我推下湖,逼着他來救你,好在衆目睽睽之下,坐實了這樁姻緣?
原來,裴凌之不是單相思,他們是兩情相悅啊。
只不過被我擋了道罷了。
所以我就活該倒黴嗎?
越想越是晦氣,我抬腳就走。
才轉過身,忽覺一股大力襲來。
伴隨着一聲驚喝。
竟是裴林舒將我推入湖中。
冰冷的湖水從四面八方壓過來,爭先恐後湧入鼻腔。
我拼命想喊,又聽嘩啦一聲。
竇清荷果然沒放過這個機會。
她也跳下湖了。
耳朵深處傳來嗡鳴,指尖茫然地往前探去。
失去意識前。
裴凌之的影子出現在前方的光亮。
-7-
裴凌之救了竇清荷。
她縮在裴凌之懷中,衣衫盡溼,如一隻受驚的鳥雀。
唯有望向我那譏誚的眼神,泄露了她的得意。
只不過一瞬,裴凌之放下竇清荷,忙不迭朝我奔來。
我自行攀岸躍起,瞭然冷漠的眼神看得他腳步一滯。
大庭廣衆之下,他捨棄我,救了竇清荷,已然成了事實。
這便夠了。
回了侯府,確認我身子無大礙後,婆母難得發了火。
「明知會落水,明知那竇清荷不安好心,爲何還偏要往湖邊走?!」
「就爲了驗證凌之會不會救你?你拿自個性命去賭?!你可知……」
她忽然想到事情的關鍵,有些驚愕地望着我:
「難不成,穗兒你是不信我?」
我搖搖頭,自是不願將心中的懷疑和盤托出。
婆母那番夢魘之說,猶如天方夜譚,我不敢全信。
好歹也同父兄讀過幾年兵書,知道三思而後行,謀定而後動。
早在和離那日,我就給他們去了信。
父親的回信,證實了婆母所說。
有些事雖尚未發生,但已見端倪。
譬如當今聖上身體欠安,譬如儲位之爭波濤暗湧。
三皇子和五皇子背後,文武兩派涇渭分明。
裴凌之篤定我愛慘了他,斷不會阻止他娶竇清荷爲平妻。
竇家是清流之首,賀家是武將世家。
無論最後是哪位皇子得登大寶,他都不會喫虧。
父親並不怪我先斬後奏,兄長憐我芳心錯付。
他們只說,受了委屈,便回Ṭŭ̀⁵邊關來。
公道,他們自然會爲我討來。
可我再不想與裴凌之糾纏不清了。
於是,我順水推舟,送他一個人情。
在湖裏,他分明是先朝我游來的。
我憋了一口氣,狠狠將他推向竇清荷身邊。
不枉我這陣子狠練了鳧水,早有準備。
此刻,我的默不作聲,落在婆母眼中,倒成了默認。
她深深嘆了一口氣,似不忍又釋然:
「傻孩子,你還年輕,不免爲情所困。」
「凌之雖是我親兒,可他實非良配。」
「縱是要驗真心,也不該拿自個性命來做籌碼,須知這世間男子,薄情者衆。」
婆母是真心爲我着想。
我心下感動,一把摟住了她:
「母親說得極是,往後,穗兒都聽母親的。」
婆母這才放下心來,她往榻上一躺,狡黠一笑:
「如今該我病上一場了。」
-8-
婆母這一病,就病了七日。
至於病因,人人皆知,是被裴家的兩個男人氣的。
公爹自知理虧,一連來了好幾趟,求和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老太君打了出去。了出去。
這一回,他看着從婆母院中走出的梁太醫,瞬間跳了腳。
「蔣玉蓉,你堅持要和離,莫不是早同他有了首尾……」
話音未落,大理寺卿何大人、鎮北李將軍也跟着出來。
一人道:「裴老兒慎言!」
一人道:「關你屁事?!」
一人道:「老子求之不得!」
前院頓時熱鬧起來。
我忍俊不禁,索性到花園躲清淨。
不料又撞見裴凌之。
花樹下,他長身玉立,出塵俊美。
我一時恍了神。
及笄那年,我隨父親回京述職,第一次遇見裴凌之。
正逢燈會,人流如織,擦肩而過時,他不小心弄破了我剛買的燈籠。
見我面色不虞,他執筆蘸墨,只幾筆,就將那裂痕繪成蜿蜒的梅枝,恰好掩去瑕疵。
他指着那處,笑着問我可滿意。
花燈火樹,璀璨奪目。
銀花漫天飛濺,落在他肩頭髮梢。
那雙眼恍若星辰。
那一刻的心動,記憶猶新。
……
恍若隔世。
此刻。
他是來爲竇清荷說話的。
「箇中緣由,清荷已同我坦白了,雖說動手的不是她,但事情也是因她而起。」
「她向來膽子小,那日回去後便發了高熱,如今還沒好,也算是上天懲戒過她了。」
「賀穗,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再追究了,往後都是一家人了……」
他還未說完,已察覺不對。
我臉色如常,絲毫不像喫味的婦人。
其實他說這些話時,我心中還是痛了一瞬。
這些時日,他不顧男女大妨,衣不解帶地照顧竇清荷。妨,衣不解帶地照顧竇清荷。
聽說連湯藥都是親自煎好,試過溫度,一勺一勺喂進去的。
我突然想起送傘那日。
他們走後,我在雨中愣愣地站了一個時辰。
直到人羣散盡,直到夜幕降臨。
我渾渾噩噩回到裴家,足足發了七日高燒。
下人去府衙請示,裴凌之埋頭扎進公務,只交代了一句。
「夫人身子向來康健,想見我,不如換個藉口。」
後來他索性接了同僚出京的差事,再回來時,已過了一月。
見了我,也不過淡淡地瞥了一眼。
露出一個瞭然的表情。
如今再想起這些,只覺自己可嘆又可笑。
一塊堅冰,再怎麼捂,也是捂不化的。
眼下,他在與我說,他娶竇清荷,已成定局。
我再鬧,便是不懂事了。
我點點頭道:「竇姑娘因你名聲損毀,是該娶她。」
然而如今他娶不娶,又與我何干?
裴凌之神色一鬆,總算想起是委屈了我,難得溫聲道:
「是我虧欠了你,等這事一了,我陪你回邊關探望岳丈。」
若是以前他這樣說,我不知會有多開心。
而今,我只是笑了笑,並不搭話。
裴凌之心滿意足地走了。
他前腳剛走,後腳我便去見了婆母。
於是,在裴凌之上竇家提親那日。
永昌侯府的老管家一大早就出了門,帶着兩封和離書,招搖過市,逛遍了大半個京城。
直至日暮西山,親自交到裴遠山手中。
聽聞那日,向來從容穩重的裴家家主,活生生嘔出一口老血。
-9-
我和裴凌之和離了。
裴凌之要娶竇清荷了。
裴家義女攀了高枝,做了三皇子的妾。
一時間,這三件事,街知巷聞。
說起此事,婆母笑得陰惻惻:
「裴遠山爲了自保,居然捨得讓裴林舒做妾。」
心愛的女兒,在他眼中,也不過是稱心的工ṭű̂¹具罷了。
一向孤傲清高的裴林舒,想必難以接受。
婆母向來記仇,她想了想,哂笑道:
「推你下水這事,無論她是誰,這筆帳,咱們總要討回來。」
幾日後,長公主舉辦馬球賽。
這段時日,婆母總是很忙。
她在京中貴人圈中左右逢源,人緣極好。
也不知她給長公主灌了什麼迷湯,這場馬球賽特意選在了婆母開設的馬場。
照規矩,京中貴女們先比試詩畫,勝出的作品將作爲馬球賽的彩頭。
彩頭最後由贏下的王孫子弟買下,所得款項皆捐出作爲邊關兵餉。
這是京中難得一見的熱鬧,也是世家貴女揚名聲的好機會。
出發之前,婆母命人抬了一個箱子上馬車。
也不知裝了什麼,鼓鼓囊囊的。
剛下馬車,便有許多世家貴女的視線落在我身上。
隱約間,聽見她們對我掩面嗤笑。
「這就是那位敲鑼打鼓跟裴僕射和離的姑娘?不識禮數的莽婦,咱們女子的臉面都被她丟盡了。」
「就是,聽說她粗鄙無趣,裴僕射很是不喜她。竇小姐溫婉賢淑,知書達禮,纔是裴僕射的良配。」
「也不知她今日來作甚,沒準現在心裏後悔死了,忍不住來受刺激了。」
「低聲些,她那義母可不是個好惹的,人家剛和離,轉頭便搭了好幾個男人……」
非議我可以,非議婆母不行。
挽起袖子正要去理論一番,婆母笑眯眯地按下我,帶我離開。
一看那神色,我便知她心裏憋着壞招呢。
見我過來,那羣世家貴女個個噤了聲。
其中一撥,隱隱以裴林舒和竇清荷爲首。
如今裴林舒深受三皇子寵愛,靠着這層裙帶關係,原本被婆母族兄一再打壓的裴遠山,總算覷得機會,重回朝堂。
竇家也在明面上投靠了三皇子,連帶裴凌之的官職都升了一級。
眼下兩家正是春風得意時,裴林舒和竇清荷嬌ťū⁴顏昭昭,談笑盈盈。
長絹在書案上徐徐鋪開,一個作畫,一個題詩。
不時有讚許之聲傳來。
畫畢,被呈送到長公主面前。
長公主含笑讚許,「當爲今日魁首。」
消息傳來,周圍貴女簇擁而上,有人奉承道:
「兩位姐姐好生厲害,怕是連翰林院的學士們都要自愧不如了。」
另一人掩脣輕笑,看向我,「賀姑娘,你不妨也來試試?」
竇清荷聲音溫軟,看似打圓場,實則挖苦:
「賀姑娘不擅詩畫,你們何苦爲難她。」
裴林舒搖着團扇,目光斜斜掃過我:
「倒也不必上趕着自取其辱。」
這話說得很重。
一時間,衆人的眼神紛紛落在我身上。
有鄙夷的、嘲弄的、不忍的。
更多的,是看好戲的。
恰好此時,侍從來報,
長公主要見我。
-10-
長公主是聖上一母同胞的姐姐,是個慈祥溫和的婦人。
我卻知,她是深藏不露的狠角色。
三皇子和五皇子,誰能得登大寶,她在聖上跟前說話的分量很重。
長公主看了一眼婆母,又看我,笑問道:
「你可會作畫?」
我搖頭。
「可會寫詩?」
我又搖頭。
人羣中不知誰沒忍住,嗤笑了一聲。
貴女們交頭接耳,在等我出醜。
我大大方方行了禮,朗聲道:
「但民女會打馬球。」
抬眼,正巧裴凌之望來,直直與我對上目光。
他給了我一個「莫要逞強」的眼神。
我斂眉,不做回應。
長公主樂了,說女子馬球隊剛好缺了一人,安平郡主正爲這事哭鼻子呢,讓我趕緊頂上。
我一口答應下來。
婆母果真料事如神,那口箱子裏,裝的正是襻膊等衣物。
臨上場前,裴凌之打馬而來,居高臨下看着我:
「賀穗,即便要與我賭氣,也不該這般危險行事。」
他好像認定了,我是因爲他,才應下這樁差事。
我被竇清荷下了面子,便要從馬球上找回場子。
歸根結底,是他認定了,我還心悅於他。
實在懶得與他周旋,我翻身上馬,再未看他。
鳴哨一響,安平郡主一馬當先,我俯身控繮,跟隨她身後。
不到一刻,安平郡主已打入一球。
場邊鼓聲如雷。
就在此時,遠處看臺有寒芒一閃而過。
郡主身下的駿馬登時發了狂,前蹄高高揚起。
長公主霍然起身,茶盞翻倒在案。
眼見郡主一隻腳已經滑出馬鐙,我猛地一夾馬腹,如離弦之箭衝出。
驚馬人立而起,我鬆開繮繩,借力將郡主攬到我的馬上。
耳邊風聲呼嘯,我控馬將郡主放下。
再回頭去找那匹驚馬。
驚馬所到之處,一團混亂。
我掏出骨哨,奮力吹響。
又瞅準機會,揚鞭套住驚馬的脖子。
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把它制住。
我牽着馬,繞過一道道震驚的眼神。
竇清荷嘴脣顫了顫,目光陡然暗了。
裴凌之許久沒回過神來。
他直直地望向我。
彷彿第一次認識我。
-11-
長公主何等敏銳,很快帶着郡主離席。
一場馬球賽稀裏糊塗地結束了。
婆母拉住我,難得正色道:
「快走吧,快變天了。」
路走到一半,裴凌之縱馬匆匆趕來。
我對上他惶然的眸光。
看來有些事,還是要說明白爲好。
可我沒想到,他一開口,問的卻是:
「當年在赤懸溝救我的人,是你?」
三年前,裴凌之隨族中叔伯到邊關履職。
他被胡人圍困山谷時,是我策馬衝入敵陣,將他拖出來的。
我覆了面具,生怕他認出我。
他醒來後,要尋找恩人,我特意避開他,先回了城。
只因我曾聽他和同僚談起過自己心儀的女子。
「我最不喜婦人舞刀弄槍。」
「爲我妻者,當有詠絮之才,方能琴瑟和鳴。」
如今想來,以前是我傻。
我削足適履,以他的喜好去改變自己。
總渴望他看見我,渴望他來愛我。
而這恰恰困住了我。
……
我靜了一瞬,才點了頭。
裴凌之眸中的光,一寸寸暗了下去。
他憶起,這兩年,自己待我並不好。
總算意識到,自己欠我一句對不起。
「我乃七尺男兒,有錯就認,有過就改。」
「過去種種,都是我對不住你。」
他拉住我的手,神情急切:
「賀穗,你總該給機會讓我彌補你。」
我只覺好笑。
「那竇清荷呢?」
提起未婚妻,他怔住了,旋即點頭:
「自當退婚,我去竇家負荊請罪。」
裴凌之當真有些糊塗了。
他和竇清荷的婚事,箭在弦上。
裴遠山容不得他胡鬧。
眼下他不過是被情緒裹挾,等清醒過來,必定後悔。
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
婆母說過,在她的夢裏,我亡故後,裴凌之守着我的牌位,日夜茶飯不思。
我死了,便成了他的心間月。
想來,竇清荷也受了一輩子委屈。
我搖了搖頭,平靜地看着他。
「裴凌之,這種話,莫要說了。」
「這些,都與我無關了。」
裴凌之紅了眼,哀求道:
「你再等我些時日,我把這事處理好,就陪你回邊關。」
我看着他,心靜如水:
「裴凌之,是我不愛你了。」
因爲不愛,所以不怨,不恨,不在乎了。
話已說到這份上了。
裴凌之才猛然驚醒,明白我說的,都是真的。
約莫是想說些挽留我的理由,可他張了口,卻啞口無言。
將往事一幕幕翻了又翻,皆是冷漠、厭煩和無視。
他說不出口。
這世間,真心貴重易碎。
沒有人會那麼傻,一而再再而三,把一顆真心捧到你手裏,任你踐踏。
即便再不甘,再懊惱,再悔恨,終究無濟於事了。
婆母到底不忍心,喚了他過去。
吩咐了些要緊事。
他愣愣地聽着,目光追隨我的一舉一動。
直到,我放下轎簾。
遮住那一雙灼灼淚目。
這是我這一生,最後一次見裴凌之。
-12-
馬球賽上那場鬧劇很快水落石出。
裴林舒手中團扇暗藏了一種特製的銀灰絲線,轉動間,光芒刺目。
馬兒受了刺激,這才發了狂。
聖上大怒,命錦衣衛徹查。
是三皇子設的計,想移花接木,栽贓給五皇子。
而五皇子買通了三皇子的寵妃,在其飲食中下毒。
查來查去,一本亂賬,誰也不清白。
雖說關上門都是自家的破事,可畢竟牽扯到立儲這等大事。
天子這一怒,必定要有人背鍋,來保全皇家的體面。
長公主愛孫心切,總要出一口氣。
裴林舒就是三皇子選來背鍋的那顆棋子。
不過兩日,裴林舒就下了大牢,擇日處斬。
裴竇兩家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自然該罰的罰,該貶的貶,該流放的流放。
一場風波過後,京中兩大世家,頃刻頹敗了。
裴凌之自請去了南番駐軍。
那裏倭盜肆虐,戰事頻繁。
這一去,生死難料。
畢竟是親生骨肉,婆母還是心軟了。
在夢中,裴凌之可是一頭名副其實的白眼狼。
裴林舒如願高嫁了一戶好人家,於他仕途助力良多。
婆母病逝前,裴凌之默認馮氏以裴家主母自居。
婆母因此抑鬱而終。
在我看來,就該讓裴凌之也下大牢去。
就該讓他也多喫些苦頭,多受些磋磨纔是。
可很快,我便把這些煩心事拋諸腦後了。
我日日養馬、騎馬、馴馬,忙得不亦樂乎。
知竹成了我的小跟班,日日陪我來馬場。
她人聰明,很快便學會了騎馬。
我想,這約莫是那幾個年輕馬伕的功勞。
婆母親自挑選的人,個個樣貌英俊,身材健碩。
看臺的朱漆欄杆邊,婆母帶了幾分戲謔:
「好看嗎?」
遠處,幾個馬伕正牽着馬走過,寬肩窄腰長腿,格外扎眼。
我愣愣點頭。
婆母忽然笑了,朝走在最前的馬伕擲去一枚金錁子:
「我如今算是活明白了,什麼規矩,什麼禮教,通通都是男子用來規訓束縛女子的。」
「他們啊,就是怕我們閒下來,怕我們想通了,咱們女子也能像男子一樣,活得痛快。」
「男子今日要牡丹,明日愛幽蘭,不過都是隨他們心意罷了。」
「同理,世間男子多的是,大不了咱們便換一個。」
我想起婆母前日見的梁太醫,昨日見的何大人和今早見的李將軍。
深以爲然地點了頭。
她促狹一笑,指了指不遠處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
「我看啊,那個就不錯。」
-13-
燕度。
定遠侯府燕家二郎,與我青梅竹馬的死對頭。
那個七歲時被我扎破了紙鳶哭得悽慘的孩子,如今已是聖上親封的驃騎將軍。
西北三戰三捷,他率三千輕騎直搗突厥王庭,生擒左賢王。
眼下正是京中炙手可熱的新貴。
三皇子和五皇子都想拉攏他。
他卻日日來馬場騎馬。
他說父親無詔不得回京,他是順道替父親來看我的。
還帶來了我在邊關的戰馬,追風。
追風膘肥體壯,皮毛油亮,被他養得極好。
今日他穿了一身尋常衣衫,墨髮高束,英姿勃然,如瓊枝一樹。
桀驁不馴的少年氣息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歷經沙場的鋒銳和凌厲。
晨光氤氳,我和燕度並轡立於馬場起點。
「要不,比一場?」
燕度眼底帶笑,脣角高高翹起:
「彩頭想好了?輸了可不許耍賴。」
我指了指他座下的紅鬃馬:
「你輸了,弄雲就得送給我,如何?」
燕度眸色一深,忽然笑了:
「若是你輸了呢?」
心底那股倔勁被撩起。
「我輸了,彩頭隨你提!」
燕度擰了擰繮繩,眼眸驟亮:
「當真?」
「當真!」
話音剛落,我翻身上馬,猛地夾緊馬腹,
「駕!」。
追風一聲長嘶,四蹄入風,颯沓如流星。
風在耳邊呼嘯,衣袍被風灌滿,心中煩悶,一掃而空。
燕度一直落後我半個身位。
我本以爲勝券在握,得意地扭頭看他,沒注意前方橫着一道溪澗。
兩匹馬同時躍起,在空中幾乎相撞。
燕度低喝了一聲,長臂一攬,竟將我整個人從馬背上撈了過去。
我跌進他懷裏,後背緊貼着他的胸膛。
結實硬朗,如繃緊了的弓弦。
心跳又快又重,震得我脊背發麻。
他控馬迴轉,長睫下眼眸晶亮:
「我贏了。」
我揚手揮鞭,翻身躍上追風。
「那彩頭,你想好了嗎?」
燕度拍馬追上。
溪澗流水波光瀲灩,盈然的歡喜映在眉間。
他說:
「賀穗,我要你。」
裴凌之番外:
裴凌之從南番再回京城,已是三年之後了。
三年九死一生,總算免了牢獄之苦。
可也什麼都沒有了。
如今他一介布衣,孑然一身。
賀穗嫁了燕度,是人人敬畏的大將軍夫人。
夜色下,燕家門前六根粗壯的抱柱,寬闊的朱漆大門,威武的石獅,巍峨壓迫。
讓他不得不看清,如今橫亙在自己和賀穗之間的天塹。
可原來,不是這樣的。
原來是什麼樣的呢?
明明事過境遷, 記憶卻越發清晰起來。
他想起赤崖溝下, 驚鴻一瞥的那雙眼。
再想起遵照父親吩咐,去賀家提親時,屏風後匆匆掠過的那雙眼。
兩雙眼逐漸重疊。
自己當時怎麼就沒認出來呢?
後來,京中詩社, 他遇見了竇清荷。
那雙眼,七分似故人。
她嫋嫋婷婷站在那裏,眼波流轉,叫他生出一絲旖念。
可偏偏他又娶了賀穗。
那個日日氣得母親腦仁疼的武將之女。
他向來是看不上她的。
看不上她不通文墨,偏偏還要學他看書、作畫。
看不上她舉止粗鄙,飲茶如牛飲水,毫無貴女的矜持。
看不上她舞刀弄槍, 嫌她握劍的手生着厚繭,刮花了新買的書冊。
更看不上她總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整日追着他身後跑。
他知道,娶她不過是爲了賀家在軍中的勢力。
彼此相敬如賓,平淡度日就罷了。
可後來……
是從什麼時候變了呢?
是母親落了水,性情大變之後, 她也跟着變了許多。
深夜歸家時,留在書房的那盞燈, 沒了;
應酬後, 她親手煮的那碗醒酒湯, 沒了;
颳風下雨時,送到府衙的披風和雨傘, 也沒了。
她甚至跟着母親胡鬧,說也要與他和離。
母親走了, 她也跟着走了。
起初, 他以爲她不過是鬧小性子。
父親的確做了對不住母親的事, 母親和離, 他能理解。
可他到底做錯了什麼呢?
落水時, 他明明是先要救她的,是她自己把他往竇清荷身上推。
事出緊急, 他只得先救了竇清荷。
就因爲這事, 她敲鑼打鼓,宣告與他和離。
竇清荷因他名聲受損, 娶她,理所應當。
朝堂上的那些考量, 他心裏門兒清。
可這並不代表他會委屈了賀穗。
他打算親自去接她回府,往後好好對她。
可她沒給他機會。
他親自去找過她好幾回,連母親那兒也去求過。
可她不願見他。
直到那日的馬球賽。
她赤手勒住驚馬,救下郡主。
那聲骨哨, 那身功夫, 如利Ťůⁿ刃般劈開他腦中迷霧。
他陡然清醒過來。
原來,作繭自縛的人,是他自己。
他傷透了她的心。
她不再愛他了。
後來在南番,他總是翻來覆去做同一個夢。
夢裏她臉色慘白,在他懷裏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那種駭然至極的感受,叫他心悸。
醒來後,拍拍胸口。
慶幸只是大夢一場。
大門吱呀一聲。
打破夜的寧靜。
一騎黑馬慢悠悠地踢着馬蹄。
裴凌之躲在暗處。
他看見兜帽下露出一張熟悉的臉龐。
高大偉岸的男人幫她繫好了繫帶, 溫柔地看着她,說要帶她去看月亮。
她笑盈盈應了聲好。
月華如水,天地間一片瑩白。
竟似容不下一絲污穢。
裴凌之緩緩閉了眼。
只有他知道。
此時此刻。
他便是那一絲污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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