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親第五年,竹馬孟昭依舊不肯娶我。
他嫌我膽小愛哭,嫌我太過嬌媚。
嫌我溪邊浣紗,擦汗的樣子能看呆一羣同僚。
「等着唄,興許明年我就回心轉意了。」
我傻乎乎地要等第六年時,還是孟昭的頂頭上司沈大人看不下去了,好心勸他:
「無依無靠,她小小女子如何生存?
「快娶過門吧,權當是幫一幫她了。」
可眼見着婚期將近,孟昭卻又假死逃了婚。
沒了男人,常有地痞調戲,時有盲流敲門。
唉,小小女子的日子好難過。
於是秋日暮色的霧氣中,我提了盞羊角燈籠,鼓起勇氣敲了敲那位沈大人的門,小心翼翼地說:
「大人大人,求求您再幫一幫小女子呀。」
-1-
燈燭昏昏,無人應聲,門虛掩着。
我一踮腳,卻瞧見沈大人桌上攤着一張畫像。
畫的似乎是女子溪邊浣紗,我瞧着眼熟得很,還沒仔細看,一回身卻撞上沈鶴年沈大人。
他剛纔在洗沐,想必是聽下人傳報匆匆趕來,額髮還滴着水。
不知畫的是誰,素來沉穩的沈大人腳步慌忙,甚至顧不上禮節,手忙腳亂捲起那畫軸藏在身後。
見我好奇地伸着頭,沈大人輕咳一聲:
「咳,夜深露重,阿婼姑娘怎麼過來了?」
沈大人這麼一提,我又紅了眼圈。
三個月前,我的未婚夫孟昭失蹤了。
我急得直掉眼淚,哀求孟昭的好兄弟們去粟州打聽,才知道孟昭的小船遇到了水匪,孟昭下落不明。
他的兄弟們紛紛勸我把婚書燒了早點改嫁。
我擦了擦哭疼的眼睛,努力學着振作起來。
賣了身上首飾,典了冬日棉衣,要去粟州接孟昭回來入土爲安。
見我要去粟州,孟昭的兄弟們又急了,說你一個小小女子怎麼這麼倔呢?孟昭葬身魚腹,茫茫江海尋不到屍骨,你給他立個衣冠冢,與你們婚書合葬也一樣的。
沒見到孟昭屍骨,我不肯死心,又不眠不休糊了百盞中元荷燈,祈盼他平安歸來。
但是孟昭失蹤後,小小女子想過好日子也很難。
這些日子託人辦事,扶乩祈福花去不少錢,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白日集市賣酒,有不懷好意的登徒子在手上揩一把油。
夜半有人敲門,我怕得躲在桌子下,握着柴刀掉眼淚。
直到今日回家,我發現鎖被人撬壞了。
兩年前我是投奔孟昭纔來的槐州,在這裏人生地不熟。
眼下走投無路時,我能想到的人只有曾幫我求情的沈鶴年沈大人。
孟昭也最敬重沈大人,一是身爲後輩感念他知遇提攜之恩,二是仰慕他端方正直,人品貴重,私下也常常和他那些兄弟們感嘆不知如何酬謝沈大人的恩情。
屋內燈火明徹,照得人心安。
「我昨日纔回槐州,阿婼姑娘是遇到什麼難事了嗎?還是孟昭又欺負你了?」
捧着茶盞,熱氣氤氳時,我說不出話,一低頭眼淚又大顆大顆掉了下來。
孟昭最煩我哭,只要我眼圈一紅,他就沒了半點耐心。
怕沈大人也厭煩,我慌忙伸手去抹眼淚。
可這些日子的委屈和疲憊湧上心頭,眼淚就越擦越多。
沈大人就溫溫一笑:
「咦,阿婼這杯茶怎麼越喝越多?」
我破涕爲笑,笑出一個鼻涕泡泡。
也難爲沈大人,明明遞過來一方帕子,卻又要扭過頭假裝沒看見:
「那我猜一猜,猜對了阿婼就點點頭。
「阿婼哭得這麼傷心,肯定是受了很多委屈。」
我點點頭。
「不是孟昭,但又是因爲孟昭。」
燈下我小口小口喝着熱茶,才發現傷心的事情有很多。
孟昭意外溺亡是最傷心的事。
剩下就是這三個月裏被人欺負,典當老闆壓價,扶乩婆子坑錢,白日揩油調戲,夜裏敲門撬鎖。
荷燈的生竹坯子有細細密密的小刺,手上扎出的傷口沾了酒就疼得鑽心。
我自己繡的喜服很好看,還沒機會穿一穿,當掉的時候心疼得像有人在揪。
沈大人有很多耐心,也有很多帕子,夠聽我一件件講完,夠讓我一條條拿來擦眼淚。
月上梢頭時,聽的人還認真,講的人卻犯了困。
「我叫人收拾出後頭的院子,阿婼今晚先睡下,那些傷心事明日我們一件件解決,好不好?」
我心裏實在愧疚。
對不起啊沈大人,給您添了這麼多麻煩。
可是這三個月裏又累又怕,我真的沒睡過一個好覺。
「沈大人有傷心事嗎?
「要是有,明天睡醒了我也可以聽您講……」
聽我這麼問,沈大人也愣住了。
握着畫軸的手忽然收緊,他垂下眼,很悵然地笑了笑:
「有的,我有心上人呢。」
我想起從前孟昭他們說的,沈大人有個心上人,可她很早前就許了人家,沈大人等到現在,至今未娶。
那麼剛剛他匆匆藏起來的那幅畫,畫的大約就是那位姑娘吧。
趴在桌上,困得睜不開眼時,腦子也像熬得黏糊糊的一鍋粥,想不太明白。
「……那她知道您喜歡她嗎?她是誰呀?」
「她不知道,還問我心上人是誰呢。」
唉,是個傻姑娘啊。
提到她,沈大人也忍不住彎了彎嘴角,笑道:
「是啊,是個傻姑娘呢。」
-2-
「孟兄你說你家這小青梅看着嬌嬌弱弱的,怎麼能倔成這樣?」
粟城明月樓裏,趙欽長吐了口酒氣,頗爲感慨,
「爲了幫你把婚書騙到手,兄弟們仁至義盡了。
「我們幾個先跟那小娘子說你下落不明,勸她趕緊改嫁,她也不說話就一直哭。
「哭了三日,眼睛腫得桃兒一樣來找我,我們以爲她想開了,誰知道她變賣了首飾,穿了一身白,要來粟州給你收斂屍骨帶你回家。
「你說這我哪能讓她來呀!就說你葬身魚腹,讓她立個衣冠冢,把婚書放進冢裏就好,結果你猜怎麼着?」
這關子賣得歌伎們停了手上琵琶,公子哥兒們亦是滿眼興味往前探了探身。
孟昭笑着往趙欽身上扔了一把幹蜜棗兒:
「快說!」
趙欽笑嘻嘻地躲開,又故意冷下臉裝出十分正經:
「且慢孟昭兄!到這兒兄弟得說你一句不是。
「你不知道聽說你死了,你家小娘子傷心成什麼樣子,不喫不喝,那腰身又瘦下去一圈。
「真是女戴孝三分俏,瘦了也像個病西施,她哭着求我的時候我差點就心軟了,我就想呀,孟昭兄你的心難道石頭做的?」
有一個素來膽大又機靈的舞姬好奇,瞧着孟昭的臉色問了一句:
「孟大人您要是不想娶她,攆她走就ƭű̂₂是了,省得您心煩,爲何……」
其實這些年拖着不成婚,說嫌她嬌媚,嫌她愛哭都是藉口。
自己也不是不想跟她成親,是如今在官場中爬上高位,總覺得她一個沽酒女千里迢迢追過來與他成婚,八成是貪圖富貴,未必有十分真心。
「我想試她一試,要是她得知我的死訊,還願意爲我守上一年的寡,那我倒是信她的真心,回去自然娶了她。」
「孟兄就不怕玩脫了?萬一小娘子惱了你?跟旁的男人跑了……」
孟昭輕笑,卻是十拿九穩:
「她不會的!」
他們青梅竹馬到現在十三年,姜婼滿心滿眼都是他。
聽到他死訊的時候姜婼哭成那樣,倘若他活着回去,姜婼一定喜極而泣,怎麼可能還生他的氣?
就算真惱了,賠個罪認個錯,打不了讓她打兩拳出出氣。
況且姜婼一貫好脾性,沒什麼錯是揪着不放的。
至於別的男人?
那更不可能。
論家世論官職論樣貌,他孟昭敢說除了沈鶴年沈前輩,整個槐州再找不出第二個比他更好的男兒。
「就算不跟人跑了,我還怕她想不開,萬一尋了短見要殉情,孟兄你的罪過就大嘍。」
孟昭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聽了趙欽的話,眼神也有些鬆動,卻還笑着:
「姜婼不會尋死的,她最怕疼了。」
「呸!她可不怕疼!」趙欽神祕地擺擺手,自身後Ṫű⁸拿出一隻小荷燈,「這小娘子爲你做的,我趁她不注意偷偷拿了一隻。」
琵琶女瞧着荷燈小巧玲瓏,忍不住想伸手。
「哎!小美人你可別碰,這上頭的竹刺兒扎手,回頭手疼得彈不了琵琶,可別怨哥哥沒告訴你。」
眼前荷燈猛然觸動舊日心事。
孟昭想起母親去世那天是中元節。
沒有人記得孟府一個投水自盡的小娘,只有十歲的姜婼曾拉着他的手偷偷從府內的狗洞爬出去。
前ẗū́ₓ一日下過雨,她臉上手上都是髒的,唯獨她護在懷裏的那盞河燈還是乾乾淨淨。
那是他們家鄉的說法,溺死在水中的人上不得岸,若是有親人爲水中的亡魂放盞河燈,他們便可渡過忘川,回家瞧一瞧生者。
姜婼膽小怕黑,回去的路上總被嗚嗚的風聲嚇哭。
而十三歲的孟昭還沒有嫌棄姜婼,總用乾淨的袖口小心地幫她擦眼淚。
好不容易哄她破涕爲笑,孟昭又拉着姜婼的手。
星星下的泥地裏,兩個小小的身影依靠着彼此,一深一淺往回走。
燈下,孟昭拿起那盞荷花燈,也沉默了半晌。
那不是什麼好竹子,他的小指不慎被細小的竹刺扎痛。
十指連心,疼得他眉頭皺了下。
孟昭僥倖想着,也許姜婼就做了七八個……
「這樣的燈她做了一百個。
「我勸她不要做,她說怕你在粟州人生地不熟,迷路回不來家。」
……
孟昭不說話了。
「第二日,又當壚賣酒,那手我都不忍心看。」
……
「她沒錢嗎?怎麼又回去賣酒了?」
孟昭話語間的急切,連自己都沒察覺到。
「孟兄真是闊得不知民間疾苦了,那託人打聽的路費,香紙燈油可不都得花錢?
「要請和尚唸經超度,首飾的錢還不大夠,她抱着自己繡好的嫁衣坐在當鋪門口坐了好久,心疼得直掉眼淚,可是那老闆欺負她,把價壓得很低。」
話音未落,少年們已經笑得前仰後合,稱讚孟昭好大的本事。
歌伎們卻笑不出聲了,低頭沉默撥弄琵琶,爲另一個女子錯付的真心難過。
有個席間供人說笑取樂的篾片相公,怕歌伎們把氣氛冷下來,連忙嬉笑道:
「對對對,那小娘子對孟大人真是忠貞不二,我尋了幾個盲流半夜敲門嚇唬她,半天沒有動靜,結果從窗戶一瞧,小娘子躲在桌子下呢,說她兇吧她在掉眼淚,說她弱吧她又抱着刀。」
話音未落,孟昭手邊的茶盞已經摔在那相公臉上,砸得他頭破血流。
衆人驚得站起,誠惶誠恐地看着陰沉着臉的孟昭,一聲不敢吭。
整個房間聽得見茶水和血滴在毯子上的聲音。
相公哆嗦着跪着,不敢伸手去擦。
他不明白爲什麼孟昭生了這麼大的氣,明明大家都在取笑那小娘子。
不過下一刻,孟昭把沉甸甸的錢袋扔在他臉上:
「賞你喝茶了。」
這場宴席孟昭沒有說散,誰也不敢走。
「彈啊,怎麼不彈了?」
這首曲子是漢宮秋月,平日孟昭聽了便覺得心情和緩。
怎麼如今聽着,卻覺得心裏哪裏都不大痛快。
「繼續說啊,你們說到哪了?」
平日誇誇其談的少年們訕訕地望着彼此。
那樂伎彈錯了一音,慌得跪在地上磕頭。
孟昭煩躁地揉揉眉心:
「滾!都滾!」
衆人便如得了大赦,連滾帶爬跑出去。
明月樓外燈火煌煌,吵鬧得像永遠不會睡去。
室內杯盤狼藉,一地殘羹與冷酒。
孟昭仰躺在榻上,屋內靜得他嫌自己心跳好吵。
他覺得自己今天一定是喝了太多酒了,不然怎麼開始頭疼了。
有風吹起半室紅紗帳時,竟然像姜婼繡的紅蓋頭。
他心怦然時也像個新郎官,醉醺醺要去掀蓋頭。
可風停時只抓了一手空,只有滿天不說話的星星笑他蠢。
聽見腳步聲,孟昭頭也不抬,玩笑着舉杯:
「怎麼不ẗů⁻走?還想陪我喝兩杯嗎?」
見趙欽不理他,孟昭假裝不在意地擺擺手:
「別賣關子了,說吧,最後她把婚書給你了嗎?」
……
沒有,姜婼姑娘說她會一直等,等你回來娶她。
這輩子等不到,她就把婚書帶到棺材裏,下輩子繼續等。
孟昭沉默了,連酒盞也滯在半空,故作不在意地笑笑:
「……是嗎?」
想到那個望着河燈怔怔掉眼淚的姑娘,趙欽心裏忽然有點替她不值:
「阿昭,聽兄弟一句勸,回去低頭認個錯吧,別讓自己後悔一輩子。
「那真是個很傻很傻的姑娘。」
-3-
這幾日沈大人公務纏身,我幾次想親自謝謝他,都尋不到人。
還是從侍從口中打聽到沈大人帶人羈押了尋釁滋事的盲流,後日就要審他們。
這樣麻煩沈大人,我很是不好意思。
於是這日我起了個大早,想幫他些忙。
我想做羹湯,廚娘搶過我手中的米:
「姑娘手上有傷,別沾了水。」
我想掃地,丫鬟忙跑過來奪走掃帚,笑道:
「姑娘手上有傷,怎麼能叫您做這些呢?」
整個沈家上下一派忙碌收拾的樣子,實在沒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見我手足無措,掃地的丫鬟小桃小聲說:
「不是不讓姑娘幫忙,是沈老爺子要來了。
「哎呀,提起沈老爺子,不止咱們這些下人,連沈大人都頭疼呢。」
正說話,就聞見迴廊外香風撲面,一羣穿紅着綠的媒婆揣着畫像,緊緊追在沈大人身後喋喋不休:
「沈大人呀,令尊說了,這沈家兒媳婦一要容貌美,二要人品好,三要命格貴。
「沈大人也別爲難咱們,都是令尊的意思,這些姑娘的畫像一定要您看過了纔算完呢。」
那個脣邊一顆媒婆痣,死死抓着沈大人衣袖的姑婆,我認得她,坊間叫她劉三婆。
原來在壚邸賣酒時,我聽婦人抱怨過她:
「說什麼一眼就看上了公子,八抬大轎娶回家,才發現新娘是個獨眼兒。」
「說什麼公子老實,花樓也不逛的,好嘛是個癱子,不逛花樓,都是叫人抬到窯姐牀上的。」
劉三婆只要收了銀子,便像活蛭見血不肯放。
至於嫁過去朝打暮罵,娶過門雞飛狗跳,她纔不管呢,還說打出的婆娘揉出的面,小夫妻過日子哪有不吵嘴的。
沈鶴年頗爲頭疼,又不好跟姑婆們拉拉扯扯,忽然看見我過來了,忙和我使了個求救的眼色。
我知道沈鶴年另有心上人,決不肯另娶的。
煮飯和打掃都沒幫上忙,如今這點小忙我怎能不幫?
我忙撥開媒婆們,如母雞護崽一般擋在沈大人身前:
「別操心了,人家沈大人有心上人了!」
劉三婆狐疑地打量我一眼:
「哦?那你說說是誰?」
……是、是
……呃,是誰啊?
我故作鎮定地回頭看了眼沈鶴年:
沈大人你快說句話呀!
「……是、是、是她!」
沈大人急中生智,忽然指着我,滿眼篤定,
「對,對就是她!」
我一愣,很快反應過來,不愧是沈大人啊,腦子轉得就是快。
我頗爲讚賞地點點頭,抬起下巴:
「對,沈大人的心上人就是我!
「所以沈大人的婚事你們不要操心了。」
劉三婆的眼珠子在我身上滴溜溜地轉過,冷笑道:
「你別想糊弄我,我知道你叫姜婼,是孟大人的未婚妻,怎麼孟大人屍骨未寒,你又成了沈大人的心上人了?」
……我、我
沈大人你快說句話呀!
「五年前我就對她一見鍾情,我人品卑劣,覬覦下屬的未婚妻,不行嗎?」
見媒婆目瞪口呆,沈鶴年忽然腰板直了起來,振振有詞:
「她不美嗎?」
那劉婆子看着我的臉,不甘心地點點頭。
「未婚夫身故,未過門卻盡職盡責爲他發喪,她人品不好嗎?」
劉婆子剛要閉嘴,忽然想到:
「那未過門剋死夫家,到底是剋夫命,她命格不好。」
……
猛地觸動心事,我眼眶一酸,眼淚又要掉下來。
沈大人卻將我護在身後,冷下臉駁斥道:
「那是她命格太貴,孟家壓不住,凡枝怎敢請鳳凰來棲。」
劉三婆子還想再說兩句,又看見沈鶴年的臉色,咕咕噥噥放下畫像,瞧了我一眼,不甘心地走了。
我一低頭,一方帕子赫然遞到我面前:
「我早和父親說過,不會娶妻的。
「也不知道父親許了多少謝媒禮,她們這麼死纏爛打的。
「若是沒有阿婼在,我真不知道如何脫身。
「所以爲了謝謝阿婼,我們今日一起把那件嫁衣贖回來吧。」
沈大人提起那件嫁衣,我心中狂喜,抬起頭看着他:
「真的嗎?」
他低頭看我時,滿眼都是笑意和一個小小的我:
「真的。」
不知爲何,明明眼前沈大人笑得溫柔,怎麼像狡黠的狐狸。
不對,沈大人芝蘭玉樹,要像也是像一棵枝幹淨直,鬱郁ťũ̂²青青的挺拔梧桐,耐心紮根抽枝,挑揀一條最遒勁枝幹,等一隻小鳳凰來棲。
我趕緊用力擦擦眼睛。
我太該死了,我怎麼能這麼想沈大人呢。
回去時天色晚了,天上飄了雨絲兒。
我喜滋滋地把嫁衣護在懷裏,越看越歡喜。
沈大人的傘往我頭頂偏了又偏:
「阿婼穿起來一定很漂亮。」
想到孟昭,我難過地垂下眼,搖了搖頭:
「孟昭死訊傳來那天,我已經發過誓,不會再穿嫁衣了。」
回憶並着冷雨飄進眼睛裏,往事如刀子在心上凌遲,疼得人恍惚。
我和孟昭定親時,孟昭母親還是最得寵的一房。
她與我母親是閨中密友,可憐我家出了變故,又怕姜家虎狼一樣的親戚,就將我接進孟府照拂教養,定下我和孟昭的親事。
她和孟昭都待我極好。
那時的孟昭不會讓我等,也見不得我掉一滴眼淚。
新出爐的糕點,時令的瓜果水鮮,他總捧來哄我開心。
如今想想,大概是孟昭總會來哄我,所以慣出了我愛哭的毛病。
可後來孟昭母親和孟父離心,絕望投井。
我永遠記得那天是中元,孟昭還未下學。
孟昭母親蹲下身子,笑盈盈地問我:
「小婼,嬢嬢對你好不好?」
我懵然點點頭。
「那你幫嬢嬢照ṱŭ̀¹顧好阿昭哥哥,別留他在世上一個人好不好?」
她笑着摸了摸我的臉頰,叫我去後廚看着她蒸的甜糕,等孟昭回來一起喫。
那年我只有八歲,並沒有讀懂她平靜笑臉下洶湧的悲傷。
從那以後,孟昭和我的日子就過得很艱難了。
不過還好,因我容色出衆,十三歲那年就進綠坊賣酒了。
所以日子雖然難過,有我這份進項,我倆也不至於總餓肚子。
一開始他上學路過綠坊,還會與我說兩句話。
但他讀的書越來越多,就不大願意與我相認了。
孟昭呀,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嫌我壚邊沽酒給你丟臉。
不願娶我也不要緊的,我不生你的氣,我可以繼續等,一輩子也等。
因爲我答應了嬢嬢不讓你在世上一個人。
因爲我記得從前的孟昭,待我很好很好。
可你怎麼忽然丟下我一個人了呢。
用掉了沈大人第七塊帕子後,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再和我說說您那位心上人吧,回去可不要穿幫了。
「只要您和您心上人不介意,我可以給您當一輩子的擋箭牌。」
沈鶴年不提那位姑娘,只是笑道:
「她跟你一樣也是個愛哭鼻子的姑娘,所以不會穿幫。
「那倒是巧了,咱們恐怕要一個終身不嫁,一個終身不娶了。」
沈大人眼中的寂寥和溫柔,叫我心頭酸澀。
在那一刻我真的祈求上天。
如果真有月老,求您垂憐他吧,我願意把自己無處可用的紅線送他。
祈求這世上能有雙全法,不叫那位姑娘傷心,也不叫沈大人黯然。
我們回府時,燈火通明,府內卻靜悄悄。
沈大人前腳邁進門,後腳就聽見茶盞重重撂在桌上的聲音。
並着一聲怒氣衝衝的斥責:
「不像話,知道我今日回來,還在外頭閒逛!」
還有劉三婆在一旁攛掇的聲音:
「都是那姜寡婦,也不知給沈大人喫了什麼迷魂藥,勾得沈大人成日往外跑。
「我瞧今日往集市上去了,想必又攛掇沈大人給她添置首飾衣裳。」
抱着懷裏的嫁衣,我有幾分無措。
沈大人望着我,示意我安心,一切有他:
「父親信上說是明日到,怎麼自己坐了快船反怨旁人怠慢呢?」
「這就是你那個心上人?我瞧着也就……」
沈老爺冷哼一聲,抬起頭正要斥責,忽然瞧見一旁紅着眼眶的我,愣住了,
「……咳,也就很好嘛!」
劉三婆急了:
「她剋死了前夫!那墳上土還沒涼呢……」
「那不是給人家收屍了嘛。」想到這,沈老爺忽然也有點不確定,轉頭問沈鶴年,「我兒命硬否?」
沈鶴年含笑點點頭。
「那就無妨,我兒命硬,耐克。」
「她不過是個賣酒,整天拋頭露面的,我都打聽過了,當初爲了賣酒,關起門來叫男人枕在腿上喝酒……」
不是這樣的!
「那是個緝捕賊人的小官差受了傷,不能見風,阿婼姑娘放下竹簾爲他包紮,並沒有避人。」
我一怔。
沈鶴年他、他怎麼知道?
不等劉三婆子再多說兩句,沈鶴年已經示意僕婦塞了她的嘴,將她攆出去。
沈老爺子瞧見我懷裏的紅衣,喜不自禁:
「好好好,早日成家,你母親泉下有知也安心。」
好容易以爲矇混過關鬆一口氣。
忽然沈老爺子回身,頗爲讚歎地點頭:
「你藏在書房的畫我瞧過了,真不錯。
「畫功有長進,真是跟她一模一樣。」
……什麼畫?
……跟我一模一樣?
那張溪邊浣紗的畫攤在桌上時,這些日子打的啞謎都昭然若揭了。
燈火灼灼,我兩腮紅得發燙,連抬頭看沈大人都不敢。
「你救下的那個小官差叫趙欽。
「你的事,是他和我說的。」
趙欽跟沈大人誇了我許多,信誓旦旦說幫我倆牽線做媒。
「他說你爲他包紮時,明明嚇得掉眼淚,手上動作卻並不含糊。
「他說要酬謝你的救命之恩,爲你尋一門極好的親事。
「那時候沒見過你,卻開始期待見你。
「後來第一次見你,你在溪邊浣紗,我想同你說句話,用夏日的水冷不冷作藉口。
「你只顧着歡歡喜喜地追着孟昭,哪怕他言語冷淡,你卻眉眼含羞。
「我打聽了才知道你是孟昭的未婚妻。
「說來也奇,明明你二人婚約在先,可是每每見你追在他身後,他又不肯娶你,就好像是他橫刀奪了我所愛。」
可我不明白,那爲什麼您還要勸孟昭娶我呢?
「想他有眼無珠,又恨他有眼無珠。
「又想他對你好,又想他對你不好。」
眼前沈大人說起惆悵心事,眉眼依舊是溫柔的。
「想到最後還是希望阿婼高興。」
我心頭除了觸動,還有擾亂他心卻無法回應的愧疚:
「對不起,沈大人……」
我一時無法從孟昭的死訊中抽身,去回應您的感情。
「阿婼不必抱歉,喜歡你是我心甘情願的事,不是你虧欠我的事。
「要道歉的人應該是我,我不是阿婼心中那個光明磊落的沈大人。
「阿婼這麼信任我,我卻有很多見不得人的心思。」
一直到月上枝頭,我翻來覆去依舊睡不着,兩腮燙得像火燒。
好容易靜下來,一翻身望見隔壁沈大人房內燈依舊亮着,又如火燒身。
天微微露出魚肚白時,我拖着發沉的身子匆匆逃了。
這幾日託了沈大人幫忙。
家中門鎖已經修好,甚至圍牆都重新修葺了一番,想必以後半夜不會害怕得掉眼淚。
過兩日就要審那幾個盲流,想必以後ṱṻ₇就沒人敢欺負我。
都說了那件嫁衣不會再穿,想必以後再也沒有理由與沈鶴年沈大人相見。
-4-
心煩意亂時,我想到了孟昭,我想問一問他。
我坐在孟昭墳邊摘一朵野菊花兒來占卜。
要是單數,跟沈大人的事我就、就再想想。
要是雙數,我就不想了,好好爲孟昭守寡。
數到雙數時,只剩一個孤零零的花梗兒。
……花梗兒,算數嗎?
天光熹微時,我還沒有想好到底算不算數,有人自身後將我一整個抱入懷中,像抱住失而復得的珍寶。
他像是趕了很久的路,所以鼻尖雙脣貼在我後頸上都是冷的:
「阿婼,我回來了。」
竟然是孟昭。
我怔怔看着他,像做夢一樣。
見我呆住,孟昭笑着捧着我的臉,在腮上輕輕啄了一口:
「怎麼了阿婼?我平安回來,你高興傻了?」
我不知道爲什麼,見他回來,我並沒有意料中的狂喜。
難道像他說的那樣,我是高興傻了?
一夜未睡,冷風撲了熱身子,我似乎是染了風寒,頭和身子都是暈乎乎的。
任由孟昭拉着我腳不沾地地回家,任由他心疼地拉過我的手細細查看傷口,任由他滿眼笑意地說婚期定在五日後。
孟昭自顧自地沉浸在娶親的喜悅裏,甚至沒有發現我迷迷糊糊發起的低熱。
病起來時,我沒有餘力想很多事情。
比如他怎麼知道衣冠冢在這?他怎麼知道我手上的傷?
不同於這五年的推三阻四,孟昭似乎一天也不想耽誤。
而我還沒想明白,問清楚,就被架着去做孟昭的新娘子了。
我說不出哪裏不對,只覺得處處不合心。
這蓋頭的花樣太豔,這鞋子的針腳太粗。
孟昭沒有絲毫不耐煩,大把的銀子花下去,總能叫我再挑不出毛病。
出嫁這日,天氣陰沉着。
我總去想沈大人。
我就這麼走了,劉三婆會不會笑話他?
不會,劉三婆怎麼敢嘲笑沈大人呢。
沈老爺子會不會氣他矇騙自己?
不會,父子哪有隔夜仇呢。
隔着影影綽綽的蓋頭,我數着桌上的龍鳳喜燭是雙數。
白頭梳的齒,如意釵的股是雙數。
連蓋頭上的流蘇,也是雙數。
叫我找不到一點藉口。
外頭鞭炮響時,冬雪也簌簌地落了。
我最寶貝這身嫁衣,下雪會弄溼,所以今日不宜出嫁。
我扯下蓋頭,摘了鳳冠,挽起裙襬逃了婚。
屋內衆人忙着找我,已經亂成一團。
眼見着衆人往後院來,我慌得無路可逃,忽然聽見牆後一聲:
「阿婼姑娘,這裏。」
是趙欽。
他拉着我翻過院牆,上了馬車。
他問我要去哪,我左右想了許多。
回家不免被孟昭找到,沈大人那裏我也不好再打擾。
都怪這場雪下得人心亂如麻,叫我不知該去何處。
我靠在角落裏,趙欽看出了我臉上的病氣和疲憊,輕輕給了馬兒一鞭子:
「那阿婼姑娘只管歇一歇,就任由它跑到哪裏是哪裏吧。」
一路風雪,趙欽和我道了歉,又說了許多事。
這些日子孟昭瞞着我的事。
說孟昭本不想娶我,想借着假死拿回婚書,順便試探我的真心。
可見我真的很愛他,通過了他的考驗,他纔回轉心意決定娶我。
頭昏昏沉沉時,我甚至沒有力氣生孟昭的氣了。
也許馬兒都聽不下去了,偏要去沈家躲一躲風雪。
雪淋頭時,我看見沈大人坐在書房看雪。
他病得眼梢也是紅的,看着我時他也恍惚了一瞬,苦笑問旁邊藥童:
「我是不是快死了,纔看見阿婼來找我了。」
多出個病號,沈家上下皆是藥味。
終於在第三日大雪時,我和沈鶴年退了燒。
我才得知那日凌晨我偷偷地走,沈鶴年擔心我的安危,急忙跟在身後,連外袍也來不及披。
才叫初冬寒意撲了身子,染了風寒。
第四日雪未停,大病初癒時,孟昭找上了門。
「姜婼,跟我回去。」
孟昭對我的耐心從未如此多,換作平日,早已勃然大怒了,
「我已經聽旁人說了,我不在的這些日子,你打擾沈大人了。
「你我和沈大人賠個不是,你既然不喜歡下雪天,我們回去再挑個好日子成親。」
他要牽我的手,我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孟昭皺了皺眉:Ţű̂₄
「姜婼,過來。」
我不肯。
孟昭滿臉不可思議:
「難道這三個月裏別人給點甜頭,你就移情別戀了嗎?」
我強忍住心頭的委屈和呼之欲出的眼淚:
「孟昭,你還沒和我道歉!」
被我反問,孟昭反怔住了:
「道什麼歉?你逃婚躲在這裏,難道不是爲了他?」
……
不是的。
我不是骨頭那樣的輕,別人說句喜歡我我就移情別戀。
我不是在你這栽了跟頭,就立刻要找另一個靠山撐腰。
是你騙了我,卻根本不在意我會不會生氣。
是你忙着準備婚事,卻沒有問一問我還願不願意嫁給你。
是你追過來,以爲我尋到了靠山而惱怒,卻沒有問一問我。
問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我受了多少委屈。
問我生了這幾天的病,還難不難受。
你不問,你什麼都不問。
我一低頭,又擦了一手的淚:
「跟誰都沒關係,是我自己不想嫁你了。」
姜婼小小女子,沒有什麼本事,只有一點倔脾氣。
逃婚不爲任何人,是爲我自己,爲我自己這三個月哭腫的眼睛,傷透的心不值。
「孟昭,我和阿婼都以爲你溺死在粟州時,我曾問過她,試探過她的心意。
「論家世出身,對阿婼的心意,我自認爲並不輸你。
「可是她不要我,她說等她再去賣幾年酒,賺夠了錢就搬去粟州,她怕你一個人在粟州太孤單。
「就算她移情別戀又怎樣呢,是你讓她受了一肚子委屈,是你讓她走投無路,是你先把她推向我的。」
沈大人說起這些,我不吭聲,只難過得掉眼淚。
孟昭急切想爲我擦淚,卻尋不到一張帕子:
「既然這麼在意我,爲什麼又不肯……」
因爲那不是一樁婚事,那是你高高在上,自以爲是的獎賞。
而沈大人,是他遞過來的幾張帕子,是他替我討回的公道,讓我意識到這些年你對我其實不算好。
「阿昭,你對我不好。
「……我不要嫁你了。」
漫天大雪中,我將婚書遞給孟昭。
孟昭不肯接,只紅着眼,顫抖着手要去抓我的衣襟:
「那三個月的試探並非有意,是我鬼迷心竅,我不該疑你的真心……」
那封我視若性命,旁人千哄萬騙都不捨得交出的婚書。
一鬆手,眨眼間就如雪花被狂風漫卷吹散,遙遙不可見。
我轉過身去,不願再多看他一眼,不想再爲他掉一滴眼淚。
-5-
雪霽連着三日晴,酒肆招牌又在風中招搖。
宜出行,天上掛着星子時,我收拾了行李,僱了馬車。
宜喬遷,算了算攢下的錢,剛好夠回去租個偏僻小院。
宜還鄉,這裏人生地不熟,又有傷心事,所以不要留。
從前孟昭不喜我拋頭露面賣酒,怕他不高興,我就學了釀酒的手藝。
我都想好了,等我回了吳州,就可以自己開一間酒館, 過自己的日子。
趙欽幫我搬着行李, 想到孟昭也犯了難:
「妹子,他若看你不在, 不依不饒要去找你呢?」
我抓着小包袱,認真地想了想:
「嗯……那你也跟他說我死了吧。」
夜霧朦朧,空氣中帶着凜冽寒氣。
臨行前, 我回頭看了眼嶄新的門鎖, 新砌高的院牆,說不難過是假的。
可我的心太亂, 連我自己都還沒想明白。
所以不能稀裏糊塗地點頭, 不能把自己和別人的心一併辜負。
想明白了道理, 卻還是很想哭。
我低頭偷偷擦眼淚。
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喚我。
我錯愕撩起車簾回頭,卻是沈鶴年。
夜霧中他匆匆趕來, 衣角眉梢都帶着霧氣。
「沈、沈大人您怎麼來了?」
他趕得太急, 擦了擦額角薄汗, 笑道:
「我也要去吳州,恰好順路。」
見我疑惑,沈鶴年忙說:
「半年前我勸孟昭娶你, 見他回去備了婚事, 就灰了大半的心。
「後來三個月我去見了老師一面, 老師說吳州任上有缺,爲我遞了封摺子。
「不想這麼巧,阿婼姑娘是吳州人。」
趙欽卻毫不給情面:
「纔不巧,沈大人你早知道阿婼姑娘是吳州的!
「你分明是怕槐州太遠打着燈籠走不到,怕她哭鼻子找不到人借帕子。」
被人戳破心事,這半路上沈大人臉上都有點訕訕的。
我怕他不自在, 便說了許多吳州風土人情。
說到吳州人家會在家宅建成時, 在院中栽桂樹和梧桐。
這樹會與子孫後代一起長大, 福廕後輩。
沈大人忙問:
「那阿婼姑娘喜歡桂樹還是梧桐?」
我想起了從前的舊事,不免惆悵:
「小時候的我喜歡桂樹。
「那時我家的宅子還沒有被別人佔去, 院中有一棵好高的梧桐樹。
「那時我總和阿孃抱怨,還是種桂好, 秋來可以賞, 還能做點心餡。
「可是後來家破人亡, 我真的漂泊在外,竟然常常夢見那棵梧桐樹。」
夢見它的枝椏長得高高大大, 我躲在爹孃懷裏,我們一家在樹蔭下乘涼, 就像從來沒離家萬里, 從來沒顛沛流離。
「那家裏就種梧桐樹!」
好像這麼說有些唐突冒昧,沈鶴年又給自己找補,
「我的意思是, 如果萬一、萬一有機會就種梧桐……」
眼前侷促的沈大人,竟然讓我覺得有趣,便故意嘆了口氣:
「可是到底不如桂花好。」
冬日晴光照下, 天空像一塊透明澄淨的冰。
車轍碾過舊積雪時, 有咯吱咯吱的聲音。
兩岸田埂是一望無垠的素銀,可以想見下一個稻香的豐年。
「哪裏不如桂花好?要我說處處都好。
「春時避雨,夏季遮陽, 秋天擋風。
「冬日、冬日……」
我呵着手,偏過頭對沈鶴年笑:
「那冬日呢?冬日的好處呢?怎麼不說了?」
沈鶴年促狹一笑:
「冬日麼,冬日梧枝淨且長。
「可以等來一隻愛哭的小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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