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離後我想要個孩子。
謝玫幫我從公主的侍衛中挑了一個。
黑暗中他溫柔體貼。
可是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國公府的大公子,謝玫的大哥,鎮遠大將軍謝慎。
-1-
小侍衛的手覆上我肩膀時,我強裝鎮定,奈何干燥灼熱的觸感讓我的身體抖得像篩糠。
他的手頓住,隨即輕輕摸了摸我的頭,似在安慰我。
雖是提前讓謝玫打了招呼,讓小侍衛入了我的房中便不許言語,但見他如此動作,怕是看出了我的虛張聲勢。
罷了罷了,我玉流蘇自小在旁人眼中便是個混世魔王,不能讓他小瞧了。
我一把攀上他的脖子,黑燈瞎火中,我咬了他臉頰一口。
他身體一抖,便緊緊抱住我,力氣大得驚人。
雖然他極盡體貼溫柔,無奈我初嘗情事倍覺辛苦,並未覺得這價值千金的春宵有何趣味。
我仰頭望着搖搖晃晃的昏暗牀帳,只盼着此番能一舉得子。
-2-
穀雨那日,京城外的百姓放了河燈。
我和閨中密友謝玫僱了一艘畫船夜遊椿河,恰好與我夫君燕瑾的船擦舷而過。
夜風清涼,燕瑾的船中一首琵琶曲落,洞簫聲停。
那些文人雅士,青年書生們的喝彩聲霍然傳出。
一人高聲道:「燕兄的洞簫如春風拂面,蘭裳姑娘的琵琶更是珠落玉盤。兩位珠聯璧合,相得益彰,真乃人間絕響也!」
聽到燕瑾的名字,我心中一動,看了謝玫一眼,她拉住了我的手。
我知她是在安慰我,我無聲地一笑。
又聽另一人道:「李兄有所不知,若不是燕兄被逼娶了那位肚子裏沒幾滴墨水,卻還想附庸風雅的玉家姑娘,恐怕燕兄已然和蘭裳姑娘結成佳侶了。」
我站在原地不動,真真兒地聽到燕瑾冷冷的聲音:「提她做什麼,晦氣!」
我猛地起身,卻被謝玫緊緊拉住。
我念她有孕在身,不想當着她的面惹事,便忍了下來。
畫船悠悠駛出很遠,依舊能聽到其中傳來的歡聲笑語。
-3-
遇到這等掃興的事,我和謝玫都沒了遊玩的興致。
回家的路上,我坐在馬車中生悶氣。
謝玫問我心裏是不是打了什麼算盤,我要她好好保胎,別多管閒事。
我把謝玫送回家,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辭。
從國公府出來,夜色已深。
路過花園時,我從月亮門外看到謝玫的大哥謝慎一個人坐在亭裏喝酒。
夜風徐徐,亭角上的燈籠搖擺不定,光影搖曳,晃得他的臉忽明忽暗,透着抹不開的陰鬱和傲慢。
我想起半年前,也是在這亭子裏,我和謝玫談論着我要嫁人的事情,他路過時停了腳,那時的表情便和現在一般無二。
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像我院子裏那座黑黢黢的大假山,又陰又冷又硬。
我小時候不懂事,頻繁在他面前造次,挑釁他的威嚴。
他屢屢罵我責罰我,也都只是輕描淡寫。
但因賭場那件事,他真生了氣,用荊條抽了我屁股,我就再也不敢招惹他了,平日裏見了都是躲着走。
我悄沒聲兒地站了會兒,剛要走,他忽然回頭看我。
他是征戰沙場的將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機敏得很。
他眼眸幽深,似有個無底洞,要把我吸進去。
又來了又來了,我每每犯錯出糗,他都會這種令人渾身發緊的眼神看我。
我皮笑肉不笑地叫了聲「大哥」。
他點點頭,示意我過去坐下。
我不敢忤逆,乖乖地坐到側位上,像七八歲的學童一樣規規矩矩。
在國公府裏,我連國公爺都不怕,就怕他。
他默然地從盤中拿了一隻琉璃杯,放到我面前,又拎起酒壺給我倒酒。
我趕緊起身,雙手捧着酒杯,連連道謝中,他忽然開口:「今晚的事,我聽說了。」
見我疑惑,他緩緩給自己倒了杯酒道:「船家是我的人。」
咳!
我重重地坐下,舉起酒杯,仰頭把酒灌進喉嚨裏。
酒杯被我敲到白玉石桌上,我只覺一股滾燙的痛感,從喉嚨一直到心裏。
「大哥,」不知爲何,我像是一下就醉了,「大哥,要是玫玫家的小都尉做了對不起她的事,你會如何?」
謝慎左手捏着酒杯,輕輕來回旋轉,緊咬腮骨的神態彷彿地府裏冷眼看命簿的閻王爺。
「亂棍打死,焚燒之後再深埋。」
咳!
聽他這麼說,不禁心中感嘆謝玫命真好,有個好哥哥給撐腰。
也罷!
我飲盡杯中酒,起身施禮,向謝慎告辭而去。
夜風中我挺直脊背,大聲地告訴自己——
玉流蘇,你不是盞省油的燈。
-4-
從椿河遊船回來,我給了貼身丫鬟小迎一百兩銀子。
有錢能使鬼推磨,沒兩日的功夫,小迎便給我打聽出了許多內幕。
原來半年前,燕瑾想納教坊司的樂伎蘭裳爲妾,可是他爹孃不肯,說他家爲清流世家,就算是妾室也必須是清白人家的女兒。
他和爹孃慪氣,因他娘說,只要清白人家即可,其他都好商量,他便直接點了我的名字。
其中含義,不過是不讓他娶樂伎,他便娶個商賈之女。不讓他痛快,橫豎大家都別痛快。
我爹身爲皇商,出使北境雪國,操辦兩國對外貿易,離開京城多年,剛剛回到京城,自然不知其中還有諸多因由。
自古有言,士農工商,商者末流,我家即便是皇商,亦難免爲鴻儒碩學所輕視。
翰林院掌院學士燕長治備了厚禮親自到我家來提親,我父親自是喜出望外。
我心中亦是歡喜。
謝玫十五歲的及笄宴上,我曾見過燕瑾。
他清瘦,高挑,着一身青玉長衫,如松竹般筆直而立。
那件長衫繡着天水碧的煙霧翠竹,真是好看。
大婚之夜,他對我說:「你我二人尚屬陌路,唯願時光相伴,若能漸入佳境,再續良緣不遲。」
之後他便自顧自地住進了書房,我還傻乎乎地以爲他文人心性,想與我慢慢熟絡起來。
沒承想,我是他與家庭鬥爭的犧牲品。
-5-
我帶着孃家的十幾名家丁闖進花月樓時,燕瑾正在和一羣文人書生飲酒談詩。
一名身着煙藍色裙裳的女子依在他身邊,手中拿着一卷書冊。
我站在門口冷笑道:「沒想到燕公子在此處與佳人時光相伴,漸入佳境了!」
燕瑾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你來此做甚?」
我大搖大擺地走進雅室,小書生們皆是一片譁然。
他們許沒想到,我這良家女子,竟敢如此大膽。
有那不長眼的過來斥責我,被我手下的家丁直接扇了兩記耳光。
清脆的耳光聲在雅間裏迴盪,衆人頓時噤若寒蟬。
樂聲停了,房間裏一片靜寂。
燕瑾面色鐵青地看着我,眼神中閃過一絲羞憤,以及難以掩飾的慌亂。
「玉流蘇,我在此只是和諸位詩友飲酒談詩,你爲何如此大動干戈?」
天吶,他居然還在我面前裝傻充愣!
我沒有回答,徑直走到他面前,將手中的和離書重重地拍在他胸口上。
「簽了它!」
燕瑾莫名其妙地接過去,只看了一眼,便臉色大變。
「胡鬧!」
我見他要撕扯,手疾眼快地把和離書奪了回來。
燕瑾還要往回搶,我退後兩步,身後有家丁上前來將他攔住。
燕瑾大喊着,我是你家姑爺,不可放肆。
可惜家丁是我孃家人,哪裏會理他。
我一把將和離書拍在桌案上,嚇得案旁的女子一哆嗦。
我對她笑道:「你叫蘭裳嗎?」
女子似是有些怕我,卻還是挺直了脊背。
「奴家正是蘭裳。」
我嘆了口氣,食指撫上她的脣。
她硬挺着一動不動,我心中倒是有幾分佩服。
燕瑾在家丁的手底下大叫:「不許傷她!」
我將染了紅梅色脣脂的食指按在和離書上,抖了抖,笑盈盈地直起身,對燕瑾道:「該你了。」
燕瑾真的怕了,他的眼中全是恐懼。
「你,你這個瘋子,你這麼做你爹知道嗎?我爹孃知道嗎?」
我一揮手,小迎端着硃砂硯臺上前,家丁們按住了燕瑾的手。
燕瑾叫得更歡,可惜家丁們壯實魁梧,他的那些書生朋友們誰都不敢上前阻止。
他之乎者也地罵着我,我只覺得聒噪,抬頭望向窗外的夜空。
成親半年便和離,普天之下也只有我玉流蘇能幹出這等荒唐事來。
此時此刻,我這不學無術的商賈之女,竟想吟詩一首。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
也不知道是誰的詩,我竟唸了出來。
燕瑾驚愕地看着我,大抵是難以置信我竟瘋得如此徹底。
我尷尬地瞅了瞅他,接過家丁遞上來的和離書,滿意地看了一眼,揣進懷裏。
「如此,我便不耽誤燕公子與蘭裳姑娘時光相伴了。」
-6-
燕府炸了。
我爹炸了。
整個京城都炸了。
我爹指着我的鼻子罵道:「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白流蘇你是不是傻?這種兩敗俱傷的賠本買賣你也做?」
我躺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看着擡回來的滿院子嫁妝,喫瓜子吐瓜子皮。
「我這叫及時止損。我已經賠了半年的光陰,不能再賠了我的後半生。」
「可是你幹嘛鬧得這麼難看?」
「誰難看?」我坐直了,指着牆外罵,「是他燕瑾難看,他們燕家難看,他們缺德做了壞事,我是受害者我有什麼難看的。」
我爹氣得手發抖:「你你你,你就算想打擊報復,也不該把自己搭進去,現在鬧成這樣,以後誰家還敢娶你進門?」
「沒人要我纔好,我就嫁給算盤,等爹沒了,我繼承家業,成爲當朝第一女皇商!」
我爹舉起笤帚向我衝過來。
「你不成親,我偌大的家業,就要葬送在你手中,我賺這麼多金銀有何用?」
我從臺階上一躍而起,邊跑邊躲。
「爹要是想有人繼承家業,大可再娶個夫人,給我生幾個弟弟,等我老了也有人伺候。」
謝玫聽我講這些的時候,差點笑岔了氣。
「滿京城也找不到像你這樣的女子了。」
我點頭承認。
「我玉流蘇在這世間獨一無二。」
得意過了頭,我被我爹趕了出來。
幸好我有大把的銀子,隨手便買了座宅子。
從那以後,我便真的把心思放回了賺錢上。
-7-
謝玫和我前後腳成的親。
她的夫君是她大哥謝慎手下的騎都尉。
年輕有爲的小武將,對謝玫癡心一片。
謝玫的娘,我大表姑,也就是國公夫人本不屬意此人,嫌他位卑官低。
怎奈謝玫喜歡得緊,又有謝慎在一旁做說客,這樁婚事並未遇到太多阻礙。
要不說還是有個哥哥好呢。
天知道我有多羨慕謝玫。
我和離三個月後,謝玫生了個大胖閨女,小名珍珠。
百天那日,我特意打造了一副純金的小算盤,可惜我乾女兒對其毫無興趣。
某一瞬間,我突然有了和我爹一樣的心情。
我的金算盤,是不是要失傳了?
小珍珠眼睛像星星,嘴脣似紅櫻桃,笑起來兩個小梨渦,笑得我心癢癢。
謝玫比以前胖了一些,珠圓玉潤,以前乾巴瘦,現在倒有了些別樣風韻。
我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竟然說道:「謝玫,我也想生個孩子。」
謝玫一聽,來了興致,「你想開了?想再找一個夫君了?」
「不是,別誤會,我只想要個孩子,男人就算了。」
我的條件並不苛刻,我孩子的爹要長得好看個子高,身體強壯,腦子聰明。
謝玫說:「你這條件已經很高了。」
我說:「不高不高,我是爲我將來的孩子着想。」
謝玫幫我謀劃了許久,爲了保密,最終進了宮,和婉瑤公主一起挑選了一名符合我條件的小侍衛,悄沒聲兒地送到了我房中。
-8-
我醒來時,小侍衛已經離開了。
我翻身下牀,卻立刻感到腰痠背痛,想起昨晚一夜荒唐,我不禁臉熱心跳起來。
我坐在牀上歇了片刻,瞥見牀前放了一張圓凳,凳上放了一個紙包。
我好奇地拿起紙包打開,裏面是用江南蘇錦記的點心箋包着的桂花糕。
我離開江南好幾年,能再嚐到家鄉的味道,心情瞬間大好。
小迎敲門,我要她進來,問她這是哪裏來的,她卻說不知道。
小迎從小跟我一起長大,是我的小跟班,從來只聽我的話,也由着我胡鬧。
她知道我的所有祕密,也明白我想要個孩子的心情。
「定是宮裏的點心,公主的那個小侍衛是個貼心的人呢。」
「呸呸呸,可別說這樣的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這輩子只要孩子不要男人。」
喫着桂花糕,我不禁在內心深處讚揚我的聰慧,打一開始,我就告訴謝玫,我和小侍衛黑夜辦事,燭火不照面,入房不說話,再見不相識。
事情辦成了,我重重有賞,其他免談。
想到此我不由得連連點頭,可隨即想到什麼,把手中的桂花糕扔進了紙包裏。
我得讓謝玫警告小侍衛,以後不許再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9-
我興高采烈地叫小迎暗地裏準備嬰兒用物,可是三天之後,我來了葵水。
「怎麼沒成呢?」我搖晃着搖籃,看着襁褓中的小嬰兒。
一百多天的小珍珠,臉蛋兒軟糯得像小麪糰。
「怎麼會沒成呢?我好喜歡小珍珠啊!」
謝玫的手指惡狠狠地戳上我的額頭。
「你除了會賺錢,還知道點什麼?」
我懨懨地問:「什麼?」
「你就不知道算算日子?」
我疑惑不解:「算什麼日子?生孩子的日子?」
謝玫盯了我一會兒,忽然又不生氣了,好像還有點開心。
她湊到我跟前道:「沒關係,等過幾日你身體利落了,我再幫你安排。」
安排就安排,爲何笑得如此鬼祟?
-10-
花朝節的前一晚,我身子大好,剛要去找謝玫,她便尋了我來,說是平定湖兩岸的杏花怒放,婉瑤公主明日想要坐船賞花。
我腦子裏光想着生孩子的事情,對遊湖一點興趣都沒有。
可是謝玫說,你就不想看看公主身邊的那幾個小侍衛?
她一撩撥,我倒上了心。
雖然不知道這次隨從裏有沒有我那個小侍衛,但我還是興致勃勃地應下了。
我好奇他長什麼樣子,更好奇我將來的孩子長什麼樣子。
一想到此,我的嘴都合不上了。
登船之前,衆人需先在岸邊候着婉瑤公主的鑾駕。
我帶着小迎抵達時,國公府的丫鬟玉沙急匆匆地趕來,說家裏來了客人,謝玫過不來了。
我失望之際,看到一羣公子小姐們從遠處走來,衣着華麗明亮,談笑風生。
燕瑾和蘭裳也在其中。
我翻個白眼,轉頭不去看他們。
還真有那惹事兒的苗子,一眼瞅見了我。
「燕兄,你看那邊是誰?」
「晦氣,我們就在此等候,不必走近了。」
他們說話聲音很大,我只當犬吠,不去理會。
「燕兄,我覺得你們和離是好事兒啊,你看她那副驕橫跋扈的德性……」
小迎怒不可遏地想要衝過去,我一把拉住了她,衝她搖搖頭說:「一羣斯文敗類在那兒狂吠,咱們可不能跟畜生一般見識。」
那邊的人該是聽到了我說的話,一人大喊道:「就是說啊,像這種不守婦道不尊女德的女人,可着滿京城都沒人敢娶她了,真是丟人不自知啊呀——」
我忍無可忍本想出手,卻聽到那人一聲慘叫。
我回過頭去,見人羣中有一人捂着嘴,鮮血從指縫裏蹭蹭地往外冒。
「啊啊啊,我的牙!」
「誰?什麼人敢打張尚書家的公子?給我站出來!」
人羣一陣騷亂。
一個陰冷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郎朗高聲:「身爲文人,出言無德,侮人清白,我打你是輕的。」
是謝慎的聲音。
我嚇得趕緊撤步轉身,把擼起的袖子放下來,裝成一副受了欺負還規規矩矩的模樣。
謝慎從不遠處悠悠行來。
他着一身煙紫長衫款款而行,文人裝扮也掩不住他揮斥方遒的威嚴與氣勢。
還有不認識謝慎的,張口叫囂:「你是何人?竟敢出手傷人!」
-11-
一旁有人將這不長眼的一把拉下,低聲呵斥:「這是定國公府的鎮遠將軍謝慎,你不要找死。」
捂着嘴的那位公子似是受不了這等委屈,含着血支吾道:「再怎麼樣你也不能打我啊!」
謝慎站到我身前,那氣勢便似我的家長。
「今日來的都是官宦子弟,你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辱罵皇商貴女,我若不替你爹教訓你,只怕明日早朝便會有人上奏,參禮部尚書治家不嚴,教子無方。」
此話一出,那小子臉色變得難看,頓了頓,便用袖子掩着嘴趕緊過來賠罪。
「是小子言行無狀,還望大人寬宥。」
我得意地和小迎相視而笑。
謝慎卻還不放過他:「你該向誰賠罪?還用我教?」
那小子趕緊衝我行禮,一躬到底:「是在下無禮,冒犯了姑娘,還請姑娘原諒則個。」
我大度地揮揮手道:「行了行了,趕緊看嘴去吧。」
一段小插曲唱完,燕瑾那羣人跑到離我們遠遠的地方候着去了。
我恭恭敬敬地走到謝慎身邊,問道:「大哥,你怎麼來了?」
謝慎似乎有些不自然,他微微垂下眼眸,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卻像是怕被我察覺到什麼似的,又迅速挪開視線去看別處。
他的臉龐上掠過一抹淡淡的紅暈,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似乎在吞嚥着什麼難以言說的祕密。
我奇怪地看着他,感覺他今日與往常大不相同。
「大哥你身體不舒服?」
他輕咳了一聲,試圖掩飾自己的失態,但聲音中卻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他雙手背在身後,像個做了虧心事的孩子。
「家裏來了女眷,我想躲個清閒,謝玫說你來遊湖,我便來……」
他支吾着,似乎還想說點什麼,最後也只是含糊地說了個「便來看看」。
我心中一暖,心道他定是擔心我在宴會上惹事,便感激地笑道:「多謝大哥關心。」
謝慎似有如無地點了點頭,轉身看向湖面。
直到此刻,我才發覺他穿的長衫是綿密的煙紫色錦緞製成。
看上去柔順絲滑,與他平日裏穿的粗獷鎧甲與棉麻便服截然不同。
布料很高級啊……
頭上的琥珀髮簪很高級啊……
腰上的琉璃玉帶扣很高級啊……
看着他的背影,不知爲何,我覺得他比往日親切了許多。
那件事已過去好幾年,他興許不那麼討厭我了。
我走到他側面,諂笑道:「大哥,玫玫沒來,等到了船上,我們坐在一起好不好?」
他驀地看向我,喉結處又滑動了一下,「不許……」
我心裏一緊,不知這要求是不是過分了。
「不許在我身邊胡鬧亂來。」謝慎看了我一眼,目光似有躲閃。雖是說着和以前一樣的話,語氣卻不似以前那麼冰冷嚴肅。
我一顆心咚的落地,連連笑着點頭:「曉得的,我一定循規蹈矩不惹事。」
小迎難以置信地看着我,我示意她別多話。
-12-
公主還沒到。
謝慎一直看着湖面上的風景。
我偷眼瞄他,觀他神色淡淡,看起來心情不錯的樣子。
我想起了小時候,他教我騎馬射箭時,也是如此神態。
那時,我和他關係還沒有後來那麼僵硬疏離。
謝慎是我遠房大表哥,也算我半個師父。
我小時候調皮搗蛋,整個國公府,只有他能治得了我。
我不知怎的想和他套套近乎,便道:「大哥,好長時間不練騎射了,有空你帶帶我唄?」
真想回到不怕大哥肆意胡鬧的那段時光。
我是家中獨女,我是真當謝玫是姐姐,真當謝慎是哥哥。
謝慎回頭看我,眼神不似以前那樣陰鬱。
他像是竭力思考着,猶豫道:「近日軍中事務倒是不多,你若想學,大可搬回國公府去。」
「好呀!」我爽快地答應了,心中似有春天的小草破土而出。
好多年沒和大哥這麼親近地說話了,真好。
可是我很快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問題,我搬回國公府去,還怎麼生孩子?
難不成,讓小侍衛去國公府我的院子裏和我苟且?
我腦中劈下一道閃電。
不行不行,謝慎會打死我的。
我正後悔着,卻聽他說:「還是不要搬回來了,家中來了遠房親戚,估計會住一段時日,你……你怕是……」
他話說到此便猶豫了,像是感覺說錯了什麼似的。
我趕緊說道:「我覺得也是,我這人太皮,住過去難免惹遠客笑話,練習騎射的事,我就是隨口一說,大哥不必當真。」
謝慎微微蹙了眉頭,想說什麼,卻只是不着痕跡地嘆了口氣。
-13-
周圍的公子小姐們越聚越多,提前來的或是晚到的,都對我和謝慎指指點點。
「謝將軍竟然也來了,真是稀罕。」
「謝將軍竟也有鐵骨柔情的一面,今日裝扮真是好看。」
「站在他身邊的是那出了名的潑辣貨玉流蘇嗎?」
「她怎麼會和謝將軍在一起?」
「我聽說她小時候曾經寄養在國公府中。」
「蓬蒿生於芝蘭之室,亦難掩其粗鄙之氣。」
「荊棘長於玉樹之林,亦難融於清雅之境。」
我深深地深呼吸,警告自己大哥在,不惹事兒。
我正努力強笑着,謝慎的手卻攏到了我的耳邊,取了一片花瓣下來。
「別理她們。」
他的手乾燥而灼熱,指腹劃過我的臉頰,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臉上頓時燒了起來。
我想起了小侍衛。
幸而謝慎沒有注意到,他仰頭垂眸,視線傲慢冰冷地掃過那些大家閨秀們,周圍立刻沒了聲音。
-14-
婉瑤公主來了。
她上船的時候,我站在一旁,細細看着跟在她身後的十二個小侍衛。
每個小侍衛長得都很英俊。
我捂着嘴笑得情不自禁, 輕聲問身邊的謝慎:「大哥,你覺得那幾個小侍衛誰長得好……」
我話還沒說完,就發現他正冷冷地看着我。
我尷尬地笑了笑,暗暗警告自己不要大哥給個好臉色就得意忘形。
謝慎不是謝玫,生孩子這種離經叛道的事,堅決不能讓他知道。
-15-
公主上了船。
各府的公子小姐們也開始陸續上船。
我聽到有人竊竊私語,回頭發現燕瑾站在一羣白衣書生之中。
蘭裳不在他身邊,不知去了何處。
我扭頭看着他,他也看見了我,我們兩人隔着人羣冷眼相對。
我默默伸出小手指對他比了比,見他面露怒色,我開心極了。
忽然一隻大手攬過我的肩膀,我不由自主地走了幾步,被謝慎不着痕跡地挪到了他右邊。
我抬頭看他,他正不悅地看着我,我吐了下舌頭趕緊道歉:「大哥彆氣,我循規蹈矩。」
我決定接下來必須乖乖的,不然謝慎生氣走掉,我就沒有靠山了。
-16-
宴席上,教坊司的歌舞伎爲公主獻舞獻唱。
蘭裳竟然是領舞,舞姿如流風迴雪,腰間環佩珠璣婉轉。
我知道,今日這個女人是卯足了勁兒,想要在公主面前討賞的。
果不其然,一曲舞畢,公主喜歡得要打賞。
燕瑾趕緊起身幫腔,想讓公主幫蘭裳脫了樂籍。
婉瑤公主雖見我見得少,但因着謝玫的關係,少不得聽到過兩人的故事,心裏必然是向着我的。
她漫不經心地看了我一眼。
我淺笑回視,她的腦子,我放心。
婉瑤笑了笑,說要問教坊丞的意思。
這些舞姬是教坊司管事帶來的。
管事應召進到廳中來,聽聞公主要贖人,剛要叩頭說些什麼,婉瑤郎朗道:「即便是官家,也斷沒有硬搶的道理,司丞開個公道價便好。」
管事的抬頭看了看公主的臉色,心領神會道:「蘭裳姑娘自幼便在教坊司長大,喫穿用度,平日教習,細細算下來,少說也要白銀萬兩。」
燕瑾一聽,猛地站起來,還沒說什麼,就被身邊的朋友拉住了。
蘭裳直挺挺地跪在廳中,面色冷鬱蒼白。
我抿嘴笑着倒了杯酒,低聲向身邊的謝慎道:「大哥,我想出手。」
謝慎似是早已料到,只「嗯」了聲,目視場中,看都沒看我一眼。
我像得了聖旨般開心,向小迎歪了歪頭。
小迎嘟起了嘴巴搖搖頭,我皺眉使了個眼色,她不情不願地掏出兌票,我在上面蓋了印,拎起來晃了晃。
「蘭裳姑娘,我買了。」
我話音未落,廳中一片喧譁。
小迎將兌票遞到司丞手中時,燕瑾的臉都綠了。
婉瑤公主忍俊不禁地看着我。
蘭裳走過來跪到我面前。
「蘭裳拜見夫人。」
我吐了嘴裏的瓜子皮道:「可不敢瞎說!人家現在是姑娘。」
蘭裳重新行禮道:「拜見玉姑娘。」
我哈哈笑着,拿起團扇 輕抬她下頜:「好說好說。」
-17-
遊船行至杏林,靠了岸。
婉瑤公主下了船,公子小姐們也跟了下去。
我乖乖地跟在謝慎身邊,漫步於杏花林中。
小迎和蘭裳兩人跟在我們身後不遠處。
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灑下斑駁的光影。
清風襲來,杏花飄落,宛如碎玉。
我得了個大美女傍身,心情極好。
杏花樹下,謝慎問道:「你爲何助蘭裳脫去樂籍?」
我眨眨眼,剛想說話,燕瑾便怒氣衝衝地殺了過來。
「玉流蘇,你既與我和離,我們便井水不犯河水,你今日爲何如此下作?」
我氣定神閒地看着眼前這翩翩少年郎。
真是人不可貌相!
當初他在謝玫的及笄宴上,也是穿得如此芝蘭玉樹,我便是被他這一身行頭給唬了。
我微微笑道:「你有錢就買,我肯定不和你搶。」
「你!」燕瑾氣得咬牙,「你明明知道我拿不出那麼多錢,故意設局破壞我與蘭裳的姻緣。」
「燕懷玉!」我個子嬌小,聲音卻洪亮,「之前你是否知道蘭裳的身價幾何?你是否爲將蘭裳贖出花月樓做了萬全的籌謀?」
「你!」燕瑾頓住,很快又道:「這你管不着,我自然會爲了蘭裳奮不顧身!」
我啐了一口道:「真是笑死個人!你口口聲聲說着摯愛蘭裳,卻因父母反對,便草率娶了我,全然不顧我往後餘生的幸福。大婚之夜,你爲了證明自己對蘭裳的真心,不與我圓房也就罷了,何苦虛僞地聲稱要與我來日方長?」
「你!」燕瑾被我罵得倒退一步。
「你你你,你個屁啊你!」我一步步逼近他,不依不饒。
「你流連在外終日不歸,既然愛慕蘭裳要幫她贖身,便要付諸行動。你可好,既不籌謀,也不攢錢,只想依賴父母來解決問題。你也是讀過聖賢書的人,站在哪裏都是玉樹臨風的如玉公子,但所作所爲爲何如此無擔當,不負責?像你這種對情不忠,對義不守,對父母不孝的狗男人,我真是瞎了眼纔會看上。如今你厚顏無恥地找上門來,我便要將這些事情一樁樁與你說明白。你若還有一絲廉恥,就特麼給我滾!」
我破口大罵,步步逼人。
燕瑾一步步後退,面上已無血色。
小迎站在遠處衝我豎大拇指。
蘭裳站在她身邊,雙目緋紅。
一隻乾燥的略顯粗糙的大手攥住了我的手腕。
我轉頭,謝慎微微勾起了脣角,深邃的眼眸透出溫暖柔和的光,彷彿春天的陽光穿透雲層,悄然灑落在我身上。
「不理他, 哥哥帶你回家。」
-18-
我跟着謝慎回到國公府時,已近黃昏。
他帶我從角門進了花園,順着迴廊繞過中廳,進了他的院子。
我問他家裏來了什麼親戚,他說,是他堂姑姑外祖母家姨表哥的兩個孩子。
前廳宴客,後廚備了許多佳餚。
謝慎命人端了幾樣喫食過來,我們在他的書房裏支了桌子。
在船上時我沒喫什麼東西,回到家來便狼吞虎嚥。
謝慎斟了酒,慢慢飲着。
我要喝,他卻不肯。
我見他心情不錯的樣子,便試探道:「大哥,給我也來點唄,上次你都給我喝了。」
「不行。」
謝慎毫不遲疑地把我拒絕了。
我訕訕笑着,往嘴裏塞了口豬頭肉,低聲嘟囔道:「我都這麼大了,還管我。」
「和年齡沒關係,你不是想……」謝慎的話沒說完,便張口盯着菜不動,連手上的筷子都停在半空中,像是被施了定身術。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想什麼呀?」
他緩緩落下筷子,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而說起他那兩個親戚來。
「他們算起來該是我的表哥和表妹。」
我「哦」了一聲,等他繼續說。
「我表哥叫於邈,表妹,叫於姝。」
聽到於姝這個名字,我怔了一下,隨即大喜道:「於姝不是大哥你未過門的媳婦嗎?她是過來和你成親的麼?」
謝慎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中竟莫名透着些怨懟。
「我們的婚約解除了。」
「解除了?爲什麼?怎麼玫玫沒和我說過?」我拆了個豬蹄,一邊往嘴裏塞蹄筋兒,一邊嬉語道:「大哥另有心上人?」
謝慎聞言看向我,眼神深邃而陰鬱,嘴角微微下撇,透着一絲苦澀和不甘,又盡力維持着臉上的平靜。
他只看了我一眼,便轉過頭去,捏住酒杯輕輕旋轉,眉頭緊鎖,像是思考着什麼難以解決的問題。
我忽然意識到,興許是那個姐姐不要大哥了呢?想到此我趕緊把話往回說。
「大哥乃天縱奇才,戰神下凡。想嫁給大哥的姑娘從京城都排到關外去了,大哥自然是要好好挑一挑的。呵呵呵,對了,今兒船上那些姑娘看到大哥時,眼睛裏都在冒桃花呢!哈哈哈……哈……呃……」
我越哈哈,謝慎臉色越難看。
他一向沉穩莊重,威嚴內斂的大將軍自然聽不得我這般胡言亂語。
今日他給我點好臉色,我就飄飄欲仙,真是不知輕重。
我趕緊收住嘴,再哈哈下去,我的屁股又要挨抽了。
我放下筷子一抹嘴道:「大哥,我突然想起來,今晚上約了人在家裏打馬吊,我先回去了!」
謝慎冷着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生怕他斥責我不學無術,便趕緊捏了根豬耳朵一溜煙地跑了。
-19-
出了國公府,門外的車伕問我是不是回家,我揮揮手打算自己走回去。
我順着玉祥大街往家的方向慢悠悠地溜達。
不知道謝家大哥爲什麼不把我帶到前廳去喫飯,雖說那裏來了他家的遠房親戚,可我也不是外人。
我孃的舅舅家的表姐,是國公夫ṭùₑ人姑姑家的表妹。
說起來,我也是國公府的遠房親戚。
怎麼我就見不得人麼?
是嫌棄我名聲不好?還是嫌我不守規矩?怕我丟人?
真是越想越鬱悶。
……
我九歲前是在江南長大的。
我娘死得早,我爹忙生意。
我從懂事起,就跟着左鄰右舍的一羣渾小子玩,一直玩到九歲進京。
我並沒有覺得我的行爲舉止有什麼錯,只是和京城的高門貴女們格格不入。
幸好謝玫家全是軍人武將,倒比文人清流們好相處得多。
只是今晚謝家大哥的一番作爲,着實讓我有點——想要誤會。
……
入夜時分,華燈初上,玉祥大街上格外熱鬧。
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羣中,不乏年輕的公子小姐們,他們結伴而行,談笑風生。
唯獨我隔絕在這繁華之外。
我爹的朋友衆多,我和離的事情早已傳遍了四面八方。
那些曾經的讚譽和期待,如今都化作了嘲諷和議論,
前幾天,有不長心的媒婆跑我家去說媒,有喪偶的四十歲大叔續絃,有賣古玩的爺爺納妾。
我爹把媒婆罵了一頓。
媒婆說就你丫頭那副德行,還妄想當京城世家貴族正牌的主母?
我爹把她趕跑了。
這些是家裏的下人到我宅子裏來報平安時告訴我的。
沒合適的,我就不嫁。
沒人要,我自己要。
想着想着,又想到生孩子的事情上來了。
我立刻又支棱了起來。
-20-
步行到家時,二更鼓剛響。
小迎服侍我換了衣服,說ṭúₚ把蘭裳安排到了後園的小院子裏。
玩了一天,又溜達了一晚上,我頗爲疲累,讓小迎爲我準備洗澡水。
水很熱,小迎往水裏丟了安神解乏的藥包。
我沒一會兒就迷糊着了。
就在我即將滑進水裏的那一刻,兩隻大手把我從水裏拎了出來。
我驚嚇之際睜開眼,四周一片漆黑,燈火已熄。
我剛要驚叫出聲,嘴卻被一隻溫熱的手捂住。
故意壓低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別怕,是我。」
卡點
我心中一緊,顫聲問道:「小,小侍衛?」
「嗯。」他低聲應着,聲音中似乎帶着一絲親暱。
「不,不是說了不許說話嗎?」我意識到自己一絲不掛地站在浴桶裏,心跳瞬間加速,臉頰滾燙。
他沒理會我的埋怨,沉默着一把將我抱起來,水花濺起,發出細微的聲響。
我的身體頓時感到涼意襲來,彷彿被夜風輕輕拂過,我瑟瑟地往他懷中縮去。
他的懷抱溫暖而堅實,我緊緊貼着他,不敢抬頭看他,只能感受到他強有力的心跳和呼吸。
他把我放到牀上,我立刻爬起來,縮到牀裏面,「我今天累了,還特別困,剛纔差點睡着,你,你走吧。」
他還是不言語,直接上牀來把我拽到身邊,拿了浴布給我擦身體。
白日裏混賬不羈的我現在羞得要鑽進牀縫了。
「我自己來,自己來。」
我搶過浴布胡亂擦了擦,抖開被子鑽進去,只露個頭在外面。
「我真的累了,你走吧,過幾天再來。」
我說話的間隙,他已經爬進了我的被窩。
我讓他出去,他卻緊緊抱着我躺下。
他雖然動作溫柔,力氣卻大得很,還慣會使招數制我。
我早些年跟着大哥練過一些拳腳,在他這裏卻施展不得,即便是想和他支架子都支不起來,兩隻手輕易就被他攥住動彈不得。
「你別,你走,你起開……」
我心中泛起一陣慌亂和無奈。
他忽然吻上我的脣。
帶着穀物的香甜酒味從他脣齒間渡過來,我不自覺地舔了舔他。
恍惚中似乎聽到他一聲悶哼,隨即便是疾風驟雨般的一輪攻陷。
一時間我被他吻得七葷八素,敢情這小子是酒後起了色心纔來找我的?
白酒味道都差不多,我只會喝酒,卻不會品酒。
謝家大哥眼下不忙,有時間得向他請教一二。
不對,他家來了親戚,我還是長點眼力,不要往前湊了。
正當我思緒紛亂時,我的腰間被身上人輕輕掐了一把,我不由自主地一抖。
他在我耳邊諄諄低語:「專心點。」
-21-
小迎把我喚醒時,已經過了晌午。
「小姐,你沒事吧?怎麼睡到這麼晚了?」
我揉揉太陽穴,腦海中上演着昨晚那場荒唐戲。
原本以爲男女之間的事情很是辛苦,沒想到昨晚……
想到此,我心臟的部位一抽抽地發緊。
「小姐?昨晚小侍衛來過?」
我尷尬地假裝搓了搓臉,「哎呀好餓,快去給我弄點喫的。」
-22-
喫過飯,我去後院找了蘭裳。
她見了我雖是畢恭畢敬,眼神中尚存着警惕和敵意。
「別擔心,」我將教坊司送來的樂籍文書丟到桌上,「我是把這個給你送來的。」
蘭裳看了一眼桌上的文書,難以置信地看向我:「姑娘這是何意?」
「放你走呀!這還用問嗎?難不成你還想賴在我家裏白喫白喝?」
我說完拔腿便走,只聽身後咚的一聲。
我回頭看,蘭裳跪在地上,眼中噙着淚。
「姑娘爲何如此?」
「讓你走你就走,管那麼多幹什麼?」
我揮揮手,徑直走出院子。
我之前調查燕瑾和蘭裳私情時,得知了蘭裳的身世。
七年前,蘭裳的爹在關口成安做知府,因私自挪用軍糧賑濟災民入獄,家眷入了奴籍,她被送到了教坊司。
她娘上了吊,她爹也死在了獄中。
好好的一家子,爲了一州百姓,墮入地獄,支離破碎。
我走到院門口時,蘭裳追了上來,跪在我身邊,拉住我的衣裳不讓我走。
「之前破壞了姑娘與燕公子的好姻緣,姑娘爲何以德報怨?」
我嘆口氣,垂眸看她:「那可不是什麼好姻緣,小子無能加缺德,虧我發現得早。我那天在杏林裏說的話你也聽見了,人各有志,你若還願意和他在一起,就去找他。我那一萬兩,不是爲你花的。」
我抬腳要走,她卻還是緊緊拉着我。
「姑娘,」她聲音中帶着哽咽,「蘭裳對燕公子並無情誼,只因家逢鉅變,跌落泥沼,自救不得便攀附他人,只想尋機脫離樂籍。一切都是蘭裳的錯,姑娘還是莫要和燕公子……」
「我求求你不要再提他,」我無可奈何地蹲下身,「他那樣的人我不稀罕,聽Ţū⁴明白了嗎?」
蘭裳猶豫道:「可是姑娘那麼做,今後的婚姻恐怕難求。」
我拉她起來道:「你別操我的心了,管好你自己。」
蘭裳聞言又跪下了:「姑娘大恩大德,蘭裳無以爲報,從今日蘭裳願爲奴爲婢,服侍姑娘一生。」
我無奈又拉她起來:「你好歹也曾是官家小姐,怎麼能給我當丫鬟,哎呀,算了算了,你要是沒地方去,就先在我家住着,反正我宅子里人少,不多你一張嘴。」
-23-
謝玫帶我進宮去見了婉瑤公主。
婉瑤拿出一盒銀票道:「這是教坊司還回來的。」
我詫異道:「怎麼?他們反悔了?」
婉瑤笑道:「不是,本來由我出面,他們是可以直接把人放了的,咱們那天不是演了一齣戲麼,戲散了,司丞便把銀票還了。」
我笑道:「還了公主你就拿着,若是過意不去,你把那個小侍衛指給我看看也是可以的。」
謝玫一聽不幹了:「不是說好了見面不相識的嗎?你幹嘛要看人家?」
我說我好奇呀。
謝玫坐到婉瑤身邊道:「不要說,不告訴她。」
婉瑤對我笑而不語。
我「哼」了一聲,走到窗邊向外看去,院子裏零零散散站了一些侍衛,還有一些排成了隊,從牆邊走過。
我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個個都很精神。
謝玫招呼我回來喫桂花糕:「你瞅瞅你這花癡樣兒,不過一個晚上,你就喜歡上了?」
我捏了一塊糕塞進嘴裏:「什麼一次,前晚他纔去過。」
說完了我覺得不對勁兒,抬頭看謝玫,她神情變得古怪起來。
婉瑤看了看我倆,打着哈哈道:「哎呀你看我這腦子,是我讓他過去的,」她說着打了謝玫一下,「前兒個你家來客,我沒知會你。」
謝玫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
-24-
路過我家的時候,我要下車。
謝玫說:「你不去見見我家來的表哥表姐麼?」
我說:「大哥可能不想讓我見那兩個人,我還是回家好了。」
謝玫問:「我哥不想你見?」
我說:「對呀,那天遊船回來,他帶我去他院子裏喫的晚飯。」
謝玫想了想道:「他該不是不想讓你見,是他自己不想見,所以他也不想讓你見。」
我撓了撓頭說:「你說繞口令呢?」
謝玫說:「來的那個表姐就是我早些年和你講過的於姝,哥哥之前的未婚妻。三年前我哥去她家退了婚,於姝因此事鬱郁消沉好一段時日,這兩年才緩過勁兒來。可能是因爲這個,我哥怕傷她便不想見她。」
我恍然,前兩日的不愉快突然間消失不見。
「我還以爲大哥嫌我上不得檯面。」
「我哥怎麼會嫌棄你,他……」謝玫忽然打住話頭,眨了眨眼,虛虛笑道:「他不嫌棄你。」
我歪着頭瞅了謝玫一會兒,總感覺她今天怪怪的。
-25-
既然沒有那些嫌隙,我便跟着謝玫回了國公府。
我其實是個挺愛湊熱鬧的人。
我雖然調皮,但嘴甜還會來事兒,國公夫人一直都很喜歡我。
我和離後,她特意把我喚到身前,着實安慰了一番,給我做了好多好喫的點心,還送了我一隻翡翠鐲子。
她見我來會她家的客人,便讓後廚張羅了一大桌酒席。
謝玫和我講,於邈大哥在隴西之地聲名響亮,曾遊歷大江南北,足跡遍佈天下,閱歷豐富,學識淵博,乃經世之才。聖上特旨召其入京,任國子監司業太子太師。
於姝姐姐在家中閒暇無事,便欣然跟了過來,以期領略這京都盛景。
他們剛入京城,還未買宅子,便在國公府落腳暫住。
於邈大哥溫文爾雅,舉止從容。
於姝姐姐端莊大方,平易近人。
這樣的親家,門第顯赫,家風純正,實在堪稱絕佳!真不曉得謝家大哥爲何要與人家退婚。
但我懶得管別人閒事兒,我自己的生子大業還未完成嘞。
不知爲何,謝慎也來了。
國公夫人對那兩個親戚說:「慎兒這幾日忙得很,今日這是剛剛得了空閒。」
我與謝玫對視一眼,低頭偷笑。
於邈大哥很能喝酒,來了幾日才第一次與大哥喫飯,少不得多敬幾杯。
謝慎來者不拒,杯杯見底。
一般來說,席面上有男人喝酒,這飯就得喫好久。
我喫得撐得慌,偷偷問謝玫:「今晚有安排嗎?」
謝玫湊近我:「 你說小侍衛?」
我狠狠點頭,卻見她抬頭去看謝慎。
我回身仰頭一眼,謝慎正盯着我。
他臉有點紅了,眼眸中帶着醉意的水光,「你們在說什麼?」
「沒說什麼!」我趕緊解釋,「我就是……喫飽了犯困,想睡覺了。」
謝慎斜睨着我,似笑非笑,鼻子裏詭異地哼出一個「嗯」字。
一瞬間,我感覺他在嘲笑我。
我打了個激靈,後背直冒涼氣,偷偷轉向謝玫,壓低聲音問道:「你是不是把我的事告訴大哥了?」
謝玫眼睛眨巴眨巴:「沒有!我沒有!」
她說得信誓旦旦,我想想,便信了她。
她不會告訴謝慎的,不然謝慎一定會把我倆打死。
於姝忽然對我說:「困了就去睡會兒吧,我聽小玫說,你之前在府裏就有院子,服侍的丫鬟婆子也都沒撤。」
我笑笑,剛要說我還是回家的好,謝慎就搶在我前頭說道:「流蘇有自己的宅子,就在玉祥大街西頭,不遠。」
-26-
我回了家,準備睡覺的時候,想起了小侍衛。
我覺得有必要和謝玫商量一下, 不能讓他這麼肆無忌憚地過來。
我是莊家,主動權應該在我手上纔對。
我剛想到這裏,桌上的燭火就滅了。
我翻身從被窩裏爬出來,剛要怒斥,就被一個帶着涼意的身體擁住了。
我推開他,他又湊過來,氣息中帶着濃濃的酒味。
哎!你這小子!
這也太不敬業了吧,總共來了三次,兩次都是醉酒上崗。
-27-
大哥奉命護送使團出玉門關。
小侍衛也跟着去了。
我大驚失色地問謝玫:「爲什麼公主的侍衛要跟着去?」
謝玫眼睛眨巴眨巴:「他那個……他懂波,波斯語。」
我很害怕,又問:「他不會把我們的苟且之事告訴大哥吧?」
謝玫大叫道:「怎麼可能!他找死麼?我哥知道了還不扒了他的皮?」
我頓時嚇得要尿褲子了。
我覺得我做錯了,我覺得紙包不住火,我不怕我爹,可是我怕大哥啊!
一想起他舉着劍要殺了大肚子的我和小侍衛,我便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是我草率了,等我懷了孩子,我就快馬加鞭地逃回江南去。
-28-
很快到了月底,我把家裏的鋪子轉了個遍,走出瀚硯齋時天色尚早。
西邊天上掛着鴨蛋黃般的落日,整條玉祥大街都籠在橘色之中。
小迎把手在我眼前揮了揮:「小姐,你想什麼呢?」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
我回家打扮了一番,帶着蘭裳和小迎出了門。
南風館燈火通明,如同白晝。
姜衣小倌兒們站在閣前,輕聲細語地迎來送往。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一種別樣的風流韻味。
我們三人下了馬車,立刻有眼尖的小倌兒迎過來,低眉順眼地陪着笑,將我們領進內堂。
樓內人聲鼎沸,酒香與脂粉氣息交織在一起,歡歌笑語此起彼伏。
我挑了間雅室,點了四個小公子。
「蘭裳,今兒妹妹帶你享受一番。」
蘭裳見慣了聲色風月,只是成爲恩客卻是第一次。
小迎一個勁兒往我身邊躲,小公子給她倒酒時她快把頭扎到我懷裏了。
我端起酒杯來要喝,小迎一把攔下。
「可不能喝。」
我不明所以。
小迎湊近了我的耳畔低語道:「喝酒對將來的小小蘇不好。」
我恍然,嘻嘻笑着放下酒杯。
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我心裏驚了一下。
好像……謝慎也說過不要我喝酒的話,當時他是怎麼說的來着?
不會吧?
他不可能知道我在幹什麼勾當啊?
-29-
雅室的門忽然被推開了。
燕瑾站在門口,神色略顯尷尬和侷促。
啥玩意兒?
就算是知道我在這裏,也沒必要追過來吵吧?
我看看蘭裳,蘭裳也正看着我。
燕瑾走進來,先向蘭裳點了點頭,然後看向了我。
「流蘇,前日我去你府上尋你,管家說你搬出去了。」
我斜倚在案邊,向旁邊的小相公張口。
小公子頗有眼力地挖了一勺榴蓮塞進我嘴裏。
「尋我幹嗎?」
燕瑾看了看蘭裳和小迎。
我笑道:「都是自己人,有事快說,有屁快放!」
燕瑾露出一副很生氣又不敢生氣的樣子。
蘭裳低頭靜靜喝着茶,小迎看熱鬧不嫌事大地盯着他。
我呵呵笑着喫榴蓮。
燕瑾終究是忍下了,上前道:「流蘇,你那日罵我的話,我回去後思忖許久,深覺慚愧。我深知過去有諸多不足之處,但我真心希望,我們能夠重新坐下來,好好談談。不知你意下如何?」
「哈!哈!哈!」
我大笑三聲直起身子,一拍桌子道:「燕瑾,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燕瑾聞言面露喜色,剛要上前,我趕緊制止。
「哎哎!」我伸直手臂指着他,「你別過來!」
燕瑾道:「這是何意?」
「什麼何意?」我一拍桌子,又坐下了,「我諷刺你呢你聽不出來?」
燕瑾又驚又怒:「你!」
「你你你,每次吵架你都是你你你,除了你你你,你就不會說點別的?我算是見識了什麼叫作理屈詞窮。」
我不等他回話,揮揮手接着道:「算了算了,真是受不了你這種酸腐書生。你過來找我是想和我複合的對吧?」
燕瑾臉上一陣白一陣紅一陣青,五顏六色真叫好看。
「我們少年夫妻沒有隔夜仇,你這陣子氣也氣過了,得饒人處且饒人,一日夫妻百日恩……」
我打斷他的話,對蘭裳笑道:「你聽聽他說的,這是想把我勸回去,然後咱倆一妻一妾,他可享齊人之福呢。」
蘭裳淺笑不語。
燕瑾被我直戳心事,惱羞成怒:「玉流蘇你怎如此歪曲我的好意?」
「謝謝你的好意我不需要!小子你就別做什麼春秋大夢了,趕緊向後轉身麻溜滾!」
燕瑾臉上青筋暴起,他怒視着我,聲音也變得尖利起來:「玉流蘇,你別太過分!不過是蠅營狗苟的商賈之女,如今惡名遠揚,若不肯與我複合,就等着嫁給販夫走卒!」
我跳起來大喊:「小迎!關門!蘭裳,躲一邊去!小公子們,打一下十兩!踹一腳一錠!」
我們一羣人打燕瑾正打得過癮,謝玫家Ṱū́ₗ的小廝忽然闖了進來。
「表小姐,不好了,大公子帶人朝南風館來了!」
我立刻停了手,喘着粗氣問道:「大哥不是在玉門關?」
小廝急道:「大公子今兒回家了,二小姐讓您快跑。」
我看看亂糟糟的屋子,燕瑾鼻青臉腫地趴在地上,小迎和蘭裳雲鬢散亂地叉着腰,小公子們衣衫凌亂香肩半露……
我開門就往外跑,扒着欄杆見一羣身着盔甲,手持刀劍的精兵闖進一樓大廳,我又忙不迭地退了回來。
我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屋子裏轉了幾圈,決定跳樓而逃。
-30-
雖說我會些三腳貓功夫,小時候也爬過樹跳過樹,但我從來沒有跳過樓。
小迎和蘭裳幫我想了個辦法,她們讓小公子們把衣服脫了,系在一起,把我從二樓窗戶順到樓後去。
此時我也是急了眼,什麼都不怕了。
我緊緊地攥着薄紗的衣衫,從窗沿上小心翼翼地邁出去。
小迎和蘭裳以及四個小公子緊張地從窗口望着我,他們合力將我往下放。
就在快要落地的時候,衣服不堪重負,撕裂開來。
我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的腳崴了一下,疼得我呲牙咧嘴。
我剛要掙扎着站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已近在咫尺。
我抬頭一看,只見謝慎騎在高頭大馬上,一襲暗紅色戰甲在陽光下閃耀着冷冽的光澤。
他臉色凝寒似覆上一層冰霜,他瞪了我一眼,又抬頭去瞪窗戶。
小迎,蘭裳,四個小公子諂媚地向他招手問好。
我不顧腳疼,爬起來便往巷子深處跑去。
身後馬蹄聲響,不知怎麼的我就騰了空,醒過味兒來我已經趴在了馬背上。
-31-
玉祥大街乃是官道,極爲寬敞,謝慎騎馬擄着我在玉祥大街上招搖而過。
我嚇死了,對旁邊的商販大喊道:「快救命!快去報官!謝將軍要殺人啦!」
但是他們好像都在看笑話似的對我指指點點。
「我記住你們了,你們這羣見死不救的傢伙,我要買下這條街然後把你們都趕到城外去開荒!」
他們笑得更歡了。
謝慎加快速度,那馬跑了起來,我被顛得七葷八素。
「大哥大哥我錯了!」
「大哥大哥別殺我!」
很快就到了國公府門口。
謝慎下了馬,我趁機從馬背上滑溜下去,想從馬肚子下面繞到另一邊,卻被謝慎一把拎了起來。
他把我扛在肩上,徑直往府裏走去。
我顧不得顏面,對路過的下人大喊:「你家大公子要打死我!快叫大表姑來救我!」
可是沒人敢管,一個個都假裝聽不見Ţü⁴。
我頭衝下,一晃一晃的,想起十三歲那年,他也是這樣把我從玉金閣扛回來的。
謝慎把我帶到了我之前住的院子。
我被他放在牀上,來了個四腳朝天。
我一骨碌爬起來,滑到地上抱住他大腿。
「大哥!」
我緊緊抱着他,仰面看他,儘量表現得特別悽婉。
「大哥我錯了你別打我!」
謝慎垂眸盯着我,眼神像利劍要把我刺個窟窿。
「你別生氣,別生氣,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放開,」他無奈道,「你腳不疼是不是?」
他這一提醒,我立刻感覺腳腕處火辣辣地疼。
「疼,你別打我。」
他蹲下身,把我抱起來,放到牀上。
我覺得他可能不會再打我了,可是見他要走,我趕緊又拉住了他的袖子。
「別,別請家法。」
他聞言頓了一下,語氣軟了許多:「我去拿紅花油。」
我鬆了手,他走到外屋,我聽到拉抽屜的聲音,應該是在找紅花油。
「在最左邊第二個抽屜裏。」
我探着頭看,看不到他的身影。
我想起他用家法打我那次,心裏不由得一哆嗦。
謝慎拿了紅花油回來,脫了我的鞋,褪下我的羅襪,給我腳腕上抹了藥,然後用手掌揉起來。
他的手粗糙而灼熱,手指骨節分明。
我怔愣一下。
小侍衛的手也有繭,當兵的人經常拿武器,應該都這樣。
謝慎突然問:「你錯哪兒了?」
我趕緊收神回答:「我不該喝花酒,不該打燕瑾,不該跳樓,不該見了大哥就跑。」
「你倒什麼都知道,這麼多不該,你不是還都做了?你什麼時候才能聽一點點話?」
「我知道錯了,你別生氣,別生氣好嘛……」
我拉着他的衣袖,搖搖晃晃地哀求了好一會兒,他才歇了口氣道:「放開我。」
「我不,」我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看他喫我撒嬌這一套,便又加了把勁兒,「你不生氣了我才放開你。」
「聽話,」謝慎竭力忍耐着什麼,「我要進宮,有事要辦。」
聽到「聽話」這兩個字,我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強壓着自己的意志力沒有鬆手,但見他不像在唬我,只好慢慢放開了。
他把我扶到牀上躺下,轉身走到門口,背對着我說:「我回來之前,你哪兒都不許去。」
我用力地點頭,心中暗道真是倒了血黴了。
-32-
謝慎前腳剛走,謝玫就偷摸過來了。
她一進門便爆了個驚天大瓜。
「皇帝要將婉瑤公主賜婚給我哥!」
我張口結舌地呆了呆,隨即驚喜道:「那可太好!」
謝玫眼神中的失望和失落毫不掩飾,她一屁股坐我旁邊道:「你願意我哥娶婉瑤?」
我說:「婉瑤不好嗎?那可是公主,金枝玉葉。Ťū́₂而且我們和婉瑤還是好姐妹,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哈哈哈……」
謝玫看上去有點生氣,她鬱悶道:「可是我哥不想娶,婉瑤也不想嫁。」
「公主爲何不想嫁?大哥這麼有本事,玉樹臨風,戰神下凡,個子高,長得好,腦子聰明,家裏有權又有錢,我大表姑人好事兒少,這麼好的夫婿,這麼好的婆婆,這麼好的姻緣,婉瑤爲何不喜歡?」
謝玫古怪地看着我說:「我哥人這麼好,你怎麼不嫁?」
「啊?」我驚詫地撓撓頭,「好好地扯我幹嗎?」
謝玫重重地嘆了口氣:「你剛纔問我大哥這麼好,公主爲什麼不喜歡。那我現在就問你,我大哥這麼好,你爲什麼不喜歡?」
我說腦袋裏好像鑽進一隻小蜜蜂,嗡嗡地響着:「我,我喜歡呀。」
謝玫不依不饒,步步緊逼:「你既然喜歡 ,爲什麼不嫁?」
我尷尬地結巴起來:「我我我,我爲什麼要嫁?大哥也沒說要娶我呀?」
「那他要是娶你呢?」
我張了張嘴,嚥了口唾沫:「不是,你別繞我。我腦子有點亂,咱們說公主呢,你扯我幹嘛?」
謝玫板起了臉:「我不想讓婉瑤做我嫂子,我想讓你做。」
我腦袋裏瞬間鑽進了一羣小蜜蜂。
我抱住謝玫的雙臂,儘量保持鎮定:「你正常點行不行,你大哥是你哥,可他也是我哥。」
謝玫像是着了魔:「不是,他不是你哥,他和你連五服都沒進。」
我向後撤了一點,仔細看了看她硬得跟板磚似的臉。
「你說這話可就見外了,怎麼說我也是咱大哥看着長大的。再說了,小時候……」
我開始給她掰扯,「我九歲住進你家,我和你說我想嫁給你哥,你說,你未來的嫂子賢良淑德,你哥纔不要我這野丫頭,這話是你說的吧?」
謝玫一聽急眼了:「我那時候不是還小嗎,你怎麼記仇記這麼久?」
我拍她肩膀耐心安慰:「我不是記仇,我是有自知之明。大哥是戰神下凡,我就一撥算盤珠子的,怎麼也輪不到我。」
謝玫氣呼呼道:「反正我大哥去宮裏找皇上了,說不娶婉瑤,要娶你。」
我撲哧笑道:「不是吧,我就算是以後嫁不出去了,也不用大哥爲了我做這麼大犧牲吧?」
謝玫像看傻子似的看了我一會兒,說:「我不和你說了,等大哥回來讓他自己和你講。」
謝玫說完拂袖要走,我才驚覺她說的是真的。
我忙拉住她道:「這怎麼可能?大哥是不是瘋了?」
謝玫重重點頭:「是,他早就瘋了。」
我突然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猛地攥住謝玫的雙臂道:「你不是不知道我的事,我已經不是黃花大閨女了,我不能嫁給大哥的,我不能毀了他,你趕緊去攔着他。」
謝玫猛地掙脫我的手:「你不要傻了好不好?你根本就是……」
我愣了一下連忙道:「是是,我根本就不是好人,我配不上大哥,你快去把他拉回來。」
謝玫的頭被我晃得左搖右擺,她實在沒轍了,嘆着氣道:「我和你說不明白,我不管了我要回去看孩子。」
「不要啊,我現在危難之際,你怎能拋下我不管?」我大叫着,抓住她不放。
她終究還是掰開我的手跑了,這個沒義氣的女人,ŧû₁留我一個人面對命運的鞭撻。
-33-
我腦子裏一片空白,無法思考,只覺得天都要塌了。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意識到我得趕緊跑。
我走到院子門口,打開門看到四個侍衛,我尬笑了兩聲又退了回來。
我忍着腳痛爬上假山石,想從牆頭翻出去,可牆外也站了四個侍衛。
沒辦法我讓他們把小迎找來,我穿上小迎的衣服,假裝成她,還在門口說了句小姐我走了。
可我還是被發現了。
我逃不掉了。
晚飯我也是在院裏喫的,侍衛們說,沒大哥的吩咐,他們不敢放我出去。
但這不妨礙他們放於姝進來。
我一邊啃雞翅膀,一邊發愁我往後餘生時,於姝進來了。
她說,她知道了大哥把我關起來的事情,過來看看我。
我趕緊和她解釋,千萬不要相信關於大哥要娶我的那些流言。
她說那些不是流言,是真的。
我說這事可不賴我,我可什麼都沒做。
她問我是不是不想嫁給大哥。
我說當然不想呀!
她皺眉問我,謝大哥那麼好,你爲什麼不想嫁?
我聽着她語氣不對,便問她:「你不是來當惡毒女二的?」
於姝生氣地說:「真不知道謝大哥爲什麼會喜歡你這個榆木疙瘩。」
說完她就走了。
我覺得她們都瘋了,老天爺變癲公,整個世界只有我一個人是正常的嗎?
-34-
小時候的我是很喜歡大哥的。
我初入國公府的那ẗŭ̀⁽日,京都滿城正飄飛絮。
謝慎那時少年模樣,穿着天水色的武服在院子裏練劍。
他飛身輾轉越過池塘,春衫掛水,劍衝漫天白絮,錦衣雪華玉顏色,目光顧盼間,流麗無雙。
我在江南的玩伴都是臉上糊泥巴的小崽子們,哪兒見過這樣的神仙哥哥。
我眼都看直了。
小孩子的喜歡,便是千方百計惹那人討厭。
我拿彈弓崩他的窗子。
在他紙上畫王八。
往他鞋裏塞泥巴。
生辰時往錦盒裏裝屎殼郎的大糞球。
趴在樹上等他路過跳下去,故意騎他脖子上。
二更天在他窗子底下唱猴戲。
三更天摸進他屋子裏招大魂兒。
有時我鬧的過分了,他會罰我,但從不惱。
每次我夜裏找他麻煩,他就讓服侍他的林生給我鋪牀,讓我睡他外屋。
我夜裏經常喚他:「大哥你睡着了麼?」
他會輕輕地回我:「睡着了。」
那年我九歲。
謝玫喜歡繡花畫畫彈琴,我卻喜歡騎馬射箭練武術。
我自打進了國公府,就跟着謝慎學這些男孩子喜歡的玩意兒。
他是個一絲不苟的老師,我是個刻苦認真的學生。
我在校場上看他和士兵們玩蹴鞠。
玩累了,我給他遞水。
我蹲在校場邊上,喫瓜子吐瓜子皮。
那裏有個不知道什麼官家的小公子,和我年紀相仿。
他問我和大哥什麼關係,我說那是我大表哥。
他問我家是哪裏的,我說江南。
他說,哦,怪不得你這麼矮,這麼瘦,這麼白,這麼水嘟嘟的。
他摸我的頭,我仰頭看着他,對他笑着說,你才矮,你全家都矮。
他說,你有定親嗎?
我說,沒聽我爹說過。
他說,那我回家,叫我家裏人去你家提親。
我說,行呀,你打算給多少彩禮?我不要珠寶首飾,你給我兌換成金子。
他抬頭看我身後一眼,立刻站起來,像是見了鬼。
我也站起來,大哥站在我身後,臉冷得像白無常。
大哥說我們還是小孩子,不許談婚論嫁。
我身邊的小子嚇跑了。
那次是我第一次見到大哥那麼可怕的一面。
他不許我去校場玩了,說那裏都是男子,我長大了,不適宜與他們廝混。
一會兒說我小,一會兒說我大,我覺得他說話有點不靠譜。
那年,我十二歲。
有段時間,大哥總是很嚴肅,我感覺他好像是出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是什麼事,只知道整個國公府都在賣東西。
我想大概是缺錢。
當時我爹身在關外,家裏的生意交給了易安叔叔。我去找了他,要他把能拿出來的錢都給我。
易安叔叔說大筆資金的流動容易引起官家的警覺,也會讓商場中的勁敵起疑,甚至趁機打擊我家的生意。
我不能從賬上走錢,便找了地下賭場的小公子杜林逢,想利用賭博將錢洗到明路上。
他爹和我爹同在商場,亦敵亦友。
他爹曾經向我家提親,要我當他兒媳婦。
我爹沒答應。
賭局是之前商量好的,可是沒想到杜林逢坑我,當着衆人的面要對賭脫衣服,儘管我知道最後結局定是我贏,但他也會讓我贏得身敗名裂。
我無法,偷偷派人趕緊去找大哥來救我。
謝慎帶兵趕到賭場時,我剛好要脫中衣。
他把賭場抄了個底朝天,砸了個稀巴爛。
他把我擒回家,用他家祖傳的荊條打我屁股。
我嚇得哇啦亂叫的時候,看到他那張地獄閻羅般陰森的臉。
我確定,他是在恨我。
我確定,他想打死我。
我一下就不叫喚了。
我低下頭死死咬着牙,用手捂住臉,趴在長凳上。
我不敢再看他,我也不想再看他。
他那種眼神,我這輩子見一次足矣。
他只打了我一下,扔下荊條就走了。
易安叔叔把我接回了家。
我搬走了,還帶走了小迎。
後來,我收買了易安叔叔身邊的一個小掌櫃,才知道是軍餉被挪用,謝慎沒有上報,而是回家來偷偷籌錢。
瞞來瞞去還是沒瞞住,蘭裳的爹入了大獄,至死也沒說出這裏面有謝慎包庇之罪。
儘管如此,謝慎還是被罰去邊關喫土。
我在牀上趴了三天,等到能走動時,他人已經到了茶口。
那年,我十三歲。
……
大年三十,我去國公府過年,見着了謝慎,離他打我那次,已經過去了四年。
他靜靜地站在國公府的大門口,似乎在等人。
雖是傍晚,但天色已暗,大紅燈籠在寒風中輕輕搖曳,雪花閃爍着緋色的光芒悄然落他滿身。
玄衣玉帶,絳紫狐裘。
雖仍是貴氣逼人,但深沉陰鬱,溫潤之氣盡失,再不似初見時那少年模樣。
我從馬車上下來,想着他打我時的那股子狠勁兒,再不敢像以前那樣跑過去拉他的衣袖。
我離他遠遠的,規規矩矩地像個大家閨秀似的向他問安行禮。
他一聲不吭地轉身,走到一旁騎上馬,一勒繮繩,入了雪夜。
我一直看着他,看他身影在暗淡黃昏的大雪中一點點遠去,漸漸隱沒。
年夜飯喫到很晚,一直到我離開國公府,他都沒有回來。
大表姑說他去城外軍營中和將士們一起過年去了。
那時我想,他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再搭理我了。
正月裏,我聽說杜林逢去喝花酒,跟人搶姑娘,被人打折了腿。
那年,我十七歲,剛和燕瑾定了親。
-35-
我靠在牀頭睡着了。
似是做了一場大夢。
迷迷糊糊中,一隻手摸上我的臉,我立時驚醒,發覺自己已淚流滿面。
熟悉的動作,熟悉的氣息。
我心中隱隱察覺,我一直忽略了什麼。
是我不敢去想,不敢去猜,不敢去承認的祕密。
我顫抖着撥開他的手。
「你,你是誰?」
他頓了一下道:「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你還不知道我是誰?」
這次他沒有改變聲音,這次他用了自己的聲音。
我登時把他推開:「你,你快走,你怎麼能到國公府來和我行苟且之事,我,我哥哥,我大哥知道會打死你的。」
我不能知道他是誰,我不能承認他是誰,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必須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我慌亂之際他偏又湊了過來:「我不怕,我想你。」
我拼命推拒着他,失聲尖叫:「你走,你走啊,我不想再看見你,我以後都不要再看見你。」
他似是覺得理虧,只將雙臂牢牢環住我:「流蘇,你想我嗎?我離開的這段時日,你想我嗎?」
我的雙手用力抵在他胸膛上,藉以保持我們之間僅有的一點距離。
可是我心中的堅實堡壘卻在一點點瓦解碎裂。
「太過分了。」
我低着頭,緊緊咬着牙關,淚水不爭氣地噼裏啪啦往下掉着。
「太過分了,你們怎麼可以這樣戲耍我。」
他低聲輕喚我的小名:「蘇蘇。」
「別這麼叫我!」
我大力推他:「我生氣了!我真的生氣了!」
他似是怕我受傷,鬆開了環抱我的手臂。
我趁機跳下牀就跑,卻被他從後面一把抱住。
「你冷靜些,我們談談。」
「我不要,我不要談!我要回家!」
我手腳並用,胡亂踢騰,像只被翻了蓋的大瓢蟲。
黑暗中耳畔傳來一聲低喝:「玉流蘇!」
我一下就不敢動了。
他把我翻過去,我不敢看他,把頭一個勁兒往下扎。
他一手攬着我的腰,一手托起我的下巴。
「你如果不喜歡謝慎,我可以做一輩子小侍衛。」
「我誰都不要!我討厭你!」我的臉擰成苦瓜,我把眼睛緊緊閉着,可淚水還是不停地往外流。
他怔了怔,慢慢鬆了手。
我趕緊跑到門口打開門。
「你走!你出去!」
他慢慢起身,一步步從黑暗中走出來。
月光照在他臉上,他眼角泛紅,眼睛裏噙着淚光。
我從來沒見他紅過眼睛,從沒見過他這麼悲傷。
心裏最柔軟的地方像是被揪了一下。
他走到我身邊,低頭看着我,臉上的神情像是被遺棄的小動物,可憐又無助。
我不敢看他,低下頭去。
我纔是受害者好不好,怎麼搞得我成了加害者似的?
-36-
謝慎走了。
我院子外面的侍衛卻變多了。
他沒有再來找過我。
可我卻經常半夜醒來,呆坐到天明。
我病了,噁心,吐,加發燒。
謝玫過來探我,說我懷孕了。
我立時嚇個半死。
她靠我牀邊,搖頭晃腦地嘲笑我:「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我泫然欲泣搖頭否認:「不是呀,不是呀。」
我從來沒想過,我的孩子會是大哥的。
國公夫人給我請了太醫。
太醫說我心情鬱結,喫得太多,積住食了。
我覺得我明明喫得比以前少。
謝玫說是我那日受了刺激之後,就天天躺着的緣故。
「喫了睡,睡了喫,不積食纔怪!」
謝玫沒有再和我談起過謝慎,只是有時欲言又止,還重重嘆氣。
終於還是我忍不住了:「你不要天天在我面前愁眉苦臉的,我還沒罵你和大哥一起算計我呢。」
謝玫見我先挑起了話頭,便道:「你就告訴我你喜不喜歡小侍衛?」
「你有病呀?」我翻身換了個姿勢,呆呆地望着窗外。
深院鎖黃昏,芭蕉雨陣陣。
他們是一個人啊……
-37-
太醫讓我多運動,我便在院裏練花拳繡腿。
於姝又來了。
手裏拿着一沓書信。
於姝說,謝慎這些年來經常和她哥哥於邈通信。
其中有些關於我的,於邈讓她給我帶來了。
我客客氣氣地接下,客客氣氣地把她送走。
回到屋裏,我把一沓信放到桌上,靜靜地看了好久,才鼓足勇氣拿起一封,拆開來看。
「雖頑皮不羈,然其率真之性,吾心甚喜。盼伊日漸長成,願娶爲妻,捧爲明珠。我心有所屬,故而退婚,望兄長體諒寬宥。亦祈願於姝妹妹覓得良人,夫妻白首,福澤綿長。」
「伊人竟爲我籌謀,涉險與奸人交易,幾遭欺凌。吾怒其擅作主張,恐其涉險而懲之,恐已驚之,吾心甚悔。」
「兄長訓誡,弟銘記於心。吾必深刻反省,日後對伊必珍重惜之。」
「近日得舍妹書信,言伊人已痊癒,重歸活潑,吾心甚慰。因弟身遭貶斥,恐其受累,故未敢傳信安慰。唯願將功補過,儘早回京,當面致歉。」
「今日家書至,言及伊人將婚配他人,吾心刀絞,無法釋懷。」
-38-
我趴在牀上哭了好久。
哭到頭昏腦脹,哭到雙眼模糊,哭到似要斷氣。
哭到感覺活不成了,便出了臥房,到院中的小池塘邊坐着。
一陣風吹來,假山那邊似乎有人。
我轉頭看去,確實有個人隱在假山後,月光把他的影子投了出來。
我慌張地起身,雖猜着了是誰,可還是問了句:「誰在那兒?」
那人沒有立刻走出來,而是回我道:「你想我是誰,我便是誰。」
我當下沒有說話,不知如何回應。
我們兩人靜靜地在花園裏站着,隔着假山石,不見彼此。
少頃,我鼓足勇氣喚了他一聲:「大哥,」我把頭轉向池塘,斟酌了一番繼續道,「這麼晚了,你怎麼過來了……」
話一出口,我在心中暗暗讚歎自己裝蒜的本事也是一絕。
謝慎終於從假山石後走出來,隨着他步步走近,我的心也越跳越快。
直到他走近,我都一直盯着池塘,不敢看他。
「前些日子,婉瑤公主給謝玫捎信兒,說皇上有意將她賜婚於我,我便快馬加鞭地趕回了京都。」
「哦……」我擰着腰間的絲絛,「那,那沒,沒賜成吧?」
「我那日讓你在房中等我,就是進宮去請旨……」
我忽然打斷他的話,鼓足了勇氣轉頭面對他,「大哥,你定是不嫌棄我嫁過人的是不是?」
我期盼地看着他。
他目光深沉地盯着我,似飽含着無盡的思念和深沉的愛戀。
他不說話。
我有些心虛,心中似敲起了小鼓。
兩隻手雖然是我的,但我卻不知道要放在哪兒了。一下扣扣手指,一下又背到身後去。
他把我的手從我背後拉出來,緊緊握在手心裏。
「我非君子,暗自慶幸你所嫁非人,甚至你胡鬧着想要個孩子,我竟也覺得有了可乘之機。對我家蘇蘇,我哪敢嫌棄。」
他話說得體貼動人,暖人心扉,我心中似有一股暖流湧出,流遍周身,四肢百骸都暖融融的。
可是他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心中還有些許芥蒂,不由得撅起嘴來。
「到底是你和謝玫兄妹情深,還有婉瑤公主,合起夥來算計我一個。」
「那個……」謝慎神情略帶心虛,似是有些賠笑,「你忘了,小迎也是你從國公府帶走的。」
「啊?」我氣得一下甩開他的手,「你們真討厭!」
謝慎像是怕我會消失似的趕緊抱住我,「妹妹別生氣,哥哥以後一定坦誠相待,再不算計。」
我整個人被他抱在懷中,動彈不得,聽他說出這樣討饒的話,心頭一顫一顫快要站不住了。
他胸膛溫暖,懷抱有力。
我不禁想起那些顛鸞倒鳳的夜晚,打死我也想不到在牀上體貼心細,呵護備至的人竟是我這深沉陰鬱玉面閻羅般的大哥呀!
謝慎見我不言語,像是有些急了,將我抱得更緊。
「蘇蘇,你若真氣不過,我便不做謝慎,一輩子只做你的小侍衛。哪怕你只允我夜裏來,只要別不理我,別趕我走。」
「不,不要。」我含糊其詞,他捧起我的臉看我,眼中竟全是哀求。
我知道他誤會了我的話, 便趕緊解釋,「你要是永遠和我這麼苟且下去,我爹得打死我,我大表姑定也是不樂意的,還有謝玫,她還不得掐死我。」
他眼中閃爍出一絲希冀:「好妹妹,既是如此,你不如可憐可憐我,給哥哥個名分好不好?」
我似被雷劈。
眼前這個人,任憑我吹牛吹出花來,誰也不會信他能說出這樣的話。
怕不是狐狸精上了身?
我被迷得暈頭轉向,情不自禁地摸上他的面頰,口中喃喃「可是好荒唐……」
溫熱的氣息撲到我的脣角。
「是你編的這出荒唐戲,哥哥陪你。」
-39-
我爹來接我了。
我得了消息走到廳門口時,我爹正跟謝慎說話,說要帶我回家。
「你把我丫頭囚在府中,是想收房納妾還是當下人使喚?」
謝慎撲通一下跪在地上:「表姨父,我想娶蘇蘇。」
我爹湊近了他道:「你要娶,也得去我家提親不是,我雖是生意人,也是有頭有臉的皇商,現在這種情況算怎麼回事?」
謝慎直起身來,面露喜色:「表姨父應允了?」
「你是大將軍,娶妻,可不能悄沒聲的啊!」
謝慎一個頭磕在地上, 郎朗高聲:「居寒必定三書六聘,八抬大轎, 十里紅妝!」
-40-
成親這日, 旌旗招展, 鼓樂齊鳴。
謝慎騎着高頭大馬,身着大紅錦袍,腰間束着金絲玉帶,頭上戴着鑲嵌寶石的紫金冠。
我坐在裝飾華麗的花轎中, 由一羣喜娘和侍女陪同前行。
花轎四周綴滿了鮮花和綵帶,隨着隊伍的行進,輕輕搖曳, 散發出陣陣香氣。
儀仗隊伍浩浩蕩蕩地行進在玉祥大街上, 旌旗招展, 鼓樂齊鳴。
開道官手持銅鑼, 高聲鳴響, 聲音洪亮而威嚴,爲隊伍開道。儀仗隊緊隨其後。
我興奮地掀開花轎的簾子,去看外面的熱鬧景象。
小迎忙不迭把簾子放下:「哎喲我的小姐, 今兒是你成親, 你就別看熱鬧了。」
街上忽然有人大喊:「哎!這新娘子不是那天被謝大將軍捉住的小姑娘嗎?這回是不是搶親呀?你不告狀啦?哈哈哈哈……」
旁邊的人也跟着哈哈大笑起來。
我掀開簾子指着他罵道:「小子!我記住你了!小迎,給我砸他!」
小迎掏出荷包,抓起銅板向那人砸去。
一時間,玉祥大街上漫天銅錢雨落,歡聲笑語, 喜氣洋洋。
謝慎騎着馬回頭看我一眼, 眉目含笑, 如詩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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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騰了一天, 累死了。
我摘了蓋頭, 靠在牀邊迷糊着。
恍惚中聽到動靜, 我趕緊拿蓋頭往頭上蓋。
蓋頭歪了,可是人已經推門而入, 我不敢再動。
眼看着紅色的衣襬離我越來越近, 最後到我腳邊停住。
「是蘇蘇嗎?」
這話問得,我還能是別人了?
不過算了,大哥最近一直都不太正常。
「是我, 大哥。」我老實地回答。
蓋頭被掀開,我低頭抿着嘴忍笑, 看都不敢看他。
謝慎挑起我下頜,我尷尬地與他對視, 嘿嘿兩聲:「大哥。」
他眼中水光盈盈,透着一點點醉意和無盡的期盼。
「重新叫。」
「重新叫?」我瞬間明白他的意思,臉上頓時燙了。
「不要這樣……」我躲開他, 低下頭捂住臉, 嘿嘿嘿地傻笑起來。
他把我抓過去,捧起我的臉,目光溫潤,神情執着地等一個稱呼。
我仰着臉,苦笑着看他。
「大哥你饒了我吧, 我實在叫不出口。」
謝慎低頭,輕輕吻上我的脣。
「不改口,今晚就別想睡了。」
(完)
作者:西衫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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