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星,晚星

和盛隨結婚三年,他心繫白月光,待我若即若離。
但我們又過分契合。
他喜歡在抱我時折磨我。
卻又在我忍不住喊老公求饒時捂住我的嘴。
語氣漫不經心:「別叫,叫就沒興致了。」
再後來,他低頭,一遍又一遍地取悅我:「晚星,晚星。」
他聲音那麼可憐:「求你,再叫我一次。」

-1-
醒時天色微亮。
盛隨起身,我側躺着看他,光影中顯現出他的身體剪影。
非常漂亮的成年男性軀體,健美的背脊線條向下在腰間陡然收緊,寬肩腰窄。
光裸的背部有幾條紅色抓痕。
那是我昨晚受不住時抓的。
盛隨臉長得光風霽月,可惜牀品不好。
他不喜歡辦事時說話,更不喜歡我情難自禁時叫他老公。
被子裏的溫度逐漸冷卻,腳步聲遠去。
時間 7:45。
我進衛生間時盛隨正在刮鬍子,手機開着擴音,電話那段是李特助,正在彙報一週行程提綱。
「……週五晚八點有和唐女士的用餐,花束和餐廳已經定好。」
我抬頭和鏡子裏的盛隨對上了視線。
唐心悠,盛隨發小唐衡的妹妹,盛隨多年念念不忘的白月光。
也是他哥盛意的青梅竹馬和初戀,小時候曾救過溺水的盛隨。
三年前,盛意癌症死亡,唐心悠遠赴他國。
一星期前,唐心悠回國。
「聚餐敘舊。」盛隨出聲解釋:「不是單獨,唐衡和其他朋友也一起。」
我看着他的眼睛:「送的什麼花?」
盛隨彎腰洗臉,「白百何。」
聲音低沉磁性,和昨晚叫我「閉眼」時的語氣一模一樣。
在遇見我之前,盛隨向來隨心隨意,就和他名字一般。
我笑了一下,心裏泛起密密麻麻的酸,夾雜着隱隱約約的煩躁。
清澈的水流帶走泡沫,盛隨洗乾淨了臉,睡袍敞着,露出了精壯的胸膛。
我拂開了些,踮腳,伸手勾上了他的脖頸。
男人靠着盥洗臺摟住了我的腰。
我貼了貼他的臉頰,小聲說:「我也要花。」
盛隨語氣沒什麼起伏:「等會兒給你訂。」
「我要你親自送。」
盛隨說好。
我親他臉頰:「老公,今天戴我送你的那支表好不好?」
盛隨垂目看了我一會兒,說好。
他單手捧着我的臉,落了一個吻在我的額頭上,像是安撫,話語卻不動聽。
他說:「今晚我去南庭。」

-2-
九和樾分南北庭,鬧中取靜,參天紫薇環繞,位於申城最豪華的別墅區。
盛隨父母結婚時,盛老爺子給了九和樾做婚房。
十五年後,發現了盛意這個比盛隨大三歲的私生子存在,夫妻感情徹底破裂,各自離去。
十五歲的盛隨一個人搬去了南庭。
三年前和盛隨新婚,我入住了九和樾的北庭。
南庭是盛隨的私人住所,他人不可踏入之地,私密到哪怕拿着緊急工作文件的李特助都無法進去。
從北庭到南庭只需走八分鐘。
我走了三年,依舊被拒之門外。
但很多年前,唐心悠是進去了的。
她和盛隨並肩站在玉蘭樹下談笑,盛隨倚在石欄杆上,小心翼翼地將落在唐心悠肩頭的玉蘭花拂去。
轎車奔馳過紫薇大道,我想,盛隨心煩的時候纔會去南庭。
第一年,他有大半時間都在南庭。
能理解,畢竟聯姻是我和盛家共同施壓逼迫,心裏不舒服。
可是最近這一年,他只去過兩次,一次是我們吵架,一次是他母親生日。
他對我的態度也比婚前第一年更溫和耐心。
或許日子細水長流地過,有一天我能得到我想要的。
但效率太低了。
我喃喃自語:「有些刺還是早點拔了吧。」
話不明不白,但前方的羅祕書聽懂了,「白月光一直高懸的話,就只有仰望的份。」
我「唔」了聲:「所以就要讓白月光走下來,距離一旦消失,就會發現也不過如此。」
羅祕書笑說:「那您呢?當您得到,會不會發現盛總也不過如此呢?」
「我可不一樣。」我撐着頭看外面開得繁茂的紫薇花,說:「我是個非常長情的人。」
羅祕書不再討論這個問題,他將平板遞給我:「唐小姐的求職簡歷。」
「不用看了,一面二面直接取消,和她約時間我親自面試。」

-3-
我回到九和樾是晚十點。
項目資金鍊出問題,忙到此刻我頭腦昏沉,但是,北庭花廊外的燈是開着的。
我匆忙進去,客廳裏盛隨懷裏抱了大束的香雪蘭,手上戴着我送的那支百達翡麗,一旁秀姨手裏拿着花剪。
正是春夏交際,他穿着黑襯衫灰西褲,寬肩腰窄,個高腿長,束進西褲裏的腰間襯衫不太平整;
應該也沒比我早回來多久。
在盛意死亡、盛隨接手盛合集團之前,他一直在參加 R1 賽車錦標賽,因爲常年專業訓練,身材有種健身房裏練不出來的悍利。
那是我最喜歡的模樣:桀驁不馴,瀟灑隨性。
見我回來,他偏頭示意我看懷裏的香雪蘭:「你要的花。」
我將風衣脫下遞給秀姨,抬眼看他,是一貫熟悉的姿態。
但我知道他現在心情不好。
入主盛合之後,他慢慢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行事越發從容,很難再見到最初的影子。
心裏又開始酸,年輕時的喜怒哀樂,毫不掩飾的本真我一點都沒看到。
我低頭去嗅,輕聲問:「怎麼送這個?」
「你不是喜歡嗎?」他抬手將我落在頰邊的碎髮勾到耳後:「林城那個項目出問題了?」
我嗯了聲,不太想聊這個話題,不然今天我和他的所有時間都會花費在工作上。
「老公。」我伸手幫他整理腰間的襯衫,語氣軟下來:「今晚不去南庭好不好?」
盛隨笑了一下:「申請的航線明早飛紐約,我起太早,怕你睡不好。」
騙子。如此敷衍的理由。
「我想和你待一起。」我抓住他皮帶仰頭親他下巴,「好不好?」
盛隨微微後仰,吻擦邊而過,氣氛在此刻陷入了凝滯。
我退後,笑容徹底消失:「怎麼?唐心悠不去盛合,不接你遞過去的橄欖枝,心裏不高興了?」
盛隨倏然看向我,眉眼下壓,溫和在此刻褪去,露出了他鋒利又極具壓迫感的本真:「你派人監視我?
「這點破事還需要什麼監視?」我鼻尖發酸,「白月光回來了,心都飛走了是吧?」
「晚星,這樣說話很不尊重人。」盛隨深呼一口氣,把花放在島臺,將戾氣壓下去,再開口,語氣已經和緩。
「我和她不可能有什麼,她差點就是我嫂子。」
「真的嗎?」我在這個時候觸他的逆鱗和傷疤:「你那個私生子的哥死後我要是不施壓,你要是不被迫和我聯姻——」
我走進他,仰着頭和他對視,一字一句地說:「盛隨,你敢說你沒肖想過,你敢說你問心無愧?!」
「我問心有愧,但我做了嗎?」盛隨掐住我下巴,那雙深邃的眼睛裏是壓抑的風暴,和語氣一樣鋒利:「我和你毫無感情基礎,你用整個盛合,用我爺爺威脅強壓着我和你結婚——」
他冷笑:「難道你要我愛你愛到死去活來嗎?」
我抿着脣倔強地和他對視,含着的淚欲落不落,啞聲問:「不行嗎?」
淚終於落在了他的虎口,蜿蜒到錶帶。
盛隨的手一抖,在那一瞬間,他似乎煩躁複雜得無以復加,偏過了臉去。
盛隨的下顎線緊繃,下巴的桎梏消失;半晌,男人略顯粗糙的指腹抹過我眼尾。
他面對我,像是無奈又像是妥協:「晚星,我們已經結婚了。」
我淚如雨下。
「君子論跡不論心,論心這世上沒有完人。」
盛隨提起搭在椅背上的西服外套,拿出手帕爲我擦眼淚,語氣恢復了面對我時的溫和:「給我點時間,我們好好過行嗎?」
當晚盛隨回了南庭。
我聽着皮鞋落在地面的鈍響漸漸遠去,對秀姨說:「把花都扔出去。」

-4-
盛隨第二天飛了北美。
走時給我發了消息:他叫秀姨從南庭給我送了海鮮粥。
秀姨笑眯眯地給我盛上:「盛先生五點就起來熬的,他熬粥的手藝我都比不上呢。」
我坐在了餐桌前。
是盛隨的味道,上一次喝,依舊是我們吵架,他也依舊回了南庭。
我們彼此冷戰了半個月,第十六天,他叫秀姨送來了一碗甜湯。
從小照顧他的秀姨給我說:「這麼多年,沒見盛先生向誰這樣低過頭。」
我垂目喝海鮮粥,心想,這次是隔天。
到達公司後,羅祕書告訴我,唐心悠在待客廳等着我。
我點頭:「兩杯咖啡,一杯加雙倍奶球。」
唐心悠進來時抱怨:「寧總,見你一面真的好不容易啊。」
「做戲要做全套嘛。」我打量她,笑笑:「這幾年看來過得不錯。」
「也就那樣吧。」唐心悠滿足地喝着加了奶球的咖啡,「你和盛隨怎麼樣?」
「也就那樣吧。」我說:「一顆心九十九在我這的話,始終有那麼一份在你那。 」
「體會到了寡婦被造黃謠的無力感。」唐心悠嘆口氣:「盛合給我遞橄欖枝,你爹,嚇得我連夜扛着叉車跑。」
我笑出聲:「昨天我們還因爲這個大吵一架。」
唐心悠受不了地舉手投降:「冤枉啊大人,我只是你們 play 的一環。」
我挑了下眉,問了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你喜歡白百何?」
「我喜不喜歡你不知道?」唐心悠語氣低落下來:「他哥喜歡。」
我點頭,轉移了話題:「聊點正事。」
「我打算讓你空降申城的項目,由李琳直接帶你。」
「兩年。」我看着她:「我要你坐上總監,和李琳分庭抗禮。」
「你們生意人就是狠毒。」唐心悠說:「你把李琳帶出來,費了多少力氣啊。」
「我要考慮的是整個寧揚集團。」我笑了下:「還有更惡毒的呢。」
我輕聲說:「今晚你和盛隨聚餐,我要你告訴他三年前盛合申城項目失敗的真相。」
三年前申城官方項目幾大企業同時競標,我買通盛合項目組組長,釜底抽薪,以至盛合招標文件出現不規範原則問題,當場取消投標資格。
禍不單行,盛意查出胃癌晚期;風雨飄搖之際,我代表寧揚上門,卻不是雪中送炭,而是落盡下石。
以出手幫盛合爲條件,盛隨被強壓低頭,和我聯了姻。
這三年,他只恨我當年乘人之危的小人行徑,卻不知,我卑劣到連所謂的「危」都是一手佈局。
「晚星。」唐心悠有些猶豫:「你知道他性格的。」
「這根刺早晚要拔。」我說:「與其後面刺得血肉模糊,不如現在一起解決了。」
唐心悠哼哼:「那我這根刺呢?」
我笑笑:「不正在拔嗎?」
「我天。」唐心悠感慨:「盛隨被你看上真挺可憐的。」

-5-
聚會那天盛隨是晚十點回來的。
唐心悠給我發消息:「完了,他喝酒了,太可怕我趁機溜了。」
職業賽車手習慣,盛隨滴酒不沾,後來接手盛合,爲了應酬他不得不低頭,厭酒至極。
秀姨很高興:「直往北庭來呢,我就說小夫妻吵架哪有隔夜仇的?」
我對她笑笑:「秀姨,你今晚去南庭,無論什麼動靜都不用管。」
二十分鐘後,盛隨洗完澡進了主臥。
他身上有清新的沐浴乳香,和我身上一個味道;黑色睡袍敞着,露出了精壯健美的胸膛。
他髮尾還有些溼潤,走進我時,我聞到了一點酒氣。
盛隨太平靜,平靜到可怕,冷峻面容之下的堅冰壓抑着滾燙的岩漿。
我不知道今晚我們是否都會被燙傷。
我就要從牀上起身,卻被盛隨一把推倒,我重重地撞在了牀頭。
盛隨單膝跪上牀,大手掐住我下巴抬起,他面無表情,眼神卻鋒利得像刀,居高臨下地將我審視。
好像第一次認識我一樣。
我被這種眼神看得莫名發慌,這個反應不對。
以盛隨的高傲和對盛意的感情,聽聞三年前我們聯姻的真相後,他不應該是這種反應。
我想過他會暴怒,會向寧揚施壓,甚至想過他提出離婚。
「怎麼?」我說:「見到心心念唸的白月光,後悔結婚了?」
盛隨笑了一下,像是聽到了極其荒謬的笑話:「怎麼會?後悔了不就辜負了你的一番苦心了嗎?」
「寧晚星。」他指腹慢條斯理地揉搓着我的脣,「你好樣的,總在我最沒有防備的時候捅我一刀。」
「三年前是這樣,當我以爲憑兩家交情寧揚會施與援手時,你落井下石給我一巴掌,讓我知道我多天真多可笑。」
盛隨紅了眼睛,一錯不錯地盯着我,像是狼盯着獵物。
「三年後還是這樣。」盛隨聲音沙啞:「在我準備放下一切和你好好過日子時,你告知我當年真相,猝不及防又給我一巴掌。」
我心在此刻猛然漏空一拍。
「寧晚星。」他低下頭,鼻尖和我相觸,呼吸溫熱,語氣冷淡:「你真的有心嗎?」
我剛要回答,盛隨卻在此刻偏頭兇狠地吻了上來。
我大腦一片空白。

-6-
這幾乎稱不上吻,只是單純的撕咬。
盛隨單手捧着我的臉,他又兇又霸道,呼吸交融間,是彼此濃烈的血腥味。
我的呼吸被掠奪,鋪天蓋地的壓迫感讓我不自覺地顫抖。
我狠心咬破他嘴脣,盛隨喘着氣離開,輕輕抹掉了嘴角的血跡。
我不自覺地向後退,事情發展完全超出了我的掌控;我和他對視:「盛隨,你在氣什麼?」
盛隨親吻時那種暴戾在此刻被強行壓了下去,他甚至笑了一下:「你覺得我應該氣什麼?」
氣我當年的落井下石和費勁心機,氣我強壓他低頭娶我,氣我徹底斷了他對白月光的念想。
我明明在此刻有許多答案,第六感卻在瘋狂地尖叫:不對!都不對!
或者說,不完全對。
我只能抓住自我認爲的唯一答案,瞬間酸得五臟六腑都在疼:「你不過是還愛着唐心悠。」
「寧晚星。」盛隨在那瞬間的表情複雜之際,他啞聲問:「你說你愛我,連我在想什麼都不知道嗎?」
我的心跳震耳欲聾,幾乎抨擊着耳膜,「我知道,你不就是想讓我說實話嗎?」
「實話就是,你以爲你真的愛唐心悠嗎?」
我在這一刻口不擇言:「你不過是咽不下被我強壓聯姻這口氣,無法忍受自己的人生被我肆意踐踏安排的侮辱,歸根結底——」
我淚盈於睫,哭着說:「你是個懦夫,你不過是不甘心!」
「盛隨,你好可憐,對我和你哥都是如此。」我又哭又笑:「恨不徹底,愛不純粹。」
下一秒,我被狠狠推倒在了牀上。
睡裙被徹底撕裂。
但盛隨的情緒又是冷靜的,如同山雨欲來之前的靜默,他緩慢地抽掉了腰間的睡袍繫帶。
眼前一片漆黑,繫帶蒙上了我的眼睛。
男人附下身,親吻被我淚水浸溼的繫帶,吻逡巡耳際:「你又以爲你不可憐嗎?」
「寧晚星。」他語氣那麼溫柔,像是對情人的囈語:「你又惡毒又多疑,這輩子沒被人真心實意地愛過吧?」
「你知道被愛是什麼感覺嗎?」
他的吻炙熱,給我一種飽含着滾燙愛意的錯覺:「別人雙手捧上去的真心你不信,那我就只能陪你演了。」
感官在此刻錯位,薰香蠟燭燃盡了冷冽的光,晚香玉搖搖欲墜又泫然欲泣,碧綠的莖葉在水波中搖晃。
盛隨的惡劣趣味在今夜達到了頂峯,到最後我哭着喊他老公求饒,卻被他捂住了嘴。
盛隨語氣漫不經心:「不是真心想叫就別叫了。」
他說:「叫了就沒興致了。」

-7-
第二天醒來時牀上只有我一人。
身體倒是清爽,但是痠軟無力。
秀姨給我煮了甜湯,不是盛隨的味道,甜味總是不夠。
衣帽間裏盛隨的衣物全部收拾得乾乾淨淨,他再次回到了南庭,就如同剛結婚時一樣。
我在開會間隙走神了三次,羅祕書會後給我彙報工作,末尾他補充:「下個月五號要去康禾看望一下老寧總,他挺想念你們的。」
我目光在電腦屏幕前未動:「我自己去就行。」
羅祕書嘆了口氣:「這不是明晃晃地告訴老寧總您和盛總吵架了嗎?」
我終於將目光移向了他。
羅祕書和我爸共事十幾年,不動聲色:「今天開會您始終不在狀態。」
「只有和盛總有關的事,纔會讓您如此心神不寧。」
羅祕書退出去後我在辦公室裏靜默,無數次,我想打開監聽軟件,卻始終在最後蜷縮了手指。
你真的有病,寧晚星。
我聽見了自己內心冷漠的聲音,像是高高在上的嘲笑:「盛隨被你喜歡倒了八輩子血黴,誰會喜歡一個有病的人。」
但是我忍不住,我太想聽他的聲音了。
而且他不一定戴那支百達翡麗的,我內心在麻痹自己,平時他都很少戴,更別提和我大吵之後。
就一分鐘,我不斷重複,軟件誠實地被打開,我聽見了鍵盤被敲擊的聲響。
隨後是盛隨低沉磁性的聲音,他在開遠程視頻會議。
一分鐘到了。好短,我卻始終捨不得關掉。
他的話語像是讓我有癮,我聽到過這把聲音無數的情緒:漫不經心的,飽含慍怒的,欣喜輕快的……
還有昨晚一樣冷漠又高高在上的。
猝不及防地,像是一根Ṱű̂ₘ插在心口的刺被輕輕撥動,我聽見監控那頭有人說:「盛總,您約的唐小姐,她已經到了。」
「啪——」
辦公桌上插着香雪蘭的花瓶陡然墜落在地,我抖着手捂住眼睛。
半晌後,我按了鈴,聲音冷靜:「讓保潔來一趟我辦公室。」
我頹然地倒在辦公椅上,碎了一地的花瓶被小心地清理乾淨,我盯着碎片,突然想起這個花瓶是盛隨送的。
新婚第三個月,他去港城出差,回來那天抱着一束香雪蘭,面前就是這個花瓶。
他眼睛明亮,眉眼清俊,輕聲和我說:「我回來去康禾拜訪爸爸,他說你喜歡香雪蘭。」
他從不叫他生物學上的父親爲「爸爸」。
強制聯姻後,那是他第一次主動走進我。
後來有很多次。
越珍貴的感情我總是會處理得一塌糊塗。
第一次,我想過放手。
放盛隨走。

-8-
我決定去看心理醫生。
這個舉動對我而言稱得上是進步,因爲我叫羅祕書幫我預約時他欣喜若狂。
很多次,在我媽媽離世,在我第一次見到盛隨之後的半年,在我剛從父親手中接過寧揚,在Ţű̂₍和盛隨結婚的前三個月。
羅祕書很多次擔憂地問我,要不要幫我預約一下心理醫生。
我說不要。
因爲我自傲,寧晚星從不出錯。
結果就是,我將感情和生活處理得一團糟。
心理醫生是一個很知性的女性,我去了三次,第四次,開始學會向她進行傾訴。
「我在北庭從上到下都裝滿了監控。
「不知道,大概有一兩百個?
「我和唐心悠很早就認識,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沒有之一。
「嫉妒?不會,我只會厭惡自己。
「心悠是個很好的女孩,她值得任何人的喜歡。
「而且,能被他喜歡的女孩,人品差不到哪去。
「除了我,所以我得不到他的喜歡。
「其實我送他的每一樣禮物都有監聽器。
「三年前盛合的那個項目,我從沒後悔過。
「和他結婚的這三年,是我過得最快樂的三年。
「……但是他不快樂。」
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忽然淚如雨下,我木然地和醫生對視,像是不理解情緒的反撲,直到嘴裏嚐到了鹹溼的味道。
所有強壓的感情在此刻徹底崩潰,我將臉埋進手心裏,哭着呢喃:
「……明明我是想讓他快樂的。」
那晚的談話好像把我身體徹底掏了個空,回去後我發起了高燒。
高燒難退,我在迷惘的意識中沉浮,現實和幻覺的分界線如此模糊,有誰在用冰冷的毛巾給我擦拭身體。
很溫柔,小心翼翼像是對待珍寶,擦過我滾燙手心時,無名指上的戒指輕輕滑過。
後半夜我被半抱着餵了碗甜湯,是我喜歡的甜度,我喝不進去,但他很有耐心。
他低聲誘哄,又拍我的背,一勺一勺地喂完了那碗甜湯。
我的高燒凌晨六點才退。
主臥的晚香玉換了新的,空氣中瀰漫着淡雅的香,晨光熹微,透過白紗朦朧一片。
盛隨沒有在。
只有放在牀尾凳上的西服外套,提醒着昨晚我不是做夢。

-9-
盛隨前往林城出差,三天前就申請的航線,昨晚本應抵達林城。
爲了照顧我,他今早五點才趕去機場。
秀姨扶我起來,語氣絮叨:「乖囡,昨晚他一宿沒睡,心都在你這裏掛着。」
「這夫妻再吵,也越不過感情去。」
我沒回答這話,只說:「幫我給羅祕書打電話。」
秀姨嘆口氣,替我打了電話後出了臥室。
我和羅祕書聊了四十分鐘的工作,到最後他強行掐斷,讓我好好休息。
我嗯了聲,停頓了很久,才說:「幫我找個律師。」
羅祕書:「……哪個方面的,公司一直有律師團隊。」
「離婚律師。」
窗外的天那麼明朗,藍得純淨,我遙望着對面的南庭,心想,我放你自由。
盛隨,本應值得最好的。
無論是感情還是人。
去看望我父親那天,盛隨從申城回來。
已是夏季,他穿着黑西褲白襯衫,懷裏抱着晚香玉向我走來,高挑冷峻,慢慢地穿過巨大香樟樹的陰影。
一如初見。
我們彼此靜默上車,穿越過盤山公路,到達了山頂的康禾療養院。
我和父親對坐,事無鉅細地彙報寧揚近來的重大決策,偶爾,他會給出一些建議。
比起剛接手寧揚的前幾年,父親在我彙報時已經越來越少說話了。
聊完後他摸我的頭,笑說:「去叫小隨來,讓他陪我下下棋。」
我在花園裏等,期間處理郵件,在盛隨出來時,來了兩條消息。
一條來自心理醫生,和我約下次看診時間;另一條來自律師,發來了擬好的離婚協議書。
我哪個都沒點開,從盤山公路下去,只需二十分鐘。
我心想,就二十分鐘。
人就是貪心的,我還想待在他身邊,不求多,就二十分鐘。
這個願望在第十五分鐘時被徹底打斷。
盤山路口的最後一個大轉彎,一輛失控的轎車衝着盛隨坐着的方向橫撞而來。
我在那一瞬間失去了所有思考本能,下意識就向盛隨撲過去。
盛隨反應更快,力氣也更大,他強硬地反壓,用整個身體護住了我。
撞擊聲和刺耳的剎車聲在我耳膜中炸開,我倒向彈出的安全氣囊,盛隨因爲慣性狠狠地撞了上去。
盛隨暈倒在我懷裏,我費力掏手機喊司機的名字,師傅驚魂未定:「我腿應該折了,我用全力猛打方向盤,不知道情況如何。」
心驚肉跳中,溼潤的血滴在手機屏幕上,我撥打了 120.

-10-
醒來第一眼看見的是父親。
他鬍子拉渣,雙眼通紅,面容憔悴而蒼老,見我睜開眼激動得手都在顫。
我張了張嘴,虛弱地說了什麼。
「小隨昨晚醒的。」父親第一時間回答:「都沒大事,都大沒事。」
懸着的心徹底放下,醫生和護士很快到來,我再次陷入了昏睡。
羅祕書與李特助展現了符合他們薪資的工作能力,車禍消息第一時間封鎖;盛老爺子和我父親出山穩住了局面,
我醒來後的第十五天,見到了來到我病房的盛隨。
他恢復能力比ṭú⁴我強很多,我還在只能坐起身時,盛隨已經可以下地行走了。
盛隨精神狀態不錯,問了一圈我還有沒有哪裏疼,語氣溫柔又耐心,像是我們還沒結婚時一樣。
父親退出了病房,他坐在我病牀旁,將我的手放在他臉頰邊輕蹭,語氣慶幸:「幸好都沒事,」
語氣好軟好可愛。
我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沒動手去掐他的臉。
這之後盛隨開始一天往我這裏跑三趟的日常,他好像恢復了十七八歲時的模樣,說笑都隨心。
會在給我削蘋果兔子時念唸叨叨,會在被李特助催着處理工作時裝可憐:「我的腦子好痛,一看電腦就頭昏。」
更會在我工作時蹭我,不需要做什麼,只需要我偶爾空出手摸摸他的耳朵。
出院的前一天,盛隨坐在病牀前給我剪了指甲。
他的手溫暖又幹燥,能輕而易舉地將我的手包住,他那麼認真仔細,像是在做一項浩大又投資百萬的重點工程。
陽光將室內照得明亮,他眼睫纖長,低垂着微顫,在用溼紙巾擦乾淨我的手後,他抬起頭,對我笑了笑。
我的手就這樣無法控制地在他掌心裏蜷縮,像是心臟被溫柔觸碰後的應激。
盛隨本來就應該一直這麼笑。
我終於在此刻下定了決心。
出院那一天,我給盛隨發了早已擬定好的離婚協議書。
公主和王子經歷生死後永遠在一起,這是童話裏纔有的故事。

-11-
北庭一切如初,進入熱夏,紫薇花正是花期。
我在九和樾住了三Ţű⁽年,這裏幾乎承載了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三年時光。
父親和羅祕書一直在給我電話,我掛斷後發消息:我已經決定好了。
本就是強扭的瓜,我以爲自己可以心如磐石,可以費勁心機讓盛隨入局,可以在恰當的時間讓唐心悠出現和離開,可以讓盛隨愛上我。
我算計了所有人,唯獨漏算了自己的心。
我捨不得。
紫薇花廊外的花瓶被劇烈撞碎,我心猛然一跳,轉身看見了匆匆趕來的盛隨。
他極其狼狽,散着的頭髮被汗黏溼,平整的襯衫紐扣大開,懷裏抱着的香雪蘭被蹂躪得憔悴。
和我四目相對的一剎那,盛隨陡然紅了眼。
「寧晚星。」他啞着聲音說:「你好樣的,你最擅長用刀子捅我的心。」
我的心在此刻像是被一隻大手攥住,肆意揉捏,痛得呼吸不暢,舌根發酸。
耳際一邊在嗡鳴,一邊在被心跳聲抨擊,我笑得很難看:「你不是恨我強迫你嗎?」
「江邊的合作項目寧揚會和盛合持續跟進,不會因爲離婚而中斷。」我說話變得好艱難:「財產分割律師已經擬好,我看過了——」
我在這一刻陷入了短暫的失聲,無聲地張了張嘴,卻忘記自己要說什麼。
「媽的。」盛隨狠狠將花束砸在了地上,他大步走上前,摘掉自己手上的婚戒,抓住我的手就往我掌心裏放。
婚戒好像是把鋒利的刀,我無意識握住,鮮血淋漓,心如刀割。
「寧晚星。」盛隨死死地握住我的手腕,「你再說一遍,你想要什麼?」
我擠出兩個字:「……離婚。」
盛隨在此刻荒謬地笑出了聲,他力氣大得我手疼,一字一頓地問:「你知道離婚意味着什麼嗎?」
我回答不出來。
「意味着你徹底搬出九和樾,意味着你這輩子都別想進南庭,意味着我和你徹底成爲陌生人。」
盛隨話語帶着鼻音,像是拼命壓抑着即將崩潰的情緒:「我以爲車禍歷經生死後,一切都會過去,事實證明,我一如既往地天真和愚蠢。」
盛隨放開了我的手,他捂住了臉:「你纔是制定規則的人,你說開始就開始,說結束就結束。」
我定在原地,內心有個聲音在哭泣,不斷地挽留,可我像個無機質地人偶,一動不動。
盛隨失望透頂,他轉身離去。

-12-
皮鞋的鈍響慢慢遠去,我的心急速下墜,手心的戒指尖銳刺痛。
我木然地低下頭,看見了從掌心蜿蜒下去的血跡。
走吧。我心想,這不就是我想要的嗎?
下一秒,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我抬起頭,被盛隨抱了個滿懷。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盛隨的擁抱寬闊又極具安全感,好像永遠都不會離開。
鋪天蓋地的自厭在此刻將我淹沒,我恨透了自己,放開手痛得無法呼吸,握緊又害怕掌心裏的他受傷。
我哽咽地叫盛隨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說對不起。
「我有病。」我哭得像個毫無情緒控制能力的孩子:「對不起,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對你好。」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我想讓你快樂的。」我呢喃:「但我一直都沒有做到。」
「做到的。」盛隨的聲音都在抖,他又一遍重複:「你做到了的。」
盛隨大手握住我後腦勺,死死地將我按進他的懷裏,情緒的顫抖延續到了身體,我的眼淚將他的襯衫胸口全部打溼。
「寶貝。」盛隨捧着我的臉,指腹輕柔地擦乾我的眼淚,他低頭吻去我的眼淚,誘哄又溫柔地問:「最後一次告訴我,你心裏想要什麼?」
我張了幾次嘴,都沒說得出來話。
盛隨並不着急,他眼睛通紅,不停地抹去我延綿不絕的眼淚,「你必須先告訴我,我才能給你。」
「……不想離婚。」我一字一頓,像是剛學會說話似地重複:「不想離婚。」
一滴滾燙的淚落在我頸窩,我抬起頭,看見了同樣淚流滿面的盛隨。
他身上花香淺淡,胸口拂着晚香玉的葉子,我在這一刻福靈心至:「我愛你。」
我終於說出口,又一次說:「我愛你。」
「嗯,我一直都知道。」盛隨吻我:「我也愛你。」

-13-
香雪蘭散落一地,被錯亂的腳步踩踏。
盛隨攔腰將我抱起,花香味瀰漫,窗外紫薇花被風吹起浪濤,意亂情迷。
慾望像是火,燒得我喉嚨都在疼,我從未像此刻一樣渴望接吻,失去盛隨就像是失去氧氣,這是最後的生命本能。
黃昏西斜,光透過白紗暈進來,晚香玉的花枝輕顫,帶動清透的水波。
盛隨用吻和溫柔將我溺在其中,一遍又一遍地取悅我:「晚星,晚星。」
我想張口,卻發不出聲音,恐懼和期待同時捆綁我。
可盛隨聲音那麼可憐:「求你,再叫我一次。」
我勾住他脖頸,在他耳邊呢喃。
月影斑駁,照出花枝與綠葉的影子,空氣中幽靜的香繾綣纏綿;盛隨將滿身水汽的我抱在重新鋪好的牀上,兩人倦懶地躺着,聽彼此的呼吸聲。
他輕輕地勾我的小拇指,我垂目看了會兒,鼓足了所有勇氣,問:「今天,爲什麼這麼溫柔?」
盛隨陡然起身:「你不喜歡?」
我沒想到他反應這麼激烈,抿了抿脣,猶豫地說:「你以前都挺粗暴的呀?」
盛隨比我更猶豫:「……我以爲你喜歡?」
「就是,你不是強制我倆結婚嗎?」盛隨觀察我臉色:「我以爲,你喜歡粗暴一些的。」
我在這一刻第一次感受到了溝通的重要性。
「我有一段時間,覺得你牀品特別差。」
盛隨表情空白了一瞬,小心翼翼地問:「什麼時候?」
「剛結婚那三個月。」
盛隨將頭埋進了被子裏,好半天都沒出來,我喊了好幾聲,小心安慰:「也還好啦,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癖好嘛,我其實可以接受。」
「不。」盛隨探出頭來,脖頸和耳朵紅了一片:「可能是因爲……」
他閉了下眼:「是因爲我技術不好。」
空白轉移到了我的臉上。
盛隨徹底破罐子破摔:「沒辦法啊,我很潔身自好的,初戀是你,技術不好也可以原諒啊。」
我彎了彎眼角,卻不敢笑出聲,怕面前的人惱羞成怒,清了清嗓子,問:「那爲什麼你不喜歡我叫你老公。」
盛隨這下連臉都紅透了:「只是在牀上不喜歡而已,平時我很喜歡的。」
我歪了歪頭。
他支支吾吾地說:「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喊我老公是在什麼時候嗎?」 
我回憶了一下,然後和盛隨面對面紅了臉。
「你就喊了一聲老公。」盛隨語氣絕望:「我三分鐘都沒堅持住。」
我伸出手拍他光裸的後背,業務不怎麼熟練地安慰:「第一次,應該,應該正常。」
我們對視幾秒,同時輕笑出聲。
盛隨湊過來蹭了蹭我的鼻尖,我輕聲說:「我想和你坦白一件事,其實北庭——」
「噓。」盛隨吻我:「我都知道。」

-14-
拆完北庭所有監控那天,唐心悠來拜訪。
我們仨喝了兩盞茶。
離開時她如釋重負似,笑嘻嘻地說:「我當雙面間諜的日子終於結束了。」
我詫異地看她,她拎起包:「還有約會啊,我着急趕下一場。」
盛隨牽着我的手,我們慢慢走過南北庭的玉蘭花道。
「下次見心理醫生是什麼時候?」
我想了下,決定坦誠相告:「週六。」
盛隨嗯了聲,停在了南庭巨大的玉蘭花樹前。
「我們第一次見面,其實不是拜訪盛老爺子,」我看向一旁詫異的盛隨說:「是盛意被接回盛家的時候。」
「我看見你和心悠站在這棵樹前,你給她佛玉蘭花瓣,我那個時候覺得……你好溫柔。」
我磕磕絆絆地剖析內心想法,經過這段時間的諮詢和盛隨的鼓勵,我已經很熟悉了:「於是盛老爺子大壽,我父親想來拜訪。」
「我第一次提出和他一起去,他很高興,其實,我是想來見你。」
盛隨攬住我的腰貼近他,落了一個吻在我的髮間,「那天她和我哥確認關係。」
「我曾對唐心悠有好感,這點無法否認。」他輕笑:「你在那天開始,我在那天結束,一個圓。」
我也笑:「你……什麼時候發現監控的?」
盛隨輕哼:「祕密。」
我親他下巴:「老公,你當時是不是很生氣。」
「是啊。」盛隨嘆氣:「氣得跑去南庭住了半年,最後沒出息地給某個人熬碗粥低頭又樂顛顛地跑回來了。」
廣玉蘭在風中揚起花浪,盛隨將我肩部的花瓣拂去,說:「我認栽了。」
這是盛隨在南庭住的那半年,得出的唯一結論。
如果無法逃避,那就彼此相愛。
番外

-1-
盛隨第一次見寧晚星是在十六歲。
盛老爺子大壽,爲了避絡繹不絕的訪客ṭū²,躲到了九和樾。
寧晚星和他父親是踏入九和樾的第一位客人。
這位客人身份貴重,盛老爺子親自招待,拿出了價值千金的好茶。
盛隨午覺醒來,渾身骨頭都睡軟了,頂着蓬鬆的亂髮懶散下樓,在南北庭的玉蘭花過道上遇見了寧晚星。
戴着耳機和黑色鴨舌帽,及腰長髮,白 T 加藍色牛仔褲,踏着滑板鞋,單手插兜漫不經心地看着玉蘭樹上的雀兒。
冷淡而纖細,這是盛隨對寧晚星的第一印象。
能到九和樾的客人,盛隨都得給幾分薄面,他走上前,聽見了女孩耳機裏動感的樂聲。
有品位,盛隨想。
女孩將耳機取下掛在了脖頸,而後摘下鴨舌帽,對着盛隨點了下頭。
漂亮而傲慢。
這是盛隨對寧晚星的第二印象。
那天盛隨頂着睡得如雞窩般蓬鬆的頭髮,和寧晚星雙手搭在欄杆上聊天。
聊到第二十分鐘,他直起腰,想問面前這個女孩:要不要和我去南庭,就是玉蘭花過道盡頭的房子,那是我住的地方。
但他沒開口,因爲這個時候一片玉蘭花瓣飄落,剛好拂過女孩的臉,寧晚星閉了下眼,眼睫輕顫。
當她睜開眼時,盛隨看見了女孩臉上的絨毛。
好可愛。他低下頭,靜默了兩三秒後,開啓了一個新話題。
他們聊了一下午,盛老爺子和寧父喝了三盞茶。
十六歲的盛隨眼睛長頭頂上,正是最嫉世憤俗的年紀,同齡人在他這裏分兩類:傻逼和聊不來的傻逼。
寧晚星是第三類,但盛隨暫時貼不了標籤。
這是個大事,他聽從直覺將其放置。
寧家父女離開後盛老爺子對着吹口哨遛鳥的盛隨嘆氣:「你要是有寧晚星一半,我少操多少心。」
盛隨在吹着口哨逗鳥,聞言笑說:「寧叔叔可就只有她一個女兒,誰不知道未來整個寧揚都是她的。」
盛老爺子不說話了。
那個時候盛意剛剛認回盛家。
晚上洗漱時盛隨聽着歌進浴室,一抬頭,看見了自己自由不羈極具個性的雞窩頭。
他沉默了半晌,罵了聲草。

-2-
再次見到寧晚星,是一個月後。
再準確點,是高二半期考的名單上。
寧晚星橫空出世,轉過來入學手續都沒辦好,但參加了全市統一大考。
打破了盛隨入學以來的成績統治,空降全年級第一。
兼全市聯考第一。
寧晚星三個字囂張至極地壓在盛隨名字上面。
盛隨去看的時候好友安慰他勝敗乃兵家常事,他在想,寧晚星從國際高中轉過來是爲什麼。
神仙下凡沒這種下的。
確實沒這種下的,那之後盛隨基本都碰到過寧晚星的面。
因爲她不來學校上課。
和盛隨中途殺出一個事事能幹私生子哥的二世祖相比,寧晚星這種官方指定的唯一繼承人有太多需要學習的課程。
和她一比,他那便宜私生子哥真的有點不夠看。
那年的校運動會,寧晚星連夜從美國飛回來——參加女子一千米長跑。
學校所有女孩跟瘋了一樣,對他的尖叫全數轉移,仗着性別優勢對寧晚星又抱又貼,送水送巧克力殷勤得有些沒臉看。
唐心悠來找他,張嘴第一句:「你和她熟不熟,能不能給我一個聯繫方式啊?」
盛隨後來懷疑,唐心悠和他哥攪合在一塊,是得不到寧晚星這個正品的退而求其次。
校運會結束之後,他們在更衣室裏交換了聯繫方式。
後來的那幾年,這是他們之間唯一的紐帶,他通過朋友圈動態看完了寧晚星在美國一路本科到博士畢業的全過程。
校運動會之後,寧晚星參加了最後一次考試。
依舊死死壓在盛隨名字上面穩拿第一。
第一次盛隨不在意,第二次盛隨破防,第三次盛隨氣笑了。
盛隨當時心想,他不會一輩子都被寧晚星壓頭頂上吧。
一語成讖。

-3-
成年後再次遇見,是在訂婚宴。
人生際遇就是如此奇怪。
他活得自由又隨性,萬事從心,母親罵他爛泥扶不上牆也無所謂,盛意要爭盛合就拿給他。
給得如此隨意,因爲這不是自己想要的。
但盛意胃癌晚期,重點項目停滯,盛老爺子躺病牀上生死未卜,內憂外患之際,他一個玩賽車的被趕鴨子上架。
見到羅祕書來看望盛老爺子時,盛隨的第一反應非常天真可笑,他真的以爲,接手了寧揚的寧晚星會在這個時候雪中送炭。
於是寧晚星給了他一巴掌。
訂婚那天,寧晚星鴉羽般的長髮盤起,她很少穿裙裝,但那天穿了件天青色的旗袍。
風流纖細,婀娜多情。
比年少時更冷淡也更漂亮,眉宇間帶着久居上位的壓迫感。
後來盛隨自我剖析過,他其實根本不在意寧晚星會不會幫助盛合度過難關。
兩家關係再怎麼好,涉及利益的時候寧晚星又不是菩薩。
本質上他只是變扭,他以爲自己和寧晚星年少的那點情誼是動人的,寧晚星應該會看到他的面子上相助一二。
但脆弱的自尊心和莫名的自大被毫不留情地碾碎,他惱羞成怒到新婚前一個月都是冷着臉的。
寧晚星以爲他是氣自己被強壓低頭聯姻;
有,但不多。
他對不在意的東西一向不在乎臉面,只是快要抵擋不住寧晚星了。
寧晚星面對他時太甜太軟了,婚後第一次她抱着自己脖頸喊了聲ţú₊老公。
三分鐘。
盛隨後來坐在馬桶上沉思:自己正值體力巔峯,賽車手這麼多年的專業訓練不是假的,而且又是第一次。
我沒問題。
盛隨下了定義,只是寧晚星太喜歡我了;他重複,喜歡到了豪取搶奪的地步。
盛隨決定好好和寧晚星過日子,上班當盛總,下班當家庭煮夫,晚上給寧晚星暖牀。
怎麼疼人盛隨還是知道的。
甜如蜜地過了三個月,寧晚星又給了他一巴掌。

-4-
盛隨在寧晚星送他的腕錶裏發現了監聽器。
他孔雀開屏,天天戴寧晚星送的一切東西,手錶在午休時和員工打籃球不小心碰到了錶盤。
一點小劃痕,但盛隨很心痛,連忙叫李特助送去維修。
監控不止是手錶,送的所有東西都有,聽到消息時盛隨沉默很久,讓李特助帶人上北庭。
整個北庭不下兩百個監控。
盛隨徹底崩潰,他又一次發現,țüₐ自己從來沒有了解過寧晚星。
他喜歡夫妻間的個人邊界相互融合,但到這種地步,已經超越了自己的底線。
當晚盛隨搬去了南庭。
他們爆發了前所未有的爭吵,寧晚星質問他是不是還念着唐心悠。
盛隨再次崩潰:這到底和唐心悠有什麼關係?
他開始重新思考自己和寧晚星的關係,以及,寧晚星到底愛不愛他。
如果真的愛,他能接受這種病態的愛嗎?
在南庭的那半年過得極其煎熬,不僅是和寧晚星的關係,還有整個盛合。
他接手一個龐大的商業帝國,磕磕絆絆,捉襟見肘,很多次狼狽得應酬回到南庭就開始吐。
盛隨在頭暈目眩中想,寧晚星真的好他媽厲害。
她到底是怎樣做到完全駕馭寧揚的,她得喫多少苦啊。
這個念頭一出,盛隨就知道,自己徹底完了。
秀姨當晚將他吐到胃痛的消息告訴了寧晚星,寧晚星沒有他的允許不敢進南庭,擔心到掉眼淚。
隔天寧晚星就親自接手了寧盛兩家的合作項目。
她小心翼翼,又想給盛隨傳授經驗給予幫助,又怕傷害到盛隨的自尊心,笨拙得讓盛隨心揪疼。
他想告訴寧晚星,不用這麼照顧他的自尊心,他沒有這個高尚的玩意。
剛結婚最柔情蜜意的那一段時間,盛隨甚至都想過能不能把盛合給寧晚星,讓他去玩自己的賽車,他本來就不是這塊料。
盛隨最大理想就是當寧總的嬌夫。
但他沒有說出口,因爲他想成長起來,至少,能給寧晚星分一半重擔。
以及,盛隨絕望地發現,他看不得寧晚星低頭。
低頭哄自己也不行。
寧晚星就應該一直穩操勝券高高在上。
沒救了,認栽了;盛隨當晚回去發揮畢生廚藝煮了碗粥,將自己洗乾淨端着粥去北庭低頭。
躺在北庭主臥大牀,寧晚星睡在他懷裏軟聲喊他老公時盛隨自暴自棄地閉上眼。
不就是兩百個監控嘛。
他忍。

-5-
新婚的柔情蜜意度過之後,半年的分居徹底撕破了寧晚星的性格表象。
她偏執又專橫,只會聽從自己認定的事,始終覺得盛隨搬去南庭是因爲心裏還認定唐心悠。
盛隨感覺到累,不論他解釋多少次,寧晚星都不相信。
他們的關係維持着一種詭異的平靜,
有時候盛隨會想, 或許日子細水長流地過, 有一天他們都能得到自己的兩情相悅。
就是效率有點太低了。
直到唐心悠回國,
這個消息還是寧晚星告訴他的, 她在觀察自己的反應。
盛隨感受到了違和,當晚他就叫人查了唐心悠,
再一次, 寧晚星給了自己驚喜。
唐心悠在美國的公司,寧晚星控得有股。並且,兩人關係並不差。
盛隨出乎意料地平靜,他始終無法理解寧晚星到底想要什麼,於是他和剛回國的唐心悠約了見面。
當晚他習慣性地抱着一束香雪蘭回去, 寧晚星很開心,但是兩人又大吵一架。
又是唐心悠。
盛隨在那一瞬間感覺到了一陣荒謬, 他是對唐心悠有過一陣好感,就如同對一隻可愛小狗那般淺薄,都不用風吹就散了。
他是犯了什麼大罪, 因爲這個直接被寧晚星判了死刑。
盛隨在荒謬到極點的情緒中口不擇言地ẗųₛ問她:「你難道要我愛你愛到死去活來嗎?」
寧晚星留着眼淚說是。
盛隨徹底對自己服氣, 因爲在那一瞬間, 他所有情緒消失得乾乾淨淨。
寧晚星又不圖他身材又不圖他臉更不圖他錢, 錢這玩意寧晚星比他還多。
她就圖自己愛她。
這有啥不能做到的。
盛隨決定矜持一些, 給自己一點時間收拾情緒,然後和寧晚星好好過日子。
於是寧晚星猝不及防又給了自己一巴掌。

-6-
人的心就是很脆弱,捧出去的真心被反反覆覆的試探,會痛。
得知當年聯姻真相時,盛隨笑出了聲。
好樣的寧晚星,自己的生活如此多姿多彩還多虧了她。
盛隨終於意識到, 他和寧晚星一直在雞同鴨講。
一種從內部燒起的焦慮和怒火席捲了盛隨所有的理智,背叛的憤怒,不被相信的鈍痛以及不知如何走下去的無力感讓盛隨感覺到絕望。
在蒙上寧晚星眼睛時,他高高在上地對寧晚星做出了審判:「你好可憐, 」
其實盛隨心裏在想, 我也是。
可憐到被寧晚星玩弄在股掌之中都還對她懷有愛意。
盛隨再次逃回了南庭,一夜未睡,第二天跟個抖 m 一樣戴着寧晚星送的表就去公司。
他約了唐心悠, 開門見山地聊。
他想知道寧晚星想要什麼,爲什麼反覆試探,又爲什麼不斷質疑。
直到羅祕書告訴他寧晚星去看了心理醫生。
盛隨不知道怎麼形容自己聽到這個消息時的心理反應。
又疼又酸,痛得他喉嚨鼻腔都是苦澀。
寧晚星從不出錯, 她天資聰穎,自律勤勉;她習慣於掌握, 對萬事有種病態的秩序感。
盛隨是她人生中唯一的失序。
她患得患失, 自卑又自傲,所有不斷地將盛隨推開又渴求。
他人無法忍受這種反覆無常,但盛隨認爲自己可以。
車禍後躺在病牀上時盛隨在想, 生死之外都是小事, 和寧晚星好好過日子是大事。
對付寧晚星要像對付一隻變扭的貓,想要摸小貓攤開的肚子,就要有勇氣承擔她色厲內荏的爪子。
盛隨做好了長期作戰的準備。
但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收到寧晚星發來的離婚協議書時, 他在暴怒中居然還能苦中作樂地想:這個捅刀節奏,不愧是寧晚星。
解決方法也很簡單,他已經在三年的婚姻生活中獲得了真諦:只要堅定、果斷地將她抱在懷裏。
小貓需要一個永不會離開的擁抱。
盛隨剛好有。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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