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不可追

我是道觀里長大的落魄公主,卻嫁給了上京最負盛名的謝氏公子。
結縭三載,我們相敬如賓。
直到他表妹找上門來,求我允她進門做妾。
向來克己復禮的謝鈺,爲了維護心愛的姑娘,頭一次在我面前失了禮數。
「表妹孩子心性,公主莫要與她計較。」
我不哭不鬧,遞給他一紙和離書。
他滿目訝然:「蕭清月,你不是小孩子了,鬧什麼脾氣?」
可我不是鬧脾氣,我是認真的。
從嫁給他那天起,我就在認真地盤算着與他和離。

-1-
我和謝鈺的婚姻,是政治博弈下的悲劇。
雲州謝氏底蘊深厚,祖上出過三位宰相,娶我之前,謝鈺是盛國最負盛名的翩翩貴公子。
他才貌俱佳,十九歲便高中狀元,入了翰林院,仕途可謂是一片坦蕩。
所有人都說,他日後定會成爲謝氏的第四位宰相。
而我雖是公主,卻是最聲名狼藉的那一位,與他實在談不上相配。
我故去的生母是父皇的元妻。她是將軍府的嫡女,當年七子奪嫡,父皇能在一衆皇子中脫穎而出,少不了我外祖家的助力。
故而他登基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封我母親做皇后。
可父皇並不愛母親,當初娶她也只是爲了將軍府的兵權。
皇后之位是他能給母親最大限度的補償。
他做皇子時對我外祖多有忌憚,不敢納側妃,只好委屈他的真愛宋娘子做了三年外室。
一朝翻身做了皇帝,纔敢雄赳赳氣昂昂地將宋娘子迎進皇宮封了貴妃。
母親去他跟前討要說法,他卻呵斥她不懂分寸,還想方設法將外祖趕去了靖州。
在那之後,母親便一直鬱鬱寡歡。
最終,在我七歲那年的夏天,她孤零零地死在了未央宮裏。
彼時宋貴妃剛懷上第二胎,父皇心疼她,帶着她到行宮避暑。他接到消息趕回來時,已是半個月後的事了。
金碧輝煌的宮殿看似平靜,實則處處都是陷阱。我沒了母親的庇護,想要活下去就只能依仗父皇。
所以,當他出現在母親的靈堂門前時,我只能壓下心中的怨氣,跌跌撞撞地撲進了他的懷中痛哭流涕,盼着他能看在這些年來我母親「安分守己」的情分上,對我多幾分憐惜。
他被我的眼淚打動了,在母親的靈堂裏承諾會將我好好養大。但好景不長,宋貴妃回宮後,一切都變了樣。
她是個有心機的女人,一回來就主動跟父皇提議將我送到她宮中教養。
「瑤瑤與她年紀相仿,兩姐妹養在一起,多好。」
當年我母親因爲她入宮的事與父皇交惡,如今她卻願意撫養我長大。
多麼地寬宏大度。
父皇龍心大悅,誇讚她純善。
爲了名聲,宋貴妃從不在喫穿用度上苛待於我,甚至對我比對自己的親生女兒蕭清瑤還要好。
蕭清瑤有的,我有。
蕭清瑤沒有的,我也有。
我擔心她想捧殺我,言行愈發謹小慎微,生怕多生事端。
可我千防萬防,意外還是發生了。
宋貴妃即將臨產的時候,太傅表揚了我的課業,卻批評蕭清瑤的文章太過浮躁。
蕭清瑤氣不過,罵我是沒孃的賤種。
爲了陷害我,她不惜以身犯險,縱身跳進太液池。
她沒有大礙,一旁的宮人很快將她救了起來,但宋貴妃卻受到驚嚇提前早產了。
產房裏的叫聲一聲比一聲淒厲,父皇急匆匆趕來,二話不說直接給了我一巴掌:「狼心狗肺的東西,小小年紀竟如此惡毒!」
我沒有解釋。
因爲我知道,他是不會相信我的。
闔宮上下誰不知宋貴妃待我親厚,說她的女兒陷害我,有誰會信。
宋貴妃叫喚了一夜,血水一盆接一盆往外抬,終於如願以償生下了一個小皇子。
母子平安。
父皇陰沉的臉上終於有了些喜色。
我站在殿外,遠遠看着他們一家四口其樂融融,預感到自己在臨安宮的日子,恐怕就要過到頭了。

-2-
蕭清瑤落水一事,讓父皇認定我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
他對我僅存的愧意就這麼沒了,而宋貴妃剛替他生下了長子,我若是繼續待在臨安宮,叫他如何放心得下。
我的名聲徹底壞了,偌大的後宮中,沒有一個人願意接下我這個爛攤子。
父皇左思右想,最後決定將我流放。
我就這樣被趕出了皇宮,在京郊外的白雲觀度過了接下來的十年光陰。
我原本以爲,自己會在道觀中過完餘生。
豈料永昌十九年,父皇突然爲我定了一門親事,命我即刻回宮完婚。
我不在宮中這十年,後宮並不太平。
宋貴妃本以爲自己能母憑子歸,執掌鳳印。卻不想在我離宮的第二年,蕭清瑤與小皇子皆染上了天花,雙雙早夭。
她還未從喪子的悲痛中走出來,父皇卻又給予了她另一個沉重的打擊。
他膝下子嗣稀薄,架不住朝臣的催促,廣納後宮爲皇家開枝散葉。
非但如此,他還封了新入宮的王氏女爲後。
宋貴妃心心念唸了那麼多年的後位,被他又一次許給了別人。
她鬧到父皇面前。
父皇卻像當初呵斥我母親那樣,呵斥了她。
她心如死灰。
終於明白,在父皇心中,權力始終都比情愛更重要。
時光白駒過隙,父皇又有了新的兒子,那是王皇后爲他誕下的嫡子,宋貴妃卻走上了我母親的老路,在臨安宮中鬱郁而亡,享年不過三十有二。
有趣的是,父皇冷落宋貴妃多年,卻又在她薨逝後突然念起了她的好。
他執意要追封宋貴妃爲後。
王氏尚在,此番舉動無疑是不合禮法的。
一時間,進諫的奏摺如雪花一般呈上來,其中言辭最爲激烈的,要數御史大夫謝遜。
而這位謝大夫,正是謝鈺的嫡親伯父。

-3-
文死諫,武死戰。
言官的職責,就是在皇帝犯糊塗的時候,用盡一切方法把他拉回正道。
謝大夫是個一根筋的老頭,眼見遞奏摺不管用,竟欲碎首進諫。
當然,他激進的法子沒能成功。
兩個太監把他攔住了。
後來在場的宮人回想起當時的情景,無一不是心有餘悸。
謝大夫老當益壯,若是他撞柱前沒說那麼多大道理,直接不管不顧就往前奔,那兩個太監真不一定能攔住他。
父皇人到中年,性子愈發叛逆。謝大夫弄巧成拙,非但沒能讓他懸崖勒馬,反而堅定了他追封宋貴妃的決心。
他稱病罷朝,關起門來一門心思研究對付謝大夫的辦法。
打板子、罰跪這些低級的懲罰是派不上用場了。言官的骨頭硬,連死都不怕,這些皮肉之苦又怎能讓他們屈服。
偏偏人家說的話還句句在禮,父皇不願被扣上昏君的帽子,就不能閉着眼睛剝奪他們的官職。
父皇苦思冥想,終於在罷朝的第七日,福至心靈,想出了一個極妙的法子——
他要將自己的女兒嫁給謝氏最出挑的兒郎。
謝大夫讓他不痛快,他便要讓謝大夫也不痛快。
但宮裏沒有適嫁的公主,父皇這纔想起了遠在白雲觀的我。大手一揮,定下了我與謝鈺的婚事。
於是乎,噁心謝大夫的擔子,就這樣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君王賜婚,下臣沒有拒絕的資格。且爲防止外戚干政,我朝有祖制,駙馬儀賓,不許入仕,其子不許入任京秩。
這就意味着,謝鈺這個被整個家族寄予厚望的明日之星,便要就此隕落了。
偏偏,此舉合情合理,讓人挑不出錯處。
父皇在棋盤上落下了一顆扭轉之棋。他以一種謝大夫絕對無法拒絕的方式,給予了他和謝氏最致命的一擊。
謝鈺的仕途固然重要,但謝氏一族的名聲更重要。
縱使心中有千般不願,萬分不甘,他們也絕不可能爲了謝鈺,斷送整個家族引以爲傲的風骨與堅持。

-4-
對於這門婚事,我是拒絕的。
我生平最大的願望,不過是遠離宮廷,做一個平凡的普通人。可我若是與謝鈺成婚,餘生註定不能安穩順遂。
舉國上下,愛慕謝鈺的女子多如過江之鯽,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也無妨。
回宮見父皇的路上,我特意繞道去了一趟未央宮求見王皇后。
我聽聞這位繼後家中有一胞妹,年紀與我相仿,且對謝鈺情根深種。若我能說服王皇后出面遊說父皇,或許賜婚之事尚且還有一線轉機。
豈料我向王皇后說明來意後,她竟一口回絕了我的提議。
「爲何?」
年輕的皇后清淺一笑,眸中是與年紀不符的沉穩:「公主可知,謝家原本屬意的女郎,是崔家的嫡女。」
寥寥數語,猶如驚雷。
她是在告訴我,崔家女嫁不得謝鈺,王家女自然也嫁不得謝鈺。
這場賜婚,明面上是爲報復謝大夫。
實際上卻是父皇爲了防止世家聯姻,威脅皇權所設計的一出好戲。
他太瞭解謝大夫的秉性,故意用追封宋貴妃的事爲他做了一出局。
謝大夫年事已高,當不了幾年官了。謝鈺尚了公主,就再無封侯拜相的可能。
如此這般,十年之內,謝氏在朝堂上再難有所建樹。
父皇在朝陽殿召見了我,他胖了些,一眼瞧去倒是多了幾分和藹。
他拉着我好一陣噓寒問暖,說自己爲我尋了個風華絕代的好郎君,往後的日子都會讓我活得風風光光的。
他嘴上說着心疼我,可我瞧得分明,他眼底沒有一絲懊悔。
他早已忘記了。
害得我母親和宋貴妃鬱鬱而終的人是他,將我流放到白雲觀的人也是他。
在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裏,所有人的苦難,都是拜他所賜。
走進朝陽殿之前,我設想了無數拒婚的理由。
但當我對上他那雙渾濁的,野心勃勃的眼睛,我卻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任何理由都是徒勞的。
這樁婚事是父皇對謝氏的懲罰,更是他對門閥士族、滿朝文武的警告。
他打定主意要用這樣的方式告訴衆人,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普天之下沒有任何人能忤逆他。
眼下我若是貿然拒婚,只會得不償失。

-5-
三月三,上巳日。
我穿着鳳冠霞帔從一個牢籠走出來,然後又走進了另一個牢籠。
謝鈺對我這個妻子顯然是不喜的。我在喜房中等了他許久,直到半夜他才姍姍來遲,還一進門便倒在喜牀上,醉得不省人事。
喜房裏的下人們喚不醒他,擔憂得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我徑自揭下紅蓋頭,安排下人替他更衣洗漱,一旁的老嬤嬤不贊同地看着我:「公主,這不合禮數。」
自古以來,新娘的蓋頭都是要新郎挑起來纔行的。
我親自取了喜秤塞到謝鈺手裏:「駙馬,起來挑蓋頭了。」
謝鈺爛醉如泥,胡亂揮了揮手。
他連眼皮都抬不起來,又如何能握住喜秤。
嬤嬤嘴角抽搐,卻又無可奈何。
洗漱完畢後,我準備吹燈睡覺,原以爲折騰了這麼一天,我應該能很快入睡。
但我低估了謝鈺對我的影響。
他喝醉後其實很乖,不會講夢話不會裹被子也不會打呼嚕。
只是我習慣了一個人,眼下一個大活人躺在我身邊,我實在是難以入眠。但把一個酒醉的人踢下牀,又委實不太道德。
我輾轉反側,直到後半夜,才堪堪睡過去。
沒睡多久,就有下人來敲門,告知我謝鈺的父母已經恭候多時了。
我頓時覺得頭大如鬥。
晨昏定省是尋常人家做媳婦的規矩。
尚公主則與之不同,我進謝家的門,不是來做媳婦的,而是來做祖宗的。公婆非但喝不到我的媳婦茶,見了我還得跪安行禮。
好在他們並不打算在京城定居,此番入京只是爲了觀禮,明日就將啓程返回雲州。
他們走後,公主府裏便只剩下我和謝鈺兩個主子。
我命人將謝鈺的鋪蓋搬到隔壁廂房。
他甚是不解:「是我做錯了事,惹公主厭煩了嗎?」
我不答反問:「謝鈺,你喜歡我嗎?」
我的話語太過直白。
他怔了一下,答不上來,只能長久地沉默。
但有些時候,沉默本身就是一種答案,於是我便知曉了他的心意。
我垂眸看着身前澄澈平靜的湖水,它像一面鏡子,倒映着少年人俊秀挺拔的身影。
謝鈺光風霽月,純善溫和。
如上好的絕世美玉。
他什麼都不用做,光是這樣靜靜地站着,都讓人如沐清風。
而他身邊的青衣女子,卻如此平凡。
她身形消瘦,容貌不算明豔,只能勉強稱得上清麗。當她站在那如玉的少年身旁時,便顯得暗淡無光。
春風拂過湖面,柳條隨之搖曳。
我轉過身,認真地看着謝鈺溫柔澄澈的眼睛:「這樁婚事本就不是你我自願的,我們既無情意,平日裏就不用給彼此添堵了。」

-6-
謝鈺少年成名,雖說性格溫和,骨子裏卻最爲驕傲。
接下來的一年裏,我們雖然住在同一座府邸裏,但除去一些不得不共同出席場面,我們基本是不見面的。
在不知內情的人眼中,謝鈺是最體貼的駙馬,我們相敬如賓,如同世間尋常夫妻一般。
只有我身邊親近的人才知道,我和謝鈺,我們不過是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罷了。
忍冬姑姑爲此頗爲苦惱。她原先是我母親身邊伺候的舊人,我成婚時特意向父皇討了恩典,讓她到公主府服侍我。
婚後第二年,謝大夫的夫人突然生了場怪病,一夜之間臥牀不起。太醫院的御醫來看過,皆是沒有頭緒。
我回宮時白雲觀的老觀主送了我一枚玉佩作賀禮,她與藥王谷谷主是舊相識,憑藉這枚玉佩,可以請谷主幫忙救人。
我親自前往藥王谷,求回了一枚丹藥,謝夫人服下後,果真藥到病除。
我平日裏愛好作畫,尤其擅長畫山水,便在城中盤下了幾間畫齋,白日裏我多半都在畫齋中作畫。
謝鈺爲向我致謝,在我十九歲的生辰時投其所好,親手爲我繪製了一幅畫像,作爲生辰禮贈與我。
我向他道了謝,直接將畫軸遞給下人。
「駙馬的畫,本宮很喜歡。」
謝鈺緊緊抿着脣:「公主都不曾打開看上一眼,談何喜歡?」
左右不過是人情往來,他又何必深究。
我淡淡地笑,保持着恰到好處的疏離:「駙馬文采斐然,出自你手的畫作自然是上乘佳作。本宮乏了,駙馬也早些休息吧。」
謝鈺聞言,眼眸裏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
回房的路上,忍冬姑姑頗爲苦惱:「駙馬有意同公主親近,您爲何一再將他拒之門外?」
她說我若是晚些轉身,瞧見謝鈺失落的面容,或許就不會捨得走了。
我笑而不語。
她不懂,我和謝鈺是註定要分開的。
在離別到來之前,我們還是不要有過多的糾纏爲好。

-7-
冬至前夕,京城落下了一場大雪。
忍冬姑姑知我喜愛梅花,不知從哪裏尋來了紅梅,插在我房中。
梅香清冷。
雖不璀璨,卻自懷一股傲然。
有人遠道而來,約我在城郊的某座山莊一敘。我撫着拜帖上的印記,心情久久未能平復。
「她進京的事,駙馬知曉嗎?」
忍冬姑姑輕聲答道:「自然是知曉的,五日前崔侍郎曾給駙馬下過帖子,邀他過府一敘,想來應是與崔小姐見過面了。」
她口中的崔小姐,便是那位差一點就要與謝鈺訂下婚約ťŭ̀₈的崔家嫡女崔宛音。
崔宛音約見我的理由與謝鈺有關。
爲了與謝鈺在一起,她願意放棄身爲世家嫡女的身份,甘願自請爲妾。
她匍匐在我身前,不住地向我磕頭,白皙的額頭上很快便是一片青紫。
崔、謝兩家本就是世交,謝鈺的母親更是崔宛音的親姨母。
崔宛音自幼愛慕謝鈺,她與謝鈺成婚,本該是件水到渠成的佳事。
卻不想半路上殺出了我這個程咬金,硬生生毀了一段好姻緣。
「宛音心繫表哥,求公主成全。」
貌美的姑娘跪在地上求我成全她。
她哭得那樣傷心,連天地都忍不住爲之動容。
可我還未來得及開口,門卻突然被推開了。
屋外飄着雪,謝鈺帶着初冬的寒意,急切地走了進來。
見崔宛音額頭一片青紫,他連忙將她攙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然後才躬身向我行禮。
「宛音表妹孩子心性,她打小在家中胡鬧慣了,謝鈺替她向公主賠罪,還請公主莫要與她計較。」
爲了心愛的姑娘,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失了禮數。

-8-
傍晚,謝鈺來我面前請罪。
崔宛音此番進京是從家中偷跑出來的,她家長輩意欲給她說門親事,但她心中裝着謝鈺,自是不願嫁與他人。
謝鈺言語間滿是無奈,話裏話外卻都是向着崔宛音的。
我淡淡一笑,世家女子最重名節,崔宛音此舉雖是離經叛道,但也恰恰說明謝鈺在她心中的分量極重。
這樣一份真心,就是千金也難換。
我從櫃子裏取出一個梳妝匣,匣子是我母親的遺物,裏面裝着我從小到大以來最寶貴的一切物品。
匣子的最下面,壓着一張紙。
是我在新婚夜寫下的和離書。
我將它取出來,小心翼翼地展開,然後遞到謝鈺面前:「拿去吧,莫要辜負了崔姑娘對你的情誼。」
謝鈺將那和離書翻來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們的婚事是陛下親賜的。」
他長長嘆了口氣,眼底隱隱露出幾分無奈:「蕭清月,你不是小孩子了,鬧什麼脾氣?」
可我不是鬧脾氣,我是認真的。
從嫁給他那天起,我就在很認真很認真地,盤算着與他和離。
我微微彎脣,揚起一抹笑意:
「父皇那邊我自會去解釋,你專心安撫好崔小姐便是……」
風把窗戶吹得嗚嗚作響。
謝鈺身形一怔。
他驀然將手中的和離書撕得粉碎,一字一句道:
「蕭清月,我不會與你和離。」
「你這又是何必?」
我嘆了氣,耐心解釋道:「我們原本就是被迫捆綁在一起的,分開對你對我都是好事。」
「誰說我和你在一起是被迫的了?」
謝鈺死死地盯着我,眼眶微紅:
「我若是不喜歡你,爲何要送你畫像,爲何要贈你梅花?我若是不喜歡你……
「又何必拘着性子不敢靠近你,生怕惹你厭惡?」
自成婚以來,他第一次對我說了這樣多的話。
可這些話,我卻是一個字也不敢信。
他因我斷了仕途,誤了良緣,他恨我還來不及,又怎會喜歡我?
掩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因爲太過用力,指甲都陷進了肉裏。
轉身欲走,卻被握住了手腕。
他語氣急切:「清月,你聽我解釋,我的確是喜歡你的……」
我掙脫不開他的桎梏,忍不住蹙起眉心:「你把我弄疼了,真正喜歡一個人,是不會這樣的。」
謝鈺一怔,連忙鬆開我。
我深深吸了口氣:
「謝鈺,你樣貌好,出身好,學問好。從小到大愛慕你的姑娘多到可以從京城排到雲州。
「而我是你的妻子,偏偏又是一個不喜歡你的女子。所以你看我時,便覺得我與天底下其他的姑娘都不一樣。」
我頓了頓,抬手撫平他緊蹙的眉頭:「所以啊,你覺得自己喜歡我,其實只是因爲我不喜歡你。」
「謝鈺,你只是不甘心。」
風聲停下的時候,謝鈺轉身走進了無邊的夜色裏。
我面無表情地瞧着他離去的背影,眼淚卻兀自落了一地。
他若是回頭,便能將我眼底那些往日裏從不敢外露的情緒瞧個分明。
但他不會回頭,他是光風霽月的謝三郎,他有自己的自尊與驕傲,我對他說了那樣絕情的話,他又豈會回頭。
待他走遠了,遠到我再也瞧不見他,我纔敢放任自己哭出聲音。
忍冬姑姑默默替我披上披風,眼中是濃濃的不解:「公主分明是喜歡着駙馬的,爲什麼非要將他往外推呢?能嫁給心愛之人,何其難得。」
能嫁給心愛之人的確難得。
可我喜歡的人和我在一起,我們都會過不好這一生的。

-9-
我乃重生之人,擁有兩世的記憶。
上一世,我對謝鈺一見傾心,在他挑起我的蓋頭的瞬間,我就深深地喜歡上了他。
爲了討他歡心,我做了很多努力。
他擅吟詩作對,我鑽進書房潛心學習詩詞;他喜山水畫作,我不惜花重金爲他蒐羅大家名作;我費盡了心思,絞盡了腦汁,只爲他能對我笑一笑。ẗü₎
只可惜,謝鈺不喜歡我。
他不喜歡我,所以無論我做什麼,他對我總是淡淡的,那雙黝黑的眸子就好像一潭平靜的死水,翻不起一丁點波瀾。
他看我,與看一朵花、一棵樹、一塊石頭並無不同。
我無比沮喪,發誓再也不要喜歡他了。
但有時候,放棄一件事,總是比堅持一件事要困難得多,於是我很快又給自己找了個蹩腳的理由。
我告誡自己不能太貪心,高嶺之花都是這樣的,世間萬物在他眼中並無不同。
我編織了一場美夢,在夢境中兀自歡喜。
直到崔宛音出現,讓我無法再自欺欺人。
謝鈺對崔宛音是截然不同的。
在她面前,他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會笑,也會生氣。
我站在牆角處默默打量着他們,一個皎皎如明月,一個璀璨似驕陽,看上去是那麼地般配。
心底有個聲音告訴我,我就快要失去謝鈺了。
我感到前所未有地恐慌。
所以,當崔宛音求我允她進門做妾時,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
舉國聞名的美人,跪在我面前哭得梨花帶雨。
她向我發誓,說她會安分守己,只求能陪伴在謝鈺左右。
但我在皇宮裏看過太多的爾虞我詐的爭寵戲碼,安分守己這四個字在我看來不過就是一場笑話。
崔宛音被我揭穿後,面上有一瞬的尷尬。
但她很快又笑了起來。
她笑得那樣刺目:「強行把謝鈺困在你身邊有什麼意思,所有人都知道,謝鈺他不喜歡公主您啊。」
謝鈺不喜歡我Ṱù₀。
她的話就像一把無形的尖刀,狠狠刺穿了我的心臟。
但,饒是如此,我亦不肯退步。
我是盛國的公主,是與謝鈺拜過天地的妻子。只要我不點頭,她就是把頭磕出個窟窿,也無濟於事。
崔宛音是瞞着家中長輩偷偷跑到京城來的,我將她勾引當朝駙馬的事散播出去。崔家嫌她丟臉,直接將她送進了尼姑庵。
自從這件事之後,謝鈺待我愈發冷淡。
他不曾開口指責我一句,可他的言行舉止無一不在告訴我,他連看我一眼,都覺得厭惡至極。
崔宛音削髮爲尼的第四年,柳州發了洪水,工部侍郎張禹奉旨賑災。
張禹是謝鈺昔日的同窗,臨行前他曾上門向謝鈺商討治水的法子。這件事不知被誰捅到了父皇面前,父皇大發雷霆,罰了謝鈺半年俸祿,以示懲戒。
自此,謝鈺一病不起。
太醫過府爲他診斷,說他憂傷成疾,身體已是強弩之末。
似是爲了驗證御醫的話,謝鈺咳得血一日多過一日,眼眸也日漸渾濁,再不復當初的明亮澄澈。
他死的那日,院子裏飛來了一隻鳥。
我將他摟在懷裏,指着窗外的春光:「你要快些好起來,太液池旁的柳樹抽芽了,我們一起去看看。」
他卻費勁地搖搖頭,拒絕了我。
「那,你想去哪兒?」
四目相對,他眼中無悲無喜,徒留一片荒涼。
「去沒有你的地方。
「殿下,要是你我不曾遇到就好了……」
我身形一僵,心中痛如刀絞。
原來,謝鈺恨極了我。
他恨我斷他仕途,還恨我誤他良緣。
春風帶着涼意從四面八方湧來,帶着窗外的鳥一起飛出了牢籠。
謝鈺下葬後不久,崔宛音在尼姑庵中服毒自盡了,有好事者將她與謝鈺的前塵舊事翻了出來。
衆人訝然,隨後唏噓,這才知道她竟是爲謝鈺殉情。
傳言越傳越盛,後來人人都說,他們合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我聽得多了,竟也覺得他們說得在理。
我從未被人愛過,也不懂如何愛人。遇見一個喜歡的人,只知道要拼命抓住他,將自以爲是的愛一股腦地硬塞給他。
若是我和謝鈺不曾做夫妻,我們的人生就不會是這番模樣。
我醉生夢死,最終在下馬車時踩空,活生生摔死了。
再度睜眼,我回到了白雲觀,手中正握着父皇賜婚的聖旨。
道觀裏的女弟子們聽聞我即將嫁給謝鈺,紛紛打趣我:「哎呀呀,那可是舉國聞名的好郎君呀,阿月真是好福氣。」
我笑笑,沒有說話。
我不會再將謝鈺捆在我身邊了。
我不願再愛他。
重來一世,我只願我們都能活得自由自在。

-10-
謝鈺將自己關在院子裏,稱病不肯見人。
小舅舅給我傳信,他說我外祖病重,他想讓我去靖州見他一面。
我帶着開春時釀造的桃花酒進宮求見父皇。
釀酒的配方是母親生前留下的,她教給了忍冬姑姑,如今忍冬姑姑又教給了我。
從前我在白雲觀的修行時,老觀主最愛和我們講她年輕時的故事。
她說人老了,最是念舊。
我坐在馬車上,祈禱希望父皇也能像老觀主一樣,對舊人多幾分掛念。
萬幸,父皇喝了我帶來的桃花酒,面上浮現出了久違的、愉悅的神色。
死亡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它會和時間一起,慢慢淡化生者對死者怨與恨,不斷美化它曾給予我們的溫暖與美好。
母親走了十二年了,父皇早已不是從前那個需要妻族幫襯扶持的落魄皇子。
時隔多年再想起母親,他不會像年輕時那般抱怨,反倒多了幾分感慨,甚至懷念她曾經的陪伴。
因此,在我提出想到靖州探望外祖時,父皇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並未多加阻攔。
回到公主府後,我即刻開始收拾行李。
謝鈺聽到消息,主動來找了我,提出想陪我一起去靖州。
被我婉拒了。
「過幾日便是謝大夫的壽誕,你應當多陪陪他纔是。」
謝大夫是個君子,我與謝鈺的婚事阻礙了謝鈺的仕途,他痛心疾首,卻不曾將怨氣發泄在我身上,還多次囑咐謝鈺,要對我以禮相待。
謝鈺看着我,黑沉的眼睛裏盛滿了執拗:「我喜歡自己的妻子,想和她長相廝守,有錯嗎?」
「蕭清月,我究竟做錯了什麼,讓你這樣討厭我?」
我沒有將那些前塵往事說與他聽,只是平靜地說:「你沒錯,但天底下沒有哪條律法規定,你喜歡我,我就一定要回應你的喜歡。」
謝鈺往後退了半步。
一片雪花恰好墜落在他緊蹙的眉心,他自嘲地笑了一聲:「我真是瘋了,纔會喜歡上你這樣鐵石心腸的女子……」
他落寞地垂着頭,向來筆直的脊樑也有些頹了。
那副模樣着實惹人心疼。
但是啊……
我也曾將一顆真心捧到他面前,百般討好,千般順從,唯願他垂憐。
我若是心疼他。
那麼,又有誰來心疼上一世的我呢?

-11-
從京城到靖州,乘坐馬車需要一個半月的路程。
我在白雲觀那幾年學過馬術,爲了節約時間,我決定帶上一隊護衛,騎快馬去靖州。
騎馬太顛簸,忍冬姑姑擔心我受不住。
我搖搖頭,握住她的手:「只是騎幾天馬而已,不礙事的。」
外祖戎馬一生,是鐵骨錚錚的漢子。
接到信時我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預感,到了靖州我才知道,外祖的情況竟比我想象得更糟糕。
他已經病得下不了榻了。
大多時候他都在昏睡,每日只有兩三個時辰是清醒的。
我和小舅舅陪着他熬過了漫長的冬季,但他還是在一個春日裏離開了。
他去世的前一天,突然來了興致,要我們推着他去屋子外面轉轉。
院子裏的桃花開了,他命人將最大最好的兩枝剪下來,一枝塞到我手中,一枝塞到小舅舅手中。
「阿瑾、玉娘,爹爹回來了,爹爹還給你們帶了花呢。」
阿瑾是我大舅舅的名諱,玉娘則是我母親。
外祖今年六十七歲,他膝下三個子女,兩個都死在了他前面。
小舅舅告訴我,外祖一直覺得對不起我和母親。父皇傷了母親的心,他多想不管不顧衝進皇宮帶我們走。
他麾下有五萬將士,但將士們家中皆有孩童婦孺,他豈能用他們的命去報自己的私仇。
我忍不住流淚。
母親去世前也曾緊緊握着我的手,說她愧對自己的父兄。
若是她當年沒有愛上父皇,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外祖下葬後,我準備啓程回京。
小舅舅親自將我送出城門,他看出我有心事,對我說道:「若是在京城不開心,隨時可以來靖州,這裏永遠是你的家。」
我心下一暖:「待我處理好京城的事,再來靖州看您。」
謝鈺不肯鬆口和離,我只好在離京前往雲州謝家寄了一封和離書,拜託謝鈺的父親代他簽字。
算算時日,回信也差不多該送到京城了。

-12-
回京後謝鈺來找過我幾次,均被我以舟車勞頓爲由拒絕了。
收到謝父代簽的那封和離書後,我直接進宮求見父皇。
他得知我欲與謝鈺和離,龍顏大怒。
我跪在大殿上,額頭浸出汗漬:「父皇曾允諾兒臣,會實現兒臣一個願望,此話如今可還算數?」
前年幽州大旱,國庫緊缺拿不出賑災的銀兩,是我站出來牽頭,說動京中女眷捐錢,湊出了一半的賑災款。
父皇頗爲感動,當衆許諾,可以爲我實現一個願望。
如今,我來找他兌現承諾了。
宮室裏燈火通明,父皇高坐在龍椅上,額前的冕珠遮住了他的眼睛,讓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你當真要與駙馬和離?」
我深吸口氣,恭聲答是。
發過一通脾氣後,他的聲音已經冷靜下來。
自從謝鈺與我成婚以來,各大世家都不約而同地選擇明哲保身,父皇的目的已然達到。
不過打一巴掌,總歸還是要給顆甜棗,世家們已經用行動表示臣服,父皇自然也願意與他們緩和關係。
我與謝鈺和離,便是最好的信號。
他沉默地看了我好一會,我始終保持着鎮定。
隔了許久,他嘆了口氣,語氣軟了三分:「我瞧着謝駙馬對你還是有些情誼的,你對他就一點也不心動?」
「不曾。」
我抬頭,隔着大殿平靜地與他遙遙相望:「兒臣自幼在道觀中修行,早無男女之思。再者,難道他喜歡我,我就一定要喜歡他嗎?」
父皇愛猜忌的毛病已經深入骨髓,哪怕自己本就有意與世家緩解關係,他依舊擔心,我是受了謝鈺的蠱惑,才提出和離。
所以我必須要讓他相信,我不曾對謝鈺動心。
一絲一毫,一時一刻都不曾有過。

-13-
謝鈺搬出公主府那日,上京落下了一場春雪。
我將謝鈺送至門外,天地間一片瑩白,而我瞧着他的臉,竟是比雪還要白上三分。
他執拗地看着我,最後一次問我,可有什麼話要對他說。
我想了想,柔聲道:「你若快些走,興許還能趕上謝大夫家的午膳。」
謝鈺眸色沉沉,好看的薄脣緊緊抿成一條直線。
「就這些?」
我看向他,言辭誠懇:「此後一別,願君仕途坦蕩,姻緣美滿。百年之後,子孫滿堂。」
謝鈺臉上露出痛愕之色。
半晌,他自嘲一笑,轉身走進了風雪裏。
我看着謝鈺的背影,陡然想起十年前,我與他的初見,也是在一個下雪的日子。
那天是我母親的生辰,京郊也下着這樣大的雪。謝鈺隨父母進京探親,風雪太大不宜趕路,他們到白雲觀中避雪。
我在偏僻處悄悄祭拜母親,閉着眼絮絮叨叨地說着近日發生的事,說到傷心處,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待哭夠了,驀一回頭,眼前突然多了個粉雕玉琢的小郎君。
他正對着我笑,問我在這裏做什麼。
我滿心陰鬱,隨口答道:「我母親死了,我父親娶了其他女子,我犯了錯,他便將我送到了這道觀中。」
謝鈺聽後眉頭一皺,語氣惆悵。
「就算你犯了錯,你父親也不該這樣對你。他這樣做,你該有多難過啊。」
父皇是皇帝,皇帝不會犯錯。
於是所有人都說,父皇把我送到白雲觀,是我活該。
而謝鈺,是唯一一個關心我會不會難過的人。
他像一束溫暖明亮的光,穿過厚厚的雲層,照在了我的身上。
於他而言,這只是漫漫人生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插曲。
可我卻記了許多年。
所以,多年以後,當他挑開我的蓋頭,在我記憶裏藏了許多年的那張臉,突然與我身前的男子的臉重合的瞬間,我的心跳突然就慢了一拍。
一段孽緣,就此展開。
我心生貪念,想留住那束光,不承想卻害了他。
也害了我自己。
風聲淒涼,我瞧着雪地裏那個越來越小的背影,驀然笑了起來。
笑着笑着,忽然就掉下了眼淚。
眼淚掉進雪裏,帶着我兩輩子的愛恨,消失不見。

-14-
我與謝鈺和離的事,讓上京的權貴們都大喫一驚。
在我的精心經營下,這幾年我的名聲也算有所好轉,平日裏與我有交集的貴婦們接二連三地上門與我談心。
有好事者將我們三人的糾葛編排成閒書,暗戳戳地指責我仗着公主身份棒打鴛鴦。
我不堪其擾,索性收拾行囊外出散心。
一路向北,我見到了許多前世不曾見到的風景。
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忍冬姑姑年紀大了,身體不如年輕時利索。
途經青州時恰逢陰雨天,她腰痛的老毛病犯了,我去藥堂抓藥,卻被告知城裏的大夫去山頭當土匪了。
我大喫一驚,細細一問才知道,這是青州知州陳珣搞的鬼。
陳珣惡行累累,仗着官威欺壓百姓,攪得青州民不聊生。
一年前他的父親病重,他便差人抓了多名大夫給陳老爺子看病。
但陳老爺子年歲已高,最終還是死了。
陳珣卻認爲是大夫們醫術不精,害死了自己的父親,將țüₓ當日到陳家看診的大夫悉數殺死。
我詫異地瞪大眼睛:「救人是醫者職責所在,但大夫是人不是神,又豈能打破生老病死的法則,同閻王爺搶人?」
路人無奈地搖頭:「傻姑娘欸,陳珣那活閻王可不像你這般講理。他若是懂得這個道理的,咱們青州還會是如今這副模樣嗎?」
「那……你們爲何不報官?」
「報官?」
那人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當官的都是蛇鼠一窩,去報官豈不是自尋死路?」
「這裏不太平,姑娘你一看就是外鄉人,還是快些走吧。」
青州的確不宜久留。
天色尚早,我即刻退了客房準備離開,結果馬車剛駛出城門,便被掠進了土匪窩。
綁架我們的女土匪名叫許朝顏。
她家祖上世代學醫,當初被陳珣殺害大夫裏,就有她相依爲命的爺爺。
而她今日將我掠上山寨,也並無惡意。
「打你進了青州城,就被人給盯上了。我要是不把你掠回來,你現在就該在那些個肥頭大耳的貪官富紳牀上了。」
忍冬姑姑一聽,頓時臉色煞白。
「他們怎麼敢如此膽大包天?」
「有何不敢?」
許朝顏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強搶民女的事他們可沒少幹,像你這樣年輕的外鄉女子,於他們而言無異於肥肉。」
「不過嘛,你也不用太害怕。」
她話音一轉,抬起茶壺倒了杯茶水遞給我:「我瞧你應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只要你願意給五十兩銀子,明日我便派人護送你離開。」
五十兩銀子買個平安,忍冬姑姑覺得這買賣不虧。
她剛要從包袱裏掏出錢財,卻被我一把拉住:「女俠豁出性命護我,只要五十兩銀子怎麼夠?」
「你這是什麼意思?」
許朝顏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買賣了,但主動加錢的,我可能是第一個。
她蹙起眉盯着我,而我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茶,才徐徐說道:
「我的命可金貴得很,當值……
「黃金萬兩。」

-15-
我跟許朝顏說我是當朝公主。
但她不信我。
「公主只會住在富麗堂皇的宮殿裏,怎麼可能來青州這種山高皇帝遠的地方?
「姑娘,你不會是被嚇傻了吧?」
忍冬姑姑在一旁圓場:「許姑娘見諒,我家小姐這是太害怕了,你可千萬別把她的胡話放在心上。」
世道險惡,她並不贊同我隨意把真實身份透露給陌生人。
我示意她少安毋躁。
又繼續對許朝顏說道:「你把我在這的消息放出去,且看我父皇會不會遣臣子送黃金來贖我便是。」
許朝顏是個腦子活絡的姑娘,很快就想清楚了其中利弊。
若我真是公主,皇帝必會派人來營救我,屆時她便可以在使者面前揭露陳珣的惡行。
青州如今的世道已經壞得不能再壞了,再不濟,也只是賠上條命的事。
一番合計過後,她決定賭一把大的。
我修書一封,將信和隨身攜帶的玉環交給許朝顏,讓她派人送往京城的府衙,讓父皇用萬兩黃金贖我回去。
玉環是我回宮時父皇賞賜給我的,上面刻着我的名字。
府衙裏當差的人見了,必會向上呈報。
從青州到京城需要十天時間,我特意囑咐許朝顏讓兩人一起去京城。
到了京城,一人進城送信,另外一人不入城門直接折返,在沿途將公主被綁架的消息散佈開來。
被「綁架」的第十七天,許朝顏風風火火地闖進我的屋子。
「蕭清月,原來你真的是公主吶!」
她派去京城的人回來了。
不但回來了,而且還是帶着父皇派遣的官員一起回來的。
她握着我的手一陣感嘆:「阿江說陛下看了你寫的信,二話不說就說要派人來救你。他那麼寶貝你,怪不得你說你的命值黃金萬兩!」
我笑笑,沒有說話。
其實我寫給父皇的不是求救信,而是一封陳情書。
父皇不會用萬兩黃金來贖我。
在他心裏,沒有哪位公主的性命能有這般金貴。但他絕對不能容忍陳珣在他的王土上作威作福。
「對了,京裏來的大官還在外面,等着你召見呢。」
許朝顏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興致勃勃地說道:「我跟你說啊,這大官可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不但相貌英俊,就連名字也很好聽呢!」
我輕輕笑了笑:「是嗎,他叫什麼名字?」
「謝鈺!」
她笑着誇讚道:「君子如玉,溫潤而澤,謝大人的名字同他本人很是相配呢!」
怎麼會是謝鈺?
我微微一愣,指尖微微顫抖。
京城裏大大小小那麼多官員,父皇爲何偏偏要讓他來?

-16-
我隨許朝顏去見了謝鈺。
三月未見,他似乎消瘦了些,眼底隱隱泛着青色。
見我無礙,他堪堪鬆了一口氣,卻又在得知我今日並不打算跟他一起離開時,蹙起了眉頭:
「公主,這太冒險了。
「臣先派人送您回京,假以時日,臣定會將陳珣繩之以法。」
我搖頭,拒絕了謝鈺的提議。
「陳珣在青州手眼通天,要是不冒險,青州百姓的苦日子,什麼時候纔是個頭?
「陳珣一日不除,青州百姓便要多受一日的苦。
「百姓受苦,本宮身爲公主,豈可獨善其身?」
謝鈺一言不發,直到天邊的雲靄被落日染成漂亮的橙紅色,他才終於妥協了。
「公主接下來有何打算?」
我便勾了勾脣角,將計劃和盤托出。
夜幕漸漸落下,謝鈺也要離開了。
陳珣能在青州作惡這麼些年,肯定沒少上下打點。謝鈺這一行雖有意隱瞞行蹤,但以防萬一,他不宜在此久留。
清風吹過,謝鈺同我拜別。
我亦起身,向他還禮:「謝大人,我替青州的百姓先謝過你,他們的命,我的命,就悉數託付給你了。」
謝鈺抬起眼睫,眼神似幽怨似委屈:「公主如今,竟是連我的名字也不願喚了嗎?」
我微微一怔,隨即笑道:「男女有別,我只是怕玷污了謝大人的名節。」
謝鈺面上閃過一抹哀怨之色,轉身倉促離去。
許朝顏見狀,扯了扯我的衣袖:「我怎麼感覺,你和謝大人這關係不一般吶?」
我嗯了一聲,輕笑道:
「他啊,是我不久前剛剛和離的駙馬。」
許朝顏瞪大了眼睛,滿臉不可置信。
我卻只覺得釋然。
前世今生,我花了如此漫長的時間,總算能坦蕩地說出我與謝鈺曾經的關係。

-17-
接下來的幾日,謝鈺都與陳珣待在一塊兒。
許朝顏與他們談判過三次。
陳珣長了一張三寸不爛之舌,但任憑他如何勸說,許朝顏都不肯鬆口,執意要等拿到贖金後,才肯放了我。
三次談判,皆是不歡而散。
謝鈺大爲光火。
他以「剿匪」的名義來到青州,父皇給了他兩千精兵。
他不止一次在陳珣面前放出狠話,等人馬到齊,定然要將這羣賊人殺個片甲不留。
陳珣漸漸對他放下了戒心。
在他看來,謝鈺只不過是一個涉政未深,還一心想立功的毛頭小子,根本掀不起什麼風浪。
他樂得配合謝鈺。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所謂土匪,皆是被他逼得走投無路的苦命人。
這些人恨他入骨。
他助謝鈺救出我,既能將這些反抗他的人消滅,又能在父皇面前邀功。
一石二鳥,何樂而不爲呢。
土皇帝做得久了,陳珣的性子也被養飄了。
直到我與許朝顏並肩出現在他面前,他才意識到自己中了我們的圈套。
陳珣想逃,但他察覺得太晚了。
謝鈺率兵馬,將陳府團團圍住。
陳珣知道自己若是被擒,定是難逃一死,便想拉我給他墊背。
「公主有勇有謀,陳珣佩服。」
他乘人不備,從袖中掏出一柄精緻的弓弩:「但你害我至此,這黃泉路,公主便陪我一起走吧!」
一支黑箭朝着我的胸口飛過來。
電光石火之間,有一隻手猛然拽住我。
回過神時,陳珣被護衛制伏。
他的臉被按在泥土裏,他卻不管不顧地笑起來:
「好好好!
「雖殺不了公主,但有謝氏公子與我做伴,也算值了!」
他這是何意?
方纔謝鈺將我護在懷中,自己卻被箭擦破了手臂。
莫非……箭上有毒?!
我慌忙抬頭,卻見謝鈺脣色發烏,額上也生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
他眉眼間都是痛楚,卻竭力對我擠出一抹笑意:
「清月,別怕……」
話音未落,他兩眼一閉,暈了過去。

-18-
謝鈺僥倖撿回一條命。
他沒傷到要害,許朝顏及時配製出解藥幫他解了毒。ťûₙ
我和他一起押送陳珣回京。
他的罪名多達三十餘條,父皇下令判他絞刑,行刑時特意命朝中官員前去觀刑,以儆效尤。
父皇很滿意我的表現,問我想要什麼賞賜。
我說我想要在南方置辦一間宅院。
不必富麗堂皇,不必絲竹繞耳,只要永永遠遠地屬於我就好。
當日我執意留在青州,是爲了百姓,亦是爲了我自己。
上蒼既讓我重活一世,我又怎甘心一輩子被困在這四四方方的天地裏。
我想逃離這座皇城,去看看更廣闊的世界。
父皇聽懂了我的弦外之音,撫着鬍鬚大笑:
「如此大功,一間宅院怎麼夠?」
他冊封我爲寧定公主,封邑徽城。
我大喜過望。
徽城地處江南,最是富饒,沒想到父皇竟會將這麼好的地方賜給我做封地。
出宮後,我便開始清點公主府的財物。
一個月後,我帶着忍冬姑姑前往徽城。
馬車剛駛出城門不久,有人策馬而來,攔住了我的去路。
我掀開車簾,撞進了一雙凜冽的眼睛。
謝鈺一身白袍擋在馬車前,消瘦的臉龐蒼白得可怕。
「謝大人特意來爲我送行?」
陳珣的案子結束後謝鈺就病倒了。
父皇知曉他爲了救我受傷,特意派了太醫替他診治,囑咐他好生休養。
謝鈺執拗地看着我,答非所問:「病中這些日子,臣做了一個夢。夢中之事令臣心亂如麻,還請公主解惑。」
他仰着頭,嗓音發顫:「夢中Ṱṻ₌有人愛我入骨,她聽聞我喜好丹青,便費心爲我找來大家名畫……」
說起前塵舊夢,他眸色愈發溫柔。
我不欲與他攀扯,問道:「那你可有夢到,她送你的畫,被你放在哪兒了?」
謝鈺一怔,面色瞬間變得晦澀。
見他一言不發,我便輕笑一聲,替他答道:
「那幅畫被你燒了。」
前世,崔宛音被送進尼姑庵後,我有意同謝鈺緩和關係,費盡心思找來價值千金的名畫,當作生辰禮贈與他。
而他未曾看一眼,便把畫扔進了火盆中,厭惡之意溢於言表:「這樣名貴的畫作,經了你的手,也成了污穢的俗物。」
謝鈺猛然抬頭,滿眼不可置信:
「爲何你會知曉我夢中之事,你……也做過和我一樣的夢?」
「非也。」
我安靜地看着他:「你夢見的是你我的前世,夢中的每一件事,都曾真真切切地發生過。」
聰慧如他,不會聽不出我話語中的深意。
命運跟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今生他三番兩次放下身段挽留的人,竟是他前世最不屑一顧、厭惡至極的人。
風聲驟起,吹滅了謝鈺眼裏最後一絲光亮。
好半天,他才哽咽着問了一句:「你爲何,不早些告訴我?」
「子不語怪力亂神。」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再者,你捫心自問,若是我同你說了這些事,你就會信我嗎?」
謝鈺抿脣,靜默不語。
我便替他說出了答案。
「你不會信我的。
「你明知這樁的婚事是父皇制衡世家的手段,可你無力反抗至高無上的皇權,只好將心中的怨恨發泄在我身上。
「你從未了解過我,便嫌我的愛低賤。可是謝鈺,這樣淺薄的你,又如何配得上我坦蕩的喜歡呢?」
謝鈺踉蹌兩步,面容灰敗。
良久,他嘆了口氣,眼角的淚水應聲滑落。
他噙着淚問我:「我前世傷你至深,所以無論我今生如何挽回,你都不會再回頭看我了,是嗎?」
我點頭,嗯了一聲。
這一世的謝鈺不曾傷我怨我恨我。
但前世種種太過痛徹心扉,不恨他已是我的極限。
「謝鈺,愛你太苦了,這一世我想試着愛我自己。」
謝鈺眼底是掩蓋不住的痛色。
他仰天一笑,而後撕下衣袍上的一截白布,遞到我面前:「你曾同我說,愛一個人便不會捨得讓她難過。」
「若是和我在一起,你便永遠不會開心。既是如此,我又怎能將你困在身邊。」
天地一片蒼茫,風吹亂我的頭髮,又將他的衣袍吹得呼呼作響。
我釋然一笑,從他手中接過那塊白布。
「謝鈺,再見了。」
這一次,是真的再也不見了。
 【謝鈺番外】

-1-
我喜歡上了我的妻子,但她不喜歡我。
我和蕭清月的婚事,是陛下親自定下的,爲了防止士族勢力擴大,他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了我。
一夜之間,我從人人豔羨的青年才俊,淪爲不得涉政的皇家駙馬。
大伯父爲此徹夜難眠,所有人都覺得我在這場婚事裏喫了大虧,一身才華抱負無法施展不說,還得面對一個心狠手辣的妻子。
是的,心狠手辣。
我的妻子蕭清月是早逝的元后唯一的女兒,元后去世後,她被宋貴妃帶回宮中教養。
宋貴妃將她視如己出,她卻狠心將宋貴妃的女兒,她同父異母的親妹妹推進水中,差點害死了她。
那一年,她纔不到八歲。
陛下得知此事後大發雷霆,將她流放至京郊的白雲觀。
直到定下與我的婚事,她才被接回宮中。
婚期定在三個月後,我父母特意從雲州趕到京城。母親見了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只恨自己動作不夠利索,沒有早點替我定下一門稱心如意婚事。
她原本爲我相看好的姑娘,是她的親外甥女崔宛音,幼時我們曾在一起相處過,那是個文靜端莊的姑娘,我對她並不反感。
父親從大伯父的書房出來,聽見母親哭,低聲勸道:「過去的事就再提了,鈺兒的婚事已是定局,你切莫再胡言亂語,壞了崔家侄女的名聲!」
新婚之夜我被灌醉了,等醒來,房中已是空無一人,下人們告訴我蕭清月已經起身去接見我的父母。
我趕緊起身洗漱,還未趕到正廳,遠遠地便聽到一陣笑聲。
蕭清月不知道說了什麼趣事,竟讓我母親展露笑顏。
春光透過房檐,柔軟地灑在她身上,我遠遠打量着她,不自覺彎了脣角。
婚禮結束後,父親需得趕回雲州處理族中事務。
臨行前母親特意喚我到房中,叮囑我要好好和蕭清月相處:「公主知書達理,並不像傳聞中那般不堪。」
我點頭應下。
陛下賜婚的本意是警醒世家,於情於理,我都應該和蕭清月和睦相處。
但蕭清月的所作所爲卻出乎我的意料。
我父母前腳剛走,她後腳就將我趕到了另一個院子。我摸不着頭腦,不知道自己哪裏得罪了她,她卻直白地問我喜不喜歡她。
我們那時都不曾相處過,又如何談得上喜歡。
但平心而論,我並不討厭她。
我正思索着,該如何委婉地回答她,她卻突然笑了,說這段婚姻本就不是自願,要跟我各過各的,讓我別給她添堵。
從小到大,因爲家世樣貌,無數女子對我趨之若鶩,蕭清月是第一個主動與我保持距離的女子。
她說這門親事非她所願,想來她或許早就已心有所屬,奈何皇命難違,她又不得不從。
在她避讓下,我們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
在外人看來,我們相敬如賓。
但關起門來,我們不過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兩個陌生人。

-2-
婚後的第二年,大伯母生了一場怪病,連御醫都找不出癥結所在。
就在我們陷入絕境之際,蕭清月卻送來了藥王谷的丹藥,治好了大伯母的病。
她有一枚藥王谷谷主的玉佩,是我們成婚時白雲觀觀主送她的新婚賀禮,本是讓她自己留着保命用的。
我沒想到,她會捨得用玉佩爲大伯母求藥。
大伯父爲人剛正不阿,陛下賜婚斷了我的仕途,他卻並未將怨氣撒在蕭清月身上,平日裏就時常教導我,女子在世上有諸多不易,要我對蕭清月以禮相待。
此番蕭清月對大伯母施以援手,他感激之餘,也深覺欣慰。
「公主與那些自小在深宮裏長大的孩子不一樣,她雖看上去不好接近,但心地卻是極好的。」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他勸我不妨試着與蕭清月好好相處。
夜裏,我輾轉反側。
蕭清月的確是個很好的姑娘,她身份尊貴卻並不跋扈,對長輩謙和有禮,對下人亦不曾苛待。
既然我們已是夫妻,那我爲何不能與她再進一步呢?
得知蕭清月喜愛作畫,我便悄悄畫了一幅畫像,當作生辰禮贈與她。
豈料我將畫像呈給她時,她卻看都不看一眼。
她的態度讓我很是挫敗。
我想不明白,她對所有人都很好,爲何偏偏拒我於千里之外。
難道我是洪水猛獸,會喫了她不成?

-3-
徹底對蕭清月刮目相看,是在永昌二十一年。
那一年,幽州大旱。
近年來北面匈奴年年來犯,連年不斷的戰爭耗幾乎空了國庫,朝廷拿不足夠的銀兩來賑災。
眼看着災情越來越嚴重,是蕭清月站出來,說動京中女眷捐錢,硬生生湊出了一半的賑災款,解了這燃眉之急。
我知她每月十五,都會到城西爲乞兒們施粥布善。卻從想到,她竟能說動那麼多人,湊出那麼大一筆錢。
幽州事了,正逢中秋。
陛下在中秋宮宴上當衆要給蕭清月賞賜,她卻說自己身爲公主,爲君分憂,爲民解難,皆是分內之事。
此言一出,殿內大臣對她稱讚有加。
我靜靜坐在她身邊,心裏緩緩浮現出歡喜的滋味。
我的妻子有情有義,心裏裝着天下蒼生,這樣的女子,又怎能不讓人心生愛慕。
陛下更是龍顏大悅,當衆允諾可以爲她實現一個願望。怕她又要拒絕,還特意言明這不是一個皇帝對臣子的賞賜,只是一個父親對女兒的嘉獎。
這一次,蕭清月沒有再拒絕。
此時我還不知道,日後她竟會用這嘉獎來與我和離。
而我,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4-
無論我如何示好,蕭清月始終對我很是疏離。
我百思不得其解,苦悶不已。
恰逢崔蘊給我下了拜帖,邀我過府一敘。
我與他是表親,少年時曾一同在山中求學,曾約定好日後要一同在朝堂中大展拳腳。只是後來我成了駙馬,而他公事繁忙,聯繫便漸漸少了。
原以爲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聚會,卻不料他的妹妹崔宛音也在。
崔家長輩意欲爲她定下親事,可她不喜歡那男子,情急之下便偷跑到京城投奔兄長。
她說着,眼中隱隱有了淚光:「表哥,音兒心裏裝着的人一直是你,你不要趕我走好不好?」
我一怔,原來崔蘊今日設宴,竟是爲了替親妹籌謀。
前幾年我母親的確有意讓我與崔家結親,但並未有過實際的舉動。如今我已經有了妻子,斷不可能再與她有糾葛。
當着崔蘊的面,我鄭重地拒絕了崔宛音荒唐的想法。
崔宛音愣了幾秒,隨即掩面哭泣。
崔蘊心疼她,欲開口勸說。
我趕緊起身,搶在他之前開了口:「承蒙厚愛,但謝鈺此生只會有清月公主一個妻子。我心悅公主,只願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5-
我未曾料到,崔宛音竟有膽子去找蕭清月。
若不是崔蘊跑來報信我亦不知,他擔心崔宛音的安危,求我出面去救她。
在他嘴裏,自家妹妹是懵懂天真的閨閣女子,蕭清月卻是心狠手辣的殘暴之人。
我面露不悅:「再對公主出言不遜,我打斷你的腿。」
崔蘊也意識到自己言行不妥,面露訕色,向我致歉。
可我起身喚下人去備馬,卻又聽到他在背後小聲嘟囔了一句:「也怪不得我啊,她可是連自己的妹妹都敢推下水的女人……」
我捏起拳頭,理智卻告訴我,眼下去找蕭清月纔是最重要的。
趕到山莊時,崔宛音正跪在蕭清月跟前,自求進門做妾。
我怕她誤會,急忙向她解釋:「表妹孩子心性,她打小在家中胡鬧慣了。謝鈺替她向公主賠罪,還請公主莫要與她計較。」
又擔心崔宛音再惹出是非,讓崔蘊趕緊將他妹妹帶走。
傍晚,我又到蕭清月房中向她解釋前因後果,告訴她崔宛音是因爲不滿家中爲她定下的親事才跑來京城胡鬧的。
她安靜地聽我說完,朝我淡淡一笑。
我以爲她是肯原諒我了,不料下一秒,她竟直接遞給我一份和離書,還讓我不要辜負崔宛音對我的情誼。
我和崔宛音能有什麼情誼?!
她對我們的誤會實在是太深了。
我再顧不得許多,一股腦將自己的心裏話說給她聽,生怕此時不說,就再沒有機會。
我字字肺腑,恨不得將一顆心刨出來遞到蕭清月面前。
她卻一個字也不肯信,她否認我的心意,說我只是自尊心作祟,感到不甘心罷了。
我被她氣得頭疼。
活了二十多年,難道我連自己是不是喜歡一個人都琢磨不清楚嗎?
三年來,我第一次知道這個姑娘有多能氣人。
可偏偏我早已把她放在了心尖上,難過得要命,卻又不知該如何跟她解釋。
我從未覺得如此挫敗。
若是她當真心有所屬,我還能光明正大地與那人爭上一爭,可她卻說自己並無男女之思。
愛上一個這樣的姑娘,我是當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
腦子裏一片紛雜,理不出半點頭緒。
眼下我和她的情緒都太激動,不宜再繼續爭論,我從她房中退了出來。
卻不想我這一退,便將自己退入了絕境。

-6-
蕭清月的外祖病重,她向陛下求了恩典去靖州探親。
我想陪她一起去,被她拒絕了。
我很挫敗,卻又怕將她逼得太緊,惹她厭惡。
公主府裏處處都是她留下的痕跡,花園裏有她親手種下的花,池塘裏喂着她精心餵養的錦鯉。
我獨自待在府裏,只覺得心中的思念如野草一般,肆意生長,一日盛過一日。
好不容易等到蕭清月回京,她卻不願見我。
她身旁伺候的忍冬姑姑見我面露沮喪,溫聲向我解釋:「公主此行舟車勞頓,駙馬就讓她好好休息幾日吧。」
若說這府裏還有誰希望我與蕭清月修成正果,那必然就是忍冬姑姑了。
我信了忍冬姑姑的話,卻不想蕭清月早就揹着我向我父親討了和離書。
她帶着和離書進宮,求陛下允我們和離。

-7-
我們和離的事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
坊間有謠言說,蕭清月品行不端,惡意插足我與崔宛月的感情。
有好事者竟以此爲原型,編寫了一本名爲《霸道公主棒打鴛鴦》的閒書。此書一經發售便風靡京城,閨中貴女人手一本,可謂荒誕至極。
蕭清月不堪其擾,離京散心。
我知道這是崔宛音搞的鬼,找到她,要她給我一個交代。
崔宛音非但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反而十分驕傲,欣喜地說道:「表哥,你終於來找我了,音兒好想你呀!」
說着,竟是不管不顧地就要牽我的手。
我趕緊退後三步,與她保持距離:「崔小姐,我上次應該說得很清楚了,我不喜歡你,我只喜歡公主。」
她臉皮厚如城牆:「可眼下你們已經和離了,我會讓你喜歡上我的。」
我看着她笑嘻嘻的臉,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幼時母親帶我回崔家省親,我也曾與崔宛音也見過面,記憶裏她是個端莊文靜的姑娘,怎麼長大了,卻像是變了個人一般?
正好崔蘊來了,我讓他趕緊寫信把崔宛音送回崔家。
崔宛音不肯走,還沒臉沒皮地說我和她是命中註定的一對,我在哪兒她就要在哪兒。
我越發覺得她令人生厭:「崔小姐要是再胡攪蠻纏,我不介意親自給崔家寫信。」
離開崔府後,我不敢放鬆警惕,派人悄悄跟着崔宛音。
如Ťü₍此幾日,我終於發現了她不對勁的地方,她似乎患上了某種癔症,一個人時總是會自己跟自己說胡話。
她還會說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詞,例如系統、攻略、積分、任務獎勵之類。
我原本想再觀察幾日,但監視她的人說,她認爲我不喜歡她是因爲蕭清月的原因,打算用積分兌換道具,對付蕭清月。
我聽着手下的稟報,折斷了手中的筆。
當天夜裏,我派人將崔宛音掠到了一處別院,對她進行拷問。
她一開始還以爲我只是嚇唬她,後來我拿出刑具,她頓時就怕了,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淚,渾然沒有半分世家嫡女的風範。
她說她是來自異世界的攻略者,來到這裏的任務就是攻略我。
「表哥,要是你不喜歡我,我會死的。」
她頭髮披散,哭得眼睛都腫了。
但我不會對她心慈手軟。
真正的崔宛音已經死了,我沒有理由放過她。
我將崔蘊請到別院,讓他在暗處聽着崔宛音親口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
崔蘊卻很快就接受了眼前的事實,原來他早就發現崔宛音不對勁了。
在他的印象裏,自家小妹溫和安靜,心比天高,不是會爲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要死要活的女子。
他寫信將崔宛音的事告知家中長輩。
崔家商討過後,決定派人來京城接崔宛音回家。崔蘊告訴我,他們會將她送進尼姑庵中,派人看管。
崔宛音得知這個消息後,徹底瘋了。
「不要!我不要去尼姑庵,我已經在那裏待了整整五年,我不要再回去!
「謝鈺,兩次了!
「我攻略了你兩次,我哪裏比不上蕭清月,爲什麼你就是不肯愛我?!」
我震驚不已,問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卻笑得癲狂:「左右我也要被系統抹殺了!我得不到的,你也別想得到!」

-8-
我還未弄清楚崔宛音話中的深意,蕭清月先出事了。
她途經青州,得知青州知州陳珣惡貫滿盈,逼得百姓落草爲寇,便親筆寫下一封陳情書,派ťŭ̀₎人送至御前。
我得到消息,主動向陛下請纓,帶人趕赴青州「剿匪」。
一路快馬加鞭,終於見到日思夜想的人。
她清瘦了些,我想派人先一步護送她回京,她卻是不肯。
「陳珣在青州手眼通天,要是不冒險,青州百姓的苦日子,什麼時候纔是個頭?
「陳珣一日不除,青州百姓便要多受一日的苦。
「百姓受苦,本宮身爲公主,豈可獨善其身?」
我拿她沒有辦法。
從我們成親那天開始,我好像就一直拿她沒有辦法。
臨行前,她朝我鄭重行禮:「謝大人,我替青州的百姓先謝過你,他們的命,我的命,就悉數託付給你了。」
卻是連我名字都不肯喚。
我心中難掩失落。
可如今,我連同她理論的身份都沒有了。

-9-
捉拿陳珣的計劃進行得很順利。
陳珣一直以爲我是個愣頭青,直到我率領人馬圍住陳府,他才知道自己中計了。
他知道自己難逃一死,欲殺蕭清月給自己陪葬。
我連忙將蕭清月護入懷中,自己卻不小心被一支箭射中了手臂。
陳珣見狀,放聲大笑:
「雖殺不了公主,但有謝氏公子與我做伴,也算是值了!」
蕭清月連忙抬頭。
她看着我,眼神中的急切與慌亂做不了假。
我心下歡喜,卻又不忍她擔心,拼命忍住喉頭上湧的腥甜,輕聲安撫她:「清月,別怕……」
話音未落。
我只覺得頭疼得厲害,雙眼一閉暈了過去。

-10-
我僥倖撿回一條命。
陳珣惡貫滿盈,陛下下令判他絞刑。
許是身體裏的餘毒尚未排清的緣故,結案後我大病了一場。
病中我總是反反覆覆做着同一個夢。
夢裏我和蕭清月也是夫妻。
不同的是,夢境裏的蕭清月愛極了我,而我卻對她冷淡至極。
崔宛音主動上門,求蕭清月讓她進門。
蕭清月不允,她便直接出言挑釁,惹得蕭清月大發雷霆,把她勾引我的事散播出去。
崔家嫌丟臉,把她送進了尼姑庵。
我本就不喜蕭清月,此事之後,更是對她愈發疏離。
最後的夢境裏,有人告發我私自涉政,我因此一病不起。
蕭清月親力親爲地照顧我,我卻在彌留之際對她說了誅心的話,害她醉酒後摔下馬車,活活摔死了。
醒來時,屋外飄着雪。
心口處突然酸澀難耐。
我猛然想起,夢境裏蕭清月死的那天,上京也飄着這樣的大雪。
她重重地摔在雪地裏,額頭上的鮮血蜿蜒而下。
猶如一行血淚。
風聲悽悽,雪花順着窗戶飄進來,讓人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11-
陛下封蕭清月爲寧定公主,封邑徽城。
她走那日,我終於鼓起勇氣,策馬攔住了她的馬車,欲將夢中之事告訴她。
她聽了,面上並無震驚之色,眼中無悲亦無喜:
「你夢中所見,是你我的前世。」
我猛然抬眼,不敢置信。
從前我不懂,她爲何不肯正眼看我。
可我卻未曾料到,早在上輩子,她就已經將一顆心捧到我面前。
是我自己沒有珍惜。
我悔不當初,想求她爲我留下。
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自己前世的種種惡行。
那些挽留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了。
我傷了她的心,她恨我還來不及,又豈會再愛我?
而我,又有何臉面再求她愛我?
風聲大作,吹得我心中一片荒蕪。
胸口處痛得鮮血淋漓,但我還是撕下衣袍上的白布,遞到她面前。
她說自己重活一世,只願能活得瀟灑自在。
我欠她良多, 相守已是奢望。
既是如此, 我唯願她心中所求,皆能如願。

-12-
那日一別,蕭清月數年不曾回上京。
直至陛下纏綿病榻, 召她回京, 她才偕丈夫一同回宮。
其實,傳位的聖旨他早就寫好了, 執意召蕭清月回京,不過是爲了當着她的面留下一條口諭:
他賓天后,要與元后合葬。
他藉此告訴蕭清月, 他心中始終是掛念着他的髮妻的。
蕭清月卻不肯領情。
我們在宮道上相遇時, 她正與夫婿埋怨此事。
「母親恨他,她生前都不願同他多說話,死後又怎會願意與他同穴?
「他哪裏是掛念母親,分明是想借此博個長情的好名聲!」
她鼓着腮幫子,臉上是我全然不曾見過的鮮活模樣。
而她的夫婿,琅琊王氏那位赫赫有名的、離經叛道的十七郎, 正在跟她出歪點子:「夫人彆氣, 今晚我便親自帶人,把岳母的棺木移出皇陵。」
我對此嗤之以鼻, 能說出這種話, 一看就不是個正經人。
但蕭清月卻被他逗笑了。
她嬌憨地瞪了他一眼,兩人笑作一團。
直到我恭聲向他們行禮,纔有所收斂。
蕭清月看見我,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隨即又恢復了我記憶裏那般端莊的模樣。
「謝大人, 近日可好?」
我心間翻騰起千百情愫,竭盡全力剋制, 才讓自己的聲音不那麼顫抖。
「勞公主掛念, 臣一切都好。」
簡單的寒暄過後, 我拱手與他們道別。
他們漸漸走遠了,但風聲裏卻隱隱傳來王十七喫味的聲音:
「夫人方纔爲何要對他笑得那麼好看?
「哼, 沒準他就是知道你回來, 特意在這等你的呢!」
他喋喋不休,惹得蕭清月忍無可忍:「他是朝臣, 進宮再尋常不過,你若再無理取鬧, 今晚就睡書房去!」
王十七的聲音弱下來。
「可是、可是他至今未再娶啊!雖然坊間都說他一心向道,可我就是覺得, 這廝是對你餘情未了……」
蕭清月無奈至極:「你想太多了。」
我啞然失笑。
王家這位十七郎長了一顆玲瓏心, 竟將我隱晦的心思猜了個透。
與蕭清月和離的第三年,母親開始操心我的婚事。
我不堪其擾, 只好藉口說自己一心向道, 斷了母親讓我再娶的念頭。
而今日,陛下並未召我入宮。
我此番前來,不過是因爲聽到了故人回宮的消息,這才尋了個由頭等在宮門外,想遠遠看她一眼。
我心有明月, 明月不可追。
但我怕今日不來,此後餘生,便再也瞧她不到。
(完)
作者署名:頭暈暈的小核桃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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