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侯爺對我一見鍾情。
他帶我遊湖賞花,品茶對弈,恨不得讓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對一個我情根深種。
寧願舍掉半條命也要娶平民女子。
可在大婚當日,他騎馬迎親,在街頭因一位姑娘的背影失了神。
他丟下所有人,丟下我,騎着馬去追那個遠去的姑娘。
一日之間,我就從衆人豔羨的對象變成一個笑話。
夜裏他一身酒氣回府,對我嘆息:「我認錯了,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1-
梁昀是個決絕的人,不顧侯爺夫人反對我家世卑微,將心悅我之事鬧得人人皆知。
最終他如願迎娶我。
也在決定要追到只看見背影的姑娘後,逃過所有家丁侍衛的阻攔,駕馬飛馳。
他拋下我這個新娘獨留在浩大的迎親隊伍裏,尋那姑娘而去。
發冠如有千斤重,壓得我抬不起頭。
侯爺出面收拾這場殘局,讓侯府庶子梁暄替兄接親。
我被送入新房的時候,周圍人的細碎話語好像從四面八方鑽進我的軀體。
我不知這場婚事是怎麼堅持下來的。
拜堂之後,我獨自枯坐,聽着紅燭爆響,漸漸燃盡。
等到我的大腦麻木,門口終於有了動靜。
門被打開,夜風吹進渾濁的酒氣。
有人搖搖晃晃地進來,站在我的跟前。
一坐一立,沒有一個人出聲。
良久,梁昀深深吐出一口氣:「是我認錯了人。」
月前親手爲我試簪,滿眼是我的人,此刻冷淡得像陌路人。
陌路人沒有他這樣狠心。
我自己撥開眼前珠簾,看向梁昀。
他對上我的眼睛,眸光微閃,偏開頭:「我已經錯了,不能一錯再錯,既然你已經嫁入侯府,就好好隨母親學規矩,我會另娶……她爲平妻。」
-2-
我低頭撥弄着手上的珠串,努力不讓自己回憶起他曾經對我的好。
過去隻言片語的溫存都足以讓現在的我鮮血淋漓。
「小侯爺,你向我提親,是把我認成了她?」
對我的千好萬好都是因爲另一個姑娘?
我眨了眨眼,想要忍住眼眶的酸澀,可眼簾微微一動,淚珠就砸到了地上。
我抬眼看向他,向他索要答案。
梁昀微微抿脣,眼中似有不忍,話語依舊堅定,沒有半點猶豫:
「是,她曾救我於險境,那時我便發誓非她不娶。」
「給了你夫人之位便知足,我與她錯過那麼久,她喫苦了,我不想虧待她。」
「你我是錯誤,是孽緣,曾經種種你都忘掉,休要再提,也不要妄想什麼。」
他身上還穿着與我成親的婚服,滿心想着他的心上人,與我劃清界限。
我站起來,解下頭上的發冠,太重了,不適合我,也不是我的。
發冠卸掉的那一剎那,好輕快,我像活了過來。
「小侯爺不必爲難,迎爲平妻也是委屈了那姑娘。我不奢求侯府潑天富貴,孽緣當止,還請小侯爺予我放妻書。」
-3-
我去年及笄,娘已經爲我挑選了好些個少年郎。
爹只是府衙小吏,沒什麼晉升前程,爹也從未想過讓我去攀附權貴。
他們精挑細選,選了好幾個人家,不求家世顯貴,但求人品貴重。
他們不願意讓我嫁進高門,我受了委屈他們不能爲我撐腰。
梁昀一邊讓我爹孃安心,一邊讓侯爺鬆口,差點讓侯爺打掉半條命。
那時傷痕累累也要來信給我。
曾經以爲他是罕見的癡情種,沒想到他能付癡心,也能收回。
我想,成親第一天就和離回家,爹孃也只會覺得我辛勞一天,給我做一頓好喫的。
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褪下樑昀送我的瑪瑙珠串,這是他給我的定情信物。
我將瑪瑙珠握在掌心,攤手在他眼底。
「小侯爺心意給錯了人,這物我不該留着。你我本就不應相識,今後各自安好吧。」
梁昀只盯着瑪瑙珠,不拿回去,也不說話。
「小侯爺,拿回去,予我放妻書。」
我又將瑪瑙珠往他那裏送了送。
他突然後退了半步,頓住後臉上有一閃而過的懊惱。
梁昀冷下臉:「我送出去的東西沒有收回的道理,既然你不想要,扔了也可。」
我垂眸想了想,他會娶另一個姑娘,我手中不該還有他的定情信物。
夜風穿過窗欞,我走過去打開窗子。
手高高揚起,將瑪瑙串扔進池塘裏。
撲通一聲,瑪瑙串沉底,水面盪漾幾圈後重新平靜。
我轉身,向他示意空空的手:「還在侯府,便當我物歸原主了。」
梁昀怔怔望着我,快步走開,撐在窗邊看向池塘:「你就那麼扔了?它是我好不容易……」
我退開幾步,與他保持距離:「小侯爺,請予我放妻書。」
「你!」
他像是被激怒了,轉頭怒視着我。
我微微歪頭,疑惑地看着他。
他說了瑪瑙串由我處理,我也沒有帶走。
他想迎娶那位姑娘爲妻,就該給我放妻書。
他在生氣什麼?
還想要我留下接着愚弄我嗎?
我出生貧賤,也不該被他這樣戲弄。
我努力壓制ťŭ̀ₒ心底湧起的怒火,平靜地看着他:「小侯爺,放妻書。」
梁昀咬緊了腮幫,看向我的眼神里竟有幾分不解與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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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也不眨:「我只要放妻書,從此你我橋歸橋,路歸路,你與心上人苦盡甘來,我也有我的去處。」
「今日親事舉城皆知,哪裏是你說和離就和離的?」
我笑了笑:「小侯爺驚鴻一瞥便爲紅顏棄新婦,庶弟代爲成禮,同樣是舉城皆知。」
我不給他留臉面:「小侯爺,這場親事已經是笑話了,不在乎再多一點談資供人取樂。」
我若剛烈一點,在成爲笑柄的時候就該撞死在侯府石獅子上。
可我沒有,爹孃還在等我回家。
梁昀憑什麼騙了我,又讓我委曲求全,看着他心想事成?
「小侯爺……」
「不要叫我小侯ṱű₍爺。」
梁昀的氣性被激出來一般,衝我甩袖。
袖子拂過我的臉頰,有點細微刺痛,我沒有動,吐出一口氣:「小侯爺,你不給我放妻書,難道是對我有情,放不下我?」
這話讓我自己都覺得諷刺。
梁昀果然立刻否認:「可笑,我只心繫她一人。」
我緊追不捨:「能讓小侯爺牽腸掛肚的姑娘一定是個頂好的人,那樣的人,小侯爺不想給她最好的嗎?我留在侯府會成爲你們之間的刺,不是嗎?」
梁昀的神情略微鬆動:「可……你剛過門一日便和離回家,今後如何生活?」
原來是爲我打算。
「名聲是給外人聽的,我不在乎。若是京城留不下我,我便和爹孃回南邊老家。小侯爺放心,離了你,我也可以好好活着。」
梁昀無話說了,他彷彿在剋制着什麼衝動,咬牙切齒:「不可能,侯府要臉面,你就安心在府中住着,哪裏也別想去。」
他匆匆離開。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大開的房門,認清他不是對我呵護備至的梁昀,而是說一不二的小侯爺。
我和他之間有一道天塹,只要他不想,我就永遠無法與他和平地對話。
外面的侍女低着頭,不敢往裏看一眼。
娘一直說夫婿要好好挑選,若是嫁錯了人,今後有的是苦頭喫。
她說侯府不好進,她本不想我嫁進來,是見我與小侯爺兩情相悅才點頭。
可沒想到沒到一日,我就喫到了苦。
發誓要爲我擺平萬難的人是他,毫不猶豫拋下我的人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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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向侯爺夫人敬茶時,梁昀不在。
我被侯府的婆子叫醒,像傀儡一樣被她們梳洗妝扮。
侯爺與夫人昨天迎我入府只是因爲騎虎難下。
我舉着滾燙的茶,跪了一炷香,指腹已經麻木。
我言明願意和離之後,侯爺盛怒離開,僕從按着我跪下。
夫人慢條斯理地轉着腕上的玉鐲開口:「昀兒自小便是個有主意的人,他執意娶你入門,還當你有什麼神仙手段,結果他的興致走得那麼快,這就有了另一個可心的人,一大早就巴巴找去了。」
我不語,手中的茶已經轉溫,手抖不小心潑出去小半。
侯夫人嫌惡地揮了揮手,如同揮去髒東西:「小門小戶就是上不得檯面,願冬,教教少夫人規矩。」
她的親信嬤嬤扳正我的手,往茶盞裏添滿熱水。
濺出來的水燙到我的手背和胳膊。
整個廳堂的下人,看着我受罰。
她們清楚地知道,新入門的少夫人沒有小侯爺疼寵。
家世低微,夫人不喜,只是有個名頭而已,連她們也不如。
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上午有那麼漫長。
我已經感覺不到胳膊的存在,身子搖搖欲墜,侯夫人才大發慈悲讓我起身:
「侯府高門大戶,剛成親就和離,昀兒以後還能抬起頭麼?你就收了離開的心,老實待著。」
繡鴛連忙過來攙扶我,忍不住滿眼的心疼。
世家大族,折磨人的手段太多了,還能冠以美名。
我若不走,我會死,名正言順空出少夫人這個位置,梁昀再娶新妻。
我看了侯夫人一眼,她對我勾脣,眼中是勢在必得。
晃了晃身子,我閉上眼,在她眼前暈了過去。
醒來時已經是日暮。
房間裏只有一個人。
梁昀端着碗黑漆漆的藥汁過來:「醒了?過來把藥喝了。」
他坐在牀頭,身上還有一股淡淡的香氣。
我望着他,啞聲開口:「你把我留在侯府,不聞不問,就是想看到這個場面?我無依無靠只能向你低頭?梁昀,你認錯人娶了我,錯不在我。」
「說什麼胡話,」梁昀垂眸,攪了攪藥汁:「侯府來往的人不是街頭巷尾的攤販街鄰,你身爲少夫人,不能出錯,娘只是急切了些。」
我虛虛眨了眨眼,望着帳頂:「要是你的心上人,你也願意讓她這樣被教導嗎?」
梁昀語塞,過了一會兒才說:「你和她不一樣。」
我苦笑,眼淚滑過眼尾,沒進頭髮裏:「梁昀,小侯爺,我從沒有對不起你什麼,你毀了我。」
梁昀頓住,湯勺碰撞碗壁,叮噹一聲。
「你只是還沒有適應罷了,多少人擠破頭都進不來侯府,你做了少夫人,就要擔起少夫人的責任。」
我打翻他手裏的碗,沒有起伏地開口:「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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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汁打溼牀褥和他的衣衫,他也不生氣,只是嘆了口氣。
「以前不知道你這麼有氣性,罷了,我去跟娘說一聲,讓她慢慢來。」
他彎腰拿起藥碗:「我再讓人給你煎一碗。」
梁昀匆匆離開,彷彿身後有什麼洪水猛獸。
我擦掉臉上的眼淚,暫時出不去,要想在侯府活下來,只能依靠梁昀。
只能把自己的慘狀剖析在他的眼前,拉扯他稀少的愧疚心。
侯府裏的物件都是頂好的,衾被綿軟芬芳。
我用被子包緊自己,努力忽視膝蓋上的痛楚。
我想回家,可我還能回去嗎?
我自己都不清楚。
不知道梁昀如何說的,第二日她娘沒派人來找我。
沒有任何一個人來找我,同樣,也沒有飯食送來。
繡鴛憤憤不平,卻委屈得紅了眼睛:「侯府還缺一頓飯嗎?太欺負人了。」
我拍了拍她的手,讓她不要亂說話。
屋外指不定有什麼人聽着。
「這裏不比我們家,一定要事事小心,外面的眼睛都在等着我們出錯,好處置我們,我不能出錯,你也不能。」
繡鴛是爹在衙門外撿的孩子,自小跟我一起養着。
她本不用陪我嫁進來,可她捨不得我,也擔心我在這裏受委屈,決意當我的陪嫁丫鬟。
原本的打算是讓她進來住幾天,回門的日子就把她送回家。
「後日回門,你就留在家裏,不要跟過來。」
繡鴛急急抓住我的手:「我怎麼能留你一個人在這裏受委屈?」
我點了點她的額頭:「你沉不Ťŭ⁽住氣,留在這裏反倒會拖累我。」
繡鴛咬脣不語。
我沒在意她在想什麼,眼下很明確的是侯府是個虎狼窩。
我尚且可以利用梁昀那點愧疚心。
繡鴛沒人護着,我護不住她,她在這裏也是我的軟肋。
侯府裏的人當我們不存在,我們連廚房在哪裏都找不到,丫鬟下人行色匆匆,一致地無視我們。
我和繡鴛喫了兩天冷盤糕點,梁昀沒有回來過。
回門那一天,我也不指望梁昀能陪我。
在我上馬車前,侯夫人含笑給我的髮髻中插上一支玉釵:「你已經嫁爲人婦,是梁家人,少讓你爹孃操心。」
我垂眸應下,不過是讓我不要亂說話,墮了侯府的臉面。
他們家的臉面也輪不到我來墮。
本是夫妻一起回門的日子,梁昀還不知道在哪裏逍遙。
我踩着腳凳上了馬車,沒讓人等,吩咐轎伕直接啓程。
行過一條街巷,飛馳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馬車簾被掀開,梁昀駕馬,髮絲飛揚,稍顯氣急:「不能多等我一下?」
-7-
車伕聽到聲音,連忙停下馬車。
梁昀下馬上車,臉陰黑沉地在我身旁坐下,渾身泛着冷意。
我看了他一眼,梁昀察覺到我的視線,下頜繃得更緊。
沒有回答他那個問題的慾望。
我對他沒有期待,所以不會等。
我繼續盯着自己的袖口發呆,身旁的人忽然開口:「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我微微一怔:「變成這樣?」
初見時,我根本不認識他,只知道他穿着非凡,樣貌出衆。
他一路跟着我回家,我差點報官。
第二日他就一人來上門,說要欲娶我爲妻,爹孃自然是不允。
是他日夜癡纏,爹被紈絝子弟爲難,梁昀將紈絝子弟斥退,這才知道他是那個出了名的小侯爺。
熱烈張揚,鮮衣怒馬。
沒有見過他的女子都對他心神嚮往。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執着於娶我。
我跟他素不相識,我也不是什麼出衆的美人。
我只是街頭巷尾一個普通的姑娘。
但矜持沒讓我問出口,他也不曾提,對我一日好過一日。
每天早晨他都會在門口爲我送上京城各處的早點,帶我四處遊玩,教我品茶下棋。
爲我反抗侯爺的怒火。
被這樣一個人喜歡着,我忘掉了身份之差,做起美夢。
夢終究是會醒的,夢醒的區別只在於是自然醒來還是被驚醒。
我就是後者。
「你以前總是看着我笑,安靜地聽我說話。」
梁昀似沉浸在回憶中,語氣帶着微弱的懷念。
我扯了扯嘴角,實在笑不出來:「對心上人才那樣,小侯爺不是了。」
梁昀眼簾倏然抬起,直直看向我:「這纔不過三日。」
我只好再次提醒他一遍他的所作所爲:
「三日而已,不算快,小侯爺不是隻用了一眼就確認你Ţűₚ心中人是別人嗎?」
梁昀眸光閃了閃,微微抿脣,片刻後纔開口:「可你已經是我夫人,我們今後都要一起生活,你打定主意,要給我一輩子的冷臉?」
「小侯爺是既想和心上人和和美美,又想要我的繾綣守候?」
我頓了頓,無視梁昀惱羞成怒的目光,輕輕笑起來:「小侯爺自詡情深,實則和尋常三妻四妾的男人沒什麼兩樣。」
梁昀猛地握緊我的手腕:「我只不過是可憐你,你有功夫在這裏氣我,不如用你的腦子想想,激怒我,你怎麼在侯府活下去?」
我的心口一頓一頓地疼,眼前水霧瀰漫,我眨了眨眼,望進他的眼睛裏:「所以,小侯爺清楚地知道我在侯府難熬,這兩日遭遇,都是小侯爺的默許。」
我對他沒有期待。
可是,人怎麼能這麼壞?
梁昀的瞳孔震顫,握着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鬆開。
他的眼睛飛快地眨了兩下,別開頭。
我輕輕吐出一口氣,將手指插進他的指縫間:「我知道了,從今往後,我會討好小侯爺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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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是衙門小吏,見過大官,見的更多是尋常百姓。
他總告訴我,過剛易折,保護自己的時候可以低頭。
可我低頭梁昀也不高興。
他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用力地把手抽出來:「不許碰我。」
我收回手點頭:「好,我以後不會碰到小侯爺。」
梁昀壓下眉頭,重重吐息了一下。
他的手在膝頭握成拳,忽地大喊:「停車。」
車伕了嘛,梁昀氣沖沖地下了馬車,不知去往何處。
車伕在外小心翼翼地詢問:「少夫人,這……」
我按了按額角,頭疼起來:「小侯爺有要事去做,繼續行路。」
車伕應下,我在車內吐息,揉了揉臉,不能讓爹孃看出異樣。
若讓他們看出我過得不好,只會自責內疚。
我打開車簾,對在外跟着的繡鴛囑咐:「不許對爹孃亂說。」
繡鴛不滿又委屈地點頭。
馬車停在巷口,街坊四鄰都湊過來看華麗的馬車。
在看到只有我下來時,他們的詫異不加掩飾。
礙於往日情面纔沒有說出什麼話來。
我讓隨行的車伕小廝將麪點分給四鄰。
帶着繡鴛回家,爹孃就站在家門口,看見只我一人回來,孃的眼眶霎時間紅了。
她上前握住我的手:「成親那日,他……」
我壓下酸澀,笑着對娘說:「夫君是有要事不能耽擱,可沒有虧待我,娘看看,後頭那輛馬車裏都是回門禮。」
娘將信將疑,小廝將一箱箱禮品抬進來,她微微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手:
「爹孃不圖這些,你過得好纔好。」
我挽着孃的胳膊進家門,餘光瞥見繡鴛幾乎要哭出來,忙輕咳了一聲。
她急匆匆背過身,說着去幫小廝的忙。
一家四口,除我身上衣帛釵環沉甸甸,和我出嫁前沒什麼兩樣。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日薄西山,小廝低聲催我回府。
我望着爹孃,實在沒忍住眼眶酸澀,好在這可以用不捨之情掩蓋。
「我回去了,繡鴛就留在家中,她陪着你們我才放心。」
我不等他們拒絕或者再說其他話,再多的告別也不敢做,轉頭徑直出了門。
馬車比來時行得快,風吹動兩旁車簾。
我幾乎着迷地看着,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踏出侯府的機會。
車伕清清楚楚地「咦」了一聲。
馬車似乎慢了下來,但沒有停止,緩緩經過一家藥坊,門口坐着一個碾藥的姑娘。
梁昀蹲在他的身旁,扎着袖口,往藥碾中加入藥材。
我的視線停駐了會兒,梁昀似乎察覺到了。
他抬頭看見了我,對視片刻,沒有任何波瀾地轉頭,繼續和那個姑娘說話。
姑娘被他逗笑,掩脣橫了梁昀一眼。
我收回視線,看向另一邊的街景。
趁我還能好好地看見景色,多看些好看的。
今晚梁昀回來得很早,日頭還沒有完全落下去。
我在家中喫飽了,並不餓,他卻讓下人給我上了滿滿一桌的菜餚。
「這些都是你曾經說過愛喫的,侯府廚子的手藝只好不差。」
他舀了一小碗湯:「這烏雞湯是和阿膠一起燉煮的,補氣血。」
「在家中喫過了,現在喫不下。」
他置若罔聞,將碗送到我眼前。
我沉默地接過來,吹了吹熱氣,抿了一口。
見我沒有任何反抗,再不惹他生氣,他終於進入正題:「你是頭一個嫁進來的,她越不過你,今日你也看見她了,她純良簡單,沒有壞心思,你不要記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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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詫異地頓住,看向他。
我怎麼會記恨那個姑娘?
認錯人的是他,招惹了兩個人的是他。
他爲什麼會覺得我看到了那個姑娘就會記恨上她?
腦海裏百轉千回,但話到嘴邊,我禁不住笑笑:「是。」
梁昀望着我,面無表情地補充:
「過段日子我就會和爹孃說明迎她入門,屆時她和你平起平坐,你不要爲難她。」
我在他面前沒有做過什麼出格的舉動,他好像自顧自地給我增添了許多兇狠的性格。
「小侯爺,這裏是侯府。」
我提醒他。
在侯府裏,我就是塊泥巴,誰都能來踩一腳,只能黏着梁昀的大腿生存。
他未免把我想得太能耐了。
我要是有在侯府橫着走的手眼通天本事,早就飛過侯府高牆,不在這裏停留一刻。
梁昀的面色仍舊不好看,顯然我的話沒有說到他的心坎上。
「是,小侯爺,我謹記日後一定待她好。」
我低聲下氣,換來的是梁昀的一聲冷笑:「你記着你今天說的話。」
他往我的碗裏一通夾菜:「前兩日丫鬟婆子伺候不利,我已經打罰一頓,但終歸是讓你受了委屈。我既然娶了你,便不會讓人欺負你,今日你好好喫回來。」
爲表明他補償的誠心,菜和肉被他一通亂夾,在我的碗裏壘成小山。
我摸了摸自己的胃,希望它能堅強一點。
撐死也比餓死要好。
我一口一口地喫下去,嚥下去,重複着這個動作。
喫到嗓子眼排斥進食。
我捏緊筷子,努力吞嚥,速度慢下來。
梁昀抓到了我的把柄一般:「說到底你還是心有怨恨,不願意我接她入府,也不願意原諒前兩日的冷待。」
我捂着嘴,忍着反胃,艱難地搖頭。
梁昀在此刻握住我的手腕,將我的手強行拉開:「姜沐安,你不要把我的話不當回事,你給我臉色看也就罷了,若用這副態度對待爹孃,你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我咬着脣,抑制着難受。
他單手捏住我的臉,強逼我仰頭看着他:
「你現在是府裏唯一的少夫人,多少眼睛都在盯着你,我不可能一直陪在你身邊,你懂點事,少鬧脾氣。」
我的嘴被迫張開,手指用力拽住他的手腕:「我不是,我難受。」
梁昀微微眯眼,仔細查看我的臉,判斷我有沒有說謊。
胃裏太難受了,眼淚不自覺地流出來,水痕落到他的手上。
他被燙到似的,猛地收回手。
我低頭撫着心口,眼底的墨靴忽而遠離。
「話已至此,以後該怎麼做,你自己好好想想。」
梁昀大步離開,侍女留在原處。
她們上前佈菜:「都是少爺的心意,少夫人可不要讓少爺傷心。」
-10-
侍女們含笑的臉在我眼裏變成鬼魅。
我滿腦子都是——我會死的。
我不能活着離開侯府了。
我再也見不到爹孃了。
心彷彿被酸水填滿,我再也忍不住,低頭吐了出來。
侍女們驚叫着散開,嫌惡地開口:「少夫人喫飽了也不早說,故意爲難我們這羣做下人的嗎?」
「侯府其他主子可從來沒有苛待過下人。」
「我們真是倒黴,分到您這裏做事。」
她們的話盤旋在我的耳邊,我心中升起無限的怒氣,將一碟玉盤砸到她們的腳邊:「滾出去!」
侍女們被嚇得一怔,邊離開邊道:「不能哄少爺開心,便拿我們這羣下人撒氣。」
「若是那些貴女,纔不會這樣狹隘。」
……
房間終於安靜了。
我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往窗邊走過去。
成親才四天,我怎麼就像死了無數次?
池塘離窗邊不遠。
那串瑪瑙珠串還沉在水底。
我恍若失了魂,感知不到自己在做什麼,雙手撐着窗臺,翻過窗子,向池塘走去。
夜深風冷,我顫了一下,意識回籠,發現只要再往前半步,我就會掉進池塘裏。
頓時,渾身冒出冷汗,接連後退,跌坐到地上。
陰影處傳來一聲笑,我驚恐地看過去。
一個少年模樣的人倚在假山旁,他歪着頭:「嫂嫂,人命可貴,死了可就什麼都沒有了,你甘心嗎?」
-11-
這個聲音很耳熟,我好像聽見過。
在大婚那日……
「嫂嫂,小心門檻。」
是替代梁昀成親的庶子。
梁暄步伐輕快地走過來,高馬尾在他身後一甩一甩。
他在我身前蹲下,遞過來一方手帕:「還記得我嗎?」
我沒有去接手帕,警惕地看着他。
侯府裏所有人對我來說都有危險。
梁暄不介意我的戒備,他笑了笑,右臉頰有一顆梨渦,看起來純良無害。
他將手帕疊好,放在我手邊的地面:
「嫂嫂不用怕我,我只是想起來大婚之後再沒有見過嫂嫂,這纔來拜見,不過,正好撞見……嫂嫂有心事?」
我的情況侯府裏的灑掃老翁都知道,他好歹是個主子,怎麼可能不清楚。
我對這個看起來純良的人戒備更深。
又是來想方設法折磨我的人?
梁暄好像看懂了,他微挑眉梢:「嫂嫂不用怕我,府裏沒有人比我更期待兄長娶你了,我也是最喜歡嫂嫂的人。」
我皺起眉,從地上爬起來,低頭看着他:「你在說什麼?」
梁暄抬頭望着我,恍然大悟似的:「嫂嫂別誤會,我對你的喜歡無關情愛,只是熱切盼望嫂嫂而已。」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壓低聲音:「兄長爲所愛發狂,娶了毫無用處的嫂嫂你,不懼自己在侯府的地位岌岌可危,父親已經對他失望了,可惜還不夠。」
他彎腰把手帕撿起來:「所以,我一定會助嫂嫂,在侯府好好活下來的。」
-12-
我清楚地知道他不是什麼好心人,但是我沒有別的選擇。
我不想死,我還想活着離開侯府。
只要有一點可能,我就不會放過。
那晚一別,我沒有再見到梁暄,侯府頗大,我被侯夫人的親信嬤嬤以教導的名義每天學規矩。
爲了不讓我懈怠,嬤嬤手中常握着戒尺。
「這種身段出去就是丟我們侯府的臉。」
「儀態不端,夫人怎麼帶你出去見其他貴夫人?」
「少夫人用心些學,奴婢都是爲你好。」
她手裏的戒尺常以改正姿勢的理由落到我身上,皮肉乍痛之後,竟然慢慢麻木,習慣了這種皮肉牽扯的痛。
還死不了,我咬緊牙,全身繃緊,這種場景下,嬤嬤的戒尺落下的次數減少。
她無法挑錯,夫人又改了方法,讓嬤嬤搬來半人高的賬目,讓我兩天覈對完。
侯府家大業大,每一筆進項支出都要覈對清楚,免得有人貪了去。
我幾乎兩夜沒睡,賬本也只清點了幾本。
夫人便說我對她的安排心有怨懟。
令我跪在祠堂,覈對清楚才能出來。
方塊大小的字都在我的眼前飛舞,撥算盤的手被磨得紅腫。
在我將要算完最後一本的時候,夫人又令人搬來一摞,書本落地,一股腐朽發黴的氣息撲面而來,這摞賬目的書頁已經泛黃。
我翻頁的手在顫抖,身體止不住地搖晃。
在意識昏暗的前一刻,我終於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不是讓你們不要逼她嗎?」
-13-
醒來時,我的手指都被紗布包好。
抹了藥膏,涼颼颼的。
我睜開眼,梁昀坐在牀邊,緊抿着脣,欲言又止。
我虛弱地扯出一抹笑意:「夫君,你終於回來了。」
梁昀愣住,不可思議地問我:「你叫我什麼?」
我抬起手,想要碰他,想起他的告誡,在半空中停住,慢慢收回來:「夫君,我已經相通了,你不要再惱恨我,好嗎?」
梁昀的手抬了抬,很快收了回去,給我掖了掖被角:「這次是我沒有吩咐到位,讓你受苦了。」
我搖了搖頭,低聲說:「娘是爲我好。」
梁昀被噎住一般,半晌,才擠出幾個字:「你身體太虛,就在房中好好歇着。」
他想要走,起身到一半,我拉住他的手腕,在他看過來後,我連忙鬆開。
「我不是故意碰你,我只ţṻ³是……」
我輕輕咳了幾聲:「我只是怕你走。」
梁昀定在牀邊,目光復雜地看着我。
我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夫君又要去找她嗎?」
他別開頭:「已經陪了你一晚。」
我幽幽嘆了口氣:「她真幸福,有夫君這樣記掛着。」
梁昀身側的手握緊:「我早就說過了,出了少夫人這個身份,其他的你不要妄想。」
我笑了笑:「我知道,只是,還是會羨慕,畢竟,夫君曾經也這樣事事記掛我。」
我撐起身體,掀開被子,作勢下牀,梁昀轉身把我按住:「你下來做什麼?」
「夫君要出門,我自然要爲你更衣。」
梁昀擰起眉頭:「你不用做到這個地步。」
我搖了搖頭:「夫君那天走後,我仔細想了你說的話,你說得沒錯,侯府金貴,我能嫁進來是我的福氣,夫君留我,我要惜福,快點適應這裏的生活纔不會丟侯府的臉。之前是我魔障,夫君生我的氣也是應該的。」
我溫順服從,誠懇無比。
「在這侯府,夫君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只能依靠你。」
梁昀的眉頭微微舒展。
我含笑看着他:「夫君和那位姑娘相處如何了?打算何時辦喜事?」
梁昀抿起脣:「她還不知道我的身份,她喜好平靜的生活,如果知道我身份尊貴,又有妻子,怕是……」
我垂下眼睛,輕聲接話:「我果然還是阻礙。」
「不是。」
梁昀沒有猶豫地否認:「她只是不知道你我的情況,只要我解釋了,她肯定會接受你的存在,只不過需要時間。」
我無意識地摩挲袖子,他好像看出來我有點心不在焉,鄭重地許諾:「你不用擔憂,我娶了你就會對你負責,屆時我迎清婉入門,也不會影響你的地位。」
誰稀罕。
我將他與那個醫女的情況告訴梁暄,他眯着眼睛,笑得像狐狸,神祕地叫我等着看好戲。
我納悶他要做什麼,在我養傷期間,梁暄會來看我,我少不得與他虛與委蛇。
每次他回來,我都第一時間爲他更衣。
今天他的臉色陰沉,心情不好,我照舊上前爲他解開外袍,他忽地握住我的手,將我甩到一邊:「是不是你跟清婉說了什麼?」」
-14-
我撞到梳妝檯上,方凳的尖角磕進我的膝蓋,霎時間,我倒在地上。
我捂住膝蓋,忍住疼痛刺激出的眼淚,仰頭看着他:「我整日待在侯府裏,什麼時候出去過?也沒有本事向外遞消息。」
他才意識到似的,眼中閃過愧疚。
梁昀移步過來將我拉起來:「你去跟她解釋清楚,我與你清清白白。」
他直接挾我上馬,駕馬在街上飛馳。
風呼呼打上我的臉,我幾乎睜不開眼。
馬在醫館前停下,醫女看見梁昀便冷下臉,直接往裏走。
梁昀翻身下馬,急忙追上去,留我一人在馬上僵硬得不敢動。
「嫂嫂,來。」
梁暄的聲音傳來,他向我伸手,我忍着害怕,搭着胳膊跳下馬,下落的一瞬間,膝蓋被針扎似的痛,身子晃了晃才穩住。
梁暄收回手,巧遇似的開口:「嫂嫂也來抓藥?」
我點點頭:「嗯。」
這時,梁昀從醫館裏出來,看見我們,眉眼沉下來,對梁暄道:「你怎麼在這裏?」
梁暄向梁昀行禮:「兄長,我近日頭風犯了,聽聞這裏的大夫妙手回春,故來此診治,沒想到遇見了你與嫂嫂。」
梁暄將我擋得嚴嚴實實:「那你去看診,我與你嫂嫂還有別的事要做。」
他拉着我往醫館內走,我回頭看梁暄,他的笑意稍斂,看向梁昀的目光冷得可怕。
「小侯爺,還要說多少次,我只是一介草民,沒工夫陪你遊戲人間,還請你不要再來找我。」
穿過庭院的藥坊,此處僻靜,醫女在我們還沒停下的時候就不耐煩地開口。
梁昀解釋:「我再說多少次都無妨,你在青山寺救我的時候我就打定主意與你一生一世。」
醫女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你的妻子還在這裏,你竟然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出這種話?」
梁昀將我拉到前面,膝蓋的痛楚讓我踉蹌了幾步。
「她可以跟你解釋,我與她都是誤會,我心中只有你。」
醫女扶住我,瞪着眼睛,看起來氣得不行:「你有沒有大丈夫的擔當?遇事就將你妻子推出來,何止不是大丈夫,簡直是小人行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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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娶了她,對她負責,知曉她不是我要找的人之後,仍然讓她做少夫人,如何沒有擔當?我唯一對不起她的地方就是想要和你一生一世。」
醫女的臉色漲紅:「梁昀,你不要臉,我不可能給人做妾。」
「不是做妾,是娶你做平妻。」
「我也不可能嫁給一個有妻子的人。」
她氣呼呼地不看他,目光落在我身上,忽地蹙眉,拉過我的手腕,爲我把脈。
梁昀見狀,也安靜下來。
醫女的眉頭越來越緊,突然擼起我的袖子,袖子底下未消的淤青顯露出來,她倒吸一口氣,將我的胳膊給梁昀看:「你便是這樣對待自己妻子的?」
我愣愣地看着醫女,都忘記眨眼。
梁昀將她放在心上,親暱地叫她「清婉」,我以爲她是一個清麗婉約的女子。
沒想到這麼率真。
她爲我打抱不平,我輕聲說:「沒事的,已經不疼了。」
我還沒有忘記此行來的目的:「我與夫君真的只是陰差陽錯,他……」
醫女打斷我:「你不用替他辯解,即便真如你們所說,我也不會與他有什麼以後。」
我的嘴脣微動,卻說不了什麼了。
梁昀輕輕撫摸我的淤青,接受不了事實一般,聲音都落下來:「你怎麼不跟我說?」
我將袖子遮回去:「都是孃的教導,沒有什麼可說的。」
「你的娘子這麼好,你卻只惦記着那一份恩,報答恩情怎麼報答不好,誰稀罕你以身相許?我自小行醫,救的人多了,難道我都要嫁一遍嗎?」
醫女的語氣簡直是怒火沖天:「你這樣拎不清,叫我想起先前與你以友人相交的時刻都覺得噁心。」
我還是愣愣地盯着她看。
若是我早點認識她,是不是就不會陷入梁昀編織的美夢裏?
梁昀聽訓,乖得跟狗一樣,一句話不反駁,抿脣盯着我的胳膊。
醫女將我拉進內室,把梁昀關在門外,她給我把脈,上藥。
我的喉間被堵塞,忍着怪異的哽咽開口:「腿上也有傷,勞醫女爲我上藥。」
她依言捲起我的褲腿,看到我的膝蓋,臉色凝重:「你的膝蓋萬不能再拖下去,否則陰雨寒冬,有的你疼的。」
我點頭應下,微涼的指腹沾着藥膏碰觸我的膝蓋,我忍着刺痛的下意識反應,讓她把藥上完。
她抬眼看我,忽然伸手過來,擦拭我的臉頰。
一陣藥香拂過鼻尖。
她嘆了口氣:「小侯爺大婚當日拋下新娘去尋人這事我也有所耳聞,只是沒有想到他追的人是我。他來見我那天,衣着打扮只是尋常,若我早知道他……」
我自己擦掉眼前水霧:「你不用解釋,我知道你沒有錯。」
錯的不是她,不是我,錯的是那個人。
我想到梁暄囑咐我做的事。
但看着醫女的眼睛,我做不到。
我低聲對她說:「他不是好人,侯府不是好地方,你千萬,千萬不要被他蠱惑。」
醫女看着我,眼裏都是認真:「我不會的,不論他有沒有妻子,階級是鴻溝,我跨不過去,也不想。這一生我只想要簡單順遂,做個治病救人的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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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女將我送出醫館,看了眼門口的馬:「你現在不適合騎馬。」
梁昀很安靜,他說了句:「我去叫輛馬車來。」
醫女看着他離開,轉頭對我叮囑:「我給你包的藥,煎服加外敷,不要忘記。」
我點點頭,她看着我,微微搖頭:「也不知道我當初救他是對還是錯。」
「醫者救人怎麼會是錯?」
她對我笑笑,轉身進去看下一個病人。
我在門口等待,梁暄從裏面出來,手裏提着包藥,目視前方,低聲對我說:「怎麼回事?」
「我不想把她攪合進來。」
梁暄想要把梁昀和醫女的事鬧大。
讓人知道小侯爺在娶了一個平民女子之後,又和一個醫女糾纏不清。
醫女爲入侯府鬧起來,將侯府的臉面再次丟盡。
梁昀整日耽於情愛,侯爺會再次對他失望。
可是醫女沒有按照梁暄所想的那樣想要嫁入高門。
我也沒有照他安排的那樣引導醫女對我產生嫉妒,讓梁昀左右顧不及,焦頭爛額。
可憐的女子不必那麼多。
梁暄輕嘖:「這般心軟可成不了事。」
我垂下眼睛,看着手裏的兩包藥。
早在發現侯府是虎穴之後,我的下場是生還是死,我都有準備了。
一輛馬車停在我身前,梁昀從裏出來,看見梁暄站在我身旁,不悅地抿脣。
梁暄恍若未覺:「不知可否搭乘兄長的馬車回去?」
梁昀向我伸手,我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上了馬車之後,梁昀纔對梁暄說:「那匹馬留給你了。」
馬車沒有侯府馬車那樣精緻華貴,但也整潔乾淨。
我坐到一頭,梁昀坐在另一頭。
馬車晃晃悠悠,他忽然開口:「半年前我遭人暗算,躲在青城寺廟外的山洞裏,一位姑娘看見了我,我唯恐蹤跡暴露,不讓她出去,她便就地爲我止血包紮。可惜我受傷過重,意識不清,她照顧了我一夜,我只在黎明前看見了她的背影。」
「後來我多次去青城寺查找她的蹤跡,住持說有一姑娘經常來此燒香拜佛,那就是你。」
「我知曉女子名聲之重,所以沒有聲張那一夜的事。與你的交往過程中,你也如我想的那樣溫婉安靜,我以爲我找對了人,沒想到……成親當天,我看見了那個背影,幾乎是瞬間,我意識到我找錯了人。是不是天意弄人?偏偏是你我好不容易成親的那一天,我看見那道背影。」
梁昀看向我,我擺弄手中的藥包,他接着說:
「真正的救命恩人反而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她豪爽大方,處事利落,與我設想中一樣的地方只有她的名字。」
他笑了一下:「清婉只有名字是清婉的。可我總覺得我該娶的人是她,我幾乎日日尋她,企圖在她身上找到我期盼的地方,可……那些特質卻都是你身上的,你哪裏都好,只是,你不是我的恩人。」
他自言自語,不是在和我說話。
我也沒打算回應他。
突然間,他靠近了我,手沒有停頓地覆在我的手背上。
我脊背一涼,聽到他說:「還疼嗎?」
我搖了搖頭,他將我的袖子擼起來,低頭親吻我的淤青。
溫熱的觸感讓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我僵硬地轉頭,對上他的視線。
他的眼中有絲絲情意:「好在還沒晚,從今往後,我不會再讓你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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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後悔了就想回頭。
我深深吐息,讓自己保持冷靜,告訴自己,起碼有一個好處,我能活下來了。
不,不會,梁昀若是真的鐘情於我。
侯夫人更會把我視作眼中釘肉中刺,是阻礙她兒子前程的絆腳石。
嬤嬤在教我規矩時幾次三番提到侯夫人有意一家貴女,若不是我攪合ŧũ̂₇進來。
那貴女和梁昀早就成事,他們纔是天作之合。
梁昀笑了笑:「怎麼在抖,這麼欣喜?」
「……夫君,我不懂你的意思。」
梁昀抬手將我擁進懷裏,胳膊環住我的肩膀,將我的頭按向他的肩:
「我的意思是,我們就像成親前那樣,四處遊玩,兩情相悅。」
「真的可以嗎?」
「當然。」
「可是,」我垂下眼睛,「娘不喜歡我,她有意一位林姓貴女。」
「林?」梁昀瞭然,「我與她自小相識,但彼此無意,娘想多了。」
他兩手掰着我的肩,讓我面對他。
「原來,你也會喫醋。」
他眉眼彎彎,眼中洋溢着喜悅:「我還以爲你真的一點都不在意我。幸好你還在我身邊,我會給你一切你想要的,你不用再害怕。」
他摸了摸我的頭:「今後你有什麼不高興便和我說,不用再忍着。」
我艱難地表現出高興的樣子,他卻以爲我快要喜極而泣。
他將我抱在懷中,一下又一下地拍撫我的後背,在我耳畔輕聲絮語剖析他的內心。
我的嘴角落下去,面無表情。
這天起,梁昀不再往外跑,侯夫人要我學規矩,統統被他擋了回去。
他整日監督我喫飯喝藥,夜間他有意動,卻只是輕輕摩挲我的手,說第一次應當是美好的,他要等我身上的淤青傷痕好全,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
我又一次體會到被梁昀捧在心尖的感覺。
他幾乎無時無刻不伴在我身側,即便是侯爺叫他去書房,他也要讓我在主院外等候。
侯爺叫去的人不止他一個,還有他幾個庶弟,梁暄便在其中。
他們向我見禮,其餘人先進去,梁暄留下,臉上掛着人畜無害的笑:
「嫂嫂是在等兄長出來嗎?」
我點了點頭,他在笑着,眼裏沒有一點笑意:「兄長和嫂嫂重修舊好,可喜可賀。」
微妙的語氣有些諷刺,他興許認爲我沉迷在梁昀的溫柔鄉,不再想離開侯府。
我知曉他的心思,對他來說也成了威脅。
這裏還有侍衛與僕從,我不便與他多說什麼,看了眼天色,對他說:「這幾天陰沉沉的,夜裏興許會下雨,經過春枝連廊的時候小心地滑。」
梁暄微挑眉梢:「多謝嫂嫂提醒。」
梁昀從裏面出來,走到我身邊握住我的手:「等累了嗎?」
我搖了搖頭,他對梁暄說:「再不進去爹要生氣了。」
梁暄佯裝感激地對梁昀拱手,匆匆進入主院。
梁昀牽着我走,一路無話,等進入房中,我與他獨處時,他突然開口:「梁暄與你似乎關係不錯?」
我倒茶的手一頓,若無其事地給他送過去:「他識禮,每次見我都很恭敬。」
梁昀接過茶盞,卻沒有喝。
「上次你在祠堂受罰暈倒,是他提醒的我,前些天帶你去醫館,也是他接你下馬,今天又只有他與你說閒話。」
-18-
我微微一怔:「夫君是懷疑我跟他?」
梁昀垂眸吹拂茶盞熱氣。
我深吸一口氣,把他手中的茶盞奪來砸到地上。
他的神情空白一瞬,我不等他反應過來便說:「夫君莫不是以爲我與你一樣,是個見異思遷的人?你若是懷疑我的心意,不如趁早把我丟了,沒必要這樣試探讓人心寒。」
梁昀愣了一會兒,見我這樣,眼裏反倒流露出笑意,他拉着我的手:「好,我胡說,我的錯。」
他的心情似乎不錯:「就知道你不是個泥人兒,這些日子你乖順聽話,快讓我以爲剛成親那會兒的你是我的錯覺。」
我順着他的話賭氣說:「那會兒的樣子不還是你惹的?」
梁昀勾起脣角,把我的手放到他的臉頰上,親暱地蹭了蹭:「我補償你,我不是懷疑你和梁暄……我只是太在意你了,看見你和別的男子站在一起就酸得很。」
他眼睛裏是我的倒影:「以後你只站在我的身邊好不好?」
他這個人認定了什麼就很難改變。
我處在被他操控的下位,就永遠只能任他擺佈。
趁他現在剛喜歡我,趁他現在勁頭最濃。
我虛僞地對他笑:「夫君,還不行。」
他的眼眸微怔。
我把手抽回來:
「我沒有忘記成親第一夜你對我說的話,也忘不了娘教導我時我有多痛。我需要你的時候,你都不在,你不在我的身邊。我爲了活下去日夜擔驚受怕,你還是總留我一人在侯府。梁昀,我真的很怕。」
趁這個時候,把他對我的羞愧,對我的愛慕,拉到最高。
讓他惱恨曾經的自己。
眼睛發澀,我嫺熟地落下眼淚,緩緩蹲在他身前仰視他:「這些話,我可以對你說出來嗎?」
-20-
梁昀的回應是將我抱緊。
我試探到了梁昀對我的底線。
他現在滿心滿眼的我,一絲不苟地扮演着他所認爲的深情角色。
從前對我不敬的下人,都被他處罰了遍。
他不知疲倦地翻着舊賬,爲我討回公道,每處罰一個人,他對我心中的愧疚就更深。
侯夫人氣勢洶洶地來找他:「你爲了這樣一個女人把侯府搞得人心惶惶、烏煙瘴氣,知不知道你爹對你很失望?」
梁昀皺眉反駁:「她是我的妻子,是侯府少夫人,娘,你不要貶低她。」
我垂着眼睛站在梁昀身後,對於他們的爭執不發一言。
「貶低?」侯夫人冷笑,涼涼地看着我,「她的模樣家世哪裏配得上你?實話也算作貶低?」
「我不看重家世,只在意她這個人。」
「你不看重家世?有的是人看重,你的那幾個庶出的弟弟,哪個不是對小侯爺這個名頭虎視眈眈,我看你真是安穩日子過昏了頭。」
她似乎還想說什麼,掃視一圈周圍的人,讓梁昀跟他去內室。
我留在原地,侯夫人的親信嬤嬤開口:「爲人妻者,理當勸誡夫君何爲該做,何爲不該做,因那些私心就攪弄得家宅不寧,少夫人覺得,這該如何處置?」
我看了眼院子裏受罰的侍女,偏頭對嬤嬤說:「嬤嬤覺得,下人妄議主子,該如何處置?」
嬤嬤的臉色一紅,怒視我,她手中還拿着那把戒尺:「少夫人養傷這段期間,真是把曾經學的都忘乾淨了。」
她揚起戒尺,沒有落下。
我直視她的眼睛,語氣沒有起伏:「嬤嬤忘記了,我是侯府少夫人,你是婢子。我爲尊,你爲卑,你敢以下犯上?」
身爲侯府當家主母的親信,她受追捧慣了,就是府裏的小主子都要給她好臉色。
我的挑釁,將她的臉面往腳底踩,顯然惹怒了她。
她遲遲未動的戒尺用力揮下。
我沒有躲,戒尺紮實地打在我的胳膊上。
我忍痛捂住胳膊,微不可見地鬆了口氣。
身上的淤青本來要消了,沒理由避開跟梁昀的親近,這下好了,新傷來了。
「放肆!」
方纔戒尺的動靜傳到內室,梁昀跑出來見我捂着胳膊,嬤嬤拿着戒尺。
他的臉陰沉下來,走到我身邊,小心地攙扶我的胳膊,輕聲問:「還能動嗎?」
我點了點頭,他掩下疼惜,冷漠地看向嬤嬤:「願冬嬤嬤,你是府裏的老人,待久了就認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嬤嬤的嘴脣顫了顫,握緊戒尺:「奴不過是奉命教導少夫人……」
「你的教導便是當衆折辱,以下犯上?」
「我讓的。」
侯夫人從裏間出來,斜睨我:「平民出身的丫頭還不好好學習規矩,以後出去丟我們侯府的臉嗎?」
梁昀反脣相譏:「讓人知道侯府下人都能教訓主子,這個名聲就好聽了。」
「你!孽子!」
侯夫人抬起手掌,盯着梁昀不閃不避的臉,到底沒有落下。
梁昀率先開口:「來人,將願冬嬤嬤拉下去,掌嘴二十。」
其餘人看着侯夫人的臉色,不敢動彈。
我扯了扯梁昀的衣袖:「夫君,不必如此。」
梁昀安撫性地握住我的手:「你不用怕,你也是侯府的主子。」
他看向那羣下人:「還要我說第二遍?」
終於有兩個小廝過來拉住嬤嬤的胳膊,嬤嬤沒有掙扎,而是看向侯夫人。
「夫人,能侍奉您至今是奴的福氣,奴不想讓您和少爺爲難,罰奴吧。」
侯夫人看着梁昀搖頭,滿眼失望:「昀兒,你現在要處罰願冬,全忘了你小時候受了她多少照顧?」
梁昀蹙眉:「我從沒有不敬嬤嬤,只是就事論事,她欺負我妻子,我若不幫妻子討回公道,豈非讓人恥笑?」
嬤嬤在院中被掌嘴。
我看着她淚水縱橫,輕輕勾起脣角。
梁昀是侯府的繼承人,侯夫人與他產生不和,就是其他人鑽空子的時候。
小侯爺的話沒人聽,他的威嚴立不起來。
總有一個人要退步。
侯夫人更愛她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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嬤嬤受完罰,整個人佝僂,彷彿頃刻間老了。
丫鬟攙扶她離開,她再也直不起腰。
侯夫人看向梁昀的眼神也變了,看向我的眼神更冷,像是看一個死人。
我垂着眼睛,視而不見。
從傍晚開始下雨,我給梁昀端了碗安神湯。
他與他娘吵完架心裏亦不好受,睡不安穩。
我等着他熟睡,換了衣裙來到春枝迴廊。
迴廊上倒懸着枝葉,鬱鬱蔥蔥。
「我還以爲你不來了。」梁暄斜倚迴廊,聲音玩味,「兄長將心神全都放在你身上,你還想要走?」
「嗯,想走。」
他愛我就生,不愛我就死。
我在侯府裏的權力太小太小,我沒有心力去和那些精於算計的人鬥。
他對我一時好一點,我就要忘記曾經多麼難熬嗎?
「真的?兄長寵愛,生活風光,你還想回去過苦日子?」
我不耐煩:「你直說有沒有辦法。」
「不順父母、無子、淫、妒、有惡疾、多言、盜竊。你選一個兄長能容忍你活下來的方法試試。」
他說得輕巧。
他們兄弟兩個一個比一個討人厭。
「那我就跟梁昀說,我看上你了,攪亂家宅,侯爺肯定不會容我。」
梁暄嘖了一聲:「真狠心,嫂嫂放過我吧,我又不是兄長,我可是要迎娶高門貴女的人。」
「我不是來聽你說廢話的。」
醫女給我包藥的時候,我讓她給我一些蒙汗藥防身。
今夜梁昀喝的安神湯裏就有。
但是雨聲嘈雜,梁暄無賴,我有些心慌,總覺得樹葉間隙,有人在盯着我。
跟梁暄商議完,我靜悄悄回到房間。
房間內昏暗,梁昀還在睡着。
我鬆了口氣,脫下潮溼的衣物,躺到他身邊。
梁昀的呼吸均勻,沒有醒來的跡象。
我的思緒翻湧,睡不着,腦海裏反反覆覆迴盪着梁暄的那句話:
「辦法是有的,不過要看嫂嫂能不能對兄長狠下心了。」
-22-
梁暄的辦法時時盤旋在我的腦海裏,難以下決斷。
梁昀好像察覺出我的心不在焉,這幾天一直在逗我開心。
給我尋了一隻會說話的鳥,羽毛斑斕的鳥對着我喊少夫人。
撒開手它也會飛回來,很有靈性。
「給它喂些喫的,它便把你當主子,聽話得很,也識家,不會飛走,你無趣時就拿它逗樂好了。」
我望着在籠子裏跳動的小鳥:「小鳥識家,有家,歸家,是隻幸福的小鳥。」
梁昀摟住我的肩:「想家了?侯府就是你的家。」
我搖了搖頭:「侯府不是。」
他的臉色微冷,我輕笑:「侯府有你在纔是我家,若你不在,這裏就是……」
我的墳墓。
梁昀神情緩和,親吻我的額頭:「又說這些話Ṱṻₚ讓我心疼,好了,改日帶你回姜家看看爹孃。」
我的眼前一亮,抓住他的手面對他:「真的?」
梁昀垂眸看了眼交握的手,對我彎了彎眼睛:「真的,明天就帶你回去,也算是……彌補我沒有陪你回門的遺憾。」
他一整個下午都在準備帶回去的禮品,樣樣親自檢查。
最後挑出來的東西填滿兩輛馬車。
「我爹孃不在乎這些,不用這麼多東西。」
他晃了晃我的手,似乎因爲能把這些東西送給我爹孃感到愉悅。
「不在乎不要緊,我的心意一定要到位。」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側臉,他察覺到我的目光與我對視,脣角翹起:「嗯?」
我收回視線,點了點頭。
現在的他與成親前的他相比,對我的好有過之而無不及。
愛如珍寶,棄如敝履。
爹孃看到我從馬車上下來,震驚地回不了神。
看見梁昀又是一陣驚愕。
梁昀讓人把禮品搬下車,向我爹孃問好,無一處不細緻妥帖。
我坐在家中,終於從侯府的陰沉厚重中跳出來,喘了口氣。
環顧一草一木,還是原來的樣子,卻少了一個人:「繡鴛呢?」
「那傻丫頭聽說寶州在募集女子入伍,死活非要去,要建功立業給咱家撐腰。」
爹看了眼梁昀,笑了笑:「咱家女婿是小侯爺,誰能欺負到我們頭上,賢婿說是不是?」
梁昀微垂眼睛眨了眨,給我爹敬茶:「自然的。」
我無奈地看着爹,他想敲打梁昀,可梁昀不是一個聽訓的人。
我輕咳,給爹使了個眼色。
梁昀拍了拍我的手:「岳丈和我說話不用有顧忌。」
高興的時候說點好話哄着,不高興的時候隨時能翻舊賬。
幸好爹也明白,沒再說什麼。
夕陽落下時,我與梁昀回府。
爹孃送我們到巷口,看着他們的身影逐漸縮小。
我不想說話,在馬車裏出神,梁昀忽然捏了捏我的耳垂:「下次再來,都在京城裏,好見面。」
回到侯府,他莫名召集小廝下池塘。
一堆人烏泱泱地把池水攪渾。
梁昀圈着我的手腕:「既然我們已經和好如初,那串珠串也該回到你手上。」
天氣陰沉,小廝在水裏邊找邊發抖。
「別找了,我不想要它了。」
手腕被兀地收緊,我頓了頓接着說:「我們之前的爭執是錯誤,珠串也代表着錯誤,我不想看到它日日在我眼前晃。若你實在想送我,再挑串新的給我好了。」
梁昀偏頭看着我,終是點頭,讓下人們都從水裏上來。
他去庫房挑玉料,要親手給我雕琢一個玉鐲。
廚房送來安神湯,我將藥包拆開,把藥粉倒進去拌勻。
梁昀恰好回來,手裏拿着塊晶瑩的玉石:「沐安,你看這塊的色澤你喜不喜歡?」
我把安神湯端給他:「你送的我都喜歡。」
梁昀的視線在安神湯上停頓了一會兒,才衝我笑笑:「近日怎麼每晚都有安神湯?」
「你最近總是睡不安穩,喝點助眠。」
他把碗接過去,連同玉一起放到桌上。
我的視線未收回,腰間一緊,梁昀將我攬住,低頭埋在我的肩窩間輕蹭:「沐安,你的傷好了嗎?」
他親吻我的頸側,呼吸漸喘:「我等不及了。」
我皺緊眉忍耐着,身體不由自主地僵硬。
他的動作忽然停下,沒有抬頭:「你還在怪我。」
篤定的語氣。
「我做了這麼多,你還是不願意原諒我,哪怕一點點?」
他抬起頭,眼中無光,神情灰敗:「人都會犯錯,沐安,你給我一次機會,不要再討厭我。」
-23-
梁昀的心思竟然這麼敏感。
我以爲我已經掩藏得很好。
我抿了抿脣,將碗重新端給他:「就是因爲老是胡思亂想,你才睡不好,來,把安神湯喝了。」
他盯着安神湯看,慢慢接過去,看着我的眼睛。
我對他笑:「喝呀。」
他斂眸,緩緩喝完。
我鬆了口氣,等他藥效發作昏睡過去。
我換了丫鬟的衣服,趁着夜色出門。
這次沒有約見在春枝迴廊,梁暄換了個地方。
我過去時,他的狀態有些不對,我將藥包給他:「我做不到。」
梁暄讓我給梁昀下毒,他死了,我裝作心碎隨他而去。
梁暄將假死的我運出侯府,從此天高海闊。
可是我做不到殺人,也不相信梁暄。
若我害死梁昀的真相被查出,我全家受累,梁暄還能全身而退。
我把藥包丟回他身上,他接住藥包攥緊。
仍舊不說話。
我壓低眉頭,聽到他的呼吸急促,向他靠近一步:「你怎麼了?」
「別過來!」梁暄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頭,「我有些不舒服,其他的以後再說。」
他邁步匆匆離開,在經過我時低聲說:「夫人察覺了。」
我尚未來得及反應,他像是被吸引一般湊近我的脖頸嗅聞:「嫂嫂今天用的什麼香料?」
我反手打了他一巴掌:「你瘋了嗎?」
梁暄撫着自己的額頭,深呼吸後轉了身體,卻在一瞬間僵硬。
他一步一步向後退,臉色惶恐凝重。
我轉過身。
本該熟睡的梁昀就站在門口。
「兄長?」
梁暄身形搖搖晃晃,忽然張開手掌,用力扇了自己。
將自己的嘴角都打出了血。
「我被人下藥了……是那碗蛋羹!」
他的語速極快:「我並未說謊,兄長可以去查,那碗蛋羹我只喫了一點,剩下的還在我的房裏,定有小人作祟,想要污衊我和嫂嫂。」
梁昀走來,抬起一腳,踢在梁暄的腹部,梁暄踉蹌倒地。
「滾!」
梁暄站起來,看了我一眼,轉身離開。
我獨自面對梁昀,東窗事發。
心裏反倒一陣輕鬆。
我毫無心理負擔地拖梁暄下水:
「是,我和梁暄勾……」
我瞪大了眼睛,嘴脣在被人用撕咬的力度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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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後退,他按住我的腰,不讓我退離分毫。
口中有了血腥味,我回過神,用力捶打他,手被他反扣在身後。
直到我呼吸不過來。
梁昀抵着我的額頭:「我就當作沒看見,從今以後,你不許和他來往,一句話,一記眼神,都不許有。」
他用指節擦去我脣邊的唾液,低低呢喃:「你給我喝的只是蒙汗藥,你捨不得給我下毒,你心中也有我。」
他又在這樣自說自話。
他每一次都對我想要的視而不見。
我握住他的手,用力地咬下去。
咬破他的皮肉,血瀰漫在我的脣間。
梁昀忍痛,呼吸粗重,卻沒有躲開。
「報復之後,你就不能再記仇了。」
我吐出嘴裏的血,冷冷開口:「我不想和你在一起,我不想留在侯府,一點也不想。」
梁昀神色不變:「我可以在外置辦宅子,我們出去住。」
「我說,我不要和你在一起!」
梁昀伏低愛慕又如何?
我見他一眼就煩躁得很,與他虛與委蛇都讓我噁心。
總算不用再小心地試探他的底線。
「你到底什麼時候能聽見我說話?」
「我說我想要放妻書。」
「我說我喫不下。」
「我說我難受。」
「你能聽得到我說話嗎,高貴的小侯爺?」
我現在一點都不想哭,我只想告訴他我有多麼厭煩憎惡。
我從始至終沒想傷害任何人。
我只是想回家。
「梁昀,我差點死了,我差點跳了池塘。你爲什麼覺得你對我好一點我就要原諒然後愛上一個差點殺死我的人?」
我始終走不出那些天的陰影。
他一句話不反駁,在我發泄完,他用力把我抱緊。
「我都知道,我想彌補你,那些事都過去了,我們還有以後。」
我精疲力盡,將一切心聲直白地袒露:「我不想,我不想和你有以後,我只想回家。」
耳邊有細微的抽噎聲。
梁昀在哭。
寂靜的夜被腳步聲打破,有人闖進來:「這是誰在這做腌臢事情?」
侯夫人冷笑:「姜氏,你與人在這裏私會,真是想死。」
來人只有她與她的幾個親信。
如果現在留在這裏的人是梁暄。
她可以一箭雙鵰,祕密又理所應當地處理我和梁暄。
可是,留在這裏的是她親兒子。
梁昀緩緩轉頭,側臉相對:「娘,你說姜氏和誰私會?」
現在她的兒子也能清楚她的良苦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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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昀兒?」
侯夫人驚詫:「怎麼是你,梁……」
「梁什麼?」
梁昀打斷她的話,侯夫人反應過來,恨恨指責:「你們兩個深夜不睡,來這個角落做什麼?」
「娘深夜不睡,來這裏散步嗎?」
「是,散步來此,現在要回去了。」
梁昀把侯夫人的臺階都鋪好,侯夫人順勢走下。
她身邊的丫鬟攙着她離開,願冬嬤嬤在受罰之後就還鄉了。
老嬤嬤比我幸福,她能回家。
梁昀轉身面向我,身子猛地一滯,神情有片刻空白。
我手中的珠釵插在他的心口,尤不解恨,拔出來又狠狠刺下去。
「你毀了我,梁昀,誰要你侯府的富貴,你騙我進來,你和你娘都想我死,你還想讓我愛你,你真可笑。」
他捂着傷口彎腰,拽住我的衣袖:「沐安,給我三年的時間。」
「三年時間, 如果你還沒有原諒我, 那就放你離開。」
我等不了三年。
我把簪子抵到脖頸,垂着眼睛看他, 一字一頓:「現在,我就要離開。」
他對着我搖頭。
我笑了笑:「好啊,我死在這裏,也算是永遠陪着你了。」
我毫不猶豫地用力。
手腕被他及時握住, 他死死扣着, 眼中沁血:「放你走!」
我看向他Ṫũ¹, 心裏一陣輕快。
他的脣瓣輕動:「……我放你走。」
他從我的掌心裏摳走簪子, 我放鬆下來,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因傷口而直不起身, 滿是惡意地笑:「梁昀, 你真像條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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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昀說府中入賊傷他,讓人追查。
在侯府燈火通明尋找那個傷了他的賊的時候。
他把刺向他的珠釵扔進了池塘,跟瑪瑙珠串一同沉在水底。
大夫爲他清洗包紮, 他讓所有人退下。
親自研墨,提筆。
我看着他一筆一劃寫完放妻書,落款。
我與他都靜靜地等待墨跡晾乾。
「明天我就去銷燬婚書。」
他說完, 室內再次安靜下來。
我像一段沒有生命力的枯樹根, 坐在椅子上, 毫無形象地仰靠着。
「再也不見。」
「……再也不見。」
「從我的世界裏消失。」
「好。」
我說什麼,他答應什麼。
原來我的性命這麼有價值, 可以換回自由。
原來我的性命這麼不自由,來去都靠着梁昀的一顆心。
第二日,梁昀將婚書拿來給我。
我點燃一節火焰,婚書被吞噬乾淨。
梁昀送回我的嫁妝,我回家清點的時候發現裏面多了許多不屬於我的東西。
爹孃心疼我的境遇,舉家搬回老家。
老家山清水秀, 爹孃開了家點心鋪子, 生意好得出奇。
我每天幫娘做活, 繡鴛每隔幾個月就會寄來信件, 她說她表現得好, 很得器重,以後就是家裏的靠山。
我給她寫回信,娘進來說,京城有人來訂點心,說到那位小侯爺執意娶民女,又自作主張和離, 侯爺不顧小侯爺有傷在身,家法處置, 要剝了他的應襲繼承權。
侯夫人也因爲小侯爺一事而受侯爺冷落, 日子大不比從前好過,急忙張羅着給小侯爺相看貴女, 卻屢遭閉門羹。
娘說起這些的時候,大有出了一口惡氣的爽快。
拿權勢挾人的人被權勢更大的人壓迫,落到自己頭上才知道疼。
我知道梁昀找到了我們住的地方。
哪有什麼京城來的客人訂點心,又恰好多嘴地說起了侯府的事。
我曾對他說我過得不好, 他心疼愧疚,爲我一退再退。
他現在將他因我導致的落魄攤開在我面前,想要我的心軟?
可我對他只有警惕和敵意。
他慢慢等到他的希望落空。
我的世界沒有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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