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爲穿越女,閨蜜穿成男的,喫盡時代紅利。
我在三綱五常,她在尋歡作樂。
我在女紅刺繡,她在尋花問柳。
我因喝湯的聲音大了點,被教養嬤嬤責罵沒規矩、跪祠堂。
她因三天沒惹是生非,急得太后抹眼淚,「楚王長大了,不淘氣了……」
不過好在我倆有婚約在身,想必以後成婚,我也能蹭上她的紅利。
她卻跟我坦白:「男人都是有瑕疵的,比如我,差了區區一……」
我:「?」
-1-
我和閨蜜雙雙穿越。
我穿成侯府千金,她穿成閒散親王。
我倆性別相反,締有婚約。
外人眼裏,我們是情投意合、天造地設的一對。
實際上,我跟她只是玩玩而已。
都出身豪門,我以爲恩格爾係數不會差太多。
她立即反駁:「我跟你不一樣,我可是男的,聽見了嗎,我說我是男的。」
好吧我承認,這個世界是個巨大的愛丁堡。
我在三綱五常,她在尋歡作樂。
我在女紅刺繡,她在尋花問柳。
我在祠堂罰跪,她在呼呼大睡。
我心理逐漸扭曲,細數自己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練習不斷,女德戒律刻之入骨,發出靈魂的叩問:
「姐妹,你這個年紀你睡得着?」
她大腦的褶皺疑似被熨斗熨平了:「學這麼多,你要備戰高考啊?」
真不是我歧視,感覺這發言跟三國一個謀士很像,諸葛什麼?
諸葛這呢,對,豬擱這呢。
首先古代沒有高考,其次女子不能參加科舉。
「聽懂了嗎絕望的文盲?」
她看我像在看傻子:「那你這麼努力幹啥?」
這句話無異於「何不食肉糜」。
是我想努力嗎?是家人們的鞭打……是時代的洪流逼着我努力啊。
我破防了:「好想哭啊……」
她試圖安慰:「別哭。」
「好想死啊……」
「別死。」
「不想活了……」
「別活。」
你聽聽這是人話嗎?
元昭兩手一攤:「沒辦法,我是男人,男人永遠沒法共情女人。」
「小美女,給爺笑一個。」她順手就挑起我的下巴。
沒法共情女人,但能調戲女人。
我真是氣笑了。
元昭忽然正色:「別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
呵……
我已經沒有力氣跟她發火了,只能疲憊地笑一下,然後苦澀地說一句我真服了。
好難過,我的嫡長閨變了,變得普信又陌生。
以前我經常跟她開玩笑,問她爲什麼不能是個男的,她要是個男的我就嫁給她。
現在她真變成了男的,我只想扇她。
不過她也不算一無是處,在濫用權勢方面還是挺有天賦的。
-2-
元昭仗着親王身份,又與Ṭṻ₆我有婚約在身,一句話的事就帶我逃離深宅大院。
帶我喫遍山珍海味,逛遍勾欄酒肆,以及所有穿越者必體驗的項目——逛窯子。
萬豔樓裏,香香軟軟的美人可勁往她身上貼。
她左擁右抱,喫着左邊花魁喂的葡萄,喝着右邊名伶喂的酒。
感覺下一秒就要繞着柱子玩「大王抓我」的小遊戲。
反觀我這邊,沒一個人搭理。
歧視!我受到了嚴重的性別歧視!
狹隘!太狹隘了!來了都是客,憑什麼沒人接待我?!
元昭作爲利益既得者,絲毫不會看人眼色:「不是我說,男的過了這麼久的舒服日子,我竟然才體會到。」
我捕捉到關鍵詞:「對了,說到久,你那裏……」
她面露羞赧,打發走身邊的鶯鶯燕燕,坐姿收斂了,兩條岔開的腿也併攏了。
突然就母了起來。
不對勁,很不對勁。
按理來說,好閨蜜大變男人要做的第一件事,難道不是給自己的好閨蜜看牛牛嗎?
她幹嘛藏着掖着的?
我懂了,感情淡了,把我當外人了。
「誒,你別拿那種眼神看我。」
元昭試圖迴避,但架不住我的道德綁架,迫不得已對我坦白:「我有種太監逛青樓的無力感。」
「啊?」我很嫌棄:「你不舉啊?」
鄰座的幾桌客人聽見動靜,三三兩兩抬頭。
我傷到「小男孩」的自尊心了,她一下就蔫了。
我善解人意地開解她,「多大點事兒,我也陽僞啊,看起來很陽光,其實是僞裝。」
她嘴角抽搐,「既然你不介意我就實話說了,我們男人都是有瑕疵的,比如說我,差了一根。」
我的腦子收到了衝擊,試圖理解這句話。
「一根什麼?什麼一根?嗯?說話!」
元昭眼神掃過我的胸脯,又低頭瞧了眼自己的,彷彿認命了。
「原主女扮男裝這麼多年都沒人發現,有原因的。」
瓦特?鬧了半天原來姐妹還是姐妹。
那我倆的婚約怎麼辦?我下半身的幸福怎麼辦?
不過轉念一想,以後成了婚,我也能過上那種有錢有顏有身材、老公跟死了一樣的日子,快哉快哉!
我就這麼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元昭對自己的身材很自卑,把頭埋進我胸口爆哭。
我貼心安撫:「別傷心了,小胸弟。」
「你雖然這輩子沒有,難道上輩子就有嗎?你都習慣了不是嗎?」
她哭得更傷心了。
二樓忽地瀉下一串金鈴響。
一縷纏着胭脂香的暖風撲面,鎏金酒壺卡進我與元昭之間。
「楚王殿下好狠的心,來萬豔樓也不喚阿月。」
我悄悄和元昭交換了眼神。
魚兒,上鉤了。
-3-
長安城無人不知,萬豔樓的頭牌樂妓——月吟。
她登臺那日,波斯商人砸了十八顆貓眼石,只爲聽她一曲;江南鹽商抬進三箱金錠,只爲聞她袖間香。
便是這樣的人間尤物,偏偏像鬼一樣纏上了元昭。
月吟沒骨頭似的癱進元昭懷裏,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
我眼睜睜看着她把鎏金酒壺往元昭嘴裏懟。
「王爺可知這酒爲何叫醉生夢死?」
怎會不知?我倆正是爲此而來。
此乃萬豔樓獨有藥酒,傳說一盞忘憂。
微量飲用可致人短暫興奮,以爲「精力倍增、飄飄欲仙」。
不過是藥三分毒,其中成分若過量使用,便會頃刻暴斃。
真正的元昭在前不久遇刺身亡,我嫡長閨纔會穿過來。
追查刺客匕首上塗抹的毒藥成分,尋到了這萬豔樓。
原本只是借逛青樓探查刺殺線索,可是現在……元昭表情飄飄然。
她豈止一盞忘憂,簡直不知天地爲何物了。
關鍵時刻還是得看我。
我拍拍月吟肩膀:「你好,我可以加入嗎?」
她動作一滯,但沒理我。
什麼意思,孤立我?
我生氣了,伸手拉了下她袖角。
她腕間纏臂釧突然「咔嗒」一響,十幾粒紅珊瑚珠噼裏啪啦砸在青磚上。
人也弱柳扶風地歪向地面。
鎏金壺落地,壺口汨汨湧出的不是酒……是我的淚。
只有碰瓷的那個才知道我有多無辜。
當場就有風言風語說:「定北侯家千金善妒失德,爭風喫醋毆打妓子。」
元昭掃興,拂袖離去。
誰都看得出來,這對未婚夫妻不和。
月吟眼裏盡是得意。
她還不知道,自己一盞茶前讓小廝送出的密信,被元昭截獲了。
城北暗渠附近,元昭與我接頭,展示手中的蠟丸。
「以蠟丸封住密信,謹慎如斯,事情怕是沒那麼簡單。」
想知道月吟與誰聯絡,只需讓這蠟丸去往該去的地方。
我替換了密信,重新封好蠟丸,將它丟進原先打撈上岸的排水渠。
蠟丸順着暗流一路往北漂。
算一算水速,此刻該漂到太液池的浣衣局了。
今日當值的宮女,聽說是在宸妃那裏犯了錯,剛發配至此。
-4-
申時三刻,太后派人傳喚我和元昭,進宮問罪。
殿內飄着檀香,太后輕捻腕間佛珠,小指護甲指了指我,又指了指面前的蒲團。
「侯府丫頭,過來,跪下。」
好的,收到!
我乖順極了,對今日萬豔樓一事供認不諱。
「胡鬧!」太后怒拍紫檀案,佛珠撞得作響。
我把頭埋得更低,偷摸瞧了眼元昭。
她歪在圈椅裏剝核桃,把閒散王爺做派展現得淋漓盡致。
同爲當事人,被追究責任的只有我一個。
元昭以先帝長子的身份活了二十年,先帝不甚偏寵,太后也視如己出。
寵到什麼程度呢?
一般的親王成年後要移居封地,無詔不得入京,比如先帝最小的弟弟——燕王。
而元昭卻得到特赦,允許久居京師。
宸妃捧着青瓷盞,盞沿輕碰出泠泠響。
「好端端的侯府千金,怎會去青樓那種腌臢地方?」
她是太后家族的旁支侄女,幼帝唯一的妃子。
幼帝今年十二,少不更事,而宸妃正值桃李年華。
明眼人都知道她是太后安插在後宮的棋子。
太后本不打算追究萬豔樓一事,這不過是元昭紈絝事蹟中,最不值一提的一筆。
她巴不得元昭再遊手好閒一些,免得哪根筋不對忙起正事,威脅到幼帝的皇位。
是宸妃在這揪着不放,「依臣妾看,定是楚王哄騙……」
「那咋了?」元昭突然揚手,一把核桃殼天女散花似的灑在白玉磚上。
恰好有幾塊落到宸妃頭上,砸歪她鬢間金步搖。
始作俑者持續挑釁:「看得出娘娘討厭臣,但臣已經有討厭的人了,希望娘娘以後能遇到一個更討厭的人。」
宸妃氣得跺腳,三兩步走到鳳紋寶座邊,搖着太后胳膊嬌嗔:「母后,你看楚王啊!」
太后剜了元昭一眼,輕拍宸妃手背安撫:「哀家看楚王是乖張了些,宸妃覺得該如何處置?」
宸妃暗喜,用帕子按了按脣角並不存在的茶漬。
「臣妾愚見,陸家姑娘到底是定北侯獨女,罰重了傷老侯爺的心,不如……」
她眼波一蕩,「讓姑娘去大相國寺抄三個月女誡,正好靜靜心。」
我表面不動聲色,內心一萬匹草泥馬奔騰而過。
幾個意思?說好處置元昭的呢?厄運專挑苦命人是吧?
這番話暗指我需被規訓,把元昭摘得乾淨,如此發落並不貶損皇室顏面。
到時候京師都會傳「侯府千金失德被囚佛堂」,我與元昭的婚約自然名存實亡。
這纔是宸妃的最終目的。
宸妃覺得我是軟柿子就一直捏。
但其實我是狗屎,流她一手她就知道噁心了。
-5-
元昭的侍衛押着一名宮女,在殿外等候多時。
都給我讓讓,老孃要開始裝 x 了。
「宸妃可認得這名宮女?可熟悉她身上的浣衣局服制?可曾記得自己是幾時差人將她領回去?」
申時三刻——北池子換防的疏漏時辰。
宸妃以爲,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召回事先安排的宮女。
卻沒料到,我和元昭會在此時進宮,直奔浣衣局。
宮女爲自保,呈上蠟丸密信,「奴婢什麼都不知道,是宸妃娘娘,娘娘命奴婢前往浣衣局接洽……」
宸妃的臉色比喫了屎還難看,她要遭老罪咯。
太后看完密信,將蠟丸重重一摔,嚇得檐下鸚鵡撲棱翅膀,「傳旨,侯府丫頭明日去萬豔樓送三筐金絲棗,就當給姑娘們壓驚。」
「至於宸妃,哀家有話同你講。」
暮色漫過宮牆,我聽見殿內妃子帶着哭腔。
宸妃當即承認買通萬豔樓樂妓,企圖破壞我與元昭的婚約,「臣妾是怕楚王得了侯府助力,威脅到母后和陛下……」
太后是喫這一套的。
太后本該喫這一套的,只可惜,宸妃千算萬算沒算到我是太后的人。
準確地說,在我和閨蜜相認之前,我是太后的人。
現在當然是和閨蜜把日子過好,比什麼都重要。
萬豔樓之事提前報備過,我假意以「監視楚王」爲由,請命同行。
不然的話,太后怎會如此輕易放過我,怎麼着也得罰個閉門思過吧。
出宮時,元昭拒絕我的貼貼。
「陸清寧我看不懂你了,爲何要把密信換成無關痛癢的內容?」
因爲,豬擱這呢。
我「欺辱萬豔樓妓子」的流言已經傳開,用密信告知「事成」多此一舉。
月吟給宸妃的密信並非如此簡單,信中商議的是——萬豔樓走私。
宸妃通過內務府,剋扣萬豔樓「胭脂稅」,逼其配合。
西域珍寶走私至萬豔樓,萬豔樓通過胡商宴飲,將走私貨物混入貢品,宸妃再讓內務府批文放行。
走私賬本每旬更新,月吟需回傳蓋有宸妃私印的銷贓憑證țū⁵。
那麼問題來了,一開始的走私貨品是怎麼送進長安城的?
靠一個久居深宮的嬪妃怕是無法做到,背後主謀另有其人。
密信原件只能證明宸妃與萬豔樓同流合污,若是現在揭露,恐怕打草驚蛇。
我庫庫一頓分析,就像煎餅果子一套又一套。
啪啪啪——
元昭一臉佩服地鼓掌,「我這樣的穿越女,終究是比不過貴族精心培養的世家女。」
我:?
「嘰裏呱啦地說啥呢,給我拿二百兩銀子買三筐金絲棗。」
-6-
翌日,我遵太后懿旨,去萬豔樓賠禮道歉。
閣內,月吟正在調絃,髮間插着一支磨損的銀雀釵,雀țū́⁼尾缺了半截。
不合我朝審美,像燕國舊市流出來的樣式。
她看到我並不驚訝,微微屈膝頷首:「見過小姐。」
「不必拘禮,前日是我莽撞,帶點上好的金絲棗給姑娘壓驚。」
我將白玉Ṱů₌盤推過去,一眼便瞅見她腕間青紫,倒吸一口涼氣。
苦肉計?昨日是她碰瓷,不關我事啊。
歪?有人嗎?我疑似被資本做局了。
月吟面色淡如水,抱着琵琶說要彈奏一曲表示回禮。
兀自開始,撥出一段古怪音律。
#難聽##爆#
我沒聽到仙樂但耳暫鳴了。
頭牌樂妓就這水平?
大襪子,我真沒功夫陪你鬧了。
第三小節本該落宮音,卻突兀地轉了個尖利商調,像塞外砂礫刮過耳膜。
要不是出於禮貌,我真想堵住耳朵對她說:「回家吧孩子,回家吧。」
見我一臉便祕,月吟忍不住笑了,接着轉軸撥絃。
我仔細聽來,表情也逐漸動容。
想起去年前往邊境駐地看望父親,燕國戰俘唱招魂曲便是這般撕心裂肺的轉音。
燕國已經不復存在,改名燕郡。
先帝封少弟爲燕王,坐鎮邊疆管理封地。
月吟彈奏的並非我朝曲調,而是燕國民謠。
門口珠簾輕響,一僕從託着鎏金海棠盤進來,月吟的指甲忽地掐斷了根弦。
盤中青瓷碗盛着琥珀色湯藥,碗沿描的曼陀羅花正對着我,蕊心一點硃砂紅得疹人。
「小姐見諒,我們姑娘該喝藥了。」墜兒是一名湯藥婢,卻對主子沒有半分敬畏。
反倒月吟渾身不自在,腕間銀鈴亂顫如急雨,銀鈴內側有道舊裂痕,像是被人捏碎過又勉強粘合。
我佯裝嗅茶,聞見藥氣漫過來時裹着腥苦。
月吟仰頸飲得痛快,喉頭卻痙攣般滾動,一滴藥汁濺在裙裾上。
墜兒笑着遞上絲帕,帕角並蒂蓮的圖案裏,嵌着一粒草籽。
「姑娘最近總忘事,奏樂撫琴也有失水準,多虧這藥養着身子。」
她指尖拂過月吟腕間的紅痕,像在調一根過緊的弦。
刑部案卷裏記載,青樓大多會灌藥控制妓子,不飲則鞭笞。
月吟身上的瘀痕,恰如我學不會女紅被戒尺抽出的印子。
她腕間的銀鈴響時,也許我正跪在祠堂抄女誡。
同是被禮法熬煮的藥渣,她在青瓷碗底,我在描金盞沿。
我暗下決心,定要找到解藥方子。
月吟,你不必要強,因爲你的強來了。
彼時。
元昭佯裝醉酒迷路,闖入萬豔樓後院。
從廢棄藥渣中驗出西域草烏頭的成分,這也是當初那刺客匕首上塗的毒。
原來萬豔樓的胭脂香,從來蓋不住草烏頭的腥苦。
接連數日,元昭派人僞裝商賈,以「高價收購西域藥材」爲由接觸萬豔樓供貨商。
終於追溯到草烏頭的來源——燕郡。
-7-
我修書一封寄往邊境。
父親的駐地和燕郡一山之隔,曾受先帝之命協防燕薊。
要想知道燕王的近況,問他最合適不過。
回信中稱:「薊城繁華,燕王獵海東青,飲葡萄酒,比陛下還逍遙。」
「憑什麼我們兢兢業業搞權謀,他在燕郡歲月靜好?」
元昭不幹了,拉着我去西郊放風箏。
我推脫:「現在不行。」
她糾纏:「爲什麼不行?」
「我在找東西。」
「找什麼?」
「找藉口。」
元昭生氣。
無人在意。
沒兩天,她自己把自己哄好了,屁顛屁顛來找我,「今日天氣晴好,跟我去放風箏嗎,陸清寧?」
我對着一桌案卷副本,頭也不抬,「在忙。」
她把腦袋湊過來,紙鳶也隨手壓在我謄抄的案卷上,「在忙什麼?」
我急着拿開紙鳶,語氣重了些。
「說了在忙就是在忙,不要問我忙什麼,你眉毛下方那倆窟窿眼是擺設嗎?」
元昭雙手叉腰,「你兇我,我生氣啦!」
「埃及吧愛生不生。」
某人又被我氣跑了。
夜裏我毫無睡意,「瞧我這張破嘴,我真該死啊。」
元昭也毫無睡意,「吵架沒發揮好,連夜覆盤,爭取重吵。」
又過了三日,我約她侯府一敘。
她還在氣頭上,拒絕我的邀約,讓丫鬟從中遞話:「好朋友就要有來有往,我一直往往往的我是狗嗎?」
我尋思讓她冷靜冷靜,用完午膳再哄。
結果府里布膳時,她突然出現。
「汪汪汪小狗來啦,我是 enfp 快樂小狗~」
這廝真會給自己找臺階下,真省心,我甚是欣慰。
丫鬟添了副碗筷,元昭毫不客氣地入座。
我賞了好幾個大棒骨丟她碗裏。
她喫爽了,跟我抱怨這幾天的百無聊賴。
她的歲月靜好,不過是我在負重前行。
這段時間,我以協辦家族事務爲由找到刑部,想爲月吟尋個解藥。
林侍郎是父親舊部,破格准許我查閱陳年卷宗。
終於在「教坊司藥誤案」中,查到類似的症狀和解法。
泛黃的案卷,硃筆批註:「甘草三錢,綠豆五錢,煎湯可解。」
藥方上,甘草與綠豆的配比簡樸得刺眼。
元昭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
「我知道你驚訝什麼,那些被灌藥控制的風塵女子,活路竟廉價如斯。」
如今的世道,女子道阻且長。
萬豔樓的燈籠像泡過人血的紗,透出的光都帶着胭脂色。
元昭差心腹將我謄抄的藥方塞進月吟妝奩,附字條:「本王知你有苦衷。」
月吟坐在銅鏡前,看着字條發愣。
七年前,燕王死士將她按在雪地灌藥的場景湧上心頭。
她是燕國樂戶遺孤,因琵琶天賦被燕王留下,後被賣到萬豔樓成爲樂妓。
長期被灌藥控制,導致記憶混亂,唯獨對故鄉音律敏感。
正因如此,纔會在我面前誤彈燕國民謠。
這解毒的藥方對她來說,無異於雪中送炭。
月吟感恩戴德,用三枚金葉子包下萬豔樓最貴的雅間,邀元昭一敘。
沒成想,這竟是場鴻門宴。
-8-
天香閣內,十二扇雲母屏風將月光篩成碎銀,潑在波斯地毯上。
月吟擎着銀壺斟酒,壺嘴懸着的那滴琥珀光,落在元昭束胸的綃帶上。
「王爺這腰封繡工倒是別緻。」
纖纖玉指勾上玉扣,溫香軟玉送入懷。
她和元昭聊起自己不幸的身世,聊起萬豔樓的姐妹和不合羣的自己,說起自己的孤獨和獨一無二的精神世界,從詩詞歌賦到人間哲學。
語至酸楚時,她要看元昭的牛牛……
元昭義憤填膺地轉述給我的時候,笑得小女子一命嗚呼,不過那都是後話了。
眼前的月吟梨花帶雨,我見猶憐,投懷送抱。
我敢說,沒有一個男人能把持得住。
而女扮男裝的元昭差點嚇暈,急忙抽身。
窗外傳來哭嚎聲,幾個龜奴正拖着個老妓往後院去。
風塵女子的結局大多悲慘。
萬豔樓的燕子年年築巢,卻從未見哪隻真能飛出這鑲金嵌玉的籠。
月吟這般攀附,不過是想爲自己賭個善終。
她像只八爪魚往上貼,指尖碰歪了元昭喉間喬裝的膠膏。
「王爺這喉結……」
元昭心虛,乾笑兩聲:「是假的,沒想到吧,本王年輕時不懂事,以爲鼓這一塊腫瘤呢,讓府醫割了。」
「有病……」月吟脫口而出,「病……並不影響,並不影響王爺的不凡氣質。」
此時,三更鼓響,打破房中尷尬氣氛。
元昭接收到我在外接應的暗號,倏地奪過酒壺,「姑娘美意,本王豈敢辭。」
藉着廣袖掩面痛飲,酒壺「噹啷」擲在青玉案上,已然見底。
門外傳來高呼:「楚王府的侍衛到前廳了!說是侯府千金差人來尋——」
元昭扶額苦笑:「本王這未過門的妻子善妒……怕是會爲難姑娘。」
丟下一句「改日再續」便匆忙離場。
她沒看到,殘酒濺到波斯毯上,浮起一層幽藍冷光。
酒裏兌了大量草烏頭,元昭走不出這條街,便會斃命。
僕役進入天香閣打掃善後,手腳麻利得不像萬豔樓的人。
袖口露出半截雄黃染的束腕帶,正是燕王私兵的特製裝備。
月吟脣邊掛着笑,自紫檀架上取下曲頸琵琶,坐於繡墩彈奏。
輪指三響,驚得樑上飛燕破窗而去。
借琵琶曲向燕王報信,告知事成。
她還以爲楚王有多難殺,之前燕郡死士都沒能刺殺成功,也不過如此。
等楚王一死,燕王就會趁機挑起內亂,發動政變。
他承諾執掌大權後,定會將月吟送歸故土。
而此時,萬豔樓百步外的側巷一片混沌。
元昭被府醫灌了一碗接一碗的藥湯催吐,一地馬賽克。
我對樂師耳提面命:「快把這琵琶調子記下,漏一個音我就把你砍了。」
這場鴻門宴,我和元昭早有防備。
畢竟,月吟從一開始就不是我們的人。
那封與宸妃來往的密信原件,是時候派上用場了。
-9-
我向太后請旨,聯合刑部侍郎以「稽查走私」爲由,搜查萬豔樓。
鴇母爲自保交出賬本,但關鍵密錄已被燕王心腹提前轉移。
我早該料到的——宸妃是燕王的人。
當年先帝還在世,太后還只是個嬪妃,宸妃尚未出閣。
坊間傳聞,她與燕王在宮宴上看對眼了,郎才女貌兩情相悅。
所有人都以爲她會嫁給燕王,後來卻不知怎的,在幼帝登基後入宮爲妃。
這麼多年,宸妃和燕王仍藕斷絲連。
蠟丸密信暴露的那天,她擔心事情敗露,暗中提醒過情郎。
「稽查走私」終是一場空。
不過,我的目標並非查賬,而是——月吟。
她因誤判元昭喝下毒酒,被懲罰。
萬豔樓無事發生,照常營業。
掛出「月吟」朱牌的那夜,恩客們的陰影爬滿紗屏。
月吟藥癮犯了,神志不清地蜷在波斯毯上,龜奴用鐵鉗撬開她咬爛的嘴。
「姑娘原是不接客的清倌人,今兒萬豔樓特賞——起價五十兩!」
滿堂鬨笑裏,有人戳她肋下舊疤驗貨,有人掰她眼皮觀瞳色。
讓我想到前不久,府裏馬奴驗牲口也是如此。
百兩金錠砸向案几時,月吟突然抽搐着嘔出白沫,弄髒了王員外的雲錦靴。
「晦氣!」龜奴抄起剪燭花的銅鍘壓住她手指,「諸位爺瞧仔細,這賤骨頭十指還能輪弦!」
風月場上叫賣的,盡是女子被剝皮拆骨的價碼。
「三百兩!」我擲出銀票蓋住月吟臉上的唾漬,楮皮紙輕飄飄的,我卻覺得比祠堂的貞節牌更壓手。
老鴇扭着腰肢抽走銀票,護甲刮過月吟鎖骨潰爛的「賤」字烙痕。
我幾乎要咬碎後槽牙。
風塵的烙鐵與閨閣的玉鎖,是同一爐喫人的鐵水澆鑄。
這一刻,此傷爲火種,「賤」字作焦柴,燃起我心中的燎原火。
-10-
暮春細雨篩過青瓦。
月吟斜坐朱漆亭中,撥弄着懷裏的琵琶弦。
喝了府醫調配的解毒方子,靜養些時日,她身體明顯好轉,就連混亂的記憶也有了恢復的跡象。
元昭臨時造訪,面色凝重。
他的情報網找到燕國樂戶當年的血書,字字剜心。
樂師們被逼奏凱旋曲助興,遭燕王私兵亂箭射殺,女子被強灌藥酒淪爲營妓,孩童用琴絃絞死。
月吟這段時間噩夢連連,夢見母親被長槍釘在樂譜架上,父親咽喉插着折斷的琴絃。
原來全都不是夢,是她幼時親眼目睹。
燕王用藥控制,告訴她「樂戶勾結狄族謀反」,把自己的屠戮惡行包裝成「肅清逆黨」。
可真相併非如此。
月吟的父親通曉燕國古調,曾譜出「亡國調」。
前朝覆滅時,此曲加速了民變,燕王想復刻這一手段煽動民心。
樂戶村因拒絕譜寫,全族慘遭屠戮。
九旬瞽目琴婆,死前枯手猶攥着爲孫兒縫的虎頭帽;
未足月的女嬰在嚥氣時,頸間長命鎖尚存奶香。
九十六條冤魂去了地府調新軫,月吟僥倖死裏逃生。
她謊稱自己和父親一樣通曉燕國古調,能譜出燕王想要的「亂世謠」。
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
月吟的哭聲像生鏽的鉤子,從喉間剮出血沫。
寒鴉炸起,黑翅拍打,抖落一地陳年的血痂。
她苟且偷生分明是爲了替全族報仇,怎麼都忘了呢?
怎麼能忘呢?
次日天色未明,月吟找來時眼睛已腫得睜不開,淚痕猶在。
她誓要燕王給樂戶村九十六條冤魂陪葬,交給我一本冊子,裏面是樂譜暗語和商隊暗號。
「折柳曲」第三段變調,對應私兵集結地點;西域珠寶商隊以「紅玉髓定價」,傳遞行動日期。
我通過暗號傳遞方式,反向追蹤,發現燕王在京城安插的暗樁——禮部的樂官。
元昭則追蹤走私鏈,發現燕王利用祭祀禮器突破我爹的邊關監控,將西域珍寶走私到萬豔樓,斂財募兵。
除此之外,燕王還向北境狄族走私鐵礦一類軍需物資。
通敵謀逆鐵證如山,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脫身。
元昭迫不及待打 boss,主動向朝廷請纓,帶兵攪毀燕王的私兵營。
卻來了個致命反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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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攻當夜,私兵營變成流民所,糧倉堆滿賑災粟,兵器庫的狄族彎刀變成農具……
燕王赤紅着眼,捶地叫冤。
所謂「西域珍寶走私」,是他爲太后壽誕採辦,有禮部補錄文書爲證。
紅玉髓定價並非暗號,而是狄族劫掠商隊的勒索憑證。
走私軍需物資不假,卻換取到狄族百匹戰馬賑濟流民,功大於過。
就連禮部樂官也在暴斃前留下「懺悔書」,稱自己是遭狄族細作脅迫誣陷燕王。
元昭本以爲能整個狠的,結果拉了坨大的。
一想到我之後要罵她什麼,她就一身冷汗,告誡自己冷靜下來。
從中抽絲剝繭,柯南附體,發現可疑之處。
心機之蛙一直摸你肚子——
「西域珍寶近期才被宸妃添入太后壽禮單,狄族勒索信可以僞造,禮部樂官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尚未可知。至於流民,燕王私兵僞裝並非難事!」
句句鏗鏘,有理有據,隨機帥暈一個路人甲。
直到關鍵證人出現——上一章節剛剛投誠的月吟。
她當場反水,稱《折柳曲》樂譜是爲祭祀祈雨改調,自己是癔症發作才向楚王提供假情報。
「奴受癔症困擾多年,需日日服藥,萬豔樓鴇母和湯藥婢都能作證。」
密碼的,擱這玩碟中諜呢。
太后召幼帝密議:「楚王欺君妄奏、驚擾流民,該罰。燕王忠厚,該賞。」
幼帝下詔曰:「楚王失德,難配定北侯千金,燕王賑災有功,特賜良緣以彰天恩。」
得此噩耗,元昭弱小又無助。
「清湯大老爺啊……有人做局陰我,搶我老婆……」
「沒關係的。」我聊表安慰,「夫妻是做不成了,咱倆還是做姐妹吧。」
「……」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燕王得定北侯助力,大喜過望。
月吟重獲信任,在論功行賞時只要了一物——燕郡輿圖。
「奴別無所求,只想看一眼故鄉。」
燕王思索片刻,準了。
他自是知道輿圖事關重大,不過一個手無寸鐵的歡場女子,能翻出什麼風浪?
憑什麼翻出風浪?
這個問題,他到死都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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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春寒裹着桃李紛飛,細雨如繡針穿刺鐵甲。
燕王風頭正盛,硃砂帖遍邀九重。
校場上,黑壓壓的鐵甲士兵列陣肅立,刀槍閃着寒氣。
太后攜幼帝裹着貂裘,穩坐觀禮臺中央,羣臣列坐兩側。
元昭也在場,臉色比天氣還陰沉。
我身邊的男人她沒有一個看得慣的。
初戀一巴掌,前任兩巴掌,現在這個更是降龍十八掌。
燕王以婚宴爲由搞這場閱兵,就是要把刀架在所有人脖子上,逼他們看清楚風往哪邊吹。
重甲方陣剛過,地面突然震動。千匹高頭戰馬衝出,鐵蹄踏碎泥中冰碴。
泥漿飛濺,濺到前排大臣的袍角上。
這分明是在問:你們掂量掂量,真要撕破臉,是跟着高臺上那對孤兒寡母,還是支持眼前這位兵鋒正盛的實權親王?
燕王布的這盤棋局,車馬炮盡鎖疆場。卻忽視了身份低微的侍棋婢女,她悄悄藏了一顆子。
「嗚——」
骨笛聲驟然撕裂雨幕,來自校場西側——防守空虛的樂戶廢墟。
笛音的尖嘯人耳聽不見,卻狠狠刺入戰馬的耳膜。
方纔還威風凜凜的戰馬瞬間赤目暴起,嘶鳴衝撞。
我渾身泛起雞皮疙瘩,猛然意識到,只有一個人會有這樣的動機和行動。
月吟看過燕郡輿圖,記下佈防弱點,潛伏於此。
手握祖傳骨笛,召集倖存樂戶後裔僞裝送葬班子,用音律破壞校場演武。
我嘞個碟中諜中諜!
燕王震懾四方的校閱徹底砸了鍋,臉色鐵青,只得厲喝:
「吉時將至!準備婚宴!」
要不是因爲準備匆忙,他不會大意放鬆戒備,更不會因此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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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內,紅燭映得嫁衣如焚。
嬤嬤將我身上的束腰玉帶狠狠勒緊,「姑娘莫怪,王爺吩咐了,得顯出楚腰纖纖。」
怎麼穿來古代還要服美役?
老祖宗流傳下來的陋習該改改了,拒絕身材焦慮從我做起。
「是要勒斷我的命麼?」我劈手打翻妝奩,金簪珠翠滾了滿地。
銅鏡里老婦的鑲金牙僵在昏光裏,門外玄色蟠龍袍卷着寒氣逼近。
「本王倒不知,陸家女的骨頭比箭鏃還硬。」
燕王擒住我手腕按向束腰玉帶,鐵指摳進金線縫隙狠狠一扯——「喀啦!」
肋骨劇痛中,我聽見絲帛斷裂的脆響。
「不肯穿?」他忽然抽走我髮間金簪,尖柄抵住我頸間動脈,「那便裹草蓆抬去喜堂。」
我對他的話充耳不聞,注意力全在剛剛響了三聲的更鼓。
推算樂戶廢墟離王府的距離,月吟回程還剩半柱香。
girls help girls,我須得爲她爭取時間。
恍神間,下頜被一隻大手掐住。
「在想什麼?」覆着厚繭的拇指碾過我乾裂的脣角,「想着如何幫元昭查本王通敵?還是懊惱萬豔樓的樂妓反水?」
我瞳孔驟縮,感受到燕王寸寸發力。
「從前你和元昭有婚約,爲他謀劃本王不計較,但從今往後……」涼薄的手指逐漸下移,停在我的心口位置。
「這兒藏的謀,你的心和身子,都只能是本王的,聽明白了嗎?」
該死,這令人討厭又上頭的霸總語錄。
我猛地仰頭撞向他鼻樑,劇痛讓他鬆了鉗制,我搶過簪子反手刺向他。
簪尖離頸脈僅分毫時,他突然笑了:「就這麼點力氣?」
旋即翻身將我按向婚牀,百子千孫幡驟然晃盪,聲音在我耳邊如毒蛇吐信。
「若讓太后知曉元昭是女兒身,你說,欺君之罪該凌遲多少刀?」
我渾身一震,不再反抗。
是……月吟告訴他的,鴻門宴那日她發現了元昭的真實身份,以此博取燕王的信任。
我慫了,他笑了。
「乖,現在還喜歡本王爲你打造的嫁衣嗎?」
香爐中最後一點猩紅倏滅,檀灰簌簌落下,月吟的身影在門口一閃而過。
我笑得諂媚:「好喜歡,入土我也要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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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驟亮,漫天孔明燈升起,似火海染透了夜空。
婚宴設在殘存着泥濘氣息的校場邊,刺耳的喜樂轟鳴,燕王鉗着我踏入宴席。
高臺之上,太后端坐,幼帝立於一側喃喃:「陸姐姐的嫁衣……沾了泥。」
「無妨。」燕王的聲音沒有半點波瀾。
沾泥算什麼?哪怕是沾了血,他都不會管我一下。
自顧自攥着我手腕巡筵,金樽過處,百官俯首。
他在我爹跟前停留,先乾爲敬。
「侯爺安心將女兒交給本王,以後一家人互相幫扶,本王定會對令愛好生疼惜。」
言下之意是我在他手裏,若不相助,後果可想而知。
明裏暗裏威脅,我爹腮骨暴凸,仰頭灌下烈酒:「小女……有勞王爺。」
巡筵一圈,燕王最後才把我領到元昭面前,語氣輕佻玩味。
「賢侄怎麼這副表情,王叔搶了你的婚約是不對,不過……」他眼神落在元昭下腹,「你給不了王嬸的東西,本王能給。」
多冒昧啊。
別看燕王嘴巴毒了點,本性還是壞的。
意識到身份暴露,元昭下意識看向我,我神色躲閃。
親愛的嫡長閨,當聽見你說生活不易的時候我非常過意不去,爲了給你減輕負擔,我跟人跑了,我能爲你做的只有這個了。
我看到她睫羽一顫,壓下眼底驚濤,幾乎要攥裂犀角杯,卻不能發作。
她一般不會發火,不是因爲她大度,是因爲她有點窩囊。
酒過三巡終於落座。
我醉意上頭,暈乎乎地吹着風,咳嗽連連,驚得衆人側目。
不礙事,我是故意點某人呢。
燕王不會放過這個展現自己的機會,故作體貼,主動調整坐席將自己置於下風口。
頻頻與我耳語,目光卻挑釁地刺向元昭。
「哇呀呀呀氣煞俺也!」元昭氣急敗壞,向侍女示意空了的酒杯,「倒滿啊,養魚呢?」
燕王志得意滿,渾然不知死期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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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間。
月吟一身刺目的紅妝登場,獻上樂譜:「恭賀燕王大婚,月吟譜得《亂世謠》,請王爺賞鑑!」
我與她目光交匯,微不可察地點頭。
燕王想效仿《亡國調》的法子煽動民心,顛覆江山。那我們便讓這曲子,先顛覆了他。
月吟抱着琵琶立在宴席中央,水紅紗袖下指尖微顫。
誰都知她善奏琵琶,卻從未有人聽她開口吟唱一個字。
爲了這場大戲,她幾夜未閤眼,作詞譜曲煞費苦心。
琴絃撥動,唱詞從脣間逸出:「……鳳釵浸鳩羽,龍榻血未乾,稚子泣寒殿……」
歌詞直指太后毒殺先帝、暗害皇嗣。
這是燕王苦心蒐羅的皇室祕辛,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住口!一派胡言!」太后猛地站起,鳳釵亂顫,臉色慘白如紙。
幼帝驚恐地抓住她衣袖:「母后……是真的嗎?」
滿場死寂,跪了一地。
燕王卻撫掌大笑:「妙!此曲當傳天下!」
月吟端起酒杯,盈盈上前:「月吟敬燕王。」
我假意起身同飲,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兩步。
趁燕王仰頭飲酒,月吟驟然變了臉色,將酒液猛地潑向他喜服!
同時,她將獻給燕王的樂譜「譁」地抖開,指尖在譜頁邊緣狠狠一擦——夾層中預藏的磷粉瞬間燃起幽藍火焰。
火焰裹着毒煙,撲上燕王面門。
「呃啊——!」他捂臉慘叫。
火勢在風口的風力下暴漲,藍火順着指縫、衣袖瘋狂蔓延,眨眼的功夫,整個人被火舌裹挾。
「護駕!」尖叫聲四起。
混亂中,月吟放聲大笑,淒厲如鬼:「樂戶村九十六口冤魂!請燕王隨我赴黃泉謝罪!」
隨即咬碎齒間毒囊,軟倒在地,嘴角溢出的黑血蜿蜒如蛇。
侍衛從月吟冰冷的指間抽出一本染血的冊子——樂戶全族的名譜。
最後一頁,墨跡猶新:「此身入地獄,十世樂戶,血債血償。」
原來她從未想過活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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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帝嚇得身子抖如篩糠,死死攥着太后的鳳袍。
太后同樣滿臉驚惶,將幼帝護在身後。
聲音卻帶着一種刻意拔高、異常清晰的「顫抖」,有條不紊地指揮封鎖全場,徹查燕王之死。
已然暴露,她是在佯裝受驚。
若不是太后故意放鬆宴會守衛,那本要命的樂譜怎會通過侍衛盤查,順順當當地送到燕王面前。
太后早知燕王野心。
不過,讓她真正意識到要儘快將其除掉的,是宸妃。
宸妃一次次的勸諫自己「聯合燕王打壓楚王」。
先是爲燕王走私善後奔波,冒險將西域珍寶添入壽禮單;再買通司天監,讓其謊稱樂譜變調是祭祀祈雨遺音;最後是禮部樂官的暴斃。
自己看着長大的侄女,居然爲了燕王背叛自己!
幼時連府裏家禽被宰都要垂淚的小侄女,如今連殺人都敢了!
燕王,留不得。
這場上位者的交鋒,以樂妓之死落下帷幕。
在他們眼裏,弱者的性命不過是塵埃一粒,風起時便被碾作塵泥,連嘆息都無人聽聞。
元昭不知何時挪到我身側,豎起大拇指,「閨閨牛逼」。
她指的是我入席落座時,和燕王調整的座次。
只有位於風口,焚在身上的火才燒得旺,燒死一個大活人沒這麼快,燕王是吸入過量的磷粉毒煙而亡。
夜風捲過校場,帶着焦味和未散的喜樂餘音。
權力的天平已然在血泊中傾斜,天平上的棋局清空重洗,誰輸誰贏猶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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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燕王婚宴倉促,未設香案,未拜天地告祖宗,視爲未婚。
太后讓我入宮爲女官,以輔佐幼帝的名義將我困在宮牆內,間接控制我爹和他手下的邊軍。
看來她並不懂得,什麼叫養虎爲患。
青紗燈在元清晏書案旁投下暖光。
我執筆批註《孝經》,指尖點了下他眉心血色小痣:「陛下此處紅痣生得奇巧,倒讓臣想起,當年太后身邊一位柳姓姑姑。」
元清晏筆尖一頓,墨團污了紙頁。
我續道:「她眉心也綴着這樣一點硃砂記,可惜福薄,陛下襁褓時便急病去了。」
燭火噼啪作響,小臉在陰影裏繃緊。
宮裏人多嘴雜,元清晏多多少少聽過自己的身世傳聞,有人說他實爲婢女所生。
「鳳釵浸鳩羽,龍榻血未乾,稚子泣寒殿……」燕王婚宴上,月吟的唱詞彷彿在耳邊迴響。
元清晏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驚疑:「那日,樂妓唱的可真?母后她……」
「陛下!」掌印太監劉德突然現身。
渾濁老眼先剮過我,寒冰淬刃,轉向幼帝時又堅毅如磐石:「太后靜養,陛下當以孝悌爲重。」
他侍奉兩朝,脊樑如鋼,絕不容我離間天家。
元清晏的肩頭在他掌下頹然塌落,卻也埋下了懷疑的種子。
深宮高牆攔得住刀劍,攔不住瓦縫裏爬出來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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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我夜訪宸妃寢宮。
燕王暴斃後,她像株失了攀附的藤蘿。
燭光映着她枯槁的側臉,我剪斷一截焦黑的燈芯,殿內更暗了幾分。
我聲音放得輕緩,如同閒話家常。
「娘娘近日氣色不大好,可是思念燕王?說起來……」我故作關切地看她一眼,「娘娘上一次去慈寧宮陪太后娘娘用膳,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宸妃指尖無意識地絞着帕子,強笑一聲:「母后……太后她近來爲朝政憂心,鳳體欠安,本宮不便叨擾。」
「哦?」我微微傾身,燭光在眼底跳躍,「也是,燕王的事太后想必是傷透了心,氣極了吧?」
「畢竟,當初若非娘娘暗中襄助,燕王在朝中,也沒那般順遂。」我點到即止,留白處盡是驚雷。
宸妃變了臉色,語氣急促地反駁:「你胡說什麼!母后待我如親女,與燕王更是……更是……」
她「更是」了半天,卻找不到合適的詞,聲音漸漸低下去。
次日,永壽宮便傳出淒厲鞭響。
燕王生前送給宸妃的狼牙項鍊不見了,懷疑宮人手腳不乾淨。
太監宮女跪了一地,有幾個背後還滲着血,一個滿臉是淚的燈火婢「招供」。
「是慈寧宮的姐姐逼奴婢銷燬的!說太后見不得腌臢物件。」
供詞如火星濺入油鍋。
宸妃本就因燕王之死和我的挑撥而疑神疑鬼,此刻徹底被憤怒和委屈吞噬。
她竟不顧宮規,披頭散髮擅闖慈寧宮。
當着幾位正在請安的宗親命婦的面,舉着空首飾匣哭喊:
「母后!您就這般容不下阿慈嗎?!連他留給我的最後念想都要毀掉?!燕王死了,您就要把我也逼死嗎?!」
這一鬧,徹底踩碎了太后的底線。
太后先是震驚,隨即是被當衆頂撞、質疑的滔天怒火和心寒。
這個她看着長大的侄女,此刻像個瘋婦般口不擇言,將家醜外揚,更暗示自己刻薄寡恩……
最後一絲親情和耐心,在宸妃歇斯底里的指控中,化爲冰冷的殺意。
「宸妃失心瘋了。」太后聲音平靜得可怕,對左右道:「帶下去,好生『靜養』。」
當夜,那壺「安神湯」便不再是試探,而是太后親手斟滿、不容拒絕的催命符,由太后最信任的曹嬤嬤送往永壽宮。
曹嬤嬤全程目不斜視,枯井般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波瀾。
她是太后最鋒利的刀,不問因果,只執刑戮。
藥壺被穩穩放在宸妃案頭,青瓷蓋碗下,深褐藥汁散着甜膩到詭異的香氣。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半個時辰前,這壺途經御花園暗廊時,被一個小太監「失手」打翻。
混亂遮掩下,另一壺色澤氣味相同、卻並無毒性的湯藥,已被調換進去。
真正的殺機被移花接木,衝入御溝濁流。
曹嬤嬤送來的,不過是一碗會讓人渾身麻痹、假死三日的祕藥。
明日「突發急病薨逝」的宸妃,是助我焚燬這喫人宮闕的第一把火種。
窗外驚雷炸響,照亮她眼中孤注一擲的毒火。
-19-
暮雲四合,我立在慈寧宮窗邊,指尖拂過紫檀窗欞。
三十里外菸塵蔽日,那是我爹率騎兵掀起的塵沙。
太后倚在鳳榻上,丹蔻指尖捻着顆玉葡萄,眼風掃過我,帶着勝券在握的慵懶。
「哀家就喜歡聰明人,比如你爹,停在三十里外,懂事。」
我垂首,脣邊噙一抹微不可查的冷笑。
懂事?
這深宮困得住我的身,困不住先帝經營半生的暗線。
定北侯的帥旗插在三十里外,那是先帝臨終前,在病榻上以指蘸血,在我爹掌心畫下的最後一道線。
待兵至三十里內,便是皇城傾覆之時。
煙塵之下的每一粒沙,都叫囂着太后的死期。
金鑾殿上,珠簾後的聲音帶着慣有的威壓,太后不會放過收回兵權的好機會,正要藉機給我爹定下「失職奪權」的死罪。
「母后!」元清晏清亮的童音如利刃劈開死寂。
他從寬大的龍椅上站起,小小的身軀繃得筆直,盯着珠簾後的身影,一字一句清晰得可怕:「當年用白綾勒死柳嬤嬤的,是不是您?」
滿朝俯首,落針可聞。
他深吸一口氣,拋出了那足以掀翻鳳座的驚雷,「她纔是朕的生母,對不對?」
珠簾譁然碎裂,太后臉色煞白,鳳冠珠翠狂顫,「陛下瘋了!劉德!把這逆子……」
尖利的嘶吼被元昭斬斷,「瘋的是太后您!」玄色蟒袍如烏雲壓上玉階。
爲了不讓太后懷疑忌憚,原先的元昭女扮男裝、藏鋒守拙了一生,我們穿越而來,發現了她遺留的手稿。
七百個日夜,她扮作商賈走遍十二州,爲賤籍女子鑿出二十三眼甜水井、四十九座識字堂。我們才知,這雙手本該舉起萬鈞雷霆,去劈裂喫人的世道。
那天我和元昭不約而同決定——那就用這借來的身子繼續燒吧,點燃二十三口井底的月亮,照徹千萬人的永夜。
元昭暗中收編的燕王私兵撞上我爹的邊關鐵騎,兩股洪流在玄武街擰成破城槌——今日這一撞,不是改朝換代,是給萬萬人撞條生路!
侍衛拖上形銷骨立的宸妃,像拖着一具復仇的骷髏。
「母后……不,我還是想叫您一聲姑母……」宸妃枯爪抖索着,高高舉起那角焦黃蜷曲的殘紙,西域的詭異符文在御前燭火下猙獰畢現。
「先帝纏綿病榻時,您命我親手將此毒混入蔘湯,事後又逼我焚盡毒方,永絕後患。可我太瞭解您的手腕了,我怕您有朝一日過河拆橋,悄悄留了後手,藏在東珠裏十年,整整十年啊!」
她怨毒的目光死死釘在太后臉上,「就等着看您如何被自己造的孽反噬!」
老御史踉蹌撲出,抓住那殘紙,老淚縱橫:「是它!就是此毒!慈寧宮當年倒出的藥渣,老臣冒死私藏查驗過,分毫不差!」
驚駭的抽氣聲瞬間席捲大殿,化作一片憤怒的嗡鳴。
太后踉蹌後退,那張保養得宜的臉褪盡血色。染血的視線猛地射向我,驚疑、怨毒,最終化爲難以置信的駭然。
她終於明白,困在籠中的雀鳥,早已啄斷了金鎖,引來了焚天的烈火。
「清君側——!!!」震耳欲聾的戰吼如九天驚雷,轟然炸響在玄武門方向。
我爹的玄色帥旗,赫然高懸於宮門城樓之上!
象徵太后無上權威、可調動拱衛京畿三大營的鎏金虎符,被挑在旗槍頂端,在瀰漫的硝煙與沖天火光中,像塊破布般無力地晃盪。
太后被粗暴拖下丹墀的最後一瞬,我迎上那怨毒滔天的目光,無聲地動了動脣:
「這棋局,執子的人,一直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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鴆酒的金壺在死牢的石桌上,反射出幽冷的光。
太后一身素衣,髮髻散亂。
我站在牢門外的陰影裏,身後跟着沉默如石的曹嬤嬤。
「陸清寧……」太后的聲音嘶啞,卻帶着淬毒的恨意,「清晏從前那麼乖,自從你進宮都變了,他說的話都是你教的對不對?哀家待你不薄,你卻從入宮起,就是楚王安插在哀家心口的毒刺!」
我未語,只是靜靜看着她。ṱū́ₒ
曹嬤嬤渾濁的老眼低垂,手指在袖中微微顫抖。
太后猛地撲到柵欄前,死死抓住鐵條,指甲崩裂出血也渾然不覺。
她死死瞪着我,又像是透過我瞪着虛空中的仇敵:
「你以爲哀家生來就是毒婦?!是先帝!是他假意恩寵,卻在哀家的血燕羹裏下絕子藥!斷了我做母親的路!這深宮,沒有子嗣的妃嬪就是俎上魚肉!哀家只能鬥!鬥死那些懷了龍種的賤人!鬥死她們腹中的孽種!」
她癲狂地大笑,笑聲在死牢裏撞出淒厲的迴音,「哀家留着楚王,不過是要他當個活靶子,替我兒擋明槍暗箭!哀家防了所有人,卻沒想到……沒想到養在膝下的清晏……」
她聲音陡然哽住,眼中第一次流露出錐心刺骨的痛,「哀家親自教他識字,哄他入睡,他叫哀家母后時,眼裏全是光。可你們!你們生生把他變成了捅向哀家的刀!」
她猛地轉向曹嬤嬤,像個迷路的孩子般抓住老嬤嬤的衣袖,涕淚橫流:
「嬤嬤!你告訴她們!哀家對清晏是真心的啊!當年柳兒那婢子是心甘情願爲清晏去死的!要不是哀家設局,她一個婢女能被先帝寵幸?能誕下皇嗣?哀家甚至讓她的孩子當上了皇帝!哀家對她有恩啊!」
她將臉埋在曹嬤嬤粗糙的掌心,肩膀劇烈抽動,「哀家是最無辜的,謀害親兄是先帝逼的……他忌憚兄長功高蓋主,要挾我,哀家沒得選!沒得選啊!」
「死到臨頭還砌詞狡辯!」劉德枯啞的聲音如鐵錐刺破虛言。
他是先帝埋在太后身邊最深的釘子,也是託孤的暗手。
「當年分明是先將軍暗中煽動你謀反!老奴在慈寧宮當差的義子親耳所聞。先帝本可誅你全族,卻給你活路——只要你配合誅殺逆兄將功補過,便許你後位扶幼子登基,這已是天大的恩典!」
太后渾身劇震,如遭雷擊。
曹嬤嬤老淚縱橫,枯瘦的手輕輕拍着太后的背,如同哄着幼時的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無聲的悲慟,比任何辯解都更真實地訴說着太后一生的扭曲與絕望。
「恩典換不來良心。」元昭踏着石階走下。
太后猛地抬頭,眼中怨毒如火山噴發。
「元昭!你以爲你贏了?清晏今日能信你,明日就能忌憚你!就像先帝忌憚哀家!忌憚哀家的兄長!這龍椅……沾的血永遠不會幹!」
元昭平靜地迎上她瘋狂的目光,「本王不會給他忌憚的機會。」
-21-
劉德上前一步,展開聖旨,蒼老卻洪亮的聲音響徹死牢:
「先帝遺詔祕存於老奴處:皇長女元昭,出生之際匈奴壓境,國本動搖。爲安社稷定軍心,朕不得已告天下曰『得皇子』。此乃權宜之計,今特昭告天下,復其本真!楚王元昭,忠勇睿智忍辱負重,ẗŭₗ護幼弟,正朝綱,功在社稷!即日起,封鎮國長公主,輔弼幼帝,共治天下!」
真相的餘音在死牢裏迴響。
太后張着嘴,像離水的魚,難以置信地看着元昭。
那個沉迷酒色、難擔大任的「紈絝王爺」,竟是女兒身!
先帝假意疏遠,留京「削權」,派劉德「監視」……原來全是保護!
她算計一生,最終敗ṭúₒ給了先帝二十年前就佈下的、她從未看透的局。
元昭到石桌前,親手斟滿一杯,遞到柵欄內。
「太后,你的路,走完了。清晏的路,本王會替他照亮。安心……去吧。」
太后看着那杯鴆酒,又看看元昭眼中那份屬於女子纔有的、對皇弟真切的憐惜,再看看我這個貫穿始終的推手。
臉上瘋狂怨毒的神色褪去,只剩下空洞和疲憊。
接過酒杯,沒有再看任何人,仰頭一飲而盡。
塵埃落定。
元清晏親政後第一道旨意,便是爲生母柳氏平反,追封「靜懿皇太后」,以皇后禮遷葬帝陵。
鎮國長公主當朝交還虎符兵權,只保留「攝政」虛銜,退居幕後。
而我,作爲陛下最信任的輔政女官,與長公主一明一暗,共同守護着剛剛撥亂反正的江山。
-22-
三日後京城破廟,元清晏盯着災民手中黴黑的樹皮餅,聲音乾澀:「朕的賑災糧呢?」
我遙指遠處朱門,「在貪官庫裏。」
他下旨嚴查,朝堂鬨笑如沸,「陛下年幼,不知政事艱難!」
奏摺摔落金磚,發出刺耳的聲響。
我上前一步,按住他袖中因憤怒而劇烈顫抖的手。
「先帝治貪用『連坐』——貪者族裔永不得入仕。可惜……」我的目光掃過滿殿譏誚的面孔,「這把刀,被太后折了。」
他眼中的光瞬間黯淡下去。
又一日,軍營校場朔風凜冽,颳得人臉頰生疼。
邊軍將領強擄民女,士兵賭營成風,烏煙瘴氣。
鎮國長公主元昭當衆焚燒堆積如山的賭具,熔化的滾燙銀錠灌入貪將喉中。
她令那受辱女子的父親親手斬下將領首級,聲音ťű̂ₘ如冰:「血債血償!」
三軍肅然如鐵,再無半分雜音。
元清晏袖中的拳頭緊攥,低聲喃喃,帶着苦澀與不甘:「朕十道聖旨,不及阿姐一次殺雞儆猴。」
我輕撣落在他肩頭的雪花:「長公主隱忍十年,方有今日雷霆手段。陛下親政,至少也需十年。」
他望向宮牆外灰濛濛、壓抑的天際,聲音輕得像嘆息:「百姓……等得起嗎?」
疑問裏,是對自身能力的懷疑,也是對蒼生苦難的焦灼。
夜半,一道驚雷炸響,撕裂夜空。
養心殿內,元清晏從龍榻上驚坐而起,冷汗涔涔。
一道慘白的電光劈進軒窗,瞬間照亮了我貼在龍牀帳邊的身影。
「陸愛卿……愛卿怎麼在這裏?」他嗓子劈了叉,手指下意識摳進牀柱雕的龍眼裏,驚魂未定。
廊下恰時飄來宮女壓低的嗤笑,清晰得刺耳:
「這雷一響,龍榻上那位估計又抖成篩糠,要找人服侍了。」
「這算哪門子的真龍天子?我看長公主纔像真龍。」
元清晏的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變得極其難看,那話像針一樣扎進他心裏。
「聽見了?」我慢條斯理地用火摺子點燃燭芯,跳動的燭光映着他蒼白的臉,「臣今夜前來——就是聽說宮人多嘴,處理一下。」
殿內一時只剩下燭火噼啪聲和他略顯急促的呼吸。
沉默良久,他突然開口,聲音帶着一種迷茫的探尋:「陸卿……真龍天子……可以是女子嗎?」
語氣裏不再是單純的困惑,而是對固有認知的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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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說書人的絃音響徹市井,唱起《女帝臨朝》的傳奇。
太極殿,晨鐘撞破薄霧,餘音迴盪。
百官肅立,目光焦灼地窺望着空蕩的殿門。
元清晏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玉璽上冰冷的蟠龍紋路。
沉重的、沾滿泥濘的腳步踏碎殿內死寂——
元昭渾身裹着溼冷的河泥踏入大殿,衣襬不斷滴落渾濁的泥水,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印記:「臣來遲,剛堵住渭河決口。」
內侍總管劉德急趨上前,聲音帶着慣有的尖利:「長公主豈能衣冠不整面聖……」
「災情如火,十萬火急,來不及更衣!」元昭的聲音斬釘截鐵,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她目光如電,猛地抽出御前侍衛的佩劍,寒光凜冽,瞬間刺入衆臣眼底,也映亮了元清晏怔然的臉。
「開永豐倉賑災!剋扣一粒米者——」劍鋒所指,殺氣瀰漫,「問斬!」
她不知道,就在剛纔,這朝堂之上還因爲她弟弟的禪位決定而爭論不休,爲皇位的歸屬吵得面紅耳赤。
而她自始至終,未提過一句權柄,眼中只有泥濘、災民和亟待拯救的蒼生。
元清晏眼中最後一絲猶豫徹底消散,只剩下一種塵埃落定的清明。
他緩緩起身, 雙手捧起那方沉重的傳國玉璽, 聲音清晰而堅定,響徹大殿:
「這江山,唯有阿姐能坐。」
元昭登基之日, 執我手共立於宮闕之巔,俯瞰萬千屋宇。
掌心溫熱,帶着力量。
「孤爲帝, 卿爲相, 從此天下女子不必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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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抽打着朱雀門的銅釘。
元昭玄色朝服的下襬掃過階前灰燼, 那是剛燒完的賤籍冊, 墨汁混着雨水泥濘不堪。
「陸清寧。」她忽然攥緊我的手, 「你看這雨, 像不像千萬女子在哭?」
宮門陰影裏倏地轉出一人。
青傘半抬, 記憶裏, 抱着琵琶的身影就在眼前,我叫她名字的聲音都有些抖。
「月吟。」
當年燕王在婚宴上斃命,我幫月吟假死脫身, 送她離京時我說:「你的仇報了, 但天下還有千萬女子待救。」
「你們看——」月吟指向遠處。
數名女子正用燒焦的木炭,在宮牆寫下密密麻麻的名字:柳娘、崔鶯、陳三妹……每個名字都像從灰燼裏開出的花。
「有些來不了的,名字來了。」
宮牆根不知何時壘起半人高的木匣。
匣蓋被雨水衝開,露出滿滿當當的姓名木牌——「潭州劉大腳」、「揚州琵琶李」、「大同無姓阿籮」……
元昭忽然鬆開我的手,踏進泥濘。
她抓起「無姓阿籮」的木牌, 指甲摳進刻痕裏。
古往今來, 賤籍是被剝奪姓氏的。
「傳旨!即日起廢籍複姓!」
我輕聲勸阻,「陛下,各地宗族必以族譜刁難。」
「沒有族譜就造新的!」元昭將木牌按在宮牆上, 炭灰在磚面印出深痕,「宮牆就是天下女子的族譜!」
就是這份血性, 敢於向千年鐵律宣戰、敢於捅破天、敢於犯下「驚世駭俗」之錯的決絕,讓她比任何熟諳權術、精於算計的人, 都更配坐上這龍椅。
這世道需要的不是守成的君主, 而是一個能撕裂沉沉夜幕,哪怕自己也會被碎片劃傷的破曉者。
元昭奪過我手中木炭,摁在宮牆上書寫, 興許是太過用力, 炭條在她掌心崩裂。
她便以指爲筆,以血爲墨,劈出丈高裂谷般的大字——「昭」
「昭」姓, 日字旁,破女子屬「陰」舊論;
「昭」字, 諧音朝, 是朝廷正名的「朝」;
是「昭雪」的昭,是「昭昭君子, 女子可爲」的昭!
長安無名妓墓前的野花,金陵烈女碑上的斷指,紹興沉塘女子的血簪……自此都有了歸屬。
元昭昂首立於暴雨之中,玄衣獵獵, 目光如炬,掃過那面寫滿名字、印着血字的宮牆,聲音穿透雨幕:
「新政便從這堵牆開始。」
「從有名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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