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榮

我看上了一個清冷禁慾的世家公子。
公子表面對我寧死不從,真到了牀上卻帶勁兒極了。
情至濃時,喜歡跟我玩皇帝和寵妃的遊戲。
角色扮演嘛,我也最喜歡了。
玩膩了之後,我照例始亂終棄。
隨手給了他一大筆嫖資,將一臉不可置信和受辱的人趕下了船。
沒多久。
沒多久,我牽着新歡的手,和他在京城最大的銷金窟巧遇。
我看了看他桌上百兩一壺的酒,大怒:
「林九韶,我給你的錢,你不想着去重振門楣,就拿來這麼揮霍?」
林九韶比我更怒:「呵,顧娘子還真是四處留情,這麼快又換新人了!」
新歡也很生氣:「夫人,您可不能見了舊相好,就忘了對我的承諾!」
匆匆趕來的前夫看看我,看看林九韶,秒跪:
「拜見陛下!」
我:??

-1-
我是一個離經叛道的女子。
不學刺繡女紅,也不願安守後宅,反而拋頭露面做起了商人。
十天前,我的商船載滿了珍奇寶物,再次啓程遠行。
臨開船時,岸邊來了一個落魄的世家公子,請求搭船去京城。
公子姓林,名九韶,長了一張俊美清絕的臉,長眉入鬢,鳳目沉靜,如玉身姿立在朝陽金暉中,清冷如天上謫仙。
我這輩子見過美男子無數,沒一個能及他三分風采的。
於是,我讓他上了船。
林九韶的性子和樣貌一般清冷,平日話很少,與我說話,神色也總是淡淡的,帶着疏離。
沒有半分人在屋檐下的自覺。
不過,我並不介意這一點小毛病。
有風骨的美人,才更讓人欣賞嘛,更何況,這美人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有他在,船上的日子都沒那般無趣了。
我覺得自己賺了。
但從五天前開始,我突然發覺事情有些不對。
——林九韶的清冷好像是裝的。
每日到了晚上,他好像都在用男色勾引我。
他偷偷盯着我看,待我察覺了,便故意躲開我的視線。
那雙漂亮的鳳目卻分明眼尾通紅,似能勾魂攝魄。
他裝作不經意,讓我觸到他執棋撫琴的手。
那隻手素白、修長,指骨腕骨皆如玉雕,叫人根本移不開眼。
叫人……恨不得抓過來,引着它,做點什麼壞事。
他還曾若無其事地垂下濃長眼睫,低聲暗示:
「我與顧娘子從前似乎見過。」
……
我允他上船,本沒抱什麼旖旎心思。
可這些年,我養過那麼多面首,有過那麼多情人,沒有一個能像他這樣,把我勾得心裏像有無數螞蟻爬來爬去似的。
——癢。
簡直是男狐狸精現世。

-2-
我也明白他勾引我的原因。
都說沒落的世家窮如狗,林九韶如今空有家世爵位卻沒錢,而我別的沒有,就是錢多呀,還是大大的多。
他攀上了我這大富婆,便能一朝重回一擲千金揮金如土的好風光,說不得還有機會借勢重振門庭。
而我有了鮮嫩的肉體,也能夜夜快活似神仙。
可不是該一拍即合、狼狽爲奸……啊呸,郎情妾意?
我獨自繞着房中踱步,踱了整整五圈,終於一跺腳站住了——
紅塵三千,唯美人與春光不可辜負。
決定了,今晚就如這隻男狐狸精所願,辦了他!

-3-
我藉口要把白日未盡的棋局弈完,把人請到茶室。
沒一會兒,那男狐狸叩門進來了。
繡金的袍角被江上輕風吹起,不止顯得他英姿挺拔,又冷又美。
還莫名帶着一股矜貴迫人的氣勢。
「顧娘子。」
林九韶的聲線亦清冷冷的。
我笑吟吟地應了一聲,等他走近後,便輕揮了下手,僕婢們立刻都知趣地退了出去。
茶室裏只剩我們二人。
林九韶腳步頓了頓。
「顧娘子,這是何意?」
我心知他之前既只是隱晦暗示,又把清冷的姿態做得那般足。
這可是隻茶狐狸。
做了鴨子,也要立委曲求全仙鶴人設那種。
於是笑道:「林公子,弈棋在靜,何必叫這些婢子杵着,平白打攪我們,你說對嗎?」
林九韶遲疑片刻,到底邁步走到了棋桌邊。
就在他想往黑子那一邊落座時,我驀地起身,一把勾住了他的衣襟。
林九韶一驚,猝不及防之下,被我扯着一起倒在了旁邊的軟榻上。
「顧娘子,你做什麼?!」
他語聲驟冷,立刻想要坐起來。
我卻一個翻身,先騎住了他。
不騎不知道,一騎才發現。
和聲音相反,這男狐狸身上居然已熱得灼人,簡直跟個火爐似的。
呵,這麼激動?
嘴上裝冷峻,身體倒是很誠實嘛。
我俯下身在他耳邊曖昧地道:「做什麼?自然是做林郎一直想做的事啊。」
林九韶眉頭緊擰:「我想做何事?你先下去,有話好好說!」
都這樣了,還裝?
呲啦一聲,我直接撕了他的袍子。
「林郎真會開玩笑,下去做什麼?一會兒還不是要滾到一起?」
「什麼滾到一起?」
他眸中大震,終於顧不得其他,一把拽住了我的手,想把我掀下去。
「休得胡來!你一個女子怎可……如此不知羞恥!」
我挑了挑眉,演得還真像那麼回事。
若不是那雙推拒我的手,其實壓根沒用上多少力氣,我還真差點被他騙了。
分明就是跟我玩欲拒還迎嘛。
「林郎莫要再作戲了。」
我調笑一聲,趁着拉拉扯扯的間隙,順勢往下瞥去。
誰知這一瞥,眸中便倏地一亮——
「呀,林郎怎生得……這般可怕?」
我誇張地驚呼一聲,一個眼疾手快,柔荑彈大虎。
「!」林九韶掙扎的動作一頓,俊臉驟然通紅。
「你——」
我心領神會。
「我什麼呀?想讓我這樣,還是這樣?嗯?」
掌下的腹肌一下繃得更緊,林九韶幾乎彈起來,聲音裏夾雜着羞恥和「憤怒」。
「大膽商女,你想對朕做什麼?!」

-4-
嗯?朕?我着迷地看着他。
很好,還喜歡玩角色扮演是吧?
男狐狸精就是帶勁兒。
「臣妾給陛下侍寢呀?陛下不是最喜歡臣妾這樣了麼?」
我捏着嗓子逗他。
「……不許亂動!否則朕……我饒不了你!」
林狐狸又奮力掙扎起來,雖然手勁虛軟無力,但不影響神風驚人。
我心中滿意,於是邊矯揉造作地繼續配合他:「陛下好凶哦,臣妾好怕怕~」
一邊果斷抓住時機——
「你、你……」
林九韶不可置信地瞪着我,連精緻的鎖骨都染上了緋紅,半天終於艱難地吐出一句:
「無恥商女!」
「是是,我無恥,我下流,林郎都是被我強迫的。」
我被他見鬼似的神情逗得樂不可支,花枝亂顫。
可沒想到,樂極生悲。
「……」
「……」
林九韶渾身僵硬,一張俊臉再也沒有了謫仙似的清冷,漲得比猴屁股還紅。
我和他面面相覷片刻,感覺那雙漂亮的鳳眸快要哭了。
……
爲了照顧小狐狸脆弱的自尊心,我默默爬了下來,背到一邊抱着肚子,拼命忍笑。
正忍得肚子疼,身後沉默了一陣後,傳來了咬牙切齒的聲音:
「再、來、一、次!」
再來一次,一次復一次。
茶狐狸發了狠。
哭唧唧的人,變成了我。

-5-
第二日醒來時,我渾身痠軟。
身側已經無人。
我喚來貼身侍女慶雪,慶雪道:「林公子辰時便起了,已經在另一頭彈了半個時辰的琴。」
「哦?」
我回想起昨夜後來他的兇悍神武,和第一回那快得莫名的一哆嗦,嘴角不由翹得更高了。
賺大了呀!
我立刻爬起來,洗漱用膳後,循着琴聲就往另一頭去。
林九韶正坐在窗邊。
廣袖輕袍,玉冠束髮,乾淨利落的輪廓被晨曦鍍上了一層金色光暈,泠泠琴音自他素白指間流瀉而出。
似乎完全變回了那波瀾不驚的模樣。
可惜,在我託着腮,坐在對面笑眯眯地盯着他看了半刻鐘後,他彈錯了一個音。
「看夠了嗎?」
他一甩袖按住了琴絃。
「沒吶,林郎如玉姿容,我一輩子也看不夠呀。」
剛說完,就見那雙鳳目「咻咻」對我射起了冷刀子,我連忙改口:「安撫」。
「林郎昨晚剛破身就辛勤了大半夜,我讓廚房給你燉點羊腰子補補,好不好?」
「某不需要,」林狐狸冷笑,「顧娘子懂得那麼多,想必身經百戰,多補補纔是。」
我眨巴眨巴眼:「是呀,我懂得還不止那些呢,所以今夜,要不要繼續給林郎傳道授業解惑呀?」
說着,我伸手去握他的手。
「顧娘子自重!」
林九韶觸電般甩開了我,騰地站起來,轉身就走。
喲,力氣還挺大。
我看着他耳後迅速蔓延的紅暈,彎脣揉了揉自己的手。
昨夜要是使出這力氣,我可萬萬騎不住他。
今兒倒是又演得好一副貞潔烈「鴨」。
不過,我回憶着雛狐狸剛剛彈琴的那雙手。
今晚……也不想放過他了呢。

-6-
這一天,林狐狸都「害羞」地躲着我。
我卻向來是想到做到的。
於是這天夜裏,我便不客氣地摸去了他的房間。
林狐狸還假模假樣地鎖了門。
明知道這是我的船,這鎖不就形同虛設麼?
我讓慶雪開了鎖,施施然進了屋。
林狐狸果然又和昨夜一樣,嘴上嚴詞厲色,手上卻壓根不使真力氣。
Ŧū₈推推拒拒間,他便又被我輕易按在了牀上。
當我終於捉住了他那隻骨節分明、修長如玉的手,做我早就想做的壞事時。
林狐狸那雙好看的鳳目慢慢瞪大了,ṱű̂³高挺的鼻樑冒出了細汗,連聲音都微微有些抖:
「你、你不要臉……」
「快放開朕!!」
纔不放呢,茶狐狸就是口是心非,也不知道是誰,都硌着我了。
……
就這樣,我和林九韶連過了好幾天快活日子。
林狐狸依舊每日都要撫琴。
不過,他再沒撫過高山流水、幽蘭廣陵,而換成了淮陰平楚、秦王破陣。
撫得那叫一個殺氣騰騰,刀光劍影。
我邀他對弈,他也會冷笑一聲:「呵呵,好啊。」
然後在棋盤上,把我殺個昏天暗地,屍橫遍野,片甲不留。
我看着慘烈的棋局,心中默默感慨。
嘖,男狐狸就是會拿捏。
這是早摸透了本金主我就喜歡「清冷高傲」的心思。
而且吧,他這高傲中還莫名帶着點威嚴氣度,作爲一個男寵,真是絕了!

-7-
就這麼七日後,商船在一個大港口靠了岸。
我要在此談一筆重要生意。
談完生意那天,我收到了一封密信。
是京城來的消息,十九歲的年輕皇帝病情加重,恐怕難以長久了。
我眉頭輕蹙,吩咐慶雪。
「立即啓程。」
不料,從客棧回商船的一段小路上,卻出了點意外。
一羣蓬頭垢面的女乞丐和乞兒突然躥出來,一擁而上把我圍住了。
「顧大善人,救救我們!江南轉運使聯同知府知縣強佔我們的民田,殺我們的男人,我們上告無門,求您到京城幫我們遞個狀子吧!」
「您是大商人,肯定認識京城的大官,求您幫幫我們吧,我們真的活不下去了……」
這羣乞丐也不知多久沒洗過澡了,身上又髒又臭。
我剛從驚嚇中緩過來,就被那酸臭味燻得差點昇天。
「滾開滾開!誰是大善人?我是商人,想求我辦事,拿錢出來!」
「快快,趕緊把這些賤民給我趕走!晦氣!」
我捂着鼻子,一腳踢在一個女乞丐身上,身邊的護衛們也立刻拳打腳踢驅趕乞丐。
「住手!」
這時,身邊的林九韶突然極有氣勢地沉喝了一聲,轉頭怒視我。
「這些百姓身負大冤,走投無路,而你本就是去京城,找個門路幫他們遞個狀子又能如何?」
沒想到這狐狸還挺有正義感,我連忙附耳過去安撫他。
「這江南轉運使是個手眼通天的,我一個商人哪惹得起?只怕一不小心,我們的命都得搭進去。」
「你也是世家出身,如今這朝廷有多爛,你總不會一點不知吧?」
林狐狸似乎被我的話梗住了,神色數變,最後咬牙道:
「不幫就算了,何必還要傷她們?!」
「好好好,我叫他們動作輕點。」
我連忙哄道。
小小的意外事件很快解決。
但我的船。
當晚到底沒有啓航。
這晚,我也沒去找林狐狸。
子夜,慶雪走上二層甲板,送來了一沓厚厚的冊子。
我藉着月色和船舷上的燈籠,仔細翻閱。
裏面詳細寫明瞭江南轉運使侵佔松花村民田地、草菅數十條人命的過程,還有白天那些乞丐們按了手印的狀子、口供,以及其他一些證據。
觸目驚心。
「……送到我房裏吧。」
我嘆了口氣。
可剛說完,餘光就瞥見不遠處的袍角。
「那是什麼?」林九韶看着慶雪手上的東西問。
我立刻換上調笑的語氣。
「自然是我的賬本了,林郎,你看我這麼辛苦賺錢養你,今晚是不是——」
「輕浮。」
林九韶冷斥一聲,拂袖回了船艙。

-8-
次日,商船終於起帆。
白天一如往常。
但到了晚上,我坐在房裏略有些躊躇不定。
岸上三日加昨夜,總共四夜,都沒讓林狐狸陪我。
沒有情事消耗,我又開始噩夢連連,急需林狐狸助眠。
可一想到京城的消息——那不頂用的皇帝就要掛了。
我又有點意興闌珊。
正當猶豫時,房門被叩響,門外傳來清冷冷的、又帶了點羞恥的聲音。
「顧娘子,睡了麼?」
林狐狸精按捺不住,竟然自己找上門來了?
都送上門了,那當然。
不喫白不喫啊。
於是陪林狐狸精裝模作樣地聊了幾句後,我們很快就滾到了牀榻上。
之前林狐狸精一直端着,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
我沒想到,他主動起來,這麼霸道。
真是……要人命。
船艙外海浪聲陣陣,一輪上弦月靜靜映在海面上。
被扣住的手沁出了一層層細汗,我半啓着脣,迷濛地望着上方那雙濃釅如墨的鳳目。
渾渾噩噩地想到。
以前實在被那些噩夢追得緊了,我會讓兩三個面首一起伺候。
原來,那兩三個還不如林九韶一個好用……
不知過了多久,海浪歇了,我累極睡了過去。
半夜時,卻又模模糊糊醒了過來。
身上很清爽,林九韶很稱職地給我沐浴過了。
我正有些奇怪怎麼這時醒來,忽然注意到房間一角。
有人正在黑暗中護着一小截蠟燭,對着一隻大箱子仔細查看。
「!」
我一個激靈,整個人清醒過來,立刻擁着被子坐起身,疾ŧṻₓ聲道。
「你在做什麼?!」
「看看你昨晚收到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9-
林九韶卻像是本就做好了被我發現的準備,氣定神閒地轉過身來,還朝我晃了晃手中的冊子。
「你不是說你就是個商人,不會幫他們嗎?那要這些做什麼?」
「……」
我頓了頓,這麼一會兒,已經全想明白了。
這林九韶居然使了美人計,什麼主動,就是打着我房裏的兩口大箱子的主意來的。
我用毯子隨便一裹,下了牀徑直朝他走過去。
發現他只開了其中一個箱子,旁邊那個上了鎖的並未被打開後,暗暗鬆了口氣。
「那些乞丐一定要給我的,我想着收了也好,將來說不定可以拿這些和江南轉運使做交易呢。」
「那麼這些呢?」林九韶轉身一指箱子裏滿滿的卷宗,「你要和這麼多冤案背後的貪官污吏做交易嗎?」
「……」
「別騙我了,你就是想替他們尋公道,想爲他們洗冤屈,」林九韶眸中微微閃着光,「所以你才把這些卷宗整理得如此清晰。」
「……」
「哈,這都被你發現了!」
我突然笑了起來,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敞開的衣領下硬邦邦的胸膛。
「哎呀林郎,你現在知道我真的是人美心善了吧?是不是更愛我了,嗯?」
「你何必——」林九韶皺眉看着我。
「夠了,林九韶。」
我收了笑。
「這是我的船,任你胡鬧到這兒已經夠客氣了,不要挑戰我容忍的極限。」
林九韶欲言又止片刻,到底沒往下說。
我和他一個只披着毯子,一個只穿了敞胸的褻衣,露得也不知誰比誰多,這麼劍拔弩張的,實在有些好笑。
見他識趣了,我便又勾起脣角,扯着他往牀榻走。
「這就對了嘛,既然都醒了,我們索性再來一次……」

-10-
自這次着了林九韶的道後,我留了心。
再沒讓他進過我房裏。
平日與他說話,也多了幾分謹慎。
倒不是怕他跑去哪裏告我的密,我看得出來,他這人的品性是信得過的。
只是他太聰明,說得多了,難免被他琢磨出更多事兒來。
每日撫琴弈棋,風花雪月,幫我解解夢魘之苦。
就夠了。
不相關的過客而已,沒必要節外生枝。
半旬後,我的船終於要抵達京城了。
靠岸的前夜,我和林九韶在琴室快活了好幾回。
等我們急促的喘息都平靜下來後,我從房內暗格取出一隻早就備好的錦盒,放到他手中。
他不明所以,隨手打開了錦盒。
裏面,是厚厚的一疊銀票……
我就看到那張俊美清冷的臉,簡直跟受了天大的侮辱似的,神色越來越難看,甚至都要扭曲了。
「別誤會,」我連忙安撫,「這不是船上無聊,爲了感謝你一路陪我嘛。」
「況且明日靠岸,我們就各奔東西了,這也是一點離別贈禮,絕對沒有其他意思!」
「明日就各奔東西?」
林狐狸難以置信地抬眸看我。
「對啊。」我理所當然道,「你在京城不是有親戚麼?我呢做完兩筆大生意就離開。」
「那過去這一個多月,算……」
林狐狸幾乎恥於出口。
我忙接道:「算露水姻緣,你一開始不都說了我身經百戰嘛,我情人很多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好、好。」
林九韶盯着我看了一會兒後,咬牙切齒似的連道兩個「好」。
披上衣服就下了榻。
走出去一半,又冷着臉回來一把拿走了錦盒。
然後,重重甩上門回了自己房間。

-11-
第二日,朝陽初升。
我在淡白的天光中,目送林九韶下船。
見他登了岸,便轉身回了船艙。
轉得太快,以至於完全不知道。
他回了一次頭。

-12-
交代完船上的事後,我也登了岸,在京城一處豪華酒樓住下。
午後,一隊車馬從酒樓前經過,前呼後擁,陣仗極大。
大街上的普通百姓紛紛避讓。
我站在三樓,靜靜望着騎在馬上那個表面清俊的年輕男人。
當朝吏部尚書。
謝衍。
十五歲那年,我嫁給謝衍時,他剛靠着我爹的扶持得以留京任職。
仕途起點甚至比同榜的榜眼和探花更好。
人人都說,他有了顧相這個岳丈做倚仗,日後必能青雲直上。
十年過去,誰能想到,他爬得比所有人預料的還要快,不到三十,就成了本朝最年輕的尚書。
而顧相,連同他的妻子、三個兒子和四個孫子……
全族三百二十六口人。
早已灰飛煙滅。
樓下的陣仗忽然停下了,馬車窗裏探出一張嬌豔的臉。
——鄭太師的獨女,謝衍的現任夫人。
謝衍立刻將馬靠了過去,彎腰與她低語。
我冷冷地看了片刻,關上了窗子。
入夜後,我悄悄從酒樓後門出去。
又從暗門,進了徐府。
右相徐尋,當年與我爹常在朝堂上吵架,可極少有人知道,他們二人其實私交甚好。
八年前,被謝衍推入地獄的那個夜裏。
也是靠他,我才撿回一條爛命。

-13-
「世伯,那皇帝得的不是會傳人的怪疹麼?當真沒救了嗎?」我問。
「王太醫說最多不過三個月了。」
徐尋嘆了口氣。
「老夫本來已在運作,要將七歲的晉王世子過繼給陛下。」
「沒想到,鄭太師突然弄出個流落在外的皇子,說是陛下四年前出宮時,臨幸過一個美貌的採茶女。」
「偏偏陛下又因臉上有疹子,不願見人,無法對質。我們現在只能想其他辦法證明,那勞什子皇子絕對不是陛下的。」
晉王早就與我們暗中結盟,以對抗鄭太師和謝衍滔天的權勢,能讓他兒子繼位自然是最好,只是——
「世伯怎知,那皇子一定是假的?」
徐尋面色有些不自然。
「沈將軍不是將女兒送進宮當貴妃了麼,沈貴妃說,陛下那個、咳,所以從不在後宮留宿……」
「……」
我聽明白了。
原來這皇帝,牀上不行。
我眉頭緊蹙起來。
之前常聽徐尋說,皇帝聰明果決,所以我一直以爲他這些年無所作爲,是爲了韜光養晦,故意麻痹鄭太師和謝衍一派。
不成想,他是真的哪哪兒都不行。
枉費我收集的那一箱子鄭太師和謝衍的罪行。
「世伯,你們的方向錯了,能不能證明那是個假皇子不重要,」
我沉吟了片刻後,再次開口道。
「重要的是,要讓所有人都相信,那是個假皇子。」
流言,總是比真相更致命。
這些年我四處漂泊,早已在京城和各地佈置了大量眼線棋子。
還暗中資助了許多朝中御史和太學生。
只要快速將假皇子的流言擴散開,再讓徐尋聯合御史和太學生施壓。
未必沒有贏的機會。
「除此之外,還要保護好晉王世子,以謝衍爲人,一定會對世子下手。」
說完計策,我又加了一句。
徐尋思索片刻後,連聲贊同。
但末了,還是提醒我。
「懷容啊,鄭太師畢竟把持朝政多年,謝衍又狠辣狡詐,他們的權勢比我們大得多。」
「若最後還是他們得逞,你要做好最壞的打算,顧家的冤情恐怕……」
我笑了笑。
「懷容明白。」
最壞的打算嗎,我很早就做好了。
活着於我,本就只是痛苦。
下地獄時。
我必會拉上謝衍,拉上每一個該被挫骨揚灰的人。

-14-
幾天後,京城裏如我計劃的,開始瘋傳假皇子的流言。
鄭太師和謝衍大肆抓人,卻收效甚微。
謝衍也果然如我所料,欲對晉王世子動手。
可無論是暗殺還是下毒,都被早有準備的晉王和我派去的護衛擋下。
直到十日後。
鄭太師和謝衍似是有了其他應對之法。
謝衍連續三日,去醉生樓與人密會。
而那醉生樓裏的人極其神祕,我的眼線竟無論如何打探不到他的身份。
事關重大,考慮之後,我決定親自走一趟。

-15-
醉生樓,是京城最大Ťŭ̀ₛ最頂級的銷金窟。
除了供男人玩樂,還有專供女子的男倌。
我特意換了身華麗繁複的裙子,霧鬢雲鬟,珠釵滿頭。
多年沒有這樣盛裝,慶雪看紅了眼:
「小姐姝色更勝從前。」
我抿了抿脣,沒說什麼,只道:
「走吧。」
醉生樓的管事眼睛毒,一看便知我是大客戶。
自覺迎我進了上閣,又把樓裏最紅Ŧŭⁿ的頭牌們叫來,任我挑選。
我摘了幕籬,仔細一看。
五個男人倒是個個樣貌上乘,寬肩窄腰,身材火辣。
而且還兼顧了不同款。
可也不知是不是林狐狸拔高了我的審美閾值。
我愣是一個沒看上。
不過,也不是真來玩兒的。
我裝作歡喜的模樣,挑了個孔雀開屏款的。
然後,就開始快樂地給他撒幣。
撒了三千兩銀幣後,孔雀弟弟已經開心得找不到北了。
畢竟,年輕貌美還大方的優質客戶是極爲稀罕的。
必須珍惜,必須有問必答、有求必應。
直到我提出,要去見識一下大名鼎鼎的逍遙洞。

-16-
「夫人,」孔雀弟弟爲難了,「您來得不巧,逍遙洞這些天都被一個客人包了。」
「本夫人好不容易來趟京城,要是沒去成逍遙洞,回去怎麼跟我江南的小姐們分享?」
我裝作悶悶不樂,啪地又甩出三張銀票。
「那逍遙洞不是好幾個洞麼?他一個客人也不ţṻ⁹可能同時都用上,你偷偷帶我去沒人的洞見識見識,這些就都是你的了。」
「而且後邊兩天,我還來點你!」
孔雀弟弟哪經得住這麼撒錢。
雙眼放光,立馬動搖了。
於是我跟着他避開人,很快到了頂樓的逍遙洞。
又從一個只有他們幾個頭牌知道的小門穿了進去。
裏面,果然別有洞天。
即使我見多識廣,也還是被那些奇淫異巧的洞給震了一下。
真是,會玩。
我一臉驚歎地在裏面一通亂走。
快走近最核心的洞口時,孔雀弟弟終於一把拉住了我。
我正想着再怎麼糊弄他,洞裏傳出了一男一女的調情聲。
聽出男人的聲音那一刻,我一下驚在原地。
他怎麼會在這兒?

-17-
——鎮北侯不在邊關,怎麼會出現在這京城的銷金窟裏?!
可還不等我細想,只聽洞外也傳來了說話聲。
有人進洞了。
是謝衍!
他今日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被他知道我活着不算什麼,但是在此處被發現,就不得不提前暴露我訓養的死士了。
謝衍的聲音越來越近了。
我連忙拉起驚慌的孔雀弟弟,轉頭就跑。
幸好,這逍遙洞造得胡裏八彎的,我們繞來繞去,還真繞開了謝衍過來的路。
可快到那小門時——
「誰在洞裏?!」
「快給我搜!」
糟糕,人是繞開了,可是洞與洞之間傳聲,腳步聲被謝衍聽見了。
我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扯着孔雀弟弟,一陣狂奔!
跑到廊道後,正發現有個房間安靜無聲,應該是沒人。
我立刻破門!
關門!
轉身——
「啊——!!」
「啊——!!」

-18-
前一聲是我發出的。
後一聲,是孔雀弟弟被我的驚叫嚇得。
而房間裏的人端着酒杯,也正震驚地看着我們。
「……」
「……」
「……」
一陣詭異的靜默之後。
我:「林九韶,你怎麼會在這?!」
林九韶回過神,看了一眼我扯着孔雀弟弟袖子的手。
「呵,顧娘子還真是四處留情,又換新人了!」
孔雀弟弟警惕地在我和林狐狸之間來回掃視:「夫人,您可不能見了舊相好,就忘了對我的承諾!」
「……」
我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
「我給你的錢,你不想着去重振門楣,就這麼拿來揮霍?」
林九韶砰地放下酒杯。
「給了我就是我的,我想怎麼花就怎麼花,全用來點姑娘你也管不着。」
「砰!」
一聲更大的巨響,打斷了我們的互相指責,門再度被踹開了。
我吐了口氣,慢慢轉過身。
看到了另一個滿臉震驚、還帶着狠厲殺意的人,謝衍。
鬧成這樣,正常跑是跑不掉了。
只能讓蓄養的殺手現身了。
我的右手摸向袖中傳信的小哨,準備——
「微臣拜見陛下!」
「不知陛下在此,冒失闖入,請陛下恕罪。」
謝衍突然單膝跪在門口。
我:……??

-19-
我又緩慢地轉回身去。
與繃着臉的林狐狸,面面相覷。
林九韶,林九韶。
大周國姓——楚,當今皇帝在先皇諸子中——排行第九。
楚韶。
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再看他那張一個麻子也沒有、雋美無瑕的臉。
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而我能想明白的,那謝衍——
「陛下,您不是在宮中養病嗎?」
謝衍行完禮,眯了眯眼,再次開口。
「怎麼會突然來醉生樓?而且您臉上的疹子……」
「前幾天王太醫從民間得了一個偏方。」
楚韶的聲音忽然帶上了威嚴氣勢。
「那偏方有奇效,怪疹一夜即退。怎麼,朕的病終於好了,謝卿不高興?」
「朕在宮裏悶了這麼久,出來逛逛,謝卿有意見?」
「臣當然爲陛下的龍體安康高興!」
謝衍忙裝模作樣道,接着毒蛇般的目光一轉,盯到了我身上。
「既是如此,此女擅自闖入,衝撞陛下,請允臣先將其帶走嚴懲。」
我袖中的手一緊。
皇帝在這,也就意味着他的影衛也藏身附近。
我那些殺手要同時對付謝衍的人和宮廷影衛,恐怕……
「誰說她是擅自闖入?」
突然,我的腰上驀地沉了沉,楚韶幾步上來,一把摟住了我。
「朕的女人,你們也敢動?」
我:「……」
謝衍也愣了一瞬,隨即眼中浮上藏也藏不住的惡意和嘲諷。
「陛下可知此女的真實身份?」
「此女正是謀逆罪臣顧寒山之女,也就是被臣睡過兩年,又在八年前被臣休棄的賤婦,顧、懷、容。」

-20-
楚韶摟着我的手僵住。
我立刻反抱住他的手臂。
「誰說陛下不知道?我和陛下之間心心相印,毫無保留。」
「說起來,倒是要感謝謝尚書的休書呢,否則,我哪有機會見識陛下的凜凜雄風和神武過人?」
「又哪會知道,謝尚書原來就是個沒用的軟槍頭、細黃瓜!」
最後一句話,我說得大聲極了。
保證這裏裏外外、上上下下的人都能聽個清楚。
謝衍被這話刺得臉上好不精彩,正要再羞辱我——
「好了。」
楚韶卻先開了口,我感覺到他「威嚴」的聲音裏似乎帶上了一絲愉悅。
「謝卿,回頭朕讓王太醫給你瞧瞧,這病興許還有得治。」
「今日,朕先回宮了。」
話落,他就要摟着我往外走。
「等等!」我連忙喊住他,轉頭指了指嚇蒙的孔雀弟弟,「把他也帶上。」
楚韶的下頜線明顯繃了繃,手一用力掐在我腰上。
我差點痛呼出聲。
幸好,孔雀弟弟還有幾分眼力見,知道他要是留下,鐵定活不過今晚,衝上來就抱住楚韶大腿狼嚎。
「陛下,我只親過這位夫人的手,我們是清白的!求您帶我走吧!」
「行了,走!」
楚韶冷哼一聲,甩開我徑自邁出門去。
我連忙跟上,經過謝衍身邊時,卻被他一把拽住。
陰森的聲音附在我耳邊。
「顧懷容,別以爲你能跑得了。」
「我能弄死你一次,就能再弄死你第二次!」

-21-
隨楚韶回宮的馬車上。
氣氛緊張。
我小心地坐在角落,沒敢先說話。
想着自己無意中犯下的兩項大罪,欲哭無淚。
一是我居然真的強睡了皇帝陛下。
而且,還搶走了皇帝陛下的第一次。
二是,我顯然破壞了楚韶原本的什麼計劃,讓他沒病的事提前暴露了。
不過,我在醉生樓的發現,應該能彌補一點過錯。
進了宮,我終於受不了這彆扭的氣氛了,準備開口。
不料,楚韶卻先把我拉到了金水盆前,寒着臉道:
「淨手!」
我怔了怔,隨即明白過來,他是嫌棄孔雀弟弟親過我的手。
髒。
我在心裏自嘲一笑。
自八年前那一夜起,我身上就已經髒得永遠洗不乾淨了。
好在,他還不知道。
而且最關鍵的是,如今看來,這個皇帝不止聰明果決,而且極有城府謀略,微服出宮竟然能瞞住這麼多人。
淨完手,我忍不住開口了。
「那個……陛下,你怎麼會在醉生樓啊?」
楚韶用漂亮的鳳眸斜了我一眼。
「朕去看看,讓朕的臣子們流連忘返、撒錢如流水的地方,究竟有什麼魔力。」
「呵,還真是大開眼界。」
我確定,我聽出了咬牙切齒的味道。
我趕緊繼續道:
「那陛下可知,我在醉生樓發現了什麼?」
「——北軍大將鎮北侯。」
「謝衍就是去見他的。」
楚韶眸中一震。
我便知道,以他的聰明,已立刻想明白了鄭太師和謝衍的陰謀。
鄭太師和謝衍原以爲楚韶將死,便想推假皇子繼位,如此,他們就能繼續把持朝政。
但在我的流言壓力下,這條路走不通了。
於是,他們又索性暗中聯合了鎮北侯,想待楚韶一死,就以宮變加兵諫,強推假皇子上位。
宮中禁軍本就被他們把持了一大半,再加上鎮北軍,這陰謀確實完美。
可問題是,現在,這個陰謀直接卡在了第一步——
楚韶暫時死不了了。
死不了……了嗎?
我立刻道:
「陛下,宮中必須加強防衛,還有喫食之類也需更加小心——」
「放心。」楚韶卻打斷了我,頗有些意味深長地道。
「顧娘子,這是朕的皇宮。」
我頓住,挑了挑眉。
看來這狐狸的實力,確實不是表面上那般能任鄭太師拿捏的。
既然如此。
「罪婦願傾盡一切,助陛下拔除國之大奸!」
我驀地跪倒在他面前。
此時此刻起,林九韶這個人和船上的事已經徹底不存在。
站在我面前的,只是我復仇最好的工具。

-22-
顧氏的身份,也是最好的投名狀。
我伏在地上,看不到楚韶的神色。
只能感覺到,複雜的目光停留在我後頸上許久。
他才低低道了聲,「好。」
接下來便是一番我的坦白和商議。
雖然這些年我收集的證據足夠多,但光證據並沒有用。
權力在誰手上,誰就可以顛倒黑白,指鹿爲馬。
更何況,鄭太師和謝衍還有兵權,一着不慎,便有可能反被除了去。
不過,不知是不是因爲楚韶太過沉穩。
我心中安定不少。
等該說的都說完後,我抬頭道:
「陛下,那今日我便先出宮了。」
卻不料,楚韶一聽,本來正常的臉色,莫名又冷了下來:
「出宮?」
「帶着你那新歡?」
……這話說的,本來挺正常的氣氛,也不對了。
頭痛。
我眨眨眼,看着他。
「不能帶嗎?其實,我最喜歡的就是他這款的。」
楚韶呼吸一滯,胸口重重起伏着,盯了我好一會兒後。
到底咬牙道:
「你也不怕一出宮門,就被謝衍捅成篩子!」
「都給朕留在宮裏,朕讓你們住、一、起!」

-23-
楚韶以方便臨幸爲由,把我安排在了離他寢殿最近的明熙宮。
又不惜背上斷袖的名聲,讓孔雀弟弟住在明熙宮的偏殿。
兩男一女,如此奇葩的組合。
不消幾日,宮中就有了一些不可明說的奇怪流言……
不過,我並沒有心情關注這些。
因爲前朝戰火已起。
以右相徐尋爲首的官員手握我準備的那些證據,開始大肆彈劾鄭太師和謝衍一派;鄭太師和謝衍則令人羅織了大量假罪名,來構陷徐尋一派。
在楚韶的故意放任下,雙方每日都在朝堂上撕得不可開交。
而鄭太師和謝衍的反擊也不止於前朝。
短短一個多月,宮中已經處死了幾十個刺客,以及給楚韶下毒的宮人。
有一次,我和楚韶經過御花園時,竟同時有四支冷箭從暗中射出。
幸而,楚韶反應極快,抱着我撲倒在花圃裏。
最後,只是我的手臂被箭矢擦傷而已。
除此之外,謝衍自然也不會放過我。
住進明熙宮第二日,就有高品級的妃子將一碗熱茶潑在了我身上,我的手背當下就被燙出了一片水泡。
第三日,妃嬪宮人中開始盛傳,我曾在青樓接客,還曾同時伺候數個男人,是個不折不扣的蕩婦。
第五日,有兩個妃子捂着臉從明熙宮出去,跪在楚韶寢宮前,哭訴我打了她們……
如此沒多久,就鬧得整個後宮雞飛狗跳。
謝衍順勢讓幾個御史向楚韶死諫施壓,說我父親本就罪大惡極,我亦是如出一轍的毒婦,如今果然禍害後宮,當立即處死,至少也要逐出宮去。
楚韶起初還只是含糊過去。
等到紫宸殿的大金柱子第五次被弄髒之後。
他索性直接當「昏君」,將那幾個撞柱的御史下了大獄。
然後,夜夜宿在明熙宮……
當然,是單純的睡覺。
穿着褻衣,清清白白的那種。
「陛下,不然,你讓吳公公再給拿條被子?」
某個夜裏,我如是建議。
吳公公是從小伺候他的心腹太監,又不會說出去。
楚韶冷哼。
「演戲自然要演全套,萬一被其他宮人察覺了怎麼辦?」
「……」
好吧,隨便他,反正憋死的不是我。
我一動不動地躺着,聽了一會兒他刻意壓抑的呼吸聲,又問:

-24-
「陛下,你爲什麼會微服去那麼南邊的地方?多危險啊。」
「哼,不冒險,如何知道朕的好臣子們怎麼欺上瞞下?如何知道南邊都已經亂成一鍋粥了?」
我點點頭,楚韶自十一歲被推上皇位,就一直生活在鄭太師和謝衍編織的盛世幻象裏,也不敢輕信徐尋等人,確實只有自己親眼去看一看,才知道真相。
「那陛下怎麼會獨自上我的船?」
「還不是因爲朕中毒了。」楚韶的聲音有些不自然,「我被人盯上了,走陸路不安全,而且也不是獨自,我的影衛就在岸上跟着。」
中毒?我聽見這兩個字,心裏一動。
「所以在船上時,陛下一到夜裏就發熱是——」
「自然是因爲中毒!」
「……」
原來真不是欲拒還迎啊。
「還有,顧大善人的名號我早就聽說過,你暗地裏幫助那些窮苦百姓和含冤之人的事,我早就知道,否則你以爲我放心上你的船?」
「……」
結果沒想到,危險是沒有,卻被我「喫」了。
空氣中一陣尷尬的沉默。
過了一會兒,楚韶卻又突然開口。
「你記不記得,我們以前見過?」
我微怔,忽地想起來。
十五歲那年,我去長公主府赴宴時,還真見過九歲的他。
那時我剛嫁給謝衍半年,自以爲嫁了如意郎君,正是最幸福的時候。
看見粉嫩粉嫩的楚韶,我還傻乎乎地挽着謝衍說,我們也要生個這麼漂亮的瓷娃娃。
呃,沒想到十年後,我根本沒認出他來。
還以爲他說的什麼似曾相識,也是在暗示我……
色令智昏啊。
我真想穿回去,給自己一巴掌。
更尷尬了,我只好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句嗯。
楚韶似乎對我的回應很不滿,輕哼了一聲。
「你和那個時候也差太多了,當年明明是貴女典範,如今倒好,我看,輕浮堪比男子。」
我沉默片刻,提起嘴角笑了。
「人嘛,都是會變的。」
楚韶靜了靜:
「那你當初,是怎麼活下來的?又怎麼會成了富甲一方的商人?」
「很……艱難吧?」

-25-
黑暗中。
沉默持續得更長。
當年,我爹與鄭太師分列左右相,本該都是太子的輔政大臣,可不料,鄭太師不甘受我爹掣肘,趁先皇病得神志不清時,污衊我爹和太子欲逼宮謀反。
而所謂謀反的核心鐵證,正是出自我爹的好女婿——謝衍之手。
我爹太過清正,謝衍不滿於被他壓着,官位爬得太慢,早就投靠了鄭太師。
一夕之間,東宮、長公主府、顧Ŧū₇家,以及所有被牽連的世家朝臣,盡數被抄家滅族。
絕望之中,我只想去牢裏再見家人一面,卻被謝衍關進了謝府柴房。
直到最後一日,他堵上我的嘴,帶我去了刑場。
逼我親眼看着父親、母親、哥哥們、侄兒們,一個個被劊子手砍下了腦袋。
血水染紅了整個刑場。
兩天後的夜裏。
謝衍在家中折磨我一番後,叫人將我扔去了城外的破廟。
破廟裏早有一羣男人在等着。
他們不知道我的身份。
他們只知道,這是貴人送來,讓他們肆意糟蹋享用的賤人。
我拼命地掙扎,絕望地求饒,卻只換來更殘暴的施虐。
到後來,令人噁心的穢臭氣息中,又混入了濃烈的血腥氣。
那是我腹中六個月的孩子。
那漫長的一夜,我哭啞了嗓子,流盡了淚。
最後像個破碎的人偶一樣躺在地上,木然地看着破廟外慘白的圓月。
那些男人終於玩夠後,將我裝進麻袋裏,拖去了附近的亂墳崗。
隨便挖了個坑埋了。
他們大概沒想到,我還有求生的意志,土掩得太少。
不,那哪是求生的意志。
不過是恨海難填罷了。
我爬了很久很久,才從坑裏爬出來。
顫抖着從周圍的死人身上扒了件衣服穿上,又找了根木棍。
一步一拐地在黎明的微光中,離開了人間煉獄。
找到了徐尋在城外的別莊。
那一年,我十七歲。
其實我也不知道。
顧懷容有沒有活下來。
「也還好吧,謝衍把我趕出府後,還想派人殺我,但幸好,徐尋先找到了我。」
我看着漆黑一片的帳頂,平靜地說道。
「我外祖家本就是經商的,雖然受了謀逆案的牽連,但暗中還保存了些實力。徐尋偷偷送我去了江南後,我就利用外祖家的積累,慢慢又把生意做大了。」
「真的這麼簡單?」
楚韶轉過頭看着我。
「嗯,中間肯定有些難事,」
我也轉過頭,對他笑:
「但我的手段,陛下可是見識過的呀。」
……
良久,黑暗中似乎響起一聲微不可聞的輕嘆。

-26-
朝中兩派如此又爭鬥了一陣。
這日,我正在御花園散步時,好死不死,迎面碰上了從御書房出來的謝衍。
「賤婦,」
謝衍攔住了我的路。
「你說我要是把那夜破廟的事宣揚出去,陛下還會寵幸你嗎?」
這點言語羞辱絲毫傷不到我,我冷笑一聲。
「謝衍,當初你對我顧家恩將仇報後,可是靠着假惺惺地爲我求得一命,才挽回了一點士林名聲。」
「你若一點臉也不要了,大可以宣揚出去,讓天下人看看你人面獸心的真面目。」
謝衍臉上一抽,惡狠狠道:
「顧懷容,你得意不了多久了。」
「上次太便宜你,等日後,我定要將你扔去那最低賤的窯子裏,讓全天下都知道,顧寒山的女兒是個千人騎萬人睡的下賤貨!」
說罷,他甩袖走了。
我蹙了蹙眉,預感謝衍和鄭太師一定還藏了什麼後手,我卻沒有注意到。
「他和你說什麼了?」
楚韶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御花園。
「狗吠而已。」
我岔開話題道:
「陛下,我倒是有個新的計策,如今形勢焦灼,徐尋傷不倒鄭太師和謝衍的根本,不如我們主動賣個破綻,魚兒纔好上鉤。」
楚韶幾乎立刻領會了我的意思:
「你是說將計就計,讓他們以爲謀害我的事已經得逞,之後鄭謝二人必會放鬆警惕,有所動作,我們便可……」
我對他微微一笑。
於是兩日後,宮中傳出消息——
皇帝陛下中毒了。
隔了一日,又附加了一條消息。
皇帝陛下都中毒了,還念着要讓宮外帶回來的罪臣之女侍疾。
我當然不用真侍疾。
不過,真的得陪着楚韶就是了。
我試圖拉上孔雀弟弟,畢竟我們一起在明熙宮住得挺和諧的。
孔雀弟弟每天開屏,逗我開心。
可惜,他是個慫的,被楚韶一記眼刀子就嚇得縮回去了。
所以去的只有我。

-27-
要假裝中毒,政事自然都不能處理了。
時間就很多。
楚韶的寢宮也足夠大。
琴棋書畫都可以消遣,甚至還能踢幾下毽子。
再加上,我和楚韶其實在船上時就頗有共同話題。
最近這般相處共謀,更是時常探討至深夜。
但是,這麼過了五日後。
「好無趣啊,怎麼和船上一樣無趣!」
我仰天長嘆。
「這宮中一直這般無趣嗎?」
楚韶神色一僵。
「我現在不能出寢殿,等不用裝病了,就可以在御花園設帳,一邊賞花飲酒,一邊欣賞樂舞。」
「那有什麼意思,沒幾天就看膩了。」
「還可以在宮中的校場騎馬射箭,我有最好的汗血寶馬。」
「騎馬要去草原才得勁,汗血寶馬關在宮裏簡直憋屈。」
楚韶抿緊了脣。
「那你覺得做什麼,能不無趣?」
「嗯……不無趣的事多了。」
我想了想,說道:
「或是走遍山川四海,奚山作伴,雲月爲儔;或是縱留紅塵俗世,天街畫閣,美酒清歌。身自由,心自由,處處皆有趣。」
楚韶看着我,半晌沒說話。
好一會兒,纔將黑子扔回了棋奩,沒意思似地低低道:
「是,走遍山川四海當然有趣。」
他這麼說,反而又尷尬了。
默了默,我開口問了句廢話:
「過去十幾年,你在宮裏一直這麼生活嗎?」
「嗯。」
「……朕覺得挺好。」

-28-
這天夜裏,熄燭躺下後。
楚韶卻忽然靠過來,抱住了我。
這還是進宮後,他第一次這樣。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
背後精悍的胸膛愈加灼熱燙人,連我的身體都被熨得升了溫。
咚咚的心跳貼着脊骨傳到耳邊。
我終於受不了了。
嘆了口氣,側過頭吻住了他。
他渾身一顫,立刻反客爲主,吻得我差點喘不過氣。
上一次還是在船上。
憋了太久。
這夜,楚韶徹底丟了什麼清冷,蠻橫得跟個小瘋子似的。
我差點沒被他翻來覆去折騰死。
以爲結束了,結果在浴池裏,又被他按在腿上,不知饜足地來了一回……

-29-
第二日醒來。
我看着身上的痕跡,又嘆了口氣。
美色誤事。
前頭白費那麼多功夫了。
吳公公進來伺候我們用早膳,一臉慈祥地問我休息得怎麼樣。
我沒好氣地道:
「不好,你們陛下是隻公狐狸精,專會採陰補陽的!我快被採幹了!」
楚韶在一邊嗆得個滿臉緋紅。
我挑挑眉。
有什麼關係,吳公公是自己人,他本來就知道皇帝陛下壓根沒中毒,身體棒着呢。
破了一回戒,那就等於沒有戒了。
接下來的日子,楚韶白天黑夜、有事沒事地,隨時可能拉着我折騰一番。
這倒是跟船上的時候反過來了。
不過,這麼一來,時間確實過得快。
一個月後,鄭太師和謝衍放鬆警惕,終於露了破綻。
徐尋死死抓住機會,拉上十數大臣王公聯名上疏,跪到了楚韶的寢宮外,請求罷免鄭太師和謝衍二人。
聽着寢宮外徐尋等人的齊聲求見。
我和楚韶相視一笑,立即起身。
可變故就發生在一剎那——
就在楚韶站起來後,他突然哇一聲噴出一大口血。
鮮血瞬間染紅了他的前襟。
「陛下!」
吳公公嚇得面如土色,立即上前撐住了楚韶的身體,朝外大喊:
「太醫,快傳王太醫!」
我睜大眼,不可置信地愣了一瞬,才驀地衝過去。
「陛下,陛下!你不能死,我們的計劃就差最後一步了!」
「你、你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就好……」
我抓着楚韶的手臂哭了起來,可他還是慢慢閉上眼,倒了下去。
「陛下怎麼了?」
「陛下?!」
外頭跪着的官員聽到了動靜,也都驚慌起來,個個面面相覷,臉色慘白。

-30-
王太醫把過脈後,臉色更白。
「陛下真的中毒了,而且還是劇毒的閻羅笑。」
「此毒無解,且在六個時辰內,便會腐穿五臟六腑而死。」
「不可能不可能!解不了毒,你也別想活了!」
我憤怒地衝王太醫大喊。
就差最後一步,就能大仇得報。
楚韶怎麼能死在這裏?!
王太醫囁嚅道:「確實無解,我、我只能開一劑猛藥,以毒攻毒,或許能刺激陛下在駕崩前清醒片刻……」
我怔了怔,旋即眸中一亮。
「好,那便開一劑猛藥,務必確保陛下能醒過來!快去!」
此刻我已經明白過來,原以爲是我們將計就計做戲,釣鄭太師和謝衍這兩條魚上鉤,卻不想,我們纔是那條被人反殺的魚。
可現在還有最後的希望。
只要楚韶能清醒片刻,他就可以口述遺詔,傳位於晉王世子,一切都可挽回!

-31-
戌時末。
左右宰相、六部尚書及晉王等幾個宗室近臣,都已聚到了皇帝寢宮。
衆人神色各異,無人說話,都在靜靜地等着。
亥時末。
在一陣咳嗽中,楚韶終於緩緩睜開了眼。
他那張俊美的臉,此刻面色青灰,那雙鳳目也失去了光彩,透着將死之人的暮氣。
衆人一同跪下,高呼「陛下」。
楚韶大概也知道自己要死了,艱難地嘶啞道:
「來人,朕要立遺詔。」
鄭太師立刻拿着筆墨上前。
「老臣在,陛下您慢慢說。」
其他人都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筆尖落於黃色帛面。
就在楚韶說出晉王世子的名字時,鄭太師的筆下卻悍然出現了那假皇子的名字!
「鄭賊!你膽敢篡改遺詔!」徐尋立刻起身大喝。
卻不想,話音剛落,一柄銀刃就架在了他脖子上。
謝衍竟帶了兵刃進宮!
「都別動。」
鄭太師大笑一聲,「你們跟老夫鬥,還嫩了點!」
隨即,鄭太師、謝衍及他們一派的幾個尚書王公得意地相視一眼,快步走出寢宮。
我和徐尋等人連忙跟了出去。
卻見寢宮外不知何時,已被重重騎兵禁軍包圍,無數火把照亮了黑色的夜空。
只聽鄭太師的聲音再次響起。
「諸位同僚和將士們,聖上駕崩,駕崩前口述本相遺詔,傳位於皇子楚銘,右相徐尋等妄圖篡改遺詔,是爲逆賊!」
謝衍立刻接道。
「禁軍聽令,即刻捉拿逆賊,膽敢反抗者,格殺勿論!」
徐尋等人已被這劇變嚇得滿頭大汗。
「鄭賊胡說,陛下說的乃是傳位於晉王世子!」
可那些禁軍根本不聽他們的,舉着刀一步一步不斷向寢殿逼近。
而謝衍陰狠毒辣的目光,只直直盯着我一個人。
彷彿已經在想象要如何折磨死我。

-32-
「誰說朕駕崩了?」
就在這時,一道威嚴清朗的聲音忽然從寢殿中傳出。
所有人都愣了愣。
只見楚韶大步從陰影中邁出,神采秀徹, 氣度威赫。
哪兒還有一點將死之相?
「怎、怎麼可能?!」
鄭太師和謝衍不敢置信。
「謝衍,你真以爲自己有那般聰明嗎?」
我終於開口。
「當年你能成功,不過是因爲我父親相信你,而如今, 呵,把人帶上來!」
幾個影衛立刻ẗű̂ₒ提溜出一個人。
「太師、謝尚書救我啊!我明明親眼看着他喝下去的毒藥啊!」
慈眉善目的吳公公尖聲掙扎。
誰能想到,他竟是謝衍他們埋得最深的棋子。
謝衍瞬間面色扭曲,和鄭太師對視一眼, 指着我和楚韶獰笑道:
「禁軍聽令,皇帝陛下早就駕崩了,這個假皇帝是妖女外面找來的,速速給我拿下!」
可那些禁軍這時卻一動不動了。
「你們愣着幹什麼?還不快動手?!」
謝衍對着禁軍統領大喊。
「他們乃朕的將士,當然只聽令於朕了。」
楚韶微微一笑。
「給朕拿下。」
鄭太師一派終於明白大勢已去,紛紛跪地求饒。
謝衍卻還想垂死掙扎:「岳父,我們還有鎮北侯的兵馬,你忘了嗎?」
我冷冷打破他的幻想。
「一個月前, 鎮北侯及其一百親衛已被我的死士盡數斬殺於冀州, 鎮北軍早已由副將接管。」
謝衍呆滯了片刻, 突然舉着劍就要往外跑, 卻被禁軍衛士一劍刺中了大腿, 摔倒在地。
他一下狀如發瘋般大笑起來,轉過頭,指着我。
「楚韶, 你知不知道你身邊這個女人是個什麼爛貨?」
我心中一緊。
「哈哈哈, 我告訴你, 八年前, 這個爛貨曾被——!」
一支利箭如閃電般射出,一箭封喉。
謝衍的聲音戛然而止。
楚韶挽着弓,站到我身邊。
「抱歉, 搶了你手刃仇人的機會。」

-33-
三日後, 楚韶頒佈聖旨, 恢復了我父親的名譽,又追封父親爲忠義公, 母親爲一品誥命,同時對鄭太師等處以死刑。
皇權徹底收回,我的事也做完了。
楚韶站在明熙宮前, 目送我離開。
快跨出門時。
「顧懷容。」
我頓住腳步。
「徐尋已經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我不介意。」
「我也不需要兒子, 晉王和晉王妃有三個孩子,他們已經答應把世子過繼給我了。」
「王太醫已在研製新的安神香,他跟我保證用了就不會再做噩夢了。」
我閉了閉眼, 繼續往前走。
「你船上那一箱冤假錯案太多了,我看不完。」
「這世上還有許多不公之事,有無數掙扎於水火之中的黎民,我也顧不過來。」
「一個商人,不過能救眼前之人, 其他人你就不管了嗎?!」
「顧懷容!」
我仰起頭忍住淚水,終於無法再往前邁一步。
背後的腳步聲急促,身體驟然落入溫暖炙熱的懷抱。
「宮裏太無趣了。」
「你就不能陪着我嗎?」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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