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養廚娘

我是軍營的廚娘,可我不會做菜。
將軍看着糊餅,自己做了三菜一湯。
他將我攏進懷裏餵飯,隱怒不發。
夜裏我在帳中睡迷,聽見將軍罵人。
「叫你買個廚娘,現在倒好,我成了廚娘!」

-1-
軟紅樓裏來了幾位軍爺,點名要年紀小的清倌。
媽媽左挑右挑,把我送了出去。
「十四的年紀,花骨朵似的,幾位爺看看?」
我茫然站着,幾個軍士燒紅了臉,草草掃我幾眼便付了錢。
馬車晃晃悠悠,聽說,我要去西涼。
我聽見外頭的交談聲。
「將軍喜歡年紀小的?」
「不知道……反正上頭說了,要十四的,雛兒。」
「裏頭那姑娘身板瘦得,怕是遭不住。」
「誰說不是呢……她叫什麼來着?念兒?」
我默默聽了一會兒,掀開馬車簾笑着應聲:「沒錯,是這個名兒。」
不知是不是錯覺,幾個兵的臉又紅透了。

-2-
將軍姓裴,單名一個鈞字。
不過二十一二的年紀便屢戰屢勝,饒是軟紅樓裏,也有不少傳言。
裴將軍鎮守西涼,威名能止小兒夜啼。
據說生得虎背熊腰,長髯及膝。
我坐在主將大帳裏,環顧四周。
案几上疏疏置了幾支狼毫筆,一卷書攤開着,幾行勁瘦字跡批註在側。
甲士持戈侍立,密切注視我的動向。
我不敢多看,索性趴在桌上打盹。
一覺好眠。
我笑着醒來,耳邊細密的癢意越來越清晰。
一個男人半蹲在我面前,面色冷沉,手裏捉着我的髮尾。
見我醒來,他身後侍衛模樣的男子猛地鬆了口氣。
「真是姑奶奶……可算醒了!還不起來見過裴將軍?」
將軍?
我愣神片刻。
金冠束髮,獅首銀甲,鶴勢螂形,腰配長劍。
面前人眉眼凌厲俊美,與傳言中的將軍沒有半分相似。
只是氣勢實在懾人。
我老老實實站起身,朝他福了一禮。
「將軍萬安,奴軟紅樓念姬。」
男人指骨一蜷,手背青筋一瞬突起。
「軟紅樓。京師的銷金窟,何時做起了培訓廚娘的生意?」
他蹙眉,低頭覷我,「看着還是孩子。」
「廚娘?」我困惑抬頭,「將軍若是想要廚娘,奴也可以學着做。」
他微微閉眼,回頭淡淡掃向身後的人。
那侍衛汗流浹背。
我正偷笑,突然被人輕輕捏起了下巴。
他緊抿着脣:「我。」
「什麼?」我呆呆看他,「奴不明白。」
他眉頭皺得更緊,又說:「不是奴,是我。小小年紀,不要學那些媚人的東西。」
我恍然應聲,又有些悵然:「可奴……我,就是軟紅樓出來的。」
「軍營裏當廚娘,總比做妓子好。」
他鬆開Ṱűⁱ手,視線投向帳門,「去做些東西來喫。文劍,帶她去。」
我這才知道那個侍衛叫文劍。
他火急火燎帶着我進了廚房,將我拽到沒人的地方。
「姑奶奶哎,你會做菜嗎?」
他雙手鐵似的鉗在我肩上,像在冒汗。
我搖頭:「我不學那個。」
「那你會什麼?」
我認真道:「吹拉彈唱,梳妝打扮。」
文劍冷汗直冒,跳到一邊左右徘徊,喃喃自語。
「原來要買的是四十的廚娘,不是十四的雛兒……完了,完了,虧我還跑死兩匹馬去買……」
我安靜坐了一會兒,抱着麪粉走過去。
「反正已經來了,我學着做?」
文劍眼睛倏然亮了。

-3-
端着小糖餅進帳的時候,將軍正在議事。
幾個年輕的副將侍立在側,我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連忙往外退。
「站着。」
裴鈞抬眼,又執筆在案上圈改着什麼,「端進來。」
一衆人好奇地朝我看來。
我耳朵突然有些燒紅,甚至想當場扔掉手裏的盤子。
我慢吞吞挪到裴鈞身邊,飛速把盤子放到了案上。
裴鈞蹙眉不語,似乎困惑。
「這是京師的新式糕點?」
我抿抿嘴:「是糖餅。」
雖然上面糊得有點掉炭渣。
空氣沉默得死寂,不知是誰笑出了聲。
裴鈞嘴角微微抽動。
猶豫着捻起一塊左右端詳,還是沒喫。
他將那炭塊狀的糖餅放回盤子裏,揮退部將。
「今日便到此爲止,你們回去各自部署。」
他又側目望我,嗓音無奈,「你的……糖餅,你嘗過了嗎?」
我誠實搖頭。
他深深吐出一口氣,拂衣起身。
「自己玩一會兒吧。」
裴鈞大步邁出營帳,我端詳着盤子裏的東西,閉眼咬了一口。
文劍唬得一驚,連忙上來拍我的背。
「吐出來!吐出來!姑奶奶,買你很貴的啊!」
我苦得齜牙咧嘴,抄起案上的釅茶猛灌,更苦了。
「買我再貴,也不用你花錢啊……」
我低聲抱怨。
文劍臉色緊繃,似乎被戳到了什麼痛處。
「因爲聽錯指令買了你,我被罰了半個月俸祿。」
我頓時笑開,上氣不接下氣。
「這樣看,將軍好像不是凶神惡煞的那種人。」
「當然。將軍只不過長得凌厲,性子古板疏冷些,不是京中女子喜歡的白面書生。」
文劍抱劍遠眺,沉默了片刻,「裴家滿門忠烈,將軍十七歲就上戰場,對軍士們很關懷。我就是將軍救回來的。」
「那爲什麼傳言都說他嗜殺暴戾?」
文劍哼笑一聲:「叫敵人害怕纔是好……嗯?將軍回來了。」
我循聲望去。

-4-
裴鈞提着食盒來了。
我坐到一旁,看他一碟碟端出菜飯。
油燜茄子,清炒豆芽,炙肉外加蛋湯。
我深吸一口氣。
裴鈞拂衣坐下,一絲不苟地將湯拌進飯裏,油汪汪地混上茄子和肉。
我分明不餓,但生生看得犯了饞。
裴鈞張臂一攬,我懵懂地被攏進懷裏,一勺飯菜到了嘴邊。
我下意識張嘴,猶猶豫豫地側身看他。
「將軍?」
他臉色很沉,一言不發地繼續餵我喫。
一勺又一勺。
我努力嚥着飯,實在有心無力:「將軍,我飽了……」
裴鈞凝眉看着半滿的碗,聲音又平又啞:「喫得太少。」
還不等我說話,他開口,「不好喫?」
我汗流浹背,又咽下一口飯。
似乎是察覺我確實喫飽了,他冷臉喫完剩下的,提着食盒大步離開。
走之前,還從底下又掏出一小碟糕點。
嘗一塊,是杏仁酥。
我擦乾淨嘴,茫然望向文劍。
「將軍有孩子嗎?爲什麼這麼熟練?」
文劍抿脣半晌,欲言又止。
「我們將軍……是這樣的,見不得人餓肚子。下次你試試跟他說你餓了,就知道了。軍中信鴿,不少都被喂得飛不起來。」
我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嘟囔:「這樣的脾氣,能打仗?」
文劍沒吭聲,敲了敲身邊比半人還高的精鐵盾和單手劍。
錚然有聲。
我頓時閉嘴。
一時沒有人再說話,他卻左走右走,沒出去。
半晌才露出憋紅的臉,吞吞吐吐。
「買你的時候……以爲當房裏人買的,沒安排你的住處。你晚上……跟將軍住大帳,乖覺點。」
文劍說一句話咳了三次,叉在腰上的手快摳進衣服裏了。
他看着也不過十八九,約莫還沒成家。
我咬着杏仁酥,雙眼興奮冒光。
「我可以住在這裏?」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將軍如果不滿意,你就要去擠隨軍廚娘的帳篷。」
「我保證讓將軍高興!」
我賭咒般豎起手指。
裴鈞掀開帳門,逆着光在地上打出一片高大的陰影。
陽光片刻灑入,泥金屏風上雕了重重遠山,隱約折射出暮色的金光。
裴鈞彷彿也變成了鏤上金邊的山。
「在說什麼?」
他音色平淡,斟上一杯釅茶看我。
我說:「文侍衛說,晚上哄您開心,就可以在大帳裏住。您喜歡什麼?」
那隻瘦長的手倏然收緊,他劍眉一挑,沉沉抬眼。
文劍支吾半天無從辯解,喪氣跪下。
裴鈞緊繃着臉,嘆氣放下茶杯,揉揉我後腦。
「你年紀尚小,好好喫飯好好玩,就夠了。」
我抓着他衣袖,兩眼冒光:「那我可以同將軍住嗎?這兒寬敞,飯還好喫。」
他閉閉眼,喉頭滾了兩下,半晌才應了聲好。
將軍要處理軍務了。
他於案几前坐下,捻起狼毫筆蘸墨。
我替他又磨上半盞烏墨,識趣地想往外退。
「哪去?」
他朝我一瞥,又垂眼在摺子上圈點。
我腳步頓住,朝他福身:「我想……出去看看。」
他筆尖微頓,抬眼望向帳外。
涼風捲起營帳,門簾飄動間,依稀顯出持刀甲士巡行的身影。
沉重腳步混雜刀兵相撞聲,晚霞粉紫,落在一望無際的大漠上。
「天晚了。」
冷硬的輪廓似乎柔和下來。
「夜裏莫要在軍營裏胡亂走動。今日讓文劍陪你去,往後不許了。」

-5-
第一次從傳聞裏知道裴將軍大名的時候,我十歲。
聽聞他初次帶兵,便收復了先帝割讓的失土。
鄰國殘暴。被分割出去的百姓十室九空。
剩下的人見到重歸舊國,哭聲響了遍野。
給裴鈞立起的生祠遍地可見。
我追着落日走,望見了遠處村落的炊煙。
「念姑娘,」文劍在我身後有氣無力地喊,「天都快黑了。」
我莫名其妙:「文侍衛,你很累?」
他推開身邊幾個滿臉八卦的軍士,從人堆裏脫身。
「關於你的身份,我已經重複了二十八回了。」
他嗓音嘶啞,叉着腰站在我面前。
「你要是繼續逛下去,我的嗓子真的受不了了。」
天晚了。
操練完的軍士端着飯碗遠遠朝我看,神色各異。
「文侍衛,將軍何時有了個這麼大的女兒?」
有人扒着飯望過來。
文劍氣得一哽:「將軍不過及冠的年紀,生得出十四五的女兒?」
「是啊,老洪,沒看見那金臂釧嗎?出了閣的姑娘才戴啊!」
見同袍嘲笑,那人又看我一眼,嘿嘿笑起來。
「忘了,忘了。我姑娘也差不多這麼大,怪想的。」
我朝那黑臉軍士一福,有些不好意思。
文劍領我往回走,我躲在他身側,從穿梭的軍士間越過。
天黑透了,越來越多的軍士結束了操練。
灼人的視線從身前轉至身後,似乎在夜幕之下,再不必隱藏。
我隱隱掐着指尖。
「哎,那是將軍新納的侍妾?」
「看那衣衫妝扮,多半是今日新抬的。」
「西涼地界,沒見過這樣白嫩的女子!」
「何止是西涼沒有?江南也不見得多!真是水靈……這身子骨只怕要給撞碎了!」
「賭不賭?明日她能自己下牀嗎?」
鬨笑聲乍起。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水紅衣衫和金臂釧,麪皮突然泛熱。
清倌掛牌,恩客贖身,媽媽慣常送件衣裙,便算是送嫁。
樓裏的姐姐都說沒料到我會先走,往我頭上插了不少簪子做添妝。
我渾身僵硬,顫着手想拔下象徵新嫁的首飾。
文劍擋在我身前,呵斥一句。
「胡說八道什麼?這是新來的廚娘,專給將軍做事,放尊重些!」
周遭的雜音倏然靜下來,只剩收斂幾分的放肆眼神。
文劍引着我回到大帳,立在帳外稟報。
「將軍,屬下帶姑娘回來了。」
裏面靜悄悄,片刻,輕聲叩了案幾。
我正欲掀簾,文劍虛虛攔了攔我。
「方纔那些,見不到女人憋的。既然看到了,往後便小心些。」
他神色嚴肅,頷首讓出了路。
「多謝文哥哥。」
我聲音微澀,朝他福身。
他點點頭準備離開,宕機般頓了腳步:「嗯……嗯?」
篝火下,他整個人僵立在原地,眼角溢出水意。
「誰教你這麼叫的?」
我垂着頭:「沒有誰。想起被賣進軟紅樓時,有個哥哥也這樣迴護過我。」
文劍啞然良久,眼睛有些紅,替我掀開了簾帳。
「進去吧。」

-6-
大帳裏燭火通明,我緩步走近,跪坐到下首。
「怎麼不上來?」
裴鈞未曾抬頭,仍在奏報上批覆。
我老實低頭:「將軍在處理軍務。」
他似乎輕輕笑了一聲。
「認得字?」
他微斂着眼支在案上,泥金屏風虛虛折出淺光,替他鍍上了倦怠的柔邊。
見他白日裏嚴肅的臉平和些許,我點點頭,神色誠懇。
「認,但不多。」
「我這沒有姑娘家愛看的話本子。」
他從書簍中揀出幾卷,端詳片刻,「若是兵書史書看得進去,便拿去解解悶。」
那書簍裏,一打眼全是正兒八經的名學典籍。
我默然上前,接過那幾冊厚厚的書,索性就坐到他身邊。
前朝將領衆不敵寡,書頁上摺痕淺淡,幾粒小字鐵畫銀鉤。
【雖衆,何所用之。】
好濃的嘲諷味。
昔年武帝領兵,在敵軍營前趕修防禦,一夜之間立起城防。
【敢以險兵敵百萬,有漢帝、周郎之風。】
墨跡細細將史實圈起,顯然欽佩。
我默唸着書中的批註,一頁一頁往後翻。
裴鈞覷我幾眼。
我仍在沙沙翻書,對着那些小字笑起來。
瘦長指節將書抽走,我狐疑抬頭,望進一雙低垂疏淡的眼。
「翻得這樣快,你看進去了?」
我下意識收起笑意,搖搖頭。
「看不懂太多。」
他放下墨筆,指尖虛點着書中字句,神色認真。
「這是說,宣王指着洛……」
他話音止住,微俯下脊背,抬起我下巴。
「哭過。方纔受了欺負?」
我突然鼻頭一酸,只說沒有。
裴鈞沉默片刻,並未繼續問,只安撫般替Ŧû⁷我斟了杯茶。
「軍中男子大多沒有妻室,常年見不到女人。保家衛國是一層,對近在咫尺的女人會怎麼做,又是一層。食色性也,這樣的事,我也無法徹底禁絕。」
這是要小事化了了。
我委屈,又覺得自己好笑。
他只是買了我,又不是娶了我。
何況不過是被人看幾眼說幾句,算不得大事。
他爲何要因我,損壞自己在軍中的威信?
「是,奴知道了。」
我靜默片刻,乖乖應了。
裴鈞似乎頓住,無意識敲敲茶盞。
「去睡吧。」
他拂滅幾盞燭火,沒再說話。
我放下書行一禮,踢開鞋子鑽進榻中。
邊疆的牀榻並不舒服。
雖厚厚鋪了棉絮,上頭一層粗麻牀單,糲糲得磨人。
將軍也用不上綢緞嗎?
這般條件還不如軟紅樓。
我悶頭蜷在棉被下,怎麼捂也捂不出暖意。
迷迷糊糊間,一股冷風突然灌進被窩。
有人掀開被子,似乎猶豫,半晌纔在我身邊躺下。
源源不斷的熱度舔舐着肌膚,我無意識攀上他腰間。
那人弓着身子一僵,慢慢將我的手拿開。
我蜷縮着貼近,將腳心踩在他小腿上取暖。
他呼吸猛地亂了一瞬,吐息深長。
「很冷……」
我半夢半醒地抱怨,有些惱意。
「被子怎麼這麼薄?」
他伸臂將我摟着,一手按住我亂掛的腿,音色沙啞。
「……別亂動。」
他懷裏靠着實在暖和,我沒聽見。
溫熱掌心生澀地在我脊背上拍,我八爪魚似的纏在他身上,已然睡熟。
後半夜不知是怎麼醒的。
裴鈞眼下微青,坐在榻上,一手捉着我,一手拉着被子。
我被按着動彈不得,迷茫擦了把汗。
「將軍?」
裴鈞寢衣微亂,領口像是被人扯開過,顯出大片精壯胸膛。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燭光照到的側臉上,只望見一片通紅耳廓。
倒沒白日裏那樣凌厲。
我尚未清醒,慢吞吞地想要坐起身。
他卻如臨大敵,緊抿着脣將我摁回榻上。
我下意識縮起來,難爲情地想避開。
那隻手生了薄繭。
貼在單薄寢衣上,熱熱地按在我胸口。
他灼傷般撤回手,嗓音都透出剋制的狼狽。
只是調整得很快,須臾便穩住了臉色。
「躺回去!」
他偏開臉,三兩下用被子將我裹成卷。
又翻身下牀,從櫃中取出了另一牀被絮。
「不準踢被子。」
他喉頭滾了兩下,咬着牙低聲擠出字句。
「也不準再脫衣服,熱了也不行!」
裴鈞背對我躺下,脊背繃得死緊。
我低頭看,望見自己半敞的寢衣。
略略一瞥,便窺見肚兜上一隻織金小鴛鴦。
裴鈞板着臉從枕下抽出一支金簪,抬手射滅昏昏燭火。
窗外透入月光,直直灑在榻上。一片漆黑間,我和他卻無所遁形。
更尷尬了。
我躲在被子裏繫好裏衣,滿面燒紅,再睡不着。
「將軍?」
我抓着被子,小聲喚。
他微微回頭:「……什麼事?」
我猶猶豫豫:「你方纔丟出去的簪子,好像是我的。」
一瞬靜默。
他閉着眼:「睡前不卸釵環,便當個教訓。」
我抿抿脣,嚥下嘴邊的話。
忍耐的吐氣聲響起,他翻過身來,語氣生硬。
「說。」
我滯住,胡扯一句:「我餓了。」
裴鈞神色從錯愕到氣極反笑,喉頭滾了又滾,冷臉起身披衣。
「哎?」
這都丑時了。
我沒料到他真的要去,下意識抓住他衣角。
他平平望來,面無表情:「一次性說完。」
我顫巍巍收回手:「……想喫蟹粉酥。」
裴鈞額角一跳,無言拉緊衣帶。
那條衣帶快被他拉裂了。
我諂媚地朝他笑,汗流浹背。
他的身影消失在簾帳後,我迅速從涼透的被窩鑽進他那邊,熱乎乎地閉上了眼。
怪不得被子這樣薄,他若是蓋厚被子,只怕要熱瘋。

-7-
邊疆的軍營竟還能聽見雞叫。
我矇矓睜開眼,身邊的被窩竟然還是空的。
已經初曉。
帳外火把搖曳,像是有人在。我裹着被子坐起,突然生出些不安。
這麼早就起身,難道是西涼軍務又緊張了?
案上每日那麼多軍務,好像也能證明。
我已完全忘了半夜找裴鈞要點心那回事。
我抱膝坐着打瞌睡,隱約聽見了文劍的聲音。
「將軍?怎麼這麼早就用膳?」
裴鈞沒說話。
文劍小心翼翼,聲音低了幾度,「姑娘要喫?」
「嗯。」
裴鈞簡短應聲,似笑非笑。
「做得好啊,文大統領。讓你去買個廚娘給貓做飯,現在我不但要喂貓,還要喂她。」
「啊哈……這……」文劍打着哈哈,「姑娘還小,何況昨夜受了委屈,您多擔待。」
裴鈞哂然:「你倒是會替我攬活。」
「將軍養的東西多了,養個人也無所謂吧?」
裴鈞沒回話,只聽文劍被什麼東西悶敲了一下,嗷嗷叫喚起來。
簾帳掀起,裴鈞朝榻上掃了一眼,一碟碟將飯食擺在小几上。
「穿好衣服,過來喫。」
我趿拉着鞋跑過去,胡亂攏好頭髮,等碗筷上桌。
半天沒人動。
我乍然清醒,慌慌張張同一旁溫酒的裴鈞對上了視線。
「……」
他彷彿漸漸習慣了,將碗推到我面前,低聲一嗤。
「嬌氣。」
糕點精緻,只是沒找到想要的蟹粉酥。
我多少有些失望,一想到在邊疆還能喫上零嘴,又高興起來。
「將軍也喫。」
我順手將一塊米糕遞到他脣邊。
他眼睫輕微顫動,就着我的手,咬了一口。
俯首剎那,我嗅到一股熟悉的氣味。
「血?」
我皺緊眉,「將軍受傷了?」
他飲一口酒,淡淡開口:「沒有。動手罰了些人。」
我一驚:「發生什麼了?」
裴鈞眉間劃過一絲疑惑,垂眼看我:「昨夜,有士卒言語冒犯你,對不對?」
我怔住,慢慢嚥下手裏的糕。
「將軍罰了他們?」
我低聲,「不是不打算追究的嗎。」
裴鈞微微擰起眉:「如何覺得我不會追究?」
見我不語,他飲盡杯中酒,又道。
「我買了你,脫了籍,你便是良人。出言侮辱良人,笞十鞭,這是軍法。」
我木木地茫然:「雖是軍法,也傷軍心,得不償失。」
他眸色頓時暗下來。
一道身影將我籠住,我抬起頭。
他站起身,緩步邁向戰甲架,瘦長指節一遍遍拂過泛着冷光的腰甲。
譁——
長劍出鞘,在燭火下沁出寒芒。
他倏然開了口。
「念姬。」
他咀嚼着我的名字,沉沉抬眼。
「裴家守在西涼,爲的就是讓百姓安居飽餐,婦孺不受敵國之辱。
「如今外邦平定,自家手足卻在本朝軍營中蒙屈,是打我的臉。他們該罰。」
裴鈞神色模糊,躍動的燭火淹沒了眼底情緒。
我不明白這低落從何而來,只覺得他嗓間似乎壓着一股血。
嘶啞地泛着鐵鏽味。
他背身收起長劍,望向微亮天色,默默佩好臂甲。
我替他披上外袍,訥訥低聲:「既然打定主意要罰,將軍怎麼又出言袒護他們?我以爲是要我……息事寧人。」
他微微挑眉,默了片刻:「我是同你講道理,無意袒護。」
原來是誤會。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不由得生出些愧怍。
裴鈞對着銅鏡理好戰甲,轉過身來。
「所以昨夜,你以爲這件事,會被輕輕揭過?」
我點頭。
他又問,「爲何不鬧?」
「鬧?」
從小到大,沒人教過我鬧。
打情罵俏是閨房情趣,同主子發脾氣,是找死。
我一愣,不可思議地笑,「將軍,我怎麼能同你鬧?」
給貴人們奏樂唱曲時,我眼睜睜看着一個姐姐被逼着馬趴在榻上,赤裸着受掌摑。
只因爲她不願當着衆人面行事,哭聲大了些。
他沒再說話,半垂眼中似有憐惜。
生了薄繭的掌心覆在我發頂,輕輕一揉。

-8-
因着那夜的事,我一連七八日都沒再出過大帳。
裴鈞每日領兵巡視邊境,還要在校場待上三個時辰,整夜地理事。
在帳外守衛的軍士不同我說話。
若不是醒來時常發現有人給我穿了襪子,我真要以爲這帳子裏只我一人住。
我實在無聊,坐在窗邊往外望。
只有一個接一個的營帳和穿梭的守衛。
明明眼前只有刀兵相撞,駝鈴聲卻很清晰。
泠泠作響,越來越近。
文劍打馬在前,幾匹駱駝緊隨其後,緩緩顯出車駕上的貨物。
我從簾帳中探出頭,見文劍勒馬停在帳前,纔敢走出。
「姑娘來看看,這些東西同你從前用的比,如何?」
文劍抱着一牀被衾,要我摸摸料子。
「邊疆苦寒,將軍令我去買了些鋪蓋,想來這些料子睡着能舒坦些。」
軟滑涼潤,是江南來的煙水緞。
榻上被衾粗糙,我又總愛解衣休息,磨得後背發紅。
裴鈞每日被我當成架腿的軟枕也不惱,唯有在被我手腳冰到時,纔會皺着眉嘶一聲。
對一個毫無身份的人,也能這樣細緻嗎?
何況他還始終不曾碰我。
想起出閣那日,媽媽說我是得了大造化。
我心頭隱約一抽,又是一軟,心跳咚咚亂了。
文劍正令僕從卸貨,我提起笑意,上去逗他。
「文哥哥趕了多久路?這樣新的好料子,難道是去蘇州現買的?」
文劍脣角微顫,若無其事地調侃:「姑娘既然喚我一聲哥哥,現買也是應該的。還有不少雜物,將軍囑咐帶來給你玩。」
幾個粗壯婦人卸下被衾,將榻上物事全部換過。
我聽見他提裴鈞,有些低落。
「他何時能回來?每日飯菜煮得爛糊,我都分不清是什麼。」
他嘆口氣:「我亦不知。不過回來時望見了將軍的人在收拾寢具,想來這幾天就能回。」
我歡喜道過謝,送他出了營帳。
綢緞首飾堆了滿箱,佈置樸素的帳中頃刻珠光寶氣。
我要水梳洗完畢,抖出一身成衣,左看右看。
燭火虛虛映在衣角的暗紋牡丹上,晃出金光。
我披下半乾的頭髮,立在銅鏡Ṭũₕ前解衣。
「她今日喫了什……」
有人說着話掀開簾帳,我在鏡中望見自己光溜的腰腿,和裴鈞錯愕狼狽的臉。

我滿頭血轟一下衝上了臉。
電光石火間,裴鈞背對着我死死攥住簾帳,隔絕了後面的人。
外面傳來文劍莫名其妙的聲音:「將軍?是讓屬下走?」
裴鈞深吸口氣,嗓音啞了幾度。
「把門守緊,誰都不許放進來。」
我噠噠竄回榻上捂着,面紅耳赤。
空氣裏靜得只剩呼吸,我聽見自己心跳如鼓。
「將軍怎麼、怎麼突然回來了?」
我羞得躲在被子裏扭曲,聲音細若蚊蠅。
裴鈞平復些許,臉色依舊冷硬嚴肅,卻無論如何也不看我。
「抱歉……忘了帳裏有女眷,是我的錯。」
他呼吸略急,將屏風置在進門的簾帳後,又發現浴桶失去了遮蔽。
他額上分明沁了汗,音色愈發沙啞,不自然地岔開話題。
「你,用過飯了嗎?」
我從錦被下探頭,紅着臉:「還沒。」
「我去做飯。」他風似的轉身,急急朝外走。
怎麼這就走了?
「等等!」
我不知哪來的勇氣,開口叫住了他。
「將軍不如,就此……給我個名分。」
我聲音越說越低,心臟拍得咚咚作響。
往日在樓裏,媽媽說得最多的,就是名分。
妓子被恩客贖走,只要過了明路成了正頭良妾,就算是脫了舊骨,不至於再遭人作踐。
無名無分做個通房,年老色衰後便是窮途末路。
他是君子,亦是難得的倚仗。
裴鈞微亂的呼吸一絲絲穩下來。
他許久沒回答我,邁至榻邊,已然換了神情。
我抓着被角,倔強等着回覆。
「我會養着你。到你大了,再給你尋一門好親事。」
他音色沉沉,又沙又慢。
我張張嘴,愕然低語。
「可人人都知道我在將軍帳中……」
「這也無妨。」他眉眼低垂,指腹緩緩摩挲着腰間劍柄,「你尚是處子。不必顧及流言,尋個身份低些的夫家明媒正娶,將軍府替你撐腰。」
撐腰?
我抬頭,竟扯起了嘴角慘笑。
聘娶的妻子同主家不清不楚,這是靠權勢壓便能壓服的?
「將軍,我入了您的帳,衆口鑠金,您要……未來夫家如何信我。」
我胸膛不受控地泛起脹痛。
他眉弓下一片陰影,隱沒了眼神。
清白存疑的廚娘和將軍府女眷,想也知道怎麼選。
被主家賣去下一家的從沒有好下場。
他仍舊緊閉脣線,僵持不下。
我眼角掉下一顆淚:「將軍不願收我?」
他盯着那滴淚,被灼傷般一哽,臉色已完全沉冷。
「你二月才過十五。」
他指節泛白,「若我染指你,豈非畜生。」
我定定看着他,終究敗下陣來,低聲懇求。
「奴只求個名分。將軍日後將奴打發獨住都行。」
我慢慢跪伏在榻上,脊背冰冷。
除去系在腰間的肚兜繫帶,毫無遮蔽。
我額頭抵着手背,看見肚兜攏不住的胸乳與摺疊跪着的腿。
他的視線越坦蕩,越顯出我的卑微。
我心口堵得厲害,彷彿肝臟被擰緊脫水,渾身都掀起澀痛。
裴鈞微閉着眼,解下大氅將我覆住。
「你自己也不願意。因何非要入我府內?」
我噙着淚攥緊被單:「將軍,願不願意,從來不是奴說了算。您身邊……是最好的選擇。」
燭芯爆出燈花,他半晌不語,極輕地嘆了一聲。
「要想好。若留下,便絕無離開的機會了。」
我慢慢直起身,決然膝行至他身邊,貓似的俯首蹭他掌心。
那指尖冷潤微粉,在我眼角一拭。
燭火熄滅,我躲在黑暗裏,仍舊止不住地抖。
他已有倦色,可跟我一樣,也是許久沒睡着。
我扯起錦被蓋住頭,抱膝蜷起。
方纔的畫面反覆回想,屈辱感猶如潮水,一波一波地湧。
「悶在裏頭難受。」
裴鈞微不可聞地吞嚥一下,似嘆似哄。
那隻手從我發頂探入,將被衾往下拉了拉。
「亂世蜉蝣,女子生存本就不易。我姐姐,也未得善終。」
……姐姐?
傳聞中,極少聽見她。
裴將軍的姐姐,似乎很早就失蹤在了邊疆,沒有人提起。
我輕聲抽泣,在半濃的黑暗中望着他。
瘦長手指停留在我臉側,頓了一頓。
他側過身,調平氣息,慢慢地同我說。
「你年幼又無父母迴護,流落風塵,想着乖乖順順地謀一個倚仗,無可指摘。
「只是莫要再作踐自己。受人欺辱便頂回去,不必勉強奉迎我。我守在此處,就是希望每個百姓,都能活得有自尊。
「讓好好的姑娘淪落到賣皮肉爲生,本身就是堂官大臣治世不明的錯。我無力改變全局,你既留在我身邊,活潑恣意些便是。」
勾引人不是我的錯。
我突然便生出洶湧淚意,沒剋制住出口的哽咽。
他被我捉住了手。一頭埋進掌心後,便無論如何也壓不住抽泣的顫抖。
他呼吸停了一瞬,便將我攏進懷裏。
手也不曾收回,任由我的淚浸溼指節。
「睡吧。軍務還需收個尾,過些日子,帶你進城住下。」

-9-
這一等,我十五生辰都過了幾個月了。
裴鈞抽閒抱了只貓來陪我,便整日整日地不在帳中。
我矇矓睜眼,面前人側身將我摟着睡熟,半個身子都壓了過來。
裴鈞眉帶疲色,鼻尖抵在我臉側,微涼。
他今日沒走?
我一驚,只輕微動彈,面前人便睜開了雙眼。
「怎麼醒得這樣早?」
他半闔起眼,輕捏我肩頭。
「昨日睡得早。」我乖乖往他懷裏靠,「將軍今日不忙了?」
「嗯。想起你的笄禮未辦。」
他慢慢卷我髮尾,嗓音倦啞。
「進城多住幾日,把笄禮補上。」
我微怔:「那……未免太繁瑣。也不是大事。」
他蹙眉,掀起眼皮:「女子成年及歲,如何不是大事?按流程籌辦下來,興許還能順帶給你過個十六的生辰。」
我赧然垂眼,試探着想環住他。
他似乎察覺了我的意圖,腰腹緊繃一瞬。
手還未徹底攀上,肥軟的貓肚子就嘟一下悶到了我臉上。
是裴鈞的貓。
往中間一擠,擠出道天塹。
「將軍!」
一道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
「馬備好了,您看什麼時候出發?」
我猝然一驚,連忙紅着臉收回手。
裴鈞喉頭微動,像是失望,又像鬆了口氣。
他坐起披衣:「我先去校場。一會兒,文劍來接你。」
我點頭,看着帳外天色由昏藍轉爲青白。
文劍在帳外敲着劍喊起牀。
我起身洗漱畢,他已等許久了。
「文哥哥這是一夜沒睡?」
我目光停在他烏青眼圈上。
「念姑娘。」文劍熟稔地略一拱手,「新得一匹好馬,沒忍住試了半夜。」
我扶着車轍耍賴,想騎他的馬。
文劍被噎得沒話,擺手趕我上車:「小姑奶奶,你若是摔着了,我月俸就被罰沒了!」
他半推半求地把我塞進車裏,躍馬而上。
「待護送你與將軍進城,我還有事要辦。得回一趟京師,把你的戶籍划進府裏。天子已過問多時了。」
他說得煞有介事,我饒有興趣:「天子問什麼?」
「裴家骨血只剩將軍一支。將軍從前不願娶妻,更不納妾。誰勸都沒用,鐵了心想一個人死在沙場上。」
文劍打馬在前,語調漫着苦澀的調侃。
「如今破天荒在身邊留個人,爲表關照,宮裏很看重你。這些時日,常派人問……問你可有孕。」
我猝不及防:「這……這恐怕要叫他們失望了。」
世代忠良的將領,但凡是個皇帝,都會關心他們的家室子嗣。
何況裴家面臨絕嗣,烏桓又虎視眈眈。
可裴鈞最多就是替我焐熱腳,睡到半夜就出去泡冷水。
我揣摩着開口:「文哥哥,可知將軍的姐姐?」
他脊背一僵,放慢馬車速度:「將軍同你說了?」
我搖頭:「不曾細說。」
他也沒有回答我,沉默着驅車。
我識趣不再問,抱着花花,等着馬車抵達校場。
石子路吱呀不平,我昏昏欲睡,他卻突然開口。
「裴大姑娘隨家人住在邊疆。將軍隨老將軍進京ťú₍面聖,半路便出了差錯。
「烏桓人衝關劫掠邊城。將軍帶兵返回。救下了我。
「大姑娘被斬首祭旗。烏桓人當場侮辱了剩下的人質,然後殺了。」
他聲音緩下,似乎並無太多情緒波動,平平陳述。
「我妹妹也在裏面。」
我腦海轟然一聲巨響,睡意全無。
「文……」
我張張嘴,說不出話,半晌只擠出兩字節哀。
文劍揮下一鞭,馬匹喫痛,蹄爪掀起一陣塵土。
背影裏看不出情緒,我默然盯着他攥至泛白的指節。
「事情都過去了。我放不下,將軍更放不下。」
他回頭看我一眼,眼尾有些紅。
「你不是好奇將軍的廚藝嗎?其實也沒什麼,清點戰場,有個小姑娘沒死透,拉着將軍的袍角,說想喫個肉包子。」
遠處露出校場的哨塔,他沉默下來。
因爲見到太多女子的血,所以格外心軟,所以我好運氣地被當成一個活生生的人對待。
我心裏沉甸甸地堵,又酸又軟。
目睹親姐姐當面被斬首,不知是怎樣的夢魘。
馬車緩緩駛進校場,我望見高臺上立着一道蒼藍身影。
勁風烈烈灌入袖中,大袍衣袂翩飛,高束的墨髮利落肅然,螭龍冠映出金光。
裴鈞背手而立,正俯視着下首列陣操練的甲士。
我一時看得愣了神。
「小姑奶奶,回神!將軍在喚你!」
文劍壓低聲音,用劍柄戳我手肘。
裴鈞不知何時也朝我望來,抬手示意我過去。
「將軍。」
我眼眶仍酸澀,不敢看他,低着頭屈膝福身。
他身邊還跟着幾個副將,我正要行禮,幾人卻連連後退,忙不迭躲開,反而向我拱手。
「問如夫人安。將軍,我等便告退了。」
「嗯。」裴鈞抬起眼皮,淡淡囑咐ẗú⁴,「往後七日,令斥候多探動向,有急事傳書來。」
我目送幾個副將遠去,裴鈞覷我一會兒,似笑非笑。
「裏面有你看中的?」
我麪皮一紅,氣得好笑:「將軍說的什麼話?」
他任由我推,解下大氅包住我:「進了城,有喜歡的,記府上的賬。」
裴鈞俯下身來專注繫着繫帶,吐息隱約。劍眉料峭,巍峨鼻樑骨幾乎抵在我額角。
西涼的風捲起黃沙,刺刺地打在人身上。
我分明被吹得打顫,臉卻褪不了紅。
「走吧。」
他含笑直起身,牽起我的手。

-10-
邊城內的將軍府氣勢凌厲。
越過門檻,入目便是不做遮掩的劍場。
沒有精心培育的花木,也沒有怪石曲水。
跟大漠的風沙一樣粗糲隨意。
裴鈞一開始還能抽時間整日陪我,後來越來越忙,便給了個侍女陪我,叫言若。
我猜出她不會簡單,卻沒料到會撞見她殺人的場面。
院牆下黑黢黢地立着道人影。
全然看不清臉,連身形都模糊在黑暗裏。
我正提着燈籠想去府門等裴鈞,冷不防嗅到濃烈血氣。
那人察覺到我的視線,提身便想走。
「言若!」
我提着燈籠,喊。
她遲疑片刻,從黑暗中走出來。
身上沒沾多少血,只有劍尖少許往下滴。
「小夫人。」
她簡單一禮,面色平淡,「請回房吧,外面髒。」
我突然明白過來,之前夜晚那些奇怪的響動從何而來。
我不讓她走:「是烏桓人?」
言若沒有否認:「不必擔心,將軍布足了暗衛。」
院牆外馬蹄聲漸緩。
府門前,裴鈞翻身下馬,言若不知何時已經消失。
我壓下猶疑,迎上前去。
他騎裝上沾了塵土,袖口緊窄,隱約露出內裏貼身的軟甲。
不等我開口,他便伸臂一撈,抱孩子似的將我放在臂上託着進屋。
「在等我?」
他將我放在榻邊,眉間有倦色。
我點點頭,細細拂去他衣角上的泥土。
「烏桓人又想開戰了嗎?」
他簡短應聲,半蹲下身:「總開戰,總投降,烏桓人打不服,但也不必憂心。你不妨多考慮,禮宴上想穿什麼。」
我定定看他:「可他們找上門來了,將軍希望我不問嗎?」
刺客是衝我來的,爲什麼?
明明我也不牽涉什麼機密。
我茫然盯着他。
裴鈞怔忡不語,偏開視線,喉頭乾澀地湧動。
「你放心等着宴會就好。」
他頓了片刻,像在說服自己。
「我佈置了很多守衛,不會讓你有事。」
邊城滲透了這樣多的烏桓人,要保證安全,回軍營不是更好嗎?
我的疑慮沒能問出口。
他站起身,逃似的進了浴室。

-11-
自從目睹言若動手,我就不叫她伺候茶水雜事了。
習武的女子本就不多。
有這樣的本事,不該拘在我手裏。
可我說要把言若還給裴鈞,他卻少見地發了火。
茶盞碎了一地。
裴鈞面色鐵青,指尖止不住地顫。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這樣失態,提起襦裙茫然跪下。
「是我說錯話,惹將軍不快了。」
他彷彿更怒,卻又抿脣不發,繃得額角都隱隱抽動。
「爲何不要言若?可是旁人……對你說了什麼?」
我有些詫異,老實搖頭:「不曾。只是她有能力,不能埋沒了。」
言若捧着托盤立在門檻外。
似乎也沒料到會見到這一出,定定愣住。
我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進來。
裴鈞微微失神,良久才又開口。
「保護你,本就是她的職責,說不上什麼埋沒。」
他指節扣緊桌角,將我撈起,「說了莫要再……」
話語戛然而止。
我膝頭髮軟,襦裙上滲了圓圓一片血。
見他一把將我打橫抱起,言若掉頭便令人傳大夫。
瓷片刺進半寸不止,隨着跪姿一同移動,碎尖在肉裏攪動,兩側皮肉已模糊了界限。
裴鈞呼吸隱顫,咬牙切齒地瞪我,眼睛倏然有些紅。
我不好意思地訕笑:「將軍,我痛覺比旁人遲鈍些,沒什麼感覺。」
其實之前會痛,只是剛入樓時被罰得狠了些,後來就沒感覺了。
這話我自然也不會往外說。
被罰去下等窯子的姐妹,染了髒病,被烙鐵燙身的也多。
我不過挨幾頓棍棒,哭疼倒像在炫耀。
他不知我心裏在想什麼,只是捉緊我的手,一雙凌厲鳳目顯出些微的顫。
我總感覺他好像想問什麼,卻又沒有問。
大夫提着藥箱急匆匆趕了來,花白鬍子凌亂掛在領口。
我將虛掩的裙襬掀起,血從膝蓋淌到了錦榻上。
「這瓷片……得拔出來,只是不知刺進了幾分,若傷得深,只怕會妨礙行走。」
老大夫皺緊眉,小心翼翼地扳動碎瓷,一邊動一邊看我臉色。
似乎是怕我尖叫起來。
等他半晌,他也不敢動手。
我索性捻着暴露在外的瓷片,左右攪動,找準發力點便整塊拔了出來。
血甩出幾滴,不小心濺在大夫瞠目結舌的臉上。
趁着包紮的空當,我問起文劍。
自進城以來,我就沒怎麼見過他。
裴鈞並未抬頭,只是沉沉望着我膝上傷處,聲音很啞。
「你很想他?」
我笑道:「只是許久沒見了。我剛來那段時間,他還總給我送喫的。」
「一點喫的便將你收買了?」
他抓着我的手無意識收緊,「幾塊糕點,就叫你牽着掛着,覺得是好人了?半點不愛惜自己又好騙,這條命夠你死幾回?」
我聞言一怔。
似乎也察覺到自己語氣太重,他深吸口氣,眼眶依舊泛紅。
沉默半晌,他放軟語調,「……抱歉,不是吼你。」
我半點沒動彈,彷彿方纔的呵斥根本不存在。
「將軍有事瞞我。」
我輕輕揪着他的小指,又認真道。
「不管瞞什麼,文侍衛是好人,將軍也是好人。我從前這樣想,現在也一樣。」
我目視他,依舊老實安靜地坐着。
裴鈞眼裏的光明明滅滅,慢慢將我扣進懷裏,越摟越緊。
「念念……」
他突然喚我。
我低下頭。他鼻息撲在我頸側,密密地反覆流連。
「你其實比誰都聰明。」
我忽略掉他話中的苦澀,揉揉他後腦,任由他深埋在我懷中。
我知道是軍中出事了,興許有人將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拿敵將的妻女祭旗或談條件,向來是烏桓慣來壯士氣的法子。

-12-
笄禮禮器籌辦完備,邊城又捲起秋風。
侍女一層層替我試穿裙袍,言若來報,說將軍明日參不了禮。
我多少有點遺憾,卻也做好了心理準備。
不出意外的話,我會出點意外。
若將軍在場,倒不好辦。
我隨着司儀姑姑走完一遍笄禮流程,累得倒頭就睡。
我習慣了裴鈞在身邊,他今日不在,我夜裏倒做起夢來。
先是沖天的火,我耳邊隱約是僕從的哭聲,數隊甲兵踹開了紅木門,將我與爹孃嚴密包圍。
陌刀的刀刃泛着寒意,和從前無數次重複的夢境一樣,直直朝着阿孃砍下。
爹爹鬆開了我,把阿孃擋在身下,從背甲上沁出血來。
然後輪到了我。
我已經能熟稔說出後腦上傷口的長度,木然看着刀刃劈來。
可一柄劍橫在陌刀下,生生抵住了那一擊。
持劍那人只有背影,身形踉蹌,顯然體力不支,卻仍舊將我護在身後。
我猝然睜開眼,房裏一片黑沉,還是深夜。
身邊依舊冰涼,沒有人回來過。
我再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坐在案前看他那些寶貝兵書。
周遭靜得只有翻頁聲,遠處倏然破空一響。
「咻——!」
尖銳鏑聲劃破寂靜,雕花窗砰一聲被人從外面踹裂。
言若一把抓住我,飛身便往外衝。
「烏桓的小王子是雙綠眼睛,記住,躲着他,從密道里走!」
她一邊護着我一邊揮劍斬斷飛來的箭矢,重重將我推開。
文劍一刀刀劈開聚攏的敵潮,踩着密道開關喚我過去。
夜色裏,越來越多的烏桓士兵越過了院牆。
兩相纏鬥,反而沒人顧得上抓我。
我回頭望去,文劍身邊,將軍府的暗衛越來越少。
「快過來!」
他喊得破了音,揮刀的動作減緩,已然體力不支。
我咬緊牙關,朝着反方向奔去。
馬廄……馬,在哪?
「駕!」
我扯繮繩翻身上馬,拔簪子在馬臀上一捅,急聲發令。
馬嘶聲尖長,呦呦嘶鳴着衝出了府門。
我的馬術已生疏至極。隱在黑暗中踉蹌奔逃,身後是文劍與言若嘶啞驚慌的呼喊。
長街空曠,我漫無目的地打馬奔逃,身後的馬蹄聲越來越密。
天色熹微,我已無所遁形。
「咻——」
哨聲響起,我肩上立時襲來冰冷的刺痛。
那痛感轉瞬即逝,我反手拔下箭矢丟開,又刺馬加速,死死抓着繮繩伏在馬背上。
「有意思!」
生澀張狂的中原語帶着異族口音,朗聲大笑。
「這樣烈性的女子,烏桓也不多!」
血打溼後背。我身上發冷,手臂不受控地顫動,力氣像水消失在海里。
又是一箭,這次,射在了馬腿上。

-13-
烏桓人的營帳透着一股牛羊肉味。
擺設幾乎沒有,簡陋地燃着篝火。
主座上的男人袒着右臂,裘衣緊窄,斜斜露出了精壯胸膛。
見我看他,他將骨刀擲下,烈烈飲盡杯酒。
「唔——美人。」
他俯身掃視我,喉間溢出輕哼。
濃烈酒氣襲來,我坐起身,不鹹不淡挪開了些。
「我不喜歡中原人,但你們有個傳統,我很贊同。」
他把玩着酒杯,自顧自說。
「最強壯的鷹,要配上多多的雌鳥——漂亮的女人,不是給廢物留的。」
我抄起簪子,擲鏢般朝他甩出。
簪尖撞上酒樽,叮一聲落到了地上。
他笑得更快意,又斟上酒,遞到我嘴邊。
「我是宴禾,烏桓的王子。喝了這杯酒,我們的合作,就開始了。」
我來了點興趣。
「合作。裴廷觀是我的夫君,我爲什麼要幫你?」
「夫君?」
他彷彿聽見什麼笑話,綠瑩瑩的眼睛狼似的露出惡劣的興味。
「你對他真心實意,他算計你這麼久,可是從始至終就沒動過心。
「他借你佈局,假裝對你百般寵愛,暗地裏利用你,在摸查身邊的暗樁。我辛辛苦苦紮下的釘子,爲了摸清你的底細,可是摺進去不少啊。」
他觀察着我的表情,抽絲剝繭般慢慢說。
我抿抿脣,莫名其妙:「利用,那又怎樣?他對我好,我便回報他。何況是爲軍務獻身,若事成,我南家……我家族譜,都要把我單開一頁。」
宴禾表情抽動,沒維持住桀驁輕蔑的假面。
「他明知我喜歡殺敵將的女人,還把你暴露在視野下,你就一點不恨?」
我只是笑:「他不會靠犧牲女子來達成目的。說實話,你講的那些東西,我一個字也不信。」
宴禾的手正要探過來,被我一聲嗤笑,惱羞成怒地化成了拳。
我後頸一痛,被他扯着衣領,狠狠摁在案几上。
「你以爲,他帶你進城的目的,是哄你開心?他既然用你做誘餌,我也願意接下來。畢竟你們中原的女人,牀榻上還是別有一番滋味。」
劇烈的震盪感在腦中迴旋,我的臉與案几相互擠壓,連骨骼的咯吱聲都分外清晰。
好痛。久違的痛感,劇烈刺入大腦。
我感覺臉已經成了一個平面,鼻骨硌着毛筆架,幾乎碎裂。
熱而甜的液體淌下,打溼了案上胡亂書寫過的紙張。
「你敢……嗎?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王子殿下是……玩脫了吧?將軍應當,已經拿到了烏桓的機密,要不然,殿下怎麼連王庭都不敢回,只能住在隨便搭的營帳裏?」
我含糊不清地擠出字句,每多說一個字,按在我後腦上的手就多加一分力。
「不必一心求死。」
他緩緩收回手,扯起扭曲的笑。
「你還要活。既然你那麼肯定,你的將軍不會拿你做誘餌——那我用你做籌碼,你猜,他願意付出什麼換你?
「到底是全須全尾地回去,還是做下一個裴大姑娘,可就看他了。」

-14-
宴禾將我鎖在小帳子中,每日只給少許水米。
簾帳掀起的片刻,能看見不遠處的綠意。
他們果然還沒有回王庭,還在邊城周邊停留。
我感覺左肩傷口應該已經腐爛了。
侍女嫌惡地將我丟進浴桶裏,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中原話,俯身替我處理腐肉。
「那條,喪家犬,答應和談。哼,算你命大,能活到……唔!」
她瞳孔放大,一瞬間失去了焦距。
「誰給你的命,說他是喪家犬?」
我緊攥着她頭上拔下的髮簪,冷眼看她脖頸上噴湧出的血。
她軟倒進浴桶,血染得浴桶裏的水,淺紅一片。
還未來得及自戕,我手中簪子便被另一人劈手奪下。
宴禾看起來是真急了,知道死了個烏桓侍女,一句話沒說。
我身上束起繩索,懸在廢棄的古城城牆上。
戈壁寒風凜冽,我滿頭溼發還在往下滴水,下首是奔馬疾馳而來的裴鈞。
玄甲銀劍,墨髮高束,護頜面具嚴絲合縫地貼在面龐上,只露出蓄滿暴怒的眼與巍巍鼻骨。
一隊軍士在後跟着,依稀能看見一身緋紅戰甲的言若。
我頭上嗡嗡作響,被縛住的手腕麻麻的,沒了知覺。
「把她放下來!」
裴鈞勒馬立住,死死攥着劍柄。
冰冷的刀尖架在我後頸上,左右比畫了幾下。
宴禾撥動着繩索,隨意將我調轉方向,擺弄玩具一般。
「裴鈞,記不記得你阿姐?」
宴禾笑着。
「她當時被砍頭的時候,頭和身子還黏着,掛在繩子上,豔麗得很!」
我心頭一抽,艱難朝裴鈞望。
他卻咬牙隱忍,一字一頓:「說你的條件!」
宴禾嘖一聲,優哉遊哉把玩酒樽。
「不如就按烏桓人的習俗來——裴將軍,敬我一杯,如何?」
烏桓敬酒只有下對上子對父,哪有對着死仇敬酒的?
我心臟突突直跳,剛想罵人,卻見裴鈞翻身下馬,孤身進了內城,慢慢執起酒器。
宴禾亦是一愣。
「敬殿下一杯。」
他緩緩舉杯,一口飲盡,酒液順着脖頸淌下,辣得我眼痠。
「我夫人年紀小喫不得苦。若殿下有心要談條件,便把她放下來。」
「喫不得苦?」
宴禾詫異地笑出聲,用刀柄捅了捅我肩上傷口。
「她引開追兵的時候,可不是什麼嬌嫩樣。我的硬弓給她來了一箭,她自己拔了箭頭,血湧得,像地泉。」
我痙攣着縮成一團,細密痛感尖銳得像碎瓷扎進指縫。
裴鈞額角暴跳,倏然攥緊了酒杯。
「裴將軍,燒了我的糧草,不還回來不太合適吧?」
宴禾伸出三根手指,眯着眼擺了擺。
「跪着給我奉杯酒,我就只要這個數。」
我咬牙切齒:「我沒那麼值錢!」
裴鈞面色鐵青,微紅着眼,定定看我。
他又朝宴禾走近幾步,舉起酒樽。
「請殿下賜酒。」
「好好好!」
「裴廷觀!」
宴禾快意至極的聲音與我的喊聲重疊,裴鈞倏然僵在原地,顫抖着看向我。
電光石火間,酒器委地,遠處一枚大箭穩穩貫穿宴禾喉管。
那人放下弓,是文劍。
像是得了令,蟄伏的軍士衝向廢城。
裴鈞生生將我從城Ṱůₓ牆外拉進懷裏,單手抽劍,劈砍擋刺,試圖從包圍中突出。
我被他牢牢錮在左臂之中,動彈不得。
似乎是發現他的弱點,宴禾餘部齊齊將刀鋒對準了我。
「將軍!」
我一聲驚叫,猩紅血跡濺在我衣領上。
裴ẗű̂ₚ鈞持劍格擋,右臂上臂甲橫斷,血一股一股地往外湧。
他被逼至角落,毫不猶豫將我隱在身後,仍奮力支撐。
血染紅戰甲,裴鈞徹底脫力,回頭望我一眼,猩紅液體模糊了面容。
「起來,起來啊!」
我拼命推他。他卻只是牢牢抱着我,將我每一寸都藏在懷中。
「莫哭了。」
他嗓音無力,指腹輕輕撫我脊背。
「對不起。我……有愧。對不起。」

-15-
裴鈞一直在昏迷。
我替他解下甲冑,才發覺他身上早已經新傷累累。
最嚴重的在腰腹上,幾乎貫穿。
「擦擦吧,哭成什麼了都。」
文劍遞來一塊手帕。
我手忙腳亂地接過,卻茫然不知做什麼。
「他爲什麼受這麼多傷?」
文劍默然:「軍裏不太平,烏桓人的細作太多了,炸了好幾次營。」
我抹了把眼睛,沙着嗓子:「我是不是給他添麻煩了?」
「是。」
文劍沒應我,是牀上的人動了。
裴鈞睜開眼,臉色蒼白,手卻很有力,氣得咳嗽。
「我叫他們帶你回京師,你爲什麼不聽話?」
ţū́ₐ我被他捏得生疼,紅着眼:「我怎麼知道你要送我回京師?我以爲吸引他們注意更方便你行事。」
他嘴脣顫抖,呼吸頓時微弱地斂住。
我抿抿脣,也不說話了。
他撐着身子來抱我,小心翼翼。
「你怨不怨我?」
我抹了把眼睛:「我怨你什麼?若不是文劍,我都不知道你發瘋自己去燒烏桓的糧草。言若說,你給我那塊玉珏,是你京中私兵的兵符,是不是?」
「是。可我確實動過拿你當誘餌的念頭。」
他聲音愈發輕,多出幾分惶然,「我不像你想得那樣好。」
「哪有人給誘餌擋刀的?」
我趴在他胸口,又有淚意。
「將軍不管怎麼決定,我都答應的。一個女人換千百將士性命,一本萬利。我去,是光耀門楣;將軍若捨不得我去,我就更不能自己逃了。」
不知是哪句話刺到他,裴鈞呼吸間染上哽意。
「南念。你其實是南念,對不對?」
顫抖的手托起我的臉,吻一遍一遍落下,混着冷淚。
「你一定是恨我,恨我沒能認出你。纔會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鈍刀子割肉地磨我。」
我沒否認,但也記不起許多。
關於父母的最後記憶,終結在禁軍陌刀砍傷我後腦的那天。
後來南家的一切,就像縹緲駝鈴一樣消散在記憶中了。
南家原也掌兵,跟裴老將軍是世交。
只不過南家「奉皇恩」,留駐京中。
後來牽扯進謀逆的大案,抄家滅族。
我運氣好,偷天換日改成賤籍,留了一命。
那時裴家在邊關,許久後才知道。
「多年不見,哪能輕易認得出?何況南家冤屈並未昭雪,我不敢貿然暴露,免得牽扯旁人。」
我輕輕推他,「將軍鬆鬆手,莫要扯着傷口了。」
他抱得越發緊,我從未見過他這樣脆弱崩潰的樣子。
「你要回京師,越快越好。」
他將我捂在懷裏,呼吸急促。
「文劍說你自己騎馬走了……我讓貓去嗅你的味道,跟了一路,停在一灘血上。我真的……快瘋了。
「我沒能保住長姐,不能再經歷一次了。」

-16-
我還是回了京城。
烏桓的小王子已死,籌集的糧草輜重被燒。
原本與烏桓結盟起兵的部族取消盟約,朝廷順勢開了戰。
前頭戰況激烈,後頭,皇帝的恩賞一波一波地湧進將軍府。
「皇帝詔命,昔年南大將軍無辜受株,沉冤昭雪,加其女郡主位,並領一品國夫人誥命——」
金玉寶器充入庫中,所有人都下意識遺忘我曾是妓子,曾是裴鈞養在營中的妾。
我又成了南念,鎮國將軍遺女。
「夫人何不接旨?將軍送了軍報來, 稟明聖上您有以身犯險之功,天子大悅啊。」
內監笑眯眯地捧着聖旨,說前線進展順利。
我接過聖旨, 竟狼狽地哭出聲來。
南家人的牌位本不能祭祀, 族祠也被毀了徹底。
裴鈞給我寄了信。說多年前便令人重修了祠堂, 一直悄悄打理, 如今終於能光明正大地祭拜。
言若領着我去,我望見一室通明。
長明燭燭火纖長,香火旺盛。
京師裏慶祝凱旋的樂舞傳至青樓,我整日跪在祠堂中,一邊祈禱一邊管着中饋。
大軍已回京,可我卻沒見到裴鈞的影子。
問宮裏內監, 也只是搖頭說不知。
我急得整夜睡不着, 只能反反覆覆看那些被捻出毛邊的信。
直到一顆頭被送進了京師。
跟着那顆頭一起來的,還有具血肉模糊的屍首。
有宮中女眷看了一眼, 登時便暈過去了。
皇帝的賞賜又流水般湧進府中,像是撫卹。
我嚇得魂不守舍, 點賬的墨筆都快握不穩, 牽了馬就想進宮。
正抹着眼淚出府門, 迎頭一人翻身下馬,將我整個摟着舉起。
「長大了。比我想得還漂亮。」
裴鈞蹭蹭我耳廓, 毫不避諱地把我牢牢裹在懷裏。
「哭什麼?誰給你委屈受了?」
裴鈞清瘦幾分, 身形愈發凌厲懾人。
府門前人車來往, 我愣愣看着他, 沒忍住大哭起來。
「你做什麼要送顆頭回來?我以爲你沒了……」
他說, 那顆頭是烏桓王的。身子的血洞,每一處都在裴家人屍首上見過。
皇帝被血肉噁心得不行,可將士是實實在在經歷了。
他要提醒皇帝打仗不易,宮裏才能善待軍士家人。
我哭得更厲害, 一口咬在他衣襟上。
他眉眼軟下來,任由我咬, 一聲聲喚我。
念念, 念念。
「烏桓已滅, 聖上準我休沐。」
他捏捏我頰上軟肉,又忍不住密密親了幾下。
「成婚,好不好?我去討個聖旨,請聖上主婚。」
「我不想。」
我搖搖頭,看見他霎時變白的臉色。
「入了內宅,我騎馬都被旁人指摘。除非給我個馬場。」
裴鈞氣得笑,將我打橫抱起, 丟到了軟榻裏。
「就爲個馬場嚇我?」
灼人熱度從脣角燎至耳後, 我已渾身發軟。
他翻個身,將我置於腰腹上, 呼吸沉急。
「不妨練練馬術,練好了,我那些戰馬都給你。」
我哭求着要下來, 大腦空白中,被他溼漉漉地摟進臂彎中。
「女人……真是可怕。」
他輕嘆着喘息,指腹細細揩去我眼角的淚。
「抱着這樣軟, 卻叫人覺得披了甲冑。」
我矇矓睜眼,對上一雙憐惜低垂的冷目。
他牽起我的手,緩緩按在心口。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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