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月不可摘

嫁給廢物皇子謝越第五年,他反了。
那個日日醉酒睡到日上三竿,連字都認不全、馬步都扎不穩的廢物,領兵血染宮城。
我在王府只知政變生,京城亂,而謝越今日早早入宮,至今未歸。
只因昨夜我外出赴宴,遭人譏諷嫁了京城最無用的男人,回府同他爭吵了幾句。
他說要入宮討陛下歡心,求份差事,不再做扶不上牆的爛泥。
我信了。
所以我顧不上所有,提劍策馬闖入宮中。
煙霧繚繞,隔着無邊屍海,我看到了身着盔甲的謝越。
那些叛軍喊他「陛下」。

-1-
昏迷前,我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謝越說他想喫我做的玫瑰酥。
這是每回我求他念書時都會爲他做的。
崔嬤嬤說,太醫說我是急火攻心,又一時氣鬱所致。
我整整昏迷了兩日。
夢漫長而煎熬。
過往五年種種如走馬觀花般從眼前掠過。
我本也是京城頂好的女郎,說親的媒婆時常堵在宋府門前不肯走。
阿兄時常打趣我,讓我儘早嫁了,省得他日日上朝都要走後門。
要是那日不出去遊湖就好了……
這樣就不會落水,撞上醉酒的謝越。
所有人都沒想到,世家貴族爭相求娶的宋涼月最後會嫁給京城最廢物的皇子謝越。
賜婚聖旨送到宋府時,阿孃紅了眼,阿爹更是愁得說不出話來。
「涼月,我帶你去邊疆,再也不回來了。」
阿兄甚至將他最愛的馬牽了出來。
我深知一走了之會有什麼後果,更不信我命該如此。
最初隨阿爹回京的時候,我琴棋書畫樣樣不精,總是被嘲笑是邊關來的瘋丫頭。
這一晃眼幾年過去,奚落取笑過我的,都成了眼紅嫉妒我的。
沒有人是天生的廢物,我花些心思調教便是。
那時的我如是想。
但改造謝越遠比改造自己難。
讓他念書,他不是翻牆出去喝酒,就是在書裏藏着話本。
讓他習武,才扎個馬步就將腳崴了,一連在牀上躺了半個月。
而我也因這樁婚事再次成了京中貴女閒談時的笑話。

-2-
但除去謝越扶不上牆的那些糟心事,成婚後我過得也算舒坦。
每次犯錯,謝越總會投其所好來討好我。
有時是特地從邊關請回來的廚子,有時是從胡人手裏買來的駿馬。
生辰時,他會爲我放一場盛大的煙火,就算是事後被陛下罰跪上好幾個時辰也沒有半句怨言。
閒時,他會帶我上酒樓品酒,去郊外探險。
他記得我喜飲果酒,不喜酒的澀味。
也記得箭術了得,秋狩時會將他手裏箭全部給我,自己則樂呵呵地東奔西走爲我拾獵物,就算是被其他皇子笑他無用懼內也毫不在意。
起初爹孃和阿兄也會替我抱不平,對謝越並無好臉色。
但隨着時間流逝,也漸漸對他轉變了態度。
甚至有時得知我與謝越吵架,還會勸我多體諒他些。
「七殿下雖不是人中龍鳳,但與你也算是良緣。你看這京中,那些看似比你嫁得好的,日子未必有你舒服。」
一次與謝越吵架後,阿孃這般勸我。
我心知阿孃話裏的道理,也知這世家子弟、皇親國戚,多是三妻四妾,寵妾滅妻者更不在少數。
女子成親後受夫家冷待也多有發生,甚至還要遭受夫君的虐待。
相較之下,謝越對我也算尊重。
每次爭吵,佔上風的永遠是我,過後他還會屁顛屁顛地來哄我高興。
阿孃的話我聽了,也照做了。
但我沒想到謝越竟然會因醉酒錯過上朝,連帶着爲他向陛下求職務的阿爹和阿兄都遭陛下訓斥了一頓。
也因此事,在鎮國公夫人的壽宴上我顏面全無,明嘲暗諷悉數朝我襲來。
回府後,我氣不過,又將謝越罵了一頓。
他依舊是罵不還口,打不還手,還破天荒說明日一早就進宮求陛下再給他一次機會。
他讓我放心,他不會再做那扶不上牆的爛泥,讓我再遭人笑話。
我信了。
可翌日我等來的是叛軍攻城,血染宮牆的消息。

-3-
事發突然,我們甚至不知叛軍從何而來。
王府護衛不多,我安排好後便牽出了剛嫁過來時謝越送我的那匹馬。
聽聞曾是突厥人的戰馬,後來輾轉折到了胡商手中,又被謝越買來送給了我。
那時我逼他讀書,他卻將我看的話本藏在書後,一連幾個時辰我才發現。
給我氣得不輕,一連幾日都沒同他說話。
最後是謝越騎着馬闖進院子來找我的。
他在馬背上坐得東倒西歪,幾次險些被甩落。
明明嚇得臉色蒼白,滿額是汗,卻還腆着臉朝我笑。
「王妃,送你的。原諒我好不好?」
……
回想至此,牽着繮繩的手不禁握緊了些。
謝越連馬都不會騎,若是對着叛軍,根本沒有還手的能力……
而我,不能在此時棄他於不顧。
翻身上馬時,崔嬤嬤和護衛前來阻攔,大抵是怕我去白白送死。
當時我一心想着救謝越,根本顧不上許多。
「我並非去白白送死,我只是想救他。」
叛軍攻城圖的不過是皇權,我阿爹和阿兄駐守邊疆掌管兵權,他們不可能不忌憚。
且謝越只是一個無用的皇子,留他一命對他們並無威脅。
夫妻本就該患難與共。
崔嬤嬤聽我說話,面色幾變。
最後她還是讓侍衛給我讓了路,她說:
「王妃去看看也是好的。」
這句話我也是後來才聽懂。

-4-
進宮遠比我想象中順利。
許是叛軍來得突然,宮衛節節敗退,皇宮貴族都忙着四處逃亡。
我滿心都是謝越的安危,並未將異樣放在心上。
爲了減小動靜,我將馬留在宮門處。
煙霧繚繞,血染朱門。
先是依稀聽到其他皇子的聲音,順着望去,他們都被捆着手腳扔在血灘旁。
但我並未找到謝越的身影,再往前看,是叛軍首領。
是穿着盔甲的謝越,也是叛軍口中的新陛下。
那個日日飲酒到半夜,翌日睡到日上三竿,字不會寫、劍握不住的七皇子,竟是這場政變的主謀。
而我,同滿京城人一樣,被他矇騙至今。
唯獨不同的是,他們取笑他,輕視他,欺凌他。
而我,接受他,理解他,愛他,甚至愚蠢到單槍匹馬闖進宮城想要救他。
佩劍落地,謝越也注意到了我。
與其說是注意,不如說,他開始看向我。
眼神一如過去五年那般溫柔,卻讓人毫無暖意。
初秋還帶着夏末的燥熱,手腳竟又冰又涼,一如六年前的那個春天的湖水。
我看着朝我走來的謝越,恍然大悟。
落水並非偶然,兩船相撞早已是他策劃好的。
兩人一同落水,衆目睽睽,我除了他,再不可另嫁旁人。
我父兄身居要職,掌管兵權,謝越明面上不過是個不爭氣的皇子,無人會懷疑他的居心,也不會將此事放在眼裏。
相較於謝越,我在京中名氣要大上許多。
人們只會感嘆我命不好,攤上這樣一個不爭氣的廢物皇子。
而這些年我屢次逼他上進不成,是他刻意而爲之,目的就是麻痹皇帝和其他皇子。
至於那些對我的百般討好,不過是逢場作戲。
以他的手段,知道我的喜好易如反掌。
妻子,棋子。
我以爲自己是前者,但我從一開始就是後者。

-5-
「這裏太髒了,回府等我。」
「想喫你做的玫瑰酥。」
一如往常我讓他念書時的語氣。
一路趕來,鞋面沾了不少灰塵。
他知我喜淨,卻依舊俯身用染血的手替我拂去。
不再是服從,是試探,亦是威脅。
令人眩暈的日光下,是他帶着戲謔的目光。
覺得我好笑,更覺得我愚蠢。
我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人也漸漸變得模糊。
……
醒來時依舊置身於宮城中。
濃郁的龍涎香直湧腦門,卻不見謝越,只有在王府時服侍我的崔嬤嬤。
見我醒來,崔嬤嬤鬆了口氣。
她忙將我扶起身來,告訴我這兩日發生的事。
謝越弒父奪權,如今已是新帝。
而我突然暈倒,被安置在他的寢宮。
那些任由我離開王府的侍衛都受了罰,崔嬤嬤因要照顧我才免了皮肉之苦。
「其實陛下心裏是有娘娘的。之所以不告訴娘娘,也是怕娘娘有危險。」
「如今陛下大業已成,不正好是娘娘從前所盼嗎?」
崔嬤嬤苦口婆心地勸着,彷彿這次我與謝越只是尋常鬧彆扭。
而我,應該爲謝越這場欺騙感到高興。
昔日我逼迫謝越上進,爲的也不過如此。
所有人都是這般想的,崔嬤嬤是,謝越更是。

-6-
我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成婚那日。
婚禮辦得倉促,來賓卻不少,多是來看笑話的。
偏生謝越不知從何處弄來了一堆煙火,照亮了京城半片天空。
那些來看笑話的貴女們嘴上說着謝越也只會這些花裏胡哨的無用之物,實際上看得挪不開眼。
是夜賓客散去,王府歸於平靜。
婚房之中只餘我與謝越二人,蓋頭掀起時,只聽到火燭噼啪作響,兩人皆屏住了呼吸。
這只是我與謝越的第二次見面。
第一次便是春日湖中,兩人皆一身狼狽。
這一次則皆穿紅衣,滿身喜慶。
蓋頭掀起時,他在看我,我也在看他。
謝越生得一副好皮囊,初看時便已清楚,再看更是深覺。
那時我安慰自己,總好過那些歪瓜裂棗,看着糟心。
「我……」
「你……」
兩人同時開口,謝越收了聲,示意我先說。
我心下一驚,竟是個講道理會尊重人的。
早就在腦海中背誦幾次的說辭頓時忘得一乾二淨,也心虛地不敢說話。
最後還是謝越先開了口,他說:
「雖然此事非你我所願,但卻不可違抗。」
「若不是和我一同落水,你大可嫁更好的人。我自知配不上你,但請你信我,我不會再讓你受委屈。」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叫人愣了神。
我想過今夜之後與謝越或是相敬如冰,或是相看兩厭,卻從未想過他竟這般真誠。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外頭的傳言我其實一點也不信,我相信只要你肯學,定比別的皇子都厲害!」
「我阿孃說了,夫妻之間,就該真心真意,患難與共。我既嫁了你,斷不會輕視你。」
……
而後五年,每每想到新婚時他對我說的話,氣便會不自覺地消大半。
如今我只覺得可笑,付出真心的唯我一人,謝越所謂的真心真意,是他最大的謊言。

-7-
簡單用膳後,尚宮局差人來爲我訂做封后時所需的禮服。
但我實在沒有心情,便尋了藉口讓崔嬤嬤將人打發走。
人前腳剛走,謝越就來了。
宮人聞聲離開,只餘合門聲在耳旁迴盪。
「還在生朕的氣?」
手被他握住,不輕不重地捏着。
「不敢。」
我想抽回,卻被他扣住,動彈不得。
同是習武之人,謝越輕易就佔了上風。
而過去的五年,他永遠扮作弱不禁風。
棋局成,棋子棄,他也無需在我面前掩飾。
「庫房裏有幾顆上好的東珠,朕知你喜歡珍珠,到時候讓尚宮局嵌在鳳冠上。」
「晚些時候我讓人送各宮的佈局圖過來,要哪間宮殿,如何修繕翻新你來定。」
「朕記得你與宋夫人也許久沒見了,過幾日朕差人請她入宮陪陪你。」
「想來到邊關的旨意也快送到了,正好等他們回來同你一起去秋狩。」
謝越笑着,眸底卻再無昔日的柔情。
他知道我在意什麼,喜歡什麼,從前討好求饒對他來說不是難事,如今威脅利用更是易如反掌。
這嵌上東珠的鳳冠,我不戴也得戴。
晚膳的菜式因爲謝越的到來明顯變得豐富了起來。
我與他分坐兩頭,隔着滿滿一桌的菜,上面自然少不了我們都喜歡的蝦蟹。
原本我沒那麼喜歡喫蝦蟹這一類的河鮮,從前隨爹孃長在邊關,風沙多雨水少。
莫說蝦蟹,就連魚也很少喫。
到了京城後也沒變過。
嫁給謝越後,飯桌上總是免不了這兩樣。
一次鬧彆扭時,他爲了討好我,將桌上的蝦蟹全剝了放到我碗裏。
我覺得又氣又好笑,問他都給我做什麼,我又不愛喫。
他說:「因爲我惹王妃不高興了,所以自罰將最喜歡喫的都留給王妃。」
說着,又夾起來勸我喫。
我最後推脫不過,勉強喫了一口,這才後知後覺其中滋味。
從那之後,謝越總是會替我剝蟹剔肉,從不假手於人,就連宮宴上當着衆人的面亦是如此。
那時旁人總說,謝越愛極了我。
如今想來,爲的就是讓所有人都以爲他窩囊懼內,迷惑人心。
「今日的蝦很鮮甜,皇后試試。」
謝越的聲音將我拉回神來。
他示意宮人爲我夾蝦。
「朕知道皇后喜歡,特地讓人做的。」
說着,謝越低頭將蝦放入口中。
我避開了宮人的手,蝦落在桌上。
聲音不大,但在空蕩的宮殿中卻如掀起漣漪,一路漫至謝越那頭。
今日之前,我還昏迷不醒,蝦是爲誰準備的顯而易見。
可到了謝越口中,卻變成了爲我。
我有些犯惡心,對上他投來的目光:
「太腥了,不想喫。」
「既然腥,那便撤了罷。」
銀箸被他隨手一扔,敲得叮噹作響。
宮人聞聲低頭,匆忙將晚膳撤得一乾二淨。
聲潮洶湧退去,卻更似風雨欲來。

-8-
「這難道不是皇后一直想要的嗎?」謝越問我。
「這些年來,逼朕讀書、練武,甚至不惜讓父兄開口爲朕在朝中謀求職位。」
「從前朕不上進你不高興,如今做了中宮之主還是不高興。」
他笑着,雙眸卻陰沉下來。
「陛下可還記得六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
我看着他也笑了。
面上生涼,不知何時落的淚。
儘管成婚五年時有爭吵,可我從未哭過。
謝越蹙眉,許是想不到我爲何會提及此事。
「我之所以會去遊湖,因爲爹孃有意與陳家結親。」
「那日遊湖,不過是兩家相看,爹孃怕我盲婚啞嫁會受委屈。」
「陳尚書次子不似陛下這般俊朗,才華也在京中才子裏排不上號,但待人真誠有禮,平日潔身自好。如此,便已勝過世家公子無數。」
「從前讓陛下唸書是想陛下修身養性。讓陛下練武,是想你強身健體。」
「至於職位,是不想陛下日日貪玩飲酒,荒唐度日。再者,王府年年虧空,總不能坐喫山空。」
起初逼迫謝越的想法,的確是因爲不想被那些嘲笑我的人看扁。後來,我是覺得他不該是這樣的。
就算謝越笨些、愚鈍些,甚至懶了點。
但我相信他絕不是一個廢物。
直覺原來從來都沒有錯,錯的是我太蠢。
「如今陛下是天子,而我貴爲皇后,嫁夫如此,涼月不敢不高興。」
手指落在書案上的後宮宮殿圖上,是最偏僻的那座宮殿。
「就這裏吧,我喜靜。」

-9-
此處除了偏僻外,最大的問題就是常年無人,年久失修。
最後一位主人是謝越的生母,那位只有姓氏的梁才人。
因爲出身低微,又不受寵,她被安置在這裏,生下謝越後便撒手人寰。
每次入宮,謝越都會帶我繞路到這裏。
也只有在這時,他纔會一改平日的笑顏,雙眸流露出悲傷。
我也曾爲了逗他開心,拉他走到裏面暢想未來:
「如果以後有機會的話,我們可以把這裏修一修。」
「可以在這裏種一棵杏樹或者桂花樹,等長到宮牆外,路過的人都能聞到花香。」
「然後這裏可以挖個小池養魚,反正你也愛喫。」
……
當初我一心想讓謝越擺脫從前的陰翳,所謂暢想不過是隨口一說的空話。
我從未奢望過那些話會成真,只記得謝越高興就好。
但如今,我已辨不清那時的悲傷到最後落到我臉上的笑意,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收回思緒抬頭時,發現謝越依舊未移開目光。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想走,放在圖上的手被他摁住,整個人被他包圍在書案旁。
「好。」
「只是此處荒廢多年,修繕要些時間,完工之前,皇后就在這處與朕同喫同住。」
我鬆了口氣,「皇上政務繁忙,臣妾不便打擾,還是搬去偏殿爲好。」
「好?」
「帝后分房,傳到前朝臣子的耳中就會變成帝后離心。」
「皇后父兄掌管邊境兵權,如此一來,難免惹得衆人猜疑,朝局動盪。」
「皇后告訴朕,什麼叫做好?」
溫熱的氣息落下來,連帶着他身上的龍涎香一起,燻得人有些暈。
「父兄一心爲國爲民,只要皇上是個明君,一切都不會發生。」
「皇上費盡心思娶臣妾,爲的也不過是這些。」
「如今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又何必再來爲難臣妾。」
仰頭,卻再也看不到我的夫君謝越。
心死,莫過於此。

-10-
謝越一走,我就讓崔嬤嬤將我的東西都搬去了偏殿。
王府的東西沒搬多少來,多是平日穿的貼身衣物。
崔嬤嬤起初不肯,後來見我打算自己搬,拗不過我後才遣了宮人幫我。
「娘娘,其實你何必與陛下慪氣?」崔嬤嬤勸我。
「我沒有慪氣,我只是想靜一靜。」
謝越拉上我做戲的目的很明顯,阿爹和阿兄手握兵權,素來剛直,卻又最在乎親人。
他想穩坐高位,也只有這一出。
今日他能利用我,明日他就能棄我。
「娘娘,尚宮局的人來問,那秋水閣是種杏樹還是桂花樹?」
「還有這池子的圖樣也畫好了,只待娘娘過目便能動工了。」
崔嬤嬤不以爲然,試圖說出謝越的安排讓我消氣。
原來謝越都還記得,如今再被提起,我只覺得諷刺。
「種梨樹吧。」
「池子也不必挖了,將魚囚在池中,未免太過殘忍。」
「修繕一事一切從簡,旁的都不必費功夫了。」
我將書合上,看向一臉無奈的崔嬤嬤。
「聽說陸珩被罰入獄了?」
話音剛落,她手中的圖樣也隨聲落地。
陸珩,正是當年與我議親之人。
「看來此事是故意瞞了我。」
筆下一頓,墨汁在宣紙上暈開。
只見崔嬤嬤神色慌張地將圖樣撿起,「娘娘,你就別爲難老奴了。」
「崔嬤嬤,讓小廚房爲我備下做玫瑰酥的東西,我洗淨手就去。」
我鬆了手,任由筆落下。
餘光瞥到她鬆了口氣,應了聲便急匆匆地去了。

-11-
玫瑰酥其實並不難做,只是步驟繁瑣。
爲了做出層層分明的酥皮,需要將餅皮翻好幾次,且動作要輕,不然就會破酥。
我並不喜歡酥餅,只是謝越喜歡,我便去學了。
每次做完都會腰痠手麻,但因着想哄謝越上進,也就不太在意了。
宮裏比王府條件要好上太多,宮人成羣供我使喚,我也不必像從前那般辛苦。
論手藝,我也比不上尚食局的廚子。
說是我做,實際上從炒花料到開酥包餡都由宮人代勞。
賣相和味道都比我自己做得要好。
也輕鬆得多。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謝越並不喜歡。
「你手藝變差了。」
「是不是尚在病中,味覺還沒恢復好?」
「其實皇后不必費心做這些,朕沒那麼想喫玫瑰酥。」
被咬過一口的酥餅像一輪彎月,帶着鋒芒,且有缺陷。
「這些是司膳司差人來做的,按理來說應該比臣妾做得更好纔是。」
我笑着,也拿起一塊放入口中。
「崔嬤嬤同朕說這是你親手做的。」
謝越蹙眉,大概是覺得掃興。
「崔嬤嬤可告訴皇上我知道了陸珩入獄一事?」
「原來是爲了他。」謝越冷笑着,甩給我一封奏摺。
裏面大概是陸珩勸他善待前朝臣子。
「他說朕待人太過嚴苛,可他分明也清楚,當年皇后是如何被這些人冷嘲熱諷。」
「朕若不殺雞儆猴,日後如何服衆?旁人又該怎麼看皇后?」
我看着方纔被謝越掃落的玫瑰酥,七零八落地散在金磚上,外殼磕得破碎。
看似完美無缺的酥皮,實際上脆弱不堪。
一如我曾經苦苦經營五年的婚姻。

-12-
謝越從前是最不在乎傳言的人。
說他廢物也好,無能也罷。
「關起門來過好自己的日子比什麼都強。」
這是他以前安慰我時說得最多的話。
他還說,我雖然做不了天底下最尊貴的女子,但他會盡力讓我做最幸福的那個。
可如今,他以我爲由剷除異己,還口口聲聲說是爲我着想。
我成了最尊貴的女子,也成了最沒尊嚴的那個。
「皇上可還記得三年前,你因私辦煙花坊被羣臣上書彈劾,先帝大怒,將你關了一個月。」
「後來先帝雖然消了氣,但卻ẗúⁿ遲遲不肯放你出來。所有人都不願意觸這個黴頭,是陸珩開的口。」
「煙花坊時常會試驗煙花,其聲響不亞於火炮,甚至堪比雷聲。如此聲勢浩大,掩人耳目最合適不過。」
「皇上認爲,陸珩算不算是爲你的大業出過一分力?」
打造兵器的聲響尋常聲音難以掩蓋,若是用煙火就不一樣了。
所有人都以爲謝越是貪玩,開這煙花坊也只是爲了博我一笑,甚至彈劾他也只是用此事遮掩另一樁事。
但這恰恰成了他掩人耳目的最佳手段,煙花坊離京城近,這樣運送兵器十分便捷。
我雖未親眼見過,卻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了。
謝越落在奏摺上的指尖有些泛白,他沒有說話。
答案再明顯不過,我猜得沒錯。
每年京城上空盛開的煙火,照亮的不是我,是他的野心。
「皇后說這麼多,無非是想我饒了他。」
謝越起身看向我,眸光如涼水傾盆而下。
「不是說只是議親時遠遠見過一面?你對他倒是上心。」
抬頭卻看不清他的臉,落下淚來才發現自己竟是哭了。
「是啊,陸珩與臣妾議親時只遠遠見過一面。」
「嫁人後臣妾本該與他不再有任何聯繫,當年若不是別無他法,我也不會求到他頭上。」
「可嫁雞隨雞,自己的夫君ťű̂₋入獄,臣妾難道還有別的選擇嗎?」
那時我甚至還怪過自己,若是成婚時就跟謝越說自己不喜歡煙花,或許他就沒有這一場牢獄之災了。
他在獄中那一個月,我白日去求人,夜裏擔心得無法入眠,怕他出不來,怕自己連累了他。
可到頭來,不過是他做的一場戲。
而我,不過是其中一環。
謝越的臉色有些發白,手試圖伸過來,卻被我後退一步的動作凝固。
「其實我是想聽陛下的解釋,想你說是我想錯了,煙花坊只是煙花坊。」
我朝他福身,「陛下說的是,臣妾尚在病中,養好病之前,不會再做玫瑰酥了。」

-13-
謝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牢獄的。
將陸珩下獄的確只是殺雞儆猴,但他沒想到宋涼月會親自來求情。
同樣是玫瑰酥,放入口中的味道卻變了。
色香味俱全,偏偏缺一味情感。
如果不是爲了陸珩,她連裝裝樣子都不願意。
可謝越不明白,她要的難道不是從來都是母儀天下嗎?
結果都是一樣的,但就是不滿意。
難道還要他同從前一樣,各種低聲下氣地討好嗎?
還是陸珩,不是說只是遊湖那日遠遠地看過一眼,就這般值得她惦記?
謝越周身泛着寒意,比牢獄中的陰森還要瘮人。
獄卒們對新帝忽然到來都戰戰兢兢,無人不知他血洗宮城一事。
謝越自然沒留意看他們的神色,徑直讓人將自己帶到了關押陸珩的地方。
纔來兩日,陸珩看起來還是一副矜貴溫潤的模樣,連牢獄裏的半點塵埃也沒染上。
謝越忽然想起,當時宋涼月落水後雖被他救起,但看向的好像是陸珩的方向。
後來此事傳遍京城,宋涼月也從天上月變成了池中花。
即便如此,陸珩也堅持過要娶她。
只是先帝礙於皇室面子,先一步下了聖旨,這也絕了他的心。
而後五年至今,陸珩仍未娶妻。
謝越嘴角扯出一抹笑意,眼前想的卻是那日宋涼月落淚的模樣。
她其實很少哭,越是堅韌的女子,哭起來越讓人心疼。
可她分明是爲陸珩求情,最後卻因他哭了。
所以謝越打算自己問一問。
「陛下大駕光臨,不會是想親自來審我的罷?」
陸珩並未行禮,只是站起身來,似乎早已猜到了他的目的。
「皇后說你有功,讓朕善待ŧṻ₆功臣。」
「正好朕也很好奇當年煙花坊一事陸卿爲何會出手相助。」
目光交接時,暗流洶湧。
陸珩先低頭笑了,「皇后娘娘應該也不知道陛下那些謀算吧?」
話音很輕,卻像輕薄的刀片,劃得謝越胸口一陣疼。
「臣只是心疼皇后娘娘,一介弱女子,在外頭東奔西走,看盡冷臉。想必陛下當時在獄中也是這般閒適……」
話被謝越截斷,抓着陸珩衣領的手青筋崩起。
四目相對時,謝越輸得一敗塗地。

-14-
最後謝越還是放了陸珩。
回宮時他臉色更差了,連帶着身邊的內侍也不敢說話。
馬車上靜謐得可怕,卻讓謝越心煩。
從前他明明是最喜靜的,在外裝作聲色犬馬,在王府時則多數一個人獨處。
成婚後每回入宮,宋涼月總會在他身旁說個不停。
叮囑他別貪杯,別亂說話,別得罪人,別惹怒先帝……
他總會裝作敷衍的樣子,一個勁地朝她點頭賣乖,示意她別說了。
謝越以爲那時的自己很不耐煩。
但不知何時,那些話早就被他一字不漏地聽進去了。
合上眼,彷彿她就坐在他身側,拉着他的手臂,合着轆轆車聲說着話。
可睜開眼,除了窗外吹來的涼風外,什麼都沒剩下。
入宮門後又走到了母妃曾經的住處。
因着開始動工,裏裏外外堆滿了人,一改過去的冷清。
謝越想起那日她指尖落在這裏的神色,低着頭不想與他對視。
那時的她,是在等他的解釋嗎?
思緒揮之不去,他索性走了進去。
宮人見狀停下行禮,謝越只看到原本說要種樹的地方空了出來。
宋涼月說過想種桂花樹,又或是杏樹。
他自然她的心思,王府裏就有。
花開時,她喜歡在樹下賞花。
他爲了討好她,特地在樹枝下做了鞦韆,搖動時帶動着樹枝,顫得枝頭上的花瓣紛紛。
「樹呢?」
「朕不是說了從王府挪過來?」
方纔在陸珩那裏積攢的怒火在此刻全部爆發,眼前宮人無一倖免。
「回皇上,皇后娘娘說想在秋水閣種梨樹。這梨樹京內沒有,還在找合適的。」爲首的宮人回應謝越。
秋水閣,是這裏的名字。
因爲地方太小,只能稱之爲閣。
梨樹不是宋涼月喜歡的,她也曾說過要是有機會重新修繕也要將名字改一改。
「秋水,總讓人覺得悲傷。」
每說至此,她總會用微涼的指腹撫平他的眉間。
謝越意外地撫上眉心,原來是下雨了。

-15-
我讓崔嬤嬤將王府上我院子裏的東西都搬來了。
除去不能帶入宮的兵器外,最多的是謝越先前送的首飾和胭脂水粉,滿滿堆了兩大箱。
其中心思,不說我也清楚。
「首飾和胭脂宮裏都不缺,何必費盡心思搬進來?」
「不是說將我平日用慣的拿來就好?」
我將搬來的書都一一放好,竟發現崔嬤嬤連謝越送我的話本都買來了。
以前讓他讀書,他就給我買了一堆話本,說人日日讀四書五經,可是會讀傻的。
我閒來無事也會拿來看看,無非是些男歡女愛、愛恨情仇。
正巧的是,最上面那本說的就是一個富可敵國的富商想尋找真心愛他之人,又恐女子只看中他的錢財,因此裝成貧民與一個農家女邂逅的故事。
農家女知道真相後離開了富商,後又因富商窮追不捨而回心轉意,最後大團圓結局。
當時我只隨手看了前面與後面幾頁,一是覺得故事無趣,二是覺得憋屈。
不知謝越買這本是偶然還是刻意爲之,如今看來,倒是諷刺得很。
話本被我放在了書案上,其餘的都整理好。
唯獨首飾和胭脂遲遲不動,看得崔嬤嬤心急。
「娘娘,這些老奴幫你放好?」
「我看都是些時興的樣式,放在王府豈不是浪費了?」
我擺手制止她:「樣式再好也是宮外之物,比不上宮裏的好,戴了只會丟皇上的面子。」
「首飾都賞人了,胭脂都扔了。」
「娘娘,這……恐怕不妥。」崔嬤嬤跪在我面前,一臉惶恐。
「有何不妥?還是說如今輪到你一個掌事宮女來教本宮做事了?」我笑着問她。
「老奴不敢,老奴只是怕會惹皇上不高興。」崔嬤嬤勸道。
「若是皇上怪罪下來,你只要說是本宮的主意即可。」
嫁給謝越以來,這是我第一次用身份來向崔嬤嬤施壓。
我自問從未虧待過她,可她卻沒有真誠待我過。

-16-
「皇后娘娘,宋夫人到了。」
聞聲看去,阿孃就站在門外。
「臣婦給皇后娘娘請安。」
阿孃比起上次見面瘦了些,她上前向我跪下行禮。
我急忙阻止,「不必多禮。」
阿孃卻拂開了我的手,「如今娘娘貴爲皇后,身份有別,禮數自然是要盡的。」
她避開我的目光,倔強地將禮行完。
阿爹總說,我與阿孃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樣子像,脾氣更像。
她心裏憋的氣,不比我少。
直至宮人都離開,阿孃纔看向我。
「阿孃。」我低低地喚了聲,鼻子有些發酸。
「你瘦了。」她拉着我的手,嘆了口氣。
「阿孃也是。」我像不服輸一般回道。
「你啊。」她戳了下我的額角,「你老實告訴我,陛下的事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我選擇了點頭,「但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本沒想過瞞着你們,但畢竟起兵一事沒有十足的把握,陛下與我怕連累宋府,所以才一直瞞着。」
「就算失敗,先帝看在阿爹和阿兄這些年的戰功,也不會落罪宋府。」
事已至此,如實告知只會給阿孃徒增憂愁,更會影響阿爹和阿兄。
「那你與陛下近來可是又吵架了?我聽說搬來偏殿是你的主意。」阿孃半信半疑。
「不過是他最近政務繁忙,夜夜挑燈批奏摺……」
說到一半,我佯裝心虛地對上她的眼。
「好了,是陸珩的事。」
「陸珩上書諫言,惹陛下不高興了,打算將他下獄唬一唬那些搖擺不定的臣子。」
「但陸珩早些年爲陛下向先帝求過情,說起來也算對陛下有恩。」
「誰知我一說陛下就想起了舊事,不過拌了幾句嘴。」
「我氣不過,索性就搬來偏殿了。」
「那你方纔說要將陛下送的首飾都賞人是怎麼回事?」
阿孃沒有那麼好糊弄,她指了指箱子裏的首飾。
「裏頭好幾件我都見過,你都寶貝得不行。」
「那都是以前的,我不將這些都賞人又怎麼尋得由頭讓他送我新的?」
我應得自然,惹得阿孃連連搖頭。
「是你爹把你慣得太嬌縱了。」
「但如今陛下畢竟是天子,你可不能再同舊時那樣了。夫妻要互相包容才能長久。」
「陛下寵你,你也不能太過分。」
阿孃語重心長地叮囑我,滿眼擔心。
「知道了。你記得跟阿爹和阿兄說讓他們別擔心。」
阿兄又是急性子,回京路上只怕會出事。
「你知道就好,他們還沒回京,已經送來了幾封急信,都怕你出事。」
阿孃點點頭,這才鬆了口氣。

-17-
阿孃同我說了很多,說來說去,無非是夫妻相處之道。
她走後,謝越第一次踏足偏殿。
晚膳菜式依舊豐富,唯獨沒有魚蝦蟹一類。
落座時,宮人離去,謝越坐在了我身旁。
「爲什麼要說謊?」他問我。
他問的是今日我與阿孃所說的事。
當時關上門後,隱隱可見窗紙外的人影。
「陛下別多想,我只是不想他們擔心。」
我側過身子,避開他的氣息。
「朕知道。」他似是嘆了聲。
「你之前說秋水閣聽起來太過悲傷,朕今日改了名字。閣內太小,你平日又喜歡看書習武,朕讓人打通了旁邊的宮殿,這樣更開闊亮堂些。」
「梨樹寓ƭųₚ意不好,還是不要種了。從前王府的樹朕都讓人挪了過來,到時候再重新做鞦韆。」
不知爲何,謝越語氣比前幾日好了許多。
上位者,如此便已經是低頭示弱了。
「臣妾謝陛下恩典。」
不知道說什麼,開口只能是謝恩。
「陸珩朕也放了。」
「這樣一來,滿朝文武都知陛下善待賢臣,離陛下收復人心又近一步。臣妾恭喜陛下……」
「朕不是想聽這些。」謝越打斷我的話。
兩人就這樣僵持了一陣,最後是他先撂了碗筷。
「罷了,你不願見朕,朕走就是。」

-18-
又是好幾日不曾與謝越見面,期間到秋水閣看過一次。
謝越將其改名爲「摘月閣」。
兩處宮殿合作一處,稱爲閣反倒有些不合適了。
王府的樹都被搬來了,甚至連池裏養的魚也運來了。
本應該空着的庫房卻堆滿了首飾,領路的容尚宮說這是謝越的意思。
那日我騙阿孃讓他給我送新的,沒想到竟連這句也聽了進去。
屬於金飾銀飾的光很是刺眼,我根本看不清那些首飾的樣式,唯獨記住了容尚宮身上的龍涎香氣味。
胃裏翻江倒海,噁心得想吐。
礙於在人前,只能用手帕摁住嘴。
「娘娘可是不舒服?」崔嬤嬤問道,但卻是肯定的語氣。
「去請太醫來。」她吩咐着一旁的宮女。
「許是還未修繕好,味道大,有些犯惡心罷了。」
我搖了搖頭,「不必誇張。」
「還是讓太醫來看看比較穩妥,畢竟娘娘才病好。」
崔嬤嬤一臉緊張,襯得容尚宮的臉愈加蒼白。
可明明不舒服的人是我。
最後我拗不過,還是傳了太醫。
聽到我身子並無大礙後,崔嬤嬤才放鬆了下來。
倒是容尚宮,臉色依舊不好。
說起來我與她見面不到十次,只知她是從宮女做起一路爬到尚宮之位。
外面傳此人長袖善舞、八面玲瓏,這些年宮裏得寵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她卻步步高昇,從未受阻。
就連對前朝舊臣容忍度極低的謝越也並未將她換掉。
但其中緣由,絕對不止是她能言善辯、才華出衆而已。
回寢殿的路上,我假裝無意向崔嬤嬤提及此事。
「這容尚宮是什麼來歷?」
「先帝在時她便已是尚宮,如今竟還能在宮中當值,想必是手段了得,背後更是了得。」
崔嬤嬤臉色微變,「不過是罪臣之女出身,家中只剩她一人,陛下覺得能用便留下了。」
我收回目光,心中已有大概的定論。

-19-
一連幾日,我都找機會見容尚宮。
不是去摘月閣挑刺,就是找這些年宮裏舊賬的錯處,有時甚至將人傳來將她晾上個把時辰。
終於,謝越再次來到偏殿。
來的時候,我正要求容尚宮將尚宮局每一處庫房重新清點造冊,而她跪在我面前面露難色。
清點不難,她只需吩咐下去便好。
難的是庫房各物品真正的數量與舊冊會有出入,屆時我要落罪,她首當其衝。
「皇后大病初癒,這後宮多是繁瑣之事,又何必急於一時?」
謝越穿着朝服就來了,秋日凜冽,身上還帶着幾分寒氣。
我站起身向他行禮,「皇上既讓臣妾做這個皇后,臣妾理應恪守本分。」
「這後宮庫房一日不清點,前朝留下的問題便一日無法解決。」
「都下去罷,朕有話要同皇后說。」謝越語氣緩和了幾分。
內侍急忙將容尚宮拉走。
她離開時眸光曾幾次落到謝越身上,但謝越並未回頭。
我覺得好笑,「陛下是來勸臣妾保重身體還是來興師問罪?」
「她不過是朕這些年留在宮裏的眼線。」
謝越避重就輕地回答我,身上的龍涎香味道讓人頭暈。
「朕對她無意,留她在宮中是她自己的意思。」
我笑出淚來,他言外之意無非是若他有意,容尚宮也不會只是尚宮了。
可事實真的只是這樣嗎?
若只是單純的屬下,容尚宮的目光未免太過放肆。
殺入宮城最需要的是裏應外合ƭũ̂₍,而容尚宮身處高位,比起宮裏的妃嬪,她更瞭解宮中情況。
而且,身爲尚宮,掌管後宮一切衣着飲食,要將陸珩入獄一事藏在喫食裏傳遞給我易如反掌。
可容尚宮是謝越的人,她費盡心思做出與謝越命令相悖之事的目的只有一個——讓我和謝越的感情徹底破裂。
反觀謝越,他太懂得操控人心。
而容尚宮入宮多年,若非謝越親口表達過什麼,她又怎會飛蛾撲火撞入這場沒有結果的感情之中?

-20-
「那臣妾呢?」
「皇上打算如何處置臣妾這枚棋子?」
我沒想過自己會在這個時候有孕。
成婚五年,我與謝越雖然時不時會吵架,但分房睡的日子不多,但卻一直未有子嗣。
住進宮後我也想過,許是謝越忌憚我生下孩子後會借子造勢,進而威脅朝政。
但我一向準時的月事卻沒有來,太醫解釋是我生病的緣故。
可我近來嗅覺格外靈敏,且時常被刺激得犯惡心。
加上那日崔嬤嬤緊張的神情,很難不讓我多想。
照目前來看,謝越暫未打算除去這個孩子,但也沒有告訴我這個孩子的存在。
他在猶豫。
「朕知道你對朕騙你一事耿耿於懷。」
「那日落水的確是朕別有用心,娶你也並非意外。」
「但成婚這麼多年,朕並未愧對過你,你應該明白,朕對你並非是棋子的感情。」
「你是朕的妻子,從前是,如今亦是。」
手被他握住,一如過去那些年吵架時那般。
我縮回手,笑着問他:「那我們的孩子呢?」
「皇上打算什麼時候告訴臣妾孩子的事?」
謝越眸中閃過震驚,隨後眉眼一彎笑了起來。
「你在意這個孩子。」是篤定的語氣。
「早些日子你一直避着朕,朕不確定,你是不是會像話本那般一氣之下一走了之。也不確定你會不會要這個孩子。」
他傾身過來,五指扣上我的。
「涼月,只要你想,我們會跟從前一樣,什麼都不會變。」

-21-
對於宋涼月會發現容映的身份,其實謝越並不覺得驚訝。
她向來聰明,近來又因修繕一事時常會看到容映。
一連幾日,傳回來的消息無非都是宋涼月在刁難容映。
甚至連謝越都未曾察覺到自己心情的變化,但是在他身邊伺候的人卻能明顯感覺到陛下這幾日心情不錯。
不再爲難修繕的宮人,不再連夜批閱奏摺,看到從偏殿傳回來的消息神色不再陰鬱,被皇后從偏殿「請」出來後還能笑得出來。
甚至還屁顛屁顛地跑去摘月閣做鞦韆。
宮人不解,但也必須陪着。
王府裏的桂花樹和杏樹都被挪到了摘月閣,樹枝越過宮牆,落葉飄散一地。
目光所及之處都煥然一新,但新造的格局又跟從前王府很是相似。
什麼都變了,卻又什麼都沒變。
這裏是,宋涼月也是。
她還是在乎他的,不然也不會因容映一事喫醋,更不會在宋家人面前替他說話。
謝越這次沒有騙她,只要她願意,一切都會跟以前一樣。
起初娶宋涼月,無非是看重她父兄的兵權。
她又才貌雙全,除了京中世家公子,他那幾個皇兄也都想娶她。
他本可以讓她嫁給陸珩。
陸珩家中與朝中皇子並無聯繫,就算他日後謀權,宋府也不會貿然出手。
但謝越不喜歡意外。
他也深知他那些皇兄更不是什麼君子,他們Ťṻₖ哪一個娶了她都會讓他的棋局有變數。
這是謝越起初說服自己娶宋涼月的理由。
但僅僅只是這樣嗎?
無數次宴會上相遇,秋狩的擦肩而過,每次目光都會不自覺地看向被人羣簇擁的她。
那時的他,真的沒有動過心嗎?
謝越看着自己打磨好的鞦韆座,再看看自己滿是劃痕的雙手,無聲地笑了出來。

-22-
謝越將自己灌得爛醉。
內侍拿他沒辦法,只好將皇后請了過來。
「本宮又不是太醫。」
她嘴上十分不情願,卻接過了宮女手裏的溼帕開始替他擦拭。
「喝這麼多,容尚宮也不勸勸皇上?」
醋意比酒意更能醉人,謝越看着她笑了。
他想起還在王府時,若是兩人爭吵後宋涼月遲遲不肯原諒他,這就是他最後的招式。
假裝酒醉在她面前說胡話,撒嬌求饒賴在她身邊不肯走,讓她束手無策。
百試百靈。
「我說過,我對她無意。」
「但你不肯相信我,你還在生氣。」
他靠在她手邊,任由冰涼的觸感滲透他的皮膚。
從前他覺得自己這樣十分滑稽可笑,但如今謝越睜開眼,看到的只有宋涼月的雙眼。
「你要我如何信你?」
她像以前一樣,任由他胡來。
「那你想如何處置她?」他反問她。
謝越覺得自己像一個虔誠的信徒,無論她說什麼他都會答應。
「調去尚食局掌管司膳,你捨得嗎?」
語氣裏帶着幾分嬌嗔,她這就算給他臺階下了。
「好。」他應得爽快,握住了她的手。
「怎麼手也傷了?」
她皺起眉來,無奈地看着他。
「小傷,做鞦韆弄的而已。」謝越應道。
「王府的樹都搬來了,鞦韆怎麼不搬?」
「都是九五至尊了,還親自做這種事,要是拿不起筆批奏摺你可別賴我。」
她讓人尋來膏藥替他抹上,嘴裏一句搭着一句,絮絮叨叨的,謝越卻莫名覺得安心。
藥膏的觸感跟她的指尖一樣,冰冰涼涼,他一時分不清落下的是指尖還是膏藥。

-22-
自從醉酒一事後,謝越就像被解了禁,三天兩頭往偏殿跑。
很快就到阿爹和阿兄回京那日,謝越特地爲他們設宴接風。
昔日譏諷我的人如今全都換了副嘴臉,個個都說我與謝越是良緣天定。
可我清楚,他們不過是害怕謝越罷了。
我嫌宴會上太吵,拉上阿兄到外頭說話。
外頭風大,阿兄替我攏緊了披風,還將自己披風放在石凳上給我墊着。
「都是快要做孃親的人了,還這麼不把自己的身子ŧŭ̀₃當回事。」
「那你呢,可有遇到喜歡的姑娘?」
「怎麼,你也跟阿孃一樣想我這趟回京順便娶妻?」阿兄眉梢微抬,眸色稍變。
「阿月,你實話跟我說,這謝越當真沒瞞你?」
「都過去了,他瞞與不瞞沒有區別。」我知道此事瞞得了爹孃,但未必能瞞過阿兄。
「我是怕你受委屈。他能蟄伏這麼多年,將衆人都騙了過去,他娶你想必是早有預謀。」
阿兄不像阿爹那樣成日沉浸在戰術佈防上,他清楚朝堂上的爾虞我詐。
「但他這些年除了僞裝以外,也從未做過對不起我的事。他是真心愛我,阿兄你就不要太擔心了。」
「而且我覺得阿孃說得對,你年紀也不小了,是該娶妻了。」
「今晚我就跟陛下說讓你和阿爹在京城多留些時日,等到婚事定下來再回邊疆,不然到時候年紀大了,人家可要說你老牛喫嫩草了。」
我藉着玩笑將話題扯開,阿兄很快就上了當。
「好啊你,能這樣打趣我,想來他的確未曾做過負你之事。」
阿兄這才徹底相信我。
「我都說了陛下待我很好,是阿兄不信。」
「趁着有時間,不如我帶你去看看我以後的宮殿?」
說着,我將阿兄拉去了摘月閣。
謝越對修繕改造一事很是上心,宮人們更不敢怠慢,到如今已經竣工。
但近幾日我孕吐太嚴重,謝越擔心此處離太醫院太遠,還是讓我留在偏殿。
深秋桂花開得很好,完全沒有因爲從王府移來宮內而水土不服。
「要不是我現在聞不得廚房的味道,還能給阿兄做桂花糕喫。」
我伸手接住落下的桂花。
「我可不敢使喚尊貴的皇后娘娘,你這桂花糕還是做給陛下喫吧。」
阿兄示意我看向身後,是謝越。

-23-
「陛下怎麼來了?」
我轉過身,又被謝越上前扶住。
「見你許久未回,不放心所以來看看。」
謝越看向阿兄,神色懨懨,許是方纔的話也聽了不少。
「想必宮宴也結束了,那臣先行告退,不打擾陛下和娘娘休息了。」
阿兄見狀也不久留,朝謝越行禮離開。
我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一旁的謝越,沒忍住嘆了口氣。
「陛下這是做什麼?不放心臣妾,要監視臣妾?」
「他方纔宴會上喝了不少,朕是怕酒氣燻着你。」謝越應道。
「臣妾也沒有那麼嬌氣。阿兄那些話只是因爲擔心我,皇上不必多疑。」
手被他握得很緊,我索性任由他拉着。
「涼月,朕知道,但朕還是會怕。」
桂花映着月光點點落下,又被我拂去。
「夫妻之間本該互相信任,臣妾既信皇上,皇上也應該相信臣妾纔是。」
「是,是朕錯了。」他認錯一向很快。
「這次我想讓阿兄和阿爹在京城內多留一陣子,阿兄也該娶妻了。」
「若看中了哪家女子,還希望陛下爲阿兄賜婚,就當是全他大舅哥的面子。」
我在謝越嘴角落下一吻,分離時卻被他反吻住。
丟盔棄甲,無路可逃。
「朕沒喝酒。」
尾音未落,深吻又至。
我被吻得腿軟,最後被他抱回寢殿。
一路上宮燈明亮,殘月高懸,宮人紛紛低頭不敢直視。
時間彷彿回到了從前,我與他不過是京城權力漩渦中的尋常夫妻。
可天家裏哪來的尋常夫妻?

-24-
秋狩如期而至,我孕吐雖好多了,但月份小,爲避免顛簸所以這次並未隨同謝越前去。
我趁着精神好,做了桂花糕和玫瑰酥。
「這些尚食局都會做,何必費心?」
謝越雖嘴上責怪,卻一連喫了兩塊。
「是誰說尚食局做的難喫?嫌棄的話陛下就給阿爹和阿兄好了。」
「不敢。」謝越說着,又伸手捻了塊桂花糕。
也不知道是不是還記着那日我要給阿兄做桂花糕的事。
「阿兄與那裴家姑娘看對眼了,到時候你多撮合着點。」
「他再不娶妻只怕京城沒姑娘敢嫁他了,阿孃爲此都愁得憔悴了。」
我搶走謝越手裏的桂花糕,「喫喫喫,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謝越看着我一直笑,就是不說話。
我被他看得臉熱,將桂花糕塞到他嘴裏,轉過身不理他。
「我都聽進去了。」
「涼月,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在心裏。」
「這是入宮以來,你第一次跟從前一樣對我說話。」
他也如從前那般,滿目柔情地看着我。
「皇上這是在笑臣妾失儀嗎?」
我有些失神,臉更燙了。
「好了,不逗你了。在宮裏等朕回來。」
……
一向秋日乾燥的京城忽然下了一場雨。
隨雨一起來的還有謝越在獵場受傷的消息。
說是他追獵猛虎,卻被虎所傷。
還說被虎一口咬在腰處,雖然從虎口脫險,但性命垂危。
再見謝越時,他是被宮人抬進宮門的。
血腥味和藥味,分不清哪一個更重。
只匆匆一瞥,我便被內侍攔在了門外。
「皇上說怕過了病氣給娘娘,娘娘最近還是別來看望了。皇上他……不想見人。」
「涼月,皇上傷還沒好,你如今又有着身孕,先安心養胎。」阿兄隨謝越一同入宮,他也跟內侍一起勸我。
「本宮與皇上是夫妻,這種時候除了本宮,誰還有資格陪在他身邊?」
「你明知山虎兇猛,爲何不阻攔皇上?」
「你武力高強,爲什麼護不住皇上?」
我哭出聲來,將怒氣撒在阿兄身上。
「是臣沒保護好皇上,任憑皇后娘娘責罰。」阿兄一臉愧疚,並未反駁。
「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麼用?你走吧,本宮不想看見你。」
我將他趕走,自己則站在門外等。
等到天色徹底暗下來,等到疲憊無力。
終於,門開了。
謝越躺在牀上,身上蓋了兩層被子,明顯是不想我看見他的傷勢。
「你總是這麼倔,總是讓朕難堪。」
他抿起脣角,蒼白的臉頰卻泛不起一絲血色。
「我從來都沒嫌棄過你,以前你裝成紈絝廢物的時候是,現在也是。」
「可你呢?遇到一點困難就要將我推開,在你眼裏我就是一個攀附權力、趨炎附勢之人嗎?」
淚眼如斷珠,落在他的手背上。
「朕從未那樣想過,朕只是不想你失望。」
「朕明明做到了你想要的樣子,可如今,卻又成了你最嫌棄的樣子。」
「應該說,是朕嫌棄這樣的自己。」
我急忙用手封住他的脣,「不准你這樣說!」
「你永遠是我心裏最好的夫君。」
「無論你能否好起來,我都不會離你而去。」
我努力壓下被血腥和藥味混雜衝擊所引起的翻湧,向他述說着我的真心——一如他以前。

-25-
謝越就這樣一傷不起。
太醫說傷及筋骨,但只要有心治療,終有一日會再站起來。
但謝越清楚,那不過是他們忽悠他的話。
貪生怕死,故不敢說真話。
他變得易怒,唯獨對着宋涼月有好脾氣。
所有人都懼怕他,厭惡他,卻迫於他的身份,敢怒不敢言。
謝越知道,他們都在等他死。
就像以前一樣,看不起他。
唯獨宋涼月是不同的。
她還是跟以前一樣,像哄他讀書時那樣哄他喝藥、配合太醫施針。
甚至爲了他與長兄鬧翻了。
她覺得宋驚山沒有及時救他,所以才導致了他如今的傷勢。
就連宋驚山娶妻,她也未曾出席。
兄妹二人,如今只能透過謝越知道彼此的近況。
其實,如果沒有宋驚山及時出現,謝越早已是虎口亡魂。
謝越想勸,奈何宋涼月不聽。
不過這樣也好,日後若是他不在了,宋涼月與宋驚山兄妹不和,在前朝後宮,也算是一種抗衡。
因此,謝越開始重用宋驚山。
他的精神越發不好了,他害怕有朝一日他離開後,宋涼月一介女流,孩子又年幼,若是爲朝臣所挾持,只怕她會招架無力。
他了解她,外剛內柔。
就算他騙了她這麼多年,最後還是心軟原諒他了。
若是日後她又被人騙去……
想到這裏,謝越氣急,又咳出血來。
……

-26-
半年後,宋涼月誕下皇子。
謝越不顧羣臣反對,將尚在襁褓的皇子立爲太子。
沒過多久,謝越病得更重了,整日昏睡,連早朝都改爲兩日一次,每次也多是潦草結束。
宋驚山受命監國,代爲把持朝政。
許是體虛,近來謝越時常做夢,夢裏多是與宋涼月成婚後在王府的時候。
醒來就看到她坐在自己牀前,有時捧着藥碗,有時抱着他們的孩子。
最後一次,謝越醒來看見她端着藥看着他笑。
與以前無數次笑不同,謝越後背有些發涼。
但他又很快將思緒拋走,她又怎會害他,定是自己眼花看錯了。
「是不是霽兒會喊母后了,今日這麼高興?」謝越問她。
「自然是有比這更值得高興的事。」她笑着應他,將藥喂到他嘴邊。
「這是最後一服藥了,喝完皇上就不用再被病痛折磨了。」
謝越這才驚覺,方纔並不是眼花,她看向自己的眸光冷得可怕。
他用力將她手裏的藥甩掉,瓷碗落地,四分五裂,一如她對他的感情。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政變後?
「一直……一直以來……你都在騙我?」
血氣上湧,最後化成她衣裳上的紅梅。
「是啊,臣妾學得如何?」
她依舊是一貫的好脾氣,身上髒了也不惱。
謝越瞬間明白了一切。
她本可以騙過他,騙到他死。
可她偏偏在他人生最後的時間告訴他真相,爲的就是告訴他,其實她不比他差。
謝越忽然笑了。
他的妻子從來都不是什麼沉迷情愛的弱女子。
她之所以信他,是因爲她愛他。
但如今,她不愛了。
或許從她自稱「臣妾」開始,她就不想再做他的妻了。

-27-
「爲什麼?」謝越問我。
他看着我,佈滿紅絲的雙眼裏透着疑惑。
「因爲我不想再被騙了。」
「也不想爲了宋府、爲了霽兒日日伏低做小討你歡心。」
「若非我扮作一副爲愛所困的模樣,你又怎會放下疑心?但凡我有半點異心,莫說是霽兒,只怕你連宋府都不會留。」
從我住進偏殿開始,我的一舉一動都會被監視。
他既不信我,那我只能將計就計。
救陸珩不過是讓他知道我從前爲他付出過,讓他動搖。
與阿孃那番話是我故意說的,加深他對我愛他至深的誤解。
話是假的,真正該說的話早就寫在了阿孃掌心裏。
與阿兄的分歧更是故意而爲之,爲的就是讓謝越放下疑心,交出政權。
謝越雙脣張合,卻說不出話來。
「皇上應該還不知道吧?」
「其實你的病也有尚食局的功勞,你的膳食都是由容尚食精心準備的。」
「今日,是她爲你選中的忌日。」
謝越騙過了我,騙過了容映,可他也同樣小瞧了我們,高看了自己。
我讓他將容映降職, 一來讓她看清謝越的本性, 二來讓她爲我所用。
她畢竟是宮中的老人,最會審時度勢。
更何況, 明晃晃的利益在眼前,誰又會在意那虛情裏摻雜多少真心?
「你……」謝越指着我,最後卻放下手,泄氣般合上雙眼。
「涼月, 其實我一直在後悔……後悔沒有向你坦誠。如果我沒騙你, 我們會不會……」
尾音與他的壽命一同戛然而止。
謝越始終睜着眼ṭűₕ, 似乎在等我的回答。
手掌撫上他的眉眼, 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是何情緒。
「可惜這世間從來都沒有如果。」
他最愛我的時候,偏偏是我最不愛的時候。
至高至明日月, 至親至疏夫妻。
從一開始, 我與他就是如此。

-28-
國喪過後,阿爹和阿孃回到邊疆,他們怕我垂簾聽政太過操勞, 讓阿兄留下來陪我,還說明年回來要抱孫子。
好不容易哄睡了霽兒,我偷閒在宮中漫步, 不知不覺又走到了秋水閣。
「秋水閣」聽起來的確悲傷, 但卻更適合故事的結局。
明月高懸, 又怎能被輕易摘下?
話本里寫的不過是女子的憧憬,事實上男子不過是想要一個全心全意爲他付出之人。
可真心是要用真心來換的。
風將桂花樹下的鞦韆吹動, 我久違地坐了上去。
又是一年秋,桂花如雪落下,卻是物是人非。
「太后可是後悔了?」
容映見了我,走到身後替我推鞦韆。
「哀家做事從不後悔,只是感慨人心可怖。」
「倒是你,聽說你剛入宮那幾年曾與先帝相依爲命, 你的藥還挺毒。」我示意她停下來。
「在這宮裏, 只要還有一條命, 都會選擇往上爬。這個道理, 我懂, 先帝更懂。」容映應道。
「這就是你選擇相信哀家的理由?」我問她。
「是,也不是。」她頓了頓,「直覺告訴我,太后與先帝不同。」
「而且太后與我同爲女子,懂女子的處境。」
我才明白容映的目的,「你是嫌尚宮這個五品官太低了?」
「我如今是太后的人, 只有站得更高才能爲太后做更多事。」
容映走到我面前。在她準備跪下時我將她扶住,「哀家成全你, 爲你, 也爲哀家自己。」
「哀家還以爲你經此一事後會選擇離宮,看來那份嫁妝是白準備了。」
容映搖搖頭, 「經歷過一次才知道什麼能靠得住。我不像太后命好,聽聞陸大人在朝臣面前很是維護太后。」
陸珩的確在謝越駕崩後來見過我幾次,他的心思全寫在臉上,我又豈會不知?
可我現在無暇顧及兒女私情, 光是前朝的事就讓人焦頭爛額。
「看來你是迫不及待想入朝了?」我問容映。
「是迫不及待想入朝替太后監察罷了。」她笑得意味深長。
「那就明日罷。」
「謝太后恩典。」
我與容映相視一笑。
來日方長,又何必因情耽誤一生。
女之耽兮,亦可脫也。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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