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秀前幾日。
各家都忙着嫁女兒。
我家卻不急,因我和裴丞早有婚約。
可就在選秀前一天。
裴丞突然來退親:
「你家世顯赫,總有辦法躲過選秀,可若芷不一樣,唯有我能救她。」
「你放心,等風頭過了,我再娶你爲平妻。」
眼看進宮聖旨就要到了。
父親冒着殺頭之罪,連夜將我送去江南。
五年後。
老皇帝駕崩。
我回京探親,偶遇裴丞。
他護着夫人,冷聲道:
「若芷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非要嫁我,也只能做妾。」
他還不知——
新皇后的名諱。 
-1-
闊別五年,故地重遊。
私塾院中。
我當年親手栽下的蘭花,盼了好些年不曾盛開。
那時有人爲了讓我高興,下了學還要守着花開。
而今它正輕晃着花朵,彷彿在迎我歸來。
我正想感慨一句物是人非,卻見熟悉的人影。
女子多看了兩眼。
高大的男子便爲她拈下花,插於髮間。
自是一副恩愛模樣。
我恍惚記起。
選秀前一日,裴丞登門退親。
他曾信誓旦旦道:
「我與表妹若芷並無男女之情,娶她只是權宜之計。」
「舒蘭Ṫů₍,你且等等我,好不好?」
我收回目光離開。
卻聽身後有人喊道:
「可是曲家姐姐回來了?」
我猶豫了片刻,還是回了頭。
與我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姜若芷挽住了裴丞的手。
她的眼神落在我的髮髻上。
「曲家姐姐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還未出嫁,難不成還在等……」
說着,她連忙止了聲。
裴丞的目光直直看向我,眼神怔愣。
他面容依舊俊美。
卻再無法和當年那滿心滿眼都是我的少年郎重疊在一起。
姜若芷比五年前變了很多。
那時的她,寄人籬下,怯懦瘦弱。
我聲音大些,她都要連連道歉。
彷彿是我在欺負她。
現在再看,肩平背直,簪金戴花。
已然脫胎換骨。
連那雙總是那麼無辜又可憐的杏眸,都帶上了幾分不一樣的神采。
姜若芷屈膝行禮,卻被裴丞一把拉住。
「你如今不必這般。」
我聽懂了他話裏的意思。
當年,姜若芷只是裴家的表親。
她剪壞了我爲裴丞縫的抹額。
裴丞壓着她,要她跪下道歉。
而現在,她成了裴丞的夫人。
地位今非昔比。
可姜若芷執意對我行大禮。
「這些年,是我佔了姐姐的位置。」
「姐姐怨我也是應該的,罵我也好,打我也好,我都願受着……」
我一言未發,裴丞已皺眉看向我:
「你非要擺這麼大架子?」
「你以爲你還是曲家大小姐嗎!」
他語氣嘲諷,字字往我心肺上戳。
父親爲了我得罪老皇帝,這些年被一貶再貶。
曲家看似已經早不如當年。
「也難怪你到現在還沒嫁出去!」
我啞然失笑。
就在這時,侍女來尋我。
見到有外人在,她把到嘴的「夫人」兩字換成了「小姐」。
「起風了,您該回去了。」   
-2-
馬車裏。
我閉眼淺憩。
自有孕以來,我總是嗜睡。
一不留神,又睡了過去。
夢裏,記憶回到了當年。
我與裴丞是青梅竹馬。
自幼相識,青蔥之時就定下了婚約。
曾爲了我一次癸水體弱,他急得半夜翻牆來我窗前守着。
曾爲了我一句好看,他用自己攢下的所有銀子,買下商人手裏的蘭花。
人人都說,我與裴丞是天賜良緣。
待十六歲那年,我們就會成親。
可後來,姜若芷來了京城,寄居裴家。
那一年冬天。
裴丞生辰那日。
我和裴丞每一年都會偷跑出來。
可到了相約的地方,卻不止裴丞一人在。
幾步之外,我看着兩人談笑。
裴丞抬眸看來,笑道:「若芷初來京城,這次帶她一起吧。」
我一時沒有說話。
姜若芷連忙告罪道:「曲家姐姐,是我想要跟來,你別怪表哥……」
我不是小肚雞腸之人。
只是,我看到,我花了好幾個日夜繡的抹額、我贈予裴丞的生辰禮,就這麼戴在了姜若芷頭上。
裴丞順着我的目光看去,眼神中慌亂一閃而過。
他走近我,小聲解釋:
「你來得太晚,剛剛等你的時候,她受了風頭疼。」
「她素來體弱,母親讓我照顧好她,我就暫且借她戴戴。」
說着,他討饒道:「大小姐,莫要生氣了。」
我還未說話,姜若芷卻突然紅了眼眶。
她跑過來,擋在裴丞身前,將我和裴丞生生隔開。
「曲家姐姐,我不去了便是了,是我非要跟着去,你罵表哥幹什麼!你知道他對你有多好嗎,你是他未來的妻子,怎麼能這麼不尊重他!」
她哭喊着,眼淚掉了下來。
我還沒反應過來,她竟突然一副喘不上氣的模樣。
裴丞顧不上別的,一把將她打橫抱起離開。
這一日就這麼匆匆結束。
那副抹額,我後來再也沒見過。
……
我醒來時,正靠在一人懷裏。
馬車裏到底睡着不舒服,除非有人自願做墊子。
趙懷安動了動被我枕麻的半邊身子。
他眉眼鋒利,目光卻繾綣無比。
「你怎麼來了?」
趙懷安不答,反而問我:「夢到什麼不高興的事了?」
僅是一眼,他就察覺到了我的情緒。
我搖了搖頭。
早就是過去的事情了。
何必再說出來,徒增煩擾。
趙懷安陪不了我多久又要離開,走時依依不捨。
「我還要去一趟塞北處理家務事,你可要記得想我。」
我含笑點頭。
左右不過幾日。
只是沒想到,這幾日裏,又生事端。
-3-
我回京時,把我的蘭花鋪子一併帶了回來。
我出入大街小巷,有人認出了我。
茶樓裏說起了我與裴丞的往事。
侍女來問我,要不要處理。
我搖了搖頭。
左右不過幾句話。
裴丞如今嬌妻在懷,想來也不會在意。
誰料,似有人在背後煽風點火。
傳言愈演愈烈。
有人說,我纔是裴丞本該要娶的人,若不是姜若芷不要臉地插足,也不會逼得我遠走江南。
說這話的人沒多久就被裴家以誣陷造謠罪送去了衙門。
裴丞大庭廣衆之下直言道:「再有造謠者,我裴某絕不輕放!」
可他這話引了衆怒,當場就有人反駁道:「什麼造謠?你難道不曾和曲家小姐定過親?不曾退親另娶?」
裴丞臉色鐵青。
當日,裴丞便遞來了拜帖。
我沒接。
我不知他有什麼事找我,但我這兩日身子不便,不想見客。
只是,過了三日,我們就在長公主的壽辰宴席上碰見了。
長公主與新帝關係甚密,這次宴席各路大臣蜂擁而至。
聽說請帖都被炒到了五百兩一張。
而我的請帖,是長公主身邊的大宮女親自送來的。
當日,我晨起梳妝打扮前往。
侍女跟在我身後,捧着一盆名貴蘭花。
剛進長公主府,裴丞就攔在我面前。
他眉頭皺得很緊,眉眼帶着深深的不悅。
「曲舒蘭,你如今竟這般惡毒!」
「你可知,若芷已經因爲這事哭了三日了?」
他似乎覺得,是我讓人在茶樓說那些事的。
「若芷大度,她允你進門做平妻,我卻不願!」
「你還未進門就能這般欺負她,進門了不敢想象會怎樣!」
姜若芷走來:「曲家姐姐如今也是急了,纔會出此下策……」
她臉色憔悴,泫然欲泣。
裴丞憐惜地將她摟進懷中。
再看向我時,眼神中厭惡更甚:
「曲舒蘭,你如今非要嫁我,便只能做妾!」
姜若芷的眼神里是遮掩不住的得意。
我嘆了口氣,直言道——
「你不必如此。」
「我已經嫁人了。」 
-4-
氣氛一時安靜。
裴丞看着我,神情有些不敢相信。
半晌,他開口,嗓音艱澀道:「你當真嫁人了?」
「可我那時明明和你說了,這只是權宜之計,要你等我……」
我等了啊。
可五年來,裴丞從未踏足江南。
我等了他春去秋來ṱú₍,漸漸心死。
於第三年,與趙懷安結爲夫妻。
只不過那時,我並不知曉趙懷安的身份。
裴丞似讀懂了我眼神中的意思,辯解道:
「我是有苦衷的!」
「那時曲家被先帝厭棄,父母不允,我如何敢來尋你?」
「你爲何不能再等等我?」
他語氣裏帶着指責之意,嗓音發顫。
這時。
姜若芷道:「曲家姐姐,你一直梳着未婚女子的髮髻,還拋頭露面,哪家夫君會允許夫人這樣啊。」
裴丞似乎明白了什麼:
「你何必再嘴硬?」
「罷了,從前往事不必再說。」
「我失意之時,都是若芷陪着我,如今,我更不能負她!」
「我先納你爲貴妾,待你表現好了,再抬爲平妻。」
他似乎篤定了。
我除了嫁給他,沒有別的選擇。
我沒忍住,笑出了聲。
笑他癡人說夢話。
兩日後便是大典Ŧű̂₆,屆時他們就明白了。
裴丞自顧自說完這番話,看向了我身後風姿搖曳的蘭花。
便是外行也知道此花價值。
他眼神中的驚歎一閃而過:
「長公主是新帝眼前紅人,我若能得了她青眼,平步青雲,指日可待。」
「這盆蘭花就當做是裴家送來的吧。」
這麼不要臉的話,我一時以爲自己聽錯了。
姜若芷走近,作勢想從侍女手裏接過蘭花。
我一把將她推開。
力道不大,她卻猛然向後倒去。
裴丞把姜若芷扶起來,看向我滿眼慍怒。
「曲舒蘭,你到底想怎樣!」
「看來今日,不給你點教訓,你是看不明白現在自己的處境了!」
他說着,竟指揮身後帶來的裴家家丁:
「壓她跪下!給夫人道歉!」
家丁將我團團圍住。
姜若芷抓着裴丞衣角道:
「曲家姐姐是金枝玉葉,怎麼能讓她跪我?」
我後退了兩步,下意識護住肚子。
裴丞見狀嗤笑:「什麼金枝玉葉,你這麼仗勢欺人,活該曲家落敗!」
裴丞趾高氣揚地看着我。
姜若芷眼神中的得意再也藏不住。
真是風水輪流轉。
當年——
裴丞也如今日這般,罰姜若芷跪下道歉。
那副抹額,在她院中找到時,已然成了碎布。
我擺手拒絕,可裴丞執意如此。
姜若芷還是跪下了。
楚楚可憐,搖搖欲墜。
第二日,就聽聞她傷心過度,飯都喫不下去。
我去探望,被裴丞攔在屋外。
他滿眼譴責:「若芷要是有事,你必須負責。」
我的心一寸寸冷了下去。
這時,姜若芷赤腳跑了出來。
她衣衫單薄,撲進裴丞懷裏:「表哥,我錯了……」
裴丞滿眼懊悔,輕聲細語:「不,是表哥的錯,再也不罰你了。」
那畫面着實刺目。
我出聲:「裴丞,你們既然郎情妾意,婚約還是作罷吧。」
裴丞猛然抬頭,瞪着我道:「若芷是我表妹,你不要敗壞她的名聲!」
姜若芷連連搖頭:「我沒有、我沒有……」
她梨花帶雨,又是一副快要暈厥過去的樣子。
「你難道看不出來嗎,她到底存了什麼心思——」
「啪!」
清脆的巴掌聲落在我臉上。
裴丞力道之大,將我打得跌坐在地。
「夠了!ẗųₗ誰許你這麼說她的!」
看着我頃刻紅腫的臉,裴丞微微怔愣,但還是道:
「這巴掌,是你應得的!」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回去就和父親說退親的事情。
可沒過多久,荒淫無道的老皇帝突然廣開選秀。
這個關頭,親事自然退不得。
但沒想到,裴丞突然打得我措手不及。
那一夜。
我千里夜奔,狼狽逃竄。
那一夜。
裴丞洞房花燭,人生得意。
……
回憶終止。
眼看家丁就要動手。
姜若芷勾起脣角。
我嘆了口氣,掏出懷中玉佩。
下一刻,成羣暗衛從天而降。
執劍站在我身前。
玉佩上「懷安」兩字,在裴丞眼前輕輕晃動。
幾乎要閃瞎他的眼。
裴丞不可置信,驟然拔高了音量:
「這是新帝——」
-5-
裴丞有些失態地盯着我。
「你與新帝有何關係?」
有什麼關係?
隱婚夫妻的關係罷了。
但這些,還不能告訴外人。
我想了想道:「我在江南之時,與他結識,對他有恩,他贈我玉佩。」
沒有一個字作假。
裴丞聞言,鬆了一口氣。
話剛落,長公主便匆匆趕來。
她看了眼裴家家丁道:「裴țű₂大人這是不把本宮放在眼裏了!」
裴丞面色難堪。
長公主直接將人請了出去。
擦身而過之時,裴丞還不忘警告我道:
「那位蟄伏多年,心思深沉,我勸你不要和他牽連過多!」
「看在我們多年感情的份上,我言盡於此!」
長公主帶我遊園賞花,對我帶來的蘭花極其喜愛。
不少夫人小姐看在眼裏。
宴席開始,她更是將我引入上座。
這一番表現之後,很快就有人來攀談。
能做當家主母的多是人精,猜出了幾分,說起話來也好聽。
「江南真是養人,曲小姐比之前更光彩照人了。」
真是可惜,裴丞和姜若芷不在場。
-6-
宴席結束。
月上梢頭。
新帝的登基大典在即。
本該在塞北的人卻出現在了我的院子裏。
「三日不見,我很想你。」
他衣衫有些凌亂,鞋上泥濘未乾,似是才趕回來就來尋我。
他埋首在我頸窩,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還未開口,他已悠悠道:「你那前未婚夫來找你麻煩了?」
語氣裏帶着一股酸味。
這就是我不想動暗衛的原因。
一動,他那裏便得到消息了。
我笑道:「他要納我爲妾。」
趙懷安一下抬起了頭,怒目圓瞪:
「荒謬!」
「朕的皇后給他做妾?他是不想活了!」
向來不喜形於色的人氣得鼻孔噴氣,咬緊了後槽牙。
我熟練地摸了摸他的腦袋,安撫住了他的情緒。
他舒服地「哼哼」了兩聲。
他看似是被哄好了,但似乎想到了什麼壞點子,滿意地笑了起來。
我心裏頭有了不好的預感。
趙懷安比我小了兩歲,心智卻十分成熟,但有時也會像個幼稚的少年郎。
初遇之時,我已在江南一年了。
異地他鄉,舉目無親。
我走時匆忙,身上銀錢不多,越花越少。
父親母親不敢和我多有聯繫。
女子不能自立門戶,我連賺錢的路子都沒有。
我不擅長女工,於詩詞書畫一道也沒太多天賦。
唯愛侍弄蘭花,卻無人問津。
身上只剩下十個銅板的時候,我撿到趙懷安。
冬日飄雪。
他被刺殺重傷,倒在雪地裏。
我不忍看他被凍死,將人撿了回去。
他醒來後卻失去了記憶,無處可去。
我養不活第二個人,便想趕他走。
可他似是知道自己長得有何等惹人憐愛,他睜着雙溼漉漉的眼睛,說自己什麼都能幹,只求我收留。
我勉爲其難點了頭。
他手腳確實勤快,也不怕丟臉,當街叫賣蘭花。
我的蘭花鋪子終於開了起來。
他喚我「阿姐」。
喚着喚着,成了「姐姐」。
再然後,就是「舒蘭」。
到最後,成了「心肝」。
孤男寡女,日久天長。
乾柴烈火,水到渠成。
這事兒,他有錯。
我亦有點兒錯。
我們私自拜了天地。
我輾轉送信告知爹孃。
爹孃雖不喜這女婿,但彼時的我回京無望,無人敢娶,這已是最好的歸宿。
後來,不知何時,趙懷安恢復記憶。
我本以爲,他身份不凡,定會就此一走了之。
偏偏他一直不曾離開。
日子就這麼過着,中間他一直不斷暗示他的身份。
還試探我道:「好心窮書生撿回一貌美蛇精。」
「蛇精待書生一心一意,情比金堅,恨不得蛇膽都給了他!」
「書生卻在知道蛇精身份後,嚇破了膽,還要喂她雄黃酒,真是狼心狗肺!」
他讀得忘我,似乎十分入戲,氣得摔了話本。
我敷衍地點點頭。
趙懷安追問:「娘子,你不會如此吧?」
我:「……」
我在江南的第四年,也是我撿到趙懷安的第三年。
他同我徹底坦白了身份。
他說完,忐忑地瞄着我。
見我不應,身形顫抖,臉一寸寸白了下去。
「娘子……曲姑娘既然已不願再和我做夫妻,我便走了,還望以後珍重。」
他說着走了出去。
赤着腳,未着鞋襪,也未穿外袍。
才走幾步,便倒了下來,狼狽不堪,而後又艱難爬起。
我心有不忍,終於在他跨出門檻那一刻,喊住了他的名字。
得逞的笑意,在我看過去的那一刻,遮掩了起來。
過了很久,我才知道,趙懷安從未失憶。
那年京城,私塾之中。
曾經還有一位少年郎。
裴丞祈禱蘭花開之時,他尋訪花藝名匠,偷偷重新栽種了那株蘭花。
……
好不容易送走趙懷安,我睡了個好覺。
被裴丞影響了的心情,也很快轉好。
直到第二日。
我的蘭花鋪子被人砸了。
灌注了我心血的蘭花被人連根拔起。
我去找裴丞算賬。
這次,換他不願見我。
終於,我在裴府門口堵到了裴丞。
他挑眉看向我,嘴角帶着譏諷的笑意:
「知道欲擒故縱不管用,等不及來找我了?」
看他那模樣,似乎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難道是我誤會了?
就在這時,姜若芷匆匆趕來。
對上她的眼神,我知道了罪魁禍首。
只是我不明白。
她如今已是裴夫人了,爲何還這麼討厭我?
我不再多言,揚長而去。
走前,我的目光在姜若芷的髮簪上停留了片刻。
若我沒看錯,這是……
幾日清靜之後。
登基典禮當日。
宮門口,又遇裴丞。
裴丞扶着姜若芷下了轎子。
狹路相逢。
姜若芷笑道:「曲家姐姐不知道,進宮坐不得轎子嗎?」
裴丞冷哼:「提醒她幹什麼,等被侍衛杖責了就知道了。」
我懷有身孕,趙懷安特地給了我可坐轎通行的令牌。
我並不想理會,可卻被姜若芷吸引了注意力。
這次,不止是簪子。
從鐲子到耳飾,無一不價值連城,絕非凡物。
都是宮裏纔有這樣的好東西。
裴丞並非女子,看不出來其中精妙。
我心裏頓時有了猜測。
見我一時不說話,裴丞有些生氣。
「曲舒蘭,別丟人現眼!」
「讓你下來就下來!」
轎伕腳步不停。
裴丞面色難看:「好!好!」
「你自己非要去,別怪我沒提醒你!」
他情緒激動,聲音響亮,有不少人看了過來。
姜若芷不贊同道:「曲家姐姐,你將來是要嫁進我們裴家做妾的,你現在這樣,也是在丟夫君的臉面。」
她說話比之前多了幾分趾高氣昂。
我拉下車簾,只作沒聽見。
可不想,裴丞不知抽了什麼風,直接攔在了轎子前面。
轎伕不敢阻攔,裴丞直接掀開了轎門,將我拉了出來。
我沒想到他竟這般,掙扎甩開他的手。
爭執之間。
他的眼神突然落在了我的脖子上。
裴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驟然啞了聲。
我還沒明白,姜若芷已驚呼出聲:
「曲家姐姐,你都要嫁爲妾室了,怎麼這麼不檢點,竟與人……」
她聲音清脆,字字句句清清楚楚。
我摸了摸脖子,有些無奈。
都怪昨夜趙懷安作亂,狗兒似的,糊了我一身口水。
裴丞愣在原地,臉色一時難看至極。
姜若芷突然恍然大悟般道:
「曲家姐姐是爲了讓夫君喫醋,故意用胭脂點的吧?」
裴丞的臉色漸漸恢復。
他鄙夷地看着我,彷彿已經把我看穿。
「呵,你心思都放在這上面,實在叫人不齒。」
「算了,我也不攔着Ŧú⁷你去自討苦喫了!」
我走近他。
在裴丞還未反應過來之時,抬手——
「啪!」
巴掌落在他臉上,周圍一陣驚呼。
我與他多說一個字,都是在浪費時間,還不如動手。
裴丞的腦袋歪向一邊,舌頭頂了頂腮幫子。
我心裏可惜,現在身子乏力,用不上太大的勁。
姜若芷連忙攙扶住他,瞪向我道:「曲家姐姐,你怎能對夫君動手,他乃朝廷命官……」
裴丞怒道:「不必再與這等悍婦言說,就當我們好心餵了狗!」
他們喋喋不休之時,我重新上了轎子。
轎子走到宮門口,被侍衛攔下。
身後,裴丞嗤笑出聲:
「和你說了要下轎子,你還不聽——」
他話還沒說完,我已從袖中掏出令牌。
-7-
登基大典過程中。
裴丞遠遠看過來,盯着我,神情複雜。
我的心思卻都在高臺之上。
趙懷安面色肅穆,身着龍袍。
卻幾次抬眸,似不經意般掃過我。
好不容易熬過登基大典。
趙懷安派心腹小太監來傳話:「陛下在殿後等您。」
我剛抬腳,就被裴丞攔下。
他指責地看着我:
「你那塊令牌是新帝給你的吧?」
「我不是說了,讓你不要和他糾纏過多嗎?」
裴丞薄脣緊抿,十分不悅。
「這位陛下登基之前,殺了七位手足,連年僅三歲的小皇子都沒放過,心思狠辣,不是你能招惹得起的!」
趙懷安乃皇后所出。
只是後來,老皇帝爲了寵妃,將皇后廢黜,囚於寺廟,鬱鬱而終。
老皇帝晚年久久不立太子,最名正言順的還屬趙懷安。
因此他纔會數次遭遇刺殺。
我淡淡道:「妄議陛下,是要砍頭的。」
旁人不知,我卻是知道的。
那位小皇子的母家在塞北駐紮,趙懷安前些日子過去,就是用小皇子性命換塞北安寧。
他行事狠辣也是被逼無奈,若不狠心連自己都活不下來。
裴丞一噎。
姜若芷適時開口:「夫君也是好意,但似乎曲家姐姐不領情。」
「曲家姐姐還和以前一樣,會討男子歡心,去一趟江南就能結識陛下。」
姜若芷語氣中帶着一絲酸味。
裴丞似乎察覺到了些許不對勁。
他眉頭皺得能夾死一隻蒼蠅。
他看向我,冷聲道:「你該不會妄想進宮吧?」
「曲舒蘭,我勸你適可而止,還想嫁給陛下?能嫁我做妾已經是你能找到最好的歸宿了!」
他說得投入,沒看到他嘴裏那位「心思狠辣」的陛下已經換好了衣服回來。
如今正像只小狗一樣,在隱蔽處東張西望地找人。
想來是我久久不去,他等不及來找我了。
裴丞見我一直不答,彷彿默認了一樣。
他眼裏閃過妒意,惡劣道:「你死了這條心吧,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紀了,我早就聽到了消息。」
「陛下雖然還未娶妻,但其實早就心有所屬,只是那位未來皇后身份特殊,不便立刻公開。他還準備爲了心愛的女子遣散後宮了,做七品答應都輪不到你!」
遣散後宮?
聽聞這話,我和姜若芷都喫了一驚。
她眼裏閃過巨大的驚喜。
我也十分震驚。
這事趙懷安並未和我說過。
當年我心許裴丞,裴家門第比不得曲家,承諾永不納妾。
我盼着一生一世一雙人。
如今,我早就不是那個天真的少女。
我做好了和旁人分享夫君的準備。
我與趙懷安感情是不錯。
可愛情太過脆弱,抵不過誘惑,更抵不過時間。
他貴爲九五之尊,絕不會只屬於我。
眼前,裴丞道:「好了,你也別和我慪氣了。」
「我知道,你在怪我這些年沒來找你。」
「但你不也沒有聯繫過我嗎?」
我聯繫過的。
那時,我孤身一人遠在異鄉。
人在惶恐中,那些不好的回憶便被忽略了,只留下曾經的情深動人。
我想回家。
我嘗試給裴丞寫信,可最後卻石沉大海。
只是這些,如今再說無用。
那些信也只是在浪費筆墨。
裴丞見我不說話,繼續道:
「若芷和你不一樣,她善良大度,有容人之量。」
「你等下同若芷好好道個歉吧,這段時間以來你讓她心情很不好。」
裴丞還在說着,像只蒼蠅「嗡嗡」。
那頭,趙懷安已經找到了我。
他看過來,眼眸一亮。
站在我身後的姜若芷激動地抓住了裙襬。
趙懷安抬腿大步向我走來——
-8-
裴丞專注地看着我,不曾注意到趙懷安走近。
姜若芷卻眼珠子一轉,突然朝我「撲通」一聲跪下。
「我願意自請下堂,成全夫君和曲家姐姐!」
現場一下安靜了下來。
人人都知,現在這位陛下的母后,就是被先帝貶下堂的。
姜若芷這番話,是要把我和裴丞往火坑裏推。
裴丞想要開口否認,卻又被姜若芷搶白:
「曲家姐姐回京,就是爲了嫁給夫君。」
「夫君亦憐愛曲家姐姐沒有歸處,兩人情投意合,再相配不過!」
「我不願再坐這裴夫人之位Ťū́³,還請陛下爲我主持公道!」
她說得慷慨激昂又萬分可憐。
各家大臣、貴女默默不做聲,看好戲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帶着嘲諷。
裴丞看向姜若芷,萬分不解道:「我何時說過要休妻?」
姜若芷卻道:「自從曲家姐姐回京,夫君茶不思飯不想,顯然是對她舊情不忘,我還有曲家姐姐這些年來寫給夫君的信作證!」
原來,我早些年寫給裴丞的信,都是被她扣下的。
裴丞目眥欲裂,指着姜若芷,手指顫抖。
他不知姜若芷爲何突然翻臉,一定要與他和離。
我卻已然明白。
我看了罪魁禍首一眼,卻見他正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察覺到我的目光,他邀功似地揚了揚下巴。
我心裏嘆了口氣。
我回京之後,裴丞一直對我惡語相向。
但一如姜若芷所言,他對我糾纏不休,這讓姜若芷十分不安。
我進裴府之事,在她眼裏已是板上釘釘。
再加上趙懷安從中作梗。
他送了一堆名貴之物給她,不知是不是還說了些甜言蜜語,引得姜若芷昏了頭,以爲傳言中那位趙懷安心愛的女子是她。
這般行徑,我並不歡喜。
想着,我不願再看趙懷安。
他一怔,心裏着急,卻聽裴丞道:
「陛下明鑑,臣與曲舒蘭早就一刀兩斷,現在只是看她可憐,願納她爲妾——」
裴丞話還未說完,趙懷安已經一腳踹在他胸Ṱų₋口。
裴丞跌坐在地,差點吐出一口血。
趙懷安語氣森冷:「誰準你納她爲妾?」
姜若芷隱去眼底的笑意。
她似乎覺得趙懷安在爲她出氣。
裴丞亦被踹了一腳,他反而冷靜了下來,不卑不亢道:
「納妾一事本就尋常,臣與曲舒蘭青梅竹馬,情意甚篤,臣自以爲沒有哪裏做得不對!」
趙懷安面色沉了下去。
「青、梅、竹、馬?」
「情、意、甚、篤?」
衆目睽睽之下。
趙懷安走到我身側,執起了我的手。
「朕怎麼不知裴大人和皇后還有這番交情?」
-9-
那日。
趙懷安順水推舟宣佈了我爲皇后的事。
裴丞跪在那裏跪到了月上中天,纔有宮人將他送出了宮。
姜若芷臉色慘白如紙。
她想要跟着裴丞離開,去扶他的手,卻被一把推開。
宮內。
趙懷安不知從哪裏掏出搓衣板,跪了下來。
他狡辯道,寫給姜若芷的詩都是暗衛代勞的,那些首飾也都是暗衛挑了送去的,與他沒有半點關係。
他不過是想給裴丞的後院搗搗亂,沒想到效果這麼好。
總之,都不是他的錯。
他見我似乎沒那麼生氣了,便挪過來,枕着我的膝蓋,抱着我的腰撒嬌。
冊封皇后的典禮還沒有正式舉行,我執意回家。
趙懷安氣得牙癢癢。
曲府門口,裴丞突然躥了出來。
他雙眼佈滿血絲,眼下青黑,瞪着我道:
「曲舒蘭,你早就和趙懷安在一起了,是不是!」
「你早就背叛我了,你從未等過我,是不是!」
我冷冷地看着他。
「你又憑什麼讓我等你?」
「憑你臨時毀了婚約,還是憑你嘴上說着權宜之計,沒到三個月就和她有了肌膚之親?」
是的。
這五年來,我曾忍不住跑回來過一次。
就在到了江南的三個月後。
我實在想家。
想念與我一起走過青蔥歲月的裴丞。
我喬裝打扮,一路夜行,跑到了京城外,不敢進去。
可許是老天有眼。
我看到了裴丞帶着姜若芷踏青。
他們共騎一匹馬,奔向郊野。
我連忙跟上。
我的鞋底磨破了,腳底鑽心地疼。
不敢大聲喊,生怕被人聽到。
也不敢停歇,怕跟不上他們。
終於,他們在山林中停了下來。
然後,幕天席地,滾作一團。
我扶着路邊的樹,吐得昏天黑地。
裴丞嘴脣顫抖地盯着我:「……你都看到了?」
我點點頭,不再多言。
沒過多久。
封后大典舉行。
照理來說,趙懷安剛登基不久,不該這麼快封后。
奈何他等不及,理由也充分。
我肚子裏已有龍種,總不能大着肚子成親。
我坐上鳳位那一日,裴丞休了妻。
暗衛來報,說是因爲裴丞發現了那些情詩。
姜若芷破罐子破摔,說是趙懷安所寫,讓裴丞不要輕舉妄動。
可裴丞經過筆跡對比,發現根本就不是。
倒是像已經駕崩了的老皇帝的。
裴丞管不了這麼多,執意休妻。
姜若芷被休後無處可去。
她當年來京投奔裴家,就是因爲母親去世,父親寵愛繼室,讓她在家中沒有立足之地。
現在她父親離世,更回不去了。
幸好,在她走投無路,就要回老家的前一日。
趙懷安推行了女戶的政令,女子也可自立門戶。
集市口, 百姓聚集在榜前,議論紛紛。
據說, 是皇后的主意。
在百姓感念皇后恩德之時, 姜若芷又哭又笑。
她前半生汲汲營營,就爲了讓自己有個好歸宿。
她深知男子信不得。
裴丞能爲了她棄了曲舒蘭, 今後也會爲了別人棄了她。
何況, 她早就看出, 裴丞喫着碗裏看着鍋裏,心裏還念着曲舒蘭。
所以,在她看到更高的枝頭時,她毫不猶豫舍了裴丞。
即便後來, 她從枝頭跌了下來, 她也不後悔。
她從未想過, 還能有一根自己的樹枝。
只是之後,靠不了誰了, 路怕是很難走了。
想到此處, 姜若芷又哭了出來。
-10-
第二年春,我誕下一名女嬰。
趙懷安封她爲長安公主, 取名思南。
臣子們催着趙懷安選秀的時候, 他突然宣佈要廢除後宮。
幾乎無人贊同。
可言官也不好爲了這點事以死上諫。
當着趙懷安面反對的, 趙懷安當日就給他家賜美女。
一來二去,漸漸也沒人提了。
思南自小就聰明。
趙懷安把她抱在膝蓋上, 教她批奏摺。
她長到十二歲那年, 我還沒有第二個孩子, 臣子們終於察覺出一些不對。
趙懷安問思南, 想要皇位,還是想要弟弟。
思南說,這兩個選項, 差太多了。
要不然, 她選皇位, 趙懷安再扇她倆巴掌, 不然她不好意思。
她性子隨了趙懷安。
是個不好相與的。
宗室裏偷偷帶了男孩進宮的,都被她記了一筆。
又是一年冬天。
她牽着我的手, 指向不遠處佝僂着的男子。
她問我,這人就是母后的竹馬?
我想了一會兒,纔想起裴丞的名字。
他本就不是什麼大才,又沒什麼大功績, 沒幾年就被外放了。
現在五年纔回京一次。
他寄給我的信,被趙懷安當着我的面燒了。
裴丞遠遠地盯着我, 看了很久。
我恍惚記起。
少時,我們結伴。
少男少女,還是最美好的時光。
歡聲笑語, 青澀的感情之外,更多的是快樂。
談不上多少愛與不愛, 總歸是想和他在一起的。
後來,不提也罷。
趙懷安來接我, 朝着裴丞的方向瞧了一眼, 朝着暗處的護衛擺了擺手。
我渾然未覺。
思南挑了挑眉,鄙夷地看了眼趙懷安。
冬日的風漸停歇。
我似乎聞到了蘭花香。
我瞧不⻅的私塾窗前, 那株⻅證了我與裴丞青梅竹⻢、見證了趙懷安暗戀心事、⻅證了我與裴丞緣盡的蘭花,再一次盛開。
又是一年春好處。
盼今年,勝年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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