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當夜被退貨,只因我認錯了駙馬,爬錯了牀。
駙馬宋真跪在御前,哭得像個姑娘。
宋舒不哭不鬧,卻倔強地穿着那身被我撕得無法蔽體的衣裳。
縱使父君一生明斷,也斷不開我這糊塗官司。
我振振有詞:「銅雀春深鎖二喬,我堂堂公主,爲何不能納二郎?」
父君氣得手抖:「你個逆子,十歲打大臣,十二盜皇陵,如今還想興風作妖,讓你皇爺爺不得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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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事,真不賴我。
宋真與宋舒二人,年齡相仿,樣貌也有七八分像。
那晚月黑風高,我又飲了幾杯薄酒。
侍女去打水,宋舒喝得東倒西歪,恰巧歪在我門口。
我自將他當作了駙馬,攙上了婚牀。
脣紅齒白的一張臉,像只誘人的仙桃。
仙桃還似成了精,伸手勾住了我的脖頸。
我一妙齡女子,血氣方剛,十九年來未與男子勾過手,一下子整這麼刺激,如何忍得了?
我也不同他客氣,動手便剝他衣裳,落了紅帳,滾了滿牀。
他穿得委實有點多。
我剝了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
像剝苞米一樣。
好不容易剝完外衣,發現他褲腰帶還打了個死結。
橫豎解不開那死結,我便動嘴去咬。
就在這時,駙馬進來了。
他大約也沒受過這等刺激,哀嚎一聲,坐在地上哭爹喊娘。
二人鬧到了御前。
一個哭哭唧唧,一個憋憋屈屈。
父君捂着臉,表示沒眼看。
我於一團亂中理出一條線頭:「一模一樣的郎,宋家怎麼有兩個?」
父君靈光一現,着人提了我那公公中丞郎。
「孤只知,你有一兒名宋真,卻從未聽說,宋家的兒郎是一雙。古有金屋藏嬌,卿怎麼還……府邸藏兒?」
中丞郎冷汗涔涔,駙馬爺低頭不語。
父君一怒,拍案道:「講!」
中丞夫人突然嗷的一聲,以頭搶地開始哭喪:
「我嫁宋郎時,不知他先前已娶青樓娘。
「那青樓女,名喚琳琅,燒我西間屋,毀我賢德名,分明晚我一月有孕,卻先我一步生兒郎。我堂堂丞相女,怎甘心輸給那青樓娘?」
哦,我聽明白了。
我Ṱů₄這公公宋欽,其實是個渣男。
微末時,傍了青樓當紅花魁琳琅。
琳琅姑娘沒日沒夜賣笑賣唱,掙錢供宋欽唸書。
宋欽不負所望,一舉得中,卻一抹臉,又傍上了丞相。
這頭宋欽剛與丞相千金李氏成親,那頭琳琅姑娘卻找來京城,打上了門。
青樓美人何其多,能在一衆美人中穩坐花魁,琳琅姑娘自是有兩把刷子。
她先是放了一把火,燒了中丞府的臥房,將事情鬧得盡人皆知,叫人不敢將她暗害。
又藉着沸沸揚揚的輿論,逼上相府,爲自己討還公道。
丞相再想護着女兒,也不得不顧全名聲,只能作大度狀,允自己的乘龍快婿抬了青樓女,與李氏作平妻。
後來李氏有孕,闔府歡喜。
不出一月,琳琅也診出了身孕,又讓闔府陰雲籠罩。
李氏日日眉頭不展,怕琳琅生下的是小子,怕自己生的是姑娘。
琳琅卻沒心沒肺,日日在李氏眼皮子底下談笑風生,吹拉彈唱。
李氏心想,好歹自己先有的孕,若能一舉得子,自己生的就是嫡長子。
沒承想,這琳琅姑娘端的是個狠人,李氏產期將到,她卻喝了一服催產藥,硬生生先於李氏,誕下了一個兒子。
強行催產,傷了身子,落了病竈。
琳琅彌留之際,一向心地冷硬的宋欽也不禁潸然淚下:「你這又是何苦。」
琳琅攥了帷帳,提着一口氣,冷聲道:「我一生輾轉於萬花叢中,只撈銀錢,不曾動過真心。沒承想,卻栽在你這面似無害的白眼狼手上,我怎甘心,喫這悶虧?
「我一生陪過的酒,受過的辱,賣過的笑,總不能白費。就當我這些年的努力,全拿來換了我兒中丞嫡長子的出身,予他鋪個錦繡前程,倒也不虧。」
她帶着一絲報復後的暢快,撒手人寰,留下了不足滿月的宋舒。
李氏產子後,宋舒卻被深藏於府中,不見於人前。
世人只知,中丞郎與丞相千金育有一子,名喚宋真。
卻不知,宋家其實還有大郎,名喚宋舒。
-2-
我睨了一眼宋舒,他雙脣緊抿,眉眼低垂,端的隱忍,端的倔強。
細一思量,我昭和公主,向來自詡聰明絕頂,如今怕是,着了這小郎君的道。
他隱忍十九載不露聲色,卻抓住我與宋真成親的機會,佯作醉酒,投懷送抱,一舉將自己舞到了御前,想再藏都無法藏。
真不愧是琳琅生Ťū́₊的。
父君斥責了中丞郎,但此事畢竟恩怨已久,清官難斷家務事。
眼下朝中又急需用人,中丞郎雖渣,但業務能力着實紮實,便未革他職,只罰了外放。
父君問我:「這宋家,你還嫁是不嫁?」
我瞧了瞧旁邊那清冷倔強的宋舒,平靜道:「嫁,自然要嫁。」
父君怔住了。
若我不嫁,都還好說。
可若要嫁,我已與宋真大張旗鼓成婚,又與宋舒滾了牀單,又該如何分說?
我理直氣壯:「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我堂堂公主,爲何不能納二郎?」
宋家四人怔了一地。
父君眼含熱淚,氣得手抖:「你個逆子,十歲打大臣,十二盜皇陵,如今還想興風作妖,讓你皇爺爺九泉之下不得安生。」
這些年,我每每惹他生氣,他便開始翻舊賬。
這是他一生的痛。
父君登基時,我娘已經過世。
大臣說,大昭祖訓,帝位之側不可無後,逼着父君納妾娶妻。
父君每晚對着孃的畫像,無聲落淚。
我心疼父君,也心疼娘,一怒之下,打了大臣,罵了大昭列祖列宗。
父君自小勤勉克己,苦讀勤政,做兒子做君王,未遭皇爺爺一句斥責。
卻因生了我這逆子,被皇爺爺指着鼻子罵他胸無綱常,教子無方。
皇爺爺罵得激動,還一命嗚呼。
父君原本毫無污點的人生,從此擔上了不忠不孝的罵名。
如今他提這個,我心中有愧,也不與他爭了:「嫁一個,嫁一個還不行嗎?」
此時又來了急報,最近的政事總是火急火燎țũ̂⁶。
父君心煩,扶額道:「快滾。要怎麼嫁,要嫁哪個,你想清楚了,再來稟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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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都嫁了,我順水推舟,住進了中丞府。
次日一大早,李氏便攜了下人,端了甜湯,登我門來跪拜問安。
我和氣道:「夫人不必如此,無論我嫁哪個郎,都是進了你家門,做了你家媳,自該是我敬你。」
李氏面色惶恐:「公主金尊玉貴,萬萬使不得。」
昨日大婚時,她可不是這麼說的。
她仗着孃家一門三丞相,自己又有誥命,端坐在正位上,受了我的跪,喫了我的茶,還對賓客講:「縱是公主嫁進我家門,做了我家媳,我這婆母,也當得起。」
如今看我指不定嫁哪個Ţṻ₋兒,她倒慫了。
我問:「大郎現下在哪住?」
李氏說:「宋舒愛讀書,住在後院藏書閣。」
我冷笑一聲:「藏書閣陰冷,如何能住人?我邊上這間房空着,也敞亮,便讓大郎搬來住。」
李氏眼中噙了淚珠:「昨夜是筆糊塗賬,公主與真兒兩情相悅,萬不要爲這點事,生了嫌隙,錯了主意。」
她何時變得如此寬宏大量,竟能容兒媳爬了旁人牀。
不過是怕我選了宋舒,從此她兒便要低宋舒一頭。
我踱至她面前,冷眼將她瞧:「夫人最清楚我與宋真的過往。如今我倒要聽聽,與我一見鍾情兩心相悅的,當真是宋家二郎?」
李氏兩腿一顫,手抖得如同篩糠。
縱是那夜月黑風高,薄酒微醺,我又怎會,真的認錯自己一見傾心的郎?
-4-
一年前,我無所事事,跟着好友,好友又跟着她的好友,繞了好幾個圈,繞到了這本與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中丞府,來看府裏養的一頭野驢。
野驢名叫歡喜,長得十分滑稽,叫起來像四十歲的粗漢在蠢笑。
小姐們對着歡喜,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卻笑不出來。
因我十二歲那年,一身反骨,給自己打了一把劍,想要仗劍天涯。
還給自己取了個化名,也叫歡喜。
如今聽她們此Ţû₃起彼伏喚歡喜,野驢歡喜又笑得同十二歲的我一樣憨蠢,我心中火燒火燎,拂袖向無人處走去。
好友喊:「去哪裏呀公主!」
我沒好氣吼:「上茅房!」
繞過一面牆,穿過Ṫű̂ₘ紫竹林,林外是藏書閣。
我垮着臉,紅着眼,撩起裙襬,蹲在紫樹林下生悶氣。
卻有清冷男聲傳來:「茅房在東邊,請不要隨地大小便。」
我抬頭一瞧,閣上二樓開着窗,窗上一面輕薄的簾子,簾後有個公子,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誰隨地大小便了!你是誰?」
公子不吱聲。
忽起了一陣風,簾子飄出窗外,現出簾後公子霧山色的衣衫,和一張清冷俊美得叫人呼吸凝滯的臉。
許是怕我呼吸不暢原地憋死,簾子旋即又落了回去,霧山衣衫的公子又掩在了簾後,若即若離,若隱若現,無端撩得人心神不寧。
我看得癡了。
拾步欲登樓閣,去摘那輪清冷的月。
卻聽公子說:「小姐止步。」
他的聲音有種令人信服的力量,我內心不甘,卻又聽話地停下腳步:
「那你告訴我,你姓甚名誰,是何身份?」
等了半天,不見動靜。
再細一瞧,窗裏哪還有什麼公子,只一白簾,叫風吹得微微晃動。
我被那清冷公子勾了魂,叫了中丞夫人問話:
「府上紫竹林外的閣樓上,有一神祕公子,遮遮掩掩,不肯相見。是府上什麼人?」
李氏一怔,半晌卻怯笑道:「定是我兒宋真,見了公主害羞。」
李氏主動搭橋,辦了一場馬球會,讓我與宋真相看。
宋真一襲紅衣,縱馬球場,明媚張揚,一點也不像他娘說的害羞模樣。
侍女阿映問:「公主怎麼皺眉,不是這位公子嗎?」
我瞧了半晌,覺得也是,也不是。
搖頭道:「難怪古人說,美人如蓮,可遠觀不可褻玩。今日真真切切同他相處,倒覺得不似那日隱在簾後時,清清冷冷,叫人心動。」
阿映說:「無妨,你們成親後,就叫人將他鎖在樓上,隱在簾後。一日三餐,我給他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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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一年,我再度繞過那道牆,穿過紫竹林,來到藏書閣。
宋舒坐在書堆中,容顏似玉,衣衫如霧。
美得我呼吸都亂了節奏。
若不是已知他身份,乍見此景,還當這藏書閣終年不見日光,生出了專勾人魂的鬼魅。
鬼魅無心勾人,卻勾得我想喫人。
我吞吞口水。
此行我理也直,氣也壯,本想問他爲何佯醉爬我牀,惹下這筆糊塗賬。
可他只抬頭瞧我一眼,我便氣了消了,理也不想講了。
他想要個工具人而已。
無妨,給他當。
我在他身旁坐下,面容嬌羞:「你想借我翻身,與我道明便好。我自小心軟善良,怎忍心眼睜睜看人尋死覓活,走投無路?」
宋舒挑眉看我,忽地笑了起來:「前年,都尉大人害了相思病,淚灑大殿求娶公主,連陛下見了都有三分動容。彼時面冷心硬,日日提了黃連湯去灌都尉大人治相思病的,又是哪家公主?」
我頓時噎住。
先前是誰他孃的同我說,宋舒數年來從不出府,與世隔絕的?
我紅了紅臉:「待自己喜歡的人,同不喜歡的人,自然不同。」
宋舒輕笑:「你我素不相識,公主的喜歡,就是見色起意?」
我解釋道:「一年前,我在這樓下與你見過的,你辨不出嗎?」
「辨不出。在我眼裏,天下人都生得一個模樣。」
「就沒有不一樣的?」
「有,歡喜。」
我氣結,齜着牙,怒目瞪他。
他卻突然一怔:「你如此模樣,倒有幾分像歡喜。」
我啐道:「你纔像歡喜,你全家都像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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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我每日徘徊在驢棚前,奔走於府中各處,與宋舒偶遇。
宋舒回回見我,原本平靜無波的臉上都同踩了屎一樣難看。
「好巧啊,宋郎。這是要去哪裏?」
「去看歡喜。」
我端起籮筐:「我正要去喂歡喜,不如一起。」
宋舒說:「你一早上餵了它五回,我去看看它有沒有撐死。」
如此幾日,阿映看不下去了:
「公主,你這滿腔愛意,哪怕給歡喜,它都能朝你尥個蹶子。給了宋舒,卻好比往海里打了個雞蛋。」
阿映總嫌中丞府的蛋花湯太淡,像在海里打了個雞蛋。
我深情款款望着宋舒的背影:「你不覺得,他冷淡無情的樣子,怪勾人的嗎?」
阿映搖頭:「不覺得。倒是你戀愛腦的樣子,怪嚇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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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舒那晚使計爬我牀,是爲了堂堂正正出府,有名有姓參加科考。
會試那日,李氏大清早跪在佛堂中,要爲她兒宋真敲滿一個時辰的木魚。
我替宋舒燃了九尺高香。
再高一分,便要點着了房梁。
整個佛堂煙熏火燎,李氏咬牙堅持了一刻鐘,終於還是掐着人中避出去了。
李氏請了高僧來府中卜卦。
大概是銀子給得足夠多,高僧的聲調激昂得像要唱起來。
我着人抬了張凳子,坐在高僧面前,笑眯眯道:「倒是忘了這茬。來都來了,大師順便替宋家大郎也搖一簽。」
高僧頓時冷汗涔涔。
手中的籤筒搖了半晌,在要錢和要命之間做了一番艱難抉擇,最終還是選擇了要命。
將唯一一支上上籤,搖給了宋舒。
我哈哈大笑:「夫人請的高僧,果然靈得很。快快給錢吧,多給些。」
李氏想怒不敢怒,一張臉憋得紫裏泛青。
宋舒並不領情:
「我從不信這些。強扭的瓜不甜,強求的籤也不準,殿下又是何必。」
我自顧自喜滋滋地將那支籤掖進了宋舒的箱籠:「我也不信這些。」
「那爲何還要去搶這一簽?」
「圖心裏爽啊!同樣是宋府嫡子,整日被人壓一頭,你內心就不憋悶嗎?人總要神清氣爽,才能意氣風發,事事順遂!」
宋舒不屑地搖頭,拎起箱籠考試去了。
走路的姿勢,到底是比平日多了三分揚眉吐氣的昂揚。
殿試過後,紅榜一出,宋舒毫無懸念,拔得頭籌。
一衆考官拿着他的考卷,喜極而泣:「這樣的狀元郎,百世罕見。」
這太正常了。
這世上再沒有另外一個人同他一樣,將人生十餘年光陰,心無旁騖,盡數用在讀書寫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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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舒入了朝,封了尚書郎,緋紅袍子烏紗帽,俊得令人尖叫。
他卻只顧着一頭扎進案牘庫,翻檢那堆喫灰的案卷。
別人不肯翻的案,他肯翻。
別人不敢辦的人,他敢辦。
短短月餘,朝中五品官員已落馬三員。
我問宋舒:「你就不怕得罪了人,有朝一日被揪住把柄降了罪?」
宋舒手上走筆未停,面上透着一股平靜的瘋魔:「那就誅我九族,刨我祖墳好了。」
他一生孤苦,爹不疼,娘不在,何時有過牽絆。
一腔孤勇,不過是因爲對世間無甚留戀。
活着也好,死了也行。
我心疼得緊,忙安慰他:「你只管放手去做,今後,有我爲你撐腰。」
這番話原本誠懇。
可我講完撐腰,卻想到了他緊實誘人的腰。
不合時宜地吞了吞口水。
宋舒原本平靜的臉上頓時起了風波。
他禮貌拎起我送到門外:「太晚了,殿下早點回去歇息吧。」
我望着那扇無情閉上的房門,讚美道:「阿映你瞧,他好有男德。」
阿映說:「可是他這麼有男德,防的可是你。」
阿映的話過於冰冷,我選擇性地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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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宋舒爲人疏冷卻有教養,滿腹才華卻不凌人,王公大臣暗暗傾心,打起了招婿的算盤。
可一打聽,他生母是青樓女,卻又紛紛皺起了眉。
那日,我奉詔入宮。
殿外廊下,正聚了一羣紫衣緋袍的大人等候傳召。
本想繞着走,卻聽得奉常與都尉兩位大人正爲宋舒辯得面紅耳赤。
都尉道:「兒歸兒,娘歸娘,歹竹還能出好筍,難不成因爲生母卑賤,便要一輩子抬不起頭?」
老奉常滿口噴着沫子:「母子本一體,母可憑子貴,子也因母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你個黃毛小兒,懂不懂?」
都尉反脣相譏:「就你歲數大,就你個老登懂!歲數大怎麼沒見你長學問,盡長了迂腐!」
奉常氣得蹦起來:「你不迂腐,你倒去稟了陛下,將你妹嫁過去,奉那青樓女爲婆母,日日供着拜着啊!」
都尉梗着脖子道:「我妹,我妹定然是不肯嫁……」
老奉常啐道:「那你講個屁!開水不澆自己身上,誰還不會說兩句風涼話!」
我搖了羅扇上前,奇道:「新晉尚書郎可是去你們家提親了,叫二位大人嫌棄成這樣?」
都尉見了我,面上一紅,方纔還能言善辯的男子,瞬間成了鋸嘴的葫蘆。
奉常見是我,也斂了斂情緒,理了理袍裾。
二位大人均道:「那倒不曾。」
我向奉常道:「唬我一跳。還當尚書郎生了眼疾,竟瞧上了你家那身高不足五尺的無鹽女。」
老奉常面紅耳赤,氣得鬍鬚亂抖,終究沒敢吱聲。
都尉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對都尉笑道:「還是馮都尉的妹妹厲害,那帕子就跟長了眼睛似的,整日丟在相府公子和將軍世子跟前。每月帕子都要丟一籮筐,要不要送你府裏兩個繡娘?」
都尉大人的笑容也僵在了臉上。
我朝那羣紫衣緋袍的大人盈盈一笑,笑得他們虎軀一僵。
十歲那年,我在大殿之上當着文武百官的面毆打了多嘴的大臣,從此留下了嬌蠻的惡名。
那一仗的後勁,綿遠流長。
我笑眯眯道:「你們瞧不上出身的尚書郎,我卻傾慕已久。諸位大人不如耐心等等,若他瞧不上我,再勞你們挑剔着給他說親,可好?」
諸位大人的臉頓時紅裏帶青,青又轉紫,連聲道着不敢。
我拂袖離去。
卻見宋舒正立在我身後幾尺遠的地方,靜靜地看着。
-10-
宋舒破天荒沒有躲我。
我走近了,他直視我的眼睛道:「殿下一番好意,我心領了。可我生來沒被愛過,也不會愛別人,不是殿下良配。」
自他入朝,我與他相見甚少。
都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可他與我幾日不見,卻只有疏離。
我心中酸澀:「你就這麼厭煩我嗎?」
宋舒語氣微頓:「公主自幼被捧在手心,有倚仗,有退路,嬉笑怒罵,愛憎分明。我與殿下……終究不是同一類人。」
他身姿端正,目色決絕,像株不堪折玩的白蓮。
讓人想要恨他都恨不起來。
從始至終,我愛慘了的,不就是他這副死相?
郎豔獨絕,卻終究只是我的鏡中月。
我是個要面子的公主,即使被拒絕,也得保持姿態。
故作輕鬆地嘆了口氣道:「大昭每一朝都出個暴戾的公主,好不容易出個我這樣講理的,偏碰上你這軟硬不喫的犟驢。算了,我以後不糾纏你就是了。」
轉身欲走,卻被他扯住了衣袖。
宋舒眼中似有慍怒:「殿下果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我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難不成,還要在大庭廣衆之下哭上一哭?
哭也要憋到回家哭。
我嘴硬道:「我一國公主,美若天仙,什麼男子找不到,不至於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樹上。無妨,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順便拍了拍他的肩。
宋舒咬牙切齒:「是不是該恭祝殿下,早日再覓良人?」
我哈哈乾笑兩聲:「也祝尚書郎早日兒孫滿堂!」
-11-
我不再纏着宋舒。
甚至不怎麼去院子。
歡喜的食槽空了三日,餓得鬼哭狼嚎。
下人們不知所措。
不管吧,怕那蠢驢要餓死。
去喂吧,怕我一會心血來潮,又去一日喂五頓,再給撐死。
有謹慎的下人過來請示:「殿下這驢,還喂不餵了?」
阿映伸手指着驢,面卻朝着宋舒臥房打開的窗子,罵得嗓門震天:「公主金玉之身,是來你家餵驢的?你宋家生得人模狗樣,長的全是不識好歹的驢肝肺!」
宋舒的窗口寂靜無聲,只有一丈白簾被風吹動。
阿映哄我到院中坐着,看她摘杏。
我坐在石桌旁,支着臉。
望着院中的花,花叢的蜂,蜂棲的樹,樹梢的杏,還有樹下正在洗杏的阿映。
十九年來,金尊玉貴嬌養出來的公主的自尊心,突然間有點崩:
「阿映,這世上,萬事萬物都有它的意義,可我自己,除了活着喘氣,餓了費糧,似乎並沒有什麼意義。
「百年後,史書上,父君那一頁寫着勤政,宋舒那一頁寫着愛民,我那一頁,要寫點什麼呢?我都替史官愁得慌。」
阿映嘩嘩倒着水,大聲回道:「柿子樹?柿子還沒熟,等杏喫完了,我再爬樹給你摘柿子!」
-12-
無疾而終的情愫如鈍刀割肉。
心底雖隱隱地疼,面上卻瞞得住。
我搬回了公主府,圖個眼不見心不煩。
宋舒卻差人將歡喜送到了我府上。
捎的話甚是犯上:「旁人喂的飯,它喫不慣,勞煩殿下再喂一喂。」
阿映氣得當即磨起了刀:「驢肉火燒,殿下喫不喫得慣?」
我每日焚香,練字,撫琴,餵驢。
許久不見宋舒,內心也漸漸平復。
直到中秋前,一向令父君頭疼的南疆再起波折。
以今夏多雨糧食減產爲由,拒絕納貢。
南疆不臣之心已久,一旦退讓,便是扯開了分裂的口子。
此種形勢下,李相卻以「家宅不安,難以理政」爲由,稱病不朝。
仁君座下出佞臣。
本性再恭謹的權臣,在我父君這樣的君王身側待幾年,也難免養出一身驕縱。
父君急出一身病,日日拿湯藥和着飯喫。
仍好脾氣地用龍輦去抬了李相入朝商討。
大殿之上,衆臣說起三十年前,李相力辯敵國使團的赫赫威名,請李相再去一趟南疆。
李相愈發拿喬:「我爲官三十餘載,何時退縮過。可憐我外甥,一夕間嫡長身份被奪,一樁親事泡湯。我那女兒日日啼哭,令我心焦。」
我手上提着給父君燉的藥膳,還未入殿便笑出了聲:
「都說李相寶刀未老,沒承想,不僅老了,還生了鏽,只會倚老賣老。」
衆臣回頭一看是我,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李相擰眉:「大難當前,殿下說這種話,是什麼意圖?」
我從容上前,笑道:「是我說得太委婉嗎?我的意思是,大難當前,朝廷需要用人,人才也需要一點契機。你這首輔,能做就做,不能做就讓位還鄉,讓能做的人來做。」
殿上頓時鴉雀無聲。
他們知道我一向說話難聽。
卻也沒想到會如此難聽。
父君輕咳一聲:「休要胡鬧。」
我面不改色:「寶刀鋒從磨礪出,李相這柄寶刀,不也是皇爺爺傾了力,一點點磨出來的。到了父君手中,擺着供着,倒成了一柄鏽刀。」
李相怒極反笑:「好,我年老無用!南疆的簍子,誰行誰去平!若平不了,公主不是要悔婚麼,正好送去南疆和親,也盡一盡大昭公主的孝與忠!」
衆臣紛紛上前勸說:「丞相息怒!何苦與一小兒說氣話!」
一殿嘈雜中,卻有一清冷男音擲地有聲:「臣願赴南疆一試。」
衆人驚懼回頭,卻見一身緋衣的尚書郎卓然而立,面若冷玉。
我沒有回頭,胸中情緒卻雲騰霧繞。
這兩個月的香,白焚了。
字,白練了。
琴,白撫了。
驢,倒是沒白喂,肥得同球一般。
父君猶豫不定:「孤知你一片忠心,只是你閱歷尚淺……」
宋舒道:「臣既請此纓,胸中成算已有七成,請允我一試。」
父君問:「南疆一行兇險多變,你要多少物資,多少人馬?」
宋舒說:「一人一騎足矣。此行若不成功,便由臣命喪南疆,不必費力營救。」
殿上衆人無不面色沉重。
什麼七成勝算,他不過想單刀赴會,破釜沉舟。
贏了,便是大昭之幸。
輸了,也不過折損他一人。
我面向父君,誠懇道:「尚書郎大人若不成功,我願來兜這個底,自請去南疆和親。」
宋舒面色一僵,說:「陛下,臣認真想了想,臣閱歷尚淺,請允都尉大人領兵同行。」
父君面容終於舒展,撫掌笑道:「好!好!封尚書郎爲中郎將,三日後,啓程南疆!」
從旁聽了全程的李相負氣道:「臣對朝廷無用,自請回鄉耕地去!」
父君急道:「使不得……」
我打斷他:「父君,這些年,您要唱白臉,做仁君,紅臉的戲都被我唱了,刁蠻無理的罵名我也背慣了。今日我這大紅臉已唱到這個份上,您若再攔他,別怪我撂挑子不演了。」
李相的腳步頓住了。
父君道:「胡鬧!李相是大昭的脊樑,如何能親自耕地!賜李相良田百頃,上好的耕牛百頭,上上好的農民百戶,協助李相耕田種糧,改良品種!」
李相兩眼一黑,腳下一軟。
隨即被恭恭敬敬攙了下去。
-13-
宋舒與馮都尉秉燭籌謀了三日。
臨行前,踏着暮色來了公主府,說想見一見歡喜。
院中一棵壯碩的桂花樹。
阿映遞給我一個籮筐,叫我去樹下撿桂花。
樹的另一旁,宋舒正與歡喜四目相對。
一人一驢的目光,像拉絲的糖桂花。
宋舒對歡喜ƭű̂ₖ說:「我不在的日子,你要照顧好自己,好好喫飯,好好睡覺。記住了嗎?」
歡喜不吭聲。
宋舒又說:「你喜喫甜,初秋的果子雖甜,喫多了也涼,不要貪嘴,且最好用溫姜水浸一浸。記住了嗎?」
歡喜不吭聲。
歡喜也從不喫果子。
宋舒又說:「十日爲期,等我回來。若十日之內我沒回來,你也不要放棄,要相信,我一定正在千方百計,晝夜不停地趕回來。你就安心地等,不要去南疆,哪裏也不要去,等我回來。記住了嗎?」
我說:「記住了。」
宋舒身軀一僵。
四周一片寂靜。
靜到我能聽到他喉頭哽住的聲音。
暮氣四沉,樹影婆娑。
他就那樣背對着我,靜靜地坐着。
許久,才啞聲開口:「一年前,紫竹林外,我見了你,便丟了七魄三魂。
「我恨自己色令智昏,讀了那麼多年的聖賢書,卻像個卑劣的酒色之徒,滿心都是不可示人的慾望。
「也氣你對我心動得那麼輕易,如同逛街時見到一件稀罕的玩物,不曾瞭解我的秉性和不足,就那樣猛烈地朝我而來。這樣的喜歡讓我害怕。
「後來我才明白,這是我的自卑在作祟。」
我忍住哭腔:「別說了,聽起來像交代後事一樣。回來以後,你再慢慢講。」
他一笑,說:「好。」
我出門送了送宋舒。
長街那頭,馮都尉帶着兵馬整裝待發。
來送行的還有李相的孫女李逐月。
我打小討厭李逐月。
那張嬌蠻的臉,比我一個公主,還像個公主。
我倆許是八字不合,一見面總要吵架,從小掐到大。
她說話怪會氣人:「我與宋舒哥哥青梅竹馬,自小我有稀奇古怪的東西便拿來給他解悶。我送他的驢子,他都要取名叫歡喜,可見他歡喜得緊。」
我說:「閉嘴!別跟我提這個名字。」
李逐月驚道:「這你也要生氣?憑什麼不能提?你說不能提就不能提,你是天王老子?」
我沒好氣吼:「因爲你爺爺我也叫歡喜!」
前面的宋舒驀地頓住。
頎長的身影立在風中,似隨時都要被風吹碎。
他緩緩回頭望向我,滿眼惱怒和委屈。
我和李逐月都唬了一跳。
李逐月問:「你怎麼也生氣了,難不成,你也叫歡喜?」
宋舒紅着一雙眼,一字一頓:「我叫長命。」
換我久久地愣在原地。
-14-
十二歲那年,我一身反骨,給自己打了一把劍,想要仗劍天涯。
還給自己取了個化名,叫歡喜。
路上,認識了另一個孤獨的浪子,叫長命。
我倆嚴格秉承英雄不問來處的江湖規矩,只交心,不交底。
長命很窮,也很瘦弱。
我幫他打架,請他喫肉,給他買糖。
他說自己沒喫過糖,抱着那包糖,一鼓作氣喫到牙痛。
我是不太信的,哪家父母不拿糖哄小孩,怎麼會有人沒喫過糖。
爲了報答我,他說要請我ṱŭ⁽喫瓜。
暑天熱得像個蒸籠。
他扎進一片瓜田,拔完了整片田的野草,才心安理得偷了一隻小小的西瓜。
瓜一摔兩半,露出粉色的瓜瓤。
他挑的瓜,不太熟。
他將瓜瓤挖給我,自己把瓜皮啃得薄薄的。
邊啃邊說,這是他喫過的最甜的瓜。
我快要看哭了。
想不到我大昭,竟還有如此窮苦的百姓。
半月之後,我花淨了銀子,開始想家。
可長命日日跟着我,像條甩不掉的尾巴。
仗劍天涯未半,卻半道中猝,當真是很沒有面子。
我怕自己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大俠形象幻滅,便誆他出門爲我買包子,留了書信一封,自己逃之夭夭。
信上寫得道貌岸然:「我心在天涯,帶上你,走得太慢。江湖兇險,不是你這樣的人該來的地方。體弱就該多讀書,爲你自己,也爲與你一樣窮苦的百姓。珍重,勿念!」
是夜,我在當地郡守府上啃燒雞。
聽見長命在城外哭着尋了我一整夜。
誰也不知道,當年小小的他,花了多少力氣才逃離那個家。
又是下了多大的決心,重新走回那個家。
我一句體弱就要多讀書,他便將自己鎖在藏書閣,再也沒有出來過。
-15-
宋舒去南疆後,探子傳回三封信。
第一封信,說中郎將與都尉大人一文一粗,一路行來十分不合。一到南疆,便吵到不歡而散,分道揚鑣。中郎將去了南疆王室,都尉大人卻去了某個部落,尋他的故友喝花酒。
第二封信,說辯難之上,南疆諸人齊刷刷地坐着,對面是孤身赴會的中郎將。中郎將不卑不亢,不疾不徐,講家國大義,講百姓黎民,講內憂外患,講合商共贏,竟講得一殿之內,鴉雀無聲。
第三封信,說衆人辯了三日,辯無可辯,南疆親王那滾刀肉大手一揮,說聽聞大昭的公主貌美如花, 不知大昭願不願意送公主過來和親, 表表誠意?不疾不徐了三日的中郎將瞬間眼色狠戾, 口吐芬芳將那癩蛤蟆親王罵了十八輩祖宗那麼久遠。
此後再無書信傳來。
十日過去,不見宋舒歸來, 南疆也杳無音訊。
朝中惶惶,李相衆門生伺機發難, 要求父君迎回李相, 對南疆宣戰,搶佔先機。
戰事一宣,便是將身在南疆的宋舒一行置於死地。
無人相信中郎將可以虎口逃生。
可我信。
我相信, 此時他必然正在千方百計, 晝夜不停地趕回來。
我穿好宮服,戴齊佩綬,端正立於城樓之上。
面朝大昭百姓恭謹長禮:
「我以一國公主性命擔保, 中郎將必能凱旋。此刻起, 我不喫不喝,在這裏等。若等不回中郎將,我自願赴南疆和親, 平息戰事。」
城頭的風很烈。
百姓的目光齊刷刷望着我。
風吹日曬一日,我悔青了腸子,以性命擔保就算了, 何苦要說不喫不喝。
渴死真不是個好死法。
阿映泣不成聲:「殿下, 喝口水吧!」
我舔了舔乾裂的嘴脣。
像舔到了母后牌位前風乾了一個月的桃酥。
暮色從四面八方籠罩而來,樹頭懸上了一弦彎月。
不知過了多久, 我感到自己的靈魂正從四肢百骸上漸漸剝離。
城外突然火光四起,守城的士兵紛紛舉起長戈。
鐵蹄漸近,爲首的一騎音色清冷:「開城門!」
衆人頓時喜極而泣:「是!中郎將!」
我一直相信他會安然歸來。
他一貫穩妥, 既領了都尉一行同去,怎麼會由他出去喝花酒。
和談將成, 又如何會任意妄爲翻臉罵人, 置家國百姓於不顧。
唯一的原因便是,彼時他大事已成, 再也不怕兩方談崩。
石頭落地, 我心頭一鬆, 軟軟地倒了下去。
卻栽進了誰的懷裏。
一隻微涼的手伸過來,緊緊扣住了我的手。
我氣若游絲:「水……」
宋舒攥住我的手:「是我,我回來了。」
我說:「水……」
宋舒抱着我,淚眼婆娑:「是我,宋舒,你的長命。」
我將他扒拉到一邊, 摸到阿映的衣袖:「水……水……」
宋舒:「……」
-16-
大婚那夜, 我看着桌上的燒雞,五味雜陳。
宋舒滿眼溫存, 問:「餓了麼?」
我無限感慨:「七年前分別那晚, 你哭喊了一夜, 我就在當地郡守府上,啃一隻這樣的燒雞。」
宋舒眼中溫存頓時蕩然全無。
他捏住我的手腕,眼神兇狠, 似要將我拆骨入腹。
耳畔響起他清冷聲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今夜,該換你哭喊一整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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