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遭災,我被送到親戚家避難。
那是世家貴胄,高門大戶。
我們家最光耀的表姐,也不過是他們家旁支小輩的續絃。
然而,在一場只能坐在末席的宴會上,我見到了令衆人噤若寒蟬的家主。
我認識他——
在荒野草地,我們,曾成過一次親。
-1-
「一會兒從角門進去,凡事不要聽,不要看。」
「這裏比不上老家,你見過最大的也就是地主員外,這裏的人,拎一個就要你們命的。」
表姐的語氣陡然一重,嚇得安安往我懷裏一縮。
她不耐煩地瞥了一眼,指着安安道:
「還有她,千萬看好了,別衝撞了誰。」
前些時日,家鄉遭了洪災,滔天洪水退去,只留滿地泥污。
鄉里沒有一處立足之地,安安才四歲,年幼體弱,經不起這樣的大災。
姑媽給外嫁的表姐寫了信,讓我帶着安安到她這裏暫住幾天。
表姐是我們鄉里人人豔羨的,同樣的鄉野出身,卻嫁入了盤踞青涯近百年的世家周氏,哪怕夫家只是周氏的遠支,但也足夠一生受用。
聽說表姐的公婆都在周府上做事,丈夫也出息,在周氏的蔭庇下,做了個小官。
確實是我們鄉下人能看到的頂級富貴了。
我深諳寄人籬下就該嘴甜多做事的道理,剛安置了行李,就來幫表姐的婆婆做事。
表姐的婆婆在周府人稱邵大娘,主管打理花木的活計。
我學着她的樣子剪下幾支花,聽她說這個送給那個公子、那個送給這個小姐,我不熟悉,只是悶頭幹。
忙了一氣,邵大娘終於肯給我個正眼,但話語中還是高高在上的得意:
「打理花木的事自有下人做,但是熟知周家公子小姐喜好,把花木有條理送過去的,也只有我們自家人才有這種體面。」
見我沒什麼表現,她有些惱怒:
「這裏有的花木名貴,夠你們一家幾年的喫用,你可當心些。」
「不過要真是不小心弄壞一兩株,就跟我說,我還是能……」
她話說了一半,聲音陡然低了下去。
剛剛還誇耀的臉色霎時變得恭順極了。
我不解,循着她的目光看過去。
多色玉石鋪成的路上,一行人正走過。
一羣人或長或幼,但無一不噤若寒蟬,只是恭謹地跟在後面。
最前方的,無疑是他們簇擁的對象,那人一身玄色錦袍,眉眼不怒自威。
對面走過來的是個穿白色袍子的年輕公子,見了他,趕緊低下頭,恭敬行禮。
我卻呆住了。
因爲,我見過他。
甚至,我還和他在荒野山林,成過一次親。
-2-
許是從沒有人像我這般肆意地盯着他,他似有所察,扭過頭來。
四目相對之時,他眼中亦是一動。
邵大娘抬手捏了我一把:
「家主,快行禮。」
怔愣之時,我一側的衣角被微微牽動。
低下頭,正對上安安紅了的眼睛。
我連忙把她抱起來:
「怎麼啦?安安怎麼哭了?」
「是因爲睡醒沒有看到我嗎?」
低聲哄了安安幾句,再抬頭,周硯淮已經不見了。
邵大娘的臉比暴雨雲還要沉:
「我知道你是鄉下來的,但沒想到這樣不識禮數。」
「外男也是你能盯着看的嗎?更何況那可是家主,周氏正經八百的掌權人。」
邵大娘的話並沒有在我心頭泛起漣漪,我的心緒都被詫異佔據了。
剛剛見到我時,周硯淮明明是有反應的。
他眼中的情緒我並不能完全讀懂,但一定不是不認識我。
更何況在抱起安安之前,他的動作,分明是想要走過來的,又爲什麼會突然走掉?
我牽着安安,一邊往回走一邊琢磨。
還不忘有一搭沒一搭地哄安安:
「是誰送你來找姐姐的呀?是菱角姐姐嗎?」
「安安乖乖的,姐姐忙完就回去找你了,下次不要麻煩菱角姐姐好不好?」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安安雖然只有四歲,但是格外聽話乖巧,現下乖乖點了頭。
我心中稍慰。
算了,可能周硯淮也不想讓人知道那樣的一段過往,他要是不想認,我就當從未發生過就是了。
然而剛進了我和安安住的小廂房,後腳就來了幾個臉生的下人,個個手中都捧着東西。
爲首的是個陌生的嬤嬤,竟然恭恭敬敬向我見了禮:
「柴姑娘,這是家主命奴婢送來的。家主說,請姑娘安心住着,缺什麼儘管開口。」
我婉拒了嬤嬤要幫我換個地方住的建議,抬眼去看屋中擺得滿滿當當的東西。
周硯淮剛剛對我視而不見,卻又緊接着派了人來送東西。
我不明白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難不成是封口?
-3-
才安生了三日,那天,我正幫着表姐打理東西,就聽到了安安尖銳的哭聲。
我匆忙趕過去,看到安安狼狽地跌在地上,旁邊是她心愛的木頭兔子。
另一側,一個奶孃叉着腰,正朝安安怒目而視。
幾個丫鬟嬤嬤正圍着哄一個五六歲的男孩。
見我來了,她彎下腰,指桑罵槐地哄男孩道:
「小公子,您屋子裏什麼都有,何苦要那下賤東西。」
「您是貴人,有的東西髒得很,碰不得,您不計較想看看,偏生碰見不識抬舉的。」
聽到這裏,我氣笑了,回擊道:
「明知是下賤的東西,你們還偏要來搶,看來骨子裏也不是什麼高貴的貨色。」
話一出口,對方勃然變色。
我當然知道這句話冒犯了,但是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來。
進了周府以來,我們姐妹倆處處小心,見誰都低眉順眼,結果呢?
小孩搶玩具的事情本是正常,可是他們把安安推倒,還反過來出言嘲諷。
一羣人欺負一個四歲的小姑娘,到底誰更不要臉?
在別人眼中,我一個寄居的鄉女,竟然敢嘲諷周氏正經八百的子孫,八成是瘋了。
我纔不在意,大不了我就到周硯淮那裏問問,他治下的家風,到底是什麼樣的。
我那句話可惹了塌天大禍。
剛過了不到半個時辰,邵大娘罵罵咧咧的聲音就從外面傳來。
表姐板着臉聽了半晌,還是說了一句:
「但是他們也太不像話,一羣人欺負一個四歲的娃娃,他們也是沒理。」
邵大娘的罵聲更大了:
「我呸!人傢什麼身份,我們什麼身份,跟人家論道理?」
罵了一會,她的聲音驟然停了,又換了一種賠笑的聲線:
「白芍姑娘,您怎麼來啦?」
回答的是一道溫和的女聲:
「三夫人聽說小公子惹了禍,嚇到了做客的小姑娘,讓我過來叫人過去,賠個禮。」
我本想推辭,反正我也出言回擊,對方不計較也就算了。
可那個叫白芍的小丫頭半逼半勸,我也只好帶着安安過來。
到了這裏,看着坐在正廳低頭喝茶的女人,我才明白爲什麼非要我過來。
這分明是給我下馬威來了。
我帶着安安已經在院子裏等了一刻鐘,她卻像是沒看到一樣,和屋內人交代起事情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三夫人恍然大悟似的,半真半假地斥了Ṭũ₁白芍一聲,派人傳話出來。
「三夫人說了,小公子少不更事,貪玩胡鬧,無意傷了小小姐,讓奴婢帶着您去廂房看看,選幾樣東西,權當賠禮。」
說到這裏,她頓了頓,繼續道:「三夫人說,若是都喜歡,全拿去也是使得的。畢竟周府家大業大,不差這一兩件東西。」
我總算知道奶孃那飛揚跋扈的底氣是從何而來的了。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啊。
話說到這兒了,我還有什麼不懂的,剛說了一句「不用了」,另一側就步履匆匆地跑過來個僕人。
「三夫人,家主來傳話。」
這下剛剛還滿是傲慢的三夫人也站了起來,一臉驚訝。
「家主說,往年三夫人操辦的消暑家宴都不錯,只是提醒三夫人,今年府上有不少客人,要記得一併安排座位,別失了待客之道的禮數。」
我的腳步頓住了。
不少客人?
據我所知,這府上的客人,只有我和安安吧?
甚至我們倆都不算客人,只能算是寄居,甚至是他們眼中來打秋風的。
這幾天我對周府的構成也大概知道了一些,周硯淮是長房長孫,又能幹又得當今陛下青睞,是周府當之無愧的家主。
但因爲他一直沒有娶妻,後宅無人,便把周府宅院的事情都交由自己的弟媳,也就是眼前這個三夫人打理。
周硯淮這個人,心有成算但話不多,深諳寬嚴相濟的道理,所以很多時候,不會多管多問。
但只要開了口,那便非同小可。
三夫人顯然也知道這件事,剛剛還倨傲的神色,現下全都白了。
下午剛發生了安安和她兒子爭執的事情,周硯淮緊接着就傳了這樣的話。
敲打誰的意思,溢於言表。
失了待客之道禮數這樣的話,對三夫人這種手握權力被人巴結多年的人來說,是很重的話了。
周硯淮一句話就讓她夾了尾巴,晚上,又打發人過來,到底給安安送了一小箱玩的。
我挑了些值錢的物件,給了表姐。
這樣一出下來,我越發琢磨不透周硯淮的意思了。
不過也無妨,過幾日的消暑宴,我總有機會見到他的,到時候,我要當面問清楚。
-4-
周氏的宴會,果然熱鬧非凡。
哪怕和他們相隔幾十公里的村莊正在遭受災後的苦痛,也半點不影響豪門世家的奢侈享樂。
在一片香氣氤氳中,我抬眼看向上ƭůⁿ首那個人。
這還是數年前山中一別後,我第二次見到他。
當時在土匪窩中,他布衣木簪,卻依然難掩光華。
現在想想,他本就該屬於這樣的地方。
只是他端坐上首,喜怒不形於色,哪怕是在這樣的熱鬧中,依然滿臉嚴肅。
所以宴會雖然奢華,但在場的人都小心翼翼的,說話聲音都不高。
宴席剛過半,周硯淮起身離席。
我聽到身旁的人長出了一口氣。
周硯淮是衆人暗暗希望他早些離開,而我則是是否離開都不引人注意。
於是我緊跟着周硯淮出了宴堂。
他似是醉了,倚在庭院的樹旁,看院中的流水造景。
他側着身,沒有正面對我:
「回來之後,我去找過你。」
「很多次。」
我反應了一下,他是說,當年土匪窩被搗掉,他帶着被擄的公主回朝覆命後,還回來找過我?
「周圍的村莊我都命人翻過,始終沒有你的蹤跡。」
當時我僥倖逃命回家,家裏人擔心土匪會有漏網之魚出手報復,連夜搬了家。
難怪周硯淮沒有找到我。
可是,他爲什麼要找我?
我的問題還未出口,周硯淮突然轉了個話題:
「她爹,是怎樣的一個人?」
啊?我一愣。
我一頭霧水:「誰?」
他揉着太陽穴,回憶了一下:「安安。」
我更懵了。
安安爹不就是我爹嗎?他問這個幹什麼?
難道是擔憂我們家裏遭災的情況?
我說道:「他是做村醫的,這種時候,更不能離開。」
他點點頭:「有一技之長,挺好的。」
我嚴重懷疑周硯淮醉得厲害,要不然怎麼開始莫名其妙地在意我爹?
我嘆口氣:「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他終於轉過頭,目光灼灼地看向我。
良久,點了點頭。
我不懂他的內心戲,還是老老實實地扶着他往他的院子去。
走到門口,一路安靜的他突然又開口問道:
「他對你好嗎?」
這下,我確定他是真醉了。
耐着性子回應他道:「嗯,挺好的。」
我爹對我和安安都很好,從來沒有因爲我們都是女孩而有什麼差別對待。
難道他是覺得,我爹只能把我和安安送過來寄人籬下,擔心他對我們不好?
我還在思考他的用意,周硯淮卻是認命般地嘆了口氣。
「就送到這裏吧,別進去了。」
我覺得周硯淮好像在腦補什麼,但是我沒有理解到。
我沒有強求,看他自己走了進去。
步履從容平緩,看着倒不像醉了。
我搖搖頭,將腦中思緒通通抹去。
我本以爲他會跟我說起舊事,現在想想,是我自作多情了。
也是,一個鄉野村女,一個世家家主,地位天差地別。
說到底,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那月餘的夫妻生活,於他而言,也算不得什麼。
-5-
周硯淮藉着消暑宴敲打過三夫人後,她再見我,不管心裏怎麼想,表面功夫也是做足的。
邵大娘倒是時而會陰陽兩句:
「去了消暑宴,那是主人家的體面,可別忘了自己的斤兩。」
在大家眼中,雖然我去了連邵大娘都不能參加的消暑宴,但這只是周氏大族待客的禮數而已。
誰都沒想過把我和周硯淮聯繫到一起去。
我不管他們怎麼想,相安無事最好。
結果那日剛用完午飯,就來了一大堆氣勢洶洶的下人,二話不說,開始搬我房裏的Ṫù₎東西。
表姐驚得起了身:「這是怎麼了?」
爲首的嬤嬤說道:「奉三夫人之命,給柴姑娘換個地方住。」
看這些人的樣子,怎麼都不像好事。
果然,這些人像土匪一樣把東西扯出來,通通丟到了內宅的角門外面。
我擋住了門:「什麼意思,說清楚。」
「柴姑娘的東西,一會會有外宅的小廝接手。」
嬤嬤福了下身,話裏有話:「姑娘也別怪我們丟了待客的禮數,實在是瘟疫之事,開不了玩笑。」
什麼?瘟疫?!
大災之後常有大疫,聽說是今天上午新傳來的消息,我們村子,出了瘟疫。
其實我和安安已經在這裏住了十幾日,本是沒什麼問題的,但三夫人憋着火,終於找到了個名正言順的理由,給我些難看。
我滿心掛念家裏的情況,也無心和她計較。
直到傍晚,安安一路小跑進來:
「煙!煙!嗆!」
我走出屋子,這才發現,院子裏不知道何時,被人燃滿了艾草。
幾個嬤嬤手裏拿着艾草,要往屋子裏進。
外面被他們燻的,和大火的濃煙一樣嗆人,屋子裏也這樣燃,是想嗆死我們嗎?
「柴姑娘,府中人安危要緊,別爲難老奴。」
我沒有動:「既然如此,明天我離開周府就是,何苦這麼爲難人?」
嬤嬤卻不讓步:
「姑娘明天走,今天的艾草,也是要ṱůₛ燻的。」
說話間,安安已經嗆得咳了起來。
我低頭去拍她,嬤嬤趁機就往房裏鑽。
推搡爭執間,艾草竟然點燃了我的裙子。
我剛要去撲,另一個人卻比我還快。
「柴舒!」
一條浸溼的披風蓋上來,他伸手拍了又拍,將火苗撲滅。
我抬起頭,對上一雙熟悉的眼睛。
這雙眼,失了往日的平靜,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擔憂、焦急與怒意。
-6-
我和周硯淮的那場成婚,說起來非常荒謬。
村子裏來了商隊,我爹孃也購置了一些東西。
結果等人走了才發現,他們落了一把寶石小刀在我們這兒。
我們家向來不佔別人便宜,於是我出門追商隊。
騎着驢一口氣追到村外,終於看到了商隊的隊尾。
還沒來得及叫住他們,一夥山匪從山上竄了下來。
我掉轉驢頭想逃跑,結果越急越不聽使喚。
按理來說,這些山匪圖的是錢,有商隊在前,他們不會先來抓我。
我一口氣還沒放下,就聽到山匪喊了一聲:
「那裏有個小姑娘!就是軍師要的那麼大的!先去抓她!」
???
預判失敗,我頭一次見不管商隊的錢,反而先抓我一個一窮二白的村女的山匪。
被山匪擄着回去的路上,我斷斷續續地拼出了原因。
說是山匪大當家新得了個特別賞識的軍師,此人不愛錢不愛權,歸順那天就提出了一個要求——
要剛及笄的小姑娘。
可見是個色中餓鬼。
落到這樣的人手裏,我越想越心涼。
果不其然,剛到山上,我就被塞進了那個軍師的房間。
我從房裏拔下來個燭臺,從牀上撬下來一塊板子,躲到了門後。
我有的是力氣和手段。
在軍師關上門的瞬間,我一板子拍了過去。
那人卻不是個弱不禁風的,立刻閃身躲了過去。
在我下一板子拍過來之前,他伸手抓住我的手腕,奪了過去。
我看清他的臉後,不由得有些惋惜。
長得一臉正氣,卻是個淫棍。
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站在那裏看着他,敵不動我不動。
敵要動,那我身後藏着的燭臺,可不是喫素的。
他往前邁了一步,我後退一步。
他沒有再動,卻似乎看透了我的籌劃:
「你不必防備我。」
「我不會動你。」
他越過我,去解開了牀上的紗帳:
「你配合我,事情結束之後,我會送你平安回去。」
「這裏的事情,一條消息都不會傳出去,定不會有損姑娘清譽。」
我坐在牀頭,他坐在牀尾,我時不時開口叫兩聲。
場面極其詭異。
我沒有任何經驗,叫了幾聲之後,不確定地看向他:
「這麼叫行嗎?」
他也沉默了。
「應該……行吧?」
好吧,色中餓鬼竟然也沒碰過女人。
我想了想,開口:「我真是不會叫,這樣太容易被戳破了。」
「要不然我罵人吧,這個我擅長。」
「你叫什麼名字?」
對方狐疑地掃我一眼,但還是老老實實報了名字:
「周硯淮。」
於是接下來,我當着他的面開始了花樣罵他。
周硯淮一開始不動如山,後來忍不住,還是開了口:
「我懷疑你在趁機報復我。」
我狡黠地笑了:「哪有?」
周硯淮站起身,往我這邊走了兩步。
「你你你,說好的不動我啊。」
他側過頭,把脖子往我這裏湊了湊:
「給你一個直接報復我的機會。」
「咬我。」
-7-
我紅着臉,瞥了一眼他脖子上清晰的牙印,又趕緊低下了頭。
就這樣,我成了他扮演色中餓鬼的工具人,暫且被扣在了山上。
山上簡陋,哪怕周硯淮貴爲「軍師」,被子也有限。
爲了不讓其他人起疑,我們只能同牀共枕。
周硯淮睡姿規整得很,直直地躺在那裏,與我隔出好遠,比我還像一個怕被侵犯的黃花大閨女。
相比之下,我不僅睡相極差,而且話特別多。
周硯淮也不嫌我煩,無論我叨叨什麼天馬行空的話,他都會回我一兩句。
哪怕有時候是我自言自語,他也會小小回應一聲,表示他在聽。
雖然周硯淮隻字未提,但是我依然猜出了些大概。
「那天山匪抓我的時候,明確說了,是你想要剛及笄的少女。可你得了我卻不要我,說明你並不求美色。」
「不求美色卻目標明確,只有一種可能。」
「你在找人,而我,並不是你想要找的人。」
我斬釘截鐵地說出自己的推斷,周硯淮神色不動,但並未否認我的推論。
「那個人在山上對不對?你提出這個條件,本想讓他們把你想要的人獻給你,可沒想到,他們山上沒有這樣的少女,反而誤打誤撞抓了我。」
周硯淮微微嘆氣:「抱歉。」
我眼睛一亮:「那我可以幫你啊,我包打聽的。」
「早點幫你找到人,我也可以早點回家。」
那日夜談後,我們的關係近了不少。
我也找到了融入山匪的法子。
我爹是村醫,從小我就在家裏看過晾曬的各種草藥。
土匪裏面,沒有人比我更識得草藥了。
受了傷,敷上我碾的草藥,很快就可以止血。
融入一個圈子的方式無關性別,也無關身份地位,只在於作用。
一來二去,我成了他們口中的小大夫。
誰都願意跟我說幾句話。
但是探聽下來的結果並不如意。
前陣子鬧了傷寒,我有了個新主意。
傷寒蔓延下去勢必嚴重,最好的應對措施就是多挖些板藍根和大青葉,給他們煮水,人人都喝。
而我藉着發藥水的機會,可以再看一遍山寨中的人。
周硯淮認可了我的計策。
這樣需要的草藥太多,周硯淮便陪我一起去挖。
山路溼滑,我一連踩空好幾次。
周硯淮俯下身,示意我爬上他的背。
他揹着我,一雙大掌緊緊捏住了我的大腿根。
掌心的熱度順着大腿,也一點點爬上了我的臉。
他的腳步忽然停下,甚至小小退了一步。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一條蛇半支起身子,正朝我們露出攻擊的姿態。
我拍拍他,示意他把我放下來。
他卻更緊地把我往上背了背:
「別怕。」
我哭笑不得。
怕的好像是你吧,周大公子。
雖然他強裝鎮定,還把我牢牢護在後面,但是害怕的生理反應騙不了人。
周硯淮想跟它井水不犯河水,但是這條蛇顯然不這樣想。
一時間,一人一蛇僵住了。
周硯淮拗不過我,把我放了下來。
我走到前面,在蛇竄起的同時一把抓住了它的七寸,然後瘋狂甩動。
在周硯淮震驚的眼神中甩了十幾圈,狠狠丟向了遠處。
「它骨折了,不會追上來咬我們了。」
他的目光在我那隻手上久久逡巡。
我故意逗他:「好髒,能不能麻煩周大軍師,幫我洗洗手。」
他明明很抗拒,卻還是任我牽到小溪邊,幫我小心地洗乾淨了每一根手指。
白天採藥累了,晚上我的睡相相當不雅。
半夜醒來,我幾乎是纏在周硯淮身上的。
他被我欺壓到牀邊,顯然也被我打醒。
但他沒有叫醒我,反而是默默看着我。
於是我在黑夜猝不及防睜開眼時,正與他四目相對。
有點尷尬。
特別是我發現,周硯淮縱容我整個人纏住他,但是偏偏避開了我抓蛇的那隻手。
有點好笑呢。
我故意逗他,朝他伸出手:
「我這隻手好疼啊,會不會中毒了?」
周硯淮趕緊坐了起來。
我攔住他要燃燈的動作,笑道:
「要摸摸周大公子才能好。」
周硯淮神色一僵,卻還是任我把手放了上去。
月色透過窗欞撒下銀輝,照在我摸在他身上的那隻手上。
-8-
發完中藥之後,我們失望地確認,山寨中確實沒有我們要找的人。
但是周硯淮又確定,最後一次消息傳來,的確是在山上。
這樣一來,只能探查山寨禁地了。
甚至必要的時候,還得審問一下幾個當家的。
最穩妥的方式,就是把他們全部藥倒,但是最好有個醉酒的藉口,若是此計不成,也不會過度引起懷疑。
可是,怎麼樣能讓他們開一場盛大的酒宴呢?
「我們成親。」
我想到了一個主意。
明明是爲了探查的權宜之計,周硯淮卻怔住了。
他忽而抬起手,將我擁入懷中。
成親那日,四處張燈結綵。
山寨物件簡陋,周硯淮這些日來,一直四處操持。
我本想說,不過是一場戲,無需這樣費心。
可見他認真描燈的樣子,怎麼也壓不住心中的悸動,說不出口。
縱然如此,成親宴上,他投向我的目光,依然滿是歉意。
「委屈你了。」
「夫妻對拜——」
「禮成——」
紅色的蓋頭隨我的動作一起向下,又揚起,被帶起的風微微牽動一角。
我看不到周硯淮的臉,只看到他繫着的腰帶,大紅的腰帶,中間墜着一顆小小的白玉。
婚宴上,衆人縱酒享樂,很快紛紛睡去。
周硯淮本該立刻去找人的,但他卻先把我抱回了房中。
出門之前,他在我腰上繫了一塊玉佩:
「保護好自己,等我回來。」
然而,我們的計劃卻出了意外。
山下,有人趁着婚宴,要攻打山寨。
我終於知道周硯淮到底在找誰了。
——金枝玉葉、在出門遊樂時意外遇到山匪伏擊的公主。
擔憂公主成爲人質,皇帝不敢直接派兵攻打;又擔心公主清譽,不敢大張旗鼓地派人來尋。
只得派出最信任的周硯淮,潛入山匪寨中,尋找公主蹤跡。
然而公主有個混不吝的弟弟,偏偏不信周硯淮,安插的暗哨聽聞今夜山寨中有宴飲,就不管不顧地打上山來。
我頂着戰火跑出去,正見到周硯淮扶着一個披散頭髮、一身白衣的女子。
公主爲了保全自己,竟然一直在山寨的墳地裝瘋扮鬼。
如今變故陡生,想要安穩地將公主送下去已經不可能。
若是騎馬……
周硯淮一介外男,怎能和公主同騎?
我牽住馬,朝周硯淮微微點頭。
爲今之計,只有我了。
我縱身上馬,最後一次回頭。
從此天涯路遠,未曾再見。
-9-
我被周硯淮的外袍攏住,一路朝最近的院落而去。
這還是我們當日一別後,我和周硯淮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觸。
衣服溼了,我只能就近找個地方換衣服。
周府再遲鈍的人也意識到了不對,現下給我送來的都是織金蘇繡的新衣。
三夫人聞風而動,匆匆趕了過來,正在外間解釋:
「家主,我也是擔心,瘟疫之事非同小可,周府上下幾百口人,我總要爲家中考慮。」
這話說得太妙了,既把自己放在了考慮全府的位置,又把周硯淮架了起來。
但顯然周硯淮的道行遠在其上:
「既然如此,就讓她們到我的院中住吧。」
三夫人聲調都變了:「這怎麼行?」
周硯淮不疾不徐:「怎麼不行?疫病當前,府內人安危爲重,我那裏獨門獨院,往來人少,就算真有什麼事,也傳染不到太多人。」
好一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周硯淮的話還沒有說完:
「另外,既然是非常時期,三弟妹一個人怕是操持不過來。從明日起,三弟妹只管來做府中防疫病的事,其他事務,便讓雲韻來做吧。」
周雲韻是周硯淮最小的妹妹,剛剛及笄,尚未出嫁。
三夫人剛剛說得大義凜然,可彼此心中都清楚,這府中哪裏有什麼疫病。
周硯淮這話一出,直接架空了三夫人的管家之權。
到了周硯淮的院子,已經有大夫等在那裏了。
我明明已經解釋了多次,衣服被點燃只是意外,但周硯淮非要大夫摸過脈才放心。
然而,衆所周知,大夫摸脈,沒有十足十健康的。
什麼溼氣過重、肝經火盛,全都來了。
偏偏周硯淮還一本正經讓人記着,着人去找藥材。
大夫一走,安安受了驚嚇,也早早睡了,就剩我和周硯淮面對面,顯得格外尷尬。
「大夫說你氣血不足,手上還有不少舊傷,怎麼回事?」
「害,」我不以爲意:「平日總是要做活的,又不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哪有這麼多講究。」
我隨便的一句話,周硯淮卻皺了眉:
「平時總要你幹活?」
「嗯……也不是總是吧,偶爾。」
我尚未出嫁,在家裏做些活,也很正常啊。
周硯淮看上去更不高興了:
「他就這麼不顧忌你的身體?」
「這次是天災讓你們無處可去也就算了,平日裏也這麼不愛Ŧú₉護你?」
他憤怒地捏着手中的藥方,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府裏那個,是你的遠方表姐?」
「這樣,從下個月起,我讓你表姐寫信,讓你月月都來住住,住上半個月,養養身體。」
啊?
我懷疑我被煙嗆傻了,要不然我怎麼聽不懂話。
「就這麼定了。」
他頓了頓,又道:
「要是你捨不得安安,也可以把她帶過來。」
「我……也會對她好的。」
我實在搞不懂他在嘰裏呱啦說什麼,滿心都被另一件事填滿,打斷了他的發揮。
「周硯淮。」
「村上出了瘟疫,朝廷肯定很快就會派官員過去,如果你和他熟識的話,能不能麻煩他,照顧一下我父母。」
周硯淮點點頭:「剛剛我已經安排人過去了,把他們接出來,暫住在城外的莊子上。你放心,只是位置偏些,一應物件,都是齊全的。」
我沒想到,周硯淮竟能做到如此。
把他們接出來,當然是我求之不得的。
只是我知道瘟疫之事非同小可,周硯淮怎麼樣都要顧忌周府上下,沒想到他已經提前去接了人。
「多謝。」
「你我之間,不必客氣。」
他轉身走了兩步,還是不情不願地轉回身開口:
「他也要接嗎?」
我不明白他說的「他」是誰,但是從眼神來看,好像不願意讓「他」來一樣。
「誰?」我困惑地看着他。
周硯淮神色淡淡,但話出口卻是咬牙切齒:
「安安的父親。」
「你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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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震驚地瞪大了眼。
「我什麼時候有丈夫了?」我脫口而出,旋即恍然大悟。
「你不會一直以爲,安安是我的女兒吧?」
我好像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所以你纔會問,安安的父親對我好不好,對他讓我幹活如此不滿,甚至……」
我哽住了。
甚至知道我已經嫁人,還想借我表姐的理由,讓我常來周府小住,保養身子。
我笑了:
「周大公子,周家主,該不是想做我的外室吧?」
周硯淮沒有說話,但臨走時,通紅的耳尖已經出賣了他。
第二日一大早,院子裏就來了許多丫鬟嬤嬤,搬了各種擺設過來,見了我,無不恭敬行禮:
「小姐,家主吩咐奴婢們把屋子再裝點一下,小姐要長住,總是會舒服一些。」
我搖了搖頭:「我無需這些東西。」
想了想,我又翻出了之前周硯淮送我的諸多物件:
「這些東西,能不能找人幫我變賣了?」
「這……」這些人面面相覷,有些爲難。
我無意爲難她們,打算直接和周硯淮說。
「周硯淮,我是想賣些銀兩,到附近各處採買些草藥,瘟疫爆發,最缺的就是藥了。」
周硯淮點頭:「不必變賣這些。」
「我從府中撥出銀兩便是。」
我想了想,又提出了一個要求:「能不能再給我一些最便宜的粗布?」
周硯淮不理解我的用意,但還是命人給我送了布來。
晚上,我給他看了我做的東西。
兩層粗布,中間蓄了艾草,可以套在頭上,遮住口鼻。
「歷來鬧瘟疫時,有錢人家往往以輕紗覆面,昂貴且效用一般。」
「這麼多年我看爹行醫,腦中也有了些想法,你看,這遮頭如何?」
周硯淮看了又看,神色漸漸嚴肅:
「如果可行,便是壯舉。」
我把遮頭遞給他。
「你這是何意?」
我強塞入他手裏: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周氏樹大招風,別人望着錦繡ţú¹堆,自然嫉恨。博一個好聲名,才能百世傳家,我並不需要。」
「況且我只是做一個出來,日後布料艾草,都要周氏花費,你也不算無功不受祿。」
「也算報了你照料我們全家的恩情。」
周硯淮卻低下頭,目光深深:
「當年你幫過我一次,功成身退,如今,又要離開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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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周硯淮問完,我並沒有立刻回應他,只說我要想一想。
我的確要想一想, 想一想自己對周硯淮到底是何感覺,想一想要不要入這周府。
可落到旁人眼裏,那就是潑天的富貴, 滿眼都是我要飛上枝頭變鳳凰的豔羨與議論。
一個寄居的村女, 竟得了家主的青眼, 怕是祖墳冒了青煙。
我卻從不這樣想。
王公貴族還是鄉野村夫, 不過是生下來就有的。他們沒有什麼可以高高在上的, 我也沒有什麼可以自慚形穢的。
我從幾歲開始, 就手極巧,村中大姑ṱüⁿ孃的麻花辮、手中的小籃子, 只要過了眼就會編。
認草藥、識賬目,對數字過目不忘。
村中人最常說的是, 這小姑娘,託生在這裏可真是可惜。
這有什麼, 生在公侯之家的花草, 在村上的土地, 也一樣會盛放。
它綻放, 只因它想綻放, 它是花朵, 與土地無關,與他人更無關。
我要嫁, 管他高低貴賤,我只要嫁我最想嫁的人。
隔了幾日,周硯淮告訴我, 我父母已經沒有傳染的危險了, 讓我去看看他們。
我欣喜萬分。
看着兩個人氣色都很好, 我放心了。
我爹朝周硯淮道:「多謝周家主照顧我們全家。」
周硯淮神色溫和, 語氣從未有過的恭謹:
「無妨。畢竟我們成過親, 都是應該的。」
我本來在喝茶,一口茶直接噴了出來。
我瞪向周硯淮,這是能說的嗎?
我爹孃面面相覷,都愣住了。
回去的路上,我怒視周硯淮:
「你剛剛是什麼意思?我不是說要想幾天嗎?」
周硯淮點點頭, 幫我攏了攏:
「你慢慢想就好。」
「反正我們確實成過親, 就算你不認, 我也是認的。」
???
不是?怎麼聽着, 我反倒成了背信棄義的負心漢?
「就算你嫁了別人,我也可以做你孩子的後爹。」
怎麼越說越離譜?
「我總會在這裏等你的,阿舒。」
這一句話出口, 我再多的話都停了下來。
周硯淮是周府的長子長孫,連自己的弟弟都娶妻生子了, 他卻始終未娶。
「所以, 周硯淮, 你一直不娶妻,是因爲我Ŧŭ̀²嗎?」
周硯淮笑了, 這一笑如雲銷雨霽, 滿目芳華。
「是啊,畢竟已經成過親,總是要守身如玉的。」
我也笑了, 從袖中取出了他曾送我的那枚玉佩:
「那,這玉佩我就不還了。」
「把人賠給你,如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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