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

夫君陸遠舟奉旨南下巡查的第三日,我清點庫房,發現少了一匹陛下去年賞我的「暮山紫」雲錦。
我心下生疑,修書一封問他緣由。
他的回信來得很快,字裏行間滿是安撫,只說:「許是前幾日表妹柳書意來府上,錯拿了回去裁衣,莫要小題大做。」
我提筆回信:「知道了,夫君安心公務。」
放下筆,我便叫來賬房先生,調出府中布莊的三月賬本。
賬本虧空得厲害,而最後一頁用硃筆圈出的幾個錯字,是出嫁前父親教我留的後手。
那暗號指向城南一家新開的繡坊。
我看着賬本,想起大婚三載,陸遠舟從未踏入我房中半步,只對外營造夫妻和睦的假象。
如今看來,倒也不全是爲着他那點可笑的君子清名。

-1-
我沒帶丫鬟,獨自一人換了身素淨衣裳,登上了去城南的馬車。
車輪軋過青石板路,發出規律的悶響。
那家繡坊的名字很雅緻,叫「心意繡坊」。
我站在街角,看着那塊嶄新的燙金牌匾,心意,書意。
真是情深意切。
繡坊的位置極好,正對官道,來往皆是富貴人家的馬車。
我捏着袖中的賬本,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
沈家百年基業,專供皇商,布料生意遍佈大江南北。
而這家繡坊所用的料子,一眼望去,竟有不少是沈家獨有的花色。
我深吸一口氣,斂去所有情緒,抬步走了進去。
店內夥計見我衣着尋常,只懶懶地瞥了一眼,便繼續撥弄算盤。
這正合我意。
我繞過屏風,繡坊後院傳來一陣嬌俏的笑聲。
「哎呀,這金絲雀屏風可真好看,還是遠舟哥哥有心,知道我喜歡這個。」
是柳書意的聲音。
我腳步一頓,目光落在她頭頂的髮簪上。
那是一支赤金點翠的鳳凰步搖,是我母親當年贈予陸遠舟,讓他交到我手中的定情信物。
大婚前夜,陸遠舟告訴我,說這步搖太過貴重,怕我年輕壓不住,便代爲保管。
如今,它正插在我夫君的表妹頭上,隨着她的笑語微微顫動,流光溢彩。
我渾身的血都涼了。
「姑娘家家的,整日將遠舟掛在嘴邊,也不害臊。」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打趣道。
「吳娘子又取笑我。」柳書意跺了跺腳,聲音裏是藏不住的嬌嗔,「遠舟哥哥說了,等他這次南下回來,就向姑母提,讓我……」
她的話沒說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我站在原地,聽着後院傳來的對話。
字字句句,都如利刃般扎進我的心裏。
他們不僅在偷我的東西,還在偷我的人生。
吳娘子又問:「只是,東家,我們這般直接用沈家的印染法子,會不會惹上麻煩?那可是他們的不傳之祕。」
柳書意輕笑一聲,聲音裏滿是得意與不屑。
「怕什麼,如今沈家布莊的採買和出貨,都由遠舟哥哥管着。他說是庫房損耗,誰敢去查?等過個一年半載,這繡坊站穩了腳跟,誰還記得什麼沈家。」
「遠舟哥哥說了,沈家不過是他腳下的一塊墊腳石。等他仕途通達,第一個要踹開的,就是沈微那個不解風情的女人。」
我攥緊了拳頭,轉身離開了繡坊。
回到府中,我直奔書房,找出了一把蒙了灰的鑰匙。
這是我嫁入陸府時,父親悄悄給我的,用於打開陸遠舟書房裏那個最隱祕的暗格。
父親說,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無。
陸遠舟的書房,下人不得擅入。
我推開門,一股熟悉的冷香撲面而來,那是陸遠舟最愛的薰香。
我徑直走到他的書案前,按照父親教的方法,轉動機關,打開了暗格。
裏面沒有金銀珠寶,只有一個黑漆木盒。
我打開盒子,裏面靜靜地躺着幾份地契和一本嶄新的賬本。
地契上,是我陪嫁的幾處最賺錢的鋪子。
而如今,它們所有人的名字,都變成了陸遠舟。
賬本上,詳細記錄了這些鋪子近一年的流水,每一筆都清清楚楚地流向了城南那家「心意繡坊」。
他用我的嫁妝,養着他的心上人,築着他們的愛巢。
我看着那些熟悉的印章和陌生的名字,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
大婚三載,相敬如賓。
原來全是假象。
他不僅要我的錢,還要我的命。

-2-
我將地契和賬本原封不動地放回暗格,彷彿從未有人來過。
傍晚,我的貼身丫鬟春杏端來燕窩粥。
「小姐,您一天沒用膳了。」她眼圈紅紅的,顯然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我接過粥,慢慢喝着,心裏卻在飛速盤算。
「春杏,去把庫房ẗû₃裏那幾匹『雨過天青』的錦緞,送到柳府去。」
春杏一愣:「小姐,那不是您最喜歡的料子嗎?」
「送去吧。」我淡淡道,「就說,是我這個做嫂子的,賀她新繡坊開張之喜。」
春杏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應聲下去了。
我需要柳書意變得更得意,更張狂。
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
第二天,柳書意果然親自登門了。
她穿着一身嶄新的鵝黃色衣裙,頭上戴着那支鳳凰步搖,嫋嫋婷婷地走進我的院子。
「多謝嫂嫂賞賜,妹妹感激不盡。」她行了個禮,眉眼間卻全是藏不住的得意。
我坐在主位上,端着茶杯,沒有讓她起身。
她就那麼半蹲着,臉上的笑Ťũ̂⁷容漸漸僵硬。
「嫂嫂?」
我放下茶杯,發出一聲輕響:「妹妹客氣了。只是這聲嫂嫂,我怕是擔不起了。」
柳書意臉色一白:「嫂嫂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頭頂的步搖上,「只是覺得,妹妹這支步搖,和我娘給我的那支,倒有幾分相像。」
柳書意的身子一僵,強笑道:「嫂嫂說笑了,這是……這是遠舟哥哥送我的。」
「是嗎?」我伸手,輕輕拂過那步搖的尾羽,「我娘說,這步搖的鳳尾上,鑲了九顆米粒大小的南海珍珠,不知妹妹這支,有幾顆?」
柳書意的臉瞬間血色盡失。
她當然知道這步搖的來歷,只是沒想到,我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我……我……」她支吾着,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收回手,輕笑一聲:「看來,是我記錯了。」
我轉身走回主位,端起茶杯:「妹妹若是沒什麼事,就請回吧。我身子乏,要歇下了。」
柳書意如蒙大赦,狼狽地起身,落荒而逃。
看着她的背影,我嘴角的笑意一點點冷了下來。
這只是個開始。
幾日後,京中最大的盛會——長公主舉辦的「百花宴」送來了請柬。
長公主不好奢華,卻極愛風雅,尤其對錦繡之物情有獨鍾。
每年的百花宴,都是京中貴女們爭奇鬥豔、展示才藝的好機會。
往年,我都是陪着陸遠舟出席,做他身邊那個沉默溫婉的背景板。
今年,他不在,我本可推脫。
但春杏帶來的消息,讓我改變了主意。
「小姐,聽說柳家小姐也收到了請柬。她放言說,要在宴會上讓所有人都見識見識她『心意繡坊』的本事。」
我點點頭:「知道了。」
春杏擔憂地看着我:「小姐,您要去嗎?到時候,她肯定會……」
「去,爲何不去?」我打斷她,「我倒要看看,她能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本事。」
我不僅要去,還要風風光光地去。
我讓春杏打開我陪嫁的妝 JE,選了最華美的一套頭面,又挑了最貴重的一件禮服。
那是用金線繡成的百鳥朝鳳圖,是我出嫁時,母親壓箱底的寶貝。
我從未穿過。
因爲陸遠舟說,我性子沉靜,不適合這般張揚的顏色。
如今想來,不過是他怕我壓過了他心上人的風頭。

-3-
百花宴設在長公主府的後花園,碧水環繞,奇花鬥豔。
我到的時候,園中已經聚集了不少貴女,三三兩兩,言笑晏晏。
我的出現,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我身上這件光華流轉的禮服吸引。
「那不是陸夫人嗎?她今日怎麼穿得這般……」
「噓,小聲點。聽說陸大人南下,她這是獨守空閨,寂寞了?」
「可我怎麼聽說,是陸大人的表妹柳書意,要和她爭寵呢?」
議論聲不高不低,剛好能傳進我的耳朵裏。
我視若無睹,徑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柳書意很快也到了。
她今日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一身粉色紗裙,襯得她愈發清純可人。
她看到我,眼中閃過一絲嫉恨,但很快便掩飾過去,主動上前行禮。
「嫂嫂安好。」
我抬眼看她,淡淡「嗯」了一聲。
她在我旁邊的位置坐下,狀似無意地說道:「嫂嫂今日這身衣裳,可真好看。只是,我聽說遠舟哥哥似乎不大喜歡女子穿得太過招搖。」
她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周圍幾桌的人都聽見。
這是在暗示我,陸遠舟不喜歡我,我穿得再好看,也是枉然。
我勾了勾脣角,沒有理她。
很快,長公主駕到,宴會正式開始。
歌舞昇平,觥籌交錯。
酒過三巡,終於到了展示才藝的環節。
柳書意第一個站了出來。
她捧着一個用紅布蓋着的托盤,嫋嫋婷婷地走到園子中央。
「小女柳書意,不才,獻醜了。」
她掀開紅布,一幅雙面繡的屏風展現在衆人面前。
屏風一面是「喜上眉梢」,一面是「富貴牡丹」,針腳細密,配色雅緻,確實是難得的佳作。
滿座皆驚,讚歎聲不絕於耳。
「天吶,這竟是雙面繡!」
「柳家小姐真是好手藝,這般年紀,就有如此造詣。」
柳書意聽着衆人的誇讚,臉上露出矜持又得意的笑容。
她微微揚起下巴,目光狀似無意地向我這邊瞥了一眼,帶着一絲挑釁。
長公主也露出了讚許的神色:「不錯,柳小姐果然是心靈手巧。來人,賞。」
眼看宮人就要端着賞賜上前,我緩緩站起了身。
「長公主殿下,請慢。」
我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花園。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我身上。
長公主微微蹙眉:「陸夫人有何指教?」
柳書意的臉色也變了,她緊張地看着我,握緊了拳頭。
我迎着衆人的目光,不疾不徐地走到那副屏風前。
「這幅『喜上眉梢』,確實繡得精巧。」我伸出手,指着屏風上那隻立在枝頭的喜鵲,「只是,我有些好奇。」
「這喜鵲點睛之筆,用的是沈家祕傳的『藏針繡』法。這種繡法,傳女不傳男,傳媳不傳外。除了我母親與我,世上再無第三人知曉。」
我的聲音清冷,字字句句,都敲在衆人心上。
「不知柳小姐是從何處學來的?」【付費卡點】

-4-
整個花園瞬間靜得落針可聞。
所有人的目光在我和柳書意之間來回逡巡,充滿了探究與懷疑。
柳書意的臉刷的一下白了。
她嘴脣哆嗦着,冷汗從額角滑落,眼神慌亂地四處閃躲,強自鎮定道:「嫂嫂……嫂嫂在說什麼?什麼藏針繡,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輕笑一聲,眼底卻一片冰冷,「那真是奇了。這藏針繡法,需用特製的冰蠶絲,以七分力道刺入,再以三分力道帶出,才能讓這一點睛之筆,在不同光線下,呈現出不同的光澤。柳小姐既不知道,又是如何繡出來的?」
我走到她面前,逼視着她的眼睛:「還是說,這屏風,根本就不是你繡的?」
「不!是我繡的!就是我繡的!」柳書意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尖聲叫了起來,「嫂嫂,你爲何要這般污衊我?就因爲遠舟哥哥對我好,你就心生嫉妒,要毀了我的名聲嗎?」
她當即淚如雨下,哭訴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周圍的貴女們看我的眼神,也開始變得複雜。
「是啊,就算繡法相似,也不能斷定就是偷學的吧?」
「陸夫人這也太霸道了,沈家的繡法,就不能有旁人碰巧領悟嗎?」
「我看她就是嫉妒。」
長公主的臉色也沉了下來,顯然對這場鬧劇失了耐心。
「陸夫人,你可有證據?」
「自然是有的。」我轉身,從春杏手中拿過一個錦盒,呈給長公主。
「這是家母生前所作的畫稿,其中便有這幅『喜上眉梢』。畫稿的右下角,有家母的私印和落款日期,遠在柳小姐出生之前。」
我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冷。
「最重要的是,家母習Ŧṻₜ慣在每一幅得意之作的隱蔽處,留下一個極小的『沈』字印記。這幅屏風上,想必也有。」
柳書意的身子劇烈地晃了晃,險些栽倒在地。
長公主接過畫稿,仔細比對,又命人將屏風抬近,在光下細細查看。
片刻後,她在喜鵲尾羽下的一片梅花花瓣上,找到了那個幾乎與繡線融爲一體的微小印記。
真相大白。
滿座譁然。
「天吶,竟然真的是偷的!」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着清純可人,沒想到竟是這種人。」
「連亡母的遺作都偷,太無恥了!」
柳書意癱倒在地,面如死灰。
長公主的臉色鐵青,她最恨的,便是這種欺世盜名之徒。
「來人!」她怒喝一聲,「將這個無恥之輩,給本宮轟出去!從此以後,本宮不想在京中任何宴會上,再看到此人!」
兩個身強力壯的婆子立刻上前,架起柳書意就要往外拖。
柳書意終於崩潰了,她死死地抓住我的裙角,哭喊道:「不是我!不是我的錯!是遠舟哥哥!是遠舟哥哥給我的畫稿!他說這是他自己畫的!我什麼都不知道!嫂嫂,你相信我!」
她把所有責任都推到了陸遠舟身上。
我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眼神冰冷。
「是嗎?那真是巧了。遠舟臨行前,曾與我修書一封。信中說,前幾日你來府中,錯拿了我一匹『暮山紫』雲錦。」
我從袖中拿出那封信,展示給衆人看。
「這『暮山紫』,是去年陛下賞賜,滿京城獨一份。而柳小姐今日所穿的這身粉色紗裙,其內襯用的正是這匹『暮山紫』。」
「不知柳小姐,又是如何『錯拿』的呢?」
柳書意的哭聲戛然而止,她難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神里滿是驚恐。
她沒想到,我竟然連這個都知道。
她更沒想到,陸遠舟爲了安撫我隨口撒的謊,竟成了釘死她自己的又一顆釘子。
周圍的議論聲,變得更加鄙夷和不堪。
「偷東西偷到夫家嫂嫂頭上,還偷御賜之物,這柳家的家教,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我看她不是想當陸大人的表妹,是想當陸夫人吧?」
柳書意被那些鄙夷的目光刺得體無完膚,她尖叫一聲,掙開婆子,瘋了似的朝園外跑去。
一場鬧劇,就此收場。
長公主的臉色緩和了些,她看着我,眼中多了幾分讚許和探究。
「陸夫人,今日之事,委屈你了。」
我微微俯身:「多謝長公主殿下爲臣婦做主。」
宴會結束後,我坐上回府的馬車。
春杏一臉解氣:「小姐,您今日真是太厲害了!看那柳書意以後還怎麼有臉見人!」
我靠在軟墊上,閉上眼睛,沒有說話。
這只是第一步。
柳書意倒了,但她背後的人,還安然無恙。
陸遠舟,我們的賬,纔剛剛開始算。

-5-
百花宴上的事,像長了翅膀一樣,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京城。
柳書意成了人人喊打的竊賊,心意繡坊門可羅雀,不出三日便關了門。
柳家自覺顏面盡失,連夜將柳書意送回了鄉下老家。
而我,則成了衆人同情的對象。
一個被夫君冷落,被表妹欺辱的可憐正妻。
很快,陸遠舟的信就到了。
信中,他不再是往日的溫文爾雅,字裏行間充滿了質問和怒氣。
他斥責我「心胸狹隘,小題大做,爲了一點小事,竟不顧夫妻情面和陸家顏面,在百花宴上公然羞辱書意,害她名聲盡毀。」
他還說,「書意年幼無知,性子單純,不過是臨摹了你的畫稿,你何苦要將她逼上絕路?」
最後,他以命令的口吻,讓我去柳家登門道歉,並將柳書意接回京城。
信的末尾,他意有所指地寫道:「夫妻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好自爲之。」
這是在威脅我。
我看着那封信,只覺得可笑。
他的人遠在千里之外,消息卻如此靈通。
看來,京中處處都是他的眼線。
他以爲,他還能像以前一樣,三言兩語,就讓我乖乖聽話嗎?
我將他的信,連同之前那封,一併收好。
然後,我提筆,給他回了信。
信上只有八個字:「靜候夫君,歸來主事。」
我倒要看看,他回來之後,要如何「主事」。
我的「順從」,似乎讓陸遠舟很滿意。
接下來的日子,風平浪靜。
但我知道,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我讓父親以前提拔過的一箇舊部,如今在戶部任職的王叔,幫我查一件事。
我要查,陸遠舟名下,除了那家繡坊,是否還有別的產業。
我還讓春杏去打聽吳娘子的下落。
那個在繡坊後院,和柳書意一唱一和的繡娘。
柳書意走了,她卻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不見了蹤影。
這很不尋常。
半個月後,王叔帶來了消息。
他查到,陸遠舟在京郊,以一個遠房親戚的名義,買下了一座莊子。
那莊子很大,裏面養着上百名繡娘。
對外宣稱,是爲宮裏趕製貢品。
但王叔查過,宮裏的採辦名錄上,根本沒有這個莊子。
「微丫頭,這個陸遠舟,怕是所圖不小。」王叔面Ṱũ²色凝重,「他這是在暗中培養自己的勢力,想要壟斷京城的絲綢生意。你沈家的布莊,就是他最大的絆腳石。」
我心中一凜。
原來,他的野心,遠不止是偷我的嫁妝,養他的外室。
他是要將我沈家,連根拔起,取而代之。
就在這時,春杏也帶回了消息。
她找到了吳娘子。
或者說,是吳娘子的家人。
吳娘子死了。
就在柳書意被趕出京城的第二天,有人在護城河裏,發現了她的屍體。
官府驗過,說是失足落水。
可她的家人說,吳娘子水性極好,絕不可能失足落水。
而且,她失蹤前一天,曾收到過一筆鉅款,還嚷嚷Ŧŭ₂着要回老家養老。
我讓春杏給了吳娘子的家人一筆錢,讓他們去京兆尹府擊鼓鳴冤。
一條人命,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沒了。
我有一種預感,吳娘子的死,和陸遠舟脫不了干係。
她知道的太多了。
只有死人,才能永遠保守祕密。
陸遠舟,你真是越來越讓我「驚喜」了。

-6-
京兆尹重新開堂審理吳娘子一案,動靜鬧得很大。
吳娘子的家人在堂上哭訴,說吳娘子死得蹊蹺,定是爲人所害。
矛頭直指已經關門大吉的「心意繡坊」。
一時間,流言四起。
有人說,是柳書意殺人滅口,畏罪潛逃。
也有人說,是陸家爲了撇清ťū́₄關係,下的黑手。
陸遠舟在朝中的政敵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紛紛上書彈劾,說他治家不嚴,德行有虧。
遠在南下的陸遠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了個措手不及。
他連發了三封信回來。
第一封是寫給京țŭ̀⁶兆尹的,言辭懇切,說自己與此事無關,請大人明察。
第二封,是寫給他的恩師,當朝太傅的,請他出面周旋。
第三封,是寫給我的。
信中,他不再是之前的盛氣凌人,而是放低了姿態,處處安撫。
他說,「吳娘子之事,必有蹊蹺,待我回去,定會查個水落石出,還你我一個清白。」
他還說,「夫妻之間,何必鬧到如此地步。你若心中有氣,等我回來,任你打罵。只求你,看在往日情分上,莫要再將事情鬧大。」
好一個「任你打罵」。
好一個「往日情分」。
我看着信,只覺得胃裏一陣翻湧。
我將他的信,扔進了火盆。
熊熊火焰,瞬間將那些虛僞的字句吞噬。
我沒有再回信。
我要的,不是他的道歉,也不是他的清白。
我要他身敗名裂,一無所有。
我拿出私庫的鑰匙,找到了父親留給我的另一件東西。
那是一本名冊。
上面記錄的,都是這些年,受過我沈家恩惠,或是與我沈家有生意往來的人。
有朝中官員,有商賈鉅富,也有江湖俠客。
這是我沈家百年經營,積攢下來的人脈。
也是我最重要的一張底牌。
我找到了名冊上的一個人——「鬼手」張三。
他是京城最有名的僞造高手,能模仿任何人的筆跡,僞造任何印章,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
當年他被人陷害,是我父親出面,救了他一命。
我請他幫我一個忙。
我要他僞造一份地契轉讓書。
將陸遠舟在京郊的那座莊子,轉到我的名下。
張三看着我,眼神複雜:「夫人,您可知,僞造官契是殺頭的大罪。」
我直視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但我更知道,有些禽獸,若不用雷霆手段,他便永遠不知悔改。」
張三沉默了片刻,最終點了點頭。
「好。三日之後,我給您消息。」
三日後,我拿到了那份足以以假亂真的地契。
我將它和我嫁妝鋪子的那些真地契放在了一起。
現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而這東風,就是陸遠舟。
我算着日子,他南下巡查的差事也該了了。
果然,不出十日,我便收到了他即將回京的消息。
我站在廊下,看着滿院的蕭瑟秋景,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真正的笑意。
陸遠舟,歡迎回家。
我爲你準備的這份大禮,希望你,能夠喜歡。

-7-
陸遠舟回京的那一日,排場極大。
他騎着高頭大馬,身穿二品官服,前呼後擁,風光無限。
彷彿之前那些流言蜚語,都與他無關。
他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來我的院子。
他屏退了所有下人,一進門,就握住我的手,滿臉歉疚。
「微微,讓你受委屈了。」
他的手很暖,聲音也很溫柔,和我記憶中那個溫潤如玉的夫君,一模一樣。
若不是親眼見過那些賬本,親耳聽過那些話,我幾乎要被他騙過去了。
我抽出手,後退一步,與他拉開距離。
「夫君一路辛苦。」
我的疏離,讓他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嘆了口氣,說:「微微,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書意的事,是我不好,是我識人不清,連累了你。」
他將所有過錯,都推到了柳書意身上。
「我已經將她逐出陸家,永不往來。吳娘子的事,我也在查,定會給你一個交代。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
他看着我,眼中滿是期盼。
我垂下眼簾,沒有說話。
他以爲我心軟了,上前一步,想要擁我入懷。
我側身避開。
「夫君,我累了。」
他的手臂僵在半空,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沈微,你到底想怎麼樣?」他的耐心終於耗盡,「我已經爲你做到這個地步,你還想讓我如何?非要我們夫妻離心,讓外人看盡笑話,你才甘心嗎?」
我抬起頭,直視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陸遠舟,我不想怎麼樣。我只想拿回屬於我的東西。」
他愣住了:「什麼你的東西?」
「我的嫁妝,我的鋪子,我沈家幾代人的心血。」
我將那個黑漆木盒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打開。
裏面是那些被他轉到自己名下的地契。
陸遠舟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他難以置信地看着我,嘴脣顫抖:「你……你什麼時候……」
「我什麼時候知道的?」我替他說完,「在你用我的錢,去給你那冰清玉潔的表妹開繡坊的時候。在你用我沈家的祕方,去給你自己鋪路的時候。在你寫信罵我,讓我去給那個竊賊道歉的時候!」
我的聲音冷厲起來。
「陸遠舟,你真是好算計!你娶我,不是因爲愛我,而是因爲愛我沈家的錢!你對我好,不是因爲夫妻情分,而是爲了讓我放鬆警惕,好讓你一步步,將我沈家蠶食殆盡!」
他被我問得啞口無言,踉蹌着後退一步,撞在身後的多寶格上。
上面的瓷器噼裏啪啦掉了一地,摔得粉碎。
就像我們之間那早已蕩然無存的情分。
他看着我,眼中滿是震驚與憤怒,指尖卻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你……你胡說!」他色厲內荏地吼道,「那些鋪子,是你自願轉給我的!我們是夫妻,你的,不就是我的嗎?」
「是嗎?」我冷笑一聲,從木盒裏拿出了另一份地契。
那份我讓張三僞造的京郊莊子的地契。
「那這個莊子呢?也是我的嗎?」
陸遠舟看到那份地契,瞳孔驟然一縮。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
「這……這東西,怎麼會在你這裏?」他失聲叫道。
「自然是,物歸原主。」我看着他驚慌失措的樣子,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快意,「陸大人,侵佔妻子嫁妝,私吞朝廷貢品,這兩條罪名,不知夠不夠讓你,脫下這身官服?」
陸遠舟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像是要將我生吞活剝。
「沈微,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我轉身,不再看他。
「來人,送客。」

-8-
陸遠舟是被下人「請」出我的院子的。
他走的時候,臉色灰敗,步履踉蹌,再沒有了回京時的意氣風發。
我知道,他不會就這麼善罷甘休。
果然,第二天,太傅府就派人送來了帖子,請我過府一敘。
太傅是陸遠舟的恩師,在朝中德高望重,門生故舊遍佈天下。
陸遠舟這是搬救兵來了。
我整了整衣冠,坦然赴約。
太傅府的書房裏,檀香嫋嫋。
年過花甲的太傅坐在主位上,面色不豫。
陸遠舟站在他身側,低着頭,一副做錯了事的學生模樣。
見我進來,太傅Ṫű₅重重地哼了一聲。
「陸夫人,你可知罪?」
我微微一笑,不卑不亢:「臣婦不知,所犯何罪?」
「你!」太傅被我的態度激怒,一拍桌子,「你善妒成性,構陷親族,逼迫夫君,樁樁件件,都違了婦德!老夫今日,就要替遠舟,好好教訓教訓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婦人!」
「太傅息怒。」我淡淡道,「您說的這些,臣婦一概不認。至於教訓,臣婦的父親尚在,還輪不到太傅您,來替他管教女兒。」
我的話,說得毫不客氣。
太傅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他爲官一生,受人敬仰,何曾被人這般頂撞過。
「反了!真是反了!」他指着我,氣得渾身發抖。
陸遠舟連忙上前,扶住太傅,一臉痛心地看着我。
「微微,你怎麼能這麼和老師說話?快給老師道歉!」
我看着他虛僞的嘴臉,只覺得噁心。
「陸遠舟,收起你這副假惺惺的模樣吧。你以爲,請來太傅,就能讓我屈服嗎?」
我從袖中拿出那些地契,一一拍在桌上。
「太傅大人,您不妨看看,您的好學生都做了些什麼好事。」
太傅狐疑地拿起地契,一張張看過去。
他的臉色由紅轉青,由青轉白。
最後,他猛地將地契摔在陸遠舟臉上,怒吼道:「孽障!你……你竟做出此等豬狗不如之事!老夫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陸遠舟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老師,學生知錯了!學生一時糊塗,求老師救我!」
「救你?老夫如何救你!」太傅氣得直喘粗氣,「你侵佔妻家財產,罪證確鑿,此事若是捅到御前,你這身官服還要不要了!」
我冷眼看着他們師徒二人上演的這出戏碼。
「太傅大人,夫君他做的可不止這些。」
我將那份京郊莊子的地契也放在了桌上。
「這個莊子,養着上百名繡娘,打着爲宮裏進貢的名義,私下裏,卻在仿製我沈家的錦緞,擾亂市場。不知此事,太傅大人,又作何感想?」
太傅看着那份地契,手都開始抖了。
他知道,這件事的性質,已經完全變了。
這不再是家事,而是國事。
私設工坊、冒充貢品,這是欺君的大罪。
他看着陸遠舟,眼神里充滿了失望和冰冷。
「陸遠舟,從今日起,你我師徒情分到此爲止。你好自爲之吧。」
說完,他拂袖而去,再沒有看陸遠舟一眼。
陸遠舟癱在地上,面如死灰。
他知道,他完了。
沒有了太傅的庇護,他在朝中將寸步難行。
我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陸遠舟,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談和離的事了。」

-9-
和離書籤得很順利。
陸遠舟知道大勢已去,再掙扎也是徒勞。
他淨身出戶,我拿回了所有屬於我的東西,包括那些被他侵佔的鋪子,以及那座京郊的莊子。
陸家爲了保住顏面,對外宣稱是陸遠舟自請下堂,與我和平分手。
但京城裏的人,誰不是人精。
百花宴上的事,吳娘子的案子,再加上太傅與他斷絕關係。
一樁樁一件件聯繫起來,真相早已不言而喻。
陸遠舟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他從一個前途無量的青年才俊,變成了一個人人唾棄的無恥小人。
他出門,會被人指指點點。
去酒樓,會被人當面嘲諷。
曾經那些巴結他的同僚,如今都對他避之不及。
他很快就病倒了。
我聽說,他整日待在府中,酗酒度日,形銷骨立。
我沒有去看他。
我們之間,早已恩斷義絕。
處理完和離的事,我開始着手整頓沈家的生意。
我將京郊那座莊子改名爲「錦繡坊」,收攏了那些無家可歸的繡娘,教她們新的繡法,給她們優厚的待遇。
我還親自設計了許多新的花樣,結合沈家獨有的印染技術,推出了幾款新的錦緞。
一經面世,便在京中引起了轟動,訂單如雪片般飛來。
沈家的生意,比以往,更加興隆。
一日,春杏來報,說柳書意回來了。
她跪在府門外,求我見她一面。
我讓她進來了。
不過數月不見,她已經憔悴得不成樣子。
華美的衣衫變成了粗布麻衣。
嬌嫩的皮膚也變得粗糙暗黃。
她一見到我,就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
「嫂嫂……不,沈小姐,求求你,救救我。」
我坐在主位上,靜靜地看着她,沒有說話。
她哭着說,她被趕回鄉下後,受盡了族人的白眼和欺辱。
前幾日,她聽說陸遠舟倒了,便偷偷跑了回來。
她想求陸遠舟看在往日情分上,收留她。
可陸遠舟卻把她打了一頓,罵她是掃把星,是她害了他。
「他說,如果不是我當初在百花宴上那麼蠢,就不會有後面的事。」她哭得泣不成聲,「他說,都是我的錯。」
我聽着,只覺得諷刺。
這對狗男女,到了最後,還在互相撕咬。
「你來找我,是想讓我幫你?」我問。
她抬起頭,眼中滿是希冀:「沈小姐,我知道,你心善。求你,給我一條活路吧。我願意做牛做馬,報答你。」
我看着她,忽然笑了。
「柳書意,你是不是忘了,吳娘子是怎麼死的?」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吳娘子死前,收到了一筆鉅款。那筆錢,是陸遠舟給你的封口費,讓你轉交給她的吧?」
「你拿了錢,卻動了貪念。你殺了她,將錢據爲己有。然後,你告訴陸遠舟,吳娘子拿了錢,已經回了老家。」
「我說的,對不對?」
柳書意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她看着我,像是見了鬼。
「你……你怎麼會知道?」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我冷冷地看着她,「柳書意,你手上,沾着人命。你有什麼資格,來求我給你活路?」
我不再理會她的哭嚎,叫來下人將她綁了,直接送去了京兆尹府。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她和陸遠舟的恩怨,我不想管。
但吳娘子的仇,必須報。

-10-
柳書意很快就招了。
在確鑿的證據面前,她承認了自己殺人奪財的罪行。
而指使她給吳娘子封口費的,正是陸遠舟。
雖然陸遠舟辯稱,他只是想讓吳娘子離開京城,並無殺人之心。
但作爲主謀,他也難逃干係。
最終,柳書意被判斬立決。
陸遠舟被判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京。
聖旨下來的那天,京城下了一場大雪。
我站在錦繡坊的頂樓,看着遠處白茫茫的一片,心中一片平靜。
大仇得報,塵埃落定。
春杏走上樓,給我披了一件狐裘大氅。
「小姐,外面冷。」
我點點頭,轉身回了屋。
屋裏,暖爐燒得正旺。
桌上,放着一張燙金的請柬。
是長公主府送來的。
她聽說了錦繡坊的名聲,特意下了訂單,請我爲她定製一件壽宴的禮服。
這是無上的榮耀。
也是對我最好的肯定。
我拿起請柬,看着上面華麗的紋飾,嘴角微微上揚。
頭破血流之後我才明白,女子的歸宿從來不是旁人,而是自己。
窗外,雪停了。
一輪暖陽穿透雲層,灑下萬丈金光。
照亮了整個京城,也照亮了我未來的路。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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