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好表兄五年,他卻看我不順眼,回回都讓自己那個貌美的庶弟來應付我。
直到表兄墜湖,我把他撈了上來。
他要允我一諾:「姻緣也可以。」
我欣喜萬分:「你看我做你弟妹怎麼樣?」
表兄怔住了。 
-1-
我撐着傘在學堂外等了半刻鐘。
才見表兄被人簇擁着出來。
與他一道的學子瞧見我,促狹地笑開了:「嘖,還是沈琮兄命好啊!佳人相候,風雨無阻。」
沈琮腳步一頓,目光掃過說話那人,臉色倏地沉了下來。
他抿着脣,大步走入雨幕,徑直停在我面前。
雨絲斜斜打溼了他半邊肩頭。
「你怎麼來了?」他聲音比這秋雨還冷。
我踮起腳,替他撐傘,聲音輕快:「今日有花燈節,我打算——」
話未說完,便被他抬手截斷。
沈琮目光掃過來,如同灰濛濛的天。
沒什麼溫度,帶着點疏淡。
「我還有事,不去。讓沈瓚陪你去。」
說罷,他不再看我,也不等我的回應,徑直轉身,上了馬車。
我怔怔地看着馬車遠去,一時間有些愣神。
他有沒有事關我什麼事?
我本來也沒打算邀他啊。
學堂門口尚未散盡的幾個學子,目光像黏膩的蛛絲,帶着毫不掩飾的打量和竊竊私語。
「瞧見沒?又被晾這兒了。」
「沈琮兄是真不客氣啊……」
「噓,小聲點,看沈瓚——」
一道頎長的人影已悄然立在我身側。
擋住了身後的風,也擋住了那些令人不適的視線。
我下意識轉頭,撞入眼簾的便是沈瓚那張臉。
雨氣氤氳,更襯得他膚色如冷玉。
他接過傘,漂亮的狐狸眼彎了彎。
「城西有家糕點,你愛喫的,要去嚐嚐嗎?入夜再去放花燈。」
……算了。
管它過程什麼樣,反正……陪着我的是沈瓚。
思及此,我衝沈瓚甜甜一笑:「好啊。」
-2-
糕點甜糯,花燈璀璨。
沈瓚買下一盞雪白的兔子燈,細竹骨架,薄紙糊成,憨態可掬。
他把燈遞給我,指尖不經意擦過我的手背,又飛快離開。
我提着那盞兔子燈。
燈影在腳下晃動,心也像那光暈一樣,輕輕地晃。
回府時,月已西斜。
月光清凌凌地潑下來,水銀似的漫過庭院。
也照亮了廊下那道頎長孤拔的身影。
——竟是沈琮。
他像是站了很久,衣襬沾了夜露。
整個人浸在檐角投下的濃重陰影裏,瞧不清神色。
他從陰影裏邁步出來。
沈瓚聲音溫潤:「長兄怎麼還未歇息?」
沈琮沒搭理他,問我:「玩得很開心?」
沈瓚輕笑一聲:「自然開心,阿昔還誇我挑的燈最襯她。」
我正低頭撥弄燈穗,聞言點頭:「是呀。」
沈琮的目光直直落在我手裏提着的那盞燈上。
忽然嗤笑一聲:「醜。」
說完,一揮袖子,轉身便走。
我被他這沒頭沒腦的一句弄得有些懵。
「……他又怎麼了?」
沈瓚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聲音放得更柔:「長兄性子冷,對誰都這般……」
「上月還因李小姐送的香囊不合心意,當衆擲回了人家案頭。」
「阿昔別跟他一般見識。」
我沒往心裏去,我都習慣了。
沈琮看我一向不順眼。
連帶我喜歡的燈也入不了他的眼,有什麼稀奇。
-3-
我總覺得沈琮適合去收債。
就比如現在——
大家都在用膳,就他臉色冷沉。
時不時嗖嗖遞個眼刀過來。
掃得人背脊發涼。
我委實受不住,筷子一轉,夾了塊醃筍放他碗裏。
「表兄,你喫。」
沈琮筷子一頓,目光落在碗裏那塊筍上。
片刻,勉爲其難夾起喫了。
我鬆了口氣。
沈琮的臉色肉眼可見地緩和下來。
一塊醃筍,竟有化戾氣爲祥和之奇效。
可惜,這平和並未持續多久。
沈瓚一直低頭喝粥。
我順手也夾了塊菜給他。
筷子尖剛碰到沈瓚的碗沿,對面「啪」地一聲響。
沈琮的筷子重重拍在桌上。
滿桌寂靜。
他起身時衣襬帶翻了茶盞。
茶水潑了半邊袖子,連看都沒看一眼,徑直走了出去。
沈瓚笑着搖了搖頭,掏出帕子替我擦拭濺在手背上的水珠。
「沒燙着吧?」
他的指尖在我手背上輕輕拂過。
有些癢,像是什麼東西在心尖撓了一下。
我下意識縮回手,抬眼去看他,他已垂下眼。
我臉頰好像有些熱,搖了搖頭:「沒事。」 
-4-
我喫完飯去姑母那。
院子裏很靜。
檐下的銅鈴偶爾被風撥弄,響一下,又寂了。
「琮兒性子冷硬,你多擔待些。」她忽然開口。
我穿針的動作微微一滯。
……
沈琮母親新喪不過一年。
沈父便藉着無人執掌中饋的名頭,求娶了出身商賈的姑母。
我姑母是嫁進沈家後,才知道這是個火坑。
入不敷出的賬本、花心風流的丈夫、騙了她的父母……
思慮過重,滑胎兩次,生生壞了身子。
還沒緩過勁兒,我爹孃驟逝。
家裏那點本就搖搖欲墜的門楣徹底塌了。
姑母頂着意味不明的目光,把我接進了沈府。
可在這府中我倆能依靠誰呢?
沈琮是嫡長子,又天資聰穎,不出意外會是沈府未來的掌權人。
所以姑母總盼着,盼我能走近些,再走近些。
最好能暖一暖那塊冰,爲日後掙一點倚靠。
我有些怔怔,被手上突如其來的一陣刺痛拉回了神。
針尖兒不知道什麼時候扎進了肉裏,疼得我輕輕嘶了一聲。
姑母擱下自己的繡繃,輕輕拉過我的手,用乾淨帕子角小心按去血珠。
「這麼大了,穿針都能扎到手?」
我訕訕笑了笑:「走神了。」
姑母嘆了口氣,沉默片刻,又道:
「你是個聰明孩子,姑母知道你懂。」
懂嗎?
我眨了眨眼。
懂的。 
-5-
下午,姑母推我給沈琮送糕點。
我走到書房外時,裏頭正傳來稚嫩的讀書聲。
沈家子女多。
沈琮這位長兄偶爾閒下來,會教弟妹讀書。
我透過半開的窗欞,看見他挽了衣袖,墨髮半散,握着一支筆,正教幺弟寫字。
看着比當年教我時溫和許多。
我剛ŧű̂²來沈家那會兒,他也教過我的。
那時我不過十歲,連女戒都沒學完。
沈琮捧着史記坐在廊下。
我一遍遍在他身邊路過,用餘光去瞄。
記不清第幾遍時,他突然抬眼:「想學?」
我點頭如搗蒜。
他嗤笑一聲,把書往我這邊推了推。
裏面有一大半都不認識。
我看着一行行字犯難,他抬手揉了揉眉心。
「罷了,明日來書房,我教你。」
沈琮心好,但耐心不好。
我笨拙一些,他便輕嘖一聲,把我扔給沈瓚。
後來再大些,他就不肯讓我再跟着學了。
硬說我字醜得他心煩,耽誤他做學問。
真是的,就是看我不順眼。
「杵着作甚?」
沈琮不知何時開了門。
睨着我手裏的食盒,嘴角繃得平直。
我回過神,朝他舉起食盒:「我給表兄帶了糕點。」
他接過食盒,轉身就往屋裏去。
見我沒動又回頭:「杵着作甚?」
我抿脣,跟着進了屋,挑了窗邊坐下。
視線巡視了一圈,捋了捋碎髮:「怎麼不見沈瓚?」
「老三鬧騰,他帶着出去買糖葫蘆了。」
我應了聲。
四妹忽然湊過來嗅了嗅:「阿昔姐姐身上甜甜的。」
沈琮翻書的手頓住。
我彎彎眼睛,掏出荷包遞給她:「桂花糖。」
四妹還沒接過來,荷包就讓沈琮給抽走了。
「小孩喫糖牙疼。」
我想想也是,伸手道:「那還我吧。」
沈琮手腕一抬,荷包就晃到了我夠不着的高度。
他瞥我一眼:「你也是,少喫點糖。沒收了。」
話落,那荷包就順理成章地滑進了他的袖袋。
「誒——」
沈琮不理會我的抗議,示意四妹回去讀書。
……這人怎麼這樣啊! 
-6-
剛回小院,沈瓚便尋了來。
他手裏拿着串紅豔豔的糖葫蘆。
山楂裹着亮晶晶的糖殼,遞到我眼前:「喏,給三弟買的,順手也給你帶了串。」
我接過,心裏那點被沈琮惹出的悶氣散了些。
咬了一口糖衣,脆生生的甜裹着酸。
「還是你好,」我含糊抱怨,「不像表兄,把我荷包沒收了,說什麼讓我少喫點糖……」
沈瓚臉上淺笑凝了一下,又很快恢復如常。
笑意重新浮上他的眼角眉梢,甚至比方纔更盛。
他微微傾身靠近了些,風拂動他幾縷碎髮。
「他沒收了舊的……」沈瓚尾音輕輕揚起,像藏着一個小小的鉤子,「那,我給你繡個新的,好不好?」
我嘴裏還含着小半顆山楂。
酸甜的滋味滯在舌尖,一時忘了咀嚼。
只愣愣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
沈瓚容貌與沈家人都不太像。
若說沈琮是池中蓮,濯清漣而不妖。
那沈瓚便是紅芍藥,灼豔而不俗媚。
「……你、還會刺繡?」
他直起身,輕笑一聲:「我可是會好多呢。」
「帶我繡的荷包好不好?」
好!
當然好!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沈瓚似乎笑得更歡了。
……
幾天後,我腰間繫了個新荷包。
蘇繡紅芍藥,裏頭鼓鼓囊囊裝着沈瓚親手曬的杏脯。
沈琮見了,問我:「沈瓚繡的?」
我低頭撥弄荷包穗子,含糊「嗯」了一聲。
他沉默了一會兒,聲音低低的:「你們倆……關係什麼時候這麼好了?」
他這句問得突兀。
像顆石子投入心湖,漾開了幾圈漣漪。 
-7-
沈瓚生母是先夫人的堂妹,在他幼時過世了。
沈老爺子後院又不消停。
所有孩子裏,他是最默默無聞的那個。
大抵是母親之間的緣故,他經常跟在沈琮身邊。
沈琮那時還沒這麼討厭我。
我經常往他面前湊。
偶爾沈琮會嫌我問題太多。
嫌我打破了他獨處的清淨。
嫌我太愛碎碎念鬧騰黏人。
每每被我纏得煩了,便會皺着眉,頭也不抬地朝某個方向揮揮手:「沈瓚,你帶她玩去。」
我和沈瓚同齡,相處起來也更容易些。
慢慢地,兩人關係好了許多。
真正交心卻是在十四歲那年。
不知爲何,沈琮那時對我越發冷淡。
起初只是書房的門對我緊閉。
後來,廊下偶遇,我揚起笑臉喚他「表兄」。
他充耳不聞,目不斜視地從我身邊走過。
如此種種,數不勝數。
後來,我揣着攢了許久錢買的螭龍鎮紙,想借他生辰求和。
宴席喧鬧。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
覷見沈琮獨自站在水邊,便提起裙角走了過去。
「表兄……」
話音未落,旁邊幾個眼高於頂的公子哥便嗤笑起來,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刺入耳膜。
「攀親帶故的,還真當自己是沈府表小姐了?」
「不過是個打秋風的破落戶……」
臉頰瞬間滾燙,血直衝頭頂。
那時候的我還沒那麼「懂事」。
做不到把這些話視若無睹。
窘迫得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目光下意識地投向沈琮,帶着最後一點希冀。
他聽見了。
他甚至朝這邊瞥了一眼。
隨即,他像被這邊的聒噪擾了清淨。
連一句話,甚至一個眼神都吝於留下,徑直轉身,拂袖而去。
那些人得寸進尺,把我當成了取笑的談資。
最後沈瓚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後,指尖輕輕搭上我發抖的肩。
「阿昔,母親在尋你。」
那幾個公子哥的嬉笑戛然而止,臉上掠過一絲被撞破的尷尬。
沈瓚這才緩緩抬眼,目光輕飄飄地掃過他們,嘴角仍是掛着笑的。
「君子當思出言之由,三思而後言。」
「諸位言行,當真是把書讀到了狗肚子裏。」
他說完拉着我就走了。
那夜我蹲在花園角落哭,沈瓚就默默守着。
直到我抽噎着抬頭,才發現他掌心躺着只草編的蚱蜢——
「小時候哭鬧,我娘就這樣哄我。」
我愣愣望着他,眼淚依舊不爭氣地往下掉。
沈瓚嘆了口氣,擦去我眼角的淚。
那雙眼裏映着一個小小的、狼狽的我。
他說:「阿昔,你很好。」
所以你不要難過。
後來,聽說他找了書院夫子告了狀。
那幾位公子哥被罰抄書百遍。
不抄?告家長。
-8-
「本來關係就很好呀。」
我小聲嘟囔了一句。
沈琮默了默,卻沒再接話。
……
沈琮這兩日總心不在焉。
昨日在書房,他執筆批註,墨汁洇透了紙背都未察覺。
今晨用膳時,筷子夾了空,還往嘴裏送。
怪得很。
夜裏落了小雨,我從姑母那回來。
遠遠瞧見湖邊立了個人影。
青衫半溼,連傘也未撐。
我蹙眉,撐着傘小跑過去:「表兄,雨大了,回屋吧。」
他似被驚醒,回頭時眼底還凝着未散的鬱色。
目光落在我臉上,晦暗不明。
「你……」
他剛開口ťü₍,腳下忽然一滑——
「撲通!」
水花四濺。
——沈琮不會水啊!
我嚇了一跳,連忙扔了傘。
跳下去撈他。
我幼時便識水性。
可沈琮實在沉得離譜,我費了些功夫才把他推到岸邊。
「天爺!有人落水了——快來人啊!」
撲騰的水聲驚動了巡夜的家僕。
人聲、腳步聲、燈籠搖晃的光影……
兵荒馬亂了一整夜。
-9-
次日一早。
我剛把守了我一夜的沈瓚打發走,後腳沈琮就來了。
「昨夜……」他開口,聲音沙啞,「多謝你。」
「救命之恩,我允你一諾。」
我擺擺手,不當回事。
他看着我,那雙總是疏離冷淡的眸子。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無聲地湧動、破裂。
露出底下一點灼燙的、帶着孤注一擲意味的光。
「金銀,前程,或是……」沈琮頓了頓,臉頰突然緋紅,「……姻緣,也可以。」
我猛地抬頭。
我心跳漏了一拍,忽然福至心靈——
「你看出來了?」
沈琮頓了一下,耳根愈發紅了。
「……你當我瞎嗎?」
我一個激動,扯住他的手。
沒想到啊沒想到,沈琮竟然看出來了!
也不枉我討好了他這麼多年!
「那你看我能不能做你弟妹啊?」
「此事不——」他怔住了,「你說什麼?」
「我問你,我能不能做你弟妹。」
沈琮難得怔住了。
片刻,聲音陡然拔高:「宋明昔,你再說一遍。」
「我喜歡沈瓚!我想做你弟妹!」
我說得理直氣壯。
沈琮臉色卻一寸寸沉下來。
「你看上他哪了?」
我有些扭捏:「你知道的表兄,我這人吧,從小就有點……」
「好色。」他沒好氣地截斷我的話。
我嘿嘿笑了。
然後對沈瓚因色生愛,愛而情深的過程激動地敘述了一遍。
抬起頭時,沈琮臉色已經難看得像要殺人。
我立刻噤聲,小心翼翼地往後挪了挪。
沈琮似是不知道說什麼,半晌,才冷笑一聲:「好,好得很。」
「什麼?」
「沒什麼。」
他磨着牙,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我會成全你的。」
在我莫名的目光中,沈琮拂袖而去。
然後,我一連幾日都沒再見到沈琮。
姑母差人打聽,說他在書房連着熬了好幾宿。
我不禁有些心虛。
……我哪句話說錯了?
我喜歡沈瓚,他生什麼氣啊?
-10-
沈琮將自己關在書房,整整三日。
墨汁在宣紙上洇開大團污跡,他卻渾然未覺。
窗外秋雨淅瀝,敲打着檐角,也敲打着他紛亂的心緒。
允諾出口那刻,他幾乎是孤注一擲。
他想,只要她開口……只要她開口……
什麼前程珍寶,哪怕是她要他自己,他也絕不皺眉。
可是宋明昔沒有。
她笑盈盈地望着他。
她說,她喜歡沈瓚。
想做他弟妹。
雨勢漸大,噼裏啪啦地砸在窗欞上,也敲開了記憶的閘門。
最初,他對宋明昔這個繼母帶來的小尾巴,並無多少感覺。
不過是個驟然失怙、怯怯生生的小丫頭。
看在繼母的面子上,容她在自己眼前晃盪。
這丫頭聒噪得緊,整日圍着他問東問西,擾他清淨。
他那時課業繁重,心氣又高,不耐煩得很。
每每被她纏得煩了,便頭也不抬:「沈瓚,你帶她玩去。」
沈瓚性子溫潤,又與她同齡。
正好應付她那些在他看來幼稚又麻煩的興致。
他樂得清閒,將她徹底丟給了庶弟。
宋明昔像潤而無聲的春水。
也像一隻誤闖深宅的雀兒。
春水溫柔,匯入他寡淡的人生。
雀兒一路嘰嘰喳喳啄開了他緊閉的窗。
不知何時,他便不再覺得她煩了。
甚至在某個午後,忽然想看看她。
遠遠看一眼,便立刻轉身。
像是不能讓人窺見他潛藏的小心思。
那點隱祕的、連他自己都不願深究的悸動。
在某個午後,被猝然擊得粉碎。
那日晌午,繼母宋氏遣人來請用飯。
沈琮對這繼母並無惡感。
母親新喪,父親便急不可耐迎新人入門,他心中始終橫着一根刺。
這並非宋氏的錯。
她待他,甚至稱得上親厚,至少比他那風流荒唐的父親強得多。
席間不過尋常寒暄。
繼母偶爾問幾句課業,他簡短作答。
直到她放下銀箸,狀似無意地問起:「琮兒覺得……明昔那丫頭如何?」
沈琮執湯匙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頓,聲音平淡無波:「表妹天真爛漫,自然是好的。」
一個挑不出錯的答案。
用完膳,他略坐片刻便告辭。
走到半路纔想起袖袋裏一枚隨身印章落在了外間的案上。
他折返,腳步放得輕。
剛至廊下,欲喚人,內室繼母與嬤嬤的低語卻清晰地鑽進耳中。
「……夫人既問過公子意思,瞧着也不反對,這事兒便成了一半了。」
「但願吧。可惜我身子不爭氣,沒能誕下一兒半女。明昔若能嫁與琮兒……」
沈琮立在廊下,片刻,轉身離開。
那之後,他就再也沒辦法正常地對待宋明昔。
宋明昔,你對我有多少是情意?
又有多少是不得已的逢迎?
所有舉動都像是被明晃晃地標上「別有居心」四個字。
疏遠她、推開她、刻薄她……
後來生辰宴,她被旁邊那些公子哥譏笑。
他聽見了。
看吧,宋明昔。
這就是你汲汲營營想攀附的圈子。
你,連同你姑母那點心思,在他們眼裏,不過是個笑話。
他拂袖而去,沒有半分停留。
而現在他想:
宋明昔,你對沈瓚是真心的嗎?
如果不是,我會是你的最好選擇。
如果是,那一切也尚有轉圜餘地。
-11-
沈琮說要成全我的心思,結果自己卻一連幾日不見人影。
再露面時,他邀我同遊郊外楓林。
我犯懶,不想去。
他像是被什麼東西噎了一下,才接着道:「沈瓚也去,我……借時撮合你們。」
我眼睛一亮:「當真?」
沈琮沒回答,硬邦邦地撂下話:「辰時二刻,府門。」
說完轉身就走。
隔日清早。
我特意換了身新做的鵝黃衫子,對鏡抿了抿脣脂。
一路小跑到了府門口。
馬車已在候着。
我目光下意識尋找沈瓚,卻先撞見了一團濃烈到刺眼的絳紅。
沈琮就站在最前頭那輛馬車旁。
他平日裏穿得素淨,不是青就是白。
可今日……
未免也太招搖了吧?
「阿昔覺得長兄這身如何?」
沈瓚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側。
他今日只是尋常的玉色衣袍,倒與我很相襯。
我斟酌着用詞:「……表兄不太適合紅色。」
實話實說。
沈琮姿色是不差,如水清蓮,該襯青竹雪色。
自有一段拒人千里的矜貴氣度,可這濃烈的絳紅……
像一幅素雅的水墨畫陡然潑上了一整罐硃砂。
不大和諧。
沈瓚一愣,隨即低低笑出聲,肩膀微顫。
眼彎成月牙,朝我極輕地點了下頭,無聲贊同。
他鵝黃色的髮帶被風一吹,拂過我肩頭。
「長兄今日,很是用了些心思。」他感嘆一聲,「可惜了……」
「可惜什麼?」我有些納悶。
沈瓚笑而不語。
是那種有點得意的笑,像打了勝仗的狸奴。
等人到齊了,準備上車。
我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不對。
——三弟、四妹、五弟、六弟。
這陣仗哪裏是撮合?分明是休沐帶小孩!
我幾步追上前頭正要登車的沈琮:「表兄!」
顧不上他的臉色,壓低聲音,滿是不解:「你不是說……要撮合我跟沈瓚嗎?」
我朝後面那熱鬧的「大部隊」努努嘴。
「這……這算哪門子撮合?拖家帶口的?」
「人多……」他頓了頓,像是實在不知道說什麼,眼一閉,「擋煞。」
「……」
我被他噎得一時說不出話。
擋煞?
擋哪門子煞?
我跟沈瓚是什麼天造地設的煞星嗎?
「長兄肯定是想教導弟妹,觀景識物。」
沈瓚跟過來,展開一件披風,攏在我肩上。
「外面冷,上車吧。」
-12-
馬車一路行至楓林深處。
秋意正濃,層林盡染,如火如荼。
車剛停穩,孩子們便如同出籠的雀兒,嘰嘰喳喳迫不及待往下衝。
這次出行,爲圖輕便,只帶了二三奴僕。
哪裏看得住這羣精力旺盛的小祖宗?
沈琮本欲朝我這邊邁步,四妹卻已扯住了他的袖角,仰着臉脆生生問:「長兄長兄,我能下河摸魚嗎?」
五弟六弟分別抱住了他一條腿。
沈瓚施施然走到我身側,彷彿沒看見沈琮被團團圍住的窘境。
對我溫言道:
「聽說那邊有株百年丹楓,阿昔可願隨我去瞧瞧?」
「正好長兄要教導弟妹,我們便不打擾了。」
沈琮被纏得脫不開身,想說什麼,又被奴僕的尖叫給擋了回去。
「大公子——三公子要上樹,我們攔不住!」
沈琮心下一驚。
回頭便看見三弟已經爬到了一棵大樹上,居高臨下地朝他扮鬼臉。
他臉色一黑,咬牙切齒:「老三!」
沈瓚全當沒聽見,牽着我,步履輕快地繞開那片「戰場」。
身後遙遙傳來沈琮壓抑着暴躁的聲音。
「下來!趕緊下來!」
「小五!不要拽我玉佩!……沈老三!你敢碰那馬蜂窩試試!」
「四妹你別帶弟弟亂跑!還不快攔住他們兩個?!」
我在心中默默爲沈琮點了根蠟。
表兄,又當紅娘又帶娃,真是辛苦你了。
-13-
我倆沒找到那株百年丹楓。
沈瓚尋了塊溪邊平坦的大青石,拿帕子擦淨,示意我坐下。
自己卻撩起衣襬,姿態隨意地蹲在了水邊。
我也學着他țų₆的樣子,蹲在他身側。
盯着水面下幾尾靈活穿梭的灰脊小魚發呆。
要表白嗎?
怎麼說啊?
還是該學話本里折枝爲贈?
可這光禿禿的,哪來的花……
「阿昔在想什麼?這麼出神。」他側過臉看我。
我望着水中他晃動的倒影,心思還纏在那些滾燙的字句上。
話已脫口而出:「在想你。」
沈瓚點在水面的指尖倏然停住。
只剩一圈漾開的漣漪。
我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慌忙搖頭:「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
我只是在想表白的話怎麼說而已。
可我那磕磕絆絆的解釋還沒說完,就被他打斷了。
「我也在想你。」
「……啊?」
我愣愣地看着他,腦袋發懵。
「我想你對我究竟是何心意,想你是否知曉,我心悅你。」
我心悅你……
不是沒幻想過。
可當這輕飄飄的四個字真真切切砸下來,砸在心尖上。
整個胸腔都嗡嗡地響,像有千百隻雀兒同時撲棱起翅膀。
親暱的舉動、同色的衣衫、刻意的相邀……
一幕幕爭先恐後湧上來,燒得我臉頰滾燙。
原來每一次靠近,每一次觸碰,每一次淺笑低語……
——底下都藏着同樣的心思。
我想我應該大聲告訴他。
我也心悅他,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開Ṭûₓ始了。
但事實是,我盯着沈瓚近在咫尺的臉。
他臉頰染上緋色,眼底水光瀲灩,眉眼間盡是情意。
美色當前,心動難抑。
我腦子裏那根弦,啪地斷了。
等反應過來,人已經傾身湊了過去。
脣上傳來一點微涼的、柔軟的觸感,像一片羽毛輕輕拂過。
水聲、風聲、遠處弟妹隱約的嬉鬧聲,全都消失了。
只有我擂Ṭůₗ鼓般的心跳,震耳欲聾。
沈瓚的身體驟然僵住。
他猛地抬眼,裏面全是猝不及防的驚愕。
「阿昔……?」
他的聲音帶着一絲難以置信的微啞,幾乎是氣音。
我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麼,臉頰轟地一下燙起來。
慌忙想退開,身體卻不聽使喚,僵在原地,與他大眼瞪小眼。
不行。
不能這麼僵着!得說點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聲音有點發飄。
「那、那個……蓋了章的!」我胡亂地指了指他的脣,又飛快地指向自己,「就是我的了!我……我也心悅你!」
說完,我一把捂住臉。
丟人!
太丟人了!
宋明昔你怎麼就親上去了!
就算學話本也不能學□□的啊!
我正懊惱,卻沒聽見對面答話。
放下手,悄咪咪去看他。
沈瓚終於有了動作。
他緩緩抬起手,輕輕撫過自己的下脣。
再抬眼時,方纔的驚愕已然褪去,眸底漾開一圈圈難明的漣漪。
「嗯,我是阿昔的。」他狐狸眼微微眯起,輕飄飄地問,「……要再蓋一個麼?」
-14-
回去時,我一路都垂着頭,生怕被看出端倪。
畢竟哪有剛表白就把人嘴親腫了的呀……
結果純屬多慮。
因爲沈琮帶孩子帶得快死了。
眼皮都懶得抬,只朝我們這邊掃了一眼。
大約是見人齊了,便疲憊地揮揮手:「回府。」
此後,他大約覺得撮合得不夠到位,又說城南新開了家極好的酒樓。
「正好讓沈瓚帶你去嚐嚐。」
我們想借此攤牌,並感謝表兄。
結果菜剛上齊,他被同窗認出,硬被拉去隔壁詩會指點一二。
那雅間隔音奇差,隔壁高談闊論、吟詩作賦,吵得人腦仁疼。
我與沈瓚對視一眼,默默加快了動筷的速度。
等隔壁結束,我與沈瓚早就喫完結賬走了。
一回是去城外寺廟賞梅,他信誓旦旦「後山人少清淨」。
結果走到半山腰,毫無預兆地暴雨傾盆。
他準備的傘只夠遮兩人,自己撐了一把。
沈瓚把傘穩穩罩在我頭頂,自己半邊肩膀頃刻溼透,卻將我護得嚴嚴實實。
雨簾如瀑,山路泥濘不堪。
沈琮腳一滑要往我身上撲,沈瓚眼疾手快地把我往旁邊一拉。
最後他新衣沾了一身泥,回府就染了風寒,在屋裏躺了好幾日。
月老都沒他敬業。
-15-
我帶了點心去探望他。
推門進去,藥味未散。
沈琮半倚在牀頭,臉色有些蒼白,手裏捏着卷書,眼神卻虛虛落在帳頂。
見我進來,他目光才動了動,坐直了些。
「表兄好些了沒?」我把食盒放在桌上,儘量讓語氣輕快,「給你帶了潤肺的。」
「嗯。」他聲音悶悶的,視線在我臉上停留片刻,又移開,「勞你掛心。」
氣氛有點沉。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告訴他。
畢竟他撮合得那麼辛苦。
「那個……」我清了清嗓子,指尖無意識地絞着衣帶,「我和沈瓚……我們在一起了。」
話一出口,心尖還是忍不住跳快了幾分,臉頰也微微發燙。
沈琮捏着書卷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泛白。
我被他看得心頭髮緊,趕緊補充:「這還得多謝表兄!要不是你想着法子讓我們獨處,可能……可能還沒這麼快呢!」
屋裏靜得可怕。
只有我略帶尷尬的笑聲在空氣裏飄了一下,然後迅速沉沒。
沈琮盯着我,像是深吸了一口氣,像是把什麼洶湧的情緒死死壓了下去。
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掛在蒼白的臉上,比哭還難看。
「宋明昔,」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你告訴我……」
「你喜歡他什麼?那張臉麼?」
「天底下好看的人多了去了,你怎麼就……」
我絞着衣帶的手指頓住了。
有些無語。
「……表兄,我應該沒那麼膚淺吧?」
「那你爲何喜歡他?」他像是真心疑惑。
爲什麼喜歡沈瓚?
當然不止是那張臉。
很大一部分,是因爲我們之間那份難得的「平視」。
我初來沈府那年,戰戰兢兢。
無論怎麼小心翼翼,總有人在我身後竊竊私語。
或憐憫或審視的目光像沾了水的柳絮,怎麼也擺脫不掉。
沈琮待我縱有片刻溫和,卻也不經意流露出過不耐。
是那種高高在上、但她很慘也不能一般見識的厭煩。
只有沈瓚。
從最初,他就把我放在一個平等的位置上。
他從未覺得陪我看螞蟻搬家無聊,也不會覺得我請教他的問題很愚蠢。
他會認真聽我說所有無聊的事,陪我做那些在別人眼裏很枯燥的事。
他未曾把我當做誰的附庸,也未曾憐憫我過去的遭遇。
我們之間,沒有什麼是他要施捨的,也沒有什麼是我要仰仗的。
在他面前,我就是宋明昔。
不必討好,不必自憐。
可這些,怎麼對沈琮說呢?
我只說:「我說不上來,這事本來就沒道理可講。」
沈琮:「……」
半晌,他突然笑了一聲,聲音低低的:「也是,這事……哪來的那麼多道理。」
我該說的,都說完了。
輕聲道別,我轉身,輕輕拉開房門。
木門發出細微的吱呀聲,隔絕了身後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藥味。
外面的風帶着點涼意,吹在臉上,反倒有種解脫的清爽。
我沒有回頭,抬步走了出去。
門在我身後無聲地合攏。
-16-
日子像廊下融化的雪水,悄然滑過。
我和沈瓚的事,像早春枝頭捂不住的花苞。
只是姑母跟前,總得有個交代。
年關將近,府裏張燈結綵,連空氣都浮着暖融融的糖糕香。
姑母精神好了些,倚在暖閣熏籠邊,手裏捻着綵線。
窗外飄着小雪,窗欞上凝着細密的水珠。
我和沈瓚坐在他一邊,炭盆裏嗶剝輕響。
「姑母」,我剝了顆蜜橘遞過去,指尖沾了點涼意,心卻跳得有些快,「有件事……想跟您說。」
姑母接過橘子,暖黃的燭光映着她溫婉的側臉。
她抬眼,目光在我和沈瓚之間輕輕一繞。
像是捕捉到了什麼,嘴角的笑意淡了些。
沈瓚聲音溫和卻清晰:「母親,我與阿昔兩情相悅,想求您成全。」
暖閣裏靜了一瞬。
姑母的目光定定落在我臉上,帶着探究。
又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最終化作一聲極輕的嘆息。
她沒看沈瓚,只問我:「阿昔,是……真心的?」
「是!」我用力點頭,「姑母,是沈瓚,一直都是他。」
姑母沉默了,指尖無意識地捻着那根綵線。
半晌沒說話。
那線在她指間纏了又松,鬆了又纏。
就在我以爲她要反對時,她忽然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
像是終於放下了什麼重擔。
「……罷了。」她聲音低低的,「你們兩個孩子……也好。」
-17-
年關一過,沈瓚便請了相熟的官媒,三書六禮,規規矩矩走下來。
府裏上下都心照不宣,只道是水到渠成。
緊接着便是春闈。
沈琮、沈瓚二人皆入了場。
放榜時,名次雖非頂尖,卻也算得上光耀門楣。
府裏喜氣未散,沈瓚轉頭便與長輩商議起婚期,定在了榴花照眼的五月。
婚期漸近,府中張羅得熱鬧。
姑母將我喚到跟前,打開一個半舊的匣子。
裏頭是幾件成色極好的首飾,並一疊厚厚的銀票地契。
我搖頭還未說話,她便把匣子塞進了我手裏。
「都是你爹孃留給你的,我只給你置了間小院。」
騙人。
當年家裏生意出事,已將家產變賣得差不多,哪裏還有這麼些東西。
我沒說話,眼眶微微發熱。
姑母卻笑了,輕輕攬着我的肩,爲我將鬢邊碎髮別到耳後。
「我們阿昔受了那麼多苦,以後得好好的,以後都得好好的。」
她又拉着我細細叮囑了許多事。
我一一應下。
婚前不讓新人相見,爲忌諱,我搬去了姑母給置辦的院裏。
出閣前一日,沈琮來了。
「兄長的一點心意,給你添妝。」
兩匣東西,其中一匣是珠翠珍寶。
價值連Ŧűₘ城的物件上,放着從前被他沒收的荷包。
我有些受寵若驚。
他避開了我的視線,只道:
「另一匣是沈瓚生母當年留的東西,他前幾日清點出來,託我帶給你。」
「多謝表兄。」
他看了我許久,似乎想說什麼。
可有些話不必再說了。
最後,他起身離開。
-18-
成親那日,累得我魂兒都要從頭頂飄出去。
鳳冠壓得脖子酸,層層疊疊的嫁衣裹得人像只笨重的糉子。
繁複的禮儀折騰下來,眼皮都快睜不開了。
就連合巹酒,都是閉着眼。
由沈瓚託着手腕,稀裏糊塗灌下去的。
最後一道門扉隔絕了外頭的喧鬧。
紅燭高燒,映得滿室暖融。
我軟軟地癱在鋪着百子千孫錦被的拔步牀上,長長吁出一口氣。
身側微微一沉,ŧûₔ沈瓚挨着我坐下,替我卸下珠翠鳳冠。
頭皮驟然一鬆,我舒服得幾乎喟嘆出聲。
沈瓚扶我起來,一旁擺着備好的小菜、糕點和熱粥。
我和他擠在窗邊的小几旁,狼吞虎嚥起來。
肚子裏有了熱乎氣,人才算活過來。
燭花噼啪輕爆。
沈瓚則起身,不知從哪找到禮單,又順手撈了把算盤迴來。
「來,阿昔。」他狐狸眼彎起,帶着點促狹,「算算咱們今日的收成。」
我噗嗤笑出聲,也來了精神,湊過去看。
他指尖撥動,口中唸唸有詞:「正席禮金……各房長輩一共給了……」
「……再加上我們原先攢下的,」
最後一顆算珠歸位,他抬眼,看向我。
「夠你在東市盤個不大不小的鋪面了。還能餘下些,做你頭兩個月的週轉。」
我嘴裏含着的半塊栗子糕忘了咽。
「鋪面?」
「嗯。」他聲音放得輕緩,卻字字敲進我心裏,「賣點心也好,胭脂水粉也好,總歸是你的倚仗。」
倚仗?
這兩個字輕輕落下,卻在我心湖裏砸出深重的漣漪。
姑母隱忍半生的影子、那些年寄人籬下……
一幀幀一幕幕,猝不及防地湧上來。
「你……」我試圖笑,聲音卻有點幹,「我不是有你麼?」
他微微一怔,旋即笑了。
「阿昔,人心是最靠不住的東西。」
「我盼着與你白頭,自然千好萬好。可我也盼你,不必看誰臉色,不必求誰施捨,離了誰都能站得直、活得好。」
沈瓚見過他父親的涼薄。
他比誰都更早、更清醒地看透了這世間情愛的脆弱之處。
——情愛難料,今日蜜糖,焉知不會是明日砒霜?
所以,他不要她像浮萍,依附着他這棵看似穩固的大樹。
他要她成爲一棵能自己紮根、哪怕風雨來襲也能挺立的樹。
他希望他的阿昔。
無論世事如何變遷、人心如何流轉。
都永遠有說「不」的底氣。
-19-
「沈瓚……」
我聲音帶了點不易察覺的哽咽。
想說什麼,卻又覺得言語太輕。
他看穿我的無措,伸手將我攬進懷裏。
下頜輕輕抵着我的發頂,溫熱的呼吸拂過耳畔。
「傻姑娘,」他低笑,胸腔微微震動,「哭什麼?往後你是宋老闆,我是宋老闆身後……打雜的。」
他故意拖長了調子,帶着點促狹的得意。
那點淚意被他一句話逗得生生憋了回去。
心頭卻脹滿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穩。
我從他懷裏掙脫出來,指尖戳上他胸口:「誰要你打雜?」
「那要如何?」
他眨眨眼,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嗯——」我湊到他跟前,拖長了音,「給本老闆暖牀吧。」
沈瓚笑了,長指順着我的長髮,勾起幾縷。
「那,小的伺候您就寢?」
燭火搖曳,映着他眼中淺淺的笑意。
我看着他,恍神了半晌。
幸好,是他啊。
幸好,這輩子……是他。
-20-
糕點鋪開在東市,用宋明昔名字命名的。
起初不過幾樣他倆自己琢磨的點心。
因用料實在,價格實惠。
不過三月,鋪面便日日飄香,顧客盈門。
當然,這其中也離不開沈瓚這位賢惠的老闆夫。
曾有同僚問起哪家點心好,沈瓚矜持笑道:
「城東明昔齋,我夫人開的。我們近日出了特供的荷花酥,帶些回去給嫂夫人嚐嚐?」
同僚去了,打折,還額外送了份蜜餞。
次日上值,見了沈瓚便笑:「內子近日害喜得厲害,什麼都喫不下, 只嚷着你家的點心好喫。沈兄明日幫我預留些, 可好?」
沈瓚自是含笑應下。
這像打開了一個口子。
漸漸地,同僚間私下傳開了:
明昔齋老闆的夫君是沈瓚,可以找他預定。
於是,隔三差五便有人尋到沈瓚值房。
或遞個紙條,或口頭叮囑。
「家妹特地囑託了,讓我找沈兄定一盒桂花糯米藕。」
「沈兄,那梅子醬餡兒的酥餅, 明日可否預留兩盒?家母念着了。」
他案頭除了公文卷宗, 偶爾也壓着幾張素箋, 上面記着某某府上訂的糕點和取貨日期。
生意好時,關店便晚。
沈瓚下值後, 會打掃好新家,再踏着漸次亮起的街燈去接阿昔。
行至半途,遠遠便瞧見那熟悉的身影正同夥計忙碌着。
他腳步微頓,無聲地看着。
這讓沈瓚想起很久以前。
宋明昔剛來沈家那會兒。
他看着她, 總覺得像另一個自己。
同樣身無所依, 同樣困於樊籠。
真正讓他心絃震顫的,是那年他十三歲生辰。
他其實不過生辰的。
他娘答應陪他過生辰, 後來生辰沒過,人就走了。
那點微末的歡喜,成了倒刺, 年年扎進心口。
府裏無人記得, 他也樂得清靜,只當尋常一日。
可宋明昔不知從哪打聽到了。
那晚, Ṭú⁵他待在自己的小院裏。
月下細碎的腳步聲卻打破了寂靜。
他抬頭, 看見宋明昔提着一個小小的、紙糊的燈籠,尋了過來。
燈籠的光暈昏黃微弱。
在她臉上跳躍, 映得她鼻尖沁出細汗,眼神卻亮得驚人。
「沈瓚!」
她喘着氣, 聲音在寂靜裏格外清晰, 帶着點找到人的雀躍。
她跑到他面前,獻寶似地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油紙包。
打開, 裏面是兩個不太圓的壽包, 頂上點着粗糙的紅點。
一看就是她親手做的。
「我跟廚房學的!」她臉頰微紅,「生辰吉樂呀,沈瓚!」
他想說他不過生辰。
可她眼睛好亮。
連明月都偏愛地照了她滿身。
心好像軟了軟。
長久以來的晦暗, 似乎也被這微光悄然驅散了一角。
從此,他貧瘠的生命裏, 有了一輪月亮。
……
街市的喧囂將沈瓚從綿長的回憶里拉回。
宋明昔一抬眼,便看見了街角含笑靜立的沈瓚。
「來啦?」
她眉眼彎彎, 自然地朝他伸出手。
沈瓚快步上前, 將她微涼的手裹進掌心, 暖意順着指尖蔓延。
「嗯,回家了。」
兩人並肩走在長街上。
她嘰嘰喳喳說着今日的趣事:最近新研究出的方子, 哪樣點心賣得最快,想在城南開分鋪……
沈瓚側耳聽着,偶爾應和,目光卻始終籠着她生動的眉眼。
他抬眸望了望天邊。
夏日天光綿長, 西天鋪着橘粉的霞,還未到月升之時。
沒關係。
他已然握住了自己的月亮。
溫熱的、鮮活的、獨屬於他一人的,宋明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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