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錦書

未婚夫在外征戰三年。
我寫了無數封家書。
從家長裏短到卿卿我我。
他得勝歸來,卻帶回一個女子。
我不敢置信:「你不是說回來便與我成婚嗎?」
未婚夫冷着臉叫我不要糾纏。
身後卻伸過來一隻強壯有力的手臂,將我帶到馬上。
「除了我,你還要跟誰成婚?」

-1-
十三歲那年,我爹急病去世。
他放心不下我,彌留之際叮囑我去投奔遠在雍州的舊友。
舊友姓寧,我還未出世時便與他家三郎定下親事。
這般上門,也不算唐突。
誰知拿着信物到了雍州,才知道我那未婚夫已經投軍,家中只有娶了妻的大郎侍奉Ţû₈着寡母。
寧家伯母身體孱弱,說兩句話便要喘三回,對我卻很和藹。
「好孩子,你是叫照螢吧?你這名字,還是我與你娘一起琢磨的。你是三郎未過門的媳婦,便也是我的兒,安心住下便是。」
寧家不是什麼富戶,家中經營着兩間米鋪,寧世伯去後,米鋪便交到了寧家大郎手裏。
大郎寬和,知道我來還特意買了酒菜給我接風,他的女兒小滿素日在寧伯母膝下承歡,也喜歡跟我親近。
只有大郎的妻不太喜歡我,我便少到她跟前走動。
在寧家住了半個月,伯母要給寧三郎做冬衣,我知道她做久了針線活眼睛疼,便自告奮勇替她做。
我女紅算不上多好,但勝在年輕手快。
寧伯母撫摸着我做好的冬衣,笑得牙不見眼。
「衣裳都做了,不如再給三郎寫封信吧?他回來你們便該成親了,提前熟悉也是好的。」
我一想,是這個道理,便提筆寫信。

-2-
第一封信,我寫得很客氣。
先自報家門,說自己是他指腹爲婚的未婚妻,因父親病逝,遂來雍州投奔,幸得伯母照拂,有了棲身之所……
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讚美之詞,我還是沒忍住在最後添了一句。
【雍州已近秋日,疏桐吹綠,不知郎君在北地所見之景色可有不同?】
我娘去得早,我對她印象不深,只記得爹說她來自北地,一個與雍州、容州都截然不同的地方,可惜我此生大約都去不了那裏。
能從別人口中聽說一二,也是好的。
封好信,我將它同冬衣放到一起,送到信驛。
信驛裏鬧哄哄的,擠滿了給北軍送冬衣的親眷,我接過信客遞來的驛箋,好不容易纔找了塊空地,在驛箋上寫下寧三郎所在的營所。
但再往下寫,我卻犯了難。
出門前,我只顧着問寧三郎所在的營所,卻忘了問他的名字。
我總不能,就寫個「寧三郎」吧?
幸好小滿鬧着想喫街上的糖葫蘆,我便把她也一起帶來了。
聽我這麼一問,小女郎立即奶聲奶氣地報出她三叔的全名。
「寧允之!」
我摸摸她的頭,誇讚兩句,再問她知不知道三叔的名字是哪兩個字,小滿卻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我擔心寫錯,只能先將驛箋還回去。
誰知信客聽完我的話,笑着問道:「是去北地虎威營的那位寧三郎吧?正巧我知道,我來替你寫。」
信客拿過筆,迅速在虎威營後寫下寧三郎的名字。
【寧允之。】

-3-
寧允之的信倒是回得很快。
就是不太客氣。
【家裏ţūₕ什麼時候給我找的未婚妻?】
【馬屁拍得太過。】
【北地跟雍州天差地別,初冬只是颳風下雪,等到了臘月,地面能結厚厚的一層冰。沒見過吧?你走一步能摔出去二里地。】
我拿着信,翻看半晌。
這就是寧伯母說的……寡言木訥的寧三郎?
在我們容州,寡言木訥可不是這樣啊。
寧伯母不識字,可不妨礙她催促我給寧允之回信。
「夫妻之間,最重要的便是心意相通。」
「如今感情深了,往後日子便順了。你聽伯母的,給他回信,再在信封裏捎帶片什麼葉啊,花的,保管將這毛頭小子迷得找不着北。」
我大爲震撼:「伯母好厲害……」
寧伯母捂着嘴脣咳了兩聲,才笑道:「這算什麼厲害?都是我跟你娘用剩的招數,不過是我替你娘教你罷了。」
我依言給寧允之回信。
先說家中一切安好,院子裏金桂滿枝,前幾日光是喫桂花餅就將臉喫圓了一圈。
再說雍州與容州還是有不同之處,雍州臨水,中秋伯母帶我坐船,看了一盞好大的水上燈。
寫到這裏猶覺得言語匱乏,乾脆在旁邊勾勒出那水上燈的模樣。
最後,還是不忘問北地的風土人情,好讓他多與我說幾句。
折起信,我想到伯母的教誨,猶豫再三還是去抓了一把曬乾的桂花,夾在信裏,又添一句。
【雍州金桂,望寥解郎君思鄉之苦。】
信寄出去,轉月,便收到回信。
這回寧允之的態度好了很多,但言語仍然跳脫。
【雍州好喫的可不止桂花餅,你去過城外那家大慈觀沒有?山腳有位賣豆花的老翁,他家豆花可是一絕,鹹甜都有。】
【你喜歡看燈?上元節的花燈更好看,錦繡樓還有燈王,燈王不賣,但是猜中了燈謎會送兔兒燈,白的粉的都有。】
【你若是猜不中,等日後我回雍州,幫你贏一盞。】
【北地這邊除了氣候與雍州不同,景色也不一樣。城外多是草原,百姓都養牛羊,也愛喫牛羊肉。這裏的羊肉可跟雍州不一樣,喫起來沒有羶味,清水一涮就能喫……】
我寫一句,他回一句。
待看完信,我才發現自己的脣角一直是上揚的。
這回不用伯母說,我自己便提筆又寫了回信。
【說來也巧,大慈觀我昨日去過了,豆花確實滑嫩……】

-4-
從那之後,Ŧũ̂⁼我與寧允之每月都通一封信。
最開始是家長裏短、風土人情,後來便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寫「等我歸來」我便回「盼君凱旋」。
這樣的往來一直持續到我寄出第十二封信。
這封信中,我向他提起小滿。
【下個月小滿便六歲了,前日裏帶她上街,她吵着鬧着要買絹花戴。我給她買了一對石榴花,小滿也給我挑了一隻黛紫色的,伯母說我戴着很好看,還叫人給我和小滿都畫了一幅小像。】
折起信箋,我將小像鋪在桌上反覆摩挲,幾次放入信中又取出,最終還是小心翼翼地與信箋疊放在一處。
我長得……應當也不討人厭。
誰知就是這麼一封信寄出去,沒了迴音。
最初幾日,我想他必定是不喜歡我的模樣,整日攬鏡自照,第一次明白了詩裏寫的「從此無心愛良夜」是什麼滋味。
後來卻聽說夷人衝進北地幾個村莊搶掠,北軍將夷人趕了出去,有十幾個軍士傷亡。
我頓時顧不得喜歡不喜歡了,一連寄過去三封信,就怕他是那十幾人中的一個。
憂心忡忡地等了半月,等來一封回信。
【照螢甚美。】
【像皮影戲裏,月亮上的仙女。】
【照螢,若我不是你的未婚夫,你還會盼我歸來嗎?】
【我的意思是,你盼望凱旋的,究竟是與你指腹爲婚的未婚夫,還是我這個知道你喜歡喫甜豆花、桂花糕,喜歡看花燈的寧允之?】
【這個……心悅你的寧允之?】
看到前兩句,我臉頰便紅了。
再往後看,又覺得奇怪——他爲何要問我盼望的究竟是未婚夫還是寧允之?
寧允之與未婚夫,都是他呀。
我拿起筆,正想回信,卻見伯母拿着兩個橘子進來讓我嘗,我便順勢將這樁事提了一嘴。
伯母笑得一臉高深。
「這小子是鑽牛角尖呢。他呀,是問你是因爲婚約才心悅他,還是單純心悅他這個人。你就回……哎呀,這個我可不能多說,你怎麼想的,便怎麼跟他說。」
伯母放下橘子,笑着出去了。
我將寧允之寄來的信展平,認真地想了一陣。
最終,只回了他一句話。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5-
到雍州的第三年,朝廷終於從中都往北調兵,要一舉將夷人趕出偏合關。
不同於往日的小打小鬧,駐守邊塞的北軍也要與朝廷軍一同出兵,與夷人真刀實槍地大戰一場。
這也意味着北軍的傷亡,不可同日而語。
比這個消息傳得更快的是寧允之的信。
他似乎料到我會憂心,特意在信中安撫我。
【照螢,不必擔憂,我心有牽掛,必定會全須全尾地回來,我向你保證。】
【等我回來,我們便成婚,好不好?】
我纔回了信,沒隔幾日又接到第二封。
【照螢,三從四德,都是世人拿來哄騙女子的。若我死了,你的未婚夫死了,千萬不要守什麼望門寡,再找個好男人嫁了。】
【不嫁也行,北地民風開放,對女子沒那麼多束縛。若是有人逼你守寡或是嫁人,你便往北走,雁北城裏有位胡大娘,是一位仗義可信之人,你可去尋她。】
【這是我這些年存的餉銀,你拿着傍身。】
附在信中的,是一張三十兩的銀票。
還沒來得及伸手去拿銀票,我的眼前已經模糊了,咬着牙想將信紙揉了,卻又如何都使不上力,只能恨恨地提筆回信。
【好啊,你要是死了,我就再找ţū́ₙ個人嫁了。】
【這三十兩銀,就是嫁妝!】
寫得太重,力透紙背,被我拿起來看了一眼又揉成一團。
這封信,我終究沒回。
紙上罵幾句,哪有見了面罵來得痛快?
轉眼又是春去秋來。
這六個月裏,軍隊已經出了雁關城,沒有信再寄過來。
這日我正在米鋪裏幫着算賬,小滿忽然急匆匆地跑進來,拉起我就跑。
我擔心是家中出了什麼事,一面跑一面問。
「怎麼了?」
小滿答得很大聲。
「三叔回來了!祖母讓我叫你回去!」
寧允之……回來了?
我的心立即怦怦地跳起來。
記得伯母說他與大郎長得很像,但又比大郎高一些,眉眼也更鋒利。
我對着大郎想象過他的模樣,但在邊關三年,大約又跟伯母說的不一樣了吧?
米鋪到寧宅,短短的幾步路,卻好像比以往都長。
跨過院門,遠遠地便見到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立在堂中,正與伯母和大郎說話。
我幾乎按捺不住要叫他的名字,卻發現伯母一拳捶在他肩上。
與此同時,男子惱怒的嗓音湧入我的耳鼓。
「什麼婚約?我不認!我的妻只有華娥一人!」

-6-
我下意識捂住小滿的耳朵。
屋內的爭吵還在繼續:「你們不分青紅皁白,便塞給我一個未婚妻,誰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貌若無鹽我也要娶?心思歹毒我也要娶?」
「大哥的婚事是自己選的,爲何到我這裏就不能自己選?」
伯母氣得渾身發抖。
「我何時是那頑固不化的人?你與照螢若果真沒有緣分,我將她認作義女,另尋一門好親事又如何!」
「可你千不該萬不該,叫照螢等你三年,又要另娶他人!」
男子的語氣裏多了一絲煩躁。
「我都說我不記得了!即便我真與她有書信往來,想必也不是真心,哄她玩罷了。否則我怎麼會將她忘了?!」
……
我木然立在門外,聽得大概。
三個月前,寧三郎在拼殺時被夷人用狼牙棒打破了頭,醒來時便不太記得從軍之後的事。
他忘了與我通的幾十封書信,忘了回來便娶我的承諾。
愛上在雁北城中照料他的醫女華娥。
如今南歸,他將華娥也帶了回來。
只等稟告母親,娶她進門。
「反正我的妻只有華娥一人。」
寧三郎似乎已經不想再與伯母爭辯,扔下一句:「那個女人若非要嫁給我,便只能做妾,母親,你自己決斷!」
他跨出房門,與我撞了個正着。
小滿早被我支開,此時廊下只有我一人。
寧三郎打量我。
「你便是周照螢?」
我點點頭。
也終於看清他的眉眼。
他與大郎一點也不像。大郎生得白皙敦厚,而寧三郎高大黝黑,棱角鋒利,下頜有一道淺淺的疤。
「剛纔說的你都聽見了?」
寧三郎的神情裏還殘存與伯母爭執時的惱怒,毫無遮掩、毫不客氣道:「如你所見,我已有心愛之人,你我婚事就此作罷,切莫糾纏!」
他說完,便與我錯身而過。
我下意識叫住他。
寧三郎不耐煩地回頭:「怎麼?」
我捏了捏腰間的香囊。
裏面裝着一枚北地的彩石,是寧允之寫倒數第二封信時,一併寄給我的。他說他剛到北地那夜,這彩色的石子就莫名其妙出現在他的被褥裏,可見與他有緣。
如今他在北地,身無長物,便先以這彩石爲聘。
【它先代我陪你一些時日,等我們成婚後,我也帶你去看看它的故鄉,看看你孃親的故鄉可好?】
字字句句,猶在眼前。
我輕輕吐出一口氣,望向面前滿臉不耐的青年。
「寧郎君,我可否問你一個問題?」
他沉着臉:「問吧。」
我問道:「若郎君出征在即,要給家中的未婚妻寫信,可會叮囑她若自己馬革裹屍,不必守節,早日再嫁?」
寧三郎脫口而出。
「怎麼可能?!未婚夫亡,即便再嫁,也應守孝三年!你怎會問出如此鮮廉寡恥的問題?」

-7-
寧三郎言辭極不客氣。
我心中卻彷彿有一塊大石落地。
他不是與我通信的寧三郎。
即便失了記憶,人的品行卻不會變。
對我說出「三從四德,都是世人拿來哄騙女子」的寧允之,或許會因爲失憶忘了我,另愛他人。
但他不會突然如此苛刻地對待女子,不會如此貶低自己的未婚妻。
相識至今,他對我說過最不客氣的話,也不過一句——
【馬屁拍得太過。】
我笑了笑:「是我唐突了。那便如郎君所說,我與郎君的婚事,就此作罷。」
說完,我沒再看他,轉身進了堂屋。
寧伯母被氣得坐在雲紋椅上流淚,見到我更是羞惱:「照螢,是伯母對不住你,竟養出這麼個混小子……咳、咳咳。」
我連忙倒了一盞熱茶,熟練地爲她撫背。
「伯母,不必難過,其實我一直不敢同你說。我與三郎雖然多有書信往來,卻一直更似兄妹。如今他有了心上人,我只爲他高興。」
伯母愣了愣:「真的?」
自然不是真的,我與寧允之在信中說是互許終身也不爲過。可如今尚不得知與我通信的究竟是哪個寧三郎,只能含混過去。
「真的。」
安撫好伯母,我幾乎是小跑着去了信驛,尋當年那位爲我寫下寧允之名字的信客。
卻被告知他返鄉探親,下個月才能歸來。
「那您可知道,雍州有哪些姓寧的人家?」
「寧?」老翁忙得滿頭大汗,頭也不抬,「那可多了,寧在雍州是大姓,沒有百戶也有數十戶。」
我不死心:「那家中男丁去了北地虎威營的寧家呢?」
「我只知道槐樹巷裏有一戶,別的也不知道。」
槐樹巷,就是我住的那個寧家。
我厚顏纏着老翁問了最後一個問題:「那您可否告訴我,槐樹巷寧家三郎,叫什麼名字?是哪幾個字?」
「寧雲志,青雲之志的雲志。」
寧雲志,寧允之,原來是這樣。
我向老翁道了謝,悶悶不樂地回到家中。
風雨欲來,室內沉悶,我推開窗,取出牀下的箱籠。
裏面滿滿當當,全是寧允之寫給我的信。
我隨手抽出一封來看。
【北地昨日大雪,夜裏不斷有樹枝被積雪壓斷,吵得我久久不能入睡。正好同袍也難眠,與我聊起童年趣事。他是北地居陽關人,與你母親同鄉,我厚顏同他學了幾句居陽關的民謠。】
【黃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絲兩頭系……】
【餘下的容我賣個關子,回來唱與你聽。】
眼淚滴在信箋上,潤溼了「黃桑」二字。
我剛想折起信箋,卻忽然又掃到最後幾句。
【照螢,若我誤打誤撞得了一件珍寶,卻不想將它物歸原主,該怎麼辦?】
我當時讀到這段,只覺得沒頭沒尾,卻也認真叮囑他君子愛物,取之有道,若實在喜愛,不妨與原主商議,奉以重金或其他珍寶,以求原主割愛。
如今看來,他似乎意有所指。
寧允之,是不是早就發現,我最初寫的信,並不是寄給他?

-8-
這個念頭一起,便難以抑制。
我一封一封拆開他寫給我的信,才發現這樁陰差陽錯的相識早有端倪。
第七封信中,他寫巷子尾的點心鋪,我循跡而去,卻沒有見到什麼點心鋪。當時並未多想,只當是店鋪易主,還在信中惋惜一二。
第十二封信,我提起小滿,他隔了許久纔回信,信中問我心悅的究竟是與我指腹爲婚的未婚夫,還是他寧允之?
那時我還以爲是自己的容貌不合他的眼緣,如今看來,是不是寧允之家中並沒有小滿這樣的侄女?
果然,再往後看,他提家中的人事便少了,更多是同我說在北地的趣聞,講他幼年時愛看的書、愛聽的戲。
第二十四封,寧允之告訴我,他誤打誤撞得到了一件珍寶。
第三十二封,他說他在刀下救了珍寶的主人兩回,鼓足勇氣請對方割愛。縱有挾恩圖報的卑劣行徑,可那珍寶於他,實在無法割捨。
……
我輕輕吐出一口氣,心中更爲不解。
寧允之既然早已知道我寫錯了信,爲何不來找我?
我收攏好信,心緒隨着這個發現更加紛亂,一抬頭,卻發現小滿在窗外探頭探腦。
「怎麼了?」我招手喚她進來。
小滿眼淚汪汪地湊過來:「三嬸嬸,你是不是不做我三嬸嬸了?」
我猶豫了一下:「嗯,以後我是你的小姑姑。」
小滿撲進我懷裏,悶聲悶氣:「我不想要別的三嬸嬸。」
我摸了摸她的腦袋:「不要這麼說,你三叔和三嬸聽到會不高興。小姑姑不好嗎?小姑姑也一樣疼愛你。」
小滿點點頭,眼睛還是紅通通的,我去院中打水替她擦臉,端着水盆回到房中,卻發現寧雲志陪着一個穿窄袖的女郎在房中四處環顧,小滿怯生生地躲在一旁。
那女郎的目光從花几上一簇菖蒲挪到我身上,上下審視我片刻,面色漸漸陰沉。
「你就是周照螢?」
「華女郎?」我安撫地拍了拍小滿的肩,反問。
「是。」華娥道,「你與三郎的事我都聽說了,既然你已經答應退婚,總不能一直賴在寧家。」
寧三郎愣了愣:「娥娘,不是說只叫她搬去西邊的後罩房嗎?」
「我不喜她。」華娥直白道,「簪花戴玉,一臉狐媚子像!」
我下意識摸了摸鬢邊的秋海棠,南州女子素愛簪花,今日這秋海棠還是小滿起的大早去摘了四朵。
一朵給祖母,一朵給孃親,剩下兩朵我與她互相簪在鬢邊。
「我與寧三郎退婚,搬出寧家自無二話。」
同爲女子,我知道華娥對我的不喜從何而來:「只是華女郎不必拿話貶低我,簪花戴玉不是狐媚,正如女郎這般乾淨利落也不是粗獷。」
我拿下小滿捂住自己鬢邊海棠的手。
「來,小滿,幫我收拾行李。」

-9-
我的行李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
寧允之寫給我的那一箱信,我是一定要帶走的,餘下的便是脂粉裙釵、我爹留給我的半箱書,還有一些日常用具。
收拾行李的時候,華娥就在旁邊盯着我。
「我們北地女子,不似你們ẗű̂⁸斤斤計較。衣裳被褥你儘管拿去,可這些釵鐶若是寧家添置的,便通通不許帶走,沒有誰的銀錢是大風颳來的!」
她說話時,我正將一支珍珠釵子放入行囊。
華娥一把奪過:「剛纔說不許偷拿,這便想趁我不注意將珠釵帶走,南邊的女人就是狡猾!」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小滿一把抱住她的手。
「不許搶三嬸嬸的東西!」
這一聲徹底觸怒華娥,她一把甩開小滿:「什麼三嬸嬸!我纔是你三嬸嬸!這合該是我的東西!」
華娥生得高大,小滿立時被甩飛出去,撞到桌上。
我連忙跑過去,扶着她摸了摸被撞到的手臂,好在並不算嚴重。
寧三郎上前兩步,擋在小滿面前:「娥娘,小滿還是個孩子,你別與她計較。還有小滿,你怎麼能這樣跟你三嬸嬸說話?來,跟三嬸嬸道歉。」
「我不!」小滿哭着喊了一聲,扭頭跑了出去。
寧三郎皺了皺眉:「這孩子,怎麼如此不懂事?」
「缺乏管教罷了。」華娥面上仍有怒氣,「你不是說你大哥大嫂平日忙於米鋪事務,侄女都是跟着你娘嗎?」
她盯着我,意有所指:「必定是有人將她教壞了,不妨事,待我成了她嬸孃,自然會教導她。」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與寧三郎這樁婚事,實在太多陰差陽錯。
先是我寄錯信,與他人情投意合。
爾後他受傷失憶,愛上華娥,卻因我背上負心的罵名。
我對他與華娥,總覺得有幾分愧疚。
縱然華娥跋扈、寧三郎無禮,我也一再忍耐。
可事到如今……
我本來,也不是什麼知書達理、溫柔嫺靜的女郎。
「啪!」
一個茶盞砸到寧三郎身上:「瞎了你的狗眼是不是?!她推小孩子,你反倒要小孩子同她道歉!」
寧三郎還沒來得及反應,我又一壺茶潑到華娥臉上。
「還有你!什麼合該是你的東西?!那是我的珠釵!怎麼,你沒有爹孃給你準備嫁妝嗎?」
我發作得太突然,寧三郎與華娥都沒反應過來,待華娥尖叫着想來廝打我時,我已經抄起門背後的掃帚揮舞起來。
「三郎!」華娥被我逼得連連後退,「你就看着她打我嗎!」
寧三郎往前走了一步,卻遲遲沒伸手:「她畢竟是女郎,我……」
他不打女郎?還有這種好事!
我掃帚頓時舞得更起勁了,不但華娥,寧三郎臉上我也招呼,兵荒馬亂地竟然將這兩人都逼出了房門。
「夠了!」寧三郎伸手抓住掃帚另一端,「周照螢,你究竟要鬧到什麼——」
話還沒說完,一個巴掌劈頭蓋臉打在他臉上。
「我看是你究竟要ŧū³鬧到什麼時候!」

-10-
這場風波最終以伯母的到來告終。
我早就知道小滿會去搬救兵,不然也不會對寧三郎與華娥動手,以一敵二喫虧的總會是我。
伯母淚眼婆娑地拉着我:「照螢,一定要走嗎?」
我笑吟吟道:「伯母,不,乾孃,如今您也看到了,我留下來只會引得家中不睦。我知道您是擔心我,可我爹孃也給我留了幾分積蓄,就算搬出去也不愁喫穿。我就在槐樹巷裏賃一間房屋,您時常帶小滿來看我,可好?」
伯母知道我意已決,連連嘆氣:「是我對不起你娘,沒照顧好你。」
「怎麼會呢?」我倚靠在她肩上,「我娘去得早,我從小不知道被孃親疼愛是什麼滋味,可您待我好,教我怎麼挑衣裳、怎麼搭首飾,我心裏早把您當娘了。」
大郎聽說我要搬出去,也來勸我。
我把對伯母的說辭挑了幾句,打消他繼續留我的念頭,又託他替我留意附近是否還有房屋可僦。
大郎答應替我留意,沒半個時辰卻又找了過來。
「英娘有位朋友,家中正好有一處空屋,就在隔壁的杏花巷,左鄰右舍都是正經人家,你如有意,我便讓英娘帶你去看看。」
ṱüₜ
英娘,就是大郎之妻,她一向不太喜歡我,沒想到如今卻願意對我施以援手。
我感激道:「那便多謝英娘姐姐了。」
翌日,英娘便帶我去看那間屋子。
一進的小院,出門便是一條小河,院裏還長着好大一棵金桂。如今正是花期,遠遠便能聞到桂花香。
英娘見我喜歡,便道:「你若要賃,掠房錢便一月一付,一月兩錢。」
這個價錢顯然不公道,我這兩日也看過賃貼,便是單賃一間後罩房也得兩錢,更何況這獨門獨院,出門走一段便是正街。
英娘搶在我前面開口:「不是白教你佔便宜,這裏離米鋪近,我如今又有了身子,還得靠你做賬房。之前是一家人,你喫住都在家裏,沒單算工錢也不算虧待你。今後我每月給你五錢。」
我不再拒絕:「多謝英娘姐姐。」
出賃的東家就住在隔壁,送走英娘我上門去籤契,按好手印要付掠房錢時,卻被告知英娘已經替我付了兩年。
東家李大娘道:「英娘說,這都是你這幾年交的家用,之前想着總歸都是一家人,收了家用或是省了工錢都懶得清算,如今虧欠你的總該補上。」
我爹孃雖然都去得早,卻給我留下了幾分積蓄,我到了寧家,不好意思白喫白住,每月都交兩錢家用。
寧伯母不收,我便交給英娘。
她拿了錢,沒多說什麼,但從那時起但凡給小滿裁布做衣,總少不了有我一套。
想到這裏,我心中竟覺得抱憾。
伯母慈愛,小滿乖巧,大郎寬和,英娘面冷心熱,可惜我卻無緣嫁到這戶人家了。

-11-
我花了幾日將家中打掃乾淨,便又趕去米鋪算賬。
中秋剛過,好幾家酒樓都添訂了米糧。我這兩日將賬算清,好讓大郎去結錢,不然再拖幾日就該去鄉下收粟米了。
寧家雖然經營着兩家米鋪,但積蓄並不豐厚,賬上並沒多少餘錢。
尤其這幾年不太平,北邊斷斷續續一直打仗,雍州雖然沒受到戰火波及,但平頭百姓哪家不都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幾家酒樓的錢不收回來,哪有錢去收好的粟米?
算盤撥到一半,兩道聲音吵吵嚷嚷地進了鋪子。
「三郎,不是我說你,你對家中的事也太不上心了。兩間米鋪都讓大郎把持着,你好歹也是家裏的兒子,難道就這樣看着?」
「娥娘,大哥經營米鋪是爹孃的意思,我對做生意也一竅不通,等着分錢不是正好?反正大哥也不會虧待我。」
華娥提高了嗓門:「你懂什麼!給你四成便叫不虧待你了?這還只是賬上的,誰知道他們背地裏有沒有昧下銀子。我今日便來看看——」
簾子被人一把掀開,我一根手指還撥在算盤珠子上,便與華娥與寧雲志面面相覷。
幾日不見,這兩人的神色倒是都不怎麼好。
我也並不奇怪——小滿每日從私塾回來都先到我這裏玩一會兒,寧家這幾日發生的事我也有所耳聞。
先是英娘得知華娥推了小滿,怒氣衝衝地上門罵了她一頓,但華娥也不是什麼好性子,當場就跟英娘吵起來了。
好歹大郎與寧雲志都在,將兩個女人分開,各自安撫。
緊接着,華娥便在伯母面前明裏暗裏地說伯母不公,同樣是兒子,大郎接手了家中兩間米鋪,寧雲志卻什麼都沒有。
伯母被氣得夠嗆,卻不好對還未過門的華娥說什麼,便將寧雲志叫過去痛罵了一頓——
「你爹死的時候,你才六歲,課業不好被先生留堂,還是你大哥去接你的!長兄如父,你如今翅膀硬了,便想跟你大哥分家了!」
小滿學她祖母的語氣,學得惟妙惟肖,一時令我不知道該哭該笑。
短暫的回憶很快被華娥的聲音打斷。
「你怎麼在這裏?!」
她一把搶過我手裏的賬冊:「寧家的米鋪,你一個外人摻和什麼?!」
米鋪裏還有客人,我不想生事,好聲好氣地解釋。
「英娘姐姐身子重,我幫她看賬,你們當我是賬房就好。」
「什麼賬房?我看你就是賊心不死!那日三郎說你答應退婚,我還當你是個果斷的人,沒想到竟然是搞欲擒故縱這些下作招數!」
華娥連連冷笑。
「被我趕出寧家,便在米鋪裏等着?真是好玲瓏的心思!」
華娥不管不顧,夥計已經被引了過來,挑開簾子往裏看,再遠處幾位客人甚至街上的路人也探頭探腦。
寧雲志也注意到了:「娥娘,這畢竟是在鋪子裏……」
華娥挑了挑眉,冷笑道:「寧三郎,你幫着她說話?」
寧雲志連忙道:「沒有,我只是怕影響了家中的生意。」
他轉向我,神情難掩疲色:「周女郎,是大嫂請你幫忙看賬的?今後不必麻煩你了,華娥也會看賬,大嫂那邊我去說。」
華娥有一點倒沒說錯,寧雲志也是寧家人,米鋪也有他的一份。既然他都這麼說了,我便不再堅持,只是叮囑道。
「過兩日就要去收粟米了,明日必須得算出來去找幾家酒樓結錢,不然會耽擱去鄉下的日子。」
寧雲志微微一怔,對我點點頭:「多謝。」
我轉身離開,身後又傳來華娥怒氣衝衝的質問。
「你對她道什麼謝?誰許你看她的?寧雲志,你別忘了當初是誰衣不解帶地照顧你……」

-12-
我到底不太放心,還是去了一趟槐花巷,想將這樁事說給英娘。
誰知英娘去隔壁鎮喫孃家的喜酒,大郎也陪着她一道。
我便將這樁事同寧伯母說了。
伯母沉默半晌,長長地嘆了口氣:「那位華女郎,是個有主意的,我看三郎也對她言聽計從。罷了罷了,她想看賬,便看吧……」
寧家的家事我已不好摻和,只能從旁寬慰了幾句。
卻沒想到,華娥此舉,真惹出了禍事。
那是七日後的傍晚。
我一連幾日早出晚歸到城東打聽寧允之的下落,仍然無所獲。垂頭喪氣歸家時途經槐花巷,卻發現一層層的人圍在寧家門口。
我連忙湊過去,正好有兩位大娘認得我,七嘴八舌。
「照螢,寧家攤上大事了咧!」
我正想問,卻聽見堂中傳來小滿的哭聲,頓時什麼都顧不得了,拼了命地擠進去。那兩位大娘還不知道我與寧雲志退親的事,便幫着我吆喝。
「讓讓!讓讓!寧三郎未過門的媳婦來了!」
中堂也吵吵嚷嚷的,寧雲志被兩個壯漢押在地上,伯母抱着小滿,也被幾個膀大腰圓的婦人團團圍住。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已經下意識地衝了過去,撞開那幾個婦人,撲到伯母和小滿面前。
「你們這是做什麼?!」
其中一個婦人,曾託我爲她北上充軍的小兒子寫家書,所以攔住其他人勸我:「周女郎,我知道你已經跟寧三郎退親了。你還是走吧,別蹚寧家這趟渾水。」
寧伯母也推我:「照螢,她說得對,你快走吧。」
我搖搖頭,反手握住伯母的手:「您總得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
從伯母口中,我得知事情的原委。
華娥包攬了賬務,卻並沒在那兩日將賬算出來,反而將我整理好的賬冊搞得一團亂麻,從孃家回來的英娘挺着肚子算了一夜也沒理清。
小滿來找我,卻撲了個空,下鄉收粟米的時間不能再耽擱,英娘只能將家中的銀錢都拿出來,又當了兩件首飾,湊足二十六兩給大郎。
時下不太平,大郎下鄉都要僱人押送,但這回囊中羞澀,大郎便沒請鏢師,只僱了六位幫工。誰知真遇上流寇,不但搶了米,還殺了人。
六名幫工四死兩殘,大郎也沒能倖免,到現在都還人事不省。
英娘嚇得早產,被孃家接回去休養,幫工的家人找上門來,寧家卻拿不出賠償。家裏的餘錢本來就被大郎帶去收購粟米,如今伯母與英孃的首飾都當了,還從英娘娘家借了一兩銀子,才堪堪夠給大郎和那兩個負傷的幫工看病。
「沒錢,便賣鋪子啊!」
一個婦人紅着眼叫嚷:「我們當家的難道就白死了?」
伯母嘴脣顫抖,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握住她的手,只覺得冰涼徹骨。
「鋪子,鋪子……」
她哆哆嗦嗦半晌,也說不出一句整話。
人羣外,卻傳來一道極嘶啞的嗓音:「兩間鋪子的房契,都被華娥當了。」
透過布裙縫隙,我對上一雙空洞的眼。
是寧雲志。
他望着我,喃喃道:「她偷了房契,當了銀子,跑了。」

-13-
得知鋪子沒了,羣情更是激憤。
沒了夫君的那位婦人,甚至上手撕扯伯母的頭髮。
「沒錢,讓我們孤兒寡母怎麼活?!讓我病得下不了牀的女兒怎麼活?!我們全家都等米下鍋,你讓我們怎麼活?!」
伯母低頭承受她的怒火,我伸手想將她拉開,卻被人推到一旁。
後腰撞到桌案上,我摸到一個茶杯,狠狠往地上一砸。
「諸位請聽我一言!」
中堂靜了靜,我朗聲道:「我叫周照螢,是寧娘子的乾女兒,寧大郎的妹妹。如今寧家遇難,拿不出銀錢賠償各位,我先賠各位一部分!」
幾個婦人與壯漢面面相覷,最終動手的那位婦人慢慢鬆開手,問我。
「你說的是真的?」
我點點頭:「真的!」
按大周律,僱工死,主家賠十二兩,並喪葬費二兩;僱工殘,主家賠八兩,並藥費一兩。
與大郎同去的幫工六人,四死二殘。
我在心中飛快地算出一個數字。
「寧家共欠諸位七十四兩,我這裏有二十兩銀子,先賠給諸位,餘下的,寧家給諸位欠條。」
我叫小滿拿來紙筆,寫下六張欠條。
然後推開寧伯母想畫押的手,將它遞給從方纔開始便一錯不錯地盯着我的寧三郎。
兩名壯漢鬆開手,他沉默地接過欠條,按上手印。
「李伯,張嬸。」
寧雲志嗓音喑啞,將欠條遞到每一個苦主手上:「如今家中實在沒有餘錢。可欠大家的,我都認,請寬限些日子,我一定還。」
到底是街坊鄰居,又有我那二十兩在前。
好說歹說,將還錢的日子定在了兩個月後。
鬧事的人散了,我叫小滿陪伯母去休息,又拿出一兩銀給寧雲志。
「你去一趟英娘姐姐的孃家,讓她安心休養,不要擔心。等她滿月了,我跟大郎一起去接她。」
寧雲志捧着銀錢,愣愣地望着我。
我對他卻沒什麼耐心:「快去!」
他低頭看了看手裏兩塊碎銀,慢慢地握緊:「周照螢,是我欠你的。」
「當然,」我看也沒看他,向東屋走去,「這些都得你還。」

-14-
我在東屋裏找到了賬冊。
時間不等人,大郎還等着銀錢喫藥,那幾名受傷的幫工也緩不得。
我點上燈,翻開賬冊,一筆一筆地盤算。
米鋪的賬並不複雜,可難就難在夥計都不識字,西家訂了米,東家訂了粟,他便在冊子上畫圓畫方,看起來難免喫力。
幾家酒樓的賬又都是兩個月一結,上月剛過了中秋,酒樓都添訂了多次,每家酒樓結賬的方式也不一樣。
我這一算,便到了深夜。
燭火跳了兩下,有人端着一碗醪糟放在我手邊。
我以爲是伯母:「這麼晚了,您……」
抬頭,卻對上寧雲志的臉。
「你怎麼來了?」我斂起笑容。
他有些侷促:「我也識字,可有什麼能幫你的?」
「有啊,」我毫不客氣,甩過去一摞賬冊,指了指其中幾頁,「謄抄到這頁紙上,不要錯字,香薈樓的管事最嚴苛,錯了就重抄。」
他點點頭,在對面坐下ẗű̂²,提筆謄抄。
我繼續撥算盤,記了兩筆,聽見對面道。
「照螢,你喫點東西吧。」
我皺了皺眉:「別這麼叫我,我們沒有那麼熟。」
他窒了窒:「是,是我唐突了。」
不過我倒確實餓了,端着醪糟喝了幾口,再繼續撥算盤。
第一聲雞鳴時,我終於擱筆。
寧雲志還坐在對面,我也沒客氣,將最後一家的賬單也扔給他謄抄,我則去小滿屋裏睡了一會兒。
這一覺睡到晌午,我到了中堂,從懷裏摸出二兩銀子交給寧伯母。
她搖着頭推辭,我不由分說地扣住她的手。
「這是我搬出去的時候您偷偷塞到我行囊裏的。如今一家人要喫飯,大郎要喫藥,您先用着,今後手頭寬鬆了,再給我發多多的壓歲錢。」
「照螢!」伯母通紅的眼裏流出淚,「是,是我們欠你的。」
我拿出手帕替她拭淚:「您收留我的時候,我可沒這麼哭,您也別哭。」

-15-
三家酒樓,統共結了三十二兩銀。
我與伯母、寧雲志商議,決定先將兩位傷者的銀錢還清,餘下的再還給死者家眷。
「還差二十二兩,你打算怎麼辦?」
送還銀兩的路上,我問寧雲志。
「鋪子裏還有些存糧,我同酒樓的管事商議了,削價賣給他們,約莫有八兩銀。兵曹那邊我也去問了,朝廷還會派發賞銀,大約也有二兩。」
寧雲志嗓音發澀:「餘下十二兩,我打算跟着遠揚鏢局去走鏢。他們接了個去幷州的鏢,路上不太平,活着回來有十兩,死了有十六兩。」
我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送完銀錢,我們一前一後走進槐花巷,正要進門時他叫住我:「周女郎,你可否,祝我平安?」
我回頭望他,青年眼下青黑,眉間一道摺痕,早不見初見時恣意張揚。
「你當然要平安。」我道,「伯母和大郎都需要你,被華娥捲走的銀錢要是追不回來,你得賺錢將房契贖回來。哦,還有我的錢,也得還。」
「畢竟,誰的錢都不是大風颳來的,是不是?」
他神色變幻了一陣,最終對我道:「多謝。」
寧雲志第二日便跟着遠揚鏢局走了,我沒瞞着伯母。
她踉蹌了一下,喃喃道:「唉,都是命啊……」
從那日起,伯母開始茹素,祈求大郎早日醒來,寧雲志平安歸來,薰陶得我與小滿都會念幾句佛偈。
或許是伯母與小滿的誠心起了作用,寧雲志走的第三日,大郎醒了。
我出門去請大夫,途經信驛時卻被叫住。
是當年幫我寫信的那位信客,他臉上帶笑,朝我揮舞着一封信:「周女郎,怎麼這麼久沒來?你家三郎又給你寄了信嘞!」

-16-
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在信驛拆開了信。
信不長,看得出寫信的人很倉促。
【照螢,見字如面。】
【想必你已經見過寧雲志了。】
【我一直想親自同你解釋、道歉,不想回到城中才知道雲志兄弟因傷已經提前回了雍州。我,請原宥我心胸狹隘,雖然他已經答應與你退婚,但我的照螢美麗純善至此,我實在無法放心,故來信解釋原委。】
【我叫寧允之,雍州人,家住城北夕水巷,家中排行第三,也被人稱爲『寧三郎』。大約因爲這個緣故,陰差陽錯,我收到了你的家書。】
【起先我並未多想,以爲家中真的爲我定了一門親事,直到那日你在信中提及侄女小滿,我方察覺不對。】
【接到你的信後,我給家中去信,才得知家中並未爲我定下什麼親事。我託大哥多方探訪,一直尋到槐花巷,才明白事情原委。】
【我心中糾結,奪人妻實非君子所爲,可照螢,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割捨對你的情。我假裝不知,如常與你通信,卻在這段往來中越發不可自拔。】
【直到那日,我與你的未婚夫寧雲志同隊巡邏,遇見夷人夜探,千鈞一髮之際,我從一名夷人的刀下將他救下。雲志兄弟對我千恩萬謝,一個卑劣的想法在我心中成形。】
【我救他兩次,挾恩圖報,請他解除與你的婚約。】
【雲志兄弟雖然詫異,卻允諾我歸鄉後便與你解除婚約。】
【時間倉促,我要隨軍入京受賞,不能及時趕回雍州,只得來信解釋。】
【照螢,我雖卑劣,待你卻真心實意,無論如何,望你給我一線機會,讓我能親自同你解釋、道歉,以及……陳情。】
【願如風有信,長與日俱中。】
【寧允之。】
「周女郎,」信客小心翼翼地觀察我的神情,「怎麼了?可是有什麼不好?」
我抬起臉,面上一片溼熱,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流了滿臉的淚。
這半個月,我先是滿城打聽寧允之的下落,又是忙於伯母和大郎的事,沒有空閒思慮太多。
可輾轉難眠時,午夜夢迴時,心心念唸的哪裏不是這人?
怕他負心,怕他沒有音訊,更怕他沒有好生活着。
這薄薄的兩頁紙,幾句話。
卻奇妙地將我所有的不安、彷徨都撫平了。
我用手帕擦去臉上的淚,對信客一笑。
「好得很,劉大哥,三郎要歸鄉了,到時候,我叫他請您喫酒。」

-17-
這封信始,柳暗花明。
大夫看過大郎,說已經沒有大礙,好好休養半個月便能痊癒。
伯母和小滿高興地抱着大郎哭了許久,大郎安撫着孃親和女兒,又向我伸手,隔着衣袖將我的手放在伯母的肩上。
「妹子,多謝你。」
我搖搖頭,還沒來得及說話,伯母便轉身一把將我摟進懷裏,哭着對大郎道:「大郎,以後照螢就是你跟英孃的親妹子,你們若是有半點虧待她,我閉眼都不得安寧!」
大郎連忙道:「娘,您放心,別說您了,我要是對照螢不好,都怕天爺降雷劈我呢!」
這番話,我又從英娘口中聽了第二遍。
「照螢,你是我們全家的恩人,我怎麼感激你都不爲過。親兄弟明算賬,你借我們的銀錢我們一定連本帶利地還你。但今後,我跟大郎就是你的孃家人,你若要嫁人,我們風光送你出嫁;你若不想嫁,便待在家裏,姐姐養你!」
好事成雙,英娘回家的第二天,縣衙來人,說華娥抓到了。
我沒去看她,英娘氣勢洶洶地去了,回來神色卻很唏噓。
原來華娥從始至終都沒跑出雍州,她是當了錢趁夜色跑的,卻不知道雍州和北地不一樣,夜裏宵禁不許平民上街。
換言之,哪個正經人家宵禁後還在街上行走?
華娥跑出去一條街,便撞上巡邏的官兵,她驚慌之下鑽進了一個半開的院子……
「那家人,一家三個光棍。老的打死了髮妻,惡名遠播,兩個小的也娶不上媳婦,這時半夜鑽進來一個模樣周正、鞋底裏還揣着兩張銀票的女郎……」
英娘說起的時候,語氣裏帶着不忍:「我雖然恨不能生啖其肉,可她犯了錯,要殺要剮也應該由官府判罰,遇見這事,我可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一想到雍州城中還有這等惡徒,我就害怕,官老爺可一定要重重懲處那三個惡人!」
我點點頭,心中也沉甸甸的。
華娥跑出去,就是被流寇殺了,我也能說一句「惡有惡報」,也算她爲間接害死那幾個幫工贖罪,可遇見這事,實在令女子脣亡齒寒。
我與英娘靜坐片刻,她換了話題。
「幸好銀子還沒被那家畜生花完,剩下一百七十兩都拿了回來。我去當鋪裏問過,當時兩張房契當了一百九十八兩,贖回來要兩百零六兩。」
她從懷裏摸出二十兩銀票,放在桌上:「我跟大郎商量過了,這一百七十兩,十二兩還給苦主,二十兩還給你,餘下還有五兩是當給你的利息。這五兩就委屈你多等些時日,等我們趁手了再還。」
「英娘姐姐,我這不急着用錢。」我想將銀票還回去。
英娘搖搖頭,不容拒絕地將銀票塞到我手中。
「我說過了,親兄弟明算賬。我也不是不管不顧地託大,當鋪那邊我們去問過,如果先給一百兩可以改契,將贖回的死期推遲兩年。如今仗打完了,日子一定會越過越好,我跟大郎努努力,也未必不能將鋪子都贖回來。」

-18-
入冬的時候,寧雲志回來了。
小滿叫我去家裏喫飯,我一進屋,便見寧雲志跪在伯母面前,瞧上去又黑瘦了一些,但好歹手腳健全,只是伸出手纔看見少了兩根手指。
伯母眼眶泛紅,但沒哭:「你這回給家中闖下這麼大的禍事,也算是受到教訓了。」
寧雲志磕了三個頭,起身見到我,從懷裏摸出一張銀票。
「娘說,家中還欠你五兩,我來還。」
我對他倒一點不客氣,收了錢揣到懷裏,洗手喫飯。
飯喫了一半,英娘說要分家。
大郎看了伯母一眼,面有難色:「娘還在呢。」
英娘一拍筷子:「娘,您知道我不是什麼好性子,但嫁進來這麼多年,我對您怎麼樣您是知道的,只是再讓我與這個災星同住,恕難從命!」
寧雲志放下筷子,頭埋得很低:「大嫂說得是,我同意分家。」
最終,大郎與寧雲志還是分家了。
大約是他心裏有愧,幾乎什麼也沒要,米鋪和屋舍都給了大郎,自己只要了院子最外面的一間矮房。
隔道牆,便徹底成了兩家人。
伯母也沒說什麼,只說自己日後跟着大郎,他把自己養活就好。
這些事,我只做個聽衆,喫了飯告辭,本來是小滿送我,踏出門,寧雲志卻追了上來。
「周女郎。」他看着我,喉嚨上下滾動得很厲害,卻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
我的耐心不多:「不說我就走了。」
他連忙道:「我有東西要給你!」
寧雲志伸手,從懷裏摸出一個長條的盒子,打開,裏面赫然是一支桃花釵。
「幷州臨海,珍珠便宜,同行人都買了,我……」
我只覺得荒謬:「你買了,也不應該送給我。寧雲志,需要我提醒你嗎?我是你孃的乾女兒,你兄嫂的妹妹,但唯獨我與你,毫無干係,甚至比陌生人還要差一點,因爲我討厭你。」
寧雲志一僵。
「你在我心裏,跟華娥沒什麼兩樣,甚至比華娥更惡劣。因爲你差點害死的,是你的兄嫂。如今華娥受到了懲罰,你卻還能好好站在這裏,真令人失望。」
他的臉色越來越白,我沒有放過他的意思,還想再刺幾句,身後卻忽然傳來一陣「噠噠」的馬蹄聲。
一道清朗的嗓音在我身後響起。
「照螢!」
寧雲志手中的木盒,砰然墜地。

-19-
青年下馬,一步一步向我走來。
他墨髮高束,神儀明秀。臨到近前,卻下意識將已經整齊得沒有一絲褶皺的青色騎裝用力扯了扯,又將腰間有些歪的短刀扶正。
不知道爲何,我忽然就笑了。
「寧允之。」我叫他。
他立即道:「是我,照螢,我是寧允之。」

-20-
寧允之帶我,走遍雍州大街小巷,走遍城外綠水青山。
夕水巷尾的糕點果然很好喫,我最喜歡的桂花糕尤甚。大慈觀山腳的豆花我們一起去喫了一回,我喫甜的,他喫鹹的。
大雪的時候,他帶我坐船,船伕支了個爐子,給我們炙肉。酒是寧允之從家裏帶的,那日我與他在街上撞見他兄嫂,他大哥朝着他擠眉弄眼,但第二日寧允之就帶了一壺好酒,據說是他二哥的珍藏。
溫酒看雪,實在是人間樂事。
喝了兩杯,我臉有些發熱,撩起簾子讓風吹進來。
轉頭,卻發現對面的人一錯不錯地看着我。
「看我做什麼?」
他支着下巴,彷彿不知道「害臊」兩個字怎麼寫:「照螢好看,像月亮上的仙女。」
我笑了:「你見過月亮上的仙女?」
「見了。」他聲音很輕,「就在眼前。」
天地不知道什麼時候寂靜了,只有爐子裏的炭火「啪」地響了一聲。
寧允之忽然敲了一下杯盞。
他低聲哼唱:「黃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絲兩頭系。小時憐母大憐婿,何不早嫁論家計。」
我聽出,是那首北地民謠。
怪不得他不在信中寫後半部,北地果然民風開放,就連歌謠也如此豪邁。
「照螢,我叫寧允之,允諾的允,求之不得的之。家住夕水巷,行三,大家叫我『寧三郎』。陰差陽錯,撞見這世間最好的女郎。」
「我家境殷實,喫穿不愁,此次入京受賞,獲封陪戎校尉,是個虛職,但每月有一兩八百錢俸祿,祿米五斗,全交給夫人。朝廷發的賞銀並家中添的銀錢,在夕水巷裏購置了一間小院,房契也交給夫人。」
「婚後,先去容州祭拜夫人的父母,再去雁北看看北地風光。」
他臉上終於流露出一絲緊張。
「照螢,你說,世間最好的女郎,願意嫁給我嗎?」

-21-
「世間最好的女郎說——」
「她願意。」
(完)
後記·寧雲志
世事實在愛與我開玩笑。
從軍那年,娘告訴我,那位與我指腹爲婚的周家女郎的父親生了重病,不知道還能撐多久,她託人送去了一兩銀子,說如有意外,便讓那位女郎到家裏一起生活。
我聽了心裏沒什麼想法,那時年紀輕,對這些兒女情長既沒興趣,也不在乎。
到虎威營第二年,夷人南下越發頻繁,一次夜巡,我遭夷人探子偷襲,千鈞一髮之際,是同巡的人救了我。
我認得他——寧允之,與我同年北上投軍。
雖然同鄉同宗,但寧允之驍勇善戰,從軍一年已是百夫長,非我能比。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寧允之似乎對我多有關照,救了我一次不說,突襲夷人前鋒營時我被圍困在敵營中,他一人打馬衝進敵營,第二次救我脫困。
我上門致謝,寧允之卻避而不受,反而向我行了一個大禮。
他說,他有個本不該說出口的不情之請。
我聽後,只有一個想法——
女人?女人跟救命之恩比起來,算什麼?
我拍着胸脯保證,回去便與周照螢退婚。
然而還沒等到回去,我便被夷人傷到了腦袋,好死不死,正好把從軍之後的事忘得七七八八。
城中醫女華娥,性格豪爽,自我受傷後便衣不解帶地照料,我大爲感動,第一次明白了動情是什麼滋味,在傷痊癒歸鄉前夜,藉着酒勁與她有了夫妻之實。
華娥含着淚看我,第一次流露出與她外表不符的脆弱,我當即決定帶她歸鄉。
但回家後我才知道,家中有個未婚妻,已經等了我三年。
可跟華娥比起來,那個未婚妻不過一個陌生女人罷了,我與娘大吵一架,摔門而出,卻撞見了她——周照螢。
我恍神了好一陣。
周照螢,實在美麗,與她的名字如出一轍。
可我已經有華娥了。
我冷着臉,要她與我退婚,周照螢沒有回答,反而問了我另一個問題——她問我,如果未婚夫死了,未婚妻可能立即再尋良緣?
什麼意思?
我一陣沒由來的惱怒,難道她原本想等我死了就改嫁?
等我反應過來,「鮮廉寡恥」幾個字已經脫口而出,可週照螢並未生氣,反而鬆了一口氣般,答應與我退婚。
不知爲何,我心中並未有解脫之感,反而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刺痛。
我已經有華娥了。
我再次告誡自己。
再後來,華娥將周照螢從家中趕走,我雖然有心阻攔,可總會想到華娥衣不解帶照顧我的模樣,便又心軟。
華娥藉着我的心軟,得寸進尺,先是攛掇我分家,再將手伸向了米鋪。
我做了此生最錯誤的決定——我同周照螢說,華娥也會算賬,讓她將賬冊交給華娥。
可我根本沒想到, 華娥是騙我的, 她連字都不認識幾個,怎麼會算賬?賬冊被她搞得亂七八糟,大嫂懷着孩兒,挑燈一夜,也沒將賬理清。
家裏拿出所有積蓄,娘和大嫂當了一部分首飾,湊出銀兩給大哥收米。沒有餘錢, 請不起鏢師,大哥回來路上遇見流寇,不但米被搶了,大哥重傷不醒, 幫工也有死有傷。
我與華娥大吵一架,她卻比我還有理。
「老孃還以爲你是那個千夫長寧允之, 這才衣不解帶地徹夜照顧,誰知道你就是一個傷退的廢物!老孃還沒怪你騙我呢!」
我如遭雷擊。
哈,哈哈!這就是我忤逆母親也要娶的妻!這就是我捨棄周照螢也要娶的女人!
爾後周照螢行事, 更像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在了我臉上。
告訴我, 我是多麼有眼無珠。
華娥偷走房契抵給當鋪跑了, 她卻拿出積蓄, 解了家中燃眉之急。
我爲贖罪, 跟着去走一趟艱險的鏢, 其中兇險無須贅述,歷經生死終於抵達幷州。幷州臨海, 珍珠便宜,鏢局的兄弟都去給自家妻女買釵鐶。
其中一個大哥問我可有妻室。
我鬼使神差地答道:「家中有個未婚妻。」
大哥哈哈大笑:「那還不跟上?!給你家未婚妻挑個大大的珠釵!」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 便真的去了, 挑了一支桃花釵。
回程路上,我日日將它拿出來觀賞,眼前不由得浮現照螢的臉。她戴上這支珠釵, 一定是雍州最美的女郎。
可進了家門,我卻猶豫了。
她大約……不會接受我的珠釵。
飯桌上,大嫂說要分家。
那日大哥滿身是血地被擡回來、大嫂捂着肚子倒下的情景還彷彿在眼前, 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並儘可能地將一切都給大哥。
只有這樣, 我備受煎熬的心才能好受一些。
飯後,照螢告辭離開, 望着她的背影, 我心裏突然湧現一個聲音——
追上去,否則此生你都將抱憾。
我聽從內心的想法,追上去, 送出了這支珠釵。
照螢的神色卻很冷,目光隱有嘲諷——
她說:「我討厭你。」
她還說:「你比華娥還惡劣, 卻還能好好站在這裏,真令人失望。」
彷彿有一隻大錘砸在心上,砸得我渾身顫抖。
這時,有人打馬而來,他叫——
「照螢。」
那人正對着我,所以我抬頭, 便對上了他的目光。
我想起來了。
原來是這樣。
原來早在更久以前,就決定了,我與照螢的結局。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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