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他封別的女人爲後那晚上,他們在萬民跪拜之中普天同慶,我一個人在冷宮抱着冷透的小狐狸孤獨嚥氣。
小狐狸是他曾經給我的聘禮,那時他貧寒,說日後再補我鳳冠霞帔。
我陪他從亡國皇子到一統天下的帝王,他登基時卻立別人爲後。
讓她穿最華美的鳳冠霞帔,縱着她搶走我的小狐狸剝皮抽筋。
他隨口說補償一隻給我就好了。
他不知道,我已經死了。
-1-
我的魂魄飄在半空,冷宮安靜空蕩。
遠處燃起了煙火,火樹銀花,熱鬧至極。
我忽然感到落寞和孤獨。
從前,我一個人在滄山生活了十幾年,從未知曉孤獨,是姬玄策帶我走入煙火人間,轉頭又拋棄了我。
我獨留在原地,便無師自通了孤寂。
我叫伏卿,這是名,我沒有姓。
我生於滄山,長於滄山。一個人在滄山長到豆蔻年華,我遇到了姬玄策。
他說他是雍朝嫡系皇孫,大旱降臨,奸臣作祟,天下大亂,雍一夕之間滅亡,皇族被屠戮殆盡,他在忠僕的護送下僥倖存活下來,如今他是雍皇室僅存的血脈。
他說他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歷經了無數磨難才走到滄山,請求神女入世,助他收攬天下,平定動亂,還百姓和樂安寧。
神女是什麼?百姓,又是什麼?
後來我才知道,滄山之外,是九州四海,芸芸衆生之中流傳着一則傳聞——滄山,是神山。山中有神女。得滄山神女者得天下。
百姓,是山外面人們區分族人的稱呼,也指黎民衆生。
我沒有姓,因爲我沒有族人,我只有我自己。
我從未想過外面的人竟然對我有這麼高的期待,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少女,且對塵世一無所知。
可那時姬玄策凝視着我,說我是他最後的希望了。
少年時期的姬玄策,遭逢鉅變,漂亮的丹鳳眼裏,還藏不住不屈和憤恨,如一團熾烈的火燃在濃墨般的黑暗裏,灼人心絃。
我說:「好。」
因爲他說黎民衆生正在水深火熱之中,因爲他說我是他最後的希望了。
我隨他走出了神山,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
我沒有傳說中通天徹地的神力,我只是一個普通人,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特殊在哪兒,我只能如平常人的樣子,陪他輾轉流離,陪他喫糠咽菜,陪他招兵買馬,東山再起。
我陪着他,喫了好多好多苦,如今苦盡甘來,這甜,他卻要捧着送給別的人了。
-2-
我飄到了人最多的大殿,姬玄策新選的皇后孟菁菁正在試喜服。
紅色的,紅得鮮豔奪目。
讓我想起我與姬玄策成親那會兒,兩個人穿着廉價且不合身的紅衣服,那顏色暗沉又古舊。
那時剛出滄山,他還是亡國被追殺的前朝皇室,落魄貧寒,我與他一起流亡了好幾年,在窮鄉僻壤的一間茅草房裏成了親,唯一剩下的銀錢用來置辦了兩身最便宜的喜服,沒有條件置辦聘禮,連大雁都沒有,於是他用撿的一隻小狐狸作替代。
也沒有親朋好友,兩個人拜過天地與神山,便算禮成,沒有祝福,沒有熱鬧,甚至沒有一個好天氣。
那天下了傾盆大雨,茅草屋漏雨,好不悽慘。
即使是這樣,我也從沒想過拋棄他,不曾有半句抱怨,反而苦中作樂安慰他鼓勵他:「等小狐狸長大,我們肯定能住上能遮風避雨的屋子。」
他覺得愧對我,承諾日後有條件了,一定要補我鳳冠霞帔,補我一場盛大的婚禮。
他食言了。
小狐狸早就長大了,茅草屋也早就塌了。
我們一起歷經艱苦,一路攻破帝都,他很快就要登基爲帝,坐擁天下,皇宮巍峨連綿,顯得遮風避雨是多麼微小可憐的心願。
可他許諾我的鳳冠霞帔,卻穿在了別人身上。
這盛大的立後典禮,黃金珠寶作聘,堆了滿地,高朋滿座,祝福聲聲,禮官司儀,流程複雜,特意着欽天監選的好日子,晴空萬里無雲,明月當空高懸。
普天同慶,熱鬧至極。
可與我沒有半分關係,我一個鬼,孤零零飄在角落裏。
-3-
剛踏破雍京城那會兒,姬玄策在萬民呼籲之中準備登基爲帝。
侍女小彩興高采烈催促我準備嫁衣,說主上登基了我就是皇后,屆時他定會補我一場盛大的婚禮。
還說她們山外面的女子,一般都是自己親手準備嫁衣和貼身之物,以示鄭重。
我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只好四處討教別的婦人,扎爛了一雙手,才勉強繡出來一對鴛鴦。
我不明白,爲什麼山外面的人,要在締結姻緣的時候,崇尚鴛鴦這種朝三暮四的禽鳥,可她們都這樣做,我也只好笨拙地有樣學樣。
小彩捧着那塊繡着鴛鴦的帕子:「這野鴨子繡得還挺……初具鳥形的。」
我認真地糾正:「這是鴛鴦。」
「什麼?」小彩瞪大了眼睛,左看右看,最後看笑起來,引得我也忍不住笑,我倆笑作一團。
小彩最後自己勸導自己:「您是皇后娘娘,您說它是什麼它就是什麼,誰敢笑話您,小彩掌她的嘴。」
可我還來不及給姬玄策看我艱難繡的醜鴛鴦,就被通知皇后不是我。
小彩是我隨軍路上撿的,她快餓死了當時,我救了她一命,她是貧苦人家的孩子,只知道她們鄉里都是女子親手置辦嫁妝。
她也不知道,原來如皇后一般尊貴的身份,是不需要自己繡嫁衣嫁妝的,數百技藝高超的繡娘連夜趕製的鳳冠霞帔擺在那兒,奢華又精美。
現在想來,我和我那對醜鴛鴦確實可笑。
孟菁菁穿好了整套的鳳冠霞帔,精緻華美的衣裳,襯得她美麗不可方物,在周圍喜娘命婦的一片讚美聲中,姬玄策着帝王冠冕緩緩走進來。
他現在也通身氣度不凡,龍袍華貴極了,和孟菁菁那樣般配,不似我與他成親時,寒酸又落魄。
孟菁菁滿臉嬌羞與他談笑,說起我,臉色變得有些落寞:「臣妾常常遺憾與陛下相遇得太晚,陛下的少年意氣、舊時回憶,全都歸了伏姐姐。對了,伏姐姐一個人在冷宮,陛下不想她嗎?」
姬玄策皺眉:「提她作什麼?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沒有什麼好回憶的,不必羨慕。」
孟菁菁掏出一塊手帕,上面是我繡的醜鴛鴦,有些委屈:「這是伏姐姐託人送我的,她肯定是怪我了,拿這醜東西來諷刺我。」
我驚訝地看着她手裏的帕子,往人羣裏一掃,看到小彩在角落裏心虛的目光。
原來小彩也背叛了我,把我繡的醜鴛鴦獻給了孟菁菁,變成一件污衊貶低我的兵戈。
姬玄策讓孟菁菁把帕子丟掉,溫言安撫她:「等忙完大典,朕帶你去找她算賬。」
孟菁菁隨手把帕子扔了,一斂眉,底下盡是暗藏的得意和輕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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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隨着帕子飄到外面,試圖把它撿回來。
即使它粗劣醜陋,一點也比不上繡娘繡制的精品,無人在意,可它是我花了那樣多的心思繡出的第一樣東西,對我來說是不同的。
我徒勞地捉了幾下,手穿過去,捉不住,只能眼睜睜看着它被風吹落在角落裏,被來往的人踩踏變形。
我失落地飄在周圍。
今天是姬玄策的登基大典加上孟菁菁的立後大典,到了最重要的環節,兩人在高臺之上受着萬民朝拜。
人羣沸騰起來,高呼萬歲。
我聽見他們說着帝后的般配,一個是九天下凡救世的神女,出身高貴,容貌美麗,知書達禮,一個是流落民間又東山再起的皇族,俊美無儔,又是帝王之尊。兩人簡直是天作之合。
偶爾有不合時宜的聲音冒出來:「可是陛下的原配不是那位嗎?最早,那位也是被稱爲神女的。」
很快就被斥責:「瞎說什麼,毀容又惡毒的冷宮棄妃,出身低賤就算了,還醜人多作怪,怎麼配和孟皇后相提並論?」
我一頓。
是了,如今世人眼裏,孟菁菁纔是神女。
-5-
孟家是前雍朝時留下來的大世族,作爲孟家最受寵的女兒,孟菁菁出身高貴,知書達禮,被譽爲亂世之中一顆「明珠」。
那時我倆剛成親不久,姬玄策開始招兵買馬,他利用我的「神女」之名,吸引了許多有識之士。
後來,人們發現我不過是個平平無奇的少女,沒有想象中的無邊法力,落差極大。
又有敵方謠傳,我並非真的神女,擾亂姬玄策手底下的軍心,隨着流言越傳越廣,許多號稱是「真神女」的人冒出來,我開始在一衆「假神女」中泯然衆人。
再後來,孟家說自家女兒出生時百花盛開,鸞鳥齊鳴,及笄時,有老道路過,說此女不凡。
孟家高明,沒有直接言明想搶奪神女的名號,只是請了個老頭扮作老道,衆目睽睽之下演了一場戲。
接着百姓自發相傳,說孟家菁菁纔是真正的下凡神女。
她身份高貴,容貌美麗,又溫柔優雅,符合人們所有關於神女的幻想,漸漸地,孟菁菁成了世人信奉的滄山神女。
而我,在外人眼裏不過是個來路不明的孤女,身份低微,自稱神女只會讓人以爲東施效顰,徒增笑柄。
那些人以爲,神女只是姬玄策捏造出來的一個噱頭,這個噱頭誰佔了就是誰的。
只有姬玄策知道這是真的,是他親手把我從神山帶出來的。
可他並不幫我澄清,因爲這是費時費力且沒有用處的事情。
他用「得神女者得天下」的名頭招攬賢才的目的已經達到,佔盡了先機,後面誰是神女已經無關緊要,他只覺得那羣人爭一個神女的名頭可笑得很,讓我不必在意閒雜人等的眼光。
衆口鑠金,積毀銷骨。
不過是,言談攻訐都不在他身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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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時間,我無法服衆,底下人都認爲我是欺世盜名之輩,所以當我預感到姬玄策有難,想帶人去接應他時,他們都覺得我懂什麼,肯定是瞎折騰。
沒有人願意和我一起,我只得一個人牽了匹馬趕過去,果然看到姬玄策帶着的隊伍遭遇了敵人伏擊。
我不知道我竟有這麼多的勇氣,一個人引開追兵,面對凶神惡煞的敵軍,被團團圍住。
血腥味充斥鼻尖,讓我感到噁心,止不住一陣乾嘔。
一羣男人鬨笑起來,說我不會是懷孕了吧。
我當時也才知道。
亂世兵如匪,向來沒什麼同情心,猜想我懷有身孕,卻還是色眯眯看着我,想動手動腳。
我驚惶無措,狠了狠心搶了一把刀把自己臉劃得稀爛,血肉模糊,他們惱火地「呸」了一口:「看着就倒胃口!」
一羣人氣急敗壞,生剖了我的肚子,月份小,自然沒剖出來什麼,血流了一地,把雪都染髒了。
敵人哈哈大笑,感到無趣了,終於才走開。
他們以爲我活不了了,便沒補刀,我也以爲我活不了了。
可想想下落不明、生死未知的姬玄策,我迷迷糊糊暈了許久,醒時又咬着牙爬了起來,自己給自己粗略包紮好,跌跌撞撞去尋找他。
雪一直下一直下。
血是熱的,雪是冷的,摻在一起,冷暖自知。
我在隆冬大雪天,頂着刺骨的朔雪寒風找了姬玄策好久,他重傷快死了,我劃爛自己的手掌喂血給他,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拖着一副千瘡百孔又失血眩暈的病體,把昏迷的他一點一點,挪到了勉強能擋風雪的破廟裏。
我出去尋找生火取暖的枯枝,回來時,就遠遠看到孟菁菁的馬車剛好路過,姬玄策也正好醒來。
他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孟菁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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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孟菁菁撒謊說,是她救了他一命。
可笑,除了我,誰能救得活一個心臟被刺穿快死掉的人,我渡給他的每一滴血,都何其珍貴。
我是真正的神女,我的血,可生死人肉白骨。
這是姬玄策發現的,除了我,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這樣拙劣的謊言,明明一想就滿是破綻。
可姬玄策還是對着孟菁菁溫和地笑,說謝過孟姑娘救命之恩。
後來,我也曾向他清清楚楚地解釋過當時的情狀,他只是皺眉冷臉,末了摸摸我的頭,嘆息:「伏卿,你變了,你以前不會爲了攬功勞污衊別人的。」
我忽然沒了向他訴說的慾望,一個人去找了大夫看病。
大夫說,我確實懷過身孕,只是已經沒了,而且以後,再不會有孕。說我怕是要落下病根,怕冷畏寒,氣血不足。
大夫和藹地看着我,說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哭了,說:「好。」
我以前,什麼都和姬玄策說,唯獨這一件事,隱瞞了他,怕他分心,怕他擔憂我。
如今看來真的是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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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後,他們兩個人就慢慢走到了一起。因爲孟菁菁的緣故,到最後三分之勢快崩塌時,孟家歸降於姬玄策。
姬玄策一舉滅了另外一方勢力,成爲結束亂世最後的贏家。
在他勢單力薄時,他需要我,用我的名號和雍朝遺孤的名頭立足,而他現在大權在握,我的存在便顯得不合時宜。
孟菁菁不一樣,她背後是孟家,她有家族撐腰,她是世人眼中的神女,她美麗聰慧……比起我,她更適合成爲一國皇后。
比起我,她更配得上如今的姬玄策。
畢竟如今的他,是九五之尊。
我容顏盡毀,他依舊俊美無儔。
兩個人在百姓的朝拜之中退場,到了鳳棲宮,孟菁菁坐在滿牀花生瓜子上,滿臉羞澀喝下交杯酒,不好意思說:「伏姐姐和陛下這麼多年了,也沒爲陛下生個一兒半女,臣妾卻很喜歡多子多福,陛下不會嫌煩吧?」
姬玄策淡聲:「怎麼會?」
孟菁菁:「若伏姐姐給陛下生了孩子,現在也不必一個人在冷宮了,陛下多少會顧念一點情分吧?」
姬玄策有些煩躁:「朕不需要她的孩子。」
我無意再聽他們繼續交談,飄到外面屋頂上發呆,然後就看到人快散盡時,小彩走到偏僻的角落,趁人不注意將那塊帕子撿了起來,拍乾淨。
她拎着一個食盒往冷宮去了,我跟着她,見她停在了門外,大聲喊道:「娘娘,小彩給您帶了熱飯熱菜來。」
過了好久,裏面沒有絲毫動靜。
就好像裏面的人知道被背叛,在責怪她。
小彩心虛不敢推開門,只是拎着食盒挺直了腰板立在風雪裏:「娘娘,人往高處走。小彩卑賤怕了,別怪小彩,要怪就怪您爲什麼到手的權勢地位都守不住。」
說完,把食盒和帕子留在門外,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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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原地看着她漸行漸遠。
是啊,我什麼也沒有守住,不僅是姬玄策、皇后之位,甚至連小狐狸和我自己的性命也守不住。
身爲姬玄策的糟糠之妻,他登基爲帝時卻只封我爲貴妃。
貴妃,再金尊玉貴,也只是妾,是臣。
更可悲的是,我這貴妃,也就當了一天不到。
封我爲貴妃的那天晚上,孟菁菁破天荒來找了我。
她被世人推崇爲九天下凡解救世人的神女殿下,傳得久了,便連自己也不自覺信以爲真,衣着氣韻,都按仙女的做派來。
一身仙氣飄飄的白裙,顯得聖潔美好。
她憐憫地看着我:「伏卿,你才該是當皇后的那一個。」
我不知道她是何用意,略帶警惕地望着她。
孟菁菁好像很爲我惋惜,作不食人間煙火的悲天憫人神態:「我是孟家最受寵的女兒,本就尊貴,這皇后當不當對我來說也沒所謂。你不一樣,你除了姬玄策,就什麼也沒有了。」
她親暱地拉起我的手,柔聲說:「伏卿,待我見到玄策哥哥,一定會好好說他一頓。」
我想掙脫她的手,說話間,孟菁菁突然塞了一把匕首到我手裏,按着我的手往她肚子上一捅。
她臉色驟變,驚訝地瞪着我,大聲喊道:「我都說了對皇后之位不感興趣,你爲什麼要殺我?」
說着,她害怕地退開,跟着她來的侍衛立馬團團將我圍住。
我手裏還拎着滴血的匕首,孤零零愣在敵視着我的衆人中央。
一扭頭,看到正好趕來的姬玄策。
-10-
我愣愣注視着姬玄策,張口想解釋清楚:「我沒有……」
「陛下,我家主子好好地跟她說着話,她嫉妒我家主子,突然就傷人,還好刺偏了,不然後果不堪設想!」孟菁菁的貼身婢女氣憤地打斷我,向他告狀。
孟菁菁虛弱地靠在婢女身上,腹部汩汩流着血,白衣美人受傷,讓人不自覺垂憐,她驚恐的神色已經收住了,平靜地勸諫:
「陛下,是臣妾佔了她的皇后之位,不怪她怨恨,怪臣妾自己。」變相坐實了婢女的話。
原來她來,是想陷害我。
一來就隱晦地炫耀自己的身份和姬玄策對她的重視,貶低於我。
端着一副溫柔悲憫的神女姿態,嘴上說着不在意皇后之位,行動卻實打實地在爭、在搶。
孟菁菁一向是這樣的人,表面端莊高貴,背地裏殘害平民,打壓同族,猙獰又狠毒,虛僞極了。
正如初見時,她說自己救了姬玄策一命。
現在,孟菁菁陷害我,姬玄策沉着臉看完孟菁菁的傷勢,諷笑着質問我:「伏卿,你以爲殺了菁菁,你就能當皇后了嗎?」
我心忽然一痛,感到委屈時不自覺放低了聲音,悶聲解釋得清清楚楚:「是她故意把着我的手捅自己,做戲給你看,我沒有想殺她。」
姬玄策卻沒聽進去,冷聲吩咐:「將伏貴妃打入冷宮。」
我怔怔望着他,一串眼淚止不住地滾下來。
解釋得再清楚,他不信我,也是沒有用的。
上一次是,這一次也是。
原來二選一不被選擇信任的那個人,這樣地委屈和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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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安靜地踏進了冷宮,什麼也沒有帶走,只是抱着我的小狐狸。
又是一年隆冬大雪天了,破敗的宮殿四處漏風,又沒有炭火生暖,冷得刺骨,寢被單薄,我之前落下了病根,畏寒怕冷,抱着小狐狸蜷縮着入睡,極其沒有安全感的姿勢。
小狐狸很乖,躺在我的懷裏,我倆互相從對方身上汲取一點微薄的暖意。
我認真地把院子裏的草一點點剷掉,種滿了滄神花。
這是滄山獨有的花,純白色的,透着點冰藍,如一抹月色,看起來神祕又皎潔,出了滄山,九州四海,便再找不到一朵同樣的小花了。除非是我親手種下,但我不在時,這些花全都會枯萎。
滄神花,寓意着福澤、安寧、海晏河清。
這麼多年,即使輾轉流離,在哪都待不久,每到一個新的地方,我還是會不厭其煩地種滿漂亮的冰藍色小花。
我把每一個姬玄策在的地方裝點成家的模樣,鋪滿福澤和神佑,已經成了習慣。
但如今這一片,是爲了我自己而種。
不論山在哪兒,滄神花總是朝向神山的方向,爲我指明真正家的方向。
-12-
在冷宮待了沒多久,姬玄策來找我,要我放一碗血給孟菁菁治傷。
因爲臨近大典了,孟菁菁還沒好全,影響參加立後典禮。
我不願意:「她不是我的誰,甚至是我討厭的人,又沒有生命危險,我爲什麼要浪費血來治她那點小傷口?」
神女之血何其珍貴,不是拿來這樣浪費的。
姬玄策扔給我一把匕首,面上沒什麼表情:「她這幾天疼得睡不好,不過是一碗血而已,又是你自己造成的傷,你就當賠罪。」
不是我造成的……
我感到一陣無力和疲憊,已經不想再廢話解釋什麼了。
我不願意,與他僵持着,小狐狸溜到他腳邊撒嬌求撫摸,姬玄策捏着後脖頸把它提起來,打量幾眼,有些厭惡:「這畜生你怎麼還留着?」
小狐狸害怕地扭起來。
我心裏一陣惶恐,怕他傷害它,立馬上去把小狐狸抱進懷裏,垂眸低聲說:「我答應你就是了。」
姬玄策皺眉看着我警惕的模樣,放下手,僵硬地辯解了一句:「我並不是在拿它威脅你。」
我沉默不語,撿起匕首利落地在手上劃開長長一道口子,血流出來,滴進碗裏。
他把那碗血端走混進藥裏。
然而沒有用,得是新鮮的纔行,於是他趁孟菁菁昏睡時,把我帶到她宮裏,又放了一碗血。
她的宮殿可真暖和啊。
我因爲失血四肢冰冷,揭開紗布在舊傷旁邊,又劃了一道新傷,看着她喝下我的血,肉眼可見面色紅潤起來。
我蒼白着臉,手心一陣一陣鑽心地疼。
姬玄策,你知道不知道……
我也是會疼的。
-13-
大典前夕,孟菁菁好全了,聽說我用祕法治好她,假惺惺說要來感謝我。
帶着烏泱泱一大羣人,把我好不容易養活的滄神花踩得七零八落。
說了一堆冠冕堂皇,看似感謝,實則炫耀得意的話後,她發現了我藏起來的小狐狸:「呀,哪來的白狐狸,好可愛!」
說着,不顧我的阻攔,自顧自把藏在筐裏的小狐狸倒了出來,小狐狸倉皇逃竄,想往我這邊跑,被她身邊的宮女提住一隻腳倒拎了起來。
我看得心疼不已,推開她們把小狐狸抱着,警惕又敵視地看着一羣不速之客。
姬玄策也在,孟菁菁假裝得很喜歡小動物,向他討要我這一隻,有臣僚稟告要事,他急着走,聞言不甚在意地決定了小狐狸的去向:「不就是一隻小畜生嗎,你喜歡抱去玩幾天好了。」
說着便走了。
他一走,孟菁菁溫柔高貴的笑臉突然冷下來,一把推開我,抓走我的小狐狸,一張臉,猙獰又惡毒:「伏卿,你看,連你們當初成親的聘禮他都如此漠然。他不在意的哪是狐狸,而是你。」
我被猛力一推,頭磕在牆上,瞬間就暈了過去。
醒來時,已經過了不知道多久。
天色已晚,寒風呼嘯。
漂亮的滄神花稀碎一地,四周只剩下我一個人,還躺在地上,地面冷得刺骨。
-14-
小狐狸是我在這冰冷的世間僅剩的一點暖意了。
我找啊找,今天是登基和立後大典,宮裏設宴三天三夜,晚上燈火通明,人流如織,熱鬧極了。
可這熱鬧,與我半點關係也沒有。
我找得頭暈眼花,應該是天冷加上磕到了頭,舊病犯了,又失血太多,找得滿身霜雪,終於在孟菁菁宮外一個不起眼的小草叢裏,發現了一團白毛。
我跌跌撞撞撲過去,還在草叢裏摔了一跤,等看清楚了枯草間的小狐狸,眼淚突然就掉下來。
小狐狸已經死了,被剝了腹部最柔軟的皮毛,扒皮抽筋,死前一定害怕痛苦極了。
我哭着它抱起來,入懷滿是冰冷。
我邊哭,邊抱着小狐狸走回冷宮,對着已經不會再回應我的它自言自語:「小狐狸,我們不在這住了好不好?我想回家。」
「我想回神山了。」我哭着低語。
頭昏腦漲,一踏進冷宮,我就腳軟跌在地上,我把小狐狸捧回來小心放在一旁,拿出僅剩的滄神花種子,直接拆開手上紗布以血澆灌。
滄神花會永遠爲神女指引山的方向。
往常,滄神花滴血即生,可是我試了好久,這些種子都毫無反應。
或許,是我沾染了塵世太多血腥、罪孽、傾軋、惡意,早就不再如最初那樣神聖純潔。
神山,不要我了。
神女再也種不出神花。
我腹部生疼,無力地倒在地上,蜷縮着抱緊冷透的小狐狸,委屈地小聲呢喃:「回不去了。小狐狸,伏卿再也回不了神山了。」
遠處燃起了煙火。
他們在萬民跪拜之中普天同慶,我一個人在冷宮抱着冷透的小狐狸孤獨地嚥了氣。
-15-
我太軟弱,太天真,太過信賴姬玄策,眼睜睜看着原本屬於我的東西,全都離我而去。
我在冷宮外的風雪裏枯站了一晚上,變成鬼魂有一點好,就是我已經不再害怕寒冷。
又一點不好,我總是受着什麼牽引一樣不自覺飄向姬玄策,待在他的周圍。
我看到孟菁菁手裏的暖爐裹着白狐狸毛。
姬玄策也看到了。
孟菁菁面上歉疚,實則有恃無恐:「這畜生咬了臣妾一口,臣妾一時氣不過,衝動之下就讓人把毛做成了套子。陛下可是怨臣妾殺了伏姐姐的珍愛之物?」
姬玄策根本不在意,隨口道:「補償一隻給她就好了。」
讓人隨便找了一隻顏色差不多的狐狸過來,說是補償,兩個人派頭極大往冷宮去,好像來找我算賬的。
是了,他之前還承諾過帶孟菁菁找我算賬呢。
到了門前,任太監喊破了嗓子說「皇上駕到」,依然沒有人出來接駕。
姬玄策擺手讓太監退下,立在門前,鳳眼微垂,便不自覺帶出遙遠的疏離感,聲音也是淺淡毫無情緒的。
「伏卿,你可是在和我置氣?」
沒人搭理他。
姬玄策輕輕一推,門便開了。
荒涼鋪滿積雪的小院子裏,破碎凋零的冰藍色花瓣間,安靜躺着一個蜷縮的人,雪蓋了滿身,眉眼間盡是冰霜色。
顯然已經死去多時。
門外孟菁菁驚叫一聲捂住了嘴,人羣譁然。
只有姬玄策,平靜地立着,甚至比剛剛還要平靜,自始至終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他緩緩蹲在我的屍體跟前,修長如玉的手,一點一點拂去我身上的積雪,攥着死人慘白的臉,深深地注視着我的臉龐,誰也看不透他的眸色。
濃墨般的鳳眸,眼底有一瞬的猩紅,不過很快就消逝無蹤。
他面無表情,沉聲似呢喃似質問:「伏卿,你也會死的嗎?」
這話說得我很生氣,我又不是什麼銅牆鐵壁,舊傷復發,嚴寒入體,又失了好多血,連連遭受打擊,沒有生的意志,死了便也算解脫。
自然沒有人回答他。
姬玄策重新站定,冷漠無情,淡聲吩咐:「按宮規葬了就是。」
言罷理理衣袖,拂去一身霜雪,頭也不回地走了。
-16-
我死後,姬玄策照常上朝,照常批折,照常喫飯睡覺,沒過幾天就是元宵佳節,他還帶着孟菁菁微服去逛街。
滿街的花燈漂亮璀璨,孟菁菁看中了一個蓮花燈,他便買下了所有帶蓮花的款,讓身後侍衛們一人拿一盞,笑得攤主合不攏嘴。
他們已經走遠了,我還停在賣燈的攤子面前,看着角落裏的一盞兔子燈,有些難過。
好像很久以前,他說過有錢了再給我買兔子燈,到我死都沒有買。
我不想跟着他,又被迫跟着他,一路上耷拉着看他們開心地逛街,晚上回到宮裏,姬玄策在書房看堆積的奏摺。
我在房樑上發呆,一個妖媚動聽的聲音打斷了我。
「呀,這裏怎麼還有個小神女?」
我一抬眸,看到對面那根房樑上斜倚着一個紅衣美人,她好像對我非常非常好奇,繞着我飄了好幾圈,忽然湊近了盯着我的眼睛,喃喃自語:「不,你和祂們都不一樣。」
雖然我自己是個鬼,但我仍然害怕鬼,我緊張地挪開,小聲詢問:「你說什麼?」
紅衣女鬼笑開:「你以後會知道的。我叫夢姬,是一隻夢魘,小神女,你叫什麼名字?」
「伏卿。」
夢姬自來熟地熱情地拉着我:「卿卿,你想知道這個男人在夢什麼嗎?我帶你去看。」
「我不……」想,一低頭,發現姬玄策不知何時睡着了,話沒說完,就被拉進了他的夢境裏。
不是什麼稀奇的夢。
全是一些瑣碎的舊事。
-17-
剛走出滄Ṭŭ₋山那會兒,我對這世界充滿着好奇,路上飛過一隻蜻蜓,我都會激動地跟姬玄策分享:
「姬玄策,我看到一隻翅膀比身體還大的蟲子飛過去了,那是什麼呀?」
在我的印象裏,那段時間是少有的鮮活快樂。
可如今再看過去,我才發現姬玄策其實一直都在不耐煩地敷衍我,他不甚在意:「蟲子而已,有什麼好看的。」
我的分享得不到回應,時間久了,我也不再詢問他,自己默默地觀察,摸爬滾打地去適應。
路過一座正在慶祝元宵的城,看到滿城的姑娘手裏都拎着花燈,忽然升起幼稚的從衆心思,我渴望地看着姬玄策。
「姬玄策,爲什麼她們都有漂亮的花燈,我沒有。」
姬玄策摸摸我的頭:「伏卿,我們的盤纏本來就不太夠,沒有多餘的錢去買這無用的東西了。」
我失落極了:「好吧。」
可能是我這失落的模樣實在是可憐,姬玄策一頓,末了補充:「等日後有錢了,我再給你買。你喜歡什麼款式的?」
我便又開心起來,還煞有介事地挑起來,指着玉兔形狀的那盞說:「我想要兔子燈,可愛。」
姬玄策說:「好。」
畫面一轉,便是現在的他一揮手,把整個攤子的蓮花燈都給孟菁菁買下來的場面,接着夢境裏,出現了遊魂一般的我。
獨自流連在原地,看着角落的兔子燈,連頭髮絲都帶着落寞。
一陣眩暈襲來,我和夢姬又回到了房樑上。
他的夢醒了。
他夢到了今天跟在身後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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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
姬玄策緩緩睜開眼,幽沉的眸色比這夜色還寒涼。
我拽着夢姬飄到了角落的陰影裏,黑暗給了我安全感,我問她:「你怎麼讓他夢到了我的魂魄?」
夢姬笑得花枝亂顫:「我們夢魘以夢境裏的喜怒哀樂爲食,只能誘導人做夢,但做的什麼夢,可不是我能控制的。那是他猜想的畫面,只是剛好與現實一樣而已。」
我放開她,忽然有些難過。
原來他能猜到我會是怎樣地失落,原來他全都知道。
他只是,漠然不在意而已。
姬玄策醒來,看不出做了噩夢的樣子,從容地繼續看摺子,看完已經很晚了,老太監勸他直接在裏間歇息。
他卻推開門,淡聲吩咐:「出宮一趟。」
他從小門出去了,身邊只跟着三兩隨從,大半夜找到了做燈飾的匠人家裏,一家人誠惶誠恐迎天子進門。
姬玄策坐在上首,面無表情地把玩了一盞陳燈許久,才道出來意:「朕想,請你做一盞月兔燈。」
匠人擦了下冷汗,原來只是來買燈的。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做了一盞格外精緻的兔兒燈。
姬玄策拎着這盞燈,回了宮,一路閒晃悠,不自覺走到了冷宮門口,在雪地裏站完了下半個晚上,晨曦初露時,終於上前推開門。
門內,卻是一場空。
他瞳孔微縮,好像大夢初醒一般。
如玉無暇的臉上,難得地浮現出了複雜的神色,最終剋制着歸於平靜,極致到詭譎的平靜。
他慢條斯理地把兔兒燈撕爛,一點一點,碎絹拆骨,低沉清冷的嗓音:
「死了就死了。朕從沒喜歡過她,從來沒有。從頭到尾都只是利用而已,朕絕不會在意一顆已經無用的棋子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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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姬說,他腦子有病。
我不敢吱聲。
因爲我覺得,我纔是腦子有病的那一個。
原來在他的眼裏,一切都只是利用。
從頭到尾,從最初他在滄山腳下眼神熾烈地看向我時,就是一場別有用心的利用,一路走來他說過的喜歡和愛,都是謊言,是虛假。
我經歷的苦難和艱辛,卻是真真實實的。
我真傻。
姬玄策讓人把冷宮封起來,從此再沒有踏進去過一步。
依舊是每天照常上朝,照常批折,照常喫飯睡覺。
喫飯時,孟菁菁獻殷勤,小意溫柔地給他夾了一塊魚,姬玄策微不可察地頓了片刻。
我不知道那一瞬間,他是不是想起了我。
滄山除了我和漫山遍野的花,幾乎沒有活物,我在山上也不需要喫東西,出了滄山的地界,那會兒是大旱饑荒之年,肉,尤其是魚肉,可謂珍貴至極。
姬玄策運氣好碰上一片沒幹涸的水潭,還抓到了一條巴掌大的小魚,烤了給我喫,第一次喫魚,我不知道這玩意有刺。
他還來不及剔刺,我興致勃勃一口啃下去,卡着了。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刺吐出來。
從那以後,他就沒讓我再喫過魚,連帶着自己也很少喫。
孟菁菁不知道他的喜好,獻了殷勤,便拐彎抹角道明來意,想要讓姬玄策給她那不成器的族兄安排一個肥差。
姬玄策只頓了那麼一會會,沒讓周圍任何人看出他喜歡或是不喜歡,神色如常把魚喫了,一點也沒猶豫地答應了孟菁菁的請求。
然後照常用完膳在外面閒逛,碰見了我的棺槨,被幾個太監抬着急匆匆要去埋葬。
姬玄策喊住了他們,盯着粗陋的棺槨有些不悅:「爲什麼不用好一點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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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監們跪下誠惶誠恐地解釋,這就是冷宮妃子的規制。
姬玄策沉默了。
半晌,他說:「換成最好的。」
太監小心詢問,是否按貴妃的規制來。姬玄策否決了。
太監猶豫了會兒,試探着問:「那是按照皇后的規制來嗎?」
姬玄策垂着眼簾,鴉羽長睫投落暗影:「按最高的規格。」
太監瞪大了眼睛,顫顫巍巍答是。
最高的規格,比皇后還高的規格,也就只有帝王的規制了。
夢姬也瞪大了眼睛,大聲地與我說悄悄話:「這個渣男還是有點子良心在身上的。」
別人都看不到,聽不到我們,她放心地與我談論:「我在這待了很久很久了,這片皇宮建起來之前,我就已經在這徘徊好幾千年,人間千年便是滄海桑田,皇權迭代,從來沒有一個皇帝會允許,甚至主動要求讓妃子以帝王之尊下葬,與自己平起平坐。」
我異常沉靜:「死了才知道有良心,已經晚了。況且,我不是他的妃子,他已經拋棄了我,我現在不是誰的妻、誰的妾,我是伏卿。」
臨時改制,被前朝後宮知道了,引起了所有人的反對,羣臣進諫,說這不合規矩,孟菁菁也發了好大一場脾氣,宮裏的東西通通砸了一遍。
姬玄策不理,就這麼晾着他們。
晾到所有人都有點忐忑的時候,爲首的大臣忽然轉了風向,帶頭改口,說陛下情深義重,實乃明君風範,反對的人才是不知好歹,要逼陛下陷於不義。
一頂大帽子扣下來,這下誰還敢反對,統統閉上了嘴。
孟菁菁那邊,姬玄策身邊的老太監抬了好幾箱奇珍異寶過去,把砸爛的東西補上,她前幾天剛撈到肥差的族兄也特地來勸她消氣。
到底是喫人嘴軟拿人手短,孟菁菁表面主動和了好,背地裏卻在大晚上扎我小人,面目猙獰:「伏卿,死了就乖乖去下地獄行嗎?爲什麼要陰魂不散纏着我。祝你喝孟婆湯過奈何橋,下輩子投胎做個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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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無語,誰纏着她了,我哪有這麼閒。
夢姬眼神涼涼看着她手裏的小人,幸災樂禍道:「她很勇敢嘛,神女都敢詛咒,以後遭天譴了有她好受的。」
「天譴?」我擰眉。
真的有神女下凡救世這回事嗎?
夢姬圍繞着我轉悠,以一種看小輩的憐愛眼神看着我:「自然是天譴。小神女,你該不會以爲自己是普通人吧?天譴,不是那種低級的天打雷劈,是直接懲罰到命運。」
說到這兒,她卻忽然打住,不再繼續說下去。
姬玄策不動聲色控制住了局面,依舊是照常上朝,照常批折,照常喫飯睡覺。
只是在宮人把玉佩掛在了右側時,順手自己掛回了左側。
他的這些小習慣,我都一清二楚,他身邊這些人,自然沒有我以前那樣事無鉅細順着他的喜好。
他好像有些恍惚,又好像沒有。
宮人給他研的墨,他也用不習慣,只有我知道,他習慣什麼樣的濃淡。
到晚上,他經常無法安睡,夢魘纏身,乃至白天都揉着眉心有些頭疼,他問身邊伺候的宮人:「殿裏的香怎麼換了?」
宮人答不上來,老太監一言難盡的表情解釋:「回陛下,您用慣的那些香,是娘娘親手調製的。」
他沒有ŧū⁴點明是哪個娘娘,但姬玄策知道,老太監說的是我。
俊美的帝王微怔。
又揉了揉眉心,疲憊地說:「朕知道了,都退下去吧。」
一羣人應是,臨走,老太監請示:「陛下,娘娘的葬禮已經準備好了,欽天監算了日子,明天正合適,是否明天下葬?」
老太監臨走前順嘴一問,本以爲這是問一嘴就好了的事情。
然而姬玄策撐着額頭,意味不明地來了一句:「這事先不急。」
老太監詫異地看他一眼,意識到失態,慌忙請罪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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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姬說得沒錯,姬玄策確實腦子有病。
他居然拖着我的下葬時間,一再擱置,下邊的人察言觀色,逐漸不再請示。
幹着正常人幹不出來的事,但他表面還挺正常的。
夢姬眼神毒辣,嘟囔了一句:「總感覺他這風平浪靜底下,憋着一股子瘋批勁兒。」
沒人看得透他的心思。
現在的姬玄策早就不像少年時那樣恨與怨都一目瞭然了,他在刀光劍影和陰謀詭計裏飛速成長,弱冠出頭的年紀,已經是前朝那羣老狐狸們都拿捏不住的城府深沉。
不過他確實有在兢兢業業當一個明君。
春耕之時,他還去了一趟民間微服私訪,孟菁菁非要跟着。
他帶着三兩大臣和孟菁菁這個拖油瓶,明察暗訪了許多地方,有一次順手幫一戶農家解決了危機,老實憨厚的一家人把他們奉爲座上賓,拿出平時不捨得喫的白麪和肉,做了幾個肉包子專門獻給他們。
孟菁菁有些抗拒,不過她在外人面前要端着善良親民的樣子,勉強咬了一口,立時嫌棄地皺起眉頭,下意識扔了抱怨一句:
「什麼東西啊這是?」
說完反應過來自己是在微服私訪,後悔了,不過到底沒怎麼把這小事情放在心上,假笑着狡辯了一句便敷衍過去。
姬玄策沒責怪她,只是提點她以後注意,放下自己手裏的包子,就在孟菁菁以爲他也是喫不慣這種粗劣的食物時,他把肉包子給了那戶人家的小孩,然後從那家人自己喫的粗麪饅頭裏拿了一個,放在手裏,握了很久很久,最終也沒有喫,只是揣進了袖間。
所有人都以爲他是在體恤民情,並沒有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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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粗麪饅頭,一揣就揣到了晚上回宮時,路上舟車勞頓,他靠着馬車疲憊地淺眠了一會兒。
就那麼一小會兒,夢魘依舊沒放過他。
夢姬滿臉無辜表情:「這回我可沒主動拉他入夢,是他自己在做噩夢。」
我不太在意,她卻來了興致,一下就把我拉到了姬玄策的夢境裏。
他總是夢到一些零碎瑣屑的舊事,乏善可陳,這次也不例外。
無非是當初有一次,路過一座格外富庶的城池,裏面居然還有賣肉包子的小攤,十里飄香,我羨慕地看着那些買包子的人。
我知道肉包子對我們來說多麼奢侈,沒有說想喫,姬玄策卻看出了我的羨慕,把我拉到角落歉疚地說:「那是追殺我們的人假扮的,我們要趕緊離開這裏了。」
他身份特殊,有的是人想將他斬草除根。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接着便是風餐露宿地逃亡,我們兩個人每天分着喫一個冷硬的粗糧饅頭,那曇花一現的肉包子,香味我記了很久很久。
夢醒了,迴歸現實。
夢姬看着我滿眼心疼:「小神女,你跟着這傢伙過的都是什麼苦日子啊這……」
我淺笑:「都過去了。」
回了宮,姬玄策輾轉難眠,大半夜閒晃悠,又不自覺走到了冷宮門口,門被封住了,他便一撩衣襬在門前臺階坐下來。
枯坐了良久,從袖間拿出那個已經發硬的冷饅頭,又盯着看了良久,接着慢吞吞撕了一塊下來,送到嘴邊時頓住了,頓了良久。
忽地飛速喫起來,機械地往嘴裏塞,跟饅頭有仇似的,眼裏盡是掙扎、迷茫、無措。
老太監擔憂極了:「陛下……」
姬玄策喫完,冷聲吩咐:「拿一壺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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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監以爲自己聽錯了,拐彎抹角確認了一遍:「陛下可需要先溫一下酒?」
「不必。」
確認了沒聽錯,老太監詫異地去拿酒。
不怪他覺得稀奇,因爲姬玄策很少飲酒,只有在宴飲之時當着衆人的面,纔會偶爾抿上幾口做。
酒是危險的,它會讓人麻痹,讓人暴露,讓人喪失警惕。姬玄策向來敬而遠之。
可他今天卻一反常態,拎着酒壺,連灌了好幾壺冰冷的烈酒,然後醉醺醺躺在臺階上,素日輾轉難眠,終於又能睡着了。
一睡着便又夢到了從前。
但這一次,好像不太一樣。
他的夢裏,是漫天的風雪,一座破廟,幾根枯柴。
這是我救了他以後,被孟菁菁截胡的場景,但是這事結束以後,我才知道,原來他又回了一趟被伏擊的山口,循着蛛絲馬跡,揪出了軍中的奸細,還原出了意料之外的真相。
伏擊的敵軍,是孟家的人僞裝的。
目的是讓姬玄策重傷流落在外,製造機會讓孟菁菁美救英雄,結識對方。
姬玄策何其敏銳的人,他從孟菁菁巧合出現的那一瞬就已經猜到八九不離十。
他還知道我一個人去找他了,摸清了我走過的路線,找到了我被剖肚子的那一片雪地,把血連帶着土埋了,幾個僞裝成敵軍的孟家人,被他安插在孟家的奸細挨個設計踢出孟家,暗中抓起做成了人彘。
他知道我一個人去看了大夫,將大夫醫館裏的人,能換的全換成了他的手下。
孟菁菁把着我手捅自己一刀陷害我的事,他也知道。
原來他都知道,他全都知道,瞭如指掌。
可他還是嘴上說着信孟菁菁,任由我傷心、難過、被陷害,孩子沒了他一點也不曾惋惜,滿眼溫柔地與孟菁菁虛與委蛇。
因爲孟菁菁有用,而我和孩子沒用。
他的心思太難測,直到如今,我才漸漸明白姬玄策骨子裏是怎樣一個人。
姬玄策善弈。
他常常與謀士下棋,玄色的衣袍垂落花間,清風徐徐,暗香浮動,面上平和一片。
指尖卻翻手爲雲覆手爲雨,不動聲色殺機潛伏,任何局勢,都能爲他所用。
這天下一盤棋,原來所有人在他眼裏都不過是棋子,有用便用,無用便棄,從不花費半分感情。
我也只是一顆曾經有用,後來無用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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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知道怎麼出入別人的夢境了,不等夢姬拉我出去,自己悶悶不樂地離開。
她跟上來:「小神女,你要去哪裏?」
我頓住。
我也不知道我去哪裏,我唯一想去的地方是滄山。可是回不去了,其他任何地方,好像在哪待着都沒什麼區別。
我努力控制聲音不暴露委屈:「他總是能,每一次都讓我更加難過。我後悔了,如今回不去滄山,可我也不想留在這裏,我甚至不想將屍體留給他。」
越想越覺得他耽擱我下葬讓鬼生氣,我不會都臭了吧?
於是我說:「去看我的棺材。」
我們倆找到了停放棺槨的地方,富麗堂皇的大殿,有專門的和尚在唸經焚香。
我的棺槨在正中央,一看就又沉又厚實。
我不知道拿它怎麼辦纔好,忽地裏面一聲細微的響動,其他人都沒有注意到。
夢姬也聽到了,緊張地拉住我手臂:「卿卿,你該不會詐屍了吧?」
我:「……」
我也很好奇。
可我掀不開我自己的棺材板。
夢姬也掀不開,但是她對我很有信心:「卿卿,你集中注意力想着把它掀開,肯定可以的。」
也不知道她哪來的信心。
我照做就是了,盯着大殿中央努力想啊想,忽然平地一陣狂風吹來,把我的棺材板掀了。
我往裏一看。
我的屍體不腐不僵,就跟睡着了一樣,手上還纏着一條白蛇……不,是一條白色的小龍。
竟是一條小龍。
小白龍抱着我的手腕睡得正香,偶爾一抽一抽的,不知道夢到什麼,還嚶嚶嚶哭了幾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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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這裏竟然還有一條幼崽龍?」
夢姬伸手把它撈了起來,還甩了甩。
小白龍終於醒了,看到陌生人,嚇得彈起來,飛快跑回棺材裏,鑽到我屍體手底下,露出個尾巴在那不安地擺啊擺。
顧頭不顧腚。
於是被揪着尾巴又撈了起來,正害怕地扭來扭去,然後它看到了我,立馬不扭了,驚喜地看着我,尾巴尖勾着我衣襬,羞澀地跟我打了聲招呼:「伏姐姐。」
?
折騰了一番,才弄明白,這小傢伙本是姬玄策的守護神獸。
以前的雍朝皇室受神族庇護,世代皆有神龍守護,每一任皇帝都會有獨屬於自己的守護神獸,姬玄策很小很小的時候,便紫氣東來,引來了一條神龍。
神龍扔給他一顆蛋。
待到他登基時,就可以破殼而出一條小神龍。
因爲叛亂,雍朝皇室凋零,皇宮被損毀,這顆蛋也不知所終,原來小神龍早就破殼而出了,只是沒人看得到它。
我死以後,屍體被封進棺槨,小白龍很傷心,鑽進去黏着我,沒發現我的魂魄飄在半空,現在發現我還能以鬼魂的形態存在,很是驚喜開心。
鍥而不捨地纏在我手臂上,根本扒拉不開。
算了,隨它去吧。
我們兩個待在房樑上,底下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棺材板無故被掀飛,又發現裏面的屍身不腐不壞,這麼多不合常理的事情加在一起,殿裏的人不敢隨便處置,稟告到了皇帝那兒。
姬玄策很快就趕來,進殿一看到棺材裏安靜躺着宛如沉睡的我,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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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踉蹌了一下。
遊魂一樣走向我的棺槨,僅一步之遙時卻停住了,剩下那一步,怎麼也邁不開腳。
旁人沒有察覺他的不對勁,也沒覺得這事能鬧到多嚴重,幾個跟來的孟家一派的臣子,還說着風涼話:
「陛下,莫非是這伏氏形如惡鬼,天生不祥?」
所有人都以爲孟菁菁是新帝的摯愛,孟家人受偏袒,伏氏只不過是新帝厭惡之人。
沒人發覺姬玄策眼底已是一片翻江倒海的墨色,隱着瘋癲的血紅。
他抽出旁邊侍衛的劍,毫不拖泥帶水將那個臣子砍頭,冷聲:「妄口巴舌,當誅。」
頭顱滾落在地,長劍上的血滴在那臣子臨死前瞪大的眼睛面前。
在場所有人震驚,慌忙跪下一大片人,戰戰兢兢,不知新帝爲什麼忽然發瘋。
姬玄策扔下劍,出乎衆人意料地大發雷霆,差點讓在場的人都陪葬,好在目光掠過我棺材那一瞬間,又改了口,只將沒有侍奉好靈棺的人下獄重罰了。
發完了瘋,讓人把棺材抬到他寢宮。
?
更瘋了!
這一舉動,自然遭到很多人的反對,反對的人,姬玄策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腥風血雨過後便是死寂,衆人噤若寒蟬。
孟菁菁急匆匆地走過來,看到大殿裏的棺材和棺材旁的姬玄策,氣得不顧形象質問:「陛下,你難道是想和個死人過一輩子嗎?」
姬玄策現在又是個正常人的樣子了:「自然不是。」末了卻沒解釋什麼,直接轉移話題。
孟菁菁卻不依不饒,直擊重點:「陛下,你到底愛我還是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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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玄策鳳眸微眯,瞥她一眼,淺淡地諷笑:「朕自然只愛自己。」
孟菁菁傻了,她怎麼也不會想到是這樣的回答。
「皇后,回去吧,朕現在乏了。」姬玄策一反常態冷淡無比。
孟菁菁有些慌了,她還需要皇帝的寵愛來幫孟家在新朝扎穩根系,調整了一下表情,主動緩和氣氛,委婉地表示今晚想侍寢。
怎麼,她想在我的棺材旁邊侍寢嗎?咦,口味真重。
姬玄策答應了。
晚上,孟菁菁正滿臉羞紅想脫衣服,燈一滅,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黑衣人突然出現在孟菁菁背後,捏着根鋥亮的銀針往她背上一紮,她就昏睡過去了。
姬玄策全程執筆在桌上畫着什麼,不動如山,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夢姬說:「那根針上面有致幻的藥物,估計第二天這女人醒來還以爲自己真的侍寢了。」
小白龍找到機會就殷勤地表現自己,博取我的關注:「是的是的,主人從小有潔癖,他有的是辦法矇混過關,他討厭死和人虛與委蛇了,可他還在布大局,打算把不安分的孟家一網打盡,需要演戲穩住這個女人。」
「不過他說只愛自己,他撒謊,主人明明誰也不愛,包括他自己。他唯一的信念就是恢復雍朝,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不過是工具罷了……除了伏姐姐。」
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姬玄策的謀劃底朝天倒乾淨了。
夢姬:「小傢伙你知道的還挺多。」
小白龍驕傲:「那是自然,小白與主人是有主僕契約的,心意相通,他是什麼樣的小白最清楚了。」
那頭姬玄策畫好了,畫是一株冰藍色的小花,第二天,他將畫交給專門的大臣,吩咐他去找,翻遍朝野,踏遍五湖也要找到。
大臣領命而去,姬玄策回到寢宮裏的棺材旁,死死盯着宛如沉睡的人,一抬眸眼尾盡是薄紅,墨眸翻湧,咬牙切齒再一次冷聲強調:
「伏卿,朕從未喜歡過你。利用了你造成的傷害,朕會一一彌補,這只是因爲虧欠,不是因爲喜歡。」
他說得那樣堅決。
可是他看不到,就在一旁,他的小白龍攀着我的手臂,聞言大大咧咧把他所有心思暴露得清清楚楚:
「不是的啦,從來都不是這樣。從前主人眼裏就三類人,可使用的和不可使用的,以及伏姐姐。伏姐姐從來都是和旁人不同的。」
「現在呀,主人依舊是誰也不愛,包括他自己,可是,主人愛伏姐姐。」
「他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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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玄策把我的棺槨移到寢宮裏以後,就開始瘋得越來越明顯了。
他越來越難入睡,輾轉反側,長夜難熬,後來便靠着冰冷的棺槨勉強淺眠一會兒,實在不行,便一壺一壺地灌酒。
烈酒入喉,長夢不醒。
連政事都開始逐漸荒廢,早朝越曠越久,任羣臣進諫也不予理會。
頗有一種,醉生夢死的感覺。
小白龍看透一切地說:「主人只是莫名其妙覺得朝政無趣罷了。」
他派很多人去搜尋滄神花,不出意外一株也沒有找到,只好找了一些近似的花移栽到殿內外。
一片冰藍色花海中,姬玄策折了一支放在我手邊,卻始終,彷彿是沒有勇氣那般,不敢觸碰到我分毫。
他俯身凝視着死去的我,墨髮垂落在我耳邊,額前有碎髮遮光,暗影裏眼眸深邃無邊:「伏卿,爲什麼你連隨手種的花,都是世間獨一無二?」
「就像……」
忽地怔忡起來,背靠棺槨坐下,拎起酒壺喝了一口,眼神複雜,呢喃着自語:「就和你這個人一樣。」
好久了,朝野上下的人終於慢慢反應過來——或許,冷宮去世的那位並不是他們以爲的那樣無足輕重。
相反,在帝王的心目中,她其實很重要很重要。
雪一直下一直下,京城嚴寒已久。
到了盛夏時節,雪依然一直下,積雪不曾消融,萬物不曾復甦,九州大地千里冰封。
人們開始意識到,這雪下得違揹物候天時了,到了秋天,人們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場新的天災。
過去是大旱,如今是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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饑荒開始在各地稀稀落落地出現,不過都被拆東牆補西牆捱了過去,暫時沒激起什麼水花。
天災來臨,人們又開始祈禱神明拯救了,孟菁菁靠神女之名,加上在城外施粥,獲得了民心。孟家也在朝中扎穩了根系,成爲新朝最大的世家,炙手可熱。
而皇帝卻日漸頹然、不理朝政。
孟菁菁推門進來,現在有底氣了,都敢一把奪走姬玄策手中的酒壺了:「陛下,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
姬玄策倚在座上,墨色衣袍散開,頗有些隨意感,三分醉意在冷白的側臉上逼出淡淡胭色,眼尾薄紅,酒意入眸瀲灩迷離,靡靡豔豔。
一抬眼,依舊是攝人心魄的美。
他笑:「你也想勸朕?」
孟菁菁表示了一下對他如今頹廢不振的擔憂,提出和他一起出宮去散散心。
破天荒地,姬玄策答應了。
宮外有些熱鬧,他纔想起來,今天是中秋佳節,雖然天災籠罩,現在人們慶祝節日的熱情還是有的。
有人在街邊搭臺唱戲。
姬玄策頓住了,定睛往戲臺上看去。
臺上唱的,是當今聖上與真假滄山神女的戲,戲裏我是東施效顰的假神女,孟菁菁是拯救萬民於水火的真神女。
「真神女」揭穿假貨,爲百姓求來大雨,爲雍軍提供幫助,最終在新帝登基時受封爲皇后,與皇帝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底下百姓興奮熱烈地鼓掌。
姬玄策嗤笑一聲,踏着雪走了。
不過在那以後,他倒是經常來看戲,梨園知道他身份,每次都清場單獨給他安排,誰知他只看真假神女那一場戲,戲子們摸不着頭腦。
孟菁菁也經常隨他一起來,眼神複雜地嘲諷:「你全程只盯着那個演伏卿的人看,是不是她死了,你又開始懷念她了?」
姬玄策沉默。
離場時,意外碰見了卸妝後的演我的戲子。
一行人都愣了。
那個戲子,長得可真像我臉上沒有疤的樣子,八九成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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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玄策不顧孟菁菁反對,把那個戲子帶回了宮。
給她撥選了個僅次於鳳棲宮的宮殿,銀錢珍寶如流水一般賞賜過去,雖然沒有召幸也沒有名分,但宮裏人已經默認她是未來的娘娘。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那個戲子應該是那位的替身。
孟菁菁又砸爛了一殿的東西。
但這一次沒有人再搬着好幾箱的寶物去哄她了,姬玄策正忙着安排人在宮裏搭戲臺。
因爲那個戲子說,她想念唱戲的日子。
他甚至把整個戲班的人都弄進了皇宮,親手爲她改寫戲本,每天都在臺下看完整場的戲。
顯得孟菁菁這個皇后像個笑話。
終於,她忍無可忍衝進去,大聲吼道:「你居然讓一個戲子踩在本宮頭上?」
姬玄策掀起眼簾撩她一眼:「坐下來看完這場戲再說那些。」
戲一開場便不會停。
臺上咿咿呀呀唱着,還是之前那些劇情,翻來覆去,沒有新意。
孟菁菁越看越不耐煩。
到了最後一幕,帝后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時,正準備退場的演我的那個戲子,卻突然往臺下衝了過來。
戲子竟然武功奇高,在衆人反應過來之前將姬玄策劫持到一邊,一柄僞裝成道具的長刀架在他脖子上。另外一個同謀持刀守在他們四周。
這個戲子,竟是刺客。
孟菁菁猛地站起來,焦急心憂地喊:「陛下!」
在場的人全都一顆心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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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玄策卻是一聲輕笑。
架在他脖子上的大刀突然一轉,戲子乾脆利落地轉身殺了自己的同謀,那人倒下時還滿眼驚訝。
一羣侍衛衝進來將孟菁菁以及她的近侍壓制住。
姬玄策走到孟菁菁跟前,垂眸看她:「上一批算計朕的,墳頭草已經長了好幾輪了。」
孟菁菁難以置信:「你早就料到了?」
姬玄策重新入座,神情懨懨,慵懶地撐着頭,也不看她一眼,只是說:「這戲,還沒有演完。」
一羣受到驚嚇的戲子趕緊收拾好心情,繼續剛剛那場被打斷的,姬玄策親自改寫的戲。
戲裏:「真神女」成爲皇后之後,與背後的孟家開始密謀架空新帝。
原來從一開始,「真神女」就是孟家用來謀利的工具,請來假道士演戲,將她包裝成神女,搞伏擊製造美救英雄的機會,讓她俘獲新帝的心。
這樣孟家就能順理成章地歸降於新帝,在三分之勢瓦解時保存最大的實力,暫避新帝鋒芒,待到天下大局已定,就開始往朝中塞人,暗中擴展勢力。
原來「假神女」纔是真的,她出現時,大旱褪去,四季歸來,她死後,大雪紛飛,長冬無春夏。
孟家的小動作,皇帝都知道,甚至還放任、縱容、捧殺。孟家如魚得水,自以爲時機成熟,找來一個與逝去神女八九分相似的人,扮作戲子,接近皇帝,伺機刺殺他。
刺殺成功以後,身爲皇后的孟菁菁,便可以憑藉肚子裏和別人苟合懷上的野種,與孟家一起把持朝政,挾天子以令諸侯,甚至讓皇朝改姓。
他們沒料到,戲子被策反了。
-32-
姬玄策說:「朕不會,把任何人當作她的替身,她始終是唯一的存在。」
聲音很輕,孟菁菁差點聽不着。
戲臺上還在咿咿呀呀唱着。
孟家行刺皇帝,密謀造反,各種罪名疊在一起,按律當誅九族。
臺上,假的神女血沫飛濺。
臺下,姬玄策淡聲吩咐:「抄家,誅九族。」
臣下領命帶着人馬飛奔而去,將孟家團團圍住,一時之間,戲裏戲外奇妙地重合了。
臺上,人們知道了真相,廣建祠廟感激神女。
臺下,千里之外,派出去找滄神花的人在各地建祠立廟,讓百姓明白真正的信仰。
一場戲落幕,孟菁菁臉色煞白。
她瘋狂地笑起來:「原來你全都知道,冷眼旁觀,將計就計。」
她笑累了,苦着臉自嘲:「我還沾沾自喜過自己比伏卿厲害,現在想來,我與她都不過是棋子。」
「不過我終究比她好一些,她很愛你,付出了太多,我也喜歡你,但我到底更在意家族。以前我不信,現在我信了,你這樣的人,確實只愛自己。」
以前姬玄策敢大大方方說只愛自己,現在的他沉默了。
孟菁菁:「她死後,你就後悔了吧?真是可笑,她死了你又開始愛上她了。她失去的只是性命,你失去的可是愛情啊。」
姬玄策不曾被她諷刺到,慢條斯理戴上了純黑的手套,突然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眼裏盡是冷意:「你傷害她那麼多,早就該死了。」
孟菁菁死到臨頭,便什麼也不怕了,艱難地說:「男人,就是愛爲自己開脫,錯全在我身上行了吧?」
姬玄策眸底陰鷙,在她快要嚥氣的時候,忽然把人放開,扔掉手套,起身準備離開,身姿頎長,一垂眸,眉梢眼角盡是疏冷。
「不。」
他說:「你我都不配有什麼好下場。」
-33-
孟家全族斬首,只留孟菁菁一個還活着。活着,有時候比死更恐怖。
她被撤去封號變爲最低等的庶人,冷宮封了,便沒關在那兒,直接幽禁在鳳棲宮。
以前那些生剖我肚子被削成人彘的孟家叛徒,還有那個與她私下苟合的姦夫,和她關在一起,誰也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麼,一夜慘叫過後,宮人打開門,發現孟菁菁肚子裏的孩子被姦夫生剖了出來,差點大出血死掉。
太醫院費了很多珍貴藥材把她救回來,她還不能死。
因爲還有罪刑等着她。
她恢復以後,專門負責凌遲的人,把她腹部的皮剝了,挑斷四肢手筋腳筋。
正是我的小狐狸,被剝皮抽筋的樣子。
但她始終沒死,被吊着一口氣,生不如死。
這是姬玄策給她安排的報應。
一報還一報。
夢姬拍着大腿連連叫好,我卻有些漠然,關注點甚至歪了:「她死後,會不會又變成鬼魂。到時候我倆大眼瞪小眼,多麼尷尬。」
夢姬正色,忽然深沉起來,篤定地說:「不會的。」
她說:「這個世界上,早就沒有靈魂轉世。」
「因爲,這片大陸的靈力枯竭了。神族遠走,剩下的仙妖魔鬼,也逐漸消亡,只有人族數量龐大,還在苦苦支撐着。」
「早就沒有冥府鬼域了,沒有奈何橋,也沒有孟婆湯,人死後魂魄就消散掉。只有天生神物,憑着一腔執念,才能在死後勉強聚成鬼魂。」
原來,所以……
夢姬和小白龍,也早就死了。
他們的執念是什麼?
我的執念又是什麼?
-34-
所有人都以爲孟菁菁掀不起風浪來了,誰承想,她有一天,偷偷逃出了幽禁的宮殿。
我以爲她要偷跑出宮。
結果她趁沒人,溜進了姬玄策的寢宮。
我的棺材就擺在正中央,始終沒有蓋起來,孟菁菁現在形如惡鬼,滿眼瘋狂,一瘸一拐地撲在棺材沿上,盯着裏面的我,不人不鬼,語氣陰沉。
「伏卿,看到我這麼慘,你一定很得意吧?」
她拽起我的手,得意地笑開:「我早就猜想,你的血,是不是有點什麼妙用。當初伏擊姬玄策,孟家第一計劃是想弄死他的,因爲沒弄死才退而求其次歸順他。」
「可他奇蹟般地活了下來,是你救了他。後來你說用家鄉的祕法給我治傷。我總在想,到底是什麼祕法。你的血,不會是可以治癒人吧?」
她歇斯底里地笑,我以爲她要拿刀劃我的手,結果她直接用嘴撕咬我手腕的血管,茹毛飲血一般,看着有些瘮人。
效果肉眼可見地好,她的行動都流暢了很多。
「你在幹什麼?」
小彩一進門,看到裏面的場景驚呆了,手裏還拎着祭品,可能是想偷偷來祭拜我的,我纔想起來,今天是我的祭日。
反應過來以後,小彩衝上來拼命把孟菁菁推開,兩個人扭打在一起。
孟菁菁瘋子一樣笑:「是你。你又在這裏假惺惺裝什麼裝?你背叛了伏卿,是你給我偷來她繡的帕子,是你告訴我她最珍視的小狐狸慣常藏在哪兒。」
孟菁菁拿着旁邊的劍要刺向我,繼續取血,小彩擋在了棺材前,長劍刺穿她心口,接着兩個人都倒在屏風上,帶倒了燭臺,殿內燒了起來。
小彩吐着血,她哭了:「是。我是利慾薰心的人,辜負了娘娘。可我從來沒想過要害死她。她救了我,現在我這條賤命,也算還給了娘娘。」
火勢兇猛,濃煙滾滾。
姬玄策聞訊趕來,不顧旁人的阻攔衝進火海里,直奔棺材,這一次,終於鼓起勇氣伸手攥住了我,想把我帶出去。
可是火舌一捲上我衣襬,我那具一年不腐不壞的屍身,忽地就化成了一縷飛煙。
連一捧灰都沒有給姬玄策留下。
他愣怔地看着空空無也的掌心,那眼神,一瞬間空洞到難以言明,好像有太多的哀傷爭着要噴湧而出,然後堵在了眸子裏。
化作疼,倒流向四肢百骸。
最終匯聚在心尖尖。
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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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大火把宮殿棺材花海都燒了個乾淨,小彩也死了,孟菁菁趁亂逃走不知所終。
姬玄策徒手扒着灰,一寸一寸親手找過去,手燙得通紅起泡也不管,想找回一件兩件我的遺物,可是什麼也沒有,全都化作飛煙消散於滾滾濃煙裏。
他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上,攥着唯一剩下的一小截棺木,眼底猩紅,聲音沙啞:
「伏卿,你真是狠心啊。」
新朝最大的隱患孟氏一族拔除了,皇帝卻沒有很高興,嗜酒如命,不務朝政,越加殘暴無常,各地饑荒愈加嚴重,皇帝卻勞民傷財耗費民力起高閣。
四處尋求方士高樓占星、測命……招魂。
姬玄策不上朝,不批摺子,甚至連喫飯睡覺都可有可無,成日待在高樓之上,經幡飄蕩之間,抱着酒壺醉生夢死。
「陛下,起義軍已經遏制不住了陛下!」有老臣看不下去了,衝破底下的侍衛爬上來勸諫。
姬玄策被吵醒,掀開沉重的眼簾,滿臉冷意和疲憊,煩躁地一甩手將酒罈子砸在老臣腳邊。
「啪」一聲響。
老臣和阻攔他的侍衛們都停住了,場面安靜。
姬玄策沒有理會什麼起義不起義,說着無關緊要的話,苦笑:「朕已經,很久沒有夢到過她了。」
他醉的時間越來越長,夢見我卻越來越少。
老臣跪在地上,悲哀地高呼:「陛下,大雪已經下了一年多了,饑荒橫行,瘟疫肆虐,起義頻生,朝野內外開始混亂。陛下,臣知道,您若是想控制局面,肯定能控制住的。臣求求您了,出去看看外面哀鴻遍野的景象吧。」
姬玄策起身,漠然看着樓外雪色連綿,意味不明淡聲道了句:
「天譴,是逃不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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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朝臣如何恨鐵不成鋼,姬玄策都不再理會。
回想起以前他爲了權力機關算盡步步爲營的樣子,真是恍如隔世,令人唏噓。
好像他過往的追尋,一應皆是索然無味。
而他現在的追尋,卻連夢也夢不到。
王朝又陷入四分五裂,叛軍攻破京城的時候,姬玄策還在悠閒地飲酒,琉璃盞裏酒液微漾,修長白皙的手穩穩當當。
面上,哪看得出來骨子裏已經是了無生趣。
老太監焦急地勸他:「陛下,皇宮裏有暗道,您趕緊離開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朕知道。」他是前雍朝唯一留下的嫡皇孫,普天之下,沒人比他更瞭解這座古老的皇宮。
他只是,自己不想逃而已。
敵軍圍攏之際,如此危急的時刻,姬玄策卻悠閒地踱步去了冷宮,撕開封條,倒了一琉璃盞烈酒澆在地上,輕笑:「這是去年攻破京城的時候,朕爲她埋下的女兒紅。」
老太監憂慮地皺着眉頭,趕緊把門關嚴實。
誰也不知道外面的敵軍什麼時候就會闖進來。
姬玄策絲毫不在意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自顧自地說:「朕其實是個……沒有感情的怪人。」
「我用百姓安寧騙她出神山,但其實我自己內心,根本不在乎百姓困苦還是安寧,我只是想要復國,這是我唯一的目標,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不過是逐鹿的工具,有用便使用,無用便拋棄。」
「她是我唯一沒想過要拋棄的人。我將她帶出神山,利用她的名號,讓她陪我喫了許多苦,雖然我不愛她,也從沒想過拋棄她。」
「她剛出神山時懵懂得像小孩子,問我什麼是愛。其實我也不懂,但我慣會僞裝,從不暴露自己的無措。那時還在少年時期的我,用盡所有的想象,教她,告訴她,愛是付出,是佔有,是獨一無二。」
「後來,她很愛我。」
「她懷過一個孩子,被生生剖掉了,她很傷心,她肯定很愛那個孩子,但我無法感同身受,我甚至想到一個生命寄生在她身體裏,損害母體,就厭惡至極。我暗中教訓那些人,也不是惋惜失去了自己的長子,只是不喜她受到了傷害。」
「我送她的小狐狸,她也視若珍寶,可我自己,卻不喜那隻畜生佔了她太多注意力。」
「孟家女兩次構陷她,我假作不知,布自己的局,我本可以向她解釋清楚,可我向來謹慎又多疑的人,我不會將自己心中所思所想說給任何人聽,即使她不會宣揚出去,我也怕哪天隔牆有耳,一着不慎滿盤皆輸。她很失望,很傷心,我知道,但無法理解。」
「我教會她愛是付出,是佔有,是獨一無二。她學會了,我自己卻始終不會愛,沒有感情,只知道權勢利益,我對她,也只是責任和習慣。」
「從前居無定所,攻破雍京城以後,我想着,以後應該就是在這裏和她待上一輩子了,我便埋下一罈女兒紅。她與我成親時,條件很簡陋,連口合巹酒都沒有喝。我想着,別人家的姑娘都有的,她也要有,她始終是我唯一的妻,日後我把孟家剷除了,還是要把欠她的盛大婚禮補上的,那時這罈女兒紅,也該釀成了。」
「可是她死了。」
男人眉眼寂寂,看着無端有些落寞,輕聲輕語:
「時至今日,我仍然很想念她。」
-37-
「見山是她,見水是她,見樓臺亭閣,朔雪簌簌,目之所及,全都是她。我總是想起她,有一種她還在身旁的錯覺,可每當一轉頭,又是一場空。」
皇宮某處燃起了熊熊大火,叛軍已經攻進來了,估計正在四處尋找皇帝。
老太監心急如焚:「陛下,人死不能復生,活着纔是最要緊的。」
姬玄策拎着酒壺站起來,仍然是沒把迫在眉睫的危機放心上,鳳眸空空,時至今日,終於不得不承認:
「朕應當是很愛她的,不止是責任和習慣。」
他把酒灑在四面的牆根處,放了一把火,冷宮頓時燃起火來,姬玄策一聲輕嘆:「可惜,朕醒悟得太晚了。」
老太監無比震驚:「陛下,您、您這是……」打算自焚於冷宮?
姬玄策一句廢話也沒有,一掌將老人家擊暈,交給趕來的一個侍衛:「帶他逃出去。」
侍衛背起人,深深看着主子,好久才悶聲回應:「是。」
火光圍繞在四周,被白雪映照在臉上,映出他無瑕精緻的容顏間,一派淡然和從容,他終於回答了老太監那麼多話,只一句:
「一命還一命,這是朕給自己安排的報應。」
姬玄策玄色的衣襬拂着白雪而過,他一頓,退開半步,發現了腳下一株奄奄一息的滄神花,唯一剩下的一株。
找遍五湖四海也沒找到的花,原來冷宮就有小小一株安靜生長着。
他小心地拿琉璃盞倒扣在上面,爲這株脆弱的花擋住了嗆人的濃煙。
姬玄策被煙嗆得一直咳嗽,毒煙入體,踉蹌了幾步,倒在地上漸漸虛弱,墨髮散開一地,額間的金冠映射着烈焰,到快死時都是雍容出塵的風致。
小白龍焦急地試圖用尾巴卷着他手,將他拖出大火,可它的尾巴一次又一次穿透姬玄策的手,觸碰不到他分毫。
小傢伙急得哇哇大哭。
我被哭得有些無措。
下意識往前一步。
一根橫樑砸在地上,雪飛濺在姬玄策臉龐。
他睜開眼,一愣。
我看到他清亮的眸子裏,倒映出我的樣子。
瀕死之際,他看到了我的魂魄。
我的魂魄,從滿臉疤痕的模樣,飛速變幻,疤痕消失,容顏絕色。
姬玄策眼裏迸射出光芒,爬起來跌跌撞撞走向我,手一伸過來,我後退一步,他的手穿過了我透明的肩膀。
他停住了,放慢了動作往前一步,任倒下橫樑燃起的火灼燒臉頰,面不改色,小心地虛虛擁我入懷,深邃的鳳眸死死注視着我,倒映着熾烈的火焰。
幾縷碎髮掉下來,玄衣金飾的男人面色複雜無比,好像有千言萬語,很多很多話,想要一股腦說出來。
最終他斂了神色,俯身沙啞地說:
「伏卿。」
「我帶你回神山。」
-38-
外面吵吵嚷嚷的,叛軍已經找到冷宮這邊來了。
姬玄策一掃之前了無意趣的模樣,好像又有了新的意志,咬牙踢開橫樑,褪去了外袍和帝王冠冕,拿起地上的琉璃盞,小心翼翼把唯一剩下的滄神花裝進盞裏,一抬眼,便又看不見我了。
他微怔,垂眸護住手裏嬌弱的花。
護着它,往殿內火勢最大的地方衝。
夢姬捂着嘴驚呼:「他不要命了?」
姬玄策現在看不到我們,他一個人,闖進烈火和濃煙裏,衣袖捂住口鼻,依然咳得撕心裂肺,好幾次跌倒在地上,然後從一個角落裏,找到機關把藏在冷宮的密道打開。
他冷靜地把機關和門甚至灰塵都恢復原狀,走進密道。
我被迫跟着他離開皇宮,半路上,夢姬忽然停住了,她不捨地拉着我,抬手指着頭頂上:「這上面,就是皇宮的外牆了。」
我不解地看向她。
她目光忽然有些悲傷:「在很久以前,這裏是神龍一族的地盤。那時多熱鬧啊,仙魔兩族動不動就打架,相愛相殺,妖鬼喜歡混跡在人族裏面,有好的也有壞的,神族高高居住在蒼穹之上,遙遠而神祕」
「可現在,神龍一族沒了,古老的皇宮也歷經磨難,這片大陸瘡痍滿目,蒼涼又寂寞。」
「我苟延殘喘至今,不過是因ťūₒ爲心有執念。我在等一個人。從熱鬧等到蒼涼,我從沒離開過這裏,我怕一走開,他回來就找不到我了。」
夢姬說:「卿卿,你走吧。我就不跟着離開了。」
我深深凝視着她,我還記得,她說過這世上,早就沒有投生轉世了,除非天生神物,其他的死了魂魄就消散了。
我輕聲問:「他是凡人嗎?」
夢姬垂着頭:「是。」
我明白了,她明知道他早就消散了,再怎麼等,也是徒勞,可她還是不想就這樣放棄。
即使她理智上,明知道。
執念,是逃無可逃的。
-39-
我有些難過,給了她一個擁抱,小聲說:「再見。」
我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皇宮。
小白龍纏在我手上,我們看着姬玄策出了密道,路過滿是死人的街道,扒了一件青衣,撿了一把古琴,路過藥店扔下玉佩換了一把千年人蔘,瞬間就換成了一副清瘦琴師的模樣。
他臉上被燒出了大片醜陋的疤痕,通紅可怖,他卻跟一點疼也感受不到似的,緊鑼密鼓地往城外趕,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踩到了散落在街上的一隻狐狸面具,他停住了,終於微皺眉頭,看了半晌,俯身把它撿起來戴在臉上。
「伏卿。」他說:「你的容貌因我而毀,我便也毀去自己這張臉,這是我應得的。」
「但我又怕,如今這模樣嚇到你,所以戴面具遮一遮。」他解釋。
外人看來他就是一個人在自言自語。他只在冷宮自焚瀕死時見過我一瞬,只一瞬,他就篤定了我一直都跟隨在他身邊。
他到了城門處,出城的人擠滿了街道,不知是哪一方勢力正在門口挨個盤查,姬玄策抱着琴,從容安靜地站在最外圍,不疾不徐等了一夜。
路過的騎兵一會兒傳來「雍帝自焚」的消息,一會兒又傳「雍帝逃走了」要求加強盤查,一會兒又傳「雍帝已經混出城」。
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安排的替身轉移叛軍注意力。
一晚上的值守,加上勝利的喜悅,再加上皇帝逃出城去了的消息,讓把守的人疲憊之餘放鬆了警惕。
輪到姬玄策時,叛軍攔住他。
「戴個面具做什麼?摘下來!」
-40-
姬玄策順從地把面具摘下,露出燒傷可怖的臉,把對面的人嚇了一跳。
叛軍「呸」了一口:「快走快走,晦氣死了。」
樂者和手藝人,不管是哪方一般都不會殺,加上他被擠在外側等了一夜,看起來無害又弱勢,叫人不自覺放鬆了警惕。
姬玄策抱着琴出了城,冰天雪地裏往深山而去,避開大路,到晚上便把琴當柴火燒了,拿去烤路上捉到的野鶴。
姿態閒雅,煮鶴焚琴。
他把琉璃盞裏的滄神花拿出來,半截手指頭大小的花,有些蔫了。
姬玄策拿刀劃破手,滴了一連串血到盞裏,滄神花遇血即生,重新精神起來,好歹不是隨時要枯萎的樣子。
無人時,他便與我說話,事無鉅細地解釋每一件事的用意,每一舉動的所思所想。
「滄神花指引神山的方向,伏卿,接下來,我們要往東走。」
神山是虛無縹緲的,誰也不知道它在何方何處,只有意志堅決想找到它的人,才能憑緣分碰上,或者靠滄神花的指引。而且,只能一步一步,用最虔誠的步伐,徒步走過去。
他是雍朝遺孤,雍朝皇室受神族青睞,皇宮內典藏了無數神話傳說,姬玄策知道這些,並不意外。
讓我意外的是,他知道我很想很想,很想回神山。
他的確是最瞭解我的人了。
姬玄策徒步往東走了幾天,那個「雍帝已經混出城」的替身障眼法或許已經失效,各方勢力又開始四處搜尋他。
這一幕好像和好久以前重合了。
姬玄策身份特殊,他是正統皇室唯一留存的血脈,有無數的人想殺他,或是控制他,好久以前,他一個人尋找神山的時候就是這樣一路被懸賞追殺,他帶我剛出神山的時候也是。
刀光劍影沒打敗他,反而讓他飛速成長起來。
像一株長在淤泥裏的荊棘。
不像滄神花,如高懸蒼穹之上的月,純白而脆弱。
-41-
姬玄策熟練地躲避着追兵,路上化雪水爲飲,挖野草的根爲食,偶爾運氣好碰上還綠着的野菜,還能煮上一鍋沒有味道的野菜湯。
他臉上手上都是新傷,沒有得到良好的醫治,加上冰天雪地裏趕路,都惡化了,引起了高燒。
短短十幾天,他就瘦了不少,青絲隨意束起,有些凌亂,蒼白的臉上因爲高燒有些不正常的酡紅,面具遮着臉,露出的一截下巴也能看出骨相是美的,薄脣也不正常地紅,病弱美人的模樣。
換回了黑衣,衣衫單薄,燒得頭暈眼花不小心被枯枝絆倒,又跌跌撞撞爬起來。
生怕把護着的琉璃盞壓倒。
他很有經驗地找到積雪下埋藏的草藥,雪下了太久,草都枯了,他只能往下挖草藥的根,搗碎了敷在惡化的傷上面消炎。
體內的高燒,便只能硬熬。
我不明白,都到這一步了,爲什麼還要自己扛,我不信他真的一無所有了,小白龍還跟在他身邊,說明他還是帝王氣運所歸。
小白龍心疼地蹭蹭他,雖然他感受不到。
小白龍依然對他是瞭如指掌:「伏姐姐,因爲尋找神山是不能靠外力幫助的,一點也不能。」
說起來,我對神山的瞭解還沒他們清楚。
姬玄策燒得最厲害的時候,好巧不巧,遇上了一小支追兵。
那羣人騎着馬從身後趕來,看到他感到可疑,厲聲喊:「站住!」
-42-
姬玄策充耳不聞,繼續往前走了幾步,突然撐不住,踉蹌了下倒在地上。
幾個追兵趕上來,下馬把他翻過來,揭開面具:「這人臉燒成這樣,看不出來是不是雍帝。」
另一個人提議:「抓回去吧,以防萬一。」
三個人就這麼商量好了,正準備捆人。
姬玄策眼睛一睜,眨眼間奪過面前一個追兵的刀把他了結了,其他人這才反應過來他是假暈,以二敵一,被姬玄策乾脆利落地解決。
遠處馬匹嘶鳴的聲音傳來,恐怕還有一大羣追兵正在趕來。
姬玄策牽過一旁的馬,翻身而上,一騎絕塵而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一羣追兵甩開。
確認安全了,他終於脫力靠着樹躺在地上,卻發現懷裏的滄神花丟了。
他臉色一變。
重新找了一遍又一遍,確實是丟了。
從尊貴的帝王變成逃犯沒有壓垮他,連日的追殺沒有壓垮他,喝雪水挖野菜沒有壓垮他,傷勢惡化和病重也沒有壓垮他。
這一刻,他卻好像被無形的東西輕輕一吹,瞬間就被壓垮掉進深淵裏。
我無法形容他臉上是怎樣的神色。
惶惶無措又迷茫,像一個即將死去的孩童。
他捂着心口跪伏在地上,像靜止了一般,良久過後,用沙啞的聲音哽咽着說了一句:
「伏卿,對不起,我把滄神花弄丟了。」
一滴血淚從他坑坑窪窪的臉上滑落,滑過光潔完美的下巴,掉在白白的雪地裏。
我詫異地注視他。
從我認識他起,他從沒哭過,再大的痛苦,再深的悲傷,他都沒哭過。
原來他這個人,也是有眼淚的。
-43-
小白龍說,他以前不是這樣的,是國破家亡那段時間,他流過太多眼淚,一輩子的淚都流乾了,所以往後再大的悲,也不會再哭。
我以爲他要就此放棄了,結果他神色逐漸恢復平靜,牽着馬,又原路返回了。
朝着追兵的方向原路返回。
他真是個瘋子。
姬玄策一路找過去,都沒有找到,琉璃盞是值錢的物件,應該就是被那羣人撿回去了。
他循着馬蹄印,找到了那羣人安營紮寨的地方,並不急着闖進去,隱在周圍觀察了一段時間。
那羣人好像是各路人馬暫時混在一起的,有些鬆散,人數不算多不算少。
姬玄策守在旁邊好幾天,蹲到一個單獨出來撿柴火的人,一把敲暈,互換了衣服,把那人放在馬上,一甩鞭子。
馬馱着敵人疾速狂奔,守衛的人看到了,連忙喊人追過去。
姬玄策趁亂混進敵人的營帳裏。
最裏面正燃着篝火,一羣人圍着喝酒喫肉,中間一個滿臉橫肉的女將端着琉璃盞打量,大嗓門粗獷洪亮:
「嘎嘎值錢的玩意兒怎麼用來裝野花?」
一個人開着低俗的玩笑附和:「家花沒有野花香嘛。」
一羣人哈哈大笑。
「因爲這花比琉璃盞還值錢。」姬玄策說。
一羣人這才注意到他,女將聽聞下意識停住了想要揪花的動作,盤問他是誰。
這羣人是散的,偶爾還有新的人加進來,他們不可能每一個人都認得,姬玄策編了一個毫無破綻的身份,打消了他們的疑慮。
他說:「易碎的東西都是無價之寶,這花比琉璃盞還貴重,枯萎了就不值錢了。」
聽到不值錢,女將有些肉疼了,再看看裏邊蔫了吧唧快枯萎的滄神花:「那這金貴玩意兒要怎麼養?」
姬玄策溫聲:「交給我。」
-44-
秉着試一試的態度,女將把琉璃盞交給了他,姬玄策小心地接過來,揭開手上纏着的布,舊傷上面又劃出了新傷,以血澆灌。
滄神花肉眼可見地精神起來。
這神奇的一幕看得衆人驚訝無比,女將對姬玄策信任了許多:「看來你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她忽然好奇起姬玄策面具底下的相貌來,他遮了大半張臉,露出來的那一點點五官,仍舊可以看出來容顏多麼精緻,叫人遐想面具底下是何等地俊美。
她伸手要去掀姬玄策的面具。
小白龍用尾巴擋住眼睛:「壞了,主人可是有潔癖的,可討厭別人碰他了。」
姬玄策眸色不變,抽出旁人的刀將伸過來的手砍了,動作行雲流水,沒有絲毫猶豫。
「啊!」殺豬一般的叫聲。
姬玄策趁她還沒反應過來,一刀捅穿她心臟。
一腳踢翻篝火,圍着的人瞬時被迷了眼睛。
他把琉璃盞放到了角落裏,還順手把路上捉的幾隻螢火蟲送了進去,拿衣服蓋住琉璃盞。
被反應過來的人圍住。
姬玄策揭下面具,露出惡鬼一般的容顏:「不是想看ŧųₒ嗎?記好,是誰送你們上路的。」
手中長刀輕輕一抖,兵器的錚鳴細細響起。
等外面那羣出去的追兵回來,他始終是要暴露的,而且他不能這麼快暴露行蹤,將這羣人滅口在所難免,不如先發制人。
接着便是一場惡戰。
他頂着高燒和新傷舊傷,一個人,舉着長刀把營帳裏的敵人都殺了,回來的那羣追兵也被他解決掉。
到最後,他脫力地半跪在屍山血海裏,渾身都是血污,分不清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他僵硬地,一點點把蓋在琉璃盞上面的衣物拿開,看到完好無損的滄神花,扯出一抹艱難的笑,終於倒在地上。
姬玄策身周,是滿地的屍體和血污。
琉璃盞乾乾淨淨在角落裏,螢火蟲安靜地飛舞。
-45-
他看起來快要死了。
雖然他這一路上都是破破爛爛,隨時要嚥氣的慘樣,但這一次,是真的快死了。
呼吸都是似有若無的。
他的肩頭被砍了一刀,腹部被捅穿,心臟旁邊一個血窟窿,血染紅了四周的白雪,慢慢地,血色又被新下的白雪蓋住。
他的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清醒時半闔着眼,餘下的一點目光,一直盯着我的方向,已經沒有力氣說話,只是靜靜凝視着我。
小白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姬玄策緩慢地閉上了眼睛。
過了很久很久,又艱難地睜開來,咬着牙晃晃悠悠爬起來,憑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執着,又重新站了起來。
他擦乾淨手,捧起琉璃盞,咳嗽着,輕聲說給自己聽:「不,還不能死,我要帶她回神山。」
深一腳淺一腳踩着污雪離開了。
朔雪紛飛,和我救他時的那場雪多麼相似。
他就這麼,固執地咬牙堅持着,循着滄神花指引的方向,一路往東,躲過了無數追殺和陷阱,走到了當初我們成親的地方。
這裏離神山很近,離塵世很遠。
他一路上從不曾停留,現在卻停留了下來。
他找到那個早就塌了的茅草房,荒涼又破敗,那天晚上,好久ṭū́³沒有做夢的他,時隔許久,又做了一場夢。
我不懂情愛,他教會我什麼是喜歡和愛。
我順理成章喜歡上他,所以看到路上成親送嫁的隊伍,紅妝喜慶,天真地問:「姬玄策,咱們也成親好不好呀?」
那時我還不諳世事,不懂成親是多麼鄭重的一件事情。
姬玄策懂,但他還是答應了我這個一時興起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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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倆住在一個簡陋的茅草房裏面,小院裏冰藍色的花迎風擺動,是黃牆枯草間難得的亮色。
他用僅剩的銀錢,置辦了成親用的紅衣紅布,按當地的風俗,成親的聘禮中要包含一對大雁,沒有多餘的錢財去買大雁了,姬玄策只好自己做了個簡易的木弓,說去打獵。
他曾經是衆星捧月的嫡皇孫,射御自然絕佳,只是木弓簡陋,山林險峻,他連續去了好幾天,帶回來一隻剛斷奶的小狐狸。
白色的,小小一團。
姬玄策歉疚地對我說:「伏卿,我沒獵到大雁,只撿到一隻這個。」
我卻開心極了,小狐狸好可愛,我很喜歡。
他沒看到預想之中我失望的神色,也勾脣笑起來,揉着我的頭髮,星眸溫潤:「伏卿,你真是好哄。」
然後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拎ṭùₔ出來一對大雁。
按舊時雍朝的習俗,締結姻緣時崇尚的不是鴛鴦,是狐狸,鴛鴦朝三暮四,狐狸從一而終。
那天晚上下了暴雨,電閃雷鳴,我們在簡陋的茅草屋裏,穿着不合身的紅衣服,就這樣成了親。
只有我們兩個人,簡單地拜了天地,拜過神山的方向。雨勢太大,茅草屋漏雨,我與他擠在唯一干燥的角落裏,抱着小狐狸,度過了那個風雨飄搖的晚上。
黑夜中雷雨交加,莽莽山林,一燈如豆。
那是,數年天下大旱以來的第一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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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是大旱蝗災,如今是大雪封山。
他在這裏停留得格外久。
把茅草屋修繕了一遍,砍了枯枝做弓獵野物,常常喬裝打扮去附近的城池置換東西。
一副要在這裏常住的架勢。
時間飛快,又到了一年中秋,這一次,沒有什麼熱鬧的氛圍了,饑荒曠日持久,民不聊生。
一輪圓月在烏雲背後若隱若現。
姬玄策走到了屋後面的山包頂上,照例給滄神花澆了血,卻沒有把刀收回去,鋥亮的匕首在手中一轉,刀尖便朝向了他自己。
他毫不猶疑地捅了自己一刀。
我驚得退開。
姬玄策捂着流血的心口,只偏了一點點,再往右一點,他就一命嗚呼了,但是現在也好不到哪去,血一直往外冒,他也不處理,跪倒在地上,快奄奄一息的時候。
他再一次看到了我。
他笑:「伏卿,又見面了。」
姬玄策早就發現了規律,只有瀕死時才能短暫看到我的魂魄。
他抱出一隻柔軟的白色小狐狸:「我找遍了整片山脈,這一隻,最像當初的那一隻。」
「伏卿你看,我爲你做了很多兔兒燈。」
往下一望,漫山遍野精緻的兔兒燈,每一盞都是不一樣的,每一盞都是他親手一點一點扎成的。
我忽然有些難過,變成鬼以來第一次與他說話,我說:「沒必要了。」
他深深注視着我,漂亮的丹鳳眼裏有些無措,啞聲詢問我:「不夠像嗎?我重新找一隻。」
「不是的。」我認真地說,「再像的小狐狸,也不是當初的那一隻了。那隻小狐狸,它並不特別,也不聰明,可它陪着我那麼久,它對別人來說只是一個活物,對我來說,它是特殊的。」
「因爲,它是我的過去。」
姬玄策捂着心口晃悠了一下,他好像心很疼,很疼。
「那,兔兒燈呢?沒有喜歡的,我再重新紮一遍。」
我搖搖頭:「我最喜歡兔兒燈的時候,沒有收到過。過了那個時間、那個年紀,就不是那個滋味了。往後擁有再多、再精緻的兔兒燈,曾經想要時卻沒有的遺憾始終無法填滿。」
「而且,我那時候,已經收到一隻兔兒燈了,是一個攤主看我可憐,給了我一隻賣剩下的。」
姬玄策匍匐跪在地上,快撐不住時,拿出之前始終不肯用掉的千年人蔘,狼吞虎嚥生啃了一支,勉強吊住了一口氣。
他好像被快巨大的悲愴吞噬了,壓着聲音裏的難過,溫柔地對我說:
「伏卿。」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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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很恨他,後來是冷漠,如今忽然又很恨他了,我越發難過,悶悶不樂:
「說對不起有什麼用,過去的不會再更改。我恨你,也恨極了現在的我自己,我這樣地軟弱、無知、愚蠢,到死時才明白,原來愛是苦難,是絕望,是千瘡百孔。」
姬玄策滿眼都是我,眼裏全是心疼。
他沉靜溫和地告訴我:「我會讓傷害過你的人都得到教訓,我會送你回神山,我會去一一行動。對不起,你不必原諒我,道歉是我應該做的。」
「伏卿,愛不是苦難、絕望、千瘡百孔,愛是幸福,是希望,是勇氣,是披荊斬棘,無所不能。」
「你只是愛錯了人,像我這樣的人,生來就在淤泥裏,你本不該憐憫我,靠近我。」
他想摸摸我的頭,卻是一場空,鳳眸忽然有些哀傷,但他還是沉靜平緩,一字一頓堅定地告訴我:
「伏卿,你很好,你不軟弱,你很堅強,也很勇敢,你聰明、善良、可愛,心懷百姓。你始終是一個美好的人。你不必愛我這樣一個人,你要好好愛你自己。」
我哭着搖頭:「不,我不好,連神山都不要我了。」
姬玄策溫柔沉靜地哄我,一直一直耐心且堅定地告訴我:「你很好。」
「神山不會不要你,它一直在等你回去。」
他輕聲說:「伏卿,我們已經到神山腳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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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山是縹緲無蹤的,它的入口,可以在任何一個地方。
姬玄策說,現在,神山的入口就在這裏。
它一直在這裏,在我曾經視爲家的地方,等我回家。
神山是有靈的。
上一任神主隕落之後,靈力便逐漸枯竭,一部分神族遠走他鄉,還有一部分不願意離開,陸續消亡在時間的長河裏。
滄山,其實就是神仙冢。
死去的神族用最後的靈力滋養着這座神山,滄山是整片大陸唯一有靈的山,裏面有無數已經失去作用的仙器法寶,神卷祭臺。
要不是我的出現,滄山也會慢慢失去僅剩的靈力,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消亡在歲月裏。
我誕生在滄山,無父無母。
夢姬說,我和其他神不一樣。
姬玄策說,我是新的神主。
我什麼也不會,什麼也不懂,因爲我還需要時間成長,無所能,便意味着無所不能。
我還需要時間去成長,滄山是我最好的庇佑所。
這是他想了很久很久,才弄明白的。
他用我看不懂的陣法,召喚出了神山的虛影,以及山神殘存的幻象。
山神說,需要獻祭一樣東西,才能放他進入神山。
山神的幻象摸着長長的白鬍子,蒼老的聲音緩慢地解釋了一下:「可以是任何你擁有的東西。很多人獻祭的都是一些無用的東西,例如傷疤、頭髮、贅肉……」
「我獻祭,」姬玄策冷靜地說,「卿卿對我的喜歡。」
我一愣。
山神也有些訝異:「你確定嗎?」
「確定。」
他轉頭,仍是事無鉅細地與我解釋:「伏卿,我不求你原諒我。你忘記我,會變得更好。」
他垂頭:「過去你和我的那些回憶,都太苦了,忘了吧。」
我複雜難言地看着他。
山神卻忽然變了散漫的態度,對姬玄策讚賞不已:「很多人都是獻祭了看似無用的東西,以爲佔了便宜,可世上哪有兩全其美的事情。那些看似無用的東西,最後都成了後悔莫及求不得。」
說着說着,他頓住了,好像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年輕人,你以前,是不是來過一趟滄山?」
「從來沒有人可以兩次找到滄山,讓我看看你過去獻祭的是什麼?」山神好奇,掐指一算。
轉頭看向我們,目光忽地變得感慨,蒼老的聲音嘆息着消失:
「原來獻祭的是情根啊……」
隨着他的消散,滄山的入口顯現在眼前。
與塵世的滄桑一樣,滄山已經變得破敗又荒涼。
我看向姬玄策。
原來他沒有情根了啊。
小白龍說姬家人是祖傳的大情種,上一代人的愛恨情仇讓小小年紀的姬玄策感到厭煩,他自幼便認定了感情是無用的東西。
可世上的事,難兩全,最難測。
他還是愛上了我。
我本該心緒起伏的,可是,內心冷漠又平靜,我已經沒有對他的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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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我帶回神山,並沒有就此止步。
他一個人走進巍峨破敗的神殿,翻遍了裏面的神卷書籍,那些我都看不懂,沒有人教我神族的文字,我在滄山生活了那麼多年,這些神卷始終積着灰。
姬玄策不一樣,他小時候在的雍朝皇宮,身爲嫡皇孫,未來的皇帝,要上達天聽下體民情,他從小就學習神族的語言。
他把灰拍乾淨,一本一本看過去。
然後用我看不懂的陣法,打開了神山的入口。
神山現世。
他手底下暗藏的勢力找了過來,帶來了失蹤已久的孟菁菁,還有那幾個人彘,還有各種以前欺負過我的人。
還帶來了帝都雍京的消息,姬玄策背後扶持的新皇帝登基了,王朝總算沒有再次分崩離析,朝中正在積極地組織賑災。
姬玄策看不到我,但他能一眼就定位到我所在的方向,注視着我,告訴我說:
「我不在乎這百姓萬民,可你在乎,所以我不會真的丟棄他們。」
愛一人,然後愛天下蒼生。
我應該很感動的,可是內心依舊是無波無瀾。
他把所有人帶上古老的祭祀臺,孟菁菁難以置信:「你爲什麼還活着?」
她驚恐地看着四周:「這裏就是神山嗎?這世上竟真的有神明?」
姬玄策拎着一把嶄新的長劍,玄黑的衣袍與純白色調的神山格格不入,顯得他身上殺伐太重,面上的狐狸面具又與他本人格格不入。
他揭下面具,並不在意別人的目光。
清潤磁性的聲音響起:「舉頭三尺有神明。傷害了神,自然要遭受天譴。做了錯事,總會在某時某地承擔後果。天譴即是宿命,宿命,是逃不開的。」
他看向我,他說:「伏卿,我想要你活。」
他一劍劃破了孟菁菁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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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明白了爲什麼他自焚那一刻看到了我,我的魂魄就變了模樣。
在那之前,我憑自己的執念存在,我想要他死。
在那一刻,支撐我存在的就換了他的執念,他想要我活,他的眼裏,我始終是最初美好的樣子。
他一個一個,親手殺死那些人,獨自承擔殺孽和血腥,祭臺的凹槽上面慢慢流滿了血水,匯成一個古樸繁複的圖案。
原來他找遍了神卷,是在找重塑肉身的方法。
祭臺漸漸發出微光。
姬玄策殺一個,數一個,殺完最後一個人的時候,他淡聲說:「還差一個。」
然後自己走到祭臺的最中央,長劍倒轉,將自己的心臟生剖了出來。
他是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的人,再疼表面上也要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可這一次,他疼到忍不住顫抖。
顫抖着手,僵硬又艱難地完成了接下來的儀式,祭臺金光大作,我霎時間就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時,我看到金色的輝光散去,清涼的冷風拂面。
我能感受到風了。
祭臺上七零八落的屍體已經消失不見,祭臺乾乾淨淨,誰能想到,剛剛是怎樣血流成河的場景。古老的神術看起來甚至有些邪惡,因爲它遵循最基本的道理——以命換命。
我從祭臺的中央爬起來,隨着我的恢復,滄山一掃荒涼的景象,大片大片漂亮的滄神花從山裏開到山腳,迎風搖曳。
我好像,真正地成爲了一個神。
站在這裏,就能感知到世間萬物,我知道外面的冰雪停了,春天的暖陽時隔兩年再次升起,九州四海歡呼一片。
我能感知到姬玄策在哪兒。
我一醒來,就看不到他。
他手上沾了太多殺孽,被神山排斥,擋在山外,更重要的是,他用了禁術,在剖心的那一刻他就該死了,他用禁術強撐了一口氣完成了儀式。
他還剩着那一口氣,在山的外面。
我打開入口,他靜靜地坐在將化的雪地裏,一抬眸,眼裏倒映着我如今美而聖潔的模樣。
他扯出一抹輕笑:「伏卿,你回到家了。」
我安靜注視着他。
我現在可不是回到最初的模樣,我蛻變了,是他親手幫我,蛻變成了真正的神。
我陪他稱帝,他助我成神。
他說對不起,他從來不說要贖罪,他只是一件又一件,事無鉅細地去完成,讓傷害過我的人得到懲罰,抹平我生命裏的創痕。
他的如墨青絲一瞬變白,玄色的衣袍也成了雪色,血將白袍染出大片大片的殷紅,薄脣卻蒼白,面上的疤痕也擋不住骨相的美,鳳眸注視着我時,我忽然想到那一株琉璃盞裏的滄神花。
染血的,破碎的,隨時都將凋零的。
他把劍遞給我,苦笑:「你殺了我吧,親手殺了我才解恨。」
我安靜地注視他,感受不到愛,也感受不到恨,好像沒有了七情六慾,只有淡泊、安寧、釋然。
我不想殺他,我想救他,可我一伸手,卻被無形的結界擋在裏面,神山不讓我出去了。
我縮了一下手。
最終接過那柄劍,劍一入手便化成了一株滄神花,越過結界飄落在他掌心。
輕聲說:
「我出不去神山了,你帶一株滄神花走吧。」
滄神花,寓意着福澤、安寧、海晏河清,寓意着所有的美好祝福。
他怔怔望着我良久,忽地眼裏流下一滴血淚,表情卻是笑着的,眼裏複雜又感慨,好像在欣慰我沒有被恨意纏繞,又好像在不甘我太過雲淡風輕。
「好。」
話音剛落,卻突然嘔出一口血來,注視着我倒在地上,或許是禁術的後果,他的軀體漸漸消散。
載滿美好祝願和治癒之力的滄神花掉在地上。
他終究是沒有走出神山。
我愣在原地,徘徊了好久,才轉身上山去。
走了三兩步,回頭一看。
仍是一場空。
番外
過了很多年很多年,我能掌控天地間的信仰之力了,神山才解開結界,放我出山。
我如上一任主神一樣,用神力造出了仙妖魔鬼各族,世間的靈力充盈起來,萬物生長,生機勃勃,冥界重新熱鬧起來,人們可以投胎轉世了,這一輩子的遺憾下一輩子都能有個歸宿和結局。
人族王權迭代,已經不知道換了多少茬皇家姓,都城也遷到了別的地方,雍城古老的磚牆間爬滿了青苔,寂寥了很多。
我回到了荒廢的舊皇宮,歲月的痕跡讓曾經金碧輝煌的宮殿陳腐破敗,歷經多朝的烽煙戰火,滿目瘡痍。
占星的高臺還矗立在原地。
冷宮荒草萋萋。
一個人也沒有,只有角落裏的蟲鳴聲。
我找遍了荒廢的皇宮,沒有找到夢姬,想到什麼,我深入皇宮地界下的冥界。
彼岸花大片大片熱烈地開着,來往的鬼魂被鬼差指引着,只有一個人,漫無目的地遊蕩在花間。
我找到她:「夢姐姐,你願不願成爲我的從神?」
她見到我很是驚喜,拉着我說了好多話,聽到我的詢問卻沉默了,然後搖搖頭:「卿卿,我還要等他。」
我也不想勉強她,道別以後卻沒有離開,看着獨自徘徊在一羣新鬼之間的夢姬,忽然想到曾經的那條小白龍。
小白龍也是魂魄,因爲早在它還沒孵化出來的時候,雍朝就覆滅了,ẗŭ₄它的主人輾轉流離,它死在蛋殼裏。
可它心有執念,始終未消散,後來姬玄策回到雍都登基爲帝,它便一直跟在他身邊,即使他看不到。
舊神時代裏的人和物,好像都固執得可怕。
我回溯時光,捏了個凡人的魂魄,推進鬼魂的隊伍裏。
這是,夢姬等的那個人。
那人的魂魄經過身邊時,夢姬沒有反應。
那人的魂魄走遠了時,夢姬依舊徘徊在原地,四處詢問有沒有鬼見到過她師傅。
她等了那樣久,從熱鬧等到蒼涼,再從蒼涼等到熱鬧,周圍都是落葉有根的新魂,只她一箇舊日的靈魂,無根的浮萍一樣流連徘徊。
可她不記得等的那個人的樣貌了。
兩個人擦肩而過。
我本不應該難受,我早就沒有七情六慾了,可看到這一幕,還是內心莫名地五味雜陳。
我又想到了那條小白龍。
我回到了那座無名的小山包,神山的入口早就不在這裏了。
世事變遷,滄海桑田。
九州各地四季更替,百姓安居和樂,妖族和鬼族常常混跡在人族裏作樂,仙魔兩族天生不對付動不動就打架,神族也逐漸壯大,九重天闕重新出現。
這一小片山包,卻好像被世界遺忘了。
被歲月遺忘在時間的洪流裏。
雪一直未化,枯樹林沒生芽,修繕過一遍的茅草房又塌了,土磚凌亂地堆着,褪了色的兔子燈半埋在磚和雪裏。
滿世界生機勃勃,只有這裏,好像從未活過來,荒涼冷寂到了骨子裏。
曾經的小白龍,就是在這裏,在他消散的那塊雪地裏,盤成一小團蜷縮着。我說我可以安排它重新投胎轉世。
我是新的主神了,我可以重塑任何一個人或獸的神魂,唯獨他,用了禁術,再沒有重新出現的可能。
小白龍不肯,它想要陪着自己的主人。
它很單純,即使是執念,也簡單到幼稚。
它說主人以前都是穿白衣服的,亡國以後再沒穿過純白的衣裳。
它的執念,不過是再看一遍主人穿白袍。
我從它不多的記憶裏,看到了少年時期的姬玄策,是在亡國滅族輾轉流離之前。
少年白袍乾淨如雪,容顏精緻無瑕,眼眸清澈,在寬敞明亮的大Ṭű̂₌殿裏,被太傅點名考驗。他淺笑,對答如流,贏得滿堂喝彩。
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那麼多,他應該會長成一個白衣翩然的俊美公子,路過大街被滿城的姑娘們追隨,然後眉頭微皺嫌棄地躲開她們,背地裏潔癖作祟不願納妃,被合京城的人們視爲謫仙人物高嶺之花。
可是沒有如果。
國破家亡以後他就沒有再穿過白衣,因爲白衣染血太過顯眼。
最後的最後,他又回到了一席白袍的模樣,消散在純白的雪地裏,小白龍執念已了,又傷心又滿足地蜷在雪地裏逐漸消失。
它也本該是馳騁天空的神龍,可惜在孵化中就草草死去,到底沒能長成威武霸氣的模樣。
小山包一片死寂,褪色的兔兒燈被風吹得細碎響動。
我把它從雪裏刨出來,心臟忽地一陣疼。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人跋山涉水,經歷磨難,捧着易碎的琉璃盞和花,告訴我愛是幸福,是希望,是勇氣,是披荊斬棘,無所不能,告訴我要愛自己。
他說:「伏卿,我們已經到神山腳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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